沈未明一直没有沉睡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躺在悬崖边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她还觉得已经在自己的葬礼上,有人来给她放最后的音乐。她边睁开眼边翻了翻身,谁知一个翻身就砰的一声摔到了地上。
“嘶——”
她扶着腰艰难地站起来,用了几秒钟搞清楚现在的状况:这是宋见秋家的客厅,她昨晚终于坦白了,然后……应该是在这个沙发上睡了一夜。
大提琴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沈未明看了看手表,十点零三,宋见秋或许在练琴吧。她在沙发上坐下了,用尚未完全清醒的脑子思考应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醒了就不能不打声招呼在别人家里行动,再躺回去装睡似乎也不太现实,去和宋见秋打招呼就必然会打断她练琴。她把自己绕进了一个很复杂的圈子里,然后思想又飘到很远去。
昨天都说了什么?有没有说很让人尴尬的话?是否太早地推心置腹?她其实并没怎么失忆,只是对一些细节记不清楚了,她看着传出琴声的那个房门,不禁开始担心宋见秋会觉得她是个神经病。
就这么一直出神,再看时间的时候,她惊觉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她最后纠结了片刻,终于起身朝那个房门走去。
很意外地,她靠在门上听入迷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是半个小时,她在心里骂自己笨蛋,算起来已经在别人家里鬼鬼祟祟地待了一小时之久。想到这里,她终于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宋见秋?”
听到敲门声宋见秋并没有停下来,而是置若罔闻地继续下去。拉完这一整个乐句之后,她才把琴弓放了下来。
“进。”她把谱子往后翻了几页,又一页页翻回来。
“早餐在餐厅里,不过现在可能已经凉了。”宋见秋回过头去,门口站着一个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的沈未明。
“真的很抱歉……”沈未明越说越小声,“本来没想留宿的,一下子打扰你这么久。”
她半低着头却微微抬眼,试探着宋见秋的态度。后者淡淡道:“没关系,你还挺听话的,也不闹。”
这句话她说出来倒是没觉得怎样,可沈未明听着觉得哪里都怪。她莫名有种自己被当成女儿了的感觉,一个晚上之后差了辈分,这倒是她没想到的结果。
“那个……我能进来吗?”她决定再试探一步。
“请便。”宋见秋回过头去,目光重新落在乐谱上。
房间里开着空调,冷风慢慢往外面流动。木质地板和棕色的隔音板让这个房间显得整个都是棕色,左手边靠墙放着一架钢琴,沈未明留意了一下,钢琴上盖着的布不染尘埃。右手边有一个玻璃柜子,因为反光有些看不清楚。后面靠墙摆着一个书柜,大概是乐谱和指导书一类吧。
宋见秋几乎就坐在正中间,正对着紧闭的窗户。她没什么动静,似乎是在默许沈未明的参观。
沈未明在她身后站定了,她看着那复杂的谱子,五线谱紧密地排在一起,音符如同柳枝一样杂乱无章,上面零零散散地用不同颜色的笔画着注脚。
“这么多声部吗?”她问到。
“因为是总谱,只看大提琴部分就没有这么复杂了。”
“啊……”静了一会儿,沈未明想问怎么不继续了,马上就张口的时候突然后知后觉自己恐怕已经耽搁人家练习。想到这里,她匆忙退回门口:“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耽搁你练琴了,我先走——”
走?现在就走吗?
她改口道:“不是,我先去吃早饭。”
“嗯,但是可能要热一下。”
“好。”
粥拿出来之后,她又把煎蛋放进去。她本来以为会是从外面买的早餐,现在看来应该是宋见秋自己做的了。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方也是已经工作了多年的大人,总还是觉得她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才对。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响,她端着盘子回了餐厅。
那就来尝尝这位大提琴家的手艺吧!多了一项想不到的收获!意外的幸福!
她好像很容易因此开心,为什么会如此开心呢,为什么已经有一种大获成功的感觉?她不明白,好像和宋见秋聊天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她幸福。
她边想着边夹起煎蛋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宋见秋的声音。
“沈老板,”她指了指桌子旁边的一个小瓶子,“可以试试那个酱。”
“嗯?”沈未明吓得一个激灵,她赶快“恢复正常”,沿着宋见秋指的方向看过去,大大小小七八个瓶子摆在桌面上。
哪个啊……
一向聪明的沈老板在今早觉得自己蠢到无以复加,她搞不清这到底是什么状况,就算是抱着想多待一会儿的私心,也不至于笨手笨脚到这个样子吧。
她向那群瓶子伸出试探的手,一定是在说老干妈吧,老干妈还挺配煎蛋的。她最终选择了老干妈。
“是这个?”
“不。”
宋见秋的声音竟然一下子跑到耳边了,沈未明还没反应过来,宋见秋的手臂就从她肩上伸过去,然后把另一个看起来最普通的瓶子拿了过来。
“是这个。”宋见秋说。
放下瓶子后她便直起腰了,刚才垂在沈未明肩上的长发也如数离开。沈未明发觉自己已经停止了呼吸,她不敢回头,她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脸红了。
刚才那一瞬,自己好像宋见秋怀中的大提琴。
“啊,好……”她伸手把盖子旋开,一股鲜香的肉酱味立马充满了她的鼻腔。
“这么香?”她转动瓶身,却没有看到标签,于是惊讶道,“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宋见秋看着眼前这个感情丰富的后脑勺,有些奇怪她为什么不回头,她没去纠结,点头道:“嗯,这个配白粥和煎蛋都不错。那我先回去了。”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徒留沈未明一个人心猿意马。她几乎尝不出味道地吃完了这顿早饭,把餐具拿到厨房里洗完,她仍然有些恍惚。
宋见秋竟然没赶她走,也接纳她进琴房,还帮忙拿了肉酱……她不停在记忆里翻找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试图得出一个结论,她和宋见秋更近了吗?
到最后,就连想要帮忙拎包的手也算做证据,沈未明发觉自己有些魔怔了。有一种早已离她而去的情绪似乎在一夜之间复苏,不仅如此,那种对前路坦荡荡的信心也在一夜之间回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宋见秋真的算是她的贵人吧。
桌子也已经擦过了,沙发的垫子也重新铺好,沈未明再也找不到什么事可做,但她一心想要留在这里。和她待在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再久一点。
她又一次去敲门了。
“进。”
“你好像很习惯有人敲门?”沈未明开门进去,先是问了个看似无关痛痒的问题。对这个家的观察让她笃定宋见秋是一个人生活,可还是忍不住要旁敲侧击地询问:有人和我一样这样听过你拉琴吗?
“小忻有时候会在这边住,”宋见秋回头看她一眼,又转过去了,“偶尔会有事进来找我。”
小孩在的时候也会练琴啊,果然,无论什么乐器都需要每天不间断地练习。沈未明看着那背影,问到:“我可以听你练琴吗?”
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凳子,就是在宋见秋前面的钢琴凳。沈未明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有勇气坐在那里,她心想她可以站着,她站着就好。
“可以,”宋见秋答应得很爽快,“钢琴凳很干净,想坐的话也可以坐下。”
虽然心说着不敢,沈未明还是走过去坐下了。宋见秋就在她一米之外的地方练琴,她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哪来的胆量,竟是一直没移开视线。
宋见秋微微侧身对着她,谱架几乎挡住了整个大提琴,她只能看到大提琴的尾柱卡在地毯上。
宋见秋似乎完全不在乎她的存在,房间重新进入安静之后,她扬起右手又一次开始了。大提琴的琴颈在她的颈侧,她大多时候都垂着眼或者干脆闭上,偶尔抬眼看看谱子。
沈未明确信自己在她的余光里,她因此而一动不动。想要让这个屋子的时间走得慢一些,如果可以,她一直不离开该有多好。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在宋见秋身边的时候,她有一种别样的安心。这一点似乎无论场合——无论是酒吧里还是这里,她想要靠近宋见秋的心没有什么不同。
这一首结束了,把乐谱翻到下一页,看清下一首是什么之后,宋见秋似乎叹了口气。沈未明心里有些疑惑,在琴声又一次响起的时候,她明白过来宋见秋叹气的原因。
这是一首和前面的曲子完全不一样的乐曲,节奏又急又快,她看到宋见秋的右手手腕不断地弹起又下压,琴弓随之不断跳起。她的左手更是以极快的速度在琴颈上来回游走,就连揉弦也是又短又快——这种速度让人觉得她只是轻轻碰了一下琴弦就离开。
可是举重若轻,往往是技巧的最高追求。
应该是练习曲吧,沈未明猜测,练习曲总是会把各种技巧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她同时也发现了宋见秋在技巧上很了不起的一点,纵然节奏再快,她的每一个琴音都让人觉得已经完全到位,并没有丝毫偷懒。
这样近距离地观看,才发觉宋见秋有着怎样恐怖的能力。
一曲终了,宋见秋已经筋疲力尽。她感觉自己的上衣被汗水浸湿,于是捡起身旁的遥控器准备把温度再调低一点。她刚对准空调,忽然想起什么般侧头看向沈未明:“你冷不冷?”
“不冷。”沈未明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下一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已经冰凉。
宋见秋看了她几秒,最终把遥控器放下了。
“没事,你调就好,我真不冷。”
宋见秋摇了摇头,起身准备把大提琴放回去:“累了,先练到这吧。”
她这会儿真的很累,她每天需要进行六个小时的个人训练,每次到最后都精疲力竭。今天上午已经练了三个小时,还遇到《精灵之舞》这种曲子,到现在结束其实刚刚好。
沈未明想要帮她收拾一下,却发现自己根本插不上手。这人放琴关琴盒整理谱子一套动作严丝合缝,像是密密麻麻的针脚缝进了这短短一分钟里。
“该吃午饭了。”收拾停当后,宋见秋突然说。
她自己都没发觉,今天的她有一种迫切地要排满整个上午的感觉。
看这人还没有赶自己走的样子,沈未明不禁一阵轻松。她应道:“好,出去吃还是自己做?”
“你会做饭吗?
“会。”
曾经他们乐队几个人住在一起,每天轮流做饭,沈未明还算是其中做得好的。
“那好,就在家吃吧。”
什么意思?这算是点明要尝尝她的手艺?沈未明总觉得此刻宋见秋微含一丝笑容,她挑挑眉说:“好啊,那我来做。”
沈未明本以为宋见秋会帮她打打下手,她在厨房焦头烂额地照看着两个锅的时候,才明白宋见秋的笑容是什么意思。好吧,留下来当了一把厨师。她不禁觉得这个人身上稚气与成熟感傍生,不同的性格在她身上断层一样存在。
盛菜的时候她收束自己的思考,结论是她实在对这人知之甚少。
她们仍然对坐,一整个饭局谁也没有提昨晚的交谈,就连喝空了的酒瓶也好像凭空消失了。沈未明其实希望她提起来,昨晚的回忆今天再去提起,就有一种记忆落了地的感觉。如果一直避之不谈,记忆就会像梦一样消失。
可宋见秋只是评价菜肴,甚至在评价菜肴上显得有些健谈,沈未明虽然应着,可她看着这两个菜忍不住想,这有什么好评价的呢?
打开冰箱就只有腊肠,只不过炒了一道青椒腊肠,炝了一道土豆丝,如果给她一盆排骨或许还有点发挥空间。
难道宋见秋也在心虚吗?自己因为想要掩饰靠近的欲望而心虚地不停找话,宋见秋在心虚什么?
她决定把话题往她们两人身上引一下。
“说真的,怎么感觉你今天不太一样?”
好奇怪的问题,问出口她便后悔了,果然大脑还没有恢复运作……
“怎么?”
“嗯……让人觉得很温暖。”
她以为宋见秋只是会感到奇怪,可她看到对方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突然怔了一下。
很明显地,宋见秋的目光一下子冷了下来。
“有吗?”
沈未明的嗓子一紧,所幸是在吃饭,即使一直吞咽也不会露出马脚。为了缓解情绪或者为了埋藏气氛的变化,沈未明笑起来:“是因为可怜我吧,真怕昨天说完那些你就变得可怜我了。”
是因为可怜她吗?
宋见秋看着她,在心里重复着她的话。她在自己的法律边缘是个很敏感的人,有时候敏感过度,会把别人伤害到。但她对此的态度总是无所谓,她其实不在乎会伤到别人。
某种意义上,宋见秋是个很自私的人。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沈未明却又一次开口了。
“但我想说,我和你聊过往并不是想得到同情,也并不是在夸耀苦难,”她嗤笑一声,“有很多人来我的酒馆,因为有数不清的苦难傍身而觉得光荣。”
她垂了垂眸,似乎已无力诉说:“不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吃苦其实没有价值,如果有所选择的话,没人想要经历那些。
“我说我想要向你倾诉、想要告诉你,是为了提高你支持我的可能性。我这样想,只有了解我走过什么样的路,才能更好地明白我的选择。”
说到这里,她突然不再继续了。她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在撒谎,明明无论如何都会走上赎回作品的道路,明明遇到宋见秋之前也没什么,这会儿却偏偏说想要得到别人的赞同和支持——她或许的确需要,只是没有迫切如此,也不至于满心想要来倾诉。
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再一次在心里笑自己,是的,她有时并不了解自己,打着某种旗号去做什么,把自己都骗过去,幡然醒悟之后往往为时已晚了。
那么,她对宋见秋,是她想的那样吗?
“我以为你忘了,”宋见秋喝了口水,再抬眼时那种冷峻已经消失,“毕竟醉成那个样子。”
沈未明察觉到这份变化,可是她现在无暇去思考,她继续着这个话题:“怎么会忘……准备了很久想要和你聊的。”
“沈老板,我从前不知道你是一个这样的人。”
面对清醒的沈未明,宋见秋好像终于能说些什么,她继续道:“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昨天说了什么,但既然你提起来了,我可以再说一次。
“我不会可怜你,因为别人的悲惨过往而生出怜悯,对我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是敬佩你如今仍然坚持的决心和虔诚,出于这种想法,我认为你一定会找回你想要的。”
苦难本身并不值得歌颂,值得歌颂的是人类对抗苦难的决心。
宋见秋现在不惮于说出“一定”这种话,是因为她辗转反侧到很晚很晚。她反复去品尝沈未明说过的每一句话——虽然她真正说出口的很少,可她心里已经反反复复说过千万句。
沈未明看着她,秒针滴答过的寂静中,她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准确地说,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操控自己的大脑,要告诉自己把这一幕狠狠记下来吗?要不顾一切只抓住这种感受吗?要把宋见秋的话一字一句写在心里吗?
她很混乱,可她此刻无疑是幸福的,一种久违了的幸福。
“总之,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宋见秋重新拿起筷子来,然后看向她,“未见东君,明日即成。”
沈未明,未明,原来还能有这样的解释吗?
沈未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决堤,为了不让自己落泪,她很狼狈地指着炝土豆丝说这个真的很好吃,然后说腊肠也是,不过不是我的功劳,你的腊肠本来就很好吃。
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给宋见秋听得心里发笑。评价到再说不出什么的时候,沈未明终于又能看向她的眼睛。
“谢谢你,”沈未明的眼睛似乎也在诉说着这场奇缘,“希望我的谢谢不要让你感到束缚,我是一个很爱说谢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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