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下,曲镇。
上清宗入门大选将至,平日里宁静祥和的曲镇一下变得热闹起来。镇中客栈食店的布巾幡高高飘摇,街头巷尾挤挤挨挨地都是人,有不少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从九州各处而来,参加上清宗的入门大选。
其中不乏名门出身的少爷小姐,随意往街上一走,便有一大票家仆护卫随行身后,更有甚者,父母亲自送来山下考核。
苍梧山下围着好几个小镇,此时所有客栈都几乎爆满,平日里生意冷清的巷角小店此时也坐满了人,店家满面笑容地招呼,知道这近一月的收入便能抵上往日好多年,鞠躬引客的动作带上了发自内心的热烈真诚。
宿淮双背着行囊,穿行于摩肩接踵的街巷,向着孟林提前给他预订好的客栈走去。
说是行囊,里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银钱、一些日常洗漱用品,还有一只装满法器的乾坤袋——都是师兄为他翻腾出来的上品法器,剑琴箫弓护身宝衣、还有各路符箓与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看起来恨不得将净玄峰库房里的东西与自己的私藏都倒进乾坤袋不可,也不知有没有得到伏宵君的同意。
乾坤袋重量极轻,又不占位置,让他本就不大的行囊看起来更瘪。配上他瘦弱的身形、以及身上穿着的竹绿素衫,纵使个子不矮,也实在像个来苍梧山下碰运气的小家族的散修,寻常少爷小姐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
“顺利通过大选就好。其余人不必理会,若碰上良善之人,可酌情结交。”
下山前一晚,岑玉危曾这样嘱咐他。嘱咐的内容远不止这么点,从天刚黑说到大半夜,宿淮双一想起来,就有点脑仁疼。
孟林给他订的客栈是曲镇上最好的一家,提前两月便订了,订的还是天字房,生怕他因为考试焦心忧虑,还因住的地方不好睡不着觉。
足有三四层高的小角楼上挂着黑木门匾,上面用朱笔勾出几个磅礴有力的大字:云舒客栈。宿淮双驻足观赏片刻,背着行囊走了进去。
一楼是宽敞的大厅,厅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迎来送往的店小二此时忙得找不着北,看见门口进客也抽不出身来迎,宿淮双环视四周,抬脚向着满头大汗打算盘的掌柜而去。
柜前围着一大票人,为首的是位尖脸的锦衣小公子,站姿随意中透着几分旁若无人的傲慢,其后数人衣着面相皆朴实无华,像是随行的家仆。几人围在柜前,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黑压压一片气势迫人,掌柜看了一眼,额头就开始冒汗。
“各位……小店是真的已经住满了。”他满头大汗地婉拒道,“还请各位另寻他处……”
那飞扬跋扈的小公子抱臂站着,神情异常不耐。他啧了一声,视线移到掌柜身后,手指敲了敲手臂,一旁的家仆见了,立刻道:“天字房明明还剩一间!钥匙都挂在你背后呢。你是故意为难公子不成?”
掌柜平白被扣了一顶帽子,苦不堪言道:“岂敢。只是这间房已经被人预订了,做生意要讲究诚信不是?”
锦衣公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他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腰间悬着一柄长剑。面部轮廓还显得稚嫩,然而一身锦衣、穿金带银俗不可耐,说起话来也鼻孔朝天,仿佛天下没什么是配往他眼睛里装的。他上前两步,往柜台上重重拍下一袋银子,道:“我乃襄陵崔氏三子,崔悢。有什么客栈,是我崔悢不能住的?”
这话实在自大,坐得近听得清的食客都面露不愉,窃窃私语起来,然而没有一个敢出声。一来是这襄陵崔氏在仙门世家中确实排得上名号,二来大选将近,没人想在这个节骨眼惹麻烦事。
但他话音一落,其中一桌发出一声同样响亮的喷笑。一位少女又惊又急道:“傅景灏!你酒喷我裙子上了!!”
宿淮双原本站在一旁看戏,闻声侧头看去,见出声那桌主位上坐着个眉目俊秀、意气风发的红衣公子,正接过家仆递来的手帕擦脸擦手。他黑发用玉冠束成高高的马尾,更为其增添几分蓬勃生气,随着他的低头的动作,发尾扫上侧脸,又被其满不在乎地撩开。
“抱歉啦小妹。”他笑容可掬地道歉,让家仆帮一旁的红衣少女擦拭干净,又低头理了理衣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比崔悢傲慢百倍的姿态慢悠悠地站起来道:“我道是谁。洛岭不知那座山的小门小户,也能在外肆无忌惮地报名字了?”
变脸速度之快,让宿淮双心中咋舌。现在这红衣少年的神情颇有些风氏嫡系的风采了,并非崔悢那样半吊子的倨傲,而是打心底里没将任何人放在眼睛里头,看谁都像玩具老鼠。
旁边有人低声惊呼道:“是昊山傅氏的公子!”
宿淮双听了一耳朵,默默将众人的反应都记在心里。类似于家族势力、占于何地、现下修真界名人出身哪一家、哪一势力排行第几这一类,都是族中弟子才能学的,宿淮双在风氏地位形同家仆,并没有资格学习这些。
傅景灏道:“崔悢,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会丢人现眼。在洛岭没丢够,还要在苍梧山下再丢一遍吗?啧啧,我要是你爹,非得打断你的腿,一辈子关在府里不可,免得你出来丢人现眼。”
两人显然认识,崔悢一看见他,脸上立刻红一片白一片,强装出来的一点仪态瞬间被丢去喂狗了。他拨开挡路的家仆,指着红衣少年的鼻子骂道:“傅景灏!你有种再说一遍?!”
傅景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还没开口说话,方才被酒液沾湿裙子的少女就转过头反唇相讥道:“洛岭会武那次不知是谁被我大哥从台上打到台下,哭天喊地地爬走了,那姿态真是让人记忆犹新。你说是谁呀,崔悢?”
一时满堂哄笑。
崔悢是个脓包废物,学艺不精、偏又自视甚高,前些年洛岭会武那次强行挤走自家门生提剑参赛,结果被傅景灏从台上打到台下,满头是包、哭爹喊娘,为崔氏的耻辱又添一笔,充当了洛岭人氏好一段时间的茶余谈资。
崔悢怒不可遏道:“傅瑶,你——!”
宿淮双看腻了,心中觉得无趣,绕开纷争之地,靠近柜台,将预订客房的凭证交给他。掌柜仿佛看见了救星,连忙收下凭证,又取了钥匙,向宿淮双手心递去。
原本崔傅二人吵得起劲,没有注意到无声无息来取钥匙的宿淮双,哪知钥匙刚刚递进他手中,崔悢就跟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一下转过头来,尖声怒道:“你订的房?!”
宿淮双瞥他一眼,压根懒得搭理,将钥匙收进手中,转头就走。
崔悢一愣,从他轻飘飘的一眼中品出了一丝令他怒火横生的平静,仿佛自己在他眼里是只上蹿下跳的滑稽猴子。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比傅景灏更讨人厌的家伙,也从来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区区一个山野穷酸货……崔悢脑子里嗡的一声,那眼神仿佛变成一只锋利的匕首,将他理智的弦一分为二。
他猛地上前一步,右手搭上剑柄,拔剑便刺。
宿淮双脚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他从没见过如此没脑子的东西,只觉得麻烦,便要转身抬脚将他的剑锋踢开。且不说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就是件上品法器,镇邪辟恶刀枪不入,单看崔悢细如竹竿的手腕、颤颤巍巍的举剑架势,连玉城外那个想杀他的农夫都不如,实在和傅景灏所说的没什么区别,丢人现眼。
他还没转身,一根乌黑的长鞭隔空刺来,绕着崔悢的长剑一缠一拉,剑便脱了手,直直向上飞,刺进天花板上。
掌柜道:“哎哟!我的天花板!”
话音未落,几位家仆便动作熟练地上来塞了钱。
傅景灏将鞭子撤回来收好,厉声道:“是人家的便是人家的。你若再当众撒泼丢洛岭的脸,我便立刻折断你这废物东西的手脚送回崔府去!”
崔悢的手腕被鞭子抽了一下,腕骨处立刻乌黑一片,钻心地疼。他没想到傅景灏会出手,此时尝到了苦头被吓破了胆,捧着手腕呜呜哭道:“阿爹——娘——我的手断了!”
家仆连忙安抚道:“少爷,没断!只是青了!”
崔悢哪里听得进去,六神无主,仿佛又回到了被傅景灏从比武台上打下来的那天,形容狼狈地蹲成一团,被随行的家仆背出去了。
众食客原本只是吃饭,没想到附赠一场好戏,个个面上带笑、评头品足,不乏好事之客上前道:“傅公子!年少有为!”
傅景灏拱手假笑几声,没了乐子,便要坐下吃饭。哪知余光瞥见正要上楼的竹绿人影,又生了兴致,撂下碗筷,几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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