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赶到撷云殿外,远远听见一个中年男声颇为不满道:“集议迟到,实在不像话!”
声色严肃,语义低沉,光听声音就能领教到几分此人的古板,活像凡尘中浑身捆着教条礼数的酸腐先生。作为学生,自然很怕被这类人盯上,可江泫并非学生也非这末阳君的弟子,因此大步往里走,只当一个字都听不见。
绕过前庭,又听毓竹君摇着扇子悠闲自在道:“距离集议开始可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啊,怎么算得上迟到?”
江泫掀开雪一般细碎清澈的珠玉帘,踏入室内。
议室明亮,采光极好。窗前吊着几株兰花,角落摆着几只香炉,轻烟袅袅,散着清冽淡雅的檀香。议室中放着六张矮书案,分成两批对称排布,最北方的玉台正中放着一只蒲团,长尧阖眼静坐其上,银发如雪,一派安和宁静之态。
下方的六张书案,右方从主到次依次坐着落墟峰末阳、时隐峰天陵,左方则是流林峰毓竹、浮云峰重月、玉门峰清野。
末阳一身金棕长袍,正襟危坐。看面相是个颇不好惹的中年人,蓄着胡须,一双鹰眼精明有余,显得有些刻薄。他与天陵之间空着一个位置,江泫神色平静地走上前去,撩开衣摆端坐下来,等待集议开始。
他还未完全坐定,就听末阳瞪眼道:“失踪数年,回宗门之后越发不知礼数!集议数次迟到,这次更是过分。你的峰主玉令呢?为何不佩?”
江泫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腰间本该佩着的象征峰主身份的玉令不见了踪影,略一回想,想起了它此时应当躺在浮梅殿居所内,闭关之前未曾带上,方才去了苍梧山底,被天陵急急忙忙地叫上来,竟然忘了回去取。
如此一来,的确是他失了礼数。
江泫正想开口,坐在左侧末席的清野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这哈欠打得及时,简简单单的举动立刻将末阳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他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如此重要的集议之上还有人做出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当即发作了。
他言辞激烈地将清野数落了一通,穿着粗布衣衫的青年坐没坐相地趴在书案上,睡眼迷蒙,明显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显然比江泫迟到还让末阳生气,他正欲再开口,玉台上传来长尧沉冷的声音:“末阳。”
末阳立刻止住话头,向着座上恭敬地抱手一礼,道:“是,宗主。”
集议就此开始。
上清宗每隔二十年举办一次入门大选,每次入门大选的选题都不同,难度却丝毫不会下降。大选一共有三轮,第一轮验天赋,第二轮验心境,前两轮固定不变,真正的难关在第三轮。
每一轮都会刷下一大批前来参选的弟子,上清宗招收弟子最多的一届,一共有十八人,由此可见标准之严苛。
而每次大选开始之前,都会召开一次集议,由众人一起敲定第三轮的选题,千百年来向来如此。这一代六峰主之中的话事人是末阳,集议也是由他定点召开。此人待人待己都严苛过头,最好数落教育他人,常常将他门下的新弟子管束得痛不欲生,成天嚎哭着说想转入其他峰主门下。
数落同僚尚且如此在行,对待弟子只会严苛百倍。江泫在集议中面无表情地走神,一边同情他门下弟子的遭遇。
这样一想,宿淮双也是要过入门大选的。宗主尚未明言他归属净玄峰,意思是与其余弟子一样由末阳规整分配,若是运气不好被分到落墟峰……
悲也。
江泫默默地想。
在末阳手底下受教习,长大了不会变成和他一样古板的人吧?虽然养一个主角很麻烦,但如果他主动向自己表示想要留在自己门下,破格收下也不是不行。反正他今年也不打算再收弟子,峰内有一个吵吵闹闹的孟林就够了,孩子太多,他实在带不来。
或者等他在末阳手下呆够了,苦不堪言地来找自己,也不是不能答应。
他端坐于书案后,想到自己峰内多了个少年,突然感觉到一丝迟来的不习惯。想了一点便有二点、有二点便有三点,他的思绪慢慢从枯燥无味的集议上抽离,飘回了飞雪茫茫的净玄峰。
直到天陵的呼唤声落到耳边:“伏宵!”
江泫骤然回神,颇为茫然地抬头,才发现议室之中的人都盯着自己。尤其是末阳,脸黑得快比上锅底了。
天陵坐在江泫身侧,皱着眉头,神情隐隐担忧。
“怎么了?”他低声问道,态度有些紧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他一贯很将江泫“捧在手心”,明明是师弟却颇有师兄的模样。
江泫安抚道:“无事,不必担忧。”又抬头向着末阳颔首一礼道:“什么事?我没听清,抱歉。”
末阳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伏宵!你……”
重月适时道:“方才末阳君问你,今年可要招收弟子?”
江泫一愣,便知到了惯例环节。每次集议,末阳都会问他收不收弟子,态度恳切,一次不缺。
他道:“不收。峰内已有三位……”
说到这里的时候,江泫微微一顿。心思还未转过来,身体就擅自说出“三个”了。然而他从没问过宿淮双的意见,如此武断实在不妥。若是主角想要更好的去处,或者无端怀念他本应拜入的岐水门,对锁住他前途的自己怀恨在心怎么办?!
但他仍硬着头皮接道:“已有三位弟子,足够了。”
末阳道:“三位怎称得上足矣?若我没记错,最小的那位弟子,尚未正式拜入你门下。再过几年就是九门会武,峰内参选弟子都凑不齐,岂不惹人笑话?”
江泫神色冷了几分。他目光冰冷地扫过末阳的脸,漠然道:“谁敢笑话他们?”
天陵目光扫过他神色冰冷的侧脸,感觉心脏一跳。不用看都知道他脸上现在是什么表情。从前他总顶着这种又冷又煞的神情走来走去,仿佛一樽行走的杀神,宗内哪个弟子见了他都发怵;可自从这次将他找回来,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他冷脸了。
曾经像是难掩锋芒的利剑,如今像是一捧灰。成日成日待在寂寥萧索的净玄峰,不收弟子、也不出来走动,偶然碰上也是平和死寂、寡言少语,状态实在让人担忧。
空气中漫起几分剑拔弩张之意,议室中原本和谐的气氛一下僵住了。似乎没想到江泫是这样的态度,末阳用力挥了挥袖子,眉头皱得能拧死蚊子。他忍了又忍,最终勃然大怒道:“不是笑话他们,是笑话你!”
他站起身来,指着江泫怒道:“经历一次雷劫便一蹶不振,你曾经决心迈出那一步的绝勇去哪儿了?!看看你现在像什么——”
一阵剑锋出鞘的利响过后,末阳的话被打断了。
雪亮的剑锋直直指着他的命门,天陵神色惊怒,举着剑森森道:“你再说一遍?”
重月斥道:“天陵,收剑!”
议室之中乱成一团,自始至终长尧都阖目静坐台上,不曾开口干涉。原本一副半死不活困顿相的清野一下子从席位上翻起来,挤进末阳和天陵的本命剑中间,好声好气地和事佬:“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嘛。都是老头子,吵吵闹闹的伤筋动骨就不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毓竹绕到末阳背后,准备随时捂他的嘴。与此同时,他对着江泫挤了挤眼睛,比了个“嘘”的手势。
江泫收到他的信号,心中方才被挑起来的一点怒火诡异地一顿。天陵很生气,重月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宗主沉默不语,毓竹态度有点小心翼翼的意思,清野一张苦瓜脸可怜兮兮的。末阳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怒火僵在脸上,一时额角青筋乱跳,强行移开了目光,也不再言语。
……莫名其妙。
议室笼罩在诡异的气氛之中,只因为末阳的一句话。
自己终究不是伏宵,没有原身的记忆,不明白因为一场雷劫有什么值得天陵与同僚拔剑相向的。他先前之所以冷脸,是因为末阳讥讽他的弟子,后来发现对方只是气他闭锁自我一蹶不振,便也没什么好介意的了。
他站在一干人里,察觉到自己没什么波动的心情,与众人或高昂或无奈的神情一对比,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割裂感。
不就是一场雷劫吗……?
他抿唇,神色缓和下来,抬手去压天陵的剑。青年看上去颇有不忿,看见江泫平静神情时,呼吸却乱了一拍。
他依照江泫的意思收了剑,茫然地盯着他的脸,脑海中乱糟糟的:师兄为什么不生气?末阳这样说话,他都不生气吗?
又胡乱想道:天下已经……已经没有再值得他生气的事情了吗?
这不好。没有情绪不是一件好事,心如死灰更不是。他死过一次,似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伏宵了。
清野道:“对了嘛。和气一点好,末阳君没有恶意的。咱们会还没开完呢,早点开完,弟子说峰顶的果子熟了,摘了一筐放在我房间,我回去吃。你们吃不吃?”
天陵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他惦记的居然是果子。但他很给面子地回身坐下了,室内的氛围一松,几人重新落座,开始重新商讨第三轮试炼的相关事宜。
等到回忆结束,末阳向长尧示礼,第一个离开了议室。其余人三三两两地散开,江泫才迈出殿,就听见后面有人急急忙忙地喊他:“伏宵君!伏宵君!”
江泫回身一看。
是清野。
没人吵架了,他心情似乎轻松许多,几步追上来,抬手揽住了江泫的肩膀。已经数不清多久没有和人有过这样的肢体接触了,之前抱宿淮双进偏殿也只是因为情况危及,此时突然被这么一揽,竟然十分不习惯。
清野的手勾着江泫的肩膀,同他亲亲热热地向前走。天陵落了半步在后头,脸色又隐隐有点泛黑。
“我峰上多果食,很新鲜的。”清野眉飞色舞道,“只是有些冻过之后更有风味,明日可否借你峰顶遏月府一用?我知道里头有一片冷湖,用来冻蔬果,绝佳。”
见江泫眉峰一动,似有拒绝之意,清野连忙道:“分你一半!你不吃,你弟子要吃的嘛。你峰上来了位小弟子,一定还没辟谷吧?没辟谷要吃东西的。”
江泫一愣。他思索片刻,目光扫过清野恳切的神情,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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