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远不止温璟,天陵的寝居游廊回转,右侧走廊转角正挤挤挨挨着好几位少年少女,正小心翼翼地观察这边的情况。天陵带着江泫踏出房门,冷肃的视线扫向转角,道:“不去习剑温书,挤在这里做什么?”
众弟子被他一盯,神色惶然,立刻作鸟兽散。明明视线不是落在温璟身上,他的脸色也白了好几度,在天陵将视线转回来之前就撩开衣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江泫被这利索的动作一惊,当即面无表情地向旁边挪开几步,将主场让给他的师尊天陵。天陵实在害怕他几步将自己撂倒,想伸手扶又不敢扶,心底颇为纠结,然而弟子还在这里,须得先处理完事情,才能陪他走走。
温璟低头道:“师尊,弟子前来领罚。”
“嗯。”天陵应了一声,问道:“伤可好了?”
温璟的头更低了,忐忑不安道:“我的伤不重,已经好全了,多谢师尊关心。”
天陵道:“领什么罚?”
温璟道:“弟子……弟子未能按捺住好奇心,擅自催动乾天盘,给师兄师弟们招来杀身之祸,幸得伏宵君相助……现在伤好了,理当前来领罚。”
江泫想起滚落在草叶中的乾天盘。当时与蛊雕距离不近,明显是被人抛掷开来的。他道:“草丛里的乾天盘,可是你掷开的?”
似乎没想到他会出声,跪得笔直的少年缩了缩肩膀,强行按捺住自己想要抬头看看的好奇心。师长训话时抬头东张西望,乃是大不敬,他低头闷声答道:“是。”
若他当时不把乾天盘掷开,受了蛊雕一击一定会碎掉的。一旦乾天盘碎掉,回宗门以后面对的就是末阳君的暴怒——
想到那副光景,温璟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陵略一串联,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淡淡道:“思过崖,半月。往后记住,不得鲁莽行事。”
温璟听见这个结果,似乎浑身都抖了一抖。他向天陵以及伏宵抱拳一揖,哭丧着脸向刚刚的走廊转角跑走了,少年刚才走过去,便飘出好几只天青色的袖子一把将他捞住,看来是怕天陵罚得太重让他伤心,所以一直在旁边等待。
同门友谊总是纯粹。江氏中的小辈性子颇为温淡——仔细一想其实江家人大多都是这个性格,栖鸣泽中甚少出现这种吵吵闹闹的少年朝气,江泫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出了会儿神,听天陵道:“伏宵?”
江泫转头看他,发现方才在弟子面前的形容冷淡、端方自持现在一点都找不到了,反而眉头微凝、眼神担忧,看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
江泫:……
伏宵的师弟,竟然是个双面人!
他与天陵出去溜了一圈,晚上又回到天陵在时隐峰的寝居内。回来时江泫才发现,自己睡的是天陵的房间,因为房间被自己占了,天陵就搬去了闲置的空房内,并且对此毫无怨言。在江泫提出要回净玄峰时,他甚至眼神黯然地问他要不要再多住一段时日,让江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婉言拒绝,仍被强留下来住了几日。等到身体好转许多,江泫才顺利离开。离去那天伤势好转的岑玉危守在寝居门口,见他踏出房门,眼眶湿湿地退后几步,撩开衣摆屈膝行礼:“见过师尊。”
江泫垂眼,见他伏身叩拜,黑发滑落肩侧,每一个肢体动作都浸满了敬仰之情。若是真正的伏宵受了这一拜,必然感慨万千,可他早已在那场天劫之中身魂湮灭,如今回到上清宗的,只是鸠占鹊巢的江泫。既然出于任务以伏宵的身份行走于世,这些珍视他的人,江泫便要对他们负责、
“起来,玉危。”江泫道,“我们回去。”
他同他的弟子一道出了时隐峰,踏上烟云缭绕的曲桥。远远能望见一片白雪皑皑的景致,正是终年被薄雪覆盖的净玄峰。
苍梧山之中,六峰的景色大同小异。苍梧山地处中州,虽不及幽州,但也算得上是草木繁茂,六峰之上更是如此,但既是峰主的居所,也按照各峰主的喜好略做了改造。
天陵的时隐峰修葺得严肃板正,但景致雅观,同他幼时在人间住的地方差别不大;重月的浮云峰云雾缭绕,峰上多药田与花田,梨花杏花桃花栽了一大片;毓竹的流林峰则要简单些,绿竹丛生、清风琳琅,端得一派清新雅致。
在六峰之中,净玄峰是唯一一个终年飘雪的。
到了原本伏宵的境界,改变自己居所的天气是很简单的事。他性格寡淡、不喜言语,居所也常年覆雪,每每有新弟子入峰都被冻得够呛,好一段时间才习惯。他本人不问世事常常闭关,最早带过的弟子只有岑玉危与其余已然殒命的几位,后来嫌弃慕名入峰的弟子聒噪,就全部扔给了掌教。
自从他失踪,净玄峰的弟子走了个七七八八,江泫甫一入峰,就被峰内萧索的景象惊了一惊。
本来就下雪,还没有人气,离开时隐峰时能看见天陵的亲传弟子带着一大批师弟在空地中习剑,到了净玄峰上,就只能看见茫茫的白雪、空置的学舍练习场、以及雪中绽放的红梅了。
岑玉危走在前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江泫的神色。好在江泫表面功夫一直做得很好,即使被净玄峰的寒风一吹冻得一哆嗦也不曾显露分毫,岑玉危观他神色无异,一直悬在空中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留居净玄峰的弟子没有多少了,算上他一共只有三人。学舍空置荒无人烟,他原本担心伏宵看见会不悦,但好在他似乎并不在乎这些——也是,原本师尊就不怎么不怎么管学,或许现在还更清静些。
岑玉危走在前头,唇角抿着险些压不住的微笑,为江泫带路。
两人绕过薄雪覆盖的石板路走了一阵,很快来到一处栽满梅花的主殿前。江泫在外驻足观赏片刻,见数枝红梅探过黛瓦深深的墙头迎风飘摇,花瓣上栖着浅浅的积雪,偶尔会因风落下几缕,栖上来人的发间。
岑玉危推开朱红的木门,回头见江泫仍然站在原地,盯着那几枝红梅发怔。无人告知他江泫失忆的事情,此刻他自然而然地认为江泫是触景生情,视线在对方挺拔消瘦的身形上停留片刻,道:“师尊。”
江泫将目光移向他,听见他道:“请进。师弟们都在院里。”
江泫心道:居然还要认人!
但好歹是原身的弟子,无论如何也是应当认一下的。系统说能和原身说得上话的只有岑玉危一个,那其余弟子他应当并不认识……从未与师尊谋面,竟然还在这座雪峰中枯守多年,实在很有道义。
江泫随着岑玉危迈进门,想要结识结识这几位很有道义的弟子。
哪知一进去只看见空荡荡的庭院,江泫环视片刻,看见层层叠叠的梅树后站着一位少年,手中举着铲子,正在低头铲土,不知是在往里头埋些什么。另一人正在正殿的房顶上睡觉,看样子已经睡了很久了,原本应该落在瓦面上的雪在他身上积了厚厚一层,都这样了他仍然一动不动,不禁让人怀疑他究竟是死了还是睡着。
埋东西的少年听见门那边的动静,立刻将铲子扔到一边,兴高采烈地回头叫道:“玉危师兄!”
他身量不高,有些细瘦,穿着同岑玉危制式差不多的白色弟子服,腰间挂着一枚玉令,玉令和领口袖角都刻着断梅纹。长相清秀,面容白皙,远远一看颇有些书卷气;但观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和刚刚嚎的那一嗓子,应当是个心性有些毛躁的少年。
殿顶上的那个听见岑玉危的名字,终于动了一动,抬起一只宽大的袖子。袖口似乎有两层纹路,底下一层是浅绿色的玉竹纹,其上又覆了一层红色的断梅纹,应当是从别峰过来的弟子。他抖了抖手臂上的雪,同样道:“师兄!”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叫江泫心中一骇。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单纯是因为他的声音实在是粗犷低沉过头了,有些像田间地头的农人,同身上穿的服饰颇有些割裂感。
随后他抖了抖身体坐起来,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脸。非要说有问题的话,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但全说没问题的话,仿佛又有些问题。
问题就是,这人单看面相,竟然有四十余岁了!
他顶着这样一张面容,管外表二十岁出头的岑玉危叫“师兄”,并且语气无比自然。江氏一族是守神人,生命虽然漫长但遵循规律,断不会出现这种长辈面相比年轻人低了一等的情况,但江泫在短暂的惊愕过后,很快反应过来了。
殿顶上睡觉的那人,修为堪堪到筑基中期。入了上清宗的筛选、年龄以至四十余岁,竟然还没能结丹,灵力虽能勉强延长他的寿数,却不能延缓他身体的衰老。事实上这才是世上大部分修士的常态。
能入上清宗修行的,都是世人中天资斐然的佼佼者,经过层层筛选被分到最适宜自己修行的峰内。宗内灵气丰沛、灵丹宝器资源不断,从小刻苦修习,结不了丹的反而才是少数。
然而上清宗之外就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资源与灵气丰沛的地段被强盛的家族完全垄断,稍小一些的家族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抢到一些边角料,最后不得不踏入尘世招收凡修、或者行些诓骗凡人的勾当,家中若出一个金丹修士,便已经是祖上烧高香的好事了。
“玄知!”梅树下的少年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抱怨道,“不要在殿顶上睡觉!不要把雪抖下来!殿门口我今天上午才打扫干净的!!”
玄知睡眼惺忪地坐起来道:“孟林师兄教训得是。下次不会了。”
他的行动顺畅,完全没有在雪地里僵涩的感觉。按理说他的修为并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或许是体质很强,又或许是由一些别的法门。
江泫为什么会思考这个?
因为他现在感觉有点冷。原本他是不该冷的,可惜现在身体太弱了。
“每次你都这样说。”名叫孟林的少年提着铲子从梅花树后绕出来,边走边道:“让玉危师兄评评——”
话说到一半卡了壳。孟林的视线落到岑玉危身后站着的江泫身上,眼瞳中倒映出挤满视野的红梅、以及一道高挑出尘的白影。那人正抬头注视睡在殿顶上的玄知,神情颇淡,周身透出不接凡尘的疏冷,面容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只看了一眼,少年就僵在原地,忘了移开目光。
“咣当。”
右手的铁铲失了握力砸落到地面,发出几声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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