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九脉争锋8

    迷迷糊糊之间, 江泫睁开眼睛,看见一寸积雪的青石板路。

    石板的年龄实在是大,断面饱经风霜, 崎岖不平的尖刺被打磨得平整,上面爬满深绿的青苔。或许因为时常有人踩踏的缘故, 青苔不厚, 薄薄一层,上面搭着些无精打采的碎雪。

    不知为何, 青苔的每一处细节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江泫困惑地将视线下移了一点,看见了自己撑住石板的、冻得通红的双手。

    失敬, 原来自己是坐在地上的。因为隔得近, 才看得那么清楚。

    用坐形容也许不太准确, 应该称之为“跪坐”, 他跪坐在青石长街的下一级,双手撑着上一级,正气喘吁吁地休息。

    除了累,就是冷, 刺骨的冰冷将他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叫他一时连思考自己在哪儿都忘了,只剩下满心莫名其妙的委屈,差点憋不住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大哭一场。

    然而他吸了吸鼻子, 还是将这种冲动压下去了。

    还没坐多久, 江泫面前就飘过来一片深蓝色的衣角。蓝得并不纯粹,像是远山之中的一片雾霭,又因浆洗过太多次、历经的年岁太久, 和脚下的青石板一道褪了色,雾霾一般的深蓝之中显出质朴的白。

    面前的人道:“怎么不走了?”

    江泫将两只冻得通红的手缩回袖子里, 委委屈屈道:“……我好冷。”

    他的两只袖子,面料与做工都异常讲究,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孩子穿的。可惜不是冬衣,虚有其表,不能御寒,即使江泫将手用袖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是能感受到空隙之中灌入的厉厉寒风。

    “下雪了,自然冷。”面前人道,“等上了山就不冷了。”

    他的声音沉缓,又不失清润,像是久经岁月的美玉。在飘飞的细雪里,无端让人安定几分。

    江泫呆呆地看着他的靴子,心中十分不信。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打量那人的面容,却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孔,一支木簪、一头雪一样的长发。他穿着一身长衫,臂弯上挽着一支拂尘,停在江泫面前,微微低着头,耐心地等江泫站起来。

    ……为什么看不清脸?

    他怔愣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一直坐在风雪里头。

    那人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见他终于愿意起身接着走,便俯身探来一只手。一俯身,落雪簌簌而下,扑上江泫的锦衣长袖,不消一会儿便化成黯淡的水渍。

    江泫把手从长袖里头伸出来,放进他宽大的手掌。万幸,虽然看着冷,可他的手掌是温暖的,五指微微一合,便能把江泫的手掌严严实实地拢住,再渗不进一点冷风。

    这下可算好过了些,江泫举起短胳膊短腿,费劲地沿着青石长阶继续向上爬。一边走,他一边频频往回望,只看见蔓延向下、看不见尽头的青石阶梯,以及道两旁挂满积雪的枯枝。

    冰天雪地,毫无声息。

    江泫道:“我们能不能不上山?母亲正在生病呢,我要回去照顾她。”

    他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山间,却没有得到身侧人的回应。看不清面孔的人只是稳稳地牵着江泫慢慢向山上走,像是一块岿然不动的磐岩。

    如此走了几步,江泫心里又升起一些没来由的焦虑。他拽着那人的手让他停下来,道:“不能走了!我们要去哪儿?我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话——”

    那人侧头看他,齿间压出三个沉沉的字:“三灵观。”

    江泫呆呆地重复道:“三灵观?”

    这名字入了耳,心中便油然而生巨大的熟悉感。仿佛他已经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了,不论是从自己的口中,还是从他人的口中。

    白发人道:“嗯。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你也不再叫江泫了。”

    江泫道:“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叫江泫……”

    白发人牵着他迈上一处稍高的石阶,待他站稳脚跟后,才道:“不为江泫,便为……”

    江泫的手一下牵了个空。恰好一阵风过,那个陌生的名字也消弭在寒风之中,抬头再看,已经没有了白发人的影子。江泫心中惶恐,立刻环顾四周,却发现这条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的指掌茫然地微微蜷缩,觉得又冷又空,四周的环境也变得模糊不清,似乎过一会儿便要消失了。但在消失之前,仿佛又有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心又充实了起来。

    他心中稍稍安定,转身想要下山。但是一步都没能迈出去,抬脚的时候仿佛被一道薄薄的屏障挡住了,怎么也下去不了。

    无奈,只好回身,继续向上攀登。

    数不清走了多少阶,江泫一直死死地攥紧手掌。终于登上顶峰,入目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石墙黑瓦,木门紧闭,门上挂着牌匾,上头写了三个他看不懂的大字。盯着看了两眼,他猜测写的应该是三灵观。

    越靠近这座平平无奇的道观,江泫的心便跳得越厉害,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攥心口的衣服。一松手,他又察觉自己似乎放开了什么东西,再去找,便找不到了。

    不再多想,江泫上前两步,迟疑地慢慢靠近了三灵观的正门。

    他抬手抚上粗糙的木门,用力推了两下,不动。木门虽然不厚不重,却远不是现在的江泫能推得动的。

    推了好几下,还是不动。木门前只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铺着青石板的平地,平地边缘是木桩和铁索挂成的围栏,围栏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由枯木和雪铸成的悬崖。

    这下江泫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了,他在围栏边站了好一会儿,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种从这围栏边跳下去、回到尘世中的冲动。既然上山的路走不通,那他就另辟蹊径。

    虽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一刻不停地催他:回去,回去!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江泫定了定心,将衣袖和下摆挽起扎好,一手抓住粗粝的木桩,一脚踩着摇摇晃晃的铁链,就要往围栏外头翻。

    他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并且从来不缺少承担后果的勇气。他考虑过翻下去可能会出意外,但他更不想呆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要回家。

    终于,他踩着第二道铁链站上了圆圆的木桩顶,视线扫了扫下方的悬崖,心一横,闭眼就跳。

    哪知失重感持续不过一瞬,下一刻,一条细细的手臂便死死地揽住江泫的腰,将他硬生生从半空中拽了回来。两人一起向后栽倒,江泫跌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始终被一双手臂牢牢护着,鼻尖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草药香。

    头顶上传来少女的痛呼,她抱着江泫好一会儿,才撑着自己坐起来,揉了揉磕到的肩背。

    江泫仍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她有些生气道:“那是能往下头跳的吗?跳下去,你就直接没了,师尊都救不回来!”

    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又向江泫伸出了手。

    “我叫重月,是三灵观的弟子。”她道,“伏——”

    突起一阵强烈的心悸,江泫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昏沉的黑暗。

    刚醒来时,有好一会儿,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直到手掌微微一侧,摸到冰冷的床沿,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压抑激烈的心跳凝神听见外头的风雪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梦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江泫揉着太阳穴头昏脑胀地坐起来的时候,梦的内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座古朴的道观,以及牌匾上的“三灵观”三字,让他记忆犹新。

    心跳得极快,心中却空得很。看什么都是黑的,听什么都是一片寂静。

    他靠着床榻呆坐片刻,莫名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没过多久,这感觉就被他强压下去,只是不可抑制地觉得,现在很想跟谁说说话,或者握一握谁的手。不用说话,只要握着手就好。

    江泫回想起梦中的异样,指尖轻轻划过自己冰凉的手掌。他道:“毛毛,方才有谁来过吗?”

    不应。

    江泫一愣,这才想起来,毛毛已经被乌序带走了,现下不在他的房间里。

    原本不太能理解宿淮双托乌序将毛毛买上来的用意,但此时此刻,房间里真的太安静了。净玄峰上的风雪声和梦里三灵观外的风雪声一模一样,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竟然感受到几分彻骨的寒冷。

    他微微蜷缩起身体,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臂,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抬起头。掐指算了算时辰,竟已到卯时末。睡过头这种事,在他身上几百年都不见得会发生一次,然而今日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多想无益,江泫收整好自己,准备向九仙台上去。

    走到一半,又忽然顿住,回忆起昨日抽签的结果。

    九门会武是一对一,哪家对哪家,都是需要依靠抽签来决定的。四对四,宿淮双暂且轮空,直接晋级第二轮。渊谷虽然没来,名额却还在,需得安排一人与之对战,但真要算起来,也和直接晋级没什么区别。

    睡了一夜起来,总觉得什么都有些模糊,什么都摸不到实处。既然宿淮双今日不上场,那九仙台倒也不用去,人多的地方,吵。算起来,宿淮双不在峰内,今日自己连他几时走、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索性无事,江泫束好双目,随意出了门。他也没想好去哪里,只是不想去九仙台,也不想待在净玄峰,一个人毫无目的地乱晃。

    不知路过几处殿门、走过几座曲桥,江泫听见侧方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

    “司教!司教!江恒为何今日还不醒来?我昨日叫他去观赛,他还在睡,今日叫他他也不应。出什么事了?”

    昨日有什么赛要观?莫不是他已经睡过了整整一日?怪不得使不上力气。

    既唤司教,想必是江氏暂居的地方。江泫无意多逗留,脚尖一转,便向另一个地方去。谁知才走出一步,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将他钉在原地。

    “不必害怕,我去看过,没有问题。且去观赛吧。”

    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江泫只觉得一身的血都冷了。

    第62章 九脉争锋9

    在反应过来之前, 江泫已经绕去了殿旁的转角,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颤抖地吸进一口气, 抑制住不发出声音,心乱如麻。

    他现在的状态比重生以来所经受过最糟糕的状态还要糟糕, 在听见江明衍声音的一瞬间, 他便如同被死死地钉在原地,青天白日之下感到手脚发凉, 头晕目眩。

    江泫从来没想过、哪怕再怎么想都没想到过,会在今时今日, 会在九门会武开赛的上清宗内碰到江明衍。

    他为什么会在江氏?什么时候回去的?为什么会是江氏的司教?如今几岁了?

    命运改变了吗?宿淮双不在岐水门, 而江明衍提前回到了栖鸣泽吗?还是说, 他这次从一开始便是降生在江氏之内的?

    江泫扶着墙面, 手背之上青筋暴起,脑海中凭空爆发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用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维持住站立的姿势而不是跌坐下去,惶然间不知为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身后一墙之隔中,那位江氏弟子道:“司教, 您还不去九仙台吗?”

    江明衍毫不意外地道:“小鸢说什么了?”

    “这……”那弟子声色犹疑,花了点时间将不太中听的原话美化一番,才相当委婉地道:“副司教说,九仙台上只有一位司教, 实在不太好, 所以请您早些过去。若您实在觉得劳累,请在殿中休息,她会飞书请人接您会栖鸣泽修养。”

    原话是:开赛都见不着人, 他这司教究竟还当不当?不当就飞书给家主,将他赶紧送回栖鸣泽去, 省得在外头动些花花肠子!

    江明衍道:“自然要去的。只是我的佩剑遗失了,正在寻找。若要上九仙台,不佩剑,总是有失礼数。”

    那弟子道:“司教若是不嫌弃,可以先用我的剑!我们都是来观赛的弟子,不用佩剑……现下就在房中,我带您去取。”

    江明衍含笑道:“多谢。现下赛程进行到哪一步了?”

    “现在台上的是岐水门和洛岭洛氏的弟子。下午是咱们江氏对上清宗,只是上清宗参赛的那位不知为何现在都还没来……”

    他们向殿内走,声音越来越远。

    江泫将周身的灵识与灵压都收得好好的,屏息站在转角,连一片衣角也没有露出来,像是一株无声无息的草木。等到彻底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才松开死死抵住墙壁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

    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回净玄峰……

    他忍着疼痛探出灵识,化作一阵婆娑的雪气向净玄峰而去。落在院中时,惊动梅上数枝雪,混着艳艳的梅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他无暇顾及这些,几步迈上台阶,向自己的寝居而去。

    被江明衍刺下的那一剑是他的心魔,是栖居在他心底、随时会被引爆的不稳定因素。江泫抬手扶上寝居的门,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深深地、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一手死死揪住前襟,试图将紊乱的心绪与脑海中尖锐的刺痛平复下来。

    害怕吗?不害怕。

    更多的是恨,这样翻山蹈海一般的恨意漫上来时,很难有人能将它压制住。可若被这恨意支配、放弃思考,面临的就会是走火入魔,变成一个只知嗜杀的疯子。

    他无意变成那副模样,因此费尽力气回到净玄峰,远离祸乱的源头。他回来得急,不曾注意峰上有没有人,手掌抵住冰冷的门扇,没过多久却扑了个空。

    原本门是他唯一的借力点,此时却被人从内部打开了。江泫眼前发黑,胡乱向前踏了一步,手脚却使不上力气,长靴头踢上门槛,彻底失了平衡,向前栽倒进一个宽敞的怀抱里头。

    一双手臂紧紧地揽住他,耳边传来宿淮双紧绷的呼声:“师尊?”

    江泫只觉得哪儿都冷、哪儿都使不上力气,头疼得像是快要炸开了,腾不出力气同宿淮双讲话。他用额头抵住宿淮双的肩膀,又想将自己蜷成一团,奈何被宿淮双死死搂住,一下都动不了。

    不知道他的力气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大——江泫想。后来他又慢慢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的力气变小了。

    缩不到一块,他就将脸埋进宿淮双的胸膛里,手捂不住耳朵,就扯住宿淮双的袖子,像是一只骤然被剥了壳的、无所适从的蚌。在宿淮双的怀抱之外,净玄峰细微的风雪声仿佛变成了恶兽的尖声咆哮,一刻不停地凌迟他的理智,他从未如此痛恨过净玄峰的雪,尽管他完全不知晓这痛恨从何而来。

    他拽宿淮双的袖子拽得很紧,但没过多久就没了力气。手掌将松不松的时候,宿淮双松开一只手臂,握住了江泫的手腕。

    他的手掌丝毫不冷,却在微微颤抖。又或许正在发抖的其实是江泫,他被视野中深沉的黑暗包裹住,感受到理智即将抽离的虚浮感,远远的似乎能听见宿淮双说话的声音,内容却一个字都辨识不清。

    他似乎失去了一会儿意识,再清醒过来一些后,已经从门边坐到了床榻上。

    宿淮双屈膝跪在江泫面前,五指小心翼翼地合拢,包裹着江泫的双手。这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在梦中握住他的也是这双手。江泫浑浑噩噩地垂着头,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宿淮双正在给他输送灵力。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宿淮双的声音:“……没事的,师尊。哪里疼?没事的……”

    他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少年体内有江泫的灵识,此刻巨量的痛苦、厌憎与茫然、疯狂,他感同身受。正因如此,他惶然、困惑、小心翼翼。

    仿佛黑夜中燃起一点明火,枯焦的夜色被驱散开来。

    江泫慢慢找回一点理智,睁大眼睛,呆呆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总想看着点什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被不好的情绪缠绕时,他最常做的就是强制自己冷静,但显然这次的效果并不好。

    他微微一抬头,凌乱的额发下露出小半张脸。

    宿淮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迟疑片刻,轻轻松开一只手,指尖抚上江泫的侧脸。他不敢靠得太近,指尖沿着江泫束目的白绫一路向后,扯开束紧的活结,三指宽的白绫便轻飘飘地落下,露出底下一双怔愣的、无神的眼瞳。

    宿淮双抬头与之对视,心底漫上尖锐而绵密的疼痛。

    从姑胥城回来开始,他其实一直都不敢看江泫的眼睛。江泫用白绫束目,看不见双目的时候,宿淮双才敢将视线挪到他脸上,可一旦想起白绫之下掩藏着什么,做好的心理建设又会沦为无用功。

    “……师尊……。”他低声道,“我在这里。”

    很久以后,江泫的指尖动了动。宿淮双的手原本握得紧紧的,察觉到动静立刻将力气松了八分,道:“师尊……?”

    江泫抽出一只手,将凌乱的长发拨到耳后。他清醒了不少,一直颤抖紧绷的手也放松下来,另一只手搭在宿淮双掌心,不知是不是忘了,并没有抽出来。他试着张了张口,道:“淮双,你……”

    刚叫了个名字,又止住了话头。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沙哑了,粗粝刺耳,远不像平日。

    宿淮双道:“师尊,在这里等我。”

    少年飞速出去了,须臾又举着一只装满水的小碗进来,一边走,掌心一边漫起柔和的灵光,跨过门槛时,已是合适的温度了。进了房间之后沉默地靠近江泫,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近他的唇边。

    江泫垂下眼睫,靠着温热的碗沿抿了几口。暖流一路漫下,滋润干涸的咽喉,再开口的时候,声色已经好了许多。

    宿淮双从怀中抽出一张手帕,道了一句“失礼”,俯身将江泫唇边的水渍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江泫颇有些不适应,定了定神,察觉身体和精神的不适感终于尽数褪去,只剩下浸入骨髓一般的疲惫。但灵力慢慢运转,这些疲惫也在缓慢消弭。

    “你为何会在峰内?”

    他的声音有些疲软,神色也不可遏止地恹恹不兴,但语气仍可称作温和。仿佛发生在他身上的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问题,方才几近崩溃的可怕状态只是落进湖面的小石子。

    宿淮双听见他波澜不惊的温和声音,却能感知到面前这具躯壳之下没顶的疲惫。少年将小碗放去一边,踌躇着几步走回床榻前,却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而是道:“师尊,您方才……”

    “只是小疾。”江泫平静道,“已经好转,不必担忧。”

    宿淮双抿唇,垂下眼帘,瞳中神色黯淡一瞬。

    江泫的话,他是不信的。

    原就无缘无故睡了一天一夜,还睡得不安稳;今日本来坐在九仙台上观赛,突感心悸头晕,借口回峰内,却没有找到人。正准备开门出去寻,迎面接了人,将他惊得脑海都空白了一瞬。

    了解江泫过去的人少之又少,他显然不在其中之列。原就打算只顾好当下,可现在,面前人漫长的、蒙着岁月剪影的过去无形间聚成一堵高墙将他隔绝在外,有些事情只要江泫不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小疾……”宿淮双涩然道,“师尊,如果……”

    还未说完,见江泫抬头望他,手却在摸索什么东西。宿淮双知道他在找束带,躬身从床榻的边缘拾起,递到他手上。

    江泫握住那条轻飘飘的白绫,一边将他理顺,一边道:“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担忧。”

    宿淮双道:“可有解法?”

    江泫却不回答了。他静静坐着,眼神仿佛落在了少年面上,如同贴面而来的、世间最细最柔的雪。宿淮双沉默不语,没让自己的视线从江泫黯淡的双瞳之上移开。

    他听见他的师尊轻声道:“待你长大,便能知晓。”

    第63章 九脉争锋10

    宿淮双道:“师尊, 您就坐在这里。”

    江泫道:“好。”

    宿淮双:“不能起来,也不能乱跑,有事就找景灏。”

    江泫:“……好。”

    宿淮双:“不能摘束带。等我来了, 才能走。”

    江泫哑然片刻,十分矜持地点了一下头。

    一旁站着的傅景灏都快惊呆了。

    这是伏宵君??

    这是伏宵君????

    他一会儿盯盯江泫, 一会儿瞅瞅宿淮双, 可劲儿地对着少年挤眉弄眼,暗示他不要再说了一会儿将人惹生气了怎么办?

    然而令他惊掉下巴的是, 他从头挤到尾,都没发现江泫有一点不耐烦的意思。宿淮双说什么, 他便应什么, 甚至因为束了双目、脸色有些苍白, 清瘦的身躯陷在软榻之中, 显得有些文弱。

    当然,傅景灏是万万不愿联想这些的。江泫不管变成什么样,在他心里的恐怖形象都永不变易。因此,震惊之余, 看向宿淮双的目光带上了诡异的钦佩。

    淮双!!!出息了啊!!!

    他眼含热泪地想。

    这一段拿出去,可以吹一辈子了!!!他知道伏宵君待宿淮双不错,但没想到过会这么纵着啊!!!!

    宿淮双翻来覆去地叮嘱好几次,视线落到江泫不太健康的脸色上, 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原本是想让江泫在净玄峰休息的, 奈何他无论如何也要来九仙台观赛。宿淮双拗不过他,只好将他带过来,叮嘱他想睡就睡, 但千万不要乱跑。

    之前心脏骤停的感觉,少年已经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他说什么江泫都应, 温和的语气让宿淮双紧绷的心情缓和了不少。他站在江泫面前,低头看着青年流水一般散在身后的长发——原本是凌乱的,宿淮双用木梳一点一点细致地梳顺了。回想起柔软冰凉的发束缠绕指间的感觉,他竟生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僭越心思。

    想抚一抚师尊的头……

    这心思冒出来不过一息,他神色立刻冷肃下来,在心底快准狠地将这个想法抽散了。正巧到了赛前准备的时辰,他退后几步,一抬头就看见傅景灏裂成好几半、复杂难言的神情,向其投以一个困惑的眼神。

    傅景灏默默地捂住脸,将表情搓正常了。

    “你去吧。”他大义凛然道,“我不会走的!”

    宿淮双点点头,又看了江泫两眼,提着送生放心地走了。江泫从沸反盈天的喝彩声中辨识到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等到彻底听不见了之后,才有些疲惫地向后一靠。

    他的状态其实并不怎么好,只是暂时不想一个人呆在太安静的地方。

    谁知他这一靠将一旁的傅景灏惊了一惊,磕磕巴巴地道:“伏、伏宵君,您怎么了?!”

    江泫颇有些头疼道:“无事。你不要吵。”

    傅景灏立刻闭嘴站好,安静如鸡,只有江泫同他说话的时候,他才会压低音量,小声答话。

    “此次江氏参加九门会武的弟子,是谁?”

    傅景灏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江时砚。”

    江泫默然片刻,从记忆之中翻出了这位小辈的影子。

    本家弟子,性情清和温润、为人端方守礼,比江明衍略大两岁。在他们那一代小辈里,江时砚是出了名的好性格,路上碰见蚂蚁都要绕道走的哪种。修仁义剑,立誓不妄下杀业,天赋异禀、修为了得,结局潦倒凄惨。

    上一世的九门会武,江氏去参加的是江明衍。他将对手杀成重伤,因下手太过狠厉,江时砚一直不太喜欢他,两人原就很少接触,之后更是一句话都不说,哪怕出世伏魔,江时砚也坚决不要跟他一个队。

    没想到这一世的九门会武,参赛的竟然成了江时砚,而坐在上方的司教竟然变成了江明衍。

    江泫心思一动,探去一抹微小的灵识,凑近江氏的云台,果真听到了江氏弟子的絮絮细语。

    “时砚时砚,可有把握能赢?”

    “要是输了,要请我们吃饭!”

    “说什么呢,时砚肯定能赢呀!对不对?”

    江时砚被人围在中心,忧心忡忡地向上清宗所在的云台之上看了一眼,道:“原是有自信的,现下来看,或许不会那么顺利。”

    “为何?就算是伏宵君的亲传弟子,也不见得能学到他的全部,勿要妄自菲薄。”

    江时砚摇了摇头道:“并非妄自菲薄。可还记得他截断风氏小姐箭矢的那一剑?从那一剑便能看出他修为颇深,要赢想来不是那么容易。”

    他这样一点,围在周围的弟子神色也变得凝重些许。

    “听说伏宵君的亲传弟子是近年上清宗最出挑的一位弟子,隐有伏宵君少年时期的风采呢。”

    “果真如此吗?谁同你说的?”

    “前日里在上清宗闲逛的时候碰见的上清宗弟子……”

    众人面面相觑。

    伏宵君年少成名,称作天赐禀赋,修仙破境如同吃饭喝水,千百年来风头无两。

    若他的弟子也同他一样,那么确实应当好好重视一下……

    一只手拨开人群,坚定地拍了拍江时砚的肩。少年回过头,看见江鸣鸢站在他身后,嘴角带着毫无顾忌的明朗笑意。“尽力便好,无论输赢,我都请你们吃饭。都提前想好,这次出门,想去哪一洲玩?”

    此言一出,江氏弟子阵中的气氛高了不止一个度。小辈们都隐隐有些兴奋,显然各有想法,却都憋着不敢说,眼神小心翼翼地向她身后的江明衍身上瞟。

    江明衍道:“还是不要过多逗留比较好。”

    众弟子蔫头巴脑地垂下头去,江鸣鸢面上笑意褪下,不悦浮现。她转过头去,冷冷的视线落到江明衍身上。

    “只是带他们去吃顿饭,便成了过多逗留了?”

    江明衍似乎顿了一下,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鸣鸢还欲再说,江时砚拨开人群,无奈道:“不论去还是不去,你俩都不要吵架呀。要是让家主知道了,又得头疼了。”

    听见家主这两个字,江鸣鸢面上不悦的神情微微一顿,转过头冷哼一声,不再多言。云台那方传来末阳亲传弟子的声音:“请江公子入阵,记得带好佩剑。”

    江时砚连忙摸了摸背后的剑柄,确认无误之后,才拨开人群向云台边缘走去。江泫将灵识收回来,心情有点复杂。

    江时砚还是老样子,性格温吞老好人。江明衍在江氏似乎颇得人心……也是,他一贯很会搬弄这些。只是小鸢还是一点没变,上一世她就讨厌江明衍,没想到这一世还是不喜欢。

    这算什么,讨厌江明衍的神奇血脉吗?

    江泫感到

    些许啼笑皆非,不再关注江氏的云台,也不再去想江明衍的事,转而靠着软榻,静静地聆听四周潮水一般的呼声。

    无非是惊叹宿淮双天人之姿、希望他成功取胜晋级、希望他夺魁的,更有胜者当场示爱,宿淮双目不斜视地路过,全然当作没听见。

    他入了阵,面前金光一闪,下一刻便被传送到云台下的擂台之上。擂台广阔,天上悬着巨大的云台、四周是翻腾的云海,迈出传送阵的瞬间,立刻就能感到盘旋台中的肃杀之意。

    这是在云台之上感受不到的,偌大的擂台之上仅二人对立,受万众瞩目,心理素质差一点的上了台,只怕被威吓得连剑都提不动。

    他的对手正从传送阵中迈出来,是个温吞性子,看上去竟也从容不迫,探手去取背着的长剑。剑光清冽,乃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好剑。

    宿淮双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在正式开赛前的一小会时间里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取剑拔剑的姿势干净利落,应当是一位修为不低的剑修。看灵剑的剑气,应当是本命剑,品阶不低,能御得动此剑,说明其本身修为就十分了得。

    云台上观赛的各家弟子同样看出这一点,多数人在瞥见江时砚佩剑的剑光时就发出惊叹。剑是造杀业的刀兵,大多煞气横生,剑光如此纯粹清冽,实乃世间少见。

    一位弟子面色震惊地与同伴低声讨论:“那是什么剑?好漂亮!”

    “确实漂亮。诶?你能看清楚吗?剑身是什么颜色的?”

    “银色。陨铁锻不出这样清透的颜色,到底用了什么材料?”

    “想必是栖鸣泽的灵气之中养出来的。”另一人带着憧憬之色道,“若有生之年能试过这把剑,死也无憾了!”

    “得了吧。”另一人翻了个白眼道,“剑光清,需人心也清。若心中藏污纳垢,必然御其不动。”

    猛遭一斥,前者勃然大怒道:“我心怎么就不清了?!”

    云台之上乱成一团。

    江时砚听见上方的议论声,面色柔和地弯了弯眼睛,将佩剑一整个拔了出来,托在掌心。察觉到宿淮双也在看,他笑着道:“很漂亮,对不对?”

    “它叫清消,是在下的本命剑。”

    宿淮双道:“好剑。何物锻成?”

    “谢谢。”江时砚微微笑道,“不过,材料我也不是很清楚。清消是从我家剑池底下提出来的剑胚重铸而成的,所以颜色同普通佩剑不大一样。”

    他是真的很喜欢他的剑,从他看剑的眼神之中,围观群众莫名品出一点诡异的脉脉柔情,当即打了个寒颤。

    还未到开赛的时候,稍作展示之后,江时砚便将清消落鞘,同宿淮双攀谈起来。江氏的云台上方,江明衍站在云台边缘,居高临下地观察下方的情景,从江时砚取出清消之后,他的视线就再没从那柄剑上移开过。

    直到他将剑落鞘收好,江明衍隐在袖中、一直用灵力按着乾坤袋的手才慢慢放了下去,感受到手底的嗡鸣震颤逐渐弱下去,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自然是好剑。铸造清消的剑胚,正是上一世衔云的前身。

    前世江泫还在,江氏从剑池底下提出来的这柄绝品剑胚被铸成了灵剑衔云。这一世那位江少主死了,它就变成了清消。

    换了名字、换了主人,却因江时砚心性纯善、襟怀坦荡,剑光仍同前世一般纯粹,纯粹到江明衍偶尔看见它,都觉得有些刺目。

    衔云被封在乾坤袋中,感知不到外界,方才的嗡鸣颤抖只是无意识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本体已经不再是他的了,而是被冠上了别的名字;然而为剑不为人,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原本就是一件悲哀的事。

    他轻轻摩挲着乾坤袋的边缘,向其中注入灵力进行细致柔和的安抚,一边漠然地垂下眼睛。

    剑灵掌控不了身体,但人可以代为行之。若衔云有一天想要自己的身体了,那么清消也可以不叫清消。索性江时砚也不过是一位平平无奇的本家弟子,借故处理掉便是。

    衔云要呆在自己的身体里才自在,上别剑的身,剑总是一会儿就断掉。若回了本体,想必找阿泫也会更轻松一些……

    他的瞳中泛起黑沉的涟漪,一双眼睛沉沉如墨,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打量江时砚片刻后,慢慢地挪到了对面的宿淮双身上。

    第64章 九脉争锋11

    下方的擂台之上, 宿淮双正遥遥同江时砚交谈。

    对方虽然说话不急不徐,看上去温吞寡言,实际上话非常多, 恨不得将开赛前的这一点点时间都用问题挤满不可。

    “实不相瞒,我家有几个小辈, 仰慕伏宵君圣名已久。”江时砚微微笑道, “他们想去和伏宵君说一说话,宿公子觉得可行吗?”

    宿淮双道:“与谁说话、与谁交谈都凭师尊自己的意愿, 无关我觉得可不可行。”他说完这句,顿了顿, 面无表情道:“但师尊多半是不会理的。”

    “……”江时砚道, “原来如此, 多谢多谢。那请问宿公子, 剑诀可为伏宵君亲自教授?”

    宿淮双道:“自然。”

    江时砚道:“当真是英雄豪杰。话又说回来,伏宵君平常喜欢什么?”

    宿淮双:“……”

    也许是他将不想回答的态度摆得太明显,江时砚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将话题转向了另一边:“一会儿的比赛, 还请宿公子多多指教。”

    他负剑抬手示礼,双眼温润清亮,带着和煦的笑意。

    “我不怎么出栖鸣泽,很难有和别家弟子切磋的机会。宿公子不必手下留情, 自然, 在下也会全力以赴。”

    宿淮双闻言,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视线在江时砚身上走了个来回, 随后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

    过了这么一会儿,却还是没有听见代表开赛的钟声。场上两人心中都有些奇怪, 宿淮双遥遥望了望上清宗所在的云台,见云台边缘负责撞钟的弟子举着钟锤,神色有些茫然。

    末阳注意到了异常,道:“怎么了?”

    那弟子听见他声音就汗毛倒竖,当即转身面向他,战战兢兢道:“末、末阳君,钟不响了!”

    末阳的眉头兀地一拧,面色黑沉下来。他的亲传弟子侍立在座边,见状道:“师尊稍安勿躁,弟子去查看情况。”

    他脸色这才好转些,回收让他去了。

    穿着斥金纹弟子服的青年从尊者座上下到云台边缘,敲钟的弟子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哭丧着脸让开了。九门会武是盛事,但凡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末阳君一定会盛怒的。

    他冤枉道:“师兄,上午明明还响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亲传弟子道:“莫要急躁。我来看看情况。”

    宿淮双在下方擂台上抬头,遥望云台边缘的金钟。来检查的人上下左右都敲了敲,无论如何都不响;然而按理来说,就算钟是实心的,敲它也应该有声响才对。

    他凝神看着金钟的底座,慢慢将手搭上了送生的剑柄。

    金钟底下……有东西。

    只是没等他出手,钟旁边飘出来一道白影。江泫自己从座上下来了,傅景灏满头大汗地跟在他身后,想伸手扶又不敢,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宿淮双见状,神色微变,条件反射向云台那边走了两步,走出去了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在擂台上,比赛结束之前不能上云台。

    他抿紧唇,视线紧紧追着上头那道白影。江时砚在对面暗戳戳地观察他,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云台,心想:“原来他会有其他表情的啊?”

    表情丰不丰富暂且不表,江泫站到金钟旁边,屈指轻轻敲了敲钟身。

    不响。

    灵识向内一探,探到一团正体不明的黑雾。不知何时盘踞在金钟之内,没有恶意,仔细观察过后,竟像是没有思想的邪煞之气,只是凑巧入了金钟,被钟罩护着,才没有被苍梧山的灵气绞灭。

    但世上哪有这么多凑巧的事?

    江泫默不作声地将手掌覆上钟面,一息之后再屈指一敲,便听见一道细微却悠长无比的钟声。上清宗使用的金钟乃是绝品,声色分外悦耳。

    “好、好了!”敲钟弟子热泪盈眶道,“谢、谢谢伏宵君!!”

    江泫冷淡地应了一声,收回敲钟的手,袖摆垂下,掩住缠绕在手腕上的邪煞气,转身往回走。傅景灏站在他身后,原本聚精会神地看江泫修钟,不一会儿就盯上了擂台下的宿淮双,远远地同他“眉来眼去”,再注意到江泫时,他已经转身要走,而自己正挡在他面前。

    少年立刻左脚绊右脚地退开,差点一个趔趄扑地。

    江泫停下脚步,有些莫名道:“你怎么了?”

    傅景灏:“没没没没没没事——”

    江泫向前走了几步,听见身后钟锤撞钟的声音。沉重悠远之声荡然开来,他随着钟声慢慢走了两步,很快似有所觉似的,向云台之下望了一眼。

    他自然什么都看不见,茫茫间却仿佛与宿淮双视线相接,钟声歇后由末阳的亲传弟子宣词,青年站在清风席卷的云台边缘,单手指天,片刻过后,一道漫漫灵光掠入云层,九方云台上传来哗然之声,少年人纷纷挤到云台边缘,口中激动道:“要开赛了,要开赛了!!”

    “上午赢的是谁?这一场是不是就决定最后一轮的两位人选了?!”

    “上午赢的是岐水门,这俩人看上去势均力敌,也不知道谁会赢。”

    “肯定是宿淮双啊!他可是伏宵君的弟子!”

    “伏宵君的弟子又怎么样?对面可是从江氏出来的!还有那柄剑,你方才看见没?那要是我佩剑,我一定天天抱着它睡觉。”

    一人吐槽道:“我看那个江时砚,肯定就天天抱着他的剑睡觉。”

    此言一出,众人深以为然,纷纷道:“他看剑就像在看老婆!”

    “照你这么说,要是谁想抢他的剑,岂不是夺妻之仇?”

    “可不是?”

    少年围坐在一起嘻嘻笑,忽然听见不远处的云台上一阵敲锣打鼓的吆喝声。定睛一看,是飞痕谷的云台。再一看,他们的领队人不在,一群人跟小猴崽子似的,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张木桌子,坐地开场,热火朝天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陆陆续续有人飞向他们的云台,走近一看,赌桌被分成两半,已经陆陆续续堆上了不少筹码。

    那阵铜锣声同样吸引了江泫的注意,他分出一缕灵识谈过去,听见有人问道:“你这个是赌什么的?”

    飞痕谷弟子热情似火:“银元,灵石,丹药,有价之物,什么都行!上清宗清净得很,前几场也就算了,这一次必须热热场子。”

    另一人道:“你现在热什么场子!重磅戏在明天呢。明天可是魁首争夺战。”

    赌桌前一个年轻的声音道:“错。”

    这人一出声,原本挤在桌边的飞痕谷弟子流水一般散开了,露出坐在赌桌前之人的全貌。

    看着年纪极轻,长相乃是不可多得的邪肆俊美,穿一身五光十色的锦衣,金发束发作高马尾,冠底环佩叮当,一看便是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重。不仅如此,他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珠玉挂饰,一动起来叮叮当当,贵气之余有些聒噪。

    看到他的第一眼,众人心中只有两个大字:有钱!

    这位把钱写在了脸上,也不仅在脸上。此人屈膝侧坐在长凳之上,一只脚闲闲地踩在长凳边缘,唰地一声,展开一柄白底黑字的折扇,上头写了两个大字:有钱!

    他的财富显然征服了不少人,围在一边的飞痕谷弟子都是一脸憧憬与崇拜。只见此人风骚地摇了摇扇子,悠然道:“魁首争夺战有什么好看的?江氏与上清宗之争才有看头。两位皆是出身名门大宗,都身负名剑,长得都一表人才,修为都高深莫测……”

    他不紧不慢地夸了一大通,掩在折扇后的唇角轻轻一弯,道:“更重要的是,宿淮双是伏宵君亲自教出来的弟子。和江氏相比如何?各位不能不好奇吧?”

    话音未落,一人将一把筹码重重地拍在赌桌上,语气激昂道:“这位兄弟说得是!我赌江时砚胜!”

    这把筹码一拍,这简易赌场的赌场主立刻眉开眼笑。他从长凳上起身,笑容满面地让开了位置,走到了人群边缘。见状,有飞痕谷的弟子凑上来和他咬耳朵:“师兄,你赌谁胜?”

    这富公子微微笑道:“我不赌。”

    那弟子面色呆滞一瞬:“……啊?”

    公子哥儿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奇怪道:“我为什么要赌?伏宵君和江氏的人,可都不是我能议论的。他们教出来的人,输赢也代表了孰强孰弱,我只是想从中捞点儿钱,仅此而已。”

    闻言,弟子的神情更加呆滞了。

    上清宗的云台之上,江泫单手支着头,将那边的闲言碎语尽收耳中。

    “输赢也代表了孰强孰弱”?

    确是这么个理。明面上是弟子之战,却关乎背后之人的颜面——虽然江泫本身并不喜欢将这些挂钩,在场的世家子弟却很少有不这么想的,都挤在云台边上看热闹。

    他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软榻的扶手,示意傅景灏附耳过来。待到对方战战兢兢地俯身维持好安全距离,江泫道:“去下注。”

    傅景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没有再次询问的勇气,应了声是,摸了摸袖里鼓鼓囊囊的乾坤袋,胸中突然升起了无限豪情。

    淮双!!看本少爷给你把未来半年的饭钱都赢回来!!

    他足尖一点,身形轻飘飘地掠去了飞痕谷的玉台。见有上清宗的人来,众人都惊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向旁边退开,害怕是有人来查的。

    他们这么一退,中间正好让出来一条路,傅景灏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买了筹码,非常大方地向宿淮双的地方一拍。

    此时下注的都已经差不多了,两方筹码数量竟然势均力敌,肉眼乍一看分不出谁多谁少。只是傅景灏这样一拍下去,宿淮双那边立刻呈现了压倒之势。

    不少人认出了他是侍立在江泫身边的弟子,当下心惊胆战地交头接耳:“是……是不是……”

    “不会吧?不会吧……”

    “我看有可能。”

    “没可能!”

    “我为什么不压宿淮双……现在后悔来得及吗?!”

    傅景灏嘴角勾起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转身向云台之下的宿淮双挤了挤眼睛。宿淮双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师尊会生起兴趣掺和这些,握着送生的手紧了紧。恰逢天边再次传来钟声,各家云台边都挤满了人,宿淮双与江时砚站在擂台两边,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拔剑出鞘。

    送生有一条漂亮的剑穗,玉坠红丝,是江泫送的。

    送生的剑身冷寒,杀气森然,是江泫和他一道找回来的陨铁打造的。

    他留自己在净玄峰,亲自督学悉心教导,数次救他于危机边缘,还因为他双目成盲。

    目盲是什么感受呢?

    宿淮双不知道。

    他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学着江泫的样子,用黑色的布带将双眼束起来,依靠模糊的五感在房中行走。每每在房中磕上一下,他便会沉默地坐上一会儿,随后再次起身。

    很多很多次以后,他才勉强能在浮梅殿内行走。师尊是近仙之人,可他也是人,失掉一双眼睛,也会和自己一样难受。

    少年拔剑出鞘,在森寒的剑锋上瞥见自己双目清凌的倒影。

    “宿公子。”江时砚提着剑微微笑道,“请多指教。”

    宿淮双道:“好。”

    他握着送生的剑柄,冷淡的视线挪到江时砚身上。短暂的停顿过后,两方只留残影,二人如离弦箭一般掠地而过,霎那间剑芒袭出,兵刃相接铿然作响!

    云台上方见那红芒与银芒一撞,铮然巨动,发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惊呼之声。这一击极其迅捷、也及其强劲,剑芒之中蕴藏推山排海一般的灵力,赫然相接,搅乱苍梧山周的云海,刹那间云气翻涌,蒙乱众人视线。

    “好快!”

    “何等速度!”

    “好精彩,好——”

    下一刻却见一道银芒倒飞而出,惊呼声、喝彩声,在一瞬之间都戛然而止。众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点声响都发不出,瞠目结舌地看着下方的擂台。

    两道剑芒相接只一瞬,便立刻分开。但这分离并非经由主人的意愿——死寂一片的九仙台下云气渐消,一身墨金挽剑服的少年背身而立,剑身上轻而厉的红芒消散。须臾之后,宿淮双微微回过头,一道利落的剑花后长剑落鞘,殷红的剑穗在风中微微飘摇。

    他的神色是习以为常的冷淡,蒙在苍梧山翻涌的云气之中,叫人看不真切。

    而江时砚呆站在原地,似乎还有些回不过神。他握剑的掌心之中早已空无一物,本该被他握着的清消跌在五六丈之外的地面上,剑芒被打得溃散,剑身黯淡无光。

    许久之后,他才屈膝跪坐下去。用手撑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麻到动不了了。

    苍梧山上静默许久。许久之后,高台上传来敲钟弟子震惊到结巴的声音:“宿、宿淮双,胜——!”

    这声音从云台顺着翻涌的烟云飘至整个苍梧山,将这死寂当空截断。高台之上,九门众人面面相觑,指了指底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场面,徒劳地张了张嘴。

    一击即胜!

    霎那之间,整个九仙台都被点爆了。

    第65章 九脉争锋12

    “赢了!赢了!”一边的傅景灏震惊道, “伏宵君,淮双赢了!!只用了一剑!”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不在江泫面前上蹿下跳,但语气之中仍然难掩激动, 让首座的末阳凝眉侧目。但因为宿淮双一剑得胜,实在优秀, 此时他总是拧拧巴巴的神色大缓, 靠着靠背,嘴角罕见地露出一丝笑容。

    此时九仙台人声鼎沸, 皆是为了上清宗。说宿淮双天资卓绝,并非妄言, 此子前程不可估量。正因如此, 他才是最适合接替伏宵位置的人选。

    伏宵失踪两年, 净玄峰夔听锁的位置一直空缺。千百年来, 夔听锁向来由峰主的亲传弟子自愿继承,然而净玄峰不仅峰主之位长期空缺,连驻峰的亲传弟子都没有一位,影响不可谓不大。

    他们虽然还能继续撑着, 但空着一位总归不太平,第六位的人选现在就要开始物色起来了。宿淮双天资卓绝,若他愿意,踏入大乘境后成锁, 定能稳稳镇压这妖神数千年。

    末阳沉肃的神色在宿淮双面上走了个来回, 先前还因为他给宗门长脸而心情愉悦,思及夔听锁的事项时,面上的喜色微微一顿, 慢慢沉郁了下去。

    说到底,挑人来接任这种位置, 原本就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每一任夔听锁心中都有一个夙愿:让锁的继承止于他们这一代,让妖神在他们还活着时灰飞烟灭。他们消耗神魂镇压妖神,最后往往不得好死,然而只这一道夙愿从未变过。

    他靠着短木榻,神色同其余四位峰主变得一样了。无甚喜悦之色,反而藏着些难言的悲郁之气。只有坐在左边的江泫,看又看不见、知又不知道,听见傅景灏的高声惊呼,面色当真柔和了些。

    傅景灏道:“伏宵君,淮双在悄悄看你。”

    “他又把头扭开了。”

    “他去拉那个江时砚了——嘶,那剑掉到一边,江时砚好像很心疼的样子……也是,那么好一把剑……”

    江泫道:“是什么样的?”

    傅景灏顿了一下,细细描述了一遍。江泫心中有了个模糊的影子,但仍然不确定。擂台下计分很快结束,两边弟子进了传送阵,各上了自家的云台。

    宿淮双一上云台,就立刻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弟子围住了。他这一战赢得太漂亮,宗内同门激动万分,默契地将什么仪态礼数都扔去一边,师兄师弟师姐师妹挤作一团,热泪盈眶道:“宿师兄!!”

    “师弟!!”

    “师弟你可真给咱们宗门长脸啊!!”

    “那边九门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什么时候被这么惊过!”

    言辞表达不了激动,吵吵嚷嚷的人群之中,不知道谁带的头,同门们动完嘴,就开始动手了。一双手抄住了宿淮双的左腿,另一双手扶住了他的肩膀,大家哄然围上来,双臂一抛,宿淮双便被人群抛到了半空之中。

    晕头转向的失重感之后坠地,又被同门七手八脚地接住,又向上一抛,伴随着嬉笑、呼喊、漫天的金箔花纸,是不知道谁拿出来的小玩意儿里头喷出来的。

    宿淮双被人这样抛起又接住,发间衣上落了许多花纸。被抛起来的时候,瞳孔中的天幕会变得离他很近,落下去的时候,视野边缘就会极近很多张满是笑意的容颜。这个过程中心脏砰砰直跳,说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少年屏住呼吸,眼瞳底下闪过一丝掩饰得极好的无措。

    他没有用灵力,因为最开始的紧张戒备过后他便明白,落下去的时候,一定会有人接住他。

    与此同时,傅景灏蹲在江泫身边,一脸憧憬可劲儿播报:

    “淮双上来了!”

    “淮双向这边走过来了!”

    “淮双被人拦住了!好多人啊!”

    “淮双被扔起来了!挤到前头那位师姐真是力猛如虎——不对,她手落在哪儿了?!”

    江泫一听,立刻回想起了曾经在姑胥城少年抱着布料站在码头黑了脸的模样。

    不妙不妙,不可不可啊!

    他立刻站起身来,向喧闹的源头抬起手。正巧人群中不知是谁手滑没接住,眼看着宿淮双就要脱手落地,下一刻却被一道灵力稳稳地兜住。

    宿淮双熟悉这道灵力,双脚一落地就抓着剑向江泫那边跑。他的脸色很黑,似乎在躲什么令他避犹不及的猛兽,刚迈上首座,就一下子缩到江泫的身后,再也不冒头了。

    江泫只知道他躲到了自己身后,看不见他在哪儿,而一边的傅景灏嚷嚷着“各位同门别激动”便冲上去了,更是无暇帮忙。江泫只好站起来来绕到软榻后头,探手去摸索。

    一摸,便摸到宿淮双的发冠,再下头就是少年柔软的发顶。

    他想了想,原本要将宿淮双拉起来的手轻轻落下,用非常柔和的力道抚了抚他的发顶,道:“我听说了。做得好,淮双。”

    面前人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江泫看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只知道少年的头在他手底下一动也不动,像是被驯服的犬类,半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江泫的长袖。

    “师尊。”他讷讷地道,“师尊的眼睛,什么时候能好?”

    江泫愣了一下,道:“就是这几天了。等到重月有空,我便去一趟浮云峰。”

    宿淮双又道:“重月君什么时候有空?”

    他很少像今天这样抓着什么事不放,一直问来问去,让江泫感到有些惊奇,又有些忍俊不禁。九仙台上乱得很,重月他们似乎都随末阳处理事宜去了,无人注意到他们,两人蹲在软榻后头,就像在鼎沸的人声之中说旁人听不见的悄悄话。

    江泫道:“那你得去问重月君。”

    宿淮双不说话了,拽着他的袖子却没撒手。

    江泫奇道:“怎么了?”

    宿淮双想说若明天再不好,他这身衣服就不能再穿了。在乌序将毛毛提走之前,他悄悄听到江泫对毛毛自言自语,大约明白过来,师尊是觉得看不见自己这身礼服有点可惜。

    宿淮双自己其实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但师尊若是想看看不见,那就是可惜。可江泫一问起来,他就变成了闷嘴葫芦,道:“没事。师尊,明天我也会赢的。”

    江泫适时捧场道:“不愧是淮双。”又忽然想起,明天宿淮双要对上的岐水门,正是上一世他所拜入的门派。阴差阳错之间,这一世的他已经不在岐水门了。

    两人说完了悄悄话,江泫拉着他从地上站起来。

    走了几步,想了想,江泫又问道:“若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我一会儿便去问问重月。”

    话音未落,便觉牵着自己的手掌微微一缩。宿淮双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点紧张:“……有的。”

    既然有,那便早些,江泫想。

    九仙台的事宜很快结束,江泫带着宿淮双回了净玄峰。他和重月约好了时间,过一会儿便要向浮云峰去,临走前叮嘱宿淮双好好休息、不要紧张,也没要他陪同,不等重月来接,便自己向浮云峰走了。

    今日他心情颇好,五感也灵敏不少,不用灵识慢慢地走,倒也勉强能分清方向、找到路。再则重月的浮云峰上很多药田和药花,远远地便能嗅到空气中漂浮的草药香,一般不会走错。

    他特意挑了人少的地方走,路过一片兰草从时,突然听见一声剑刃断裂的脆响,接下来就是断剑落入兰草之间的闷响声。

    声音有些远,似乎在偏殿的另一边。江泫停下脚步,眉尖微皱,向着声音的来源转头望了一眼,察觉到对方慌里慌张地蹲下身拾剑之后,以为是某个冒失的弟子,便没有上前查看,而是继续向浮云峰走。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快到浮云峰外时,江泫听见身后有一串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而他一贯不怎么对熟悉的事物设防,当即停下脚步,不假思索地转过身去。

    虽然足音有些轻,但仍然熟悉,江泫以为碰见了自己见过的什么弟子。

    走得越近,这熟悉感便越浓烈。对方走到他面前几步之遥,便放慢了脚步;不知为何,江泫的呼吸也跟着这人一起放慢了。

    他终于微微警惕起来。

    “谁?”

    面前传来一道压低的、沙哑的声音:“您见过我的,伏宵君。”

    江泫回忆片刻,在记忆中翻出了这声音的来源。

    是他和重月在那天晚上碰见的江氏弟子。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又迷路了吗?

    他正想为对方指个方向,却听对面人嗓音温和地道:“伏宵君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早些时候在九仙台上看见的时候以为是什么秘法,是谁害您看不见了?”

    他的语气是江氏族人标准的不急不徐,是从小在栖鸣泽中养出来的好心性。但莫名的,江泫从中品出几分森然之意。然而尾音莫名颤抖,似乎在强压情绪。再者不论是哪家的寻常弟子,同江泫说话时总有几分战战兢兢,生怕言辞不慎冒犯了他,这人言语中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熟稔。

    实在奇怪,随意打发了罢。

    江泫道:“若是又迷了路,向西走,过了曲桥便是。”

    言罢转身便要走,谁知这人几步追上来,竟然并肩走到了他身侧。

    “伏宵君要去浮云峰?”他语中带着些许笑意,向着江泫伸出一只手,拦在了他的身前。“似乎还有些远,伏宵君双目不便,不如由我带您去吧。”

    江泫彻底停下脚步了。

    面前这人靠近他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熟悉感。这样的熟悉感犹如一根细小的钩子,钩着他迟疑地、慢慢举起了一只手。

    第66章 九脉争锋13

    眼看着江泫的手距离江明衍的手掌越来越近, 灵识海中系统猛地翻身起来,低声怒骂道:“牵个屁!”

    它的声音很小,为了确保江泫一句都听不到。骂完这句, 它火冒三丈地滚出江泫的灵识海,冰蓝的数据流展开, 青年的身体猛地一滞。再睁眼后, 他周身气势大变,变得冰冷桀骜, 极具攻击性。

    江明衍同样察觉到了这诡异的变化,刚刚提起一点警惕, 就被迎面而来的迅捷一脚狠狠地踹飞出去。

    这一脚来得实在出乎意料, 再加上对方速度极快、力道极重, 江明衍完全躲不开, 扎扎实实地受了这一脚,被踢得倒飞出去,狠狠地撞上了不远处的竹从,折了一片生机勃勃的绿竹。

    撞上竹丛的时候, 他只来得及用灵力做些微缓冲,竹倒后滚进兰草里头,咳出一大口血,等待让他眼前发黑的疼痛过去之后, 才勉强撑着身体从地面坐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断了两根肋骨。

    但无论如何,好歹是坐起来了。坐起来以后,他先用净尘术将身上、唇边的血渍清理干净, 又从袖中摸出一瓶丹药,倒出来一粒塞进口中, 这才感觉体内翻腾的血气稍稍平静了些。

    不远处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装模作样。”

    江明衍的动作微微一顿。

    虽然这声音同江泫的声音一模一样,但语气与姿态可谓是天差地别。

    江泫对生人说话时的语气总是温淡无比,又寡言少语,犹如高岭之花,让人只敢远观、心怀敬畏,犹恐亵渎。而此时说话的人,口吻极尽漠然与傲慢,如同一柄出鞘的森寒利刃,听上一句便令人遍体生寒。

    他慢慢抬起眼睛,见“江泫”站在他几步之外,似乎正透过束目的白绫居高临下地俯视打量他。原本清冷俊逸的面孔此刻似乎变得格外冰冷,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不用想象也知道白绫之后是什么眼神。

    这人骂他,江明衍并不辩驳。这人踹他,他看起来也不怎么生气,将一身狼藉收拾整齐之后,扶着一旁的断竹慢慢站了起来。

    这个过程中,他的眼神一直牢牢地钉在江泫的身体上。贪恋的凝视片刻后,他的目光上移,和这个占据江泫身体的陌生人对视了。

    江明衍道:“他去哪儿了?”

    系统冷冷道:“与你何干?”

    少年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微微笑道:“怎么与我无关?我是他弟弟,专程过来找他的。”

    系统道:“不曾听说过江泫有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弟弟。”

    江明衍扬起的唇角微微一僵。

    这人占着江泫的身体,似乎对他的事情知之甚多,且对他的敌意格外大。但说到底是个鸠占鹊巢、连自己的身体都没有的东西,实在是多管闲事。

    他耐着性子道:“若你再占着他的身体,他会生气。不如你退回去,让我和他好好说说话?”

    “生气?”系统嗤笑道,“你都知道是我占着他身体,若他不允许,我能出来?”

    江明衍平静道:“你说谎。转变实在太过突兀,是你自己按捺不住出来的。”他瞳中映着江泫的影子,慢慢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从前颇受喜爱的狡黠笑容。“为什么急着出来?是害怕我将他带回去吗?”

    “当然不是。”系统道,“我只是怕他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这么个脏东西,恶心得吃不下饭。”

    江明衍嘴角的笑意隐去,双瞳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气。

    今日这样的境况,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过的。衔云为他指出了方向,他找到了人,剑却断掉了。剑灵被重新封入乾坤袋之中,此刻因无法见到主君焦躁不已。

    他探手用灵力姑且将剑灵安抚住,再次抬眼后,终于扯开了一直蒙在身上的那层温润的皮。

    “恶心?”江明衍慢慢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擦着齿间过去,带上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他向着胸口拍了几道灵力,总算能暂时自如行走,慢慢踱步道:“兄长不会恶心我的。他会觉得失望、会觉得难过、会恨我,却独独不会恶心我。”

    “无论是什么我都能接受,就算他丝毫不将我放进眼里也无所谓。他要用剑刺我,我便站着让他刺,他要我自绝经脉,我就立刻废去自己的灵脉。”他冷声道,“只要他肯再看看我,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不过,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系统听完这腔论调,突然笑了。

    “我劝你现在站好,不要乱动。”他森森道,“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不保证后果了。”

    江明衍果真停在了几步之外,道:“哦?我请问,是什么后果?”

    系统道:“你最害怕的那个。”

    江明衍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最害怕什么?

    害怕的是这具身体的主魂其实是面前这个人,江泫只是阴差阳错被吸进去的游魂。主魂对躯体的掌控力是绝对的,他想什么时候醒着,就能什么时候醒着,相对的,他醒着的时候,江泫是不会出现的。

    若真如此,那么他大有能力将江泫一辈子拘在这个身体里头沉睡。

    江明衍被长袖掩住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装着衔云的乾坤袋,心中升起一丝焦躁。但越是焦躁,他面上越是不显,姿态轻松地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怕这个。毕竟想和谁见面的权利被握在别人手里头,实在闻所未闻。”

    系统冷嗤一声。

    江明衍道:“我有几个问题。”

    系统道:“不答,快滚。”

    江明衍道:“你怎么认识我的呢?是兄长告诉你的吗?”

    系统道:“滚。”

    江明衍依言向后退了一步,又道:“兄长知道我回来了吗?”

    系统上前几步,又是一脚踹出去。拿江泫的身体做这事看起来实在有些豪放,但系统前一脚踹中的时候很爽,后一脚踹了个空,满心不悦地顿住脚步。

    江明衍之前认出来是江泫,满脑子只想和他说话,从来没预想有人会拿江泫的身体踹他。现在认出了藏在他躯体下头的正身,一直提放着他突然发难,此时见他一脚踹来,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途中扯到胸前的伤口,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他捂住胸口,把喉间涌上来的血气压下去,又道:“你不愿意回答,那我换个问题。兄长的眼睛,是谁害的?”

    他的尾音森冷,系统听了这句,止住了再上去补一脚的想法,盯着江明衍一会儿,矜持地吐出两个字:“渊谷。”

    江明衍不再说话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泫束目的白绫,心中不知道正在盘算着什么。然而系统不给他再说闲话的时间,简之又简地宣布道:“你以后不准再来找他,也不要再问多余的问题。你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不用白费力气,有多远滚多远。”

    江明衍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眼瞳之中疑窦丛生。最终,他顺着系统的话道:“……好啊。”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盯着江泫的两只眼睛像两道空空的黑洞。

    他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系统听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走出竹林、踏过兰草,脚步声消失在了耳边。

    确定江明衍离去了之后,系统将封音的结界扯回来,下一刻身体猛地一顿,意识沉回灵识海中。

    这次占用江泫的身体,主打一个出其不意。在江泫不注意的时候出手偷袭,这才挤占到了片刻时间;方才在江明衍问那些无聊的问题之前,它就察觉到了江泫即将苏醒的征兆,因此不再废话,只让他滚。此时终于滚了,他也好将身体让出来。

    江泫醒了以后,总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像是断片了一般,记忆有些空白。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凝神细听片刻,并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方才来问路的弟子此时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心中有些疑虑,思绪重重,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殿顶,江明衍藏身于后,静默地旁观了系统意识断掉的整个过程。

    不是主魂。

    他的指尖慢慢扣紧瓦沿。

    不是主魂——

    他的瞳孔兴奋地放大,藏在袖间的乾坤袋震颤不停,一如他嗡鸣不止的心。江明衍向前踏出一步,准备从房檐上跃下,来抓住他仅有的机会。

    上清宗虽然立于世间,但除了九门会武这样的盛事,一般不参与、也不管理九门中的事务,平常不允许外人进宗打乱灵气、影响弟子修行。已经快到九门会武的尾声了,若再不与他交谈,只怕此后很难再找到机会。

    然而还没等他跳下,浮云峰的曲桥上就飘来一道纤细的影子。重月远远看见了呆站在原地的江泫,面上浮现忧色,快步走上前来。江明衍呼吸一顿,立刻向后躲藏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今日不行。

    搅局的人太多了,他得找个没人打扰的时候……

    房檐下,重月道:“怎么现在就出来了?你脸色不太好,是身体哪里不适?”

    江泫道:“只是有些恍惚。”

    “好端端的怎么会恍惚?”重月道,“随我入峰,你身体毛病不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她没有问宿淮双为何没跟着一起来,扶着江泫一只手,将人带上了曲桥,向浮云峰而去。

    第67章 九脉争锋14

    在江泫被重月带进浮云峰以前, 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净除妖力的所有材料。制药不是江泫的专项,解咒倒是略懂一二,只可惜眼上并非疾病也不是咒法, 只是一道顽固的妖力。

    要想将它净除,必要品是栖鸣湖的湖水。现在它被装在一只剔透的瓶子里, 就放在重月的手边。

    她将材料又清点了一遍, 转头去取江泫目上缠着的白绫。江泫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探向自己脑后,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苦的药香。

    重月待他和天陵总是很好,仿佛是待两个亲生的弟弟一般。仙者情薄,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但她千百年来一贯如此, 如同一株韧而不折的细柳, 每当有什么事,都默默无言地为他们两个忙前忙后。

    她取下白绫,又让江泫睁开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

    “的确从来没觉得不舒服过吗?”她谨慎地问道, “也没有听见有奇怪的声音和你说话?没觉得头晕?”

    江泫道:“没有。奇怪的声音是指……?”

    重月道:“没听见就好。”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盘踞在江泫双眼上的血雾,其上传来熟悉而狰狞的气息。她与它日夜相处,对此再熟悉不过,但忍着轻微不适仔细观察之后, 他在这血雾之中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发现这个东西的同时, 她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爬上背脊,僵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神色惊疑不定。

    那血雾之中, 有一缕夔听的元神。

    极其微小的一缕,如同从湖泊中寻找某一滴水。它的气息被周围翻涌的妖雾包裹, 最开始她并没有察觉,竟然让它在江泫的眼睛上头待了这么久!

    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神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夔听留这么一缕元神做什么?想控制谁?想污染谁?

    她有些焦躁地抿紧唇,不一会儿又暗自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纷乱情绪梳开,直起身道:“你躺好,不要睁眼。”

    江泫默默躺下了。

    重月背过身去,一边取水,一边回想起一个事实:这妖雾最开始是附在宿淮双的眼睛上的,夔听的目标其实是宿淮双。但弟子应当遭受的苦难,此时却转接到了伏宵身上,恰如回忆中总是刺痛她的往事一般。

    她拔开瓶塞的手不可抑止地慢了下来,斟酌片刻,道:“宿淮双……你是怎么看他的?”

    江泫已经躺得板板正正,闻言奇怪道:“淮双闯祸了?”

    重月道:“没有,他很听话。我只是突然想问一问,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本来也不觉得宿淮双会偷偷闯祸,江泫枕着榻上的软枕,任由思绪漫天游了一会儿。从雪地里瘦骨伶仃的小孩划到缩在走廊地下挨冻的小少年,再到如今可一剑断虹的净玄峰大弟子,心中浮现的头两个字是:省心。

    他原本不太会带孩子,觉得省心一点比较好。但这时两个字一浮现心头,他竟阴差阳错地想:太省心了也不好。

    宿淮双比同年龄段的孩子稳重太多了,不吵不闹,从来不会给人添麻烦。他对待江泫态度很恭顺,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弟子,可江泫却突然发现,若剥去这层好弟子的外壳,他能探知到的东西实在有限。

    上一世不怎么熟,这一世竟也好不到哪里去。

    单单知道他身世不好,知道他心中抱恨,却从没探问过他未来的打算,也没和他谈过心。仔细一想,宿淮双也从不来找他谈心。……就连末阳那样的也会常常关注弟子的生活,自己这个师尊当得太不称职了。

    比如今日峰上总是没什么人,除了岑玉危在准备九门会武的事宜,其余弟子去做什么,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江泫越想越愧疚,神色越想越凝重。重月回过身来看见他的神情,微微一惊道:“为何皱眉?你若不喜欢有人问这些,我便不问了。”

    江泫一顿,抬起一只手将眉心的褶皱按平了。“没有,淮双是个好孩子,未来有大作为。”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觉得自己许多事都没做好。”

    重月道:“哪有人能完全做好什么事?若你说的是宿淮双,那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不记得,以前你养弟子才叫粗糙……”

    江泫识趣地代入旁观者视角,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但重月完全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很快江泫目上落上来她温热的指尖,带着纯净的灵力,慢慢划过青年的眼睛。

    重月坐在床边,另一只手挽着盈盈长袖,避免它拂上江泫的脸。

    “睡吧。”她道,“一会儿我会叫醒你的。”

    不知为何,听见她声音的瞬间,江泫的记忆之中浮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仿佛很久之前,重月也这样哄着他睡觉。下一刻,黑沉之色袭来,他的思绪就此中断,沉入绵绵的睡意之中。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听见重月叫他,江泫便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透进来些许朦胧的光,他许久没见过光了,躺在床上睁眼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眨眼。那光线很模糊,每眨一下便要清晰一些,可到了最后还是模模糊糊。

    正疑心出了什么问题,重月探手过来,取走了覆在他眼睛上头的黑纱。

    “能看见了吗?”她缓声道,“慢慢眨眼,不要心急。”

    江泫于是慢慢眨了下眼睛,转过头去,看见了坐在床沿的重月。屋内只点了一支细烛,光线有些黯淡,很快,重月起身点灯,回身向床边走时,暖光慢慢渡亮她清丽的容颜。

    看见她的脸,江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想起了第一次在上清宗醒来的时候。那时他被下山历练的弟子带回宗门,重伤未愈,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也是重月。算起来他在上清宗已经待了很久了,久到有时恍惚觉得,也许他真的就是伏宵。

    重月的影子蒙在灯火里头,江泫的喉头微微一动,声音有些僵涩道:“……师姐。”

    重月的动作一顿,慢慢睁大了眼睛。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见过榻上人这么叫她了,猛然之间鼻子有些发酸。

    “怎么了?”她努力将鼻尖的酸涩压回去,“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就告诉师姐。现在眼睛能不能看清楚了。”

    江泫道:“能看清楚,没有不舒服。”

    他又眨了一下眼睛,道:“三灵观,是什么地方?”

    房中刹那静寂如冰。

    重月呆站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想起来了?”

    她的反应有些异常,江泫撑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他为自己鲁莽的询问感到些许后悔,垂首揉了揉眉心,道:“没有。只记得三灵观。”

    “三灵观是……”

    “三灵观,是我们的师门。”重月道,“师尊仙逝以后,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如今怕是已经被草木沙土埋平。”

    “你不要再想,也不要再找。”

    说完这句,她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僵硬,抿唇柔下神色,轻声道:“今晚在浮云峰歇,还是回净玄峰?回峰的话,我送你回去。”

    江泫见状也不再多问,道:“我看得见,自己回去。你好好休息。”一边说话,一边找那根白绫。谁知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重月道:“你在找什么?”

    江泫道:“白绫不见了。”

    重月于是转身,从那边的桌子上取了白绫递过来。“要它做什么?”她道,“现在已经不用束目了。”

    江泫想了想,道:“逗淮双。”

    约莫是存了一种“瞎子突然看得见而周围人一点不知道”的心理,江泫总觉得今晚会有点惊喜。当然惊喜的是谁他不得而知,只隐约有这么一点感觉,当即低头,无比熟练地将白绫系上了。

    当然,在系上之前,他在白绫上头加了一点小术法,即使蒙住眼睛,他也能看得见。

    重月站在不远处,语塞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岁数的人啦?也不怕弟子笑话。”

    江泫心想,若他真要笑,那笑一笑也挺好。总之就这样束好,从床榻边站起身来。

    重月为他开门,道:“你对他真是上心。但我要告诫你一句,若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情,谁也不许再为谁扛。”

    江泫微微一怔,明白了她话语中的用意。

    “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淡声道,“我会守好他。”

    重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走吧。回净玄峰去。”

    江泫同她道别,绕过浮云峰上错落有致的药田,一路向自己峰上走。许久不用自己的眼睛看东西,他是真的有些不习惯,速度虽然不慢,每一步却都谨慎无比。

    回净玄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孟林和岑玉危都已经回来了,乌序和宿淮双却都不在。江泫随口问了几句他们的去向,岑玉危迟疑道:“这几日淮双都很晚回来。阿序闭关去了……他没和您说吗?”

    江泫愣了一下,心道自己竟然连弟子去闭关了都不知道。又想起那只性格奇葩的云稚鸟,道:“毛毛呢?”

    岑玉危道:“在阿序的房间里。师尊放心,近日我们轮流在喂,没有让她饿肚子。”

    江泫道:“我前几日太忙。阿序在哪里闭关?”

    岑玉危仔细想了想,道:“照仙府。”

    “少时闭关,不宜太久。再过几日还不出关,你们就去叫他。”

    他随意叮嘱了几句,转身回了自己的寝居。等到月升之时,他才等到殿外一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宿淮双回来了。

    第68章 九脉争锋15

    那脚步声在殿外一绕, 虽然刻意放轻了,但江泫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凝神细听片刻,听见宿淮双在自己寝居外头停留了一会儿, 才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

    现在已经子时了。他究竟去了哪儿,到现在这个时辰才回来?

    虽然夜已经深了, 但思来想去, 江泫还是觉得自己该去看一看。

    他下了床,抬脚就往寝居外走, 但路过窗前的架子时,还是微微一顿, 抬手将挂在上头的白绫取了下来, 边走边麻利地系上。

    能看清楚路了, 江泫行走的速度快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出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他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宿淮双的房间门外。

    除了走廊,四下的灯都已经熄了,岑玉危他们都已经休息了。江泫抬手布下一道隔音的结界,指节蜷起, 准备叩门。

    只是他的手还没落到门上,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颤抖的呼吸,似乎在强忍疼痛。听见这一声,江泫的神经刹那间绷紧了。

    他抿紧唇, 神色慢慢冷了下来。原本要叩门的指节舒展开, 改为指尖相触,灵力顺着门扇游走,门后的锁哒哒旋转, 很快“喀”地一声开了锁。

    江泫立刻将门推开,与此同时, 耳边传来佩剑出鞘的利响。

    宿淮双听见有人开门,立刻戒备地站起身来。条件反射之下,送生已铮然出鞘,剑尖直直对着江泫的胸口。这纯属无意之举,然而江泫低头看见森寒的剑锋,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宿淮双。他原本没注意来的是谁,看清楚是江泫以后立刻神色惊慌地将送生和剑鞘都扔到一边,长剑落地,懵然弹了几下,躺着不动了。

    “师尊?”他愕然道,“您怎么来了?”

    江泫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听清楚他说话。再回过神来时,面前的剑锋已经被扔开了,宿淮双站在自己几步之遥外,神色惊愕之余,还有几分未做掩饰的疲惫与惶然。

    疲惫是因深夜才归,惶然是因为举剑对着江泫。

    问完那一句以后,他也如同江泫一般僵站着不动了,视线死死追着江泫束目的白绫,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跟江泫道歉。

    他看见了吗?还是没看见?今日的眼睛好了吗?若好了,想必不会束着眼睛。然而看不见又如何?

    少年脑中思维乱糟糟地走了一遍,撩起衣摆直挺挺地在江泫面前跪了下去。

    江泫被他这突然之举吓了一跳。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宿淮双身上,看见了灯火之下,少年苍白低垂的眉眼。

    也就是这一刻,江泫才闻到房间里头弥漫的血腥味。

    血气浓郁到这个程度,走廊下头不可能一点残留都没有。他是自己将这些清理过了,害怕别人发现。

    想问的太多,江泫一时感到十分语塞。然而塞然之间,最开始发现他举剑对着自己时的僵涩恐慌之情已然尽数消散了,甚至在看见躺在地上的送生时,还感到几分无奈。

    宿淮双其实很宝贝他的佩剑,这样将它扔在地上恐怕还是头一次。

    他靴尖一转,从宿淮双面前绕到他身后,弯腰将地上的送生拾起来,又捡起躺在一边的剑鞘,将长剑落回,转身递给了宿淮双。

    宿淮双观他动作利索,心中忐忑又盛了三分。抬起双手将送生接过来以后,见身前的江泫抬手勾下目上白绫,露出一双清润无尘的眼瞳。

    不似从前那般无神,瞳中点映出房间里的灯火。

    宿淮双第一想法是高兴,可是喜色刚刚漫上来三分,就立刻被铺天盖地的惊慌淹没了。

    师尊能看见了。

    那他看见自己方才的举动了。

    少年攥紧手中的送生,只觉得平日不怎么离身佩剑此时像是着了火,烧得掌心生疼,又想将它丢开。但这是江泫递过来的,他到底还是紧紧攥着剑没撒手。

    江泫道:“你跪着做什么?起来。”

    宿淮双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起来。江泫知道他是犟劲儿又上来了,一时感到些许无奈和头大。

    他几步踱回宿淮双面前,道:“我不生气,你起来。”

    宿淮双跪得笔直,闻言头埋得更低了。

    江泫:“……”

    他语塞片刻,又道:“我的眼睛已然好转。你一直这样跪着,我要怎么看你?”

    宿淮双呆了一呆,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身上穿着的挽剑服。少年于是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仍然低着头,却默不作声地抬起双手,生涩地学习“展示”这个动作,甚至为了让江泫看清楚,还慢慢转了一圈。

    这件衣服,是九门会武开始筹备之前,上清宗就在选料子的。

    选好料子之后,等待参赛的弟子选出来了,再去量好尺寸,才会开始制衣。礼服是玄黑色的,质地有些硬,像是黑沉沉的夜空。衣摆飘逸美观,箭袖之外套着一件软袍,被滚金腰封一束,显得少年身姿笔挺。

    挽剑服的领口、袖口上都用金线绣着净玄峰的断梅纹,纹样简约却不失形韵,宿淮双一转,灯火映亮的荧荧金光也跟着转,显得金纹流光溢彩、粲然生辉。

    江泫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在宿淮双转到某一处时,忽然迅捷无伦地上前出手将他定住。

    可算让他找着了!

    江泫目光灼灼地盯着某一处颜色稍深的衣料,在那儿发现一道小小的豁口,像是遭剑刺入所致。因为沾了血,周边的衣服颜色要稍稍深一点,但因为衣料原本的颜色就很深,再加上晚上光线不及白天好,江泫愣是现在才找到伤口的位置在哪。

    宿淮双猛地被他一定,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慌张道:“师尊?!”

    他背对着江泫,看不见青年的神情,只觉得哪哪都慌。

    江泫在他伤口周边简单点了两下,为他止了血。又站在他身后,故意绷出沉肃冷淡的声音道:“为何受伤?”

    宿淮双明显僵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嗫嚅的声音:“遭人偷袭。”

    江泫又道:“遭谁偷袭?战于何地?”

    这下宿淮双却不说话了,并且无论江泫怎么问,都没有一丝要开口的意思。

    原本只是出于担忧,但他这样一直犟着,倒真的让江泫心中起了几分火气。他抿紧唇绕到宿淮双身前,看见少年的神色时,却微微一愣。

    宿淮双垂着眼睛,神情非常、非常难过。江泫很少有看见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机会,此时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庆幸,心中的火气不知何时也消散了。

    他顿了顿,解开了宿淮双。

    只是刚解开,少年又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好了。

    江泫站在他面前受了这一跪,心中突然升起几分难以抑制的无力感。面对此情此景,他意识到了一件事——面前这个人,无论是什么时候,永远都这么犟。不愿开口的,无论再怎么问,都不会开口;想走的路,即使前头是火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往里头跳。

    前世也是一样。询问、告诫都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最后甚至听闻他生死不明,直到江泫死去之前,都没再见过他一面。

    他喃喃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宿淮双听见这一句低语,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该说点什么的,但他什么都说不了,只好探手上前拽住江泫的衣摆,手背绷得紧紧的,其上青筋毕露。

    江泫被这样拽了一下,也回过神来了。

    他将视线落到宿淮双头顶,突然意识到了异常之处,屈膝矮身观察片刻,在宿淮双喉下一寸的地方,发现了一道禁制。

    禁制名为“藏真咒”,咒如起名,下咒之人不想他透露的,他绝对一句都说不出来。

    江泫愕然道:“下咒之人是谁?”

    宿淮双摇了摇头。

    他哑然片刻,也意识到了,这必然也是不能说的问题。宿淮双这些日子晚归究竟去了何处、与何人交战、为何受伤,这些都属于问不出结果的范畴。甚至稍微有一些引导倾向的问题,同样会被藏真咒克制。

    能下此咒之人,功力必不会浅。

    江泫盯着那道禁制,眼神有些复杂。

    许久以后,他道:“被下此咒,你是自愿,还是被迫。”

    这下宿淮双能说话了。

    他凝视着江泫的眼瞳,片刻后又重新垂下眼帘,缓慢地、坚定地吐出两个字:“自愿。”

    害怕江泫生气,他又迅速补上一句:“师尊,今晚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江泫道:“若是意外再大些,是不是要为师去替你殓尸?”

    宿淮双脸色一下白了。

    他讷讷道:“……不是的。不是的……”

    江泫说完这句,也察觉到自己话重了,心中有些后悔。哪知刚抬头,便看见宿淮双六神无主的神情,少年似乎从未碰见过如此棘手、如此不好解决的事,心中又急又悲,眼眶红了一圈,让江泫看得无比揪心。

    他尚不知揪心的来源,只知道宿淮双难过,他心中也不大好受。

    江泫试探性地将手搭上宿淮双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揽了揽。宿淮双果真被他揽动了,靠他近了些,半晌犹豫过后,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给了江泫一个拥抱。

    他似乎想用力又不太敢用力,护着什么宝贝似的把江泫圈在怀里头,万分小心地用侧脸贴着江泫的发顶,很小声地道歉:“师尊,对不起。”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察觉到,宿淮双竟然已经长得比他高了。臂膀也结实有力,胸膛不可谓不宽阔。

    他被他这样抱着,总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听见宿淮双道歉,一时也没想明白他有什么应该道歉的,想了想,一只手抚上少年的后背,安抚性地拍了拍。

    宿淮双的身体非常明显地僵住了。

    江泫心中浮现一些莫名的尴尬,刚想将手收回来,便察觉身上猛地一重,宿淮双竟然倒下来了。再将人扶起来,发觉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方才被江泫牢牢止住血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往外头渗血。

    无奈之下,只好将人搬上床榻,从他床头的乾坤袋中翻出些丹药外伤药,就要扒开他的衣服,打算亲自为他处理伤口。谁知手还没搭上去,就被宿淮双拽住了。

    他昏昏沉沉的,在床榻上头蜷成一团。

    江泫道:“放手,淮双。你这么握着,我要怎么动?”

    宿淮双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江泫凑近了去听,听见了两个字:“不动。”

    他心道:“小孩子脾气。”

    于是挣开宿淮双攥着他手腕的手,探手去取药。然而宿淮双被他丢下的那只手就这样可怜巴巴地垂在床沿,似乎想继续去抓,又不太敢动手。江泫看不得他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瞪着眼看了一会儿,拉着他的手腕,将自己的左手塞了进去,又伸出另一只手,单手去拆挽剑服上裹得紧紧实实的腰封。

    如此奋斗了近半个时辰,连哄带骗将灵力加持,总算将宿淮双身上那道极深的剑伤处理好了。

    带着这么一道伤,明日的比赛肯定是不能参加了。江泫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害怕宿淮双心中过意不去。

    他侧头看了看,宿淮双似乎已经睡着了,灯火铺映上他的面容,眼睫之下洒出一道淡淡的青影,似乎好几日没睡过好觉了。然而攥着他的手仍然很紧,像是一道铁箍。

    江泫试着动了动手腕,少年的眉尖便皱了起来,似乎有清醒的征兆,如此往来几次,江泫也就放弃了。

    他坐在床沿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现在在干嘛?

    这个问题一浮现上来,他的心情立刻变得非常诡异。这诡异的心情持续了一会儿,困意竟慢慢涌了上来。横竖走也走不掉,江泫叹了口气,黑着脸在宿淮双身边躺下,闭上了眼睛。

    两人都躺好了,房中一下变得寂静。江泫靠着软枕,听见胸中一下又一下的跳响,轻柔的黑暗很快包裹上来。迷迷糊糊之间,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谁挪了一下。一会儿脸上又伸来一只手,似乎是在替他整理乱发。

    动作很轻,搔得江泫面上奇痒。他将那只手精准的制住,扣上胸口。对方被他这么一扣,也老老实实地不动了,身边传来放得极轻的呼吸声,似乎是怕打扰谁的安眠一般。

    扣住那只手之后,慢慢沉入了梦中。

    第69章 藏玉于心1(看内容提要)

    江鸣岐道:“我走了。”

    江泫点点头, 道:“你走吧。”

    金冠束发的青年于是收回撩起车帘的手,可锦帘垂下后直到风止,江泫都没有听到他令车马前行的声音, 就知道一定还有后文。

    果不其然,一会儿过后, 江鸣岐又猛地伸手撩开车帘, 这次探出了半个身体道:“你真不跟我一起回去?我又要帮你打那么久的工?”

    江泫掸了掸袖子,淡声道:“本是同族人, 诸事有责。”

    江鸣岐道:“你知不知道你书房里的书简能堆多高啊?还是在有人帮你的情况下。现在你心血来潮想在外世游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 我会死的!”

    “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江泫道, “挑些重要的去做了就是, 剩下的等我回来处理。明衍过段时间也回去了, 你找他帮忙。”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江鸣岐就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对他放得太宽了?成天让他在外头到处跑,万一哪天捅了什么篓子都不知道。”

    江泫道:“今年只这一次。”

    “一次还不多?”江鸣岐道, “我从小长到大,四五年都不见得能出栖鸣泽一次。”

    虽然嘴上说的尽是抱怨的话,从他的神色里头却看不出来多少不满,更多的反而是掩藏于心的担忧。江泫对他的性格心知肚明, 也不挑破, 淡淡道:“待我归家,给你放假。”

    江鸣岐翻了个白眼道:“那真是谢谢你了,家主大人!”

    江泫道:“我不在家, 你多费心。”

    车里头的人已经缩了回去,闻言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 表示自己知道了,让他放心走。江泫于是退后几步,车内一声轻而俏的短哨过后,由栖鸣泽内灵物化形的马匹开始拉着马车慢悠悠地走。

    目送江鸣岐离去之后,江泫转身,进了这座清净古朴的小镇。

    小镇名叫扶风,位于九洲之一的涿水。涿水同样位于南端,与极南的古战场赤后接壤,因为栖鸣泽就在赤后天上,涿水也能称得上是栖鸣泽的邻洲,但凡有人想进赤后的,都得从涿水启程。

    江泫也在这里和江鸣岐分道扬镳。原本这次处理事务结束,他是应当和江鸣岐一起回去的,途径扶风镇时,忽然升起心思想来这里看看。

    因为与赤后接壤,涿水的景致比起林木繁盛的幽州、灵气丰沛的中州、山岭绵延的洛岭来说,并不如何好看;和世外蓬莱、金华玉城、奇谲危洲相比,更是逊色许多。

    若说赤后景致突出一个“死”字,那么它的邻居涿水就突出一个“枯”。涿水之中还稍稍好一些,越靠近赤后,越是草木枯焦,一片死气弥漫。然而景枯人不枯,涿水的住民生在这种险地里头,性格竟要比有热情好客之最的洛岭人还要胜上三分,由此洲驻镇仙门“飞痕谷”中弟子的性格里便能窥知一二。

    这座扶风镇已是相当靠近赤后的小镇了,空气稍稍有些浑浊。

    不过飞痕谷每月会下派弟子前来巡视,加固涿水与赤后之间的结界,扶风镇的水源之所以还能用、土地未被死气侵蚀还能种出菜来,也正是这个缘故。

    江泫打算留在这里,确实是心血来潮。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于是就在镇中漫无目的地走。

    好在在马车里头换下了那身仙门行头,将衔云塞进乾坤袋里,此时用木簪束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走到这样的地方倒也不算突兀,只是因为身形清瘦,显得有些单薄。

    途径某处食肆时,他被里头响亮的吵闹声吸引了目光。店面不大,里头坐着好几桌人,其中一桌拍桌推碗争得面红耳赤,似乎马上就要打起来了;可不论是店小二还是掌柜还是店里的其他人,都气定神闲地坐在一边,仿佛对这样的闹剧充耳不闻。

    甚至乎站在门口的小二看了他眼前一亮,还有心思笑嘻嘻地上来揽客:“客官,吃饭否?到了饭点,该吃饭啦!咱家的盐水鸡柴花酿可是一绝!”

    江泫好心提醒道:“店中似乎起了争执。”

    小二道:“哪有什么争执?吃饭罢了,这是他们吃得高兴。”他上下打量了江泫一番,见他容颜清俊洁净、气质异于常人,又穿着一身道袍,似乎悟到些什么,张口换了个称呼:“这位道长看着不是本地人,是从别处云游到此的?”

    江泫道:“算是。”

    小二将汗巾往脖子上一搭,奇道:“这可真稀罕!可很少有外地人到咱们涿水来。就算来涿水也是去涿天城,谁会往扶风这样的小地方跑?”

    说着说着,他喜笑颜开地凑上前来,作势要搭江泫的肩膀将人揽进去。然而真到了近前,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不知为何消了不少,原本要搭上江泫肩膀的手变成了迎客的手势,搔头嘿嘿笑道:“里头请,里头请!除了飞痕谷那几位,咱还不经常看见道长这样的人,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呢!”

    原本不想多做纠缠,可最后不知为何却足尖一转,当真跟着小二进了店。

    小二猜测他这样修仙的人都喜欢安静,引他去了一个僻静些的角落。当然这僻静也只是相对而言,进了这家食肆,便少不得能听见食客兴致高昂的呼喝声。

    扶风镇少人,即使正值饭点,这店中也只坐了这么几桌。江泫坐下来,随意点了两道看上去比较清淡的菜,便安安静静地坐着等。

    期间他听见吵闹不断的那一桌里头一个巨大的嗓门儿道:“你胡说!照我说肯定是遭了贼!”

    另一个人的嗓门比他更大:“你才胡说!指不定是他睡懵了做梦呢,哪家贼进家里不偷东西啊?”

    一开始那人拍桌道:“怎么不偷东西偷偷进人家里就不算贼了?你这是什么道理?!”

    反驳的那人霍然起身道:“谁跟你说那个不算贼了?我说了吗?我说了吗?我说他是睡懵了,关贼不贼的什么事儿啊?”

    江泫面无表情地听了半天,心道:“吵得乱七八糟。听了这么许久,还没听出来他们到底在吵什么。”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刚刚叫他进店的那个小二托着食盘走过来了。一看盘中菜品,果然如其名一般清淡,因为江泫叮嘱少量,躺在盘中青青白白一片,显得格外惨淡。

    那小二托着食盘,表情也很惨淡。他走过来,将菜碟一只一只放到江泫面前,摇头道:“道长,修仙的平日都吃这些?怎么吃得饱?怎么有味道?”

    江泫随口敷衍道:“门中规训,淡饮少食。”

    “淡饮?”小二吃了一惊,“那是不是也不能喝酒?”

    “自然是……”

    江泫原本想说“自然是不能的”,抬头时却无意间瞥见小二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上,握着一只圆滚滚的酒坛子。

    可他明明没有点酒。

    那小二顺着江泫的目光一看,也明白自己被发现了。当即将那只酒坛拿出来,道:“害……修仙的人眼睛就是好,我藏得这么好都被发现了。看你这盘中淡了点,掌柜的让我给你拿一坛柴花酿来。”

    江泫道:“为何?”

    话音未落,又听见另一位小二的吆喝声。

    “客官请!里面请!”

    只是这人不像江泫需要主动拉,而是自己闷头向店中走。

    江泫抬眼一看,是位穿着黑衣的青年。身量很高,乌发高束,面上蒙着一张乌金面具,只露出一半线条锋利的下颌、紧抿的冷漠唇角,一身凛凛的杀气,虽有所收敛,却仍显得极不好接近。

    手上提着一柄剑,用黑布裹缠着,看不清形貌。江泫从他身上辨识出了灵压,知晓这是玄门中人,然而不论是脸还是剑都被蒙得严严实实,摆明了不愿被人认出来,江泫猜测他是在躲什么人。

    身形高大的青年站在门口,将店内环视片刻,沉默的视线划过乌泱泱的几桌,挪到江泫所在的角落时,与他的视线短暂交汇了。

    背着门口的光,江泫隐隐看见面具下头一双寒星似的眼睛。这眼睛似乎有一种别样的魔力,只这一眼,就让江泫觉得有些恍惚。然而对方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沉默地收回眼神,片刻后,竟然抬脚向江泫这边走过来。

    视线的交汇不过短短一瞬。须臾后,江泫听见了面前小二的回答:“客官有所不知,咱们涿水人都很感激玄门能飞来飞去的仙人。如果不是他们驻镇,只怕这块地方早就不能住人啦。”

    原来如此。

    所以心存感激,面对云游来此的道人,也有好酒奉上招待。

    江泫明白了缘由,却有些止不住地分心观察那黑衣青年的行动。对方穿过大堂,步履不停地向这边走——随后目不斜视地路过江泫所坐的那桌,坐在了他的身后,将手中提着的剑放到桌上,露出一小截漆黑的剑柄。

    揽客的小二忙不迭地跟上来,听那黑衣人道:“一碗素筋面。”声色沉肃,有些紧绷。

    小二道:“好嘞!素筋面一碗!”

    江泫和他背靠背坐着,感到身后仿佛坐着一座牢不可破的铁山。然而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素不相识之客,断没有在他身上多费心思的道理,江泫于是将心神收回来,对面前的小二道:“门中禁酒,多谢好意。你喝了吧。”

    对面的人搔了搔脸,不好意思道:“这哪能啊?我正当值呢,被掌柜抓住喝酒了,可要扣工钱。虽然咱的柴花酿真的是难得一见的好酒……”说着说着,他眼前一亮,抓起酒坛向江泫身后的黑衣人道:“客官,我见您气宇轩昂,绝非凡人!单单吃饭索然无味,可要喝酒?小店免费赠送!”

    因为自己不能喝,便要麻烦别人,江泫觉得不太好。他正伸手去接,口中道:“罢了,我……”

    谁知那黑衣人转头瞥他一眼,率先伸手将酒坛接了。用另一只手揭盖,将酒坛凑近嘴边,仰头喉结滚动几下,一坛酒就见了底。

    饮尽之后,他将空酒坛递回给小二,回过身去不再言语。小二看直了眼,连连道:“客官好酒量!好豪爽!要不要再来一坛?”

    反观上来送面的那位就有些束手束脚,看来自己碰上的这位格外聒噪。江泫直到背后人摆明了不愿说话,只好将人叫回来,道:“之前你想问我什么?”

    果然,他起了话头,那小二便跟被勾了魂一样飘过来了。

    东拉西扯说了几句,小二被掌柜叫走。这片角落里头终于得了僻静,江泫随意夹了一筷素菜送入口中,细嚼咽下后,低声向身后黑衣青年道:“多谢。”

    那人道:“嗯。”

    只这么一小会儿,他已经吃完了一碗面,瞥见散开的黑布,重新将剑缠好后提着它起身,沉默片刻后,道:“这里不太平。速离。”

    言罢上前台结了帐,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第70章 藏玉于心2

    他离开后不久, 江泫也吃完饭了。他将自己的仪容收整干净,随后站起身来。

    店中空间不大,他和那位黑衣青年方才几乎是背挨着背坐的。此时江泫一站起来, 木凳后挪磕上宿淮双原本坐的位置,地上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清脆声音。

    小二方才被他支走了, 这一块地方只有他一个人。

    江泫转过身从座位里头绕出来, 看见地面上躺着一只细长的木牌。

    木质温润沉厚,呈深棕色, 被打磨成一块方正的木牌,边缘雕花, 内有四线成角, 中间似乎刻了什么字, 其上灵气浮动, 一看就是仙门之物。

    江泫俯身将它拾起来,仔细端详片刻,发现木牌上头刻着两个字:风杳。

    是风氏的灵命牌。

    方才那位是风氏人?风杳听上去像是女子的名字,再者这类能昭示族中子弟生死存亡的物件是绝对不能被人私自带走的, 他怎么带出来的?

    那灵命牌躺在掌心,江泫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总觉得风杳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但他一时间没想起来,带着灵命牌迅速结了帐走出食肆门口, 四下张望, 果然没看见方才那位黑衣青年的影子。

    用灵识去探,也没找到。他不过吃几口饭的时间,这人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一点踪迹都找不到了。

    江泫握着灵命牌,心中情绪有些微妙。

    他现在是找不到人, 但是等那人发现灵命牌不见了,肯定会再回来找的。将此物寄放在掌柜那里不妥,这木牌在仙门之中意义非凡,在凡间也可为一笔不菲的银财。万一有人心生歹意拿去典当了,要再找更是麻烦。

    思忖片刻,江泫决定就在这附近找店住下。

    打点住的地方很快,食宿原本就是一条街。江鸣岐往赤后那边走的时候已是下午,等到江泫慢悠悠地吃完发、慢悠悠地找地住下,一切收整完毕以后,天已经擦黑了。

    扶风镇晚上的灯不多,街道上零零散散也就挂了几盏,看上去颇有些阴森诡谲。江泫怕灵命牌的主人突然折返,一直都待在客栈里头,时不时透过客栈的窗户往下头看,从灯灭看到灯亮,也没看见人。往桌边走准备坐一坐的时候,听见了几声敲门声。

    晚上会有伙计挨个往房中送水,江泫走上前去开了门。

    果然是送水的伙计,只是似乎精神有些怪异的萎顿。江泫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他面前一扫而过,回想起来白天灵命牌主人对他说的“此地不太平”,再细一琢磨,琢磨出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扶风镇里头,确实有点奇怪。白天不觉得,天一暗下来,就能更直观地感受到荒凉萧索,再加上伙计的神情让江泫觉得有些熟悉——白日里碰见的人,除了个别话痨且情绪亢奋的,似乎大多数都是这样半死不活的神情。

    人不可能本来就是这样,想来是遭了什么东西侵染。

    是飞痕谷设下的结界松动了吗?还是有别的什么?

    思来想去,江泫打算等灵命牌物归原主之后,就去探查看看。不为别的,只为小二笑嘻嘻捧来那一坛柴花酿。

    睡到半夜的时候,江泫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了。

    他在扶风镇人生地不熟,睡得也浅,一听到声音就立刻睁开眼睛,凝神细听片刻,确定了是刀剑相接的铿响。江氏子弟从小习剑,江泫虽然是个半途插进来的,这些年也练了不少,对这种声音最是熟悉。

    他从床榻上起身,推开木窗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略略一探,随后将窗扇整个推开,衣袂一掠,从窗口翻出去,化作一片冷影落地。

    夜里的街道寂静异常,越是靠近,交战的动静就越大。绕过街尾的小巷进入空地时,迎面飞来一道凛冽的寒光,江泫稍稍侧头,那寒芒便擦着他的鬓角飞过了。

    空地上交战的有两拨人——不对,是一拨人和一个人。

    白日里碰见过的那位沉默青年被一种穿着漆黑斗篷的黑面人围在中央,刀里来剑中去,还要躲不知道从那边放来的冷箭、错身时突然拍过来的符箓,可谓是忙碌异常。然他以一对多,看上去也并不如何费劲,动作利落无情,带着厉厉红芒的剑锋一掠,便是一道飞溅的血弧与跃上半空的人头。

    他的剑很快,带着摧锋折刃的狠厉,像是扯人血肉的野兽。剑锋所对,唯有要害。

    这种单为活命挥出的剑,世家之中是不教的。地位越高的氏族,越追求“雅”,族中弟子习剑、习剑舞,出剑需迅捷不失美观,飘飘一掠取敌性命,方可称之为上品。

    这不像世家里头教出来的剑法。再者风氏习瞳术,若他是风氏之人,为何不用?

    江泫藏在墙后的阴影之中,谨慎地观察片刻,视线不经意扫过青年四周的黑影,心中立刻重重一跳。

    除开他藏身的这片地方,周围的墙脚下、树影下,竟然藏得密密麻麻全是黑面人!

    这些黑面人毫无动静,藏在影子里头,仿佛死物。若察觉前方有人倒下,就立刻游出补上。而倒下的人也无声无息,被逼退没有呼喝、被刺了没有惨叫,仿佛一群单纯奉行杀戮指令的人偶,倒地以后同样化作黑影,须臾后便消散。

    杀不完,根本杀不完。

    只要有影子,他们就会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人会竭力,非人之物却不会,等到那青年力竭之时,就是他的死期。

    江泫熟读江氏密卷、也游历过很多地方,见识广博远超常人,然而他深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比如现在面前这个,他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方才飞掠出来的那一剑似乎只是黑面人无意为之,然而一剑过后,被层层围住的青年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动作一顿,竟然横手一劈,看样子是想引着黑面人群向镇外头去。

    江泫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出声提醒道:“不可!”

    镇内还有几盏灯,有些光亮,若到了野外还正巧碰上云层蔽月,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谁知那青年听了他的意见,竟然半分采纳的意思都没有。他剑出得愈发快,生生从面前清出一条道来,足尖一点就要离开。

    江泫暗道一声:犟!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荧粉,扬手向地上一泼。灵力再行,便光芒大盛,一时之间此地亮如白昼,黑影退避三舍,纷纷游到后沿,畏葸不前。

    见这招有用,江泫心中一定,又从袋中取出数瓶揽在怀中以备不时之需。那黑衣青年原本已经走了,走出很远见没有东西追上来,回身折返,远远便看见地上一条清亮的银河,江泫一身朴素的青色道袍,正立于其中。

    既然灵命牌主人已经回来,江泫就不用去找了,省下许多功夫。他换了一只手将装着荧粉的瓶子抱好,另一只手去取装在袖袋里头的灵命牌。谁知牌还没取出来,就听对面站着的人道:“你怎么还没走?”

    一片静寂之中听他的声音,便不似白天那般沉肃。江泫听完这句,发觉他声音颇为年轻,听起来似乎与江明衍年纪相仿,不过二十二三,比自己年龄还要小上一截。

    他低头取灵命牌,没顾得上回答。又听对面人道:“你不要来找我。”

    江泫的动作一顿,心中升起几分愕然。

    找他?

    他抬起头,一贯冷淡的目光中落到青年身上,难得透出几分复杂。

    对面的人接收到他的视线,不知道领悟到了什么,甩干净了剑上的血之后,慢慢落剑回鞘。再开口时,他声线中的冷硬消退几分,语气也有些不太自然,道:“我听见你说门中禁酒。”

    江泫顿了一下,奇迹般地理解过来他的意思。

    我听见你说门中禁酒,才代为饮之。若事实并非如此,是我冒昧,但无论如何应当算不上仇,不用半夜来寻。

    将他的意思理顺过后,江泫久违地感到语塞,又有些好笑。

    天下哪有挡酒还被记仇的道理?他以前碰见的人会因为这个怪他吗?

    正巧指尖摸到木牌,江泫道:“确实禁酒,你代为饮之,于我有恩。另外,今夜虽是巧遇,我也确实在找你。”

    五指张开,掌心躺着一只精致的木牌,被地上的荧光映得微微发亮。

    看到灵命牌的一瞬间,对面的人呼吸一窒,立刻伸手将浑身上下摸索一番。发现木牌确实是不见了,他大步上来,一把取过江泫掌心的灵命牌攥回掌心,又火急火燎地退开到几步之外,才道:“多谢。是我遗失的东西。”

    “酒的事情不用谢,另外这样镇着没用。”他的语速很快,在夜中渗出条理分明的冷静与镇定,“这些东西我能料理,你离开扶风镇,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

    江泫道:“这究竟是什么?扶风镇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

    对方却不答,重新抽出长剑,剑尖对着地面一划,紧接着长靴一踢,地面扬起沙尘,立刻将江泫方才撒在地面的荧粉扑了个干净。

    光一弱,藏在影子里的黑面人立刻露出寒牙。一大片乌压压的不详之色朝那青年压去,眨眼之间便被人带离,消失不见。

    江泫站在原地,只觉这发展无比奇怪,无比不走寻常路。他和这人碰了两次面,次次都匆匆忙忙,从来都来不及好好交谈。

    略一思索后,江泫将荧粉瓶重新塞回乾坤袋里,从袖中取出衔云,沿着青年退走的方向一路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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