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幽州晴朗澄澈的天空、也不是繁盛的草木与树叶间碎金一般的阳光,而是倒悬在自己上方的一张人脸。
因为视野有些模糊的缘故,这张不太清晰的脸变得更加清奇,一团黑糊糊的颜色里射出两点精光,江泫仔细辨认半天,才认出来,这是此人头上的两只眼睛。
视力回归片刻后,感知力也慢慢回归,江泫这才感觉到一双手在他身上四下摸索翻找,动作急切,颇有饿虎扑食之态。
他醒得突然,感知到自己肉身的瞬间立刻睁开了眼睛,哪知睁眼就是这副光景,顿时大为震撼;俯身看他这人显然也没想到树下这平躺许久没有呼吸的尸体会突然张开双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不忍卒听的怪叫。
偷鸡摸狗被人发现,短暂的惊吓过后,贼人的第一反应竟是恶向胆边生,飞速回身摸了个什么,双臂扬起,发了狠劲,冲着江泫重重斩下。
江泫视野中骤然亮起一道雪亮的冷光,呼吸一滞,立刻抬手应对,谁知平日中运用如呼吸般顺畅无阻的灵力此刻竟然滞涩,直到凛凛的寒光快要欺近他的颈侧才将其挡开,那物偏了道,在他肩膀上撕开一条伤口。
与此同时,那小贼被蛮横的灵流掀翻倒飞出去,狠狠撞上不远处粗壮的树干,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过后扑倒在地,没了生息。
江泫眉尖一皱,慢慢地撑着僵硬的身体坐起来。
左肩的伤口慢了半拍才开始叫嚣疼痛,殷红的血液从伤口涌出,迅速染红了原本纤尘不染的衣物,看起来形容狼狈,又触目惊心。
他抬起仿佛生锈一般的关节,掌心轻轻抚上伤口,催动灵力止血疗伤。
这次使用灵力的过程要比方才顺畅一些,但仍然感觉受了阻碍,不能自如使用。江泫思索片刻,才蓦地反应过来:
现在他用的已经不是原先的身体了,没有灵台,控制灵力自然困难。
他叹了一口气,又在树下坐了一会儿。
并非是他喜好席地而坐,而是灵魂还不能完整驾驭身体,正处于适应的阶段,此时抬抬手指都困难,还被不知什么物什劈了一道,更是难以行动。
虽然这境况颇像某个孤魂野鬼夺舍死人身体重返阳间,但这具身体,确确实实是属于江泫的。
江泫此人,已然光明磊落的活过两世。
第一世活在现代,猝死家中,穿成了生前看过的书里一位与他同名同姓的炮灰少主。虽是炮灰,但少主乃是世间最上品的炮灰。
归属反派阵营,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可惜早早夭折,戏份统共只有五百字,多出现在反派友人的回忆杀中,示意阵营中有此一人。
江泫一朝穿成炮灰少主,凭着看过原著险之又险地避过死劫,将原本早早夭折的命运改写,由此感恩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改混吃等死的本性,要为九州做些微末贡献。
他将未来搅得世间大乱、让诸地民不聊生的反派江明衍捡回来,趁他年幼,带在身边仔细引导,给予他安稳的生活,将一切引他走向歧途的选项撇开,想让原本凄惨潦倒的结局远离他身。
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泫以生命为代价学会了一个道理:反派就是反派。
精于伪装、口蜜腹剑,就算外表看起来如何良善,内里也装着一副蛇蝎心肠。待在他身边时一派君子之风,等成年后手中握足了筹码便立刻翻脸,江泫一生对其尽心尽力,最后却因他家门衰微,落得个众叛亲离、死于荒野的下场。
了结他性命的正是他亲手从妖兽口中救下的江明衍,一剑当胸刺过,江泫最后看见的,只有栖鸣泽惨白的月光。
这次死后,江泫没能再活过来,只是尚未消散的灵识海里多了个系统。系统是一团冷冰冰的数据,在他死后对着他的灵魂举起一块看起来相当高端的电子板,上面用富有人性的语气写道:主线任务——将歪到没边的剧情好好归位。支线任务未解锁。
下面写着失败惩罚:记忆清洗,成为主系统的基石。
江泫坐在旷野里思索片刻,很快理解了它的意思。
如果给迄今为止发生的事情整理一条剧情线,那么现在的剧情已经歪到妈都不认识了。
江氏座落于栖鸣泽,是玄门三首之一。有他这个少主的加持,江明衍的日子比原著里好过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凭借江氏飞快在仙门世家之中拔尖,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暗中捏住不少人的把柄,在仙门之中跃居高位一呼百应,在江泫死去之前,主角宿淮双所在的宗门已被江明衍使计灭门,而宿淮双失去踪迹、生死不明。
而在原著之中,宿淮双的宗门明明毫发无损地躲过了这次劫难。
追根溯源,剧情发生偏移的原因就出现在自己身上。江泫与系统在月夜里对坐良久,最终点头答应了它的条件。这是一场条款分明的交易,他完成系统的任务,系统赐予他一次全新的生命。
“你要如何让我活过来?”江泫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系统毫不迟疑道:“复活你是我的任务。我会帮你找回你原本的身体。”顿了顿,它又补充道:“还有一点你要知道。既然已经从高位面跌回低位面,你就已经回不去了。你在高位面生活过的痕迹我已经彻底帮你抹掉了,不会有人再记得你。”
江泫默然。
系统说话相当简洁,也明晃晃地昭示着一个事实:他再也回不去现代了。江泫在原野中枯坐半晌,最终慢慢地开口道:“……也好。”
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
系统静静地悬浮在他面前,江泫感知不到它的视线,却莫名察觉它在看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道贯穿伤,衣物上沾着成片成片的血迹,维持着他死时的状态,在月光下仍然触目惊心。
它突然道:“不必在乎。”
这句话来得突兀,江泫还未理解它说这话的原因,意识就被切断了。再次醒来就是方才,他躺在树下,了结了一位盗窃不成、反而想要取他性命的樵夫。
之所以知道对方是个樵夫,是因为江泫靠坐片刻,尝试着侧头时,看见了对方滚落在地的柴篓、以及一柄沾着血迹的斧头。斧刃磨得雪亮,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了浅绿的草叶。江泫看了一眼,立刻想起了上一世刺穿自己胸膛的那柄剑。
剑名淬阴,剑光森寒,连月色也能一分为二。
回忆里的疼痛如影随形地攀附上来,江泫皱起眉头,体内灵力周流,一边疗愈伤口的同时,缓慢驱散骨髓中的阴寒之感。
上一世他是魂穿,真正的身体留在现代。系统说要帮他寻回身体,没想到竟然是直接从那个时代拽过来。看四肢的健全程度,不像是骨灰捏制,考虑到体内阴寒,应当是刚刚死去,非常新鲜。
江泫很熟悉自己的身体,灵魂躺进正确的身体就像死人躺进合适的棺材,举手抬足都无比自在。而现在之所以行动困难,是因为江泫在仙门修习多年,要盛装这样灵力丰沛的灵魂,对于曾经是个普通人的身体来说有些过于苛刻了。
但还好,还有灵力。
系统所说的归位剧情,无非就是让事件按照原本的方向走、获得正确的结局。
这一世他已不再是江氏早夭的天才江泫,而是流落荒野不知来处的黑户,按理说只要什么都不做,让主角和反派自己打打杀杀就行,但难保不会出现什么意外。况且九州妖兽出没频繁,算不得太平,有灵力傍身,总归要安全些。
在这个世界,若非天生体内存有灵根,普通人想要后天筑基结丹、踏上仙途,可以说是是天方夜谭。
突然,系统道:“抬手。”
江泫依言,艰难地抬起一只手。
面前的空气浮现一道波纹,一只粗布钱袋凭空从中掉出来,落入江泫的手心。入手没什么重量,江泫用僵硬的手指勾开封口看了一眼,果然不多。
“友情饭钱。”系统道。
说完这句,它不再出声,本就轻微的存在感消失得干干净净,江泫在灵识海中翻找半天才找到它,见它面前又竖起了一块牌子,写道:遇事自行解决,烧纸不灵。
江泫心道:好有个性。
除了友情饭钱,它还友情资助了江泫一套衣物,同他上一世在栖鸣泽穿的制式类似,衣料柔软、飘逸雅观,只是没了家纹,显得素净,又因他脸色苍白,更衬病气,可惜现在沾了血。不过有这么一套也好,身上带点血总比穿着一身“奇装异服”行走街市来得好些。
江泫从灵识海中退出来,伤口止住血后扶着树干,慢慢站起身来。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流向左肩,江泫抬手勾开遮挡视线的碎发,稳好平衡后,他尝试着迈出第一步,僵硬得活像尸体走路。但几步之后,一切动作都慢慢自然了起来。
他迈开步子,脚下压过尚带露水的草叶,沿着下山的路而去。
这一世,如果可能,希望远离纷争,顺遂平安。
*
江泫刚刚离开不久,就有一队修士出现在了山腰附近。
这些修士背着长剑,箭袖玄衣、外套一件天青色的广袖长袍,腰间悬着形状各异的玉令,袖角领口用上好的银线绣上纹样,似乎用来区分派别。年纪普遍不大,最小的瞧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个个轩如霞举、正气凛然,一派正道仙门之风。
领头人似乎二十岁出头,身量颀长、清俊不凡,掌心悬着着一只灵光盘旋的罗盘,正为他指示方向。
光点蔓延的尽头,赫然是江泫醒来的那棵树下。
见有了指示,他连日紧锁的眉尖终于松开些许,面上愁云消散,露出清雅温和的本色来。他将罗盘收进袖中,不顾连夜驱动罗盘带来的灵力缺损,领着一众弟子掠过深林,却只看见一片带着零星血迹的林地与一具了无生息的尸体,顿时一愣。
背后一名少年观他神色,奇怪道:“岑师兄,是不是出错了?”
他生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眉宇间尽是少年英气。话音未落,另一位少年连忙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他受了提示,立刻发觉自己话语里的不妥之处:乾天盘是誉满天下、万家争抢的神器,断然不可能出差错。
岑玉危道:“四处找找。”
一众弟子抱拳领命,立刻四散开来,三三两两掠入林中,岑玉危则留在原地。见离岑玉危远了些,方才发话的那位少年道:“师兄,我们到底是来找什么的?我听见沿途有消息,可是来寻妖兽猎杀的?”
与他同路的正是用手肘撞他的那位少年,名叫方子澄。听了师弟的话,他细细解释道:“并非如此,似乎是来找一个人。岑师兄不便多言,但我猜测,应当是来寻伏宵君。”言罢又转头看向他,颇为不赞同地道:“温璟,要学会谨言慎行。方才的话若被罗盘主人落墟峰主听见了,非得让你在思过崖下待满三个月不可。”
落墟峰主在他们所在的宗门内是出了名的严厉,寻常弟子听见他的名字便觉腹中泛酸、被他看一眼就呆若木鸡。温璟同样心里发怵,只是此刻注意力挪到了另一点上,来不及害怕,反而满脸震惊道:“伏宵君?!那岂不是……”
方子澄道:“正是那一位。已经失踪百年的净玄峰峰主,岑师兄的师尊。”
山下。
身为人,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那就是吃饭。
死了那么多年,他早记不得自己死前有没有吃饭了。没有辟谷的身体需要五谷滋养,再加上受伤流血,下山不过短短一截下坡路,就教江泫走得眼前发黑、腿脚发软。他随手寻了根柴棍充作拐杖,以此支撑自己如同八旬老人一般不服帖的身体,掌心攥着粗粝的树皮,无可抑制地开始想念自己的佩剑。
佩剑认灵,江泫的本命剑衔云,如今或许还在藏在栖鸣泽的剑池之底。衔云的剑鞘漆黑,取神树乌灵木的枝杈打造,入手温沉,断不像这根柴棍这样磨人。
但江泫转念一想,拿自己的佩剑当拐杖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不过一会儿便也释怀了。他一路慢慢走到山下,出发时晨露未干,等到日照头顶,江泫终于站到了山下小镇边的桥头。小镇规模不大,一道不宽不窄的河流从镇中横穿而过,桥边竖着一块大大的石碑,上面刻着“云来”二字,字迹遒劲,字形颇具古韵。站在桥头便能望见一条熙熙攘攘的街道,似乎正赶上了早市后半场。
江泫将柴棍靠上石桥边,掐诀净了衣上的血迹和手,将残破的衣物用灵力遮掩以免惊吓道其他人,这才抬脚往镇中走。
早市确实已经到了散场的时候了,河道两边的摊贩都在整理货物,预备拉车跑路。稚童咬着糖待在店旁不乱跑,眼睛却不安分地骨碌碌乱转,见桥头走过来一位白衣生人,立刻伸手拽了拽旁边妇人的手臂:“娘!娘!”
她年纪不大,一时遇上新奇的事,只管高声叫娘。老板娘正埋头收拾厨具,一边为今日还没卖完的馒头发愁,冷不丁被拽了一下手臂险些失了平衡,脸上立刻浮现愠色。
她道:“干什么?”
小童兴高采烈地回答道:“有客人!”
老板娘这才转过头去,看见站在自己店前的年轻人,顿时眼前一亮。
这人端得一副翩翩公子相,长身玉立,浸在门外熙熙攘攘的烟火气里。眉目清俊、面容白皙,仿若一枚不染凡尘的冷玉;锦缎一般的乌发散在背后,白衣纤尘不染,即使站在日光之中,也驱不散周身缭绕的病气。
见自己注意到他,年轻人冲着自己微微一点头,面上神色清淡,却莫名显出生人勿近的疏冷。老板娘心中啧啧称奇,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小郎君?要吃些什么?”
她的语气豪爽,嗓门敞亮,但并不是熟悉的口音。江泫道:“有粥吗?”
“当然有!”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可还要些什么?看你长相不像本地人,怎得孤身一人来了这里?可是路上遭了贼?”
江泫道:“遭遇了一些事故。”
至于是什么事故,他没有明说。开店的妇人心思通透,便也没有多问,猜测他是遭遇了不测流落在外,顿时心生怜悯,在食盘中又加上了一碟小菜、两只白净松软冒着热气的馒头,让女儿给他端了过去。
她笑着道:“送你的。吃吧,吃饱了有力气,才好找路回家。”
江泫微微一愣,知道她或许误会了什么。但他没有多言,低声道谢领了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捧起温热的粥碗刚刚喝了一口,隔壁便起了一阵嘈杂声。
一道高昂的少女声音道:“登徒子!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你姑奶奶下手!”
“长一长二,给我打!”
话音刚落,立刻传来一位青年的惨叫。江泫身边的木墙传来崩裂之声,他只来得及起身避让,退开几步后,那面薄薄的木墙瞬间崩开,一条人影飞出,狠狠地撞上店内的木桌,随后滚进一地飞溅的木屑里。
江泫还未喝完的粥、尚未入口的馒头和小菜,也跟着木墙一并葬送,碗盏碎裂,掉进一地狼藉里。
江泫呆愣片刻,心中涌起一片痛心疾首之情。
他只喝了一口啊!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