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三灵飞光9

    此时天不过蒙蒙亮, 来敲门的似乎是主院的家仆,来提醒厉天陵起床,一家人要一起用早膳。

    虽然他很不受待见, 但毕竟是城主亲生的孩子,每日都是要坐在一起吃饭的。

    听见敲门声, 厉天陵强撑着就要爬起来。因为他天生倒霉, 没有仆人赶靠他太近,房间里头自然也没有仆人, 连开门这样的小事都需要他亲自去做。

    刚刚下地,脚腕就疼。脚腕一疼, 人一个激灵就想起来自己昨晚答应别人的事, 将嘴捂住以防自己出声, 慢慢坐回床边去。

    坐回去以后, 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待在熟悉的环境里,暂时没有死亡的威胁,人也不慌了,等到人走了以后, 先用木梳将头发梳顺、去隔壁房间洗漱一番,才又回到房间,才低声嘟囔一句“好饿”。

    一只手握着一个纸包递到面前。道袍袖口下滑,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正是神出鬼没的江泫。

    江泫嘴里也叼着一个杂粮饼, 一边抬手递给厉天陵一只。这是他早上出去的时候顺手买的, 出门的时候,厉天陵还在睡觉,这会方才用瞬行术回来, 正好看见他推门进屋。

    垂着眼不说话的时候,因为齐刘海和脸上那道擦伤的缘故, 厉天陵整体看起来有些清秀。然而一抬起眼睛,神态就立刻鲜活起来——具体表现为现在他被突然出现的江泫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江泫手里的油纸包。

    打开以后,他的神色微微一变,似是有些愕然,又有些怜悯,道:“你早上就吃这个?”

    江泫:“……”

    他咽下一口杂粮饼,冷冰冰的视线将厉天陵上下扫了个遍。厉天陵瑟缩了一下,低头打开纸包啃了一口。

    见他动口,江泫这才寻了只凳子坐下,道:“吃完了就过来。”

    厉天陵磨磨蹭蹭地啃饼,看起来十分不习惯吃这些。江泫一向知道这种有些规模的氏族里头吃一顿早膳有多铺张,司常府中的饮食便是无可代替的好例子。

    最初上山的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可谓是十分拮据。

    好在他从小惜命,深知病重的时候连吃一口东西都困难,更在意自己的病症,对于生活质量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具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随遇而安,很快就习惯了离府之后的生活。

    他离开司常府两年多了,因为对司常府的生活没有什么眷恋,闲暇时想起来的更多是父母和叔叔。此时看厉天陵的反应,倒勾起了他一些尘封的回忆。

    等江泫想完,厉天陵差不多也吃完了,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江泫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两瓶丹药,放到厉天陵面前。

    在这孩子睡觉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出去了一趟,和重月报备了接下来的行踪,顺手从药王谷弟子那儿取了两瓶治扭伤擦伤的丹药,一瓶外敷、一瓶内服。路上走到一半,想起厉天陵醒了没饭吃,又去早市买了两张杂粮饼。

    味道算不上上乘,用来饱腹却也足够了。

    岂料厉天陵看了一眼桌上的丹药瓶,竟然下了凳子,单脚蹦去一个立柜前头,拉开抽屉,从一堆银花花中取出几大锭银元宝放到桌上,道:“药钱。”

    江泫道:“不用钱。”

    厉天陵的神色有些茫然。

    “怎么会……”他怀疑道,“你不是很缺钱吗?”

    江泫深深吸进一口气,平复心情。

    他以为自己就算是很不会说话的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个更不会说话的。

    平复好以后,他语气平淡道:“缺是缺,但也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银钱就摆在这个抽屉里,不怕有人来偷?”

    闻言,厉天陵将视线移开,眉目中闪过一道刻薄的冷色、其下掩藏着难以窥见的自卑。

    “灾星的潜沾了厄运,是噩财。不会有人来偷的。”

    刚刚说完,他仿佛又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歧义,转头看向江泫,慌忙解释道:“不,我不是想让你沾上厄运什么的……”

    却见江泫瞥了桌上银钱一眼,道:“太贵了,不收。这两瓶药只值一百多文。”

    厉天陵道:“那就……那就当作是救我性命的谢礼。”

    救他是举手之劳,江泫原就没打算要谢礼。可看对方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只好收下,盘算着什么时候再给他悄悄放回去。

    趁着厉天陵学着自己给自己的脸上药的时间,江泫道:“昨天晚上我将府里草草探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正好你醒了,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厉天陵磕巴了一下:“什、什么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同江泫说话的时候,他总觉得莫名紧张局促,此时听到江泫要问问题,心中的弦立刻就绷紧了。

    江泫道:“很简单。”

    昨晚他连夜探查一番,并没有在府中发现什么异状。府中彻夜燃烧的灯似乎确实有驱邪的作用,整个城主府干净得简直不能更干净了,一片多余的鬼魂都找不出来。而在今日简单的问答过后,他明白了现在城主府中的现状、以及厉天陵称自己为灾星的原因。

    简而言之,他命中确实有灾厄相。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靠近他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倒霉,轻则失财、重则丧命,然而他本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克死母亲,也险些让父亲丧命。母亲死后,父亲扶正侧室,正是那位企图致他于死地的主母。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厉天陵就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出去。父亲不忍心看他如此,请来远近闻名的相士为他画了一张符,每日三餐时,他可以带着这张符纸出去,短暂地看一看自己的亲人。然而就算带了符纸,也只是独自一人坐在远远的角落里头,没人敢靠近他。

    主母因为他的体质遭过殃,异常厌恨他。她的贴身婢女时常撺掇下人嚼舌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推到他头上,骂他灾星祸害、咒他去死。从小咒到大,厉天陵慢慢也就信了自己真是个灾星。

    原本江泫没觉得厉天陵有能力引动疫病这样的天灾,然而在府中走过一圈之后,发现唯一有异常的地方,只有可能在厉天陵身上。

    他思索一番,倏地探出一只手,隔着衣物抓住了厉天陵的小臂。

    冒着风险探出灵识在他体内走了一圈,江泫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说到底他不是相士,不会看命,现在姑且只能相信他这天生灾厄命的说法。然而若是天生灾厄命,江泫在他身边走了这么久,也没见倒了什么霉。因此,他心中始终留有一分怀疑。

    被他擒住手臂,厉天陵丝毫不挣扎。江泫直视着他,道:“我实在不是很信这些。我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厉天陵默默地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江泫继续道:“你恨谁?”

    话

    题跳转得太快,厉天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思考出个结果来,道:“谁都不恨。”

    “你不恨你主母?”

    “不恨。”厉天陵轻声道,“她人其实很好。小时候她来看过我,给我带吃的,走的时候在门外的台阶上跌了一跤,流产了。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就……”

    “非要说的话,我比较恨自己。旁人都巴不得我去死,我还是很想活命。但是只要我活着,周围的人就会有麻烦。”

    江泫道:“想活命,有什么不对?如你所说,你没想害过任何人,他们霉运缠身并非你的本愿。若你心怀怨恨,恨不得天下人都去死,有这种……我不太信的体质加持,天道因此降下灾疫,倒有几分微末的可能性。既然你谁都不恨,问题便绝不在你身上。”

    厉天陵神色怔然。一位从前素未谋面的人肯救他的命,将他送回府中,还愿意对他说这样一番话,不为此动容肯定是假的。

    然而这么多年的观念根深蒂固,非一时可改。他总觉得继续让江泫在他身边呆下去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想出言提醒,但江泫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不信这些,他便也不好再提。踌躇片刻,正不知道要说什么,便见江泫提着剑从桌前站起。

    厉天陵道:“你、你要去哪儿?”

    江泫道:“略有了些眉目。你平日出去带在身上的符纸在哪?借我一观。”

    他于是从凳子上下来,将符纸取来递出去。江泫抬手接了,飞速地上下一扫,嘱咐厉天陵好好呆在屋子里头,便独自一人出去了。

    那符纸有些端倪。他这便打算回山看看,似乎在哪本古籍之中读到过相似的走笔,马不停蹄回了三灵观,独自翻找了足足半日,终于找到了那符纸上头所绘符文的端倪。

    那是用来短暂抵御阵法的符文。除了封灵阵、还有从上古时流传至今的古老阵法,其余常见的阵法几乎都能抵御一二。有灵力的人将其带在身上,每使用一次会消耗大量灵力;而没有灵力的人想要使用,就必须用别的东西去交换。

    怪不得待在厉天陵房间里的时候总觉得浑身不适……有人在他的房间底下画了一个阵法!

    究竟是谁让城主将他关在住处的?画下的又是什么阵?意欲何为?

    眼见事件终于露出希望的苗头,江泫将书放好,又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一路连奔带瞬行术进了城主府,等到推开厉天陵房间的门时,一路微微沸腾的血液一下冷却了。

    房间里没有人。厉天陵不见了。

    第142章 三灵飞光10

    正是因为有人要杀他, 江泫才让他好好待在房间里头不要乱跑。虽是白天不好筹谋下手,但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这会儿打开门见人已经不见了, 江泫的脑海中一下冒出许多不好的可能性。

    他将门关上,先是在府中找了一圈。相较于城池的规模, 这座城主府邸显得有些过于奢华了。

    前夜在府外观察的时候就发现府邸异常之大, 府中点着的长明灯几乎能映亮三分之一的城池。回三灵观之前简要探查一番,仅仅是探查就花去了他数个时辰。

    府中装潢极奢极雅, 若要论奢靡程度,简直就是一个缩略版的司常府。单论厉天陵住的那座院子, 便不是寻常世家子弟能住得起的, 而奇怪的是这座城池并不富庶, 甚至因为地处三行原北偏僻处, 还有些贫瘠。

    在这样的一座城池里,是如何建起这么一座奢靡至极的城主府的?

    疑问先按在心里,江泫继续找人。避开仆从、路过正厅的时候,听见里头碗碟敲击的一声响, 便停下来,透过窄窗的缝隙向里窥探。

    果然看见一张摆满珍馐的矮桌,一人跪坐于桌前,正埋头苦吃。看背影, 正是从房间里失踪的厉天陵!

    认出他的瞬间, 江泫先是松了口气,又感觉心中不大平静,将拳头握了松、松了握, 心想:他满府到处找人,正主居然没事人一样坐在正厅吃饭。

    过一会儿, 他又回过头看了看厉天陵吃饭的动作,发现他是真饿了。他的矮桌摆在正厅的角落里,正好在江泫藏身的窄窗对面,透过这个绝佳的视角,他还能看见正厅的另一角,坐着一位中年人。

    高高瘦瘦,长相严肃冷刻,简直就是一个成人版的厉天陵。虽然坐得离厉天陵很远,看向儿子的时候却是微微笑着的,双眼弯起,眼角延申出数道岁月的褶皱。

    这原本是一个父亲慈和的微笑,落到江泫眼里,却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他总觉得,坐在里头的父亲并非是在看他的儿子,而是在透过儿子看别的什么东西。单这样一看,虽然有些奇怪,但父子两人的感情似乎不错。

    在正厅外待了一会儿,另一边的走廊处传来仆人的脚步声。江泫顿步撤走,重新回到了厉天陵的院子,稍作等待。整个城主府里,厉天陵的院子算得上是最清净的地方了,一般没什么人敢来,江泫便站在门边等。

    约莫一刻钟后,那边的回廊之中忽然传来一声石子掷击墙壁的声响。

    江泫动作微微一顿,立刻迈出几步,绕到了转角后头将身形掩好,默不作声地观察情况。

    石子落地之后不久,那边走廊底下迈出几道人影。

    最前头的是厉天陵,不知何时换了一件合身的锦衣,长发好好束了,唇角紧抿,神情冷淡,一言不发地向前走。脚腕一定很疼,走起路来一跛一跛。他身后跟着两位家仆,躬身走在他身后足足三四步的距离之外,似乎十分不愿意跟着他走。但碍于他的身份,依旧低眉顺眼。

    其中一人面露难色,道:“少爷,您刚刚拿的什么东西?把纸窗都打坏了。”

    厉天陵不咸不淡道:“与你何干?”

    另一人嘀嘀咕咕道:“还请少爷手下留情。厉管事见了破掉的纸窗,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厉天陵停下脚步,语中颇有些似笑非笑的倨傲,道:“破了这么一扇纸窗,我家就要倒了吗?府里的纸窗,我砸不得吗?”

    两位仆人没想到他突然停下脚步,走得距离他近了些。随后立刻神色大变,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似的,哆哆嗦嗦地倒退好几步,唯恐有霉运沾到自己身上。方才心惊胆战完,又察觉对方三言两语扣过来一顶帽子,心中又惊又怒,却是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道:“哪里……哪里。不是这样的。”

    “不是?”厉天陵冷声道,“不想跟就回去。”

    得了此言,那两位仆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江泫藏在角落后头,看完了全程,心中稍稍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受到如此多的嫌弃,纵使父亲待他不错,厉天陵在家时的状态也会偏向谨小慎微、忍气吞声一些,没想到完全相反。那边回廊的位置有些特殊,想必在走过来之前,厉天陵就已经看见他了,特意弄出点动静提醒他。至于砸破纸窗,从他后来的反应能看出来,一定是故意的。

    身后跟了两个自己不喜欢的仆从,正巧要将他们赶走,便随手使坏。说话也是,言辞尖锐,居高临下,若此前没见过他,乍一听一定觉得此子张扬跋扈,被惯坏了心性无可救药。

    可等到人真的走了,转过身以后,江泫又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点失落。

    被人嫌弃这种事情,就算持续再久也根本不可能习惯得了。

    这些情绪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很快他便收整好心情,朝着江泫藏身的转角走来。走得越近,越磨磨蹭蹭,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不起。”

    江泫抱着剑靠在墙边,瞥了他一眼,道:“为什么道歉?”

    厉天陵浑然没有方才那股倨傲劲儿了,垂着头犹犹豫豫道:“……我不是故意被发现的。我想去厨房拿点吃的,没想到里头有人。”

    江泫心道:厨房若是没人,这么一大家子中午吃什么?

    然而他按捺下了,转而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方才去那边用午膳了?”

    厉天陵道:“是。父亲以为我起晚了,又叫厨房做了一份。吃完以后,让人将我送回来。”

    听闻此言,江泫在手臂上轻敲的指尖顿住了。

    “你父亲似乎对你很好。”

    提起父亲,厉天陵的双眼亮了亮。

    “父亲对我很好!他从来不嫌弃我,我想要什么他都给我买……”他高高兴兴地掰数了好几样,末了接道:“真的很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江泫对于他的话不置可否。方才看见的那个笑容是在古怪,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再者,他来这座城也算得上频繁了,从没听过城主府招方士修士来解决厉天陵身上的问题,不解决、反而心安理得地看着儿子年复一年被囚在住处不能出去,好不好还有待商榷。

    他淡声道:“那主母对你心怀怨怼,为何不去向他说?”

    厉天陵愣了一下,声音稍微低了一些,道:“她讨厌我是正常的。她要讨厌,就让她讨厌吧。但像刚刚那种,无缘无故要欺负我的,我就半夜跑到他们床边去。他们一看到我就吓破胆,又不敢出手打我,第二天自己就老实了,犯不着跟父亲说。”

    江泫:“……”

    他好像明白厉天陵游刃有余、府里下人诚惶诚恐的态度是怎么来的了。

    多说无益,他拉着厉天陵进了屋子,将门仔细关好了,道:“你刚刚出去,是不是还带着那张符?”

    厉天陵乖乖低头,从袖子里头摸出符纸放到桌上,道:“带了。不带不能出去。”

    江泫将其接过来,垂眼打量片刻,确认走笔无误之后,向其中注入些许灵力,确保它发动时不会再吸食厉天陵身上的精气生气之后,才递还给他。

    厉天陵浑然不觉他方才做了什么,才将符放回去收好,又听江泫道:“你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被勒令不能出门吗?”

    “记得。五岁……主母在外头跌了一跤以后。”

    江泫又道:“是谁说的?”

    厉天陵道:“一个道士。父亲专程请过来的……说我是灾星,要关好,不能让我出来,不然祸及全府。”

    江泫心道:果然不是什么好父亲,请来的也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一般民间看见煞星命相,请来看相的人第一反应一定是让那家人把孩子扔了。而城主早已被提醒有祸及自身乃至他人的风险,仍然不想办法补救。

    就像孩子生了病,不去寻法解决,而是顺从谬言将儿子关在住处,再弥补以事事皆足的父爱,不管儿子要什么,都一定满足。然而厉天陵才多少岁?他要的又能是什么大东西?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

    事到如今,一定要先弄清楚这间屋子底下有什么阵。然而不知大小、不知方位,究竟是在房中,还是在地基下?实在有些难找。

    他让厉天陵看着人,将他的住所从上到下搜了个遍,从白天搜到晚上,檐下亮起了红红的灯。

    厉天陵撑着脸坐在门口,纳闷道:“你在找什么?找了一天了。”

    江泫道:“这片地方有个阵,城中时不时爆发的疫病可能是这阵法的副产物。你是阵法运转的核心,不可或缺,所以你才会被关在这里。”

    厉天陵猛地起身,从檐下一走一蹦地追出来,道:“等等、等……你先别找……什么阵?父亲说只要我待在这里其他人就不会有事,什么时候有的阵?”

    江泫用剑尖挑开一片草皮,道:“从他让你待在这里那天。”

    厉天陵站在台阶上好半晌,呆呆地道:“他知道这里有阵吗……?这是什么阵?”

    江泫道:“得找到了才知道。你的院子修得太大了,很费时间。”

    厉天陵默默地坐了回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问道:“阵法破了以后,我是不是就不用每天待在这儿了?”

    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

    “也许。”他轻声道,“我先要看看这是什么。”

    第二日晨光熹微之时,江泫终于辨识出了这阵法的正身。这座院子里的阵法一共有七枚,同常见的阵法不同,这些阵法只有巴掌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最开始找到的那一枚在房梁上头,第二枚在走廊底下,第三枚刻在厉天陵的床板上……它们独立存在,却因类属同种而相互影响,无形交缠之间,将原本的力量无限扩大,这才有了隔绝厉天陵命相的能力。

    说是隔绝,或许并不恰当。

    藏在厉天陵院子里的,是一种转运的阵法。窃取厉天陵身上的孤煞命相,以邪术强行扭转,将厄运转变为加诸于身的好运。

    厉天陵这样的,极孤极煞的命格,若是扭转过来,便是绝世无双的好运,然而究竟加诸于谁之身,便要看看阵法最终连接的究竟是谁。

    而现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厉天陵不能再继续待在阵法里头了。命格被窃取,偷窃滥用者当受天罚,而被偷窃者,在阵法中呆得越久,在世间存在的痕迹就越淡。元神淡、命格淡、记忆淡,像是被掏空了内里的朽木,最终会化为飞灰消散,谁也不记得。或许连他自己都不记得。

    而天道本应对窃取者降下天罚,因其强运加身,阴差阳错引到整座城中,这才时常起疫,不得根治。

    何等歹毒,何等贪婪。

    万幸刻下这些阵法的道士功力不足,引不动大阵,只能刻下这些许小阵相互作用,威力至少削弱了一半。

    这阵法究竟连在谁身上,他也隐隐有了眉目。只是一想,都觉得怒火中烧,提起衔云,将这些阵法通通划毁了。

    毁阵的时候,厉天陵一直在旁边看着,似乎想要上前阻拦,又不敢伸手,最终鼓起勇气上前来扯住他的袖角,弱声弱气道:“要不还是留两个吧……全毁了,府里这些人怎么办?”

    要是阵毁了,倒霉的压根就不是他,而是府中的其他人。

    江泫道:“府中除了城主,还有谁待你好?”

    厉天陵道:“……好像没有。都不大喜欢我。”

    江泫道:“那你管他们做什么?至于你的父亲,便更不用管了。”

    厉天陵拽着江泫的袖角,闻言直接懵了。

    “为什么不用管?你说城中起疫不是因为我,那是因为这些阵法吗?”他茫然道,“可我也不能不管我父亲的死活!你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谢你,但是能不能先……”

    江泫划烂最后一枚小阵,收剑回鞘,道:“阵法的事情以后再说。在这里待太久了,想不想出府,去没人的地方逛逛?”

    说话到一半被打断,厉天陵险些咬着自己的舌头。

    “以后再说……没人的地方?”

    “嗯,没人。就是有些冷。”江泫垂眼看他,“偷溜出府玩,谁小时候没干过?”

    他到底还是没打算把厉天陵一个人丢在这里。

    显然,好奇心胜过了不安。从江泫将他从黑袋子里头救出来的时候,厉天陵心中便生出了隐秘的信赖。他相信江泫不会害他,也不会带他去人多的地方,犹豫片刻之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清秀斯文的额发下头,是一双饱含期待的清澈眼睛。

    他小声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江泫没有回答。

    就这样,如同那天晚上一样,他带着厉天陵离开了城主府。

    第143章 三灵飞光11

    起初, 江泫是想将厉天陵带回三灵观去住一段时间的。带到三灵观去,让师尊看看他的命相有没有什么解法,若是有, 等解了之后,再带他回父亲身边去。

    总之, 要先将他从府中带出来。可临到了城边, 忽然踌躇起来,不知道这样贸然将人带上三灵观究竟是好是坏, 会不会惹得师尊生气。于是调转方向,在城中找重月的位置。

    为了让厉天陵放心, 他走的都是极其偏僻的小巷, 前后看不见人影。从始至终, 厉天陵的手中一直捏着那张外出时需要随身携带的符纸。

    江泫看了一眼, 没有出言阻拦。

    两人在城中绕行一阵,发现重月竟然就在最初江泫去过的那间药坊里头。由于是安置病人的地方,周围的住户都走得远远的,街巷冷清、门可罗雀。厉天陵跟着他走了一段, 到了药坊的门口之后,怎么也不愿意进去了。

    “我就在这里等你。”他道,“你、你办完事就快点出来。”

    他不知道江泫出来是要干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进药坊祸害别人, 于是打算站在外头等他。

    看他真有杵在门口不走的意思, 江泫思忖片刻,考虑到他有自己偷偷跑出去的前科,也不打算进去了。

    他将药坊的门推开, 站在门口扬声道:“师姐!”

    很快,药坊的内门被打开了。重月穿着一身素净的绿色衣裙从门后迈出来, 手中拿着一张白绢,似乎在擦拭手上的药渍。

    她还没走近,忽然听见门外一道稚嫩的声音慌慌张张道:“别过来!”

    江泫站在门口,侧头看了一眼,低声安抚道:“她是我师姐,跟我是一样的。”

    厉天陵道:“一样也不能过来……这里又不是我的院子。要是走得近了,她肯定会遭殃。”

    话音未落,背后就响起一道清冷柔和的声音:“什么遭殃?”

    厉天陵一看她竟然已经站到了自己背后,脸色一下白了,条件反射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江泫。可惜江泫正在与重月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完蛋了。

    他在心中默默道,感觉手脚有点发冷。

    这个姐姐遭殃了,自己一定会被讨厌的。

    重月道:“方才我看的时候,病人的情况已经好了不少,伤口不再继续向内腐烂了,痊愈只是时间问题。你既已解决了问题,怎么没回去休息?”

    她一来就问到了点上。江泫正是想过来问问她能不能带人上枯雪山,只是还没组织好措辞,她就突然发问,一时卡壳了。

    重月看了看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温声道:“要来帮忙的话就不必了。几日前司常府的执令官又拨了一批人来,还有城中的义工,现下不缺人手。你是不是又几夜没睡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不必……”江泫道,“师姐,我能不能带个人去见师尊?”

    重月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将视线转到藏在门后的厉天陵身上。

    “是这个孩子吗?他是……?”

    鉴于厉天陵不愿意进去,两人便站在门口交谈。简短叙述之后,重月弄明白了事件的原委。

    显然她心里也没底,道:“师尊没有说不能带人上山,知道枯雪山的凡人也不在少数,应当是可以带上去的。但师尊愿不愿意见,我就不知道了。”

    江泫道:“先带回去看看再说。”

    重月点头道:“也好。不过你是不是还有一点尾巴没处理掉?我带他回去就好。”

    确实还有一点事情没处理。分工明确,节省时间,江泫对重月道了谢,便准备让天陵进院子里头。谁知头顶忽然传来异动,像是门梁断裂的声音。再抬头一看,果不其然中奖了,看起来牢固无比的门梁直接从中崩断,药坊的瓦檐门垮了个彻彻底底,劈头砸下来一大片断木和土石瓦块。

    江泫左手提住吓得险些跌下台阶的厉天陵,右手反应奇快地掐诀凝出结界,长袖一甩,轻飘飘地将断裂的土石裹起来扔开了。药坊内的人被门口的巨响惊动,纷纷探出头来看。

    老板火急火燎地跑出来,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在了内门后头。出也出不去,他只好隔着屏幕,满头大汗地道:“伏公子哟!你又在做什么事?”

    江泫道:“不好意思。你家的门梁忽然断了。”

    老板瞪眼道:“好端端的怎么会断?”

    重月心中明白原委,表示自己会赔偿,走过去将人劝走了。

    江泫把厉天陵放下来,发现他垂着头,像是一棵枯萎的草。叫他抬头,不抬,蹲下身去看他,果然神色慌张,眼睫略带湿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想哭,又憋回去了。

    见江泫蹲在自己面前,他欲盖弥彰地撇过头,抬起手重重地擦了一下眼睛,道:“……我会赔的。但是现在没有带钱……”

    江泫道:“你哭什么?”

    厉天陵道:“我没哭。”

    江泫无言片刻。他不再提偷偷掉眼泪的事,转而道:“这家药坊的门年久失修,什么时候垮塌了都正常。就算垮了,也伤不到人。”

    听了这番话,厉天陵看起来终于好过了一些。他道:“枯雪山……是什么地方?”

    重月悄悄过来了。听见问题,她温声道:“是一座很漂亮的山,上头有一座小小的道观。想不想上去看一看?”

    厉天陵长这么大就没出过几次府,听见哪里不好奇?连忙点头说自己想去。

    于是让重月将厉天陵带回三灵观,江泫则带着衔云,转身向城主府走。

    药坊所在的那一片街巷冷清,走出街道、靠近主街之后,人慢慢地多了起来。纵使有疫,生活还是要照过不误,街道两边依旧有摊贩叫卖、行人走动,只是比起从前要萧索一些。江泫走过来的时候,街上行人更少了,且个个都行色匆匆。

    “快点,快点走!”

    “城主府那边出事情了?真的假的?是城主遇到了什么危险?”

    “不知道啊!先过去看看再说!听说叫得可惨了,不知出了什么事,造孽哟……”

    “是不是哪位夫人少爷感染了疫病?要我说,就是府中那灾星的错!害咱们好好一座城连年起疫,不得安生!”

    “哎,快别说了……小心倒霉!”

    江泫侧身,避开从他身后匆匆跑来的行人。这些都是城中的民众,听闻城主府那边出了事情,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江泫步履不停,等走到城主府外的时候,发现天色渐变,雷云笼罩,正门处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许多人,吵吵嚷嚷、聒噪异常。

    然而就算是如此多的议论声,都盖不过城主府中的连声惨叫,听声音有男有女,撕心裂肺、惨烈异常。

    江泫背着衔云绕开人群,从偏门入府,路过天陵的院子时,用灵识扫了一眼。

    那些阵法都已经被毁掉了,其上残余的力量如同数缕细细的云烟从残骸之上蔓延开来,另一端连接着它们的受益者,泼天鸿运的接收人。粗略一数,人数还不少。

    阵法源头既然已经被损坏,对灵识便已无害,江泫便探出灵识连着它们,一个一个地找过去。

    第一个,城主府中的管事。

    年逾七十,精神矍铄,鹤发童颜,实在很让人羡慕。现在倒在地上,浑身溃烂流脓,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第二个,城主的美妾。

    肤若凝脂,口若朱丹。纤腰盈盈,顾盼神飞。娇宠过头、心思歹毒,现在正坐在铜镜之前,一边尖叫,一边撕扯自己变成深紫色、又痒又麻的枯槁脸皮。

    还有第三个、第四个……

    整座城主府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尚且活着的丫鬟婆子、家仆守卫四处奔逃,惶惶之时仍不忘卷钱入袋,再继续逃命。

    江泫从这一片乱象之中从容走过,循着这些连线之中最粗的一条,一直走到城主所在的书房外头。刚用过午膳不久,他似乎颇有兴致,正在书房之中作画——江泫见到他时,满脸墨迹、形似疯癫,正口中咬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指。

    这景象着实有些骇人,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发现被他咬得血肉模糊的那根指头,竟然是他自己的。

    一边啃,一边呜呜哭泣。然而根本停不下来,生吃下一截之后,又意犹未尽地咬断下一根,清脆的骨裂声听得江泫眉尖紧蹙,再一看他的牙齿,果然已不似寻常,变得尖利无比。

    他企图窃取扭转他人的命相、将人抹消于世,天道便使他自己让自己消失。因果轮转,一环报一环,本就应当。然而,这种还报的方式,江泫十分不能接受。

    在他的心里,天道从不是什么好东西。吝善不吝恶,益人者无奖,害人者多惩,且方式多种多样,险恶异常。

    剧烈的恐惧已经将书案后的人蚕食得疯疯癫癫,然而疯癫之余,仍然残留几分理智。正因有理智,才会恐惧地流泪,在撕咬的间隙含糊不清地向江泫求助:“救……救命……救……咕……救命……”

    江泫移开目光,道:“我救不了你。这是天谴。”

    “天谴!天谴!!”城主赤红着眼睛咆哮道,“天谴!是谁毁了那些东西!!是谁!!!”

    “若不毁,害的是城民。”江泫道,“从你托人设下阵法的那一刻,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若是窃财窃色窃人,便也算了。偏偏窃的是命相。

    言语之间,厉城主又从自己的手臂上头扯下一大块皮肉,嚼得满嘴鲜血淋漓。这景象实在太过煞人,看得江泫心中骇浪迭起,灵脉中原本周转无虞的灵流变得混乱起来,连带着体内灵台都传来隐隐刺痛之感。

    他眉尖微抽,手探向剑柄,将衔云从剑鞘中抽出来。

    就在衔云的剑尖即将刺中城主的要害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住手啊!!!”厉天陵嘶声道,“住手!!!”

    江泫心中重重一跳,猛地侧头,看向门口。

    第144章 三灵飞光12

    厉天陵六神无主地扑进来, 道:“不要,不要不要!!等下等下,你在干什么啊!!那是我爹, 不是怪物……”

    城主的身体被书桌挡住了一部分,厉天陵只看见他一身一脸的血, 还没看清楚他到底是在做什么。身后伸来一只手, 猛地将他拉了回去,重月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愕然地与江泫对视。她的手上有一道伤口,是方才意外被剐蹭到的, 鲜红一片, 十分刺眼。

    江泫知道她是在问什么。

    ——你都打算将人带回三灵观去了, 还没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吗?

    江泫喉头微动, 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之所以带厉天陵出府,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原本在府内的时候看出些许端倪,但也需要验证;可到后来验证了,想起厉天陵提到父亲时闪闪发亮的眼神, 他又觉得不太说得出口。凭心而论,如果将事件的主角对调成江送和他自己,他一定会崩溃的,一刻也受不住。

    正因如此, 第一时间想到的, 只有隐瞒。

    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都颇有天赋,然而也深知自己在为人处世与对事选择之上的笨拙。有能力、有天赋固然好,然而在这世上的许多事、许多选择面前, 天赋与能力一无是处。

    门口的厉天陵还在不断挣扎哭喊,另一边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肉咀嚼声与又哭又笑的癫嚎。

    江泫平举着的长剑, 微不可察地下移了一点。

    他正在思考如何用厉天陵能够接受的方式解决,没有注意到手中的变化。重月却注意到了,低声与厉天陵耳语一阵,厉天陵的身体微微一僵,居然慢慢平静了下来,抿唇含泪点了点头。

    她捂着厉天陵的眼睛,带着他一步一步地迈进书房里头,走到江泫的身边、城主的正前方。

    江泫道:“师姐,你……”

    重月侧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呀……真是……”

    她慢慢松开覆在厉天陵眼睛上的手,在他的肩膀后头轻轻推了一把。

    视野恢复清明的瞬间,厉天陵立刻被眼前的情状镇住了。他想过父亲有可能是受了什么伤,有可能那伤就是旁边这个人动的手,但他想破脑袋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副样子,登时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让城主停下,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下手。视线所及之处皆是被他啃食得血淋淋的皮肉,骇得他心神大震,感觉父亲口中咀嚼的血肉也有他的一份,崩溃不已,大哭道:“您……您先别……停下……”

    闻言,厉城主爬满血丝的眼球向上一转,阴森冰冷的视线猛地锁住了站在他面前、面色惊恐的厉天陵。

    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书房的门扇忽然被人彻底撞开了。来人是一个浑身浴血、状似癫狂的女子,锦衣破烂、长发披散,上头凌乱地挂着不少珠钗,似乎被人强力扯拽过。城主府里早已乱成一锅粥,江泫粗略一扫,并没能认出她到底是谁,只知晓这人全须全尾,同那阵法并无关联。

    然而厉天陵回头一看,立刻道:“……主母!”

    主母原是厉城主的侧室,在家排行老二,称作余二娘。这余二娘进了门,扫见房内情状,第一反应不是哭也不是喊,而是怒气冲天地冲着天陵破口大骂:“灾星!贱人!有娘生没人养的贱人!你看看你把你爹害成什么样了?!你把这府中上下害成什么样了?!”

    “死不成也就算了,当我余二娘放你一马,你怎么还敢回来?!你从小到大害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害死我孩子,现在又找了两个泼皮道士,要来害生养你的亲爹!”她双眼喷出熊熊怒火,似乎嫌骂得不够,猛地扑进房间,要去将厉天陵扯出来痛打一顿,口中尖声道:“贱人,你这贱人!你爹活不了,我要你偿命!!”

    江泫侧步拦到她身前。

    此人面相尖刻,再加上她是将厉天陵扔出府的幕后主使,江泫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原本事态就已经无比混乱,这位主母一出来,这乱象又更上一层。她不甘心被江泫拦住,想方设法要绕去他身后抓厉天陵,始终没能如意。

    江泫以手作刀,在她后颈一劈,效果立竿见影——余二娘立刻扑倒在地,视线透过书案脚,看见厉城主洒满骨肉碎屑和鲜血的衣摆。

    江泫怎么也没想到,这一下竟然没能击晕她。不过她倒地之后也不再尖叫发疯了,怔怔地盯着厉城主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始流泪,一边哭一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伸手将厉城主已被啃出森森白骨的手扯开,转而将自己的手臂塞进他口中,痛得神色扭曲,道:“老爷啊,你活不成了!”

    厉城主道:“救命!!救命!!!”

    余二娘恨声道:“我早就让你不要做这样的勾当!这么多年,你何曾有一日听过我的话!那灾星不管是死了也好,还是扔了也好,你都不该把她留在府里头!”

    厉天陵早已被吓得呆了。她劈头盖脸地骂了厉城主一顿,又忽然转过头对厉天陵吼道:“你也是个傻子!蠢货!灾星!天天被人骂都不走,就是要赖在府里头害人!你数没数过,你从小到大害死了多少人?非要把你爹害死了你才愿意走是不是?!你——”

    话音未落,江泫的手刀随后便到。

    余二娘彻底晕厥过去,被江泫从厉城主口中解救下来。一看,手臂上留下一排深可见骨的咬痕,血腥异常。

    厉天陵呆站在原地,豆大的泪珠滑过脸颊。

    方才在门口的时候,重月已经轻声为他解释过事情的原委。到了现在,他依旧有些不死心,不相信自己这么多年喜爱依赖的父亲竟然并非表面上那样慈和,双腿发软地靠近了几步,边哭边道:“爹……”

    厉城主根本就吃不完自己。扯下足够多皮肉以后,他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他也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无论如何都没法活下去,爬满血丝的眼睛颤抖着,在厉天陵靠近的那一刻忽然暴起,猛地伸出两只白骨嶙峋、骇人无比的枯爪,向前扑去!

    “噗呲——”

    房间里响起一声长剑入体的闷响,随后陷入一片难捱的死寂。

    厉天陵向后靠着江泫的胸膛,腰间横揽过他的手臂。一道清澈的剑光从余光掠过,刺目的血点在眼前爆开。

    它们都被一道看不见的结界拦在了两寸之外,没能再进分毫。

    向前扑杀过来的厉城主,就这么直直地扑进衔云的剑尖,长剑入体又从背后探出,寒刃森森。在厉天陵眼里,厉城主就像被这一剑挑在空中一样。

    心口被捅了个对穿,厉城主似乎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动作迟滞地低头看了看胸口。这一低下去,就再没能将头抬起来。

    怀里爆出厉天陵撕心裂肺的号哭声,江泫抿唇,慢慢将衔云抽了出来,没管上头的血,直接收进了剑鞘。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更不知道重月的选择对不对。

    在他的眼里,痛苦是需要避开的,是可以延后、甚至用谎言消解掉的。而在重月眼里,一切都有回转的时候,只要种下因,果必然循因而至,不论时间。因此,最需要做的就是去承担。

    无论是怎样肝肠寸断的痛苦,都要用肩膀去承担。只有从这样的业火之中熬出来,她、或者这世上有着相似境遇的其他人,才能再次堂堂正正地立于世间。

    “不哭,不哭。”她弯下腰去,轻轻地将厉天陵抱进怀里。“好孩子,已经过去了。没事了。”

    回三灵观时,他们被一道结界挡住了。无奈之下,重月只好陪厉天陵在山下小住一段时间,江泫独自上山,向让尘求问他命相的解法。然而让尘并不见他,是江泫在遏月府外跪了三天三夜,没用灵力没用术法,被风雪吹打得意识模糊,才得以敲开遏月府的大门。

    让尘就站在台阶上头,静静地垂眼俯视他。

    “你想救他?”

    江泫跪在台阶下,僵硬地点了点头。

    他轻轻叹道:“你总是想救人。往后又有谁来救你?”

    江泫毫不犹豫道:“我自己救自己。”

    门扉在他面前合上了,让尘缓步走下台阶,在江泫面前站定。

    一个轻而冷的声音在头顶道:“伸手。”

    江泫立刻将手伸出去。下一刻,火辣辣的痛感从掌心传来——是让尘用那柄白玉拂尘,如同使戒尺似的,用拂尘柄在他手心重重地敲了一下。

    这一下挨得不明不白,江泫一声不吭,继续将手伸好。

    接下来便是第二下、第三下。敲完三下之后,让尘将拂尘重新挽回臂弯之中,道:“疼吗?”

    江泫不解其意,低声道:“……疼。”

    让尘道:“知道疼最好。起来,别再跪了。”

    他的语气冷刻,江泫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从中察觉出了藏在眼底的退让。他心中浮上喜色,立刻忘了掌心的疼痛,道:“是!”

    让尘说,要让厉天陵留在三灵观。于是江泫飞速回到住处,在隔壁为天陵收拾出来一间屋子。由于没有提前准备,屋子异常简陋,许多用具还需要到山下去添置。但仅是这样,便足以让江泫高兴了。

    将房间收整出来以后,江泫立刻下山,打算将师姐和天陵接回来。重月和天陵住在药坊老板家的一座小阁楼中,能照管天陵的同时,还能在药坊里头帮帮忙。

    去药坊的路他熟得不能再熟,一路步履轻快,身后衔云的剑穗一晃一晃,似一缕流动的云烟。

    经过某条街道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位挑着箩筐的小贩,正沿街叫卖金葵糖。江泫平日里并不怎么爱吃糖片糕点,再加上卖药的钱在生活之余多少也要存一点应急,没有多少银钱能支出在这里。

    可今日他忽然想买一点。还不知道天陵现在怎么样,应当买点糖去哄一哄他。

    他这样想着,几步上前追上了小贩,交谈几句之后,从他的箩筐之中挑了一包切得整整齐齐、金黄金黄的金葵糖,随后付了钱、与小贩道别,将糖包放在手心,抛了接、接了抛,心情很好地向药坊走。

    将天陵带回三灵观安置好以后,他打算回一趟远昭城,依旧是像以前那样,待个小半天、悄悄看一眼人就走。然而一想到远昭城,就连带着想起了那日执令官所说的母亲的癔症,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到了药坊门口,江泫敲了敲门,高声道:“师姐!”

    片刻后,门内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听足音很虚浮,走得有些慢。

    江泫立刻回想起前几日重月手上的那道伤口。天陵的体质说玄也玄,他在天陵身边呆了那么久都没出什么事情,重月却似乎总被磕磕碰碰,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

    怕就怕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出什么大问题,江泫一边听门内的足音,心一边微微提起了,道:“……师姐?”

    门被打开了。扶着门的是一位清瘦憔悴的妇人,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似的。看着像是药坊中应征来的义工,声音虽然沙哑,但仍能听出柔色,宛若一片轻轻的绒羽。

    “快请进。”她缓声道,“小公子是要找谁?”

    吐字清晰,语意温柔,听起来极有涵养。

    她的身量比江泫烧矮一些,潦草一眼还没看清面容便又低下头,声音给他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江泫道了谢,抬脚向药坊中走,一边走一边道:“重月姑娘现在药坊之中吗?”

    妇人道:“重月姑娘不在呢。”

    江泫点点头,打算就在药坊之中等她回来,顺便找药房老板赔付断掉的门梁。在院子之中走了一段,忽然感觉袖子被人轻轻拽住了。

    “小公子叫什么名字?我……我想和你说说话……”她的语中带着几分羞赧,轻轻地道:“我的儿子今年十六岁,他一定也和小公子你一样,仪表堂堂……”

    江泫顿住脚步。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一点一点回过头去,对上一双痴痴的温柔眼睛。

    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看了他这么久,她也没认出来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谁,形容枯槁、形销骨立,眉眼却仍弯弯的,带着烟波流动般的笑意。

    眼睛的主人道:“小公子长得真好看。今年多少岁了?就在这城中住吗?”

    看清她面容的瞬间,江泫感觉浑身的血液彻底凝固了。

    第145章 三灵飞光13

    有那么一瞬间, 江泫一位自己是看错了。可他连看都不敢多看,在诸多心绪浮上心头之前,他做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出乎意料的举动——他跑了。

    猛地将道袍的袖摆从她手中拽出来, 头也不回地撞开药坊的门,飞速逃走了。

    稀里糊涂地跑了好大一段距离, 他发懵的脑子才慢慢开始转动起来。第一个想法是:阿娘果真有了癔症了。

    第二个……第二个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脚步越跑越慢, 到了最后踉跄几步停在路边,扶着粗糙的石墙蹲下身, 用额尖抵住膝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没让自己就地跌坐下去。

    那个……那个就是阿娘。不会错的, 一定就是她。

    她怎么这么瘦了?头发白了好多。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爹在哪儿?怎么没在她身边?

    阿娘到底认出他没有?

    不……应该没认出来。娘得了癔症, 应该是没认出来的。

    这么一想, 他心里才稍稍松缓一些, 抬起头,又觉得胃中翻江倒海,猛地伸手捂住了嘴,一阵难捱的头晕目眩。路过的行人发现了他的异状, 试探着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而江泫浑然不觉。

    江二夫人认出他了,这个可能性,他根本就不敢想。

    他是父母亲自送上山的, 改命的机缘也是父亲豁出一切求来的。在他有能力把江泫这个名字取回来之前, 他们绝对不能相认,否则前功尽弃不说,父母保不准也会出什么岔子。

    凡人求仙改命, 方才惨死府中的厉城主便是很好的一例。天道摧残之下,连灵力在身的修士都受不住, 遑论凡人?若要把父母与方才的惨状挂钩,江泫恨不得现在横剑自刎,除去自己这个累赘。

    “你……你没事吧?”

    旁边有人小心翼翼地道。

    “怎么没事?他的脸都白了!”另一人吼道,“有没有大夫?最近的药坊在哪儿?”

    人群之中一片骚动。不知过了多久,鼻尖飘来一缕清苦的药香。有人大步拨开人群,道:“宵宵!”

    见有人来,围观的行人陆续散开了。

    江泫被一把拽起来,重影幢幢的视野中闯入一张熟悉的面孔。很快,这些重影慢慢重叠了,变成了重月的脸。霎那间如冷水浇头,他一瞬清醒了不少,道:“师姐!”

    “我在,我在,你别急……”重月从袖中取出丹药喂了他一粒,关切道:“有哪里不舒服?还走得动吗?”

    “……”江泫张了张口道,“我……我碰见阿娘了……”

    重月愣了一下,立刻道:“在哪儿?什么时候?她有没有把你认出来?别怕,你告诉师姐她在哪儿,师姐去帮你看看情况!”

    江泫颠三倒四地说了,重月将他带到一处茶摊上,让他好好坐在这里等她回来,随后迅速转身离开了。

    摊主上了一碗茶,江泫愣愣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想端起碗盏喝一口,抬手时才发现,自己依旧紧紧握着那袋金葵糖。由于用的力气太大,糖块已经碎掉了不少,不太能吃了。

    他于是将袋子放上桌,拎起茶碗喝了一口。不知这摊主用的究竟是什么茶,喝了一口苦得江泫脸色发僵,又打开旁边装着糖的袋子,从里头倒出一些碎掉的糖块,看着它们掉进苦涩的茶水里化开,这才重新端起来喝了一口。

    又甜又苦,喝下去以后喉头都在发涩。但江泫将这碗茶都喝完了,一边喝一边想:

    实在难看。太难看了。

    又想:原本师姐留在山下,又是照顾天陵、又是给药坊帮忙,已经很累了,自己还给她添额外的麻烦。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他一直高高悬起的心竟然慢慢镇定下来。

    他清楚许多事发生了就没有挽回的余地,剩下的唯有继续向前走。然而在那些事发生之前、发生之时,仍旧止不住心慌意乱。慌乱一会儿,又会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在茶摊静坐许久,远远地便能看见重月回来了。她走得很急,神情却并未显露多少紧张,一路稳步走到江泫面前,道:“没事了。我知道你阿娘是谁了……她没事,现在还在药坊里头,很平安。”

    走了这一路,她似乎有些累,招手让老板又送来一碗茶,在江泫面前坐下来,视线温和地凝视他道:“她在药坊待了有一段时间了,称自己是城里的义工。原本她在另一个药坊里头的,不知怎的,昨日忽然调来了这里,还给你开了门。”

    “不过……没关系。她的癔症有些严重……没有认出你。我方才问她,她的儿子在哪里,她说不知道。应当是不认得的。”

    她慢慢地说完了,语速有些慢,有些迟疑。她明白,这些话并不太好接受。

    江泫垂着眼帘听完了,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重月轻声安慰道:“宵宵,不要难过。你很有天赋,一定很快就能回去见他们了。你……”

    她的视线挪到桌上的糖纸袋上头,忽地一顿,道:“这是……给天陵的吗?”

    江泫道:“是。师尊答应让天陵留下来了,我想下山告诉你,顺便给他添置一些东西。他……他怎么样了?”

    他的语气有些忐忑。

    重月看了他一眼,道:“被吓着了,发了高烧,昨日夜里才退。我出来给他买米粥。”

    江泫垂着头,道:“那日为什么又折返回来了?”

    重月摇了摇头,道:“他坚持要回去,没告诉我原因。我以为你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知他,他也答应跟着你走了,便陪他回去了一趟。”

    江泫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再接下去,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茶摊上沉默半晌,重月抿了一口茶水,忽然道:“我一会儿回药坊,你不要跟过来了。天陵交给我照顾,你……”她欲言又止,道:“你暂时还是不要靠近他为好。”

    她这话说得隐晦,江泫顿了顿,却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紧接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得回去一趟。”他道,“去看看天陵,顺便想办法把阿娘送回去。她一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必须尽快送她回远昭城。”

    重月道:“要去见天陵,可以。但是送江夫人不行。我会找熟人将她送回远昭城去,你绝对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我……知道。”江泫低声道,“我只是去看看天陵,会避着阿娘走的。”

    将金葵糖揣进兜里,两人并肩回到了药坊。老板的阁楼就在药坊旁边,重月带着他走上楼,推开房间的门。

    阁楼上的房间,一般是没有人住的。为了安置厉天陵,这里被收整出来,虽然有些窄,但胜在整洁清净。

    走进房间的时候,江泫放轻了脚步。被子里隆起一个小小的鼓包,厉天陵缩在里头,不知是醒是睡。等到走得近了,江泫听见他的呼吸声,心道:“醒着。”

    厉天陵果然没睡,从被子里头探出一双眼眶通红、略有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地道:“重月姐姐。”

    重月走到前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厉天陵没什么胃口,正想摇头,视线一抬,忽然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江泫,以及江泫背在背后的衔云。他的神情一瞬间僵硬了,像是看见了什么让自己无比恐惧的东西,猛地缩进被子里头,闷声喊道:“出去!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江泫刚刚抬了半步想往床前走,闻言滞空片刻,又慢慢放回了原位。

    他轻声道:“对不起。”

    厉天陵道:“我不想听。你出去!”

    重月道:“天陵,你冷静一点。”

    被子里好一会儿都没有传来声音,似乎真如重月所说的冷静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慢慢的,被褥下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他呜呜哭道:“我……我想我爹……我……我想回家……”

    闻言,江泫的心像是被尖刀刺了一下,抿紧了唇。

    重月侧身坐在床沿,温声劝抚道:“不要哭了,再哭下去对眼睛不好,你爹爹要是看见了会心疼,对不对?起来吃点东西怎么样?宵宵给你带了金葵糖。”

    厉天陵其实也知道,父亲根本不会心疼他。他真正想要的其实也不是自己的爹,他只是知道自己没有家了,以后没有能再回去的地方了。纵使在城主府受再多冷待,起码他有个能回去的地方。以后没有了。

    然而说到底,救他的这两个人都没错。叫重月的姐姐对他很好,这几日一直悉心照顾他;那夜月下、死到临头,将他救下来的是伏宵,他长这么大看见的第一张让他觉得安心的脸,也属于伏宵。他们是为了除城中的疫病来的,父亲托人设下的阵法是疫病的源头,他们是一定要动手的。

    但是父亲这么多年对他的点点滴滴,他无法相信全然是假的,更无法责怪他。他找不到责怪的对象,满心怒火与悲伤无处发泄,江泫和他刺出的那一剑便成了罪魁祸首。

    “我不吃。”他哽咽道,“我不吃他给的东西。父亲是坏人,我会给人带来厄运,我也是坏人!杀父亲杀得那么简单,杀我岂不是更简单!”

    说话说到后面,那日血淋淋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恐惧与怒火占了上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想赶紧将这些人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江泫默然片刻,从房间出去了。

    第146章 三灵飞光14

    接下来好几天, 事情都如常进行。

    重月托人告知了司常府,江送亲自过来将江二夫人接走了。他们离开城门的时候,江泫就远远地站在城墙上头, 目送他们离去。

    等到厉天陵彻底好起来,重月带着他回了三灵观, 让尘授礼, 为他掐去姓氏、散去厄运,此后便在枯雪山上留了下来。自始至终, 江泫没再出现在厉天陵面前过。

    让尘为天陵授礼的时候,江泫独自一人在山下游荡。途经某处桥头, 看见一道八卦幡、一张写着“百事皆通、包算包灵”的白旗, 鬼使神差抬脚走过去, 在摊主面前坐了下来。

    摊主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头, 用黑布条蒙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听见前头来了人,他在桌子下搓了搓手,招呼道:“这位小公子, 想算什么?”

    他在江泫的面前撒了一排发黑的铜钱。

    江泫垂头盯着那些铜钱,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道:“不知道。你随便算算吧。”

    他想,他一定是昏了头了, 跑下山来算命。

    摊主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 黑布条底下探出两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江泫立刻察觉到,这摊主是能看见的,多半是为为了些神神叨叨的理由, 自己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了。

    这么一想,他更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自讨没趣, 打算起身离开。对面的摊主却叹道:“看小公子的命相,未来成就不可估量啊。”他将江泫手指碰过的那一枚铜钱收回来,一边摸索一边道:“不过最近就有些倒霉了。恐怕是在哪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霉得很呐。”

    江泫的动作僵了一僵。

    须臾,那老叟很快又抬起头来,笑着道:“不过霉头过了,也是因祸得福。是好事。”

    江泫的指尖微微一缩。他冷声道:“什么祸?得了什么福?”

    摊主将那铜钱攥在掌心,高深莫测地“探看”了一会儿。为了得出江泫想要的答案,又是绘阵、又是解相,好一会儿才抓起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乐呵呵道:“天命所至,老朽不能多言啊。但此福是大福。小公子命中的一道大阻碍过去了,且等着一飞冲天!”

    他说话含含糊糊、意味不明,江泫一向不大喜欢听这些,皱眉道:“究竟是什么阻碍?你可又知我是做什么的,又如何能一飞冲天?”

    语气不太友好,那摊主被受了疑,猛地涨红了脸,道:“实在轻狂!若不信命,又何必在老朽面前坐下来?我虽不至大乘,可苦修数十年,看过无数人的命,也是有真功夫在的!”

    江泫懒得多费口舌,付了钱,起身离开了桥头。

    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段,步履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甚至称得上是跑了,一路奔出城门,边跑边道:“衔云!”

    背后长剑应声而出,空中闪过一道清凌的剑光。受剑诀催动,它稳稳地悬停在主人身前两寸之处,江泫指尖灵光逸动,道袍的襟袖与衣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足下一点,跃上衔云的剑身。

    一路御剑,天色擦黑的时候,终于从北原到了远昭城。城里亮起灯笼,景色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没什么异状。然而到了司常府外,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门口挂了白绫。这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躲开府卫的巡视,翻了进去。凭他的功夫,要躲过府中的仆侍很简单,前往父母住处的途中不经意抬眼一瞥,发现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神色惨淡。

    经过某处院子的时候,看见两位婢女正站在一起交谈。江泫悄无声息地躲在假山后头,屏住了呼吸,却压不住如雷似鼓的心跳。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这也太突然了。主母都快哭晕过去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二夫人此前就病怏怏的,大夫说活不长。江送大人虽然生病,但情况还算好,江行大人更是……这下府中就只剩下主母和两位殿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位殿下竟然还不回来。”

    另一人慌慌张张道:“嘘!府中不许妄议那一位的事,你忘了?”

    起先说话的那人道:“私底下说说罢了,又没人知道。”

    又低声议论了几句。走廊下忽然传来女官严厉的喝声:“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做什么?府中快要忙不过来了,你们倒好,竟然站在这里偷懒!”

    再后来的,江泫就没再听了。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从假山后头绕出来,也不顾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了,一路埋头狂奔到江氏的祠堂前头。夜里的祠堂静悄悄的,竟然没什么人,门口挂着几条惨淡的白绫,迎着冰冷的夜风微微飘扬。

    灵堂之内并排摆着三具棺椁。祠堂里白烛静静地燃烧,在深黑的棺木之上映出数道冰冷的白色裂痕,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江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双腿忽然脱了力,跪倒下去。

    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江泫得知了自己父母和叔叔的死讯。分别实在太过草率,似一片羽毛一样轻轻落下。

    他甚至还没有好好地跟他们说过一句话,时隔一年再次相见,竟然是与棺木相对无言。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母亲一定认出他了。一定认出来了。她一定以为只要装作不认识,就不会有什么风险……她……

    他忽然想不下去了,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

    他那时竟然跑了。母亲一个人,千里迢迢从远昭城跑来这里,费劲千辛万苦见他一面,最后见到的竟然只是一个背影!

    这一拳打得实实在在,将一直包裹在他身上的外壳打碎、碎了个干净,眼泪汹涌而出。江泫长到这么大,很少有痛哭流涕的时候,现在他蜷缩在灵堂的门口,哭到浑身发抖,喉咙却像被锁住一样,干涩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等到眼泪都流干了,江泫扶着门站起来,踉跄着往灵堂里走。他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打开,就着惨白宁静的烛光与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看了很久,似乎要将这些面容都深深地刻进心里,走到母亲棺椁边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缕白发理好。

    将棺盖合上,江泫走到灵堂前,对着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他抽出了背上的衔云,握住剑柄、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

    剑是死物,原本不会有思想,这会在江泫手中却开始发抖。它像是明白自己的主人想做什么,拼命发出满是恐惧惊慌的嗡鸣,震动的幅度太大,连带着江泫握着它的双手也开始发抖。或许江泫的手本身就在发抖。

    剑锋之上,映出他近乎冷漠的神情。

    “别怕。”他低声轻语,也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别怕……很快的。”

    他的剑确实很快,比以往出过的任何招式都快。刺破血肉,一剑穿心。

    *

    在江泫很小的时候,一直对父母感到愧疚。由于身上的怪病,不论是宴会、抑或是其余别的什么重要场合,他露出过不少丑态,远昭城中的贵族在背后偷偷议论嘲笑他的时候,会顺带将他的父母一起带上。

    然而父母其实一点错都没有,错都在他。如果他没有生病,就不会麻烦那么多人,不会让父母愁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自己活不活,他其实没什么所谓。然而一想到有人为他如此忧心劳神,便觉惶恐焦虑、寝食难安,每每躺在床上,都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是最大的拖累。

    平日倒还好,一到了发病后便寡言少语,精神不佳,旁人便更是厌弃。偏偏无论他如何病、如何卧床不起,到了最后课业总是稳压所有城中子弟一筹,受老师夸赞之后,往往也会得到不少同龄人的明讥暗讽。

    江泫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成绩如何,努力只是为了能为父母面上争光、能让他们高兴。

    然而父母也根本不在乎他的成绩,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他的身体上,唯恐他哪里不适、早早夭折。

    苦熬到八岁那年,江泫趁着夜半无人,独自一人跳进了府中的莲花池。他前脚跳,后脚侧柏便追出来,一边撕心裂肺地痛哭叫人、一边跳下水去捞他。那也是在深秋,池水冰凉刺骨,将他手脚冻得又刺又麻。

    他当时没死成,不过醒来以后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了。池中的冷水和母亲的眼泪将他浇了个透,连带着浇醒了他昏昏沉沉的脑子。

    他想:人总要找个活下去的理由。若父母希望他活下去,往后这样的事他便再也不做了。相反,要活得好、活得光彩漂亮才是。

    于是光彩漂亮地活到十四岁,度日如年地过了十五岁,又向师尊让尘借了一个十六岁。他还能继续活,活一百年、一千年,但他不再想继续下去了。

    可惜的是,这一次,当江泫再睁开眼睛,看见的依旧是人间的天地。

    他躺在安静的房间里,头顶是熟悉的房梁。他回到了三灵观,枕边卧着死寂的衔云,让尘背对着床榻坐在桌前,银发在室内黯淡的光线之下显得极其冷漠。

    江泫侧头,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让尘道:“伤好以后,去秘境,半年禁闭。”

    说完这句,他便起身离开,连一个神情、半个眼神都不曾留下。

    江泫知晓,师尊现在一定很生气,心中却感到很麻木。懒得张口、懒得解释、懒得动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刺痛与酸涩都被掩藏在这铺天盖地的麻木之下。不知躺了多久,床榻底下忽然传出一点细微的动静。

    旁边爬出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不知道悄无声息地在床底下藏了多久了。

    爬出来以后,却也不敢站起来,仍然缩成一团,双手扒着床沿,探出一双紧张的眼睛,警惕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说话,江泫也懒得说话。胸口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了,疼痛仍然难以忍受。两人在沉默中互相僵持了一会儿,天陵忽然瓮声瓮气道:“伏宵。”

    江泫没有回答,重新阖上眼帘。

    天陵又道:“师……师兄。你、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应。

    他带着衣上沾着的、灰扑扑的浮灰,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暮色四合之时,他又悄悄跑进来了,站在江泫的床榻前头探头探脑。

    第147章 三灵飞光15

    江泫静静躺着, 将耳边的动静都忽视了个干净。他似乎放了什么东西在枕边,片刻之后,一道清淡的药香蔓延开来。

    这是重月做的香囊。

    他没有理会, 片刻后,床榻边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师兄。”

    “对、对不起。”天陵垂着头道, “你要杀就杀我, 不要杀你自己。我知道,是我……是我……之前我也也不是故意的……”

    他颠三倒四地解释, 江泫的元神像是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仍感到痛苦, 另一半却漠然不动、作壁上观。他谁也没有怪, 换成平常定会早早地出声安慰, 可到了现在, 冷漠与麻木占了上风,直到天陵离去了,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伤好之后,他在那个装着独眼怪物的秘境待了整整半年。

    半年里, 不是砍就是杀。妖兽白日醒、夜中睡,每一个夜晚都是幻境为他修补伤势的时候。日复一日,人如利剑、越磨越厉,到了最后, 斩的已不是剑下妖兽, 而是自身与世牵连之处。

    半年又一月,妖兽横尸于长剑之下,困住他许久的秘境化为齑粉消散。

    纵他在秘境之内打得如何地动山摇, 枯雪山上的寒风日日如常。从秘境出来的时候,一片凉薄的雪花扑面而来, 江泫微微垂首,将雪花融化留下的水渍拂去。

    重月和天陵就站在不远处,面带微笑地凝视他。

    江泫可以出师了。让尘曾说,他打破最后一层秘境之时,就是他出师之时。既已到了时候,让尘也不留他,于遏月府见过最后一面,就此离开师门。

    然而天地之大,他孑然一身、无处可去。下山以后,祭拜过父母和叔叔,便只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背着一柄长剑,从三行原出发,见人遇难拔剑相助、见邪作祟彻底灭之,漫无目的地游荡于偌大的九州之间。

    在千年前的九州,魔族还不曾退居地底。一路除魔退邪,竟也慢慢有了些名气,提剑斩灭几大妖兽之后,更是名声大噪。他的名字慢慢在玄门中传开,不少世家向他抛来橄榄枝,都无疾而终。

    闲暇的时候,他会专程回枯雪山看看。只有待在枯雪山上的时候,才能找寻到片刻安宁。

    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雪山一向如此,与世隔绝。寂静无声。

    回去之后,也不做什么,给重月翻翻药田、替让尘盯着天陵练剑。小住几日,又要离开。

    天陵往往一路追去山门送他,眼巴巴地盯着他的背影。这次追出来了,在门口鼓起勇气问道:“师兄——!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江泫已经走出一截了,闻言回身,淡淡的视线落在门口天陵小小的身影上。他没有回答,在乾坤袋中略略一寻,寻到一袋未曾启封、忘了给出去的金葵糖。

    上次回来的时候,重月说他的性格变了许多。总是板着脸一语不发,让师弟有些害怕,这次回山,便特意带了一袋金葵糖回来。抬手掷给他后,也没管他接不接得住,转身离开了。

    山下有人在等他,是要请他一起去讨伐魔族领地的修士。

    这些人对他实力又敬又畏,对他礼遇有加。江泫说到了回去的时候,他们便一路静悄悄地跟到三行原来,江泫说让他们不要再跟,他们便择了一处小城,一直住到他回来为止。总之一定要请到江泫松口答应,才能回各自的家族报信。

    下山以后,江泫答应了。各路人马喜不自胜,连夜收拾包袱各回各家。紧锣密鼓地结阵结队之后,浩浩荡荡地向着魔族的驻地出发。

    到了地方以后,发现驻地之外竟空空如也。原本答应来援助的江泫也不见踪影。众人踌躇不前,将这“背信弃义之人”翻口谴责了好几遍,这才一横心,启阵欲攻。

    正巧见一白衣人提着鲜血横流的长剑从驻地之中缓步迈出,衣摆溅上不少血滴,宛若盛开的点点红梅。一边走,一边不甚在意地用袖口拭去面上沾着的血痕。

    身后的驻地一片死寂,血流成河。

    爬上地面妄图侵犯人地、因血脉天赋让人头疼不已的魔族,竟然被他一人诛灭殆尽了!

    众人皆是哗然,惊诧难掩。

    世上不缺庸才,却也同样不缺天才。然而到了这个程度的天才,实乃稀世之品!如此年轻便能已一己之力屠灭魔族驻地,年岁翻过之后又当如何?

    一片骚动的人群之中,有不少修士激动得面红耳赤,扬声赞道:“伏公子!真是英雄出少年!”

    “伏公子,好名!伏宵伏宵,伏诛宵小!公子为人恰如其名,乃是一位襟怀坦荡的正义之士啊!!”

    然而惊诧之余,也有惊疑。天生强者是不要紧的,怕就怕在这个强者超出规则之外。寻常人费尽心力、耗费数年时光才能迈出的一步,他只消抬抬脚便走过了,对于他来说甚至算不上一个台阶;而他目光所至之高度,天下人就算穷极一生也难以企及。

    这样的人,若是有朝一日被那家招揽,岂非是要一家独大?届时便也没有玄门双首,成了一族之天了!

    他们在想什么,江泫并不在意。对于他来说,除妖除魔之事一桩接一桩,所做的每一件都没什么区别,这次也一样。

    扫清了一大祸患,他便准备离开了。江泫要走,没人能拦得住,这次却从阵中追出一位青年,遥遥道:“伏公子!伏公子留步!”

    留步以后要说什么江泫一清二楚,这步不留也罢。他正想直接用瞬行术离开,岂料那青年见他要抬手掐诀,急声道:“伏公子的师尊,可是让尘君?!”

    他的声音像是一柄利剑,霎时间将阵中的絮语杀了个干净。众人瞠目结舌,而江泫听见熟悉的名字,果真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见他的反应,众人心中明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让尘君?不是上清宗那个……”

    “就是他!就叫让尘!他不是和长尧一起死在雷劫里了么?现在提他做什么?”

    “慢着。此人说伏公子是让尘君的弟子,那伏公子岂不是上清宗的人?既是上清宗的人,又如何能为我等招揽?”

    “都且住,且住。伏公子今年才多大?那让尘君又死了多少年了?伏公子如何能成让尘君的徒弟?”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之中,江泫捕捉到了不少信息。然而听到的东西,都不禁让他皱紧眉头。

    “让尘君死了……?”

    他低声自语道。

    旁边有人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忙不迭靠上来,殷勤道:“看来伏公子是一心修炼,两耳不闻玄门事!那让尘君正是上清宗六位峰主之一,是上清宗宗主长尧君的同门师弟。好几十年前,长尧君破境渡劫,身陨神消,听说让尘君和长尧君的徒弟入劫救他,都一块死在雷劫里头了!”

    江泫凝眉,正待开口,那喊话的青年不知何时已走上前走,用剑鞘拨开挡在江泫身前的人,抱拳一礼,目光殷切道:“我们有话同伏公子说。不知可否移步一叙?”

    既然与师尊有关,一定是要去的。

    江泫原是凡人,入道极晚。入道之后也都是待在山上两耳不闻窗外事,纵与修士有接触,都是一些灵力不高的散修。对于玄门的派系划分、玄门之中有哪些名人一概不知,只大概知晓有一大宗名上清。

    然而这一叙,却给了江泫十分意外的结果。

    那些修士口中所言“长尧渡劫”是真,让尘入劫也是真。只是让尘并没有死,而是在伤愈之后销声匿迹。

    “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找他,伏公子可否告知我们让尘君在哪?”

    说话的这位也是在阵前将他拦下来的青年,名叫平流,态度宽和、彬彬有礼。他的同行之人一共有三位,一位男修、两位女修,其中一位神色尤其不善。江泫察觉到,他们绝不只是来找人那么简单。

    “他既决定要走,便不希望有人去寻。”他声色冷淡道,“不必扰他清净。”

    房间里响起一声嗤笑。

    “清净?”那名面色不善的女修道,“他确实很清净!自己清净了,什么都丢下不管,让别人替他受罪!”

    另一位青年一直靠在门边,默然不语。听闻此言,他眉头一皱,转头斥道:“师妹!”

    虽被呵止,但那女修仍然忿忿不平,显然是已经憋闷许久,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既心性不坚,就不该接下这份使命!到头来,他自己的过错,还要其余几位尊座替他承担!临阵脱逃的懦夫,实在可——唔唔!”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一张符纸迎面拍来,封住了她的行动能力,也让她无法再开口。符纸背后,江泫将手撤回来,冷声道:“不会说话,就将嘴闭上。”

    门口传来一道慢了几拍的拔剑声。他看见江泫有起身的意图,然而不过眼前一花,符纸便已经贴上师妹的额头,也就在这时,他才刚刚将剑拔出来。若这人想下死手,他们四个绝对没一个能拦得住他!

    这样一想,背后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

    平流道:“伏公子,请不要生气!师妹是……快言快语。”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我等确实已经找寻让尘君许久了,有无法诉之于口的理由,还请谅解……”

    江泫道:“不能诉之于口?”

    平流沉沉地点了一下头。

    “那便不用说了。”江泫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闻言,站在门口的青年迅速站起来堵住门口,明摆着不愿意让他走了。他们不愿说出理由,江泫也不打算将让尘的下落告知,几番僵持之下,他的手掌已经开始摩挲衔云的剑柄。

    一见他的动作,平流的心中便是一惊。近来伏宵如何名声大噪、又有何等不可一抗的武力,他是知道的。然而纵使如此,他们也必须找到让尘。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静观事态的那位女修开口了。

    她言简意赅地道:“你是不是让尘的亲传弟子?”

    第148章 三灵飞光16

    “找不到他, 找亲传弟子也是一样的。”屡次出言不逊的那位女修冷冷地道,“既做了他的徒弟,便要为他赎罪。”

    平流道:“晏止, 你……”

    不肯告知事实、脱口便是有罪有罪,让江泫实在懒得废话。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他已收剑离去, 而后头这间用来会面的荒村废屋,也已然变成了一片废墟。

    出手阻拦他的四个人伤的伤、倒的倒, 受伤虽不重,却也没有任何能阻拦江泫离开的能力了。

    晏止趴在地上瞪大眼睛, 看见江泫毫不留情的背影, 察觉到他是真的要走。登时胸中一股急火, 双拳死死地揪着地上的草叶, 歇斯底里道:“你不准走!告诉我让尘在哪儿!我一定、一定要把他带回去,让他看看他把我师尊害成了什么样!你不是他的弟子吗?!他难不成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你过?!还是说,还是说你和他一样是个畏首畏尾的懦夫?!”

    江泫的脚步一顿。

    他侧身回头,看见了晏止满面的泪痕。或许是被气的, 或许是太过伤心绝望,原本姣好的面容被眼泪淋湿,狼狈无比。

    片刻后,他语无波澜道:“他应该告诉我什么?”

    晏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 用剑杵地, 一瘸一拐地向江泫那边走。

    “你跟我们回宗。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就让你看一看。”

    闻言平流脸色一变,道:“师妹, 不可!”

    晏止大吼一声道:“有什么不可!你不也见过让尘的其他两位弟子了吗?!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修、一个刚拿剑的小孩,怎么可能是他的亲传弟子?我们不会打扰其他同门的生活, 但独独让尘和他,不可被排除在外!”

    她的瞳中烧着一把火,手掌如铁钳一般,紧紧地钳住了江泫的手腕。

    绝望与愤怒,并不似作伪。

    江泫瞥了一眼她青筋暴起的手腕,慢慢松了力气。

    他跟着他们回到了上清宗。

    上清宗位于中州一座名叫苍梧的仙山之上,一座主山、周围有六峰环绕,流云卷舒,一派云蒸霞蔚、仙气凛然。要想进山门,需得攀上长长的天阶,从林海涛涛的苍梧山下一路攀进山腰的云雾中去。

    沿途有不少宗内弟子停下来向几位师兄师姐示礼,平流勉强笑着应了。几人从主山一路绕到侧峰去,在峰上的铁牢之中,见到了一位已经称不上是人的修士。外表太过畸形,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

    晏止管这人叫师尊,伏在铁笼前头,声音轻轻地同他说话。无论笼中之人如何狂躁、如何杀意毕露,她都恍若未觉,越说越哽咽,抓着冰冷的铁栏泣不成声。

    “晏止想,如果能将锁带回来,说不定能让她的师尊变回原样。”平流站在他身后,语气涩然。“让尘君……是从上清宗逃出去的一位锁。你知道锁吗?就是用来锁住妖神……”

    只有一只眼睛、这世上仅存一位持有神格的妖神,名为夔听。

    当江泫真正站在祂面前了,才真正察觉到人的渺小。伏在坑底的那只巨兽,形貌与他曾经在幻境见过的那只别无二致,只是体型之大,足以镇山镇海,煞尽人勇。秘境之中是仿品,面前的才是本尊,而在本尊面前,江泫瞳孔紧缩,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

    胜不过。纵使自己再修炼个百年千年,面对夔听也绝对没有丝毫胜算。

    而这形貌也恰巧证实了,他的师尊让尘的确是上清宗的人,是锁住妖神的六锁之一。

    “夔听锁是不能离开苍梧山的。”平流道,“一旦离开,便视为背离契约,为阵法打开一个缺口,让夔听能够从这里蚕食掉其余的锁,所以上清宗的尊座,从来都不会下山。晏止的师尊便是如此……如果让尘君回来以后仍然不好转,最坏的情况,恐怕就要晏止亲自动手了。”

    “如今仅有五位锁,要锁住妖神的本体和灵魂难上加难。若空位再不填补,被妖神掀翻了封印……”

    江泫道:“他为什么要走?”

    平流愣了一下,道:“什么?”

    江泫侧过头,目光紧紧地锁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师尊,为什么要走?”

    “我不知道。”平流道,“我不知道。自从长尧君……之后,就没人再见过他。若非峰上的魂石还亮着,我们都以为让尘君也……”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师尊是他人口中背信弃义、临阵脱逃的懦夫。江泫独自一人从中州回到三行原,步履匆匆地攀上枯雪山,沿途的红梅似火一般鲜艳。这原是已经看惯的景色,然而今日江泫走在路边,恍然之间,竟真觉得这是铺了满山的流火。然而天上阴云遍布,隐隐有雷光闪动,更衬得这一片流火异常古怪、扎人眼球。

    再上几阶,隐隐能看见三灵观的门了。然而,只潦草瞥了那么一眼,江泫的心便重重一跳,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三灵观起火了!

    有师尊和师姐在,观内怎么会起火?!

    一股寒意猛地从脚底升起,江泫只觉头皮炸开,不要命似的往山上狂奔,一脚踹开了三灵观的门。

    扑面而来一股黑烟,江泫挥袖将其拂开,看见观内的景色之后,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三灵观真的起火了。起的不是普通的火,火焰是冷蓝色,在道观内肆无忌惮地呼啸蔓延,烧断房梁、烧焦梅树,墙边的兰草早已被吞噬殆尽,火舌舔舐院墙,留下一片焦黑的痕迹。枯雪山上一日不息的大雪在他回来之前就停了,整个三灵观一片死寂,就只剩下大火蔓延的声音。

    江泫呆立许久,忽地从风中捕捉到断断续续的嘶哑哭声。似乎已经哭了很久、哭得没力气了,再不去救,就要殒命于此。

    他拔腿就往观内跑,等跑到了弟子居住之处,只看见一片半数垮塌的房屋。冷火在将这片废墟笼罩其中,火焰在空气中兴奋地狂舞,废墟底下,天陵正不知在哪儿嘶声大哭。

    江泫立刻掐诀凝出护身结界,向那废墟里跑,扬声叫道:“天陵!!”

    那哭声一止,紧接着,天陵的呼喊声从废墟底下传来。

    “师兄!!咳咳——师兄!!我在这里,我——咳咳咳……”

    纵使尽力提高音量,他的声音也仍然虚弱。因为不确定他的具体位置,江泫不敢用剑,只能匆忙地用灵力将木瓦石块搬开。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他终于从废墟底下刨出一个人形,天陵满身是血,看见江泫以后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江泫弯腰,仓促地将他身上的伤检查了一遍,末了将他从火中抱起来,道:“师尊和师姐呢?!观内怎么会起火?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天陵被吓坏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发慌,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边哭边道:“师尊……师尊死了……呜……师尊说让我和师姐下山一段时间……我担心师尊,偷偷回、来了……呜呜……”

    江泫扶在他背上的手一僵。紧接着,他又强行让自己动起来,僵硬地拍了拍天陵的背脊,道:“没事……没事。我先送你出去……”

    他强作镇定地出声安慰,带着天陵走出了冷火肆虐的道观,将他放在道观门口的石台上、喂了几粒丹药,又在他身边撑起一道结界,道:“在这等着我,不要乱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能离开这里。我很快就回来。”

    天陵抱着自己的膝盖,满眼是泪,仍然乖乖点头。江泫回身,重新走进火光遍天的三灵观中去。

    遏月府也被烧了。江泫推开正堂的门,发现让尘背对着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微微垂着头,似乎正在打坐冥想。他的视线微微下移,喉头一哽。

    净雪一般披散在背后的长发里,探出一截沾血的剑尖。

    堂中也四处是火,但是还未烧到让尘身上。江泫在门口呆站了好久,终于慢慢迈开脚步。

    才走了一步,膝头一软,狠狠地磕上地面。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软得不像话,强撑着站起来绕到让尘面前,看见了一张阖着双目、神色平静的面孔。仿佛并非是自戕、而是在静坐清修,可江泫伸手去探他脉搏鼻息,皆如死水一般。再探灵台灵脉,都已经消散。

    他跪在让尘身前,一时间有些茫然。

    来时想问的许多问题,现在一个都想不起来了。就算想起来,也没人能再为他解答了。

    让尘留给他的最后一面,还是上次回山时的匆匆一见,叮嘱他独自一人在世间行走,万事都需要小心应对。如今再见,竟然已经气息全无了。

    一直环绕周身的结界闪了闪,慢慢消散了。火舌爬上来,贪婪地舔舐他的衣角,很快将下摆和袖角烧得焦黑,外头一声炸雷响彻天际,瓢泼大雨兜头淋下。在雨中,这冷火依旧没有熄灭。反而愈燃愈烈。

    江泫抿了抿唇,讷讷道:“……师尊。”

    无人回应。

    雨滴从被烧断的屋顶漏下来,浇湿了江泫的长发。

    回想起来,与至关重要之人见的最后一面,总是仓促,无比仓促。他原本早就应该死的,却活到了现在;在他向老天偷来的这几年生命里头,死亡也接连不断,往往在他毫无准备之时劈头盖脸地袭来。

    江泫在雨里弯下腰,想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明明没有受伤,却感觉浑身都疼。许是从前将眼泪都流干了,现下跪在让尘面前,眼眶发涩、心痛如绞,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不知跪了多久,腿上的刺痛唤醒了江泫。他的衣物早已被冷雨淋透了,这邪火仍然能够点燃衣物,将他的腿侧烧出大片黑痕。

    他蓦地抬起头,这才想起来不能让这火再继续烧下去。然而起身之后,使尽浑身解数,用灵力压制也好、用灵符召雨召雪也好,始终不能将这些邪火扑灭。江泫隐隐意识到,这并非人世的火。既非人世之火,人自然扑不灭,唯有将其想要烧毁的事物燃尽,才会偃旗息鼓。

    这也是天罚之一。师尊为他、为天陵改命,并非什么都不用承担!

    思及此,江泫猛地转身,拔出贯穿让尘胸口的剑扔去一边,抓住他的手腕,将他背起来向遏月府外走。

    他想带让尘下山,岂料那邪火似乎察觉到他要走,火势顿时暴涨,化作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墙,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江泫面前!

    江泫暴怒道:“滚开!”

    那火墙不退反进,满含警告之意。原本稀松散于三灵观各处的邪火也汇聚前来,密不透风地把江泫和让尘笼罩在内,霎时间温度骤降,如身处极寒之地,呼吸都带出了白烟。江泫体内灵台疯转,毫不犹豫地透支自身灵力与天道降下来的业火对抗。

    他是一定要带让尘出去的。

    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面前被烧成灰?!

    一道无比强韧的结界自他身上撑起,凭借着它,两人扑进业火之中,又勉强从中挤出来,终于走出了正堂。火墙怒不可遏,立刻散开又挡回江泫前方,火舌狰狞无比,看势头是想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江泫后退几步撤开,为了撑起身边的这道屏障,全身的灵脉被灵力撑得胀痛无比,丹府之中的灵台也在发烫,给他一种快要溃散的错觉。

    但他现在什么也管不了了。在火焰中来来回回几趟,灵力的损耗迅捷无比,留给江泫的时间不多。最坏的情况,他躲不过这些业火,会和让尘一道葬身火中。

    “天道何苦?!”他怒声道,“如此刻薄,如此残忍,如此不通人性,你——呃——”

    他的怒火忽然偃旗息鼓,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模糊的余光之中,让尘原本苍白修长的手背之上,已经生出细密的黑羽。看到这些黑羽的瞬间,江泫的视线凝固了。

    一种比怒火更为冰冷、名为恐惧的情绪,一寸一寸地爬满全身。

    这一幕是江泫这一生难以忘记的噩梦。而在他转过身,看见一只鲜血淋漓的眼睛时,这样的恐惧到达了巅峰。

    让尘正趴在他肩膀上,一口尖利的牙齿咬穿了肩膀、撕开了皮肉。极端的惊惧之下,江泫已然感觉不到疼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直接丢了剑独自一人逃走,这想法异常强烈,短暂地盖过了脑海中的一切念头。

    他差点就要走了,最后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手捏住让尘的下颌让他松口,为此失去平衡,险些扑进火里。

    然而业火的目标原本就不是他,见让尘从江泫背上跌下来,兴奋地发出飓风一般的尖啸,眨眼间便裹住了白发道人的身体!

    江泫撑住地面,双瞳颤抖,呼吸急促,回头去看。

    地上的人,已经不能再称作是人了。急剧变化的相貌、身上长出来密密麻麻的黑羽,藏在一头银发之下、属于邪兽的眼睛。

    明明方才背着他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现在距离刚才一刻钟不到,而且他已经死了,怎么还会变成这样!简直、简直就像什么东西被压抑了很久,现在反噬上来一样……

    业火暂时烧不透他的羽毛,让尘身躯幻化出来的怪物发出一声狂躁的嗥叫,猛地向江泫扑杀而来。

    本能让江泫毫不犹豫地拔剑格挡,被它扑倒在地,崩溃之余残存的理智却让他根本下不了手。那怪物的牙齿死死地咬住衔云的剑锋,指掌几乎快要把江泫的肩膀按碎了,伴随着这股恐怖的巨力而来的,还有灼烧一切的业火。

    如果知晓向天借来的命运是此等境况,他是万万不会借的。付出感情、付出希望、付出时间、付出能付出的一切,最后的最后,命运放了一把火,将他心原上的一切都烧毁了。他空有一身武力,想护的一个都护不住,站在身后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

    从没有这么一刻,江泫如此迫切地希望有人能来救救他,带着他从这荒冷的人间逃走。可恍然回神,他的身边空无一物。

    从怪物眼中滴下来的鲜血落进江泫的眼眶,将他的半边视野染成一片绝望的赤红,又顺着眼角淌落。

    他慢慢地、不自觉地,将握着剑柄的手松开了一点。就在此时,耳边模模糊糊飘来天陵的哭声。这哭声引得他一滞,慢慢找回了些许理智。

    天陵。……对,天陵。天陵还在外头。不能让它出去……

    江泫重新攥紧了剑柄。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暮色四合。雨仍然在下,雷光却已散去,只留沉沉乌云。

    他头晕眼花地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侧过头去,看见了钉在砖石缝里的衔云。它原本是钉着让尘的,可让尘的身躯已经被业火灼烧干净,只剩下一片黑灰。

    在暗沉的夜色之中,衔云的剑身发出清亮的银光。似乎是察觉到他醒了,这银光穿过雨幕掠至江泫面前,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

    是……剑灵。

    从他的恐惧、悲哀、畏葸不前,他的不甘、怨恨、怒火焚天之中诞生出来的,无比纯粹的剑灵。

    江泫道:“……衔云。”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甚至连吐字都过于轻微、难以辨识。然而衔云一下就听懂了,剑身东摇西晃、努力将自己从砖缝里头拔出来,贴着地面飞进剑鞘里头。紧接着,它带着剑鞘一起穿过江泫肩后,托着他慢慢从地上坐起来。

    江泫拄着它在雨中站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累垮了,连抬抬手指都难,可真正走出几步之后,发现还是能继续走下去的。

    先是将让尘的骨灰收敛好,随后带着它和衔云,一步一晃地走出了三灵观。

    原先的结界已经散了,天陵却仍然原封不动地缩在那里,目光一眨不眨,十分紧张地盯着道观的大门。他浑身上下也淋得湿嗒嗒的,秀气的额发紧贴在面上,见江泫出来,连身上的伤也顾不上了,如同看见救星一般扑上前去。他的脸色苍白,语气却十分激动、夹杂着些许恐慌,抓着江泫的手,连声道:“师兄!!师兄!!你终于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下午的时候,我听见三灵观里有好大的动静,你一直在大喊大叫,怎么了吗?还有师尊……师尊在哪里?你肩膀是怎么回事?流了好多血,是谁把你打伤了?”

    江泫垂下眼帘,眼底藏着深深的倦意。他哑声道:“走吧。我们该下山了。”

    第149章 三灵飞光17

    下山之后, 他悄悄把天陵送了回去,随口编了个谎言,独自一人离开了。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告诉重月这件事, 更拒绝去想重月在知道这些事之后,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待自己。不管最后变成了什么样, 死在他剑下的就是让尘。弟子亲手将师尊钉在地上, 任由他被业火烧成灰烬,是足以被万世唾骂的罪行。

    带着让尘的骨灰在山下漫无目的地游荡几日, 江泫才发现,让尘的往事, 他全然不知。唯一知道的一点, 他和已经故去的长尧师叔关系很好, 还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在他眼中, 让尘是最难以接近的。拥有卓绝的剑术和改换他人命相的能力,性格比北原的坚冰还要冷上三分,从不感慨世况、从不怀念过去,拥有人身, 为人之性却冷薄。

    江泫极少在他身上看见过人应当有的情绪,就连生命最后一刻,他的神色也是平静的。

    他不知道应该将让尘葬在哪儿,几日之后, 用灵力运了一口空棺, 重新回了三灵观。受天罚死者躯体不能入土、元神不能归还大地,这口购置来的棺椁便被江泫摆放在清扫过的遏月府正堂,里头便是让尘的骨灰坛。小小一只, 躺在冷清的棺木里头。

    合上棺盖,江泫对着棺木磕了三个响头, 又在旁边绘下用以护卫的阵法,放血将阵法浸透、确认它能照常运转多年之后,带着衔云真正离开了。

    从三行原出发,车马摇摇晃晃,一路晃到了中州。他去了上清宗,接替了空缺几十年的位置,成了上清宗建宗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峰主。

    只是,他这位峰主之下并没有任何弟子。净玄峰早在让尘离开后不久便人去楼空,峰内只有一座冷清萧索的宫殿。似乎是最初的净玄峰主建起来的,丹楹刻桷、巧夺天工。由于历经了太久的岁月,匾额上的殿名有些模糊。

    江泫将它取下来,写上“浮梅”二字。

    他到净玄峰不久,峰上开始下雪。连日不停,银白一片。过了一两年,又种上了明艳似火的红梅,满山红白相映,似流火遍天。

    三五年后,峰顶上多了一座形似道院的遏月府。遏月府落成之后,便已能窥见枯雪山的影子。

    江泫独自一人在这座雪峰上生活了很多年。

    要做夔听的锁,并非什么容易的事。从成为锁的那一刻开始,锁本身与妖神夔听之间,便有了一条看不见的连线。

    妖神的邪念、杀意、被拘束千年的怨恨都会顺着这条线渡来,常在夜半时分化作森冷的絮语,搅得人不得安眠。随着这些情绪而来的,还有污秽神格的污染。

    这些污染,会无时无刻染黑锁的元神和理智,等到污染彻底蔓延,便是旧锁的死期、新锁的牢笼到来之时。六个人,代代替换,献上自己的一切,作为隔绝在妖神与众生之间的、最牢不可破的屏障。

    每隔一段时间,江泫会闭关一次,寻机清扫一部分污染、尽可能地延缓污染的蔓延。闭关的地方就在遏月府中,偶尔出关时他坐在雪中的冷湖边上,也会想:“师尊要从这里逃开,是情有可原的。”

    在净玄峰上待得越久,便越能理解让尘的选择。寒风与飞雪会磨平情绪,不过二三十年,便已将他磨得面目全非。

    彼时晏止已成了新锁,渐渐的,她也会尝试着来净玄峰找江泫说说话,告诉他峰内实在太过冷清,等到入门选试的时候,可以收几个徒弟。江泫明白,有了弟子,净玄峰便有了备选的新锁,出言回绝了。

    空闲的时候,他会站在天阶边上,将衔云掷下山,让它代替自己去看一看师姐与师弟的近况。

    剑灵拥有江泫几近取之不尽的灵力做支撑,被投下山后,化作他的形貌行走人间。每去一个地方,便会除掉一些顽固的邪祟,无论是大是小、是难是易,尽归作剑下亡魂。

    渐渐的,有人开始称他作“伏宵君”。只要伏宵君来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邪祟,就算棘手至极、拔剑战上七天七夜,最后胜出的也一定是伏宵君。

    伏宵君一剑破万邪、伏宵君仗义立天地、伏宵君天生剑骨、伏宵君有登神之资。

    然而众人口中赞誉传唱的伏宵君,他甚至下不来一座山。

    慢慢的,慕名前来上清宗的弟子越来越多。其余峰主不堪其扰,不顾他的拒绝硬是塞了几个弟子过来——由此,净玄峰的学斋正式开启了。

    大家初来净玄峰,又是新奇、又是害怕,手忙脚乱,惶恐不已。然而在这之中,最手忙脚乱的是江泫。他已经许多年没和除几位峰主以外的其他人接触过了,更遑论这些还未长成的少年少女。

    做了师尊,他便要定时授课、要盯着弟子练剑,因为惧怕他的冷脸,被强塞来的弟子走了三分之二,然而就在留下来的这些人中,还三天两头有人受不住寒,卧床不起。

    少年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生病的时候,浮梅殿中往往聒噪无比,江泫便搬到了遏月府上;可后来相处久了,他竟也习惯了。

    以往在三灵观的时候,他常常在想,让尘那样的人为何会收徒?

    现在处在一样的境地,江泫终于明白过来。

    因为锁的日子实在太清苦、太煎熬。养着这么些弟子,恰如病重之人渴望生机,在自己的房中养些青翠欲滴的草木。最初的六锁也是如此,在荒无人烟的山岭之中建宗,招来许多生机勃勃的生灵。有时看看他们,想想日后他们在九州之中会有何作为,便觉得又能再熬过一段时日。

    不过,便也只是这样了。

    江泫不打算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来继承重担,因此对于座下的弟子示以冷面,从不亲近。某一日外出时,他出手救下一道正被鸟雀啄食的、飘渺的灵。

    似乎是山上生长出来的,灵气充沛,但是没有实体,如同一抹浮动的流云。

    它道:“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你可以叫我苍梧。”

    它不会人类的语言,甚至连声音都轻风似的急不可闻。但奇怪的,江泫就是能听懂它在说什么,除了江泫和衔云,也没人能看见它。

    因此从那以后,它常常来找江泫和他的剑灵说话,一来二去,它也在净玄峰上住了下来。

    江泫时常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古老的审视。

    因为并非人类,不熟悉人的语言,苍梧说话十分直白简洁。然而因年岁太大,吐字之间又带着些岁月磨砺出的波澜不惊,像是一位年龄很大的长辈。

    它知晓这山上的一切,知道山脚封印的妖神、知道这些人代代镇守此地、知道每一件过往在山上发生的事。它问江泫的第一个问题是:“明知是死,你为什么不走?”

    江泫正坐在书案之前誊抄古籍,淡淡道:“不能走。”

    苍梧道:“我是山灵,阵法依我而建,此间规则由我掌控。若你想,我能帮你安全离开,权当还报救命之恩。”

    闻言,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神情隐有不悦。

    “既如此,此前被鸟雀啄食,看来是在同他们玩耍,倒是我多管闲事。”

    听出他语中的意思,苍梧白雾似的身躯团作一团,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手边,不再开口说话。

    万幸,江泫并没有要赶它离开的意思,它成功在浮梅殿住下,每日的工作是帮江泫盯着弟子的情况。

    “你是师尊。”苍梧道,“你为何不去盯着?”

    江泫没有说话,一个人上了遏月府。没有面容的山灵盯着他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然而此后,它真的开始帮江泫看护弟子了,谁偷懒了不练剑、谁偷偷犯禁、谁又病倒了想回家,它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再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江泫。

    大多时候,都是它在说,江泫沉默不语地听。

    第二天,确定没人看见时偷偷破禁的弟子便会被拎去浮梅殿主殿受罚,一个个的神情堪比见了鬼。苍梧顿在殿顶的梁上,仔细看了看江泫的神情,察觉到就算自己完成了任务,他好像也没有多开心。

    人都是会笑的,江泫从来不笑。苍梧没见过这么不像人的人,想想那日他挥手将啄食它的鸟雀赶走是时的眼神,它又觉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应当只是没碰见什么让他开心的事。

    山间岁月流转。某天晚上,苍梧忽然对江泫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江泫道:“清净。”

    苍梧道:“你的父母呢?”

    “死了。”

    “有没有兄弟姐妹?”

    江泫顿了顿,道:“没有。”

    苍梧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夔听死。”

    “……能不能换一个?”

    江泫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它一眼。他想问苍梧今晚到底想干什么,白雾一般的灵浮在他身边,却什么也没有解释。

    烛火的暖光打在它的身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透过身躯,而是被迷迷蒙蒙地掩去几分。它似乎要开始凝出实体了,这说明时间已经过了相当久。

    江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忘了苍梧来了多久了。山间一日如一年,一年如一日,日日相同,并无什么可被特意去记的事情。寿数太长,年岁和日期通通都模糊不清,他甚至也已经忘了,自己在净玄峰上待了多少年。

    若不问还好,苍梧一问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的父母变成了两道朦胧的剪影。他记不得父母长什么样了。

    难得的,怅然攀上江泫的心头。

    他第一次觉得净玄峰上有点冷,久违地想和谁说一说话、用轻飘飘的言语作篝火来取暖。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目下铺洒一片脆弱的剪影,声音也同样轻轻的,道:“苍梧山上,都有些什么事?”

    室内静默半晌。

    江泫能感受到,苍梧就在远远地盯着他,似乎验证了什么猜想。须臾,它飘至江泫身边,学着人的样子在床沿坐下,语气一如既往、同年长的长辈一样平稳和缓。

    “那实在太多了。就算说上一百年,也说不完。”

    话虽如此,它仍然挑挑拣拣出一些有趣的往事,声调缓慢地讲给江泫听。讲着讲着,故事中出现了长尧的名字,江泫微微侧头,眼底泛起一片清浅的涟漪。

    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苍梧的眼睛。

    它顿了顿,干脆地将曾经那个没讲完的故事折断了,从长尧入宗时开始说起,从风头无两的青年时期一直讲到他成为夔听锁,而后又是如何走上绝路、身陨魂消。

    “他是那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不过,比起你要稍逊一筹。”苍梧道,“他想让师弟让尘从锁的命运之中脱身,去渡劫了。正因太有天赋,被捧上云端,脚下没了实地,坚信自己能够渡劫飞升,才殒命天雷之下。”

    “死在那场雷劫中的还有长尧的亲传弟子,让尘去救,却一个都没救下来。或许是在那场雷劫里面窥见了令他无法承受的天机,雷劫消散之后,他也从苍梧山逃走了。”

    长尧在雷劫之中陨落,这是轰动整个九州的大事。当时的玄门无人不为其扼腕叹息,更有甚者痛哭流涕,觉得强如长尧都撑不过雷劫,天下众修士更是飞升无望。

    然而,苍梧在说起这些事时,语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仿佛它只是在为江泫讲一个故事,仿佛长尧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在它眼中也不过是一瞬短暂的弧光。

    它如此镇定,这份堪称默然的镇定在回头看见江泫若有所思的神色时,却散得一干二净。

    “你不要走这条路。”它警告道,“如今的九州,已经无人能再飞升了。若你想……”

    它刚想说,若他想走,自己能帮他离开。又想起许久以前江泫不喜欢它说这事,后话便如云消散。

    那以后的一届入门选试过后,上清宗进来了两位令人瞠目结舌的优秀弟子。江泫在遏月府闭关,错过了拜宗式,浑然不知自己的峰内被塞进来几位新人;等他从遏月府上下来,发现自己的寝居外头立了一道隔绝视线与声音的屏障。

    他走进屏障里头,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位长发如墨的女修、一位身形颀长的男修,正并肩站在一起,注视院里盛开的红梅。

    听见背后有响动,他们回过头来,江泫看清他们的面容,脑海被扫得一片空白。

    是……是……

    是重月和天陵。

    他们真的是太久没见了,在净玄峰上看见他们,江泫一时如坠梦中。

    修士长寿,重月维持着二十多岁的相貌,清秀柔美、不失坚毅,发间一朵银花一如往日,在净玄峰的雪光之下熠熠生辉。而天陵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长高了、长壮实了,长发高束,面相俊美冷傲,看上去极不好相处。江泫险些没认出他。

    最先动的是天陵。他抬脚向江泫走了几步。这几步过后,他的步履不自觉地乱了调,强撑着镇定走到江泫面前,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几乎能令人窒息的拥抱,声线紧绷地道:“……师兄。”

    江泫整个人都愣住了,不知作何反应。重月凝视着他们,眼中泪光闪动。很快,她也走上前来,抱住了江泫和天陵,埋在衣料的缝隙之中泣不成声。

    江泫的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道:“师……姐。天陵。你们……”

    话未说完,背后被重月狠狠地拍了一掌。剩下嗫嚅的话语被拍散了,他听见重月哽咽着骂道:“臭小子,你这臭小子。当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最后面都不肯跟我见。再听见你的消息,竟然在上清宗上当了尊座!”

    她的眼泪掉得很凶,滚烫的温度浸透了江泫单薄的衣物,竟让他回想起了三灵观中被火焰灼烧的感觉。他手足无措道:“师姐……你……”

    再一看,旁边天陵的眼眶也是红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见他伸手抹脸,江泫就想起曾经他在荒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他这才察觉,原来这些回忆从未走远,只是因为太过美好、太过柔软,都被他封存进了角落里。如今乍然启封,思及如今物是人非,心中如钝刀割肉一般疼痛。

    “你们……”他轻轻地、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重月松开了他,红着眼眶摸了摸他的脸。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来山上陪你。”她忍着眼泪道,“怎么瘦了这么多了?一个人在山上这么久,一定很难受。你来之前好歹和师姐说一声,可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走那么快,我根本就追不上……”

    江泫涩然道:“我……我不是故意的。师尊他……”

    重月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师尊是逃出来的锁,也知晓后来会发生的一切。原本在师尊死后,我应该代他回苍梧山的,但我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毫无预兆。”

    “师尊很少说要拜托我做什么事,我便带着天陵下山了。我没想到下山以后会变成那样,我也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更没想到之后你直接走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找你……”

    天陵道:“可我们根本进不了上清宗,若非这次有人帮忙,恐怕还要再花上许多时间。”他抓着江泫的长袖,垂首道:“对不起……师兄,对不起。”

    江泫不知道他在道什么歉。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却在道歉。

    片刻后,他默默地张开手臂,紧紧地将他们抱进怀里。这个拥抱已经花费完了他全部的力气,松开手后,他道:“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们一会便下山去吧,我会经……常来看你们的。”

    比起相见,他更害怕这两人在山上长留。若长留下来,打的是什么心思,便再清晰不过了。

    令江泫恐慌的是,天陵听了这话,凝视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们留下来陪你,师兄。”他道,“我们分开太久了,以后师姐、师兄和师弟,再也不分开。”

    江泫绝不允许。他使尽解数想将两人赶下山去,每一个方法都失败了。仗着江泫不会对他们动手,重月与天陵的镇定浑然天成,竟然真的在苍梧山上留了下来,成了主山的教习老师。

    留下来,一年,十年,百年。拦不下来,江泫便不再拦了。

    岁月匆匆,重月变成了浮云峰的重月君,天陵变成了时隐峰的天陵君。纵使迟了一些,他们还是走上了应至的轨道。陪在江泫身边的,除了云雾一般的苍梧,还多了师姐和师弟。

    再后来,见到苍梧的次数慢慢变少。因雷劫殒命的长尧君回来了,住回了撷云殿,借养伤之故常年闭关不出,好在上清宗又有了宗主。

    玄门之内自是一片愕然,只有重月在借长尧的事情告诫他,绝不能渡劫,绝不能妄图飞升。若他不听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在一而再再而三的严厉告诫之下,江泫默默地点头。

    对于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师叔,江泫并不熟悉。对于他为何忽然死而复生,江泫也并不如何关心。只是回宗之时不经意间遥遥一瞥的背影,那头与故人相似的银发,让他感到有点怀念。怀念着、怀念着,他的仙途也走到了尽头。

    那道屏障、墙壁就立在他面前,神格就藏在门后,距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他是苍梧山封印阵立下以来坚持得最久的一枚锁,此后也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而在宗内又换掉一枚锁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能让他们变成那副样子,不能让他们走上末路。

    纵只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尝试抓在手中。

    临行之前,江泫去上清宗各处看了看。他的弟子仍在殿中读书,领学的岑玉危肩背笔直,孟林坐在他身后,困得东摇西晃。

    重月在峰内看顾她的药田,天陵在旁边帮忙。清野带着一干弟子在林中窜来窜去,长尧在殿中清修,毓竹在闭关,末阳在桌前对着堆积成山的案牍焦头烂额。

    看完这一路,最后见到的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苍梧。它就横挡在江泫的去路上,漠然道:“我很早就同你说过,你不能走这条路。”

    江泫温和道:“你也说过,他的天赋较我来说稍逊一筹。”

    苍梧微微仰起头,一道视线落到江泫面上。

    它道:“你心果真如此?”

    “真的。”江泫道,“再见,苍梧。”

    身后袭来一道灵光。江泫对这灵力很熟悉,侧身避过,面前的地面受了这一击,霎时间土石迸溅,威力无比。

    这一下下了死手,恨不得把江泫原地打残,叫他永远也动弹不得;再回头一看,果然是他们来了。

    天陵已红着眼睛抽出长剑,重月嘶声喊道:“伏宵!!!”

    江泫凝视那两张满是急切惊惧的面孔。他没想这样被发现,也不曾想临行前见到的,居然是这样一番颜色。

    片刻后,他忽然道:“之前是你将他们带上山来的,对不对?”

    苍梧没有说话。空气之中的厉风吹散了它的身躯,恰如那一日被飞鸟撕扯之时。

    江泫照例为它将厉风挥散,道:“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我不喜欢。”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背对着重月和天陵摆了摆手。一道结界从他身后竖起,将一切活物隔绝在外;就这样,江泫独自走下了山。

    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第150章 枯木逢春1

    恍惚之间, 江泫听见许多人呼唤自己的声音。他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随着朦胧的视野铺展开来,那些重叠的、轻微的呼声消失了, 他看见自己的身边围着许多人。或站或跪坐,外头是如火一般的梅园。

    梦总是带有一种柔软温和的暖色, 江泫侧头, 一个一个辨识过去。

    坐得最近的是银发人让尘,膝上摆着一卷古籍, 正垂眼细读。他的身边坐着重月,也正对着一张不知从哪儿得到的药方绞尽脑汁。

    天陵还是少年模样, 整齐清秀的额发下头是一双璨如星子的眼睛。他在摆弄他的佩剑——应当是在黑市里的武器铺里淘来的, 品相品阶都不怎么好, 可他依旧爱不释手。

    窗户外头是一些面孔模糊的少年, 似乎翘了课专门跑出来打雪仗。晏止和平流站在走廊底下,孟林在院子里埋酒,岑玉危劝告无能,留下一个无奈的背影。

    看着看着, 江泫发觉自己的视野似乎有些高,这才发现自己正枕在别人的腿上。再一抬头,看见父母两张同样模糊的面孔、与嘴角微微抿起的温和笑意。叔叔一个人坐在窗户前,似乎正在眺望院中的风景。

    他们都没有说话, 室内极静, 落针可闻。

    也就是眨了一下眼睛的时间,这些人忽然都消失了。江泫躺在空荡荡地房间里头,不自觉地伸手去抓, 抓了个空。

    收紧的右手在空气中停留了一会,最终脱了力, 慢慢向下滑去。原是要落回冷竹席上的,却不想落入了一只宽大的手掌里头。

    接住他的手之后,珍惜地收拢了。这掌心是暖的,像是一个温热的火炉,让江泫的指尖不自觉地一蜷。

    他这才发现,宿淮双就坐在他身边,微微垂头,神色专注地凝视他。

    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不见,宿淮双的改变之大,甚至让江泫觉得有些陌生。原属于少年的面貌已经彻底长开了,面目透着锋锐、不可逼视的俊美。眉心曾经由江泫亲手画下的那道灵旨颜色更深了,比起印记,更像是一道

    刻痕。

    眉色深黑,长睫下一双深红的眼睛静静落在眼眶里头,银星点点、暗潮涌动。

    少年人的眼神往往是沉默而专注的,而现在宿淮双垂视下来的眼瞳之中,不自觉带有些许不近人情的冷漠。加之瞳色奇特,比起人,更像是古老妖兽的眼睛,单只是看上几眼,便能让人生出畏惧退缩之意。

    然而,宿淮双看向他的视线非常柔和。江泫本也不怕他的眼睛,只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从宿淮双深黑的衣摆开始,房间开始褪色。从朦胧温暖的色调变成阴森诡谲的黑红鬼境,只花了不到一息的时间。江泫眼睁睁地看见一只恶鬼从宿淮双背后的地面爬出来,涎水涟涟扑向宿淮双的脖颈,正要得口之时,那恶鬼又忽然被打散了。

    它变成一滩血淋淋的烂肉,狠狠地砸上地板。死法潦草,死状潦草,猎物只是微抬了一下手指,便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自始至终,宿淮双的视线没有离开过江泫半分。仿佛已经很久不见、仿佛想将他的形貌一点一点刻进心里,眼底藏着的情绪重如山峦。

    江泫奋力道:“……淮……”

    他才刚说一个字,心中立刻一惊。暗处涌动的鬼影听见他的声音,如同发现目标的饿狼,争先恐后地扑上来。看速度,少说饿了千百年——只是方才飞出几丈,就被一道屏障轻飘飘地拢住,绞成肉酱。

    似乎察觉到这个场景不大好看,宿淮双挪近了一些,用身体遮挡住江泫的视线。

    这下江泫知道自己不能说话了。趁着神智还算清醒,开始迅速打量周围的环境,越看越觉得奇怪,形似荒诞的梦境。再一思索,更加明白这里不可能是现实,心中微嘲:许是太久没做梦了。好不容易做一回梦,就要将这些人挨个梦过,再见一见那些见不到的人。

    没看多久,视线就又落回宿淮双身上。

    听到他说话,宿淮双的身形似乎微微一滞,一双红瞳刹那微波荡漾,似有火星迭起,明亮柔软。片刻后,他垂下头,在江泫手心印下一个克制而珍重的吻。

    这一吻过后,他的身形也消散了。

    禁锢住江泫的力量随之消失,他胸中一窒,向那残影伸出手,急声道:“淮——”

    这一声,生生将他从梦境之中拽了出来。这次睁开眼之后,入目之景变成了他在净玄峰的寝居,屋内静悄悄的。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寝居的门被人推开,岑玉危道:“师尊!”

    他的性子向来不急不躁,如今却几步从门口迈到床榻前,扶着床沿又惊又喜道:“师尊,您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马上让孟林去找重月君!我……”

    他的话语,在看见江泫面上神情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茫然的、空白的,像是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地,也不知该如何对外物做出反应。

    岑玉危小心翼翼道:“……师尊?”

    江泫转动视线。这一转,终于让他变得鲜活起来,他声音嘶哑地道:“我没事。”

    岑玉危自然是不信的,加之对孟林不放心,自己亲自往浮云峰去了。

    寝居里重新安静下来,江泫仰躺在床榻上,闭上眼睛,开始梳理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这些记忆就是他自己的,绝非后来植入的片段,江泫就这么躺了一会儿,在心中道:“我是真的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了。”

    系统道:【你能回想起来的,都是你。只是时间不同,地点不同,身份不同,本质上都是你。】

    江泫道:“我也搞不明白,你把我这个已死之人拉起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系统默了默,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时,不带有一丝波动。

    【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它道,【你拥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我完成了我的工作,是双赢的好局面。】

    听它这么一说,江泫忽然觉得头很疼,侧过身去,疲惫地将脸埋进软枕里头。

    事到如今,他已能坦然地接受自己身处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虽是虚构,却恒久不灭,无比真实。既然他原本就是书中人,受天道管辖,又何来什么“修正剧情”的说法?

    系统这么说,就是在明白地承认,最开始那两个所谓的任务只是幌子。它其实别有企图,且这个企图江泫全然不知。

    在江泫心里,系统一直被划归在可信任的范畴之内。如今想起了一些本不该被想起的事,让他的想法隐隐有些动摇。

    他不想说话,这场交谈原本应该顺势结束,却不想过了一会,系统居然主动开口了。

    【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也不会干涉你的想法。许多事若我力所能及,我都可以辅助你去办。但我只是一个外来者,时时刻刻需要躲避天道的注视,能力有限,我……】

    它顿了一顿。诡异的是,江泫竟然从它平得不能再平的电子音之中听出几分低落。

    【我不会害你。我们相处了很久,我以为你明白这一点。】

    江泫抿紧唇。他没有说话,默默地撑着身体坐起来,要去床下找他的靴子。靴子还没找到,他就先被人发现了。

    孟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见他坐起来,三魂七魄都吓掉了一半,惊声道:“师尊!!不能起来啊!!您都躺了一年了,怎么走得动啊!!快快快躺回去,重月君马上要来了,我……”

    一个声音道:“我已经来了。”

    孟林卡壳了一下,乖乖地垂下头让开。

    一片浅蓝色的裙摆扫过门槛,重月步履匆匆地出现在了门口。她挥退了孟林和岑玉危,一看江泫已经坐起来了,当即皱紧眉尖,道:“躺回去。现在坐起来,你是想去哪里?”

    闻言,江泫的手一松,果真乖乖躺了回去。他道:“我想去找天陵。”

    “可以看,但不是现在。”重月道,“他就在上清宗,随时都可以去。”

    闻言,江泫的心跳了跳。一个极其渺茫地可能性浮现在他心中,与此同至的,还有铺天盖地的狂喜。

    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重月顿了顿,道:“他的衣冠冢,立在时隐峰的峰顶,用结界藏起来了。”

    方才浮上来的喜色,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打散得一干二净。江泫怔了怔,喃喃道:“……也是。”

    他亲自下的手,不会不清楚。

    绝对、绝对已经没有活路了。

    剑柄粗粝的触感仍然残留于掌心之中,江泫的指节一缩,对这种回忆有些抵触。只是越抵触就越清晰,到了后头,他的眼前几乎又浮现出那些他一点也不想回想起来的画面。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他头上。

    重月坐在床边,垂眸注视着他,半晌后轻声道:“不必回想,也不必为此痛苦,将它们抛到脑后吧。你什么也没做错,不要苛责自己。你这样,淮双若是看见了,定然不好受。”

    她将手收回来,安静地覆在膝头,视线一转,掠过寝居内的陈设,停在院中的红梅之上。盯着这些红梅,她的神色慢慢软化,多了几分少时柔软的影子。

    “有时候我很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她道,“明明我是你的师姐,很多事情却总是你来代我承受。对不起。”

    江泫道:“不关你的事。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重月侧过头,眼瞳是柔和的乌黑色,浸润几分净玄峰的寒雪气。

    “不说这个,先把你的身体养好。睡了一年,休息得如何?”

    江泫道:“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天陵可还留下了什么东西?我想回三灵观一趟。”

    霎那间,重月神情凝滞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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