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执念三两3

    江泫现在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任谁清醒之后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地趴在自己徒弟身上, 都会和江泫是一样的心情。好一会儿他都没反应过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天旋地转地准备先下榻再说,刚刚挪了下位置, 就发现现在自己正坐在宿淮双的腿上。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

    面前的宿淮双看起来也是呆的,神色有些僵硬。他的眼瞳一贯是冰冷漠然的, 此时却如同蒙着雾气一般, 江泫从中找出了几分手足无措。再看他有些凌乱的衣襟、散了满榻的黑色长发,怎么看都是一副被人强迫糟蹋了的惨样。

    如同触电了一般, 江泫立刻移开了目光,脑海中凌乱无比, 震惊地想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意识不清的时候胡乱扑人了??都干什么了我??

    多想无益, 他胡乱理了两把头发,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榻。双脚刚刚着地, 又晕头转向地坐了回去,被两只手臂稳稳地扶住。

    宿淮双道:“师尊……”

    江泫道:“你先不要说话。”

    他没敢看宿淮双的神情,弯下腰用双肘抵住膝头,生无可恋地将脸埋进掌心里头。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意识被锁在灵识海里头, 身体就是无意识的状态。人没了意识会做什么?!什么都做得出来!

    单是设想的一些可能性,就让江泫恨不得现在就飞回上清宗去。实际上他刚看见宿淮双的样子时,就已经很想飞回去了,现在还能强作镇定地坐在这里, 全靠坚定的意志力。

    接下来要怎么办?

    宿淮双一贯沉稳守礼, 这榻不可能是他想上的。既然不是他想上,就一定是自己想上。

    问题是自己上榻做什么?睡觉吗?睡觉非要在这么挤的软榻上头、还非要拉个人垫着吗?然后还……还……

    江泫感觉自己的耳尖滚烫。一定红了,还红得很不好看。

    耳边传来些许动静, 是宿淮双转身下榻,坐到了他的身边。虽然坐了, 却也不敢坐得太近,迟疑地道:“我……”

    看吧!看他磨磨蹭蹭坐这么远的样子,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啊!!

    江泫搓了一把脸,神色可怖地抬起头,道:“……这是哪儿?”

    宿淮双的视线停在他面上,片刻后又移开了。他盯着软地毯上的花纹,闷闷地道:“风氏。这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

    “风氏?”江泫道,“我怎么会来风氏?不对,我确实要来风氏……过去多少天了?柊山神封印了吗?外头怎么样了?”

    他东一问西一问,话里颠三倒四、含混不清,一看就知道虽然清醒了,但没完全清醒。宿淮双的视线轻轻落在他面上,眼底的涟漪隐去,因背着光,瞳色显出一种沉闷的、压抑的红。

    然而他的目光和神情依旧是柔和的,一个接一个细致地回答了江泫的问题:“是我将你带过来的。过去了多少天……我并不是很清楚,想来也没有很久。柊山神已经封印了,白玉京也已归还。我走之前,大多修士已各自归家,还有一部分现正在这府中,想来要个说法。”

    他的语调莫名有些低落,吐字很缓慢。看他这副样子,江泫觉得这件事一定要解释清楚,不能给自己的徒弟留下心理阴影。

    他理了理方才被他抓得更乱的头发,又不着痕迹地顺着整了整衣襟,直到自己的仪容仪表看起来正常一些过后,才转过身面对宿淮双。

    将视线从地毯上撕下来放到宿淮双身上是一个艰辛的过程。江泫的视线飘忽,但他很努力地和宿淮双对视了,神色严肃地道:“刚刚的……咳。刚刚的,只是误会。”

    宿淮双默了默,道:“嗯,我知道的。是误会。”

    确实只是个误会,怪就怪他抬头抬得太巧。这一点两人心知肚明,但江泫看见宿淮双的神情,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说不下去。只是该说的话必须要说出口,不能埋在心里磨磨蹭蹭徒增隐患,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之前的那个……也是、咳,误会。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是我不太清醒……你要不要扎一下头发?”

    说话的时候,他的脸比石雕还僵。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而宿淮双坐在一旁垂着头听,神色几度变化,慢慢的,不自然的神情竟然消得干干净净。听到最后一句,他配合地抬手在颈后一挽,将长发顺成一捋圈在掌心递给江泫看,道:“扎不了。”

    江泫道:“什么??”

    宿淮双抬眼,清晰地重复了一遍:“没有身体,扎不了。”

    他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神情和平常相比没什么变化,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然而江泫盯着他的脸,总觉得心中一上一下,完全没有因他回归常态而松一口气的感觉。

    许是他盯得久了,宿淮双略一侧头,道:“这样散着头发……是不是很不修边幅?师尊是不是很不喜欢?”

    江泫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否认道:“没有。我很喜欢!”

    话才出口,他又觉得耳尖发烫,庆幸自己今天也没扎头发,这羞耻的颜色没让宿淮双看见。

    而听他这样说,宿淮双仿佛真切地好受了一些。他握着那缕发尾垂下眼帘,好似把江泫所说的最后几个字放在心中来回咀嚼了一遍,以此稍感慰藉,将长发抛回身后,抚平凌乱的衣襟。

    江泫收回视线,安安静静地坐在榻边。宿淮双前后的神情在他脑海中来回打转,现今的表现如同捆着线的钩子,钩着他的心慢慢下沉。

    还是做得有些出格了。上次也是,这次也是。

    宿淮双不说,不代表他真的不介意。他如何听话守礼,自己最清楚不过,没准心中正因为这种事情如鲠在喉,但因为对象是自己,为了不让自己有负担,宁可一个字都不说。

    半晌,他道:“抱歉。”

    余光里,宿淮双置于膝头的手掌倏地攥紧成拳。许久,他压抑着情绪的嗓音在身侧响起:“是你的话,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任何事情,只要你想做,都可以。”顿了顿,他道:“还有,以后能不能……不要再说那两个字?”

    江泫的心跳滞了一拍,一种难以捉摸的思绪慢慢从心底爬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正想做点什么缓解一下,院中骤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离得很近,几乎就徘徊在走廊之下。然而他二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头,竟然谁都没有察觉到。

    江泫立刻将视线掠向门口。宿淮双对外人一贯没有好颜色,冷着脸站起身,就要出门去查看情况。他还没走几步,走廊下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宿公子,伏宵君。你们在里面吗?”

    是风遥。他来这里做什么?

    宿淮双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撩开珠帘出去,果然看见少年站在院子里头,对着他躬身行礼。江泫跟在宿淮双身后出来,略一扫院中之人,也认出这是曾有一面之缘的、风傕身边的小辈。

    风遥出现,一般代表着风傕有话要说。

    江泫不是很想和那个老古板打交道,淡声道:“何事?”

    风遥又是躬身一礼,温声道:“此前有仆人说,看见二位来了这边,我便顺着过来了。老家主说,家里来了一位不太讨喜的故人,希望宿公子能想办法将他劝走。”

    果然是风傕有事。但不讨喜的故人是谁?这说法实在模糊。

    像是明白他们心中所想,风遥道:“故人现下正在前院,似乎是专程来找二位的。风遥还得回去复命,恕不能相陪。”

    他行过礼后,转身退出了竹舍。江泫实在想不到这个节骨眼还有谁能来找自己、还是风傕认识的不讨喜的故人,一边思索,一边和宿淮双一道往前院去了。

    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喧嚣。一听这吵闹声,江泫便有些头疼,眉尖微凝。

    宿淮双注意到了这一点,负在身后的右手不动声色地一抬,一道微弱的结界自两人身边竖起。有这屏障隔绝,聒噪之声弱下去不少,江泫眉头松缓,拍了拍宿淮双的手臂以示感谢,登上平整的石阶踏入正堂,发现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按理来说,这些修士都是来谴责风氏的不义之举的,现在遭殃的应该是风氏人才对。然而江泫进去的时候,众人的怒火已经转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以歪歪扭扭的仪态坐在桌上、与堂内人的怒火之中,旁若无人的翘着二郎腿,手中抛着一颗苹果,似乎无聊得紧。

    衣裳是深青色的,因为浆洗数次,有些褪色了。木簪束髻,长发散在背后,看身形很是熟悉,但气质十分陌生。

    江泫正在想他到底是谁,那人便抬起了头,刻薄冷傲的视线落到江泫身上,抛接苹果的动作一顿。

    “哦……”他湖绿色的眼瞳浮起一缕奇异的光泽,一字一顿道:“伏宵君啊。”

    “可叫我好找。”

    他的声音不算难听,微微沙哑,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悦耳。然而语调抑扬顿挫、吐字缓慢,尾音拉得很长,轻浮与蔑视之意溢于言表,让人听着极不舒服。

    面相亦不差,称得上是俊秀,神情却带有三分冷漠七分刻薄,色泽柔和的眼瞳被这样的神情一带,锐利如鹰,任谁站在他面前,都能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恶寒。

    这是一双天生便用来审视人的眼睛,嘴唇抿得极薄、唇色很淡,不必开口,便能联想到他口中能吐出什么样的冷言冷语。

    傲上矜下、轻嘴薄舌,这两个词语在此人身上,简直活灵活现。

    然而最让江泫意外的不是这个。坐在桌上的这人,同风迁的长相一模一样。

    或者说,此时在他面前坐着的,就是风迁。

    第182章 执念三两4

    身体是风迁的, 芯子却不尽然。这或许是曾经听到到过的、那只藏在风迁体内的恶鬼上了身,长久藏着不见天日,甫一出现, 邪气四溢。

    并且,虽然不知用意, 这只鬼果然是来找他的。

    他用不太令人舒服的语调叫了一声“伏宵君”之后, 随手将手里捏着的苹果一扔,不知砸了哪个倒霉蛋的头, 旁边立即出现“嗷”的一声惨叫。

    他对此恍若未闻,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 跳下桌子向江泫这边走过来。见状, 宿淮双从侧方上前几步, 严严实实地挡在了江泫面前。

    那鬼见状, 长眉一挑,道:“我找的不是你。你……”

    忽然又有一人半途跃出来,火冒三丈道:“你敢砸我!!”

    这位不知名的厉鬼被人一拦,果真停下了脚步, 双手环胸,将挡在他面前的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紧接着,他露出了像是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眼神,轻飘飘地道:“一边去, 竹竿。”

    那身材细瘦的修士闻言, 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语塞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

    而“风迁”早已绕过他和宿淮双, 站到了江泫身侧,冷绿的眸子盯着白衣人片刻, 不是很感兴趣地眯了一眯,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江泫道:“走什么?”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死者违背常理死而复生,厉鬼从地府出世重新将人带回去”的桥段。此桥段闪现了一下,又立刻被江泫挥散了。

    听见他这样说,对面那张熟悉的面孔之上露出一缕阴森的冷色。他慢慢地道:“这么说,你是想反悔了?”

    江泫还未答话,面前又重新绕过来一道黑影。宿淮双赤色双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冷声警告道;“站远点。”

    堂中蓦地一静。此前虽然唇枪舌战,但说到底都没明面上撕破脸皮。现在这几个与事态完全无关的人插进来,氛围顿时变得剑拔弩张,不少人提心吊胆,疑心两人互不相让,会在这现场打起来,将这正堂拆去大半。

    但出乎意料的是,风定并没有要阻止的苗头。他的目光死死的钉在那厉鬼的脸上,双掌攥成拳头,正在微微颤抖。

    先有动作的是江泫。他安抚性地轻轻按住宿淮双的手臂,从他身后走出来。那双淬着冰凌的湖绿色眼瞳一转,不怎么讨喜的视线果然挪了过来。

    他没有展现攻击意图,江泫原是想同他好好说一说。然而被他这样一盯,仿佛自己成了个不守承诺的伪君子,当即皱起了眉头,冷声斥道:“颠三倒四,语焉不详。若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出去想好了再进来。”

    那鬼被他一斥,似乎愣了一下。

    片刻后,方才冒起来的些许火气从他眼底褪去,他眯起双眼,冷肃的视线在江泫神色之上细致地走了一遍,确认江泫是真不知道,拉长声音“哦”了一声,道:“风迁那小子,什么都没说?”

    江泫淡淡道:“我不记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尚未完成的承诺。”

    对面的人明显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嗤,道:“不中用的……”

    这话刚说了个开头,他忽然顿住,向旁边侧开一步。与此同时,江泫也抓着宿淮双绕开了,堂中炸起一声轰响,尘烟四散,众人好不容易挥开烟霾,竟见方才那怪人站立之处,已经被灵力轰出了一个大坑。

    出手的正是风定。他平日对人好言好语,看起来颇有风度,这会儿却已全然不顾这些表面功夫,眼眶赤红、血丝遍布,看起来十分骇人。只这一击还不够,瞳中灵光大盛,勃然大怒道:“你竟然还敢回来!!!”

    “风迁”抬手,抖了抖衣袖之上沾上的浮灰。

    大部分是能被抖净的,但是又一小块怎么也去不干净。他用非常可怖的眼神盯着那片污渍看了一会,忍耐力忽然冲破了最高限度,身影在原地一闪,再出现时,已经掐着风定的脖子,将他抵在了堂内的匾额之下,额角青筋毕露,道:“哦?我为什么不能回来呢?”

    因为缺氧窒息,风定的面孔充血,一双瞳孔勉力向下,里头盛满了滔天的怒火。

    “为……什么……”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将想说的话从嗓眼挤出来,咬牙切齿、恨意盈天。“你凭什……么……”

    风齐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束缚,此时满头大汗地从门口钻进来,卑躬屈膝道:“客房已收拾好了,请各位大人移步后院……这是家务事……家务事……”

    事态不对,堂中人也是满头大汗,忙不迭撤走了。一时之间,正堂只剩下了江泫四人,几名本家子弟离开的时候神色大为惊骇,似乎交头接耳了一句什么,没过多久,风愔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她是一路狂奔过来的,发髻有些凌乱。刚站在门口,见自己兄长被人掐着脖子抵在墙上,魂都吓跑了一半,尖声道:“哥哥!!!!”

    鬼捂住一只耳朵,皱着眉转过头来。一看见他的脸,风愔如遭雷击。

    她扶着门跪坐下去,不敢置信地喃喃道:“爹……爹爹……”

    鬼这才知道自己手底下掐的是风迁的儿子。顿了顿,他松开力气,随意扯过风定的袖子擦了擦手,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若无其事地对江泫道:“出去说。”

    江泫眉尖微皱,抬脚跟了过去。就算他不说,江泫也要找机会跟他谈谈,搞清楚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风迁又到底去了哪里。宿淮双顿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门口穿着青色衣衫的背影,也跟了上去。

    只是刚走了一步,背后响起什么落地的声音。

    江泫被这细微的声音惊动,回头道:“怎么了?”

    他的视线很快落到了宿淮双脚边的乾坤袋上。这乾坤袋他有些印象,自他醒来,就一直悬在宿淮双的腰上。这会不知怎的落了下来,如同搁浅的鱼一般,极为狂躁地在地面上不住挣动,想挣破袋子跑出来。

    这是装着风息灵命牌的乾坤袋。

    宿淮双神色不变,弯腰将乾坤袋拾起来握在手中。袋中事物被他掌心一攥,似乎碰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一样,僵住不动了。

    青年这才垂首,重新将它悬回腰侧。

    江泫总觉得这袋子有些不对劲,道:“这里头……”

    宿淮双对他微微一笑。

    “这是要送给师尊的礼物。”他道,“等事情办完了,再拆开给你。”

    宿淮双说的话,江泫总是信的。言语之间,“风迁”已经走到了门口,被惶恐的风愔拽住了衣摆。她满脸是泪,六神无主道:“爹爹……你要去哪?你不是专程回来的吗?怎么现在又要走?”

    鬼物低头,湖绿的眼瞳之中似覆着一层冰。

    这两兄妹竟然没一个认出他的真身,这让他略有不耐。再者他并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拉拉扯扯,随手割断了衣袍,道了一句:“这家真是气数将尽。”

    头也不回地走了。

    也不管背后风愔如何惊惶失措地想来追他、又如何踩空台阶险些摔了一跤,江泫负在伸手的手微微一抬,好险将她接住了。

    除此以外,他也做不了什么,垂眼同宿淮双一道,追着“风迁”的背影离开了府邸。

    在街上穿行一阵,“风迁”折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酒楼。江泫观他体态闲适,心情显然相当不错,对迎上来的小二也有了几分笑容,道:“两个人。三楼雅座。”

    一回头,冷不丁看见宿淮双,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和宿淮双颇有些同类相斥的意思,互相都没什么好脸,但看在接下来要谈事的面子上,他勉为其难地转过头,对小二道:“……三位。把你们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一遍。”又指了指江泫,“他付账。”

    小二越过他一看,看见两位不似凡人的公子,双眼一亮,喜出望外道:“好嘞——!三位公子,里面请!”

    他随手一挑,挑中的似乎是玉城之中最贵的酒楼。往来之人都衣金戴玉、前拥后簇,排场极盛,江泫一行人,一个浑身上下素得找不出一点颜色、一个衣袍洗得发白、一个一身从头黑到尾,实在是非常不同。

    有识相的暗地里窃窃私语,猜测是不是那些修仙的碰上事儿出山了,亦有不识相的在擦肩而过时,投来轻蔑嫌恶的目光。总之,三人顶着形形色色的视线,被小二引上了三楼雅间,在屏风后落了座。

    雅间里比外头暖和不少,整体色调也偏柔和。鬼物坐着等饭,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恍然一看,竟像是风迁回来了一样。

    然而这和平没能持续多久。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转头看向江泫,道:“你带钱了吗?不会出门连钱都不带吧?”

    “……”江泫面无表情道,“以前自然有。至于是不是落在赤林城,便不得而知了。”

    此鬼的神色一变。

    江泫又道:“你出来吃饭,不带钱?”

    不知姓名的鬼道:“死人又不用吃饭。风迁连住的地方都装在盒子里头带着走,你指望他身上能有几个铜板?”

    江泫道:“风公子并非正常人类,行事不方便,过得清贫些很正常。话又说回来,他现在去哪儿了?”

    鬼道:“不知道。饿了。”

    宿淮双支着头,往桌上拍了一袋银子。他的金钱来源成谜,但这钱袋鼓鼓囊囊,乍一看很有分量。

    鬼并不接,随意瞥了一眼,又抬头看宿淮双,凉飕飕地道:“哦,富家公子。”

    尚不知宿淮双是什么心情,江泫已经感觉到有些头疼。他揉了揉眉心,道:“若再不好好说话,你所说的约定,便无效了。”

    岂知,那鬼皮笑肉不笑地牵起唇角,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我倒是没什么关系。但约定要是不生效,你们的风迁公子可就回不来了。”

    好磨歹磨,磨到了上菜的时候。

    大酒楼的招牌菜一桌子都摆不下,伙计再三致歉,从外头又滚进来一张圆桌,撤了屏风摆桌子上菜。点菜的人活像几辈子没吃过饭,抄起筷子就埋下头。等他真开吃了,江泫才发现,此人无论是仪态还是吃相都不难看,不像市井出身的草野之辈。此前对人挑拣打量,也颇有些高高在上的意思。

    满桌的珍馐,他大多这个挑一筷那个挑一筷,不像来填肚子,更像是来尝尝味。尝完之后随手丢去一边,遇见不喜欢的恨不得连盘子都丢到窗外去。如此糟蹋完两桌好菜之后,他放下筷子,矜持地将唇角擦拭干净,这才开始跟江泫谈正事。

    他道:“带我进上清宗。”

    开口就如此大言不惭。江泫早在上菜的时候就带着宿淮双坐去了茶桌边上,正越过窗桓看街市之中川流不息的人影。

    听见这句话,他没有回头,淡淡道:“上清宗不迎外客。”

    鬼道:“自然不会让伏宵君白干。你那位姓乌的小弟子在我手里,若你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将他带过来给你。”

    江泫摩挲着茶盏边缘的指尖微微一顿,宿淮双亦抬起头,意义不明地瞥了鬼物一眼。他没有替江泫出声拒绝,而是道:“让我看看他。”

    鬼斜睨他一眼,嗤笑道:“能给你看?”

    江泫冷声道:“那我能不能看?”

    鬼物微微一笑,道:“自然可以。伏宵君想看的话,就请坐到这边来吧。”

    江泫皱眉,盯着他的神色片刻,如他所愿,起身坐到了他的身边。鬼用一种令人浑身不适的笑容面对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盒。

    这盒子同风迁用来装房子和眼睛的有些相似,在白日的光线之下,显露出漆黑深沉的色泽。盒子上有一只小锁,鬼熟练地伸手将它敲开,从小小的木盒里头倒出来一把长剑。

    江泫见了,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乌序的本命剑!

    鬼道:“不够的话,这里还有。”

    他又从盒子里取出一截断裂的、毫无生机的黑纱,一圈叮叮当当的毒匕首。江泫记得这圈匕首是乌序的随身物品,入峰的时候就围在腰上,后习了剑,便很久没见他带出来过了。

    他道:“你……”

    他想问这些东西他究竟是在哪拿到的,鬼物盯着他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恶意满满的微笑,靠近他耳边轻声道:“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你见他吧?怎么想都——”

    他正说话,一只手从旁边插了进来。宿淮双脸色冷得吓人,一道灵力凭空出现,卷起他的身体,直接将他从雅间的窗口扔了下去。

    他这一着令鬼物猝不及防,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地,还没来得及发怒,又神色一变,伸手将旁边那个险些被他砸到的倒霉蛋推开,又迅捷无比地退开几步。

    一银一红两道灵力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击中了方才他站着的地方,好端端的街道立刻被轰出一个深坑,街上惊叫声霎时连绵起伏。鬼的脸色黑得能拧出水来,捂着耳朵再次进了酒楼。

    而雅间之内,江泫脸色难看地直起身,一手捂着一侧耳朵。

    死人是不会有呼吸的,然而这鬼方才用风迁的身体说话时,有一道冰冷的气流喷洒在他的耳廓上。宿淮双有意挡了,气流却仍越过了他的手掌。

    这分明就是故意的。

    江泫心中恶寒无比,头一次有如此猛烈的杀人冲动。宿淮双用手帕将他的耳廓捂住,垂下眼细细擦拭,又用了好几遍净尘术,轻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江泫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一些。恰逢此时鬼再次推开门,因跑动胸膛剧烈起伏,气息不稳地道:“我看你俩有病!”

    宿淮双抬手,这次是真想把他结果了。江泫险之又险地压下他的手臂,犹疑的视线在风迁的身体上走了个来回,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在呼吸。

    曾经的风迁是不会呼吸的。鬼上身之后,反而会呼吸了。此前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都要比从前红润了许多,看起来同正常人根本没什么区别。

    原本死去多年的身体能发生这样的变化,是不是意味着,风迁有死而复生的可能?

    他自己本身就是死而复生的人,对这类事情的接受程度非常高。好歹将宿淮双按住了、确定那鬼不是故意的之后,他呼出一口气,拉着人重新坐回了窗边,语气僵硬地警告道:“想活命的话,离远些。”

    这次他们没有面对面,而是肩靠肩坐在一起。江泫在靠窗的那一侧,黑与白交叠的长袖之下,他按着宿淮双的手似乎忘了松开。而宿淮双被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轻而易举地安抚了,不再关注门口站着的东西,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将掌心的手又握紧了一点。

    鬼物站在门口,眯起眼睛,视线在两人身上轮番走了一遍,在宿淮双的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他立刻悟出了宿淮双暗戳戳揣着的心思、和两人现在的关系,摇了摇头,轻嗤道:“又蠢又可怜。”

    却是不再计较之前宿淮双将他扔下去的事情了,坐回桌边,对着一桌冷掉的菜重新下了筷。

    “你的小弟子之前一个人神志不清地到处跑,被风迁捡到了。”他满面不悦道,“不是我捡到的。”

    “一个交易。你带我进去,我把人给你。怎么样,这个交易是做还是不做?”

    江泫皱着眉头,在心中衡量了一番。

    这鬼实力不弱,行事恣意,再者能使亡者重新行走世间,似乎留着什么不得了的底牌。

    但再怎么不得了,也比不上夔听。若有异状及时制住他的把握,江泫有八成。再者这次他要想办法将宿淮双一道带回去,可称万无一失。

    既然风险可以掌控,应下也不是什么坏事。但……

    “你进上清宗,想做什么?”

    鬼物闻言,湖绿色的眼瞳闪过一缕奇异的、冰冷的光芒。江泫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像是去找人寻仇的。

    果然,鬼转过头,轻飘飘地道:“找人。”

    而同他对上视线,江泫又觉得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回答这个问题时,对方眼底的情绪太复杂了,种种思绪交织在一块,像在瞳中铺开一道辨识不清的细网,唯有癫狂与悲哀点缀其中,如同倒悬于夜幕之上的银星。

    江泫收回了视线。

    他道:“可以。”

    鬼物似乎早料到是这个结果,面上神情没什么波动。又听江泫道:“路上带上乌序一起。”

    这就不是很符合他的预想了。他阴森森地抬起头,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江泫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我不会毁约。若你不信,可以立契约。”

    鬼的筷子一顿。半晌后,他道:“当然要立契约。不过违约的惩罚,记得要立得实用一些。”他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宿淮双,道:“孤独终老,灵脉断裂爆体而亡、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天道可喜欢管这些,你说呢?”

    江泫面无表情。

    这话似乎说得鬼自己都好笑。他也不打算吃了,扔了筷子,假笑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萧弦。萧索的萧,断弦的弦。”

    第183章 执念三两5

    剩下的时间, 江泫问清楚了风迁现在的情况。

    “他睡着呢。”萧弦不咸不淡地抬了抬眼皮,“不过,在我把事情办完之前, 他不会有机会出来了。”

    一行人下楼结账。一会江泫和宿淮双还要回风氏一趟办事,衔云送生和一些物件还在客房里——有院子却还是睡客房这件事在萧弦看起来有些奇怪, 但江泫稍微一想便能理解。

    那院子纵使后来重建过, 过了最需要的时候,想必宿淮双也并不想住了。

    只是方才在掌柜那边结过账, 外头便一阵骚动。一队人马将酒楼外头围得水泄不通、一队人马冲进楼里,领头之人的视线在堂内扫视一圈, 无比精准地停在了萧弦身上。

    他面无表情地一抬手, 对身后的人下令:“带回去。”

    这队人忽然闯入, 原本座无虚席的大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掌柜满头大汗地拨开人群绕进来, 撑起笑脸正想问问缘由,看见这些人身后的家纹之后,立刻变了脸色,头也不回地往回跑, 顺便嘱咐伙计清场,有多远跑多远,不要管前堂的事情。

    江泫的目光在那家纹之上一扫,也明白了。

    来的都是风氏的人, 要来抓“风迁”回去。在玉城、乃至玉川之中, 风氏就是天,暗地里甚至还要压过司常府一头,只要是认得这个家纹的, 无人敢造次。

    为首的那位看眼睛似乎也是本家人,盯着萧弦的眼神异常警惕。他带过来的门生与护卫将江泫三人严严实实地围住, 紧接着,他冲着江泫微微点头,道:“接下来要处理的是一些不方便有外人在场的家务事,还请伏宵君和您的弟子回避一下。您身后站着的人,我们必须带回去复命。”

    江泫还没有说话,萧弦抄着手臂,旁若无人地走了出去。

    他的体态和神情都十分寻常,显然并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为首的风姓修士眉峰抽动片刻,因这轻慢的态度感到了些许恼火。

    但他很快强压下去,对萧弦道:“请您留步,不要让我们难办。”

    萧弦已经走到了门口,闻言果真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来,因为背光,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冷而利,讥嘲与讽意在其中如同海潮一般泛滥。

    “蠢货。”他轻飘飘地刺道,“我停下来了,你们马上就要难办了。”

    *

    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用到,萧弦从人仰马翻的酒楼出来了。

    大街上的行人早已被驱赶一空,江泫迈过门槛,看见酒楼门口停着一辆风氏的马车。

    马车里坐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他看见一只手挑开帘子、底下露出风定的脸,脚尖立刻一转,拉着宿淮双的袖子,从另一边绕走了。

    那修士有一句话说得对,这是风氏的家务事,他不该参与。宿淮双不是风氏人,也没有留在这的理由。那萧弦看着行事乖张,底子却不坏,与其陪他在这消磨时间,还不如早些回去收拾行李、去接乌序回来。

    据萧弦所言,风迁捡到乌序,是在柊山神出世的前一段时间。他不认识乌序是谁,从他身上异样的特征猜出是巫族,便将其带在身边。没多久玉川事发,木匣不能盛装活物,只好临时将他安置在相熟的农户家中。

    农户住在洛岭,若要求快,最好见完风傕、办完事情立刻就启程。

    风氏上下因萧弦露面兵荒马乱的,被安置在客房的修士也面面相觑,早在江泫离府前后就走了大半。这一场风波被莫名其妙和平化解了,变成了又一道铭刻心中的旧账,往后要是风氏走下坡里、或者与谁有了什么仇怨,一定会拿这些事情出来说道几番。

    江泫随身的物件不多,一剑一乾坤袋。袋里里头原有的东西,都原封不动装着,原以为乾天盘遗失在赤林城一战中,这会儿揭开袋口一看,竟然也被宿淮双找回来了。

    他心中一暖,将古朴的小铜盘取出来放在掌心,轻轻拨了拨指针。

    宿淮双没什么要收拾的,坐在一边等江泫。他掌心底下压着那只乾坤袋,细看袋上蒙着一层极浅的红光,将袋中狂躁的灵牢牢压住。

    待到江泫转身,立刻察觉到他手底下压着什么东西,道:“似乎有邪。你手底下是什么?”

    宿淮双这才将手撤开,掌心红光消散,露出一只绣着锦文的乾坤袋。他将乾坤袋向江泫的方向推了推,微微笑道:“是师尊正准备去取的东西。前几日有空,便先去取了。”

    江泫心中稍有些意外。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要去取的东西,根本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拿到的。

    他是外人,要取别人自家的东西,自然困难无比。跟风傕磨上数日的可能性且不论,要拿到巫神留在风氏一脉的眼睛,他必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且代价还不小。然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一定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东西拿到手。

    宿淮双现在坐在这里,态度平常地将这东西递给他。江泫上前几步按住乾坤袋,神情却并不显得惊喜。

    他忧心忡忡道:“……你一个人去的?风傕提了什么条件?”

    宿淮双道:“什么条件也没提。”

    江泫的心中一跳。他不觉得风傕会如此大方,也不觉得此人会对自己的外孙抱有诸如“愧疚”一类的情绪。最大的可能,是这里面装着的东西有问题。

    宿淮双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道:“确实有一点邪。不过贴身带了几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师尊要看一看吗?”

    自然要看。

    江泫在他侧方坐下,伸手拉开乾坤袋的袋口。宿淮双将木匣从里头取出来,面对着江泫慢慢打开——里头躺着一只成人手掌大的灵命牌。

    因存世太久,光泽尽消,爬满裂纹,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灵命牌的正面刻着“风息”二字,被牌面上的痕迹割得四分五裂,装在黑漆漆的盒子里头,显得有些阴森。

    然而之所以如此阴森,也并不无牌上邪气的原因。风氏的灵命牌就算说得再悬,也不过只是一块昭示族中弟子生命安危的木符而已,同上清宗人人携带的玉令十分相似,甚至要略逊玉令一筹。

    它与主人的灵力相连,主人死去、或者被折断之后,它其实就是一块普通的灵木,是死物。但死物何来怨气?定是上头附了什么东西。

    他正思索解法,忽然想起宿淮双的眼睛应当能看见,当即抬起头打算问一问,谁知刚抬头,就正对上了对方的视线。

    在江泫盯着灵命牌的时候,宿淮双一直都在看他。这目光虽然缱绻,但胜在轻柔,起码江泫盯着看了这么久,一点都没察觉到。

    这儿忽然对上目光,不知怎么竟然愣了一下,险些将要说的话忘了大半。他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道:“你能不能看到木牌之上的东西?”

    宿淮双道:“能。”

    并且非常简单。风氏的眼睛是十分特殊,在这样异于常人的视野里,辨识灵鬼之流同呼吸一样自然,不需要费去丝毫力气。

    但青年凝视江泫片刻,视线不着痕迹地向侧边一偏,道:“师尊想看一看吗?”

    江泫奇道:“我也能看?”

    宿淮双的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当然可以。只是,要靠得近一点。”

    江泫道:“这有何妨。要怎么做?”

    世上有太多奇怪的血脉与他不曾接触过的事物,对于这些事物,江泫并不排斥。相对的,他其实一直很好奇宿淮双看见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从上一世开始就很好奇,此时听见宿淮双肯定的回答,眉尖微舒,眼底泛起一点浅浅的光泽。

    宿淮双起身,越过中间的矮几,走到了坐榻的另一边,挨着江泫坐下。

    “不要动。”

    他低声说完,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扶住了江泫的脸。江泫从未料到他这个举动,身体僵了一下,脑海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浮现了日前那个更莫名其妙的吻。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立刻就想跑,又想起宿淮双说让他不要动,只能强行坐好,身体僵得像一块石头。

    他们坐得很近,几乎是肩挨着肩。宿淮双托着江泫的侧脸,用轻柔的力度将引着他面对自己,指尖有意无意地搭在被萧弦吹过气的那边耳廓上,眼底流过一道无声无息的暗芒。

    然而他克制着并未做任何出格的、让江泫反感的举动,小心翼翼地垂下眼帘,凑上前抵住了江泫的额头。

    宿淮双的声音,江泫很熟悉。宿淮双的气息,江泫也很熟悉。对方的一切,他都烂熟于心,眼瞳之中倒映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孔,并非其他人,而也来自宿淮双。江泫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好似终于记住了捧着自己脸的是谁,此前因过近的距离生出的些许不安也因此消散了。

    他慢慢放松紧绷的身体,阖上双眼,在一片柔软的黑暗之中,感到一股熟悉的灵流顺着两人紧贴的额头渡过来。

    下一刻,他的视野发生了些许变化。

    第184章 执念三两6

    如同拂开黑夜的一缕极轻的烟, 江泫的视野慢慢明亮起来。

    说是明亮倒也不尽然。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看见一片环着柔光似的白、与一片褪色的黑。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和宿淮双的衣襟。

    一直轻轻贴着侧脸的手掌松开了。宿淮双慢慢直起身体, 随着他渐渐远去,江泫的双目之中, 一寸一寸铺开一片死寂的灰色。

    坐榻是灰的, 窗棱是灰的,外头的景色也是灰的。手掌是灰的, 长发是灰的,落着瞳印的眼瞳也是灰的。虽有深浅, 但找不到正常的颜色。

    他的呼吸一窒, 条件反射以为是中途出了什么错, 刚刚伸出手, 就看见一片纤白的长袖。长袖之下是一截白皙的手腕、一只消瘦的手掌,都有颜色,被这一片死灰衬得异常明亮,甚至已经到了刺目的程度。

    江泫愣了愣, 抬头看对面的宿淮双,对方正凝视着他,唇角栖着一抹柔和的笑弧。

    若是平常他笑起来时,眼瞳的红会变得纯粹漂亮。可在这样的视野之中, 这双眼瞳竟显得平庸无比、黯淡无光。看着看着, 江泫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心悸。

    他睁大双眼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了抚青年的眼尾,低声喃喃道:“……灰的。”

    宿淮双静静坐着, 任由他适应陌生的视野。片刻后,许是见江泫的神情不对劲, 微微侧开头,指了指墙角,笑道道:“师尊,看那里。”

    江泫喉头微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墙边摆着一盆盆栽,栽的不知是什么花。江泫其实并不曾注意过角落的盆栽,宿淮双这一指,才发觉这花朵香气清郁、外型也颇为美观。然而宿淮双要他看的应当不是这朵花,而是花瓣之上趴着的灵。

    小小的、灰扑扑的,约莫只有二指并拢那么大,被一团轻而柔的雾气包裹着。江泫猜测,那应该是灵光。只是这样的灵光,宿淮双也是看不到的。

    好半天,江泫都没能说出一句话。花灵长得憨态可掬,他理当是要夸一夸的,但喉尖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就是说不出话。

    许久之后,他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宿淮双道:“也没有很久。进了神境之后。”

    一年。……或许不止一年。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视野,并且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此时通过江泫的神情察觉到这是一种不好的残缺,反而轻轻笑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颜色。师尊不是要看灵命牌上的东西吗?再不看,眼睛就要变回来了。”

    闻言,江泫勉强收整好了心情,垂头看向桌案之上。

    果然如宿淮双所说,并不是完全没有颜色。起码灵命牌上俯着的、黑漆漆的东西,是很有颜色的。

    粗略一看,似乎是一张爬满木纹的女人脸,五官如同被狼毫笔随意点上的墨渍一样,过于粗糙,难以辨别。她正满面愤恨地尖声嚎叫,怨气冲天,灵命牌周围四散黑红的烟雾,不过片刻就挤走了难捱的死灰色,江泫的视野骤然一变,从深灰死寂变得阴森无比,空气之中鬼气游动,仿佛置身一片黑红鬼蜮。

    他的神色有些愕然,道:“阴邪之物竟看得这样明显?”

    宿淮双道:“风氏的眼睛原就是这个用途。真与假、正与邪,一看便知。”

    江泫默然片刻,总算知道萧弦为什么说风氏气数将尽了。嫡系一脉的血脉之力已稀薄到辨不出鬼物,今后的路途可想而知。

    然而,他隐隐也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费心思索片刻,想起了熟悉感的来源。

    他这次在上清宗醒来之前,曾做过一个梦,梦中的宿淮双正处于这样一片鬼蜮之中!

    或许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让他的灵与宿淮双相会,又或许是宿淮双其实一直在他身边。

    思及后者,江泫的心中微微一动。神境之中没有时间,若那时宿淮双就在自己身侧、已然变成了现在这种模样,那他到底在神境之中待了多久,江泫竟有些不敢想象。

    说到底,宿淮双被关进去其实是他这个师尊的疏漏。系统说他的这位弟子如今已经走到了了不得的高度,中途到底吃了多少苦,只有宿淮双自己知道。

    正忧心之间,灵命牌上的那张女人脸发生了些微扭曲。她依旧愤怒,却不再无声尖嚎,而是翕动嘴唇,似乎正在说些什么,可江泫侧耳聆听片刻,耳边没有任何声音。也就是在此时,他面前的景色一滞,灰与红与黑,霎时间烟消云散。

    明艳的色彩重新挤满视野,江泫第一时间抬起头,又看见了那双如同沉玉一般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稍稍一定,道:“她似乎在说话。你能听见她在说什么吗?”

    宿淮双道:“能。”他顿了顿,道:“她在骂人。”

    “……”江泫道,“骂的什么?”

    宿淮双道:“污言秽语,不必入耳。从我取到她开始,她就在骂人。”

    这块灵命牌存世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木牌上的东西想必也是如此,被时间磨得面容模糊。年岁如此大的一张鬼脸,竟然还有这样又叫又骂成天不歇的精力,实在让人有些汗颜。

    他现在看不见灵命牌上的人脸,只能凭着记忆复刻,道:“她骂的是谁?”

    宿淮双亦垂眼看着木牌,道:“乌金。似是一位巫族人。”

    巫族人?

    巫族避世已久,能和巫族产生关联,想必是很久之前的邪灵。再者这灵附着的东西有些特殊,风氏族人下葬需将灵命牌一道封入棺内,下葬之前驱邪除灵是必经的流程。既然未被清除、还能附着在风息的灵命牌上,她与风息一定有些关联。

    再思及风息与巫族的联系,江泫心中有了几个猜测,来回思考过后,道:“应当不是风息。或许是她的……守护灵。”

    风息是人,死了便是彻底死了,没有残魂尚存于世的说法。

    而在很久以前的九州,修士是有守护灵的。守护灵汲取天地灵气显形伴随主人身侧,随着灵气逐渐衰微,数千年前开始,已不再有守护灵出现。风息的守护灵或许被主人的执念感染,没有消散,存世太久,因此变成了这副疯癫模样。

    宿淮双也道:“很有可能。不过,无论她是什么,都要想办法将她从灵命牌上揭下来。”

    他面色平常地将手伸进江泫看不见的邪烟之中,把灵命牌提出来翻了个面。木牌正面裂纹遍布,背后却意外地光洁无比,正中心刻着一只纹样无比简单的眼睛。

    上下双弯,眼中一圆,就这样刻在木牌背后,简陋得有些诡异。

    这就是巫神留给风息的那只眼睛。

    宿淮双举着灵命牌时,并没有完全让它正对江泫,而是稍稍偏着,有意让神目的视线与江泫错开。而那眼睛竟然锲而不舍,如同活物一般转了转,非要看看江泫长什么样——它一动,巫族人眼中天生的阴冷与不详之气随之复生,比乌序的双眼还要明显百倍,邪之又邪,令人望之生怖。

    那眼睛还待再转,宿淮双手腕一动,直接将它翻了个面,面向自己。他不怕神的视线,甚至还有闲心在这简陋的眼中按上一按以示警告。

    “我从神境的灵那里听到一些将这眼睛取出来的方法。操作起来也很简单,用巫神的神力稍一引即可。”他道,“等找到阿序,便能将它取出来。守护灵的事,交给我吧。”

    江泫想了想,道:“未尝不可。只是若有疑虑之处,可来同我商讨。”

    宿淮双颔首。

    此事言毕,清点收整完东西之后,两人从风氏启程,前往与萧弦约定的汇合点。

    萧弦早就等在那儿了,背对着两人抱着手臂,背影安安静静的,显得有些寂寥。然而他一转头,露出一张古怪的木制面具,这寂寥感立刻散得影都没有。

    江泫找不出什么恰当的词语能用来形容他脸上的面具,只觉得怪,非常怪。说实话活了这么久,世间审美几度变化,他一直适应良好,看什么都顺眼,只是由于自己懒得挑,所以常年一身白,一白白千年。

    但面对萧弦脸上这个面具,江泫心中罕见地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

    就算非要描述,他也描述不出来。这面具既不方也不圆,边角切割得猎奇无比,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形状。且其余地方抛面平整,唯有边角十分毛躁,像是他买来自己改的。

    一转过身来,面具上凿着的两个洞中透出两道冰冷的视线。

    “还能再慢点吗?”他道,“总不能是那家的老弱病残拖着你们不让走吧?”

    江泫看了看他的面具,移开了目光,宿淮双则根本不接茬。萧弦冷笑一声,又道:“真是学得有模有样的。”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玉城,再花去一些时间走到玉川边界。萧弦踩了玉川还没关闭的传送阵,用灵力连了一圈,道:“没开。九州迟早都得灭了,连随时开着传送阵的灵气都挤不出来。”

    江泫道:“已是常态。你在风迁体内数年,应当已经习惯。”

    其实是能拍开的,只要灵力足够。若要赶路,传送阵自然是最快捷的方法,休息了好几日,江泫估摸着自己已经能拍开了,正准备上前去,就见萧弦在阵中啧了一声,将两边袖子挽起来,双手蓄满灵力,蹲下身轻飘飘地朝着传送阵一拍。

    霎那之间,阵底符文流转,周边灵光大盛。这是传送阵启阵的前兆,他转过身,示意江泫二人赶紧进来。

    谁知刚抬起招呼的手,传送阵的灵光就卡壳了。紧接着,阵法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徒劳地闪了两下,无助地熄灭下去。江泫低头一看,原来是萧弦掌握不住力道,把阵纹拍得稀碎,这下彻底用不了了。

    他好像很愤怒地在阵中站了一会,认命地回去城中,不知是抢是买,搞来了一柄品相极好的上品灵剑。总之,一行人总算启程,御剑掠出玉川的地界,全速向洛岭赶去。

    第185章 执念三两7

    几人的速度很快, 除了中途停下来给江泫换药的时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

    五日之后,他们到达了洛岭边境, 在边境落脚,受过司常府的基本盘查, 正式进入了洛岭之内。

    风迁托付的农户在洛岭最北的一处村落里, 江泫一行人在最难处落脚,入境之后, 越过纵横绵延的山岭,又要一两日的时间。

    途经一座小镇时, 宿淮双忽然道:“休息。”

    萧弦道:“马上就到了, 休什么息?不是之前刚给他换过药吗?”

    宿淮双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送生剑身红芒环绕, 引着江泫的衔云破开长风,向下头一座鳞次栉比的小镇落去。

    江泫其实有点累了。他身体原本恢复得就不是很好,此番日夜兼程,难免感到疲惫。他自认掩饰得很好, 不想竟然被宿淮双察觉到了,落地之后在镇中唯二两家客栈之中挑了一家清静点的,定了三间房间。

    许久不见外客,掌柜眉开眼笑, 扫了一眼几人的行头, 无师自通地拱手道:“原来是几位仙长。几位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

    他说了许多漂亮话,听得江泫头疼欲裂。总算捱到上楼了, 推开门,发现客栈之中意外收拾得很整洁。

    宿淮双的房间就在他旁边, 而萧弦的房间则在二楼走廊的尾巴上,隔他们七八个房间之远。

    萧弦手里转了转钥匙,面具底下神色晦涩不明。他竟然没出声问宿淮双是不是要搞区别对待,而是转头踹开了江泫另一侧房间的门,从里头拎出来一位衣衫不整的大汉朝门外一扔,堂而皇之地住了进去。

    那大汉一见他脸上奇形怪状的面具,惊声叫道:“煞鬼啊!!大白天的见鬼了!!我呸!!退退退!!!”

    萧弦又把门拉开了。他猛地靠近大汉,脚底下的布靴踏出了惊人的气势。江泫原以为他又要发作,正准备拦住他,萧弦立刻拍开他的手,在大汉面前蹲了下来,面具的两个孔洞之下射出两道冰凉的视线。

    “你知道煞鬼?”

    那大汉被他的眼神一盯,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

    “知……知道……”他道,“小时候在话本里头见过。但是你这个真是煞鬼吗?做得也太丑了……”

    气氛僵了一瞬。

    萧弦道:“既然你说丑,那你会改吗?”

    大汉看了一眼他腰间的剑,想起他方才把自己从房间里头扔出来,明显不是什么好人。面对这种人,他竟升起了些许硬气,道:“不……”

    萧弦手中的灵剑出鞘半寸,道:“你可要想清楚了。”

    大汉立刻崩溃地改口道:“我会!!我会!!我家隔壁是做木匠的!!!”

    萧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取下面具,露出底下一张温淡沉静、却嵌着一双恶眼的面孔。

    “好好做,明天送来这里给我。”他轻飘飘地道,“做得不好,后果你知道的。”

    大汉哪里见过这种奇奇怪怪的眼睛?转头看见一位眼睛更奇怪的,疑心自己真是大白天被鬼缠上了,吓得魂不附体,抖抖索索地将那面具捧在手中。却见另一位房间走出一位白衣人,将他手中的面具取走反手拍回那煞鬼身上,道:“没有后果。多有打扰,可否劳烦换间房?食宿费用我们来承担。”

    看见这一张好人脸,大汉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答应了。客栈的伙计进去清扫房间,江泫看着应当不会吵了,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

    萧弦道:“站住。”

    江泫没有理他,直接关上了门。

    他上榻睡了一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休息时他依靠睡眠多一些,而并非打坐冥想。许是身体变差了,需要休养身体,总之既然变化到来,江泫都能坦然接受。

    次日清晨,江泫被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吵醒了。他掀开被褥坐起来,莫名感觉有点头晕,许是做了一夜稀里糊涂的梦,醒来还感到有些不真实。

    叫门的是小二,每个房间例行一敲,告诉住客楼下早膳好了。他在榻上坐了一会儿,起身洗漱,顺便叫小二提水上来沐浴。

    药王谷生肌的药粉用了数日,皮肤表面被啃食出来的坑洼似乎长好了一些,只是依旧不太好看。他垂眼抚了抚手臂上的坑洼处,靠着浴桶漫无目的地发散了会神思,忽然听见屏风外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他侧过头,道:“淮双。”

    那人道:“是我。”

    果然是宿淮双。他似乎早就醒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过来找江泫。

    不好让他多等,江泫很快收整好自己,穿戴整齐之后,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宿淮双背对着他坐在桌边,长发疏散地垂在身后,听见脚步声后回头,赤红的双目之中叠着几缕忽明忽灭的晨光。

    他的手边摆着一个药瓶,是来为江泫换药的。

    虽然已经换过好几次,但扪心自问,江泫其实不太想让他看见自己坑坑洼洼的身体。虽然宿淮双不说,江泫也知道,一定是不好看的。

    因此此刻顿步在屏风边上,迟疑片刻,道:“今日我自己来吧。”

    宿淮双的身形一顿。他将视线转回去,看着桌上的药瓶,声色郁郁道:“我跟在师尊身边,便连这点用处都没了么?”

    江泫立刻坚定地道:“断非如此。你来罢!”

    遂坐到屏风后,解开方才系好的衣带,露出残破不堪的身体。宿淮双给他上药的时候,指尖的动作总是小心翼翼,怕弄疼了他。

    伤口表面的皮肉其实早就长好了,按得重了也许会疼,但宿淮双这样的力度,搔得其实有点痒。江泫抿紧唇,努力分散注意力想些别的,忽然听宿淮双道:“萧弦走了。”

    江泫道:“嗯?”

    宿淮双的指尖划过江泫左侧蝴蝶骨,将被水化得粘稠的药粉用轻柔的力度铺抹在江泫的伤处,一边回答道:“他说要去找木工刻面具,让我们在这等他。先等上一个月再说。”

    江泫沉默了。

    他发现,萧弦的某些行为,实在是非常的……幼稚。

    自己偷偷跑了,明显是在报复昨天宿淮双让他们停下来、自己将面具拍回去的行为。平日里行事乖戾,态度也算不上好,与其说是后天没说好,倒不如说是天性如此,死后这么多年依旧维持至今,怕是也很难改了。

    他尚未表态,宿淮双又道:“我将衣姬的残躯拿到手了。或许可以通过这个,用乾天盘找到阿序的位置,让萧弦去刻他的面具。”

    青年的言语清清淡淡,江泫却罕见地从中分辨出一丝火气。他有些稀奇地转过身,道:“你很不喜欢他?”

    宿淮双反问道:“师尊很喜欢他?”

    江泫看了他一眼,笃定地道:“你们一定吵架了。吵了什么?”

    宿淮双手上的动作一顿。听见江泫的问题,他唇角竟然浮起一丝笑意,抬起眼帘道:“没吵,只不过私底下说了几句话。”

    看他神色无异,江泫信了八分,将头转了回去。他一转头,宿淮双面上的笑意立刻消隐不见,一双眼瞳赤凌凌的,泛着些许尖刀一般的戾气。

    岂止不喜欢。若萧弦用的不是风迁的身体、又能寻得良机,宿淮双一定会马上杀了他。

    今晨短短一次会面,萧弦诸多难听话其中,有一句尤其难听的。他说——“看见你这副自我感动、不人不鬼的模样就恶心。”

    他们同为没有躯体的鬼,萧弦能看出他身上的端倪很正常。况且身为人修之魂能在世上停留这么久,似乎与神境也有丝缕关联。

    道不同不相为谋,宿淮双从没有因为口舌之争记恨谁的习惯,今日却意外地被撩出火气,险些抽出送生将他就地劈死,看见风迁的脸又忍住了。

    此人性格实在是烂的没边,因为一点龃龉,什么刻薄的话都说得出口。

    他为江泫缠好上过药的地方,小心地不让白绫探出领口。换过药之后伤口有些发热、为防散落终归缠得有些紧,江泫不动声色地松了松肩膀,将里衣拉上肩头,开始一层一层地整理衣襟。

    一边整理,他一边道:“莫要同他计较。既是风迁托付的人,没有风迁露脸,我们不一定带得走人。再者不久之前,我其实与阿序见过一面,不知元烨使了什么法子,他的状态不是很好……约莫与我之前的状况有些相似。”

    说着说着,他忽然一顿,想起了一个被忽略的问题。

    元烨一直将乌序拘在身边,风迁能捡到乌序,说明两人已经分道扬镳。或者说,乌序对他没用了。对自己没用东西,元烨会怎么处理?

    一定是干脆利落地杀掉,以绝后患。想打乌序可能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江泫抿住唇,心里泛起绵针似的疼痛。

    好像他这个师尊……是真的没有起到什么保护作用。

    不过他这样鞭笞自己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痛楚,打起精神道:“如今九州已没什么人知道煞鬼了,那面具对萧弦来说,或许是极有意义的物件,是我昨日的做法欠妥。”

    宿淮双抬眼看他,唇角抿得平直。然而听见江泫的下一句话后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出乎意料,细想实又在意料之中。

    江泫说的是——“总之,无论是绑是扛,今日必须要带他走。”

    事件于己孰轻孰重、该如何排序,这点江泫还是明白的。

    至于面具,以后再给他刻一个吧。

    在如今的九州鲜为人知的煞鬼,在许久以前,似乎确实存在过。传闻煞鬼面煞心煞,虽煞也善,嫉恶如仇。有许多人受过煞鬼的庇护,得以虎口逃生、或成功报仇,到了后头,煞鬼演化成人们口中驱邪扶正的义鬼,逢年过节便将其面相化成符贴带在身上,街市之上亦有面具售卖,只是随着世事流转,这只义鬼相关的传说也逐渐被人遗忘了。

    传闻说,煞鬼是一团火焰变来的。因此,以他形象刻出来的面具,是一团汹涌激烈的热焰,热焰之中一对怒目圆睁,似要以这双目扫除世间不平不义。

    然而由于萧弦的手艺太过抽象,戴了这么久,江泫愣是没认出来。

    总之,休息整顿好之后,二人即刻启程,用乾天盘卜踪寻迹,从镇中找到邻近的城里,总算将萧弦找了回来。

    此人果真住在木匠家里,大摇大摆地瘫在椅子上头磕瓜子。木匠又不是刻匠,在房中累死累活,脚边堆了一大堆废作,妻儿则瑟缩在角落里头抱成一团,似乎椅子上坐的是什么招惹不起的恶鬼。

    见江泫推开门进来,他漫不经心的呸掉嘴里的瓜子壳,道:“伏宵君的耐心就这么几天?”

    江泫心平气和地从背后摸出一根绳子。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他总算将萧弦牢牢实实地捆好,顺便从木匠那儿买了一块原木、几件勉强能用工具,这才走出屋子。宿淮双就守在萧弦身边,见江泫有点想来拎的意思,先用灵力把萧弦浮起来举着走,双手不沾绳子,仿佛连碰一碰都欠奉。

    萧弦气得都快疯了,吼道:“放我下来!有你们这么当人的?我自己是没脚吗?恶心死了……快放我下来!”

    两人充耳不闻。挣扎了一会儿,萧弦冷笑一声,忽然道:“不放我下来是吧。那我可告诉你,伏宵君,你的弟子对你……”

    宿淮双立刻将他向地上一砸。萧弦正脸着地,磕了一嘴的血,剩下要说的话也被堵回喉咙里,正要起身,后背又杵来一股灵力,将他重重地压了回去。

    这冲突起得猝不及防,江泫愕然回头,道:“对我作何?”

    不过他反应过来,这个问题萧弦现在回答不上。而后还是先招呼宿淮双将人松开,青年漠然地扫了一眼地上的青衫人,顺从地松开了灵力,另一只手负在背后,若萧弦还打算说什么,他就立刻将其敲晕。

    萧弦挣开身上绑的绳子,这才从地上爬起来。

    被这么重重地磕了一下,他再抬起脸来,竟然没有正常中鲜血横流的情况。只是脸上沾了点灰,嘴角淌了一点血,很快那血也止住了。

    他的神色恶狠狠的,爬起来以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开口说话,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招呼了宿淮双一拳。他突然发难,前一刻还坐在地上,下一刻拳头就已经到了宿淮双的脸边上。

    江泫看出来他虽然恼火,却没什么杀意,也觉得宿淮双不会躲不开这一拳,因此叹了口气,没有阻拦,转身出了院子。

    身后,宿淮双瞥了萧弦一眼,不躲不避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的拳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随即像穿过一片空无那样,毫不费劲地穿了过去。

    萧弦收劲,倒退开几步。很快,他又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果然也拍不到。用灵力亦不行。

    除了江泫、与世间没有灵智的死物,谁也碰不着他,或者说,他什么都碰不到。

    毕竟是真的没有身体了,现在在人间行走的,只是一缕游魂。

    萧弦的面容抽动片刻。很快他抬起脸,神情有些扭曲,用江泫听不见的声音森森道:“我现在是杀不了你,但你以后一定会不得好死。一定。”

    他的怒火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咒完这么一句之后,他重新回到木匠家里,顶着一家人惊恐的眼神,将他的灵剑从木屑里头取出来,嫌恶地用净尘术将上头的浮灰清理干净。

    次日,他们抵达了那家农户所在的村庄。

    洛岭之北,九州山脉延申的尽头,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林海。林海之宽之阔,仿佛九州之外的世界都是这样不透风的密林,那村庄就坐落在这座林海的边缘,远远一看有些荒芜,走近了看更是如此。

    在这样林海茂盛的地带,开垦农田成了极其困难的事。林中有妖兽出没,靠山吃山也不太现实。意外的是,江泫发现这村落之中竟住着不少村民。

    虽然饱受收成影响、生活拮据,他们也没有搬走,而是选择留下来。

    村中有外头来的人,是极其稀罕的事。再者他们人人佩着剑,来意不明,方才站在村庄门口,就有村民躲在门后、躲在树后,隐秘而小心窥视。

    这些视线都令人不大舒服,像是林洞里的蛇。路边的孩子见他们来也不玩了,面露恐惧地往自己家里跑。

    江泫眉尖微凝,不打算去问路了,转身问萧弦道:“阿序现在哪一户人家?”

    萧弦朝着村内努了努嘴,道:“村长那儿。往里走,修得最好的那家。”

    于是江泫推开木栏,进了村子。沿着黄泥路面还没走上几步,忽然有一颗棱角尖利的石块朝江泫掷来,又被护身的灵力屏障挡住。

    扔石块的是个六七岁的小孩,皮肤很黑,两只眼睛亮得吓人。见自己扔出去的石头根本近不了江泫的身,他目露恐惧,飞快地退后,一边骂“外头来的坏东西”,一边玩命似的逃走了。

    江泫的眉尖皱得更紧。这些情况在他看来有些异常,正准备前去问问怎么回事,萧弦就出手挡住了他。

    “穷山恶水出刁民,没听说过么?”他道,“他们不来找你,出了天大的事也与你无关。找着了人就赶紧走,再这么磨磨蹭蹭下去,我要什么时候才能进上清宗?”

    他的音量很正常,在小路中回响。

    谁知,旁边有村民立刻认出了他,从院墙底下钻出来,唯唯诺诺道:“是……是风迁少爷么?”

    萧弦道:“我不是。”

    那村民激动道:“你就是!你就是!你长得跟风迁少爷一模一样!”

    他拉开院门,激动得同手同脚往这边走,一边道:“风迁少爷,你留下来的那个人,可把村长一家害惨了!前几天来了好多黑衣服的人来找人,长得就恶,拿着会杀人的东西。说要找什么……什么思,就在村里头,把村长吓病了!你快去看看吧!”

    萧弦皱眉道:“关我留下来的那个人什么事?”

    村民道:“他又聋又哑又瞎,问也问不出来名字,不过他肯定就是那个什么思。”

    江泫神色有些难看,道:“不知名姓,为何擅自认定?既然有恶人过来,可将他藏好护好了?”

    一听这话,村民支支吾吾地低下了头。

    江泫见势不对,厉声斥道:“他现在在哪?”

    他音量稍高、语气极冷。村民生怕这个外人老爷要拔剑杀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崩溃地道:“在外头!外头!前几天,我们把他送出去了!”

    第186章 执念三两8

    江泫提着剑踹开了村长家的门。

    “就是、就是他!”被萧弦扭在手里的村民面无人色地叫道, “是小刘扔的!不关我的事啊!!”

    屋子坐着一个吊儿郎当的青年,正坐着啃地瓜。听见有人往他头上扔锅,当即暴怒, 跳起来骂道:“谁他*活腻了!”

    此人长得尖嘴喉舌,生一双又细又小的鼠目, 面上怒容狂现。然而看见门口站着的陌生人, 这份愤怒立刻转化成了惊疑不定,往后退了几步, 警惕地道:“你们谁啊?来我家干嘛?!”

    江泫寒声道:“他就是小刘?”

    村民惨叫道:“是啊!就是他!……哎哟,风迁公子, 您放了我吧……我手要断了!”

    方才一路过来, 江泫对这座村子有了简单的了解。这一整个村庄都姓刘, 外称刘家村。村长叫刘牙, 叫老刘;村长的儿子叫刘仄,人称小刘。

    老刘刘牙就是风迁认识的农户,据萧弦所说,是个性格温厚的老好人。儿子刘仄性格却与其大相径庭, 他娘死得早、老刘平日里惯得紧,养出了贪生怕死、恃强凌弱的性子,在这么一个小村庄里头,属于最恶、最不讨喜的那一挂。

    偏生老刘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人, 对于刘仄平日里那些小毛病, 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刘仄也是个聪明的,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在他爹面前唯唯诺诺, 一贯藏得好好的。

    前几天,村里来了一批凶神恶煞的黑衣人。黑衣人来找元思, 笃定了此人就在刘家村里,一批人守在老刘家,另一批人将整个村子上下搜了个遍,竟一无所获。黑衣人铩羽而归,此事本该就此结束,谁知那些黑衣人白天刚走,晚上老刘就病了。

    病得不轻不重,烧了几天,人有些糊涂。乌序被老刘藏在地窖里头,后来不知怎么从底下跑出来了,游魂似的走到老刘的房间门口。

    刘仄平日里便对这个不开口说话、也没有反应的木头人有诸多不爽,看他杵在门外更是火冒三丈,又推又拽的,要将他扔进地窖。谁知平日里软包子一样没脾气的人此刻却怎么也不愿走,一番推拽之间,蒙在眼睛上的布条被拽掉了。

    风迁将他送到家里的时候,乌序的眼睛上就缠着黑布条。刘仄一直以为他是个瞎子,不想扯掉布条之后看见的竟然是那样一双眼睛,当即觉得恐惧不已、晦气临头,觉得他跟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夜将他扔出了村子外头。

    把那灾星扔了,爹的病就好了,那些黑衣人也不会再找上门了。他悠哉游哉过了好几日,正自满自己为爹、为村子做了一件好事,一柄剑便杵到了脖子前头,那白衣人满面寒气道:“你把他扔哪儿了?!”

    刘仄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往老刘房间里头跑,嘶声道:“爹!!爹!!!救命啊!!!救——唔唔——?!”

    一束灵力悄无声息地缠住他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生生拖了回来。是宿淮双出的手,指尖随意勾着,仿佛灵力那头缠的是什么死不足惜的小玩意。

    江泫差点气昏了头,勉强找回几分理智,撤了剑,按住宿淮双的手。

    刘仄愚昧,对他出手完全没什么用处。况且此人虽愚且恶,却罪不至死,为今之计是要先找到乌序的行踪。从刘仄口中只能问出大致的方向,林海滔滔,过了几日,早不知走到哪儿去了。

    林中生灵无数,若是近处用灵识寻觅倒还可行,走得远了便如大海捞针。

    江泫不精卜算之术,只能强行开乾天盘先试试。此前乾天盘曾被岑玉危用来寻他,指示方向异常灵敏,是因为天陵提早在里头刻了灵旨;此时没有灵旨,单凭一个名字找人,实在是有些困难,乾天盘开盘之后指针茫然地转了两下,徒劳地停住不动了。

    一计不抵用,便换下一计。刘仄似乎也知道自己捅了什么大篓子,魂不守舍地瘫坐在地上,一脸蠢相看得萧弦心中生厌,上前狠狠地补了一脚,又将其踩倒在地,毫不收力地碾了几脚。

    嘴被灵力堵住了,刘仄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却连一点惨叫声都发不出来。

    那边宿淮双已经拉着江泫出了矮瓦房,按住了他准备拔剑取血的手。他将这两只手拢在手心,道:“我去找,很快就能找到了。”

    江泫的动作一顿,立刻抬起头,道:“怎么找?”

    宿淮双道:“我带着你走。”

    下一个问题还没问出口,江泫的手中就被塞进了一柄剑、一束红艳艳的东西。是宿淮双将送生的剑穗拆下来了,连着送生一块递进了江泫手里。

    送生的剑穗,以前是挂了明水坠的。明水坠碎掉之后,便只剩一条空荡荡的红穗子,宿淮双照常地将它缠在送生上头,这会儿取下来递到江泫手中时,用珍惜的力度轻轻摩挲了一下,道:“你就在这里等我。等到剑穗飘起来,便朝着它指引的方向走。”

    江泫心中一跳。趁着宿淮双还未撤走,他猛地翻手抓住对方冰冷宽大的手掌,道:“你要去哪?我并非……”

    宿淮双微微笑道:“我知师尊自己就能找到。只是此前分别后新学了些东西,想给师尊看看。不想看吗?”

    江泫迟疑片刻,道:“若你回不来,便不想。”

    宿淮双道:“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原封不动地回来。”

    他的承诺情真意切,江泫这才慢慢松开手,接过了他手里的送生。黑衣青年的身影慢慢虚化,如同水中倒影一般越来越淡,在江泫面前彻底消失不见。

    那日他在棺中眠,宿淮双出现得突然,心中有惊,更多的却是喜。今日亲眼看见人在自己面前消失,心中怅然居多,怔在原地,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

    萧弦靠在门边上,阴阳怪气道:“摆出那副表情做什么?他回一下神境而已,又不是死了。”

    江泫受这一嘲,登时回过神来,冷着脸拂袖进了屋。进屋便见被踩得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刘仄,眉头抽动片刻,从随身的乾坤袋里翻出一瓶丹药,扔给了门边的萧弦。

    萧弦接了一看,又随手将它扔了。江泫不再理会这里的乱象,灵识轻轻漫过矮房,探到了一层薄薄的灵力屏障、和在里屋安睡的老村长。

    他收回灵识,提了把椅子在院中坐下。送生被摆在他的膝头,指尖缠着那条红穗子,就这样开始等。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状态有些不好。

    江泫在想乌序的情况怎么样了。此前那个村民说他“又聋又哑又瞎”,是单纯的没反应、不说话,还是真的被元烨弄得瞎了、哑了?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伤?此前中的到底是不是柊山神身上的毒?要如何解?林海之中妖兽出没,他到底走到哪儿去了?

    越是想,焦心越发泛滥。然而他也知自己急不得,现在出去找,若是碰错了方向,还要花上更多的时间。于是默念了两遍静心咒,打算做点别的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顺便等剑穗的反应。

    他取出了那块半成品面具,用刻刀仔仔细细的勾出要修刻的形状。身后的萧弦也好一会没说话,不一会进了屋,将丹药瓶子踹到刘仄面前,也提了把凳子出来,用净尘术上上下下清理了好几遍,这才撩开衣袍坐下,视线落在江泫的背影上。

    他真的很瘦,身为剑修,一千个里头挑不出一个他这么瘦的。但肩平背直、仪态美观,平时言行举止也不拖沓,一定程度削弱了因清瘦体型带给人的文弱感。可他一坐下来,长发静静散在身后,周身无端缭绕上一层病气。

    萧弦的视线从乌瀑一般的长发滑到他的手臂,又顺势挪到袖口之底、缠在手臂上的一截白绫之上。

    冷不丁的,他开口问道:“不是本体也会受伤么?”

    江泫没有回头,道:“我是本体。”

    萧弦嘲道:“唬谁。你不是上清宗的峰主么?本体能下山?”

    江泫手中的动作一顿。半晌,他问道:“峰主为何不能下山?”

    “明知故问。”萧弦道,“又不是我不让你们下山。”

    江泫不语。

    萧弦知道神境,似乎也知道上清宗一些不可告人的内情。然而他是一只死了很多年的鬼,苍梧山周结界之牢固,就算是再厉的鬼、再狠的妖,都突不破。没有邀请、没有宗门玉令,任何东西都进不了上清宗。

    进不了上清宗,就不会知道夔听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萧弦生前是上清宗的弟子。夔听锁死后不会留魂,那么他也不会是锁,只有可能是谁的亲传弟子。

    如此想着,江泫也如此问了。萧弦原就知晓他会猜到,四仰八叉地靠着椅背,答非所问道:“看你样子,不怎么老。何年生的?”

    江泫道:“九序寅年生。”

    萧弦道:“哦,师弟。我是八序卯年生,八序丁又年死。”

    短命程度令人扼腕叹息,活了二十三岁便死了,从几千年前一直被遗留到现在。然而江泫观他模样,不像是一直飘荡世间,更像是近百年来才苏醒的,因此这句“师弟”他断然不认,召衔云向后钉了一剑。

    萧弦轻飘飘的偏头躲过了。他难得不想发作,拔了剑丢回去,又躺回靠椅上。

    “哎。你师承何人啊?”

    江泫刻纹的手一顿,眼前浮现银发人模糊不清的影子。八序时,让尘应当还没有离开上清宗,长尧也还未葬身雷劫。若萧弦是在那时拜入上清宗,应当知道这两位的尊名。

    再略作联想,那一年序的上清宗,有一位死得最轰轰烈烈的弟子。

    江泫原也是不知道的,最初是在九门会武之上听别宗小辈吹嘘卖弄,而后得闲又碰巧,听见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最开始,长尧君被迫收了一个十分瞧不上眼的徒弟。他在上清宗当了许多年的峰主,有且只有这一个徒弟,平日里将其当作空气忽视,既不关爱、亦不训导。纵有必要交谈之处,也是言辞冷厉,不像对待弟子,更像是在对待仇人,似乎对这个被迫收下的弟子厌烦到了极点,不出一年便逐去了别峰。

    奈何此人天赋了得,最重要的一点是将长尧君奉若天神。他原本就是为了当他的弟子才进上清宗的,被逐出峰当了一年的笑柄,竟趁这点时间东拼西凑自学成才,在九门会武中一举夺魁,宗门上下乃至玄门之中,无不为他振臂喝彩,称其前途不可限量。

    当时的宗主问他想要什么,他说想回长尧君座下。长尧君拂袖便走,徒弟跟在身后笑容满面地追。追了许多年,追到最后,跟着长尧进了平雷山的雷劫。

    他和长尧君一道死在那场劈天裂地的雷劫中,此后许多年,上清宗人每每提起他的名字,都发自内心地敬服叹息。

    江泫的指尖搭在面具上,奋力地回想那位弟子的名字。好一会儿过后,几个模糊的字眼从脑海之中浮现,慢慢变得清晰。

    长尧君的那位弟子,名叫……萧三两。

    第187章 执念三两9

    身后之人是鬼占人身, 探不明真正的音容形貌,尚不知萧弦是否真的就是那位萧三两。但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江泫就隐隐有些头疼。

    若他真的是萧三两, 便可说此前自己应下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麻烦。这麻烦不是自己的,而是长尧的。

    从回来至今, 长尧一直对自己多有照拂。凭心而论, 一般出了什么事,江泫其实都不太想去麻烦他。

    他没应萧弦问他师承何人的问题, 正思索如何旁敲侧击探他真身之时,殷红的剑穗忽然有了动静。江泫的精神立刻一震, 飞速将手中的物件尽数扔进乾坤袋里, 将剑穗提在手中, 负着两柄剑快步走出了院门。

    出门之后, 他担心长袖会挡风,又用灵力将其浮起来。细细的红穗如同一簇明艳的火苗悬在半空之中,下一秒被一道轻柔的风流一托,穗尾向林海的方向扬起。

    江泫召出衔云, 踩着剑身化作一道银芒掠了出去。顺着剑穗的指引,他在密林上空浮行,一边注意穗尾的方向、一边观察下头的动静。

    行至空中某一处时,穗尾忽的一顿。它不再受空中风流的影响, 而是如同一柄利刃一般, 直直指向下方。江泫向下一望,毫不犹豫地扎进莽莽林海之中。

    这片林子一般没有人来,路面野草丛生、灌木疯涨, 少有可供人行走的路。衔云自发出鞘为江泫开道,剑锋削断挡在身前的灌木野草, 剑身沾上草屑,立刻被剑灵挥出的银芒拂净。

    没过多久,剑穗指引的方向上,出现了一条极窄的缺口。

    甚至连道路都算不上,只能称作是缺口,像是有人拂开枝叶一步一步踩出来的,踩得破破烂烂、艰难无比,却没有回头,一直向着林海深处走。

    江泫沿着那缺口走了一段,渐渐的,头顶光芒越发黯淡,树冠茂密交织、几可遮天蔽日。阴影之下,路反而要比之前好走一些,只是越往前走,越能感受到如影随形的阴冷杀气。

    这一定是林中某位妖兽的地盘,品阶还不低。踏入此地的生灵,都会成为它的猎物。

    江泫顿足片刻,道:“衔云,把林子里的东西清理了。”

    剑身上浮起一道银色的虚影。衔云恭顺地应道:“是,主君。”

    它回到长剑之中,化成一缕锋锐的银芒,刺入密林深处。而江泫站在原地,等待穗子重新划明方向之后,才继续向前走。

    到了这里,乌序走过的痕迹已经很不明显了。不知何时空气之中的水汽越来越浓,许是受妖兽力量引动,林外下雨了。

    雨滴起先细密,随后慢慢演变成了瓢泼大雨。江泫周身撑起一道结界,在骤雨最急、最烈的时刻踩过泥泞的草地,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山洞之外。

    至此,红穗不再受风流引动,从江泫的灵力之中脱出,落回他的手心。他攥紧这枚小小的剑穗,迟疑片刻后,伸手折断拨开挡在洞口前的荆棘丛,如愿以偿地在山洞之中看见一个人影。

    洞口很矮,洞内也很窄。乌序独自一人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穿着一身破衣衫,赤足之上伤痕累累,露出的皮肤冻得发青。

    他太安静了,双手抱着头,脸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头。江泫最开始甚至以为躺在里头的是一具尸体。

    他的呼吸凝滞住了,胸口疼得发慌。

    这是……阿序。他净玄峰上年纪最小的一位弟子。

    曾经是安安静静的,穿着一身规整秀挺的弟子服,最喜欢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看书。现在他也一个人缩着,只是不在雪气婆娑的净玄峰上,而是在九州最偏远的洛岭之北,一个碎石遍布、潮湿阴冷的山洞里。

    好一会儿,江泫才捡回理智,伸出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臂,道:“阿序。”

    手底下的身体在发抖。许是冷的,许是疼的,江泫的灵识沿着他的身体走了一圈,越走越觉触目惊心。

    乌序身上有许多零零碎碎的伤。有的是割裂伤,有的是淤痕,有些是符咒烧灼。灵台之中还有灵力,原本储于体内的神力不见了。

    因为被暴力剥除,给他的灵脉留下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是谁动的手,一想便知。单单是想到那个名字,江泫心中就泛起滔天的怒火。

    他颤抖着手,拼命将心底的狂怒压下去,尽量轻地将人翻过来。方才唤了一声,乌序没有答应,或许正在昏迷。然而他才有些动作,便在凌乱无比的黑发与手臂的空隙之中瞧见一只眼睛。

    森寒的、叫人不寒而栗的,又是江泫熟悉的、习以为常的。它落在眼眶之中,神志清明,被泪水紧紧包裹。

    这么久以来,江泫从没见他掉过眼泪。现在乌序在哭,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江泫双膝跪地,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他的身体冻得冰冷,眼泪却还是滚烫的,落在江泫的手心里头,如同被烈火灼烧一般疼痛。江泫摸了摸他的脸,俯下身去,将瘦骨伶仃、伤痕累累的乌序紧紧环抱住,道:“没事了,没事了……不用怕,师尊来接你了……以后都没事了……”

    怀里的身体是僵硬的。好似从生下来起就没被人这么抱过,好一会都不敢有什么反应,额头抵着纤白的衣襟,慢慢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去。

    他张大嘴,慢慢地、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吐出胸口的浊气、吐出心中要将他撕裂的疼痛,唤回近以已飘散在死亡边缘的麻木灵魂,手掌死死地抵着江泫的胸口,拼了命地去找自己久未碰触过的体温。

    好一会儿,乌序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破烂烂的呜咽。

    这声呜咽像是一根绳索,捆着他的身躯、他的神智,彻底将他拽回人世。他伏在江泫怀里嚎啕大哭,哭得头脑昏沉、呼吸困难,断断续续地道:“师……呜……师尊……”

    江泫道:“我在呢。师尊在这,不要怕。”

    又是好一会儿过去,乌序哭累了,靠着他的胸膛哽咽道:“师尊,我这辈子都完了。”

    江泫轻轻拍着他的背脊,道:“没完。才刚刚开始。”

    乌序半张着眼,昏昏沉沉。江泫的灵力是清亮纯澈的银色,撑起的结界落在他的视野里头,像是一弯遥不可及的月弧。

    他的眼泪止不住顺着眼尾滑落,沾湿了鬓角与衣襟。他呜呜道:“我不想死。我犯了好多错,但我真的不想死。我……”

    江泫声音轻轻地道:“谁都会犯错。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犯过许多错。”

    “犯错不要紧,要紧的是记得回家。”

    回家。

    海陵已经没了,净玄峰就是乌序的家。乌序的神智很清醒,且不像刚清醒过来那般浑浑噩噩,应当是已经醒了很久。

    醒来之后,察觉自己被蒙着眼睛锁在陌生的地窖里。过不了多久又被丢了出来,第一想法不是寻机回宗门,也不是疗愈休息,而是往林海深处找高阶妖兽。他是想自我了结的,但江泫先一步找到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雨停了。衔云从林中掠出,清亮的剑身不带一丝血迹,未等江泫发话便自行归鞘。

    江泫用灵力托着乌序,背着他林外走。他自己的灵力恢复速度比起有灵台的人慢上许多,透支之后恢复更是缓慢。因此走了一小段、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用了瞬行术,回到了刘家村。

    出乎意料的是,萧弦不见了。

    没有字条、没有印记,村长刘牙的家空空如也。然而江泫仔细找过之后,发现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记——屋子侧面的墙上方,被人用什么东西凿了一个箭头。

    箭头指向下方,江泫的视线顺着它一路向下,看见了刻在墙根处的、一个粗糙的鬼脸。

    霎时间,江泫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无聊。

    尚不知萧弦去了哪里,江泫也无意去寻。他们之间的契约何时履行原就是萧弦说了算,现在此人不知所踪,江泫又要照顾乌序一段时间,真要论起来,这契约搁置得正巧。

    那刘仄依旧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江泫皱着眉头用灵识探了,发现丹药喂过,现在他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便就这么让他躺在地上,背着乌序另寻了一家住户,正巧是这里的村医。

    村医三四十岁,步履沉缓,眼下吊着两轮青黑,一副命不久矣的萎相。

    许是此前黑衣人的缘故,这些人对外头来的人十分恐惧。再者江泫身上带着两柄剑,神色冷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听他说要借宿,这人忙不迭点头应了,按照江泫的要求连滚带爬地收拾出一张干净的床铺。

    乌序被放上了床,村医翻找出来一套儿子的旧衣,又满头大汗地为他擦洗身体、用药包扎,一番捣鼓之后,少年看上去总算好了一些。

    此前听宗内弟子议论,说净玄峰上没一个长得丑的。乌序亦是如此。

    他一贯是长得漂亮的,面容苍白,气质略阴柔,漂亮得雌雄莫辨。在净玄峰的时候,被岑玉危和孟林的小厨房养得很好,面上好不容易多了几分血色,现在却像被平白倒扣了好几年,状态比起入宗之前更差,残无人色、瘦骨嶙峋。

    村医为他包扎的时候,江泫就在边上。

    此前灵识潦草一扫,衣物掀开一见躯体上的旧伤,更觉触目惊心。萧弦说风迁是中途捡到乌序的,碰见他的时候,他正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血衣,在洛岭漫无目的地游荡。

    游荡的那段时间,因为异于常人的特征,一定被人或者修士当作妖物驱赶过,身上留有不少符咒烧灼过的痕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讨厌,被打了、被赶了,就默默地离开,继续走自己的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直到被风迁捡到,将他捯饬干净又换了一身衣服,带在身边。

    可这衣物如今也被山林里的荆棘划破了,不能要了。

    洒在伤口上除了村医家里的金疮药,还有江泫随身携带的灵丹碾成的丹药粉末。乌序是修士,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效果更好。

    忙完之后,村医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准备退出去。江泫叫住他,从乾坤袋中抽出一符纸,划纸滴血添了几道,随后掷了出去。

    “驱邪除秽。”他没再看那村医,淡淡道,“无事不要去别人坟头闲逛,秽气缠身。”

    那符纸拍上额头,灵力渡入,那村医顿觉浑身一轻。心知自己碰上了大人物,忙不迭一鞠躬一点头,退出去了。

    房中安静下来。江泫独自坐了会,手搭在乌序的手腕上,慢慢地给他输送灵力。

    他太累了,精疲力竭了,早在林海之中便昏迷过去。他能好好睡一觉江泫自然高兴,觉睡好、休息好了,人才会有精神,才会慢慢好起来。

    一刻钟后,江泫收回了手。他拉开门走出去,发现外面天完全黑了。

    小村里头没有报时的打更人,江泫略一掐算,发现已经到了戌时末。夜里寒风凌冽,村里头静悄悄的,偶有几家窗户透出油灯的光亮。

    这小村实在死寂,身处洛岭极北林海的边缘,连生命力似乎也一同被这繁茂的林海蚕食了。在院中站了一会,他又走了回去,重新关上门,在乌序床边坐下。村医走时留了煤油灯,由于窗户漏风、火苗摇动,灯影一闪,江泫立刻转头去看送生的剑穗。

    那枚剑穗,回来之后他重新装到剑柄上了。只是此时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宿淮双仍旧没有回来。

    明明才几个时辰,他竟觉得分别的时间已久得令他备受煎熬。走之前宿淮双握着他的手,承诺一个时辰之后一定会回来,到了如今,那点异于常人的温度似乎也已消却了,指尖摩挲之下只余温热,仿佛此前与他双掌相接只是错觉。

    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江泫呆了一呆,立刻分开了双手,抿唇取出此前未刻完的面具、一枚夜明珠,坐在榻前为乌序挡住光,垂首接着做白天没做完的事。

    坐到后半夜,江泫忽然听见一阵敲门声。这声音微弱,似有若无,在这静夜之中来得诡异。

    他停下手中动作,谨慎地侧耳细听片刻。那敲门声响了一次便没有第二次了,许是太过轻微,也没有听见村医起身开门的动静。

    但江泫确信,自己一定没有听错。

    他将面具和刻刀放回原位,起身向门口去。正要开门,一道模模糊糊的虚影按住了他的手。

    像是有实体、又像是没有,被这只手按着的感觉非常奇怪。顺着这道虚影看去,隐约能看见出手的是位身量很高的青年。看不清脸,在夜里有些瘆人。

    然而江泫一眼便看出,那是宿淮双。他立刻上前两步,紧紧握住对方的手,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躯体为何变成这样?”

    几乎是话音刚落,面前的虚影立刻变得清晰起来。原本不该是这么清晰的,宿淮双怕江泫担心,强行变得清晰了,双手握住江泫的手按在胸前,道:“无事,只是暂时的,不用担忧。”

    江泫手底下什么温度都没感觉到,觉得自己掌心抵着一团空气。他完全放不下心,背着桌上夜明珠的光芒,眉尖紧皱,又伸出一只手攥住了宿淮双的手腕。

    宿淮双转而伸手,将他的两只手都拢在掌心。明光掠过江泫的发顶,沉入宿淮双血玉一般的眼底,这双眼瞳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青年道:“今日失约迟归,是我的错。师尊若想惩罚,许要搁置到我归来后。”

    江泫道:“惩罚不论。你遇上了什么事?几时归?”

    宿淮双微微笑道:“一件不足以让师尊知道的小事。许是几日,许是半月。”

    他不确定时间,事情或许有些棘手。然而不待江泫发问,宿淮双便温声道:“并不棘手,也不困难。有一个灵跟在师尊身边许久了,像是图谋不轨。我今日才发现,正要去将它处理掉。”

    江泫茫然道:“什么灵?”

    宿淮双道:“形貌不清。”

    说完这句,他忽地将江泫的手攥紧了些。那双赤瞳之底暗光浮动,宿淮双凝视江泫良久,眼底的阴翳之中,渗出一点深刻骨髓的执念。

    “景灏近日得闲下山,正在家中,带阿序前往昊山傅氏即可。”他道,“我不会离开你的身边,若有什么不想做的,随口唤我即可。”

    “我是你唯一的灵。永远都是。”

    第188章 临渊而行1

    临走之前, 宿淮双将送生的剑穗拆下来,缠到了江泫的手腕上。挂穗的红绳首尾相接,细长的红穗从腕骨边垂下, 若放下手,能微微扫到掌心。

    缠好之后, 他垂眼略一摩挲, 下一刻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纵使已经有过一次经历,但看着宿淮双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江泫的呼吸还是滞了半拍。在门边站了一会之后,他定下心神, 回身坐好。

    怕就怕没有消息。既然他已回来过一次、朝自己报过信, 便也足够, 愿意同自己说要去处理什么事, 自然更好。

    只是想起宿淮双方才所说的“跟在身边许久的灵”,江泫在心中想了想,一时竟没什么头绪。坐到后半夜,一边刻面具, 一边留意乌序的情况,偶然间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字。

    苍梧。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

    想起来了。他是有一位认识的灵的,且仅有这么一位——正是苍梧山的山灵。

    从前同苍梧一道在山上渡过多少岁月、中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江泫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最后一面潦草无比、不欢而散, 若苍梧在那之后回想起他, 大约也只会觉得火冒三丈。

    如果跟在他身边的那只灵真的是苍梧,那江泫真有些不知

    道该作何心情。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了,他如今的心境相较从前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就算现在就苍梧坐在自己对面,一人一灵极大可能也只会相顾无言。

    难得回忆了一会过去, 江泫垂头继续手上没做完的事。

    有他的灵力温养着,乌序睡得很安稳。江泫估计他会接着睡上好几天,从指尖掐出几滴血兑水喂了,收去夜明珠,见熹微晨光正漫过窗棂。

    他起身将窗户拉开,窗外飘散着朦胧的雾气。因为背靠深林,村中的雾气比起寻常山岭要浓上许多,依稀能看清横贯村中的道路,偶有房檐从雾气之中探出一角。

    这村庄太旧、太静,雾气蔓延之间,这些建筑被切割成了比死物更诡异的东西,四散伫立,压抑无比。

    思及这村庄给人的感觉一向如此,清晨是这副模样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江泫在窗边站了一会,连夜未眠带来的轻微疲倦消退了不少,正准备从窗边离开,忽然看见院外的浓雾里头浮现一团阴森的黑影。

    这黑影形状颇大,沿着雾气踽踽前行,听不到脚步声。寂静至极的雾气之中传来几声铃响,江泫负手站在窗前,清淡的视线追着巨影,一路停在了院前。

    看清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之后,江泫心中感到些许错愕。

    这大清早从雾里头飘过来的,竟然是一顶飞辇!

    飞辇无轮,形似凡人的方顶轿,是玄门世家出行常用的载具。且由于其造价昂贵、烧灵力如流水,一般的小世家是用不起的,稍大一些的氏族也只在重要场合抬出来撑撑场面。

    能坐飞辇飞到这偏僻地方的,一定不是什么小氏族的公子。

    是谁来了?用意为何?

    江泫正打算用灵识去探,忽然听见雾气里头传来一声咋咋呼呼的吼声:“少爷啊!!是不是落错地方了啊!伏宵君怎么可能在这种村子里头啊?”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懂什么。说了在这就是在这,你、你,还有你,快下去找!动作都轻点,别把人家村民吵醒了!”

    是傅景灏。正要找时间过去,不过一晚上,他居然自己来了。

    少年人的声音极有活力,一下将这村落的死寂与诡异驱散了大半。江泫心中微微一松,灵力卷着音流越过浓雾,道:“景灏。”

    飞辇中的傅景灏大喜过望,道:“伏宵君!您在哪儿呢!我来接您和阿序了!”

    他无头苍蝇似的在浓雾里头转了一会儿,被江泫的灵力引进了村医的院子里头。见到江泫,傅景灏的双目发亮,跑到窗户前头来,礼数周全地躬身一拜,道:“伏宵君!阿序在哪?还在睡吗?您打算几时走?我家已经收拾好了!父亲可高兴了,要我早去早回,不过您不必有心理负担,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因不在宗内,他没有穿弟子服,身上套着一件金红相间的窄袖锦服,衬得身姿笔挺、极有神采。他甫一站定,就连珠炮似的灌了一堆话进来,江泫摇了摇头,侧身替他将门拉开,道:“还在睡,小声些。”

    傅景灏忙不迭地点头,将一干家仆留在外头,乐颠颠地进了门。江泫避过外头一群想看又不敢看的激动眼神,重新将木门关上。

    傅景灏原本是高兴的,刚刚走到床边时,笑容还在他脸上僵了一会。没过多久,他欢喜松弛的眉眼慢慢落平,杵在床前想伸手又不知道往哪落,茫然道:“这是……怎么啦?”

    江泫道:“受伤,受冻。吃了苦。”

    傅景灏呆了一下。他原是应该惊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这会儿竟然出乎意料的沉默,侧身坐到了乌序的床沿,灵力慢慢沿他的身体走了一遍。越是走,手掌越是发抖,好几次想中途把手撤回来,都强行忍住了。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们……我们要不要现在走?我家现在有医师,是从药王谷来的……”

    江泫旁观他的情绪,闻言略一颔首。

    傅景灏也长大了。从前咋咋呼呼只知道跟着孟林四处跑,如今肉眼可见地沉稳许多。入峰的这一批孩子在这些年之间,不知不觉都长大了。

    得到了江泫的答允,傅景灏立刻起身到院外招呼家仆进来挪人,途中撞见一早爬起来惊慌失措的村医,随手塞了一包银子,道:“多谢照顾。人我要带走了,钱你收着,劳烦到一边去等!”

    村医一脸蒙地被家仆请去一边。乌序被傅景灏背着上了飞辇,江泫随后登上,家仆上了其余几座稍差点的,用灵力启阵,托着飞辇马不停蹄地向昊山驶去。

    飞辇内三四人坐都还算宽敞,只是若有一人要躺,便有些挤挨。傅景灏扫出一榻将乌序放上,道了句“失礼”,坐去了江泫身边。

    沉默了好一会儿过后,傅景灏忽然问道:“那个……伏宵君。淮双去哪里了?”

    江泫道:“去了远处办事。”

    少年低头捏了捏衣摆上的金绣,声音有点低落,道:“……啊。他是几时走的?昨夜他传信来,一收到信我就出发了。还以为能将您和阿序、还有淮双都一块接到家里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头,他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江泫看得出来,他很想知道乌序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不知这是不是他能问的事,为此揪心犹疑,最终担忧还是占了上风,磨磨蹭蹭要开口。

    江泫侧过头,乌黑的眼瞳之中落着少年的倒影。傅景灏很少被他这么盯着看,条件反射有些紧张,便听他道:“我并不知阿序是否愿意讲予你听,因此我不能说。”

    傅景灏呆了一下,道:“……也是哦。”

    他听出江泫的弦外之音——发生在乌序身上的,并不是什么能轻易示人的事。他失踪了这么久,回来之后变成了现在这样,其中的苦痛与磨折不可估量。

    相通这一点之后,他暗暗下定决心:等乌序醒了,决不开口提问,不戳乌序的伤疤。如果乌序愿意告诉他,他自然愿意认真倾听,不愿意也没关系,完全没关系。

    只要人好好的活着,他就已经别无所求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傅景灏一直在盯着乌序发呆。江泫静坐闭目养神,约莫两个时辰之后,遥遥听见一阵鼎沸的人声,心知快要到了。

    飞辇从空中下落。

    昊山傅氏的仙府座落于昊山之顶,山周云雾缭绕,府邸画栋飞甍,玉阶彤庭,雅然超世,赏心悦目。远远的,江泫瞥见了满面喜色、在门口等候的一干人士。

    仿佛有本家子弟,家主疑似也在其列。家仆更是浩浩荡荡站了数排,个个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视线止不住往天上飘。瞥见空中的飞辇,立即有人高声道:“少爷回来啦!!少爷回来啦!!”

    喝彩声顿时高如雷动。江泫揉了揉眉心。

    傅景灏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从窗户探出半个头,扯着嗓子吼道:“爹!娘!你们带那么多人站在门口干什么!!好吵啊!!”

    那家主声若洪钟,掷地有声地回道:“臭小子懂什么!快快下来!”

    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点头应是。

    等那锦带飘飘的飞辇落了地,此家主又换了一副神情,满面笑容地迎上,道:“闻尊座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在下傅氏本家傅京,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平日里多亏有尊座照拂,今日府中设有小宴,略备薄酒数觞、瘦菜几碟,还请尊上赏……”

    话未说完,便见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从飞辇之中背出一人来,登时神色微变。

    此后又是一番闹腾,虽闹腾了,不出半刻钟,药王谷的弟子就已经出现在了乌序的身边。傅京唯恐招待不周,亲自安排各项事宜去了,傅母看见乌序模样心疼得紧,拉着贴身侍女去挑布料裁衣服。

    知道江泫喜静,家仆被赶走了不少,现下房中只留江泫、傅景灏、医师,以及两位手脚麻利的小厮。饶是如此,傅景灏仍然被请了出去。

    这位药王谷弟子似乎是临有事被请上门的,他一开口说话,傅景灏便很没有脾气,垂头丧气地走了。江泫坐在房中抿了一口热茶,视线落在这位弟子袖摆边缘的银枝叶上,心知此人在药王谷地位不低。

    那人在屏风后例行公事做完了检查,将村医粗糙的包扎手法产物拆了个干净,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等到全部清理好了、换完药了,顺便给乌序套了一件柔软的衣物、将旧衣扔去一边,这才从屏风后绕出来,眉眼含笑对江泫行了一礼,道:“好久不见。尊座身上的余毒,似乎已全清了?”

    正是在白玉京为江泫诊治过的南宫柳。江泫此前意识全无,并不认识他,南宫柳也不介意,将乌序现下的情况细细解释一遍,末了道:“简而言之,并无大碍。”

    江泫颔首。

    身体上无大碍自然是好的。然而思及乌序混沌一片的精神状态,江泫眉尖微凝,有些拿不准他醒来之后事况究竟如何。然不论怎样,短时间内他不会离开。

    方才听南宫柳说他受损的灵脉有温养修复的方法,合上茶盏正准备出声询问,便见南宫柳迟疑片刻,开口道:“许是我多此一举,但我还是想问一问。您是不是……给这位公子喂过灵血?”

    江泫道:“是。”

    南宫柳道:“日后还请尊座莫要损血。您应当也能感觉到,您的身体状况并不好。”

    江泫默然片刻。

    身体状况不好,这件事他比谁都清楚。然而有些事不得不做,或是为尽一份力、或是为补偿慰藉,都是他应付应损的。

    只是状况为何不好,若能弄清楚根源,想必会有解决的办法。思及此,他淡淡道:“你还会在此停留多久?”

    南宫柳道:“约莫半年。”

    江泫搁在茶盏边的手掌微微一顿。

    能让药王谷的大弟子在府中长住,是谁有什么疑病缠身?

    他如此想,也就如此问了。南宫柳抬起眼帘,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宽和些许,温声道:“是傅景灏公子。”

    第189章 临渊而行2

    尚未来得及问清傅景灏身上有什么疑病, 那红衣少年便推了门进来。他手里捧着几只玉瓶,是方才抢了小厮的活计、寻借口想进来看一眼,南宫柳的眉尖抽动一下, 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他道:“你这么想见他,就去把你院子里的房间腾一间出来, 让乌公子搬到你那儿去。”

    傅景灏的眼神一直往屏风后头飘, 闻言怔了一下,惊喜道:“真的可以么?”

    南宫柳道:“假……”说到一半, 看见傅景灏的眼神,他叹了口气, 又改了口, 道:“……真的。你想什么时候带他过去就带他过去, 正好我也方便, 不用两个院子来回跑。”

    傅景灏大喜过望,挥手便召来数十个虎背熊腰的家仆。

    这些家仆长相粗犷,行事却极其可靠,在房间走了半晌, 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江泫能看得出来,他们都非凡人,而是境界颇深的修士。

    随便从中挑一个出来,在外头都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 但在昊山傅氏, 只能做族中的家仆。且极有可能,这些家仆都是傅氏从幼年起一直培养起来的,修为不弱、忠心耿耿, 若有变故,能为族中要人赴汤蹈火。

    乌序被轻手轻脚地转移出去, 江泫的视线在傅景灏身上停留片刻,并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的地方。

    不如说,傅景灏看起来真的很健康。能跑能跳、能说能笑,灵台之中灵力丰沛,灵力流转也畅通无阻。

    察觉到江泫在看他,傅景灏将视线从乌序身上扯回来,走到江泫面前,老老实实地一拜。

    “伏宵君,净玄峰上的二位师兄有事托我转达,此前看见阿序一时忘了……”他揉了揉鼻尖,道:“孟林师兄说,他和玉危师兄准备下山游历一段时间。伏宵君不在宗内,已由长尧君批字放行。这是他们托我转交给您的信。”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澄黄的信封,双手托着奉上。见江泫接过,他懂事地不再多留,侧身告退。

    南宫柳也跟着走了,偌大的客房之中,一时间只剩下了江泫一人。

    他低头摩挲了一下信封粗糙的纸面,想起了挂在浮梅殿梅树上的那些纸笺。

    信纸方才展开,岑玉危清隽规整的字迹映入眼帘。起先是问江泫在外过得怎样、叮嘱他记得好好照顾身体,途中提起要同孟林一道下山历练的事,大约是因为许久不曾游历过了,有相熟的好友陪伴身边,口吻十分憧憬喜悦。末了报明大概要去的方向、希望江泫一切保重,随信寄来一支明艳如火的红梅。

    那支红梅现下正躺在江泫手心,花瓣上似乎还绕着未曾散去的雪气。得知自己的弟子过得很好,他眉眼微舒,回到自己在傅氏的住处,托仆侍寻一只瓷花瓶来。

    谁知再次从房间出来,便见院子里整整齐齐站着两排面目清秀的侍女小厮,手中托着花样繁多的瓷瓶,见江泫出来,一叠声道:“请伏宵君挑选!”

    江泫满心难以言喻的心情。他立刻绕回门后,拍醒衔云丢了出来。剑灵哪是轻易能见到的东西?众人登时两眼放光地围了上去。

    江泫坐在房中,默默地挥起了一道隔音的结界。一盏茶后,衔云两眼发直地浮着一只颜色淡雅的花瓶回来了,瓶中带了水,养着那支鲜艳的红梅,摆在了他的客房。

    入夜了又是家宴,江泫原打算借口不去,想了想要是自己称病,后果也许更为可怕,叹了口气去了。傅京一番好意,江泫本意也不想拂他面子,席间这位家主上来敬酒,眼中隐有泪光闪烁。

    “傅京拜谢尊座救命之恩。若非尊座此前出手,景灏必然不能平平安安回到家中。他长了十七年,性格一直张扬鲁莽,做父亲的早知他有一日会闯出祸端,不想没等他出手,祸事便砸到他头上,险些没回来。幸得尊座照拂……”

    他的感激情真意切,江泫心底却有些茫然。思索片刻,还是没有在长辈的面前拆傅景灏的台,不动声色地刺探道:“需得告诫他,不论作何,都需小心行事。”

    傅京将盏中清酒饮尽,又朝江泫拱手一拜,言辞恳切地道:“正是如此!我早已细细地告诫过景灏,他也点头答应。眼下得景微君关照,从玉川回宗不久便放回家中养神,实在是感激不尽……”

    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江泫没怎么听清楚,注意力在那句“从玉川回宗不久”上顿住,立刻反应过来,傅景灏当时一定偷偷从宗内跑出来了。

    掌心没有他给的灵印,竟然敢混在队伍里头往柊山神前头凑!愚勇至此,若是他的弟子,接下来一年都别想从思过崖里出来,而温璟竟然轻飘飘地放行了!

    他一时有些不可置信,回过神后心中又有些许怒气翻涌。这口气一直憋到宴会结束、回了房间和衣躺下,直躺到大半夜,心中还是极不畅快。

    索性从榻上起身,推门出去。白日里头姑且摸清楚了傅景灏的院子在哪,途中碰见结伴行走的仆人,向他们借了一盏灯,在这大宅之中走了半炷香的时间,停在了少年的住处之前。

    傅景灏是家中最有出息的嫡长子,住地紧挨着家主傅京的紫竹院,夜中仍有家仆守门。家仆本在夜中昏昏欲睡,冷不丁听见叩门声,开门发现是冷着脸的江泫,吓了一跳,连鞠了好几躬,要去通报。

    江泫止住他的动作,随手将灯笼递给他,让他在此守好。

    越过了大门,他径直往傅景灏的房间去,站在门口,轻轻叩了几下门。

    檐下的灯笼散着微弱的光。宅邸落在昊山之顶,夜中格外寒凉,江泫是临时出来,衣单襟薄,指尖很快沁得冰凉。

    叩门声响了不到两息时间,门内传来一阵“唔唔”声。像是有谁被定住了身、发不出声音又奋力想说话,又闷又劲。这声音持续了一阵,江泫察觉到不对,手上使力,在门扇之上一推。

    门没锁,房间内的摆架之上悬着一盏漂亮的琉璃灯。只是灯形虽然漂亮,光却昏暗,角落里头盘腿坐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见江泫进来,瞪大了眼睛。

    方才发出声音的正是他。江泫走到他面前,挥手解了他身上的定身术。

    小厮如蒙大赦,猛地向前一栽、奋力呼吸了一阵,这才就着姿势,对着江泫磕了两个头,上气不接下气道:“仙、仙君,我们公子现在不在这里。”

    越过雕花木拱与玉帘一看,床榻之上果然空空如也。江泫道:“他去哪儿了?”

    小厮苦着脸道:“回仙君的话,我也不知道。公子自从回来之后,晚上总不睡觉,一个人悄悄跑出去。我一拦,他就将我定在这里,直到天亮回来了才解开。”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

    “从回来之后?”他道,“他独自出去,一般何时归来?”

    小厮道:“天亮之前。”

    听到这里,江泫的心微微提起。他原以为是柊山神的余毒在傅景灏体内发生了什么异变,现下听闻他神智清醒地跑进跑出、还知道为了不让家人担心在黎明之前回来,其中看来有什么内情。

    傅景灏将父母瞒得好好的,但江泫既然抓住了苗头,就不能不管。

    这府邸是傅氏的领地,在此放出灵识搜索未免有些冒犯。江泫起身慢慢踱了几步,忽觉手背一阵轻微的搔痒,像是有何物轻轻摩挲,一抬手,看见了以红绳缠缚、落在腕间的那截剑穗。

    思及宿淮双临走之前说的话,江泫顿足片刻,心中隐隐有些忐忑。说忐忑也不尽然,七上八下之间,又隐隐有些期冀。

    宿淮双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便对着空气唤他的名。如今他在神境之中,果真能听到他说话么?能听到他说话,又要如何回应?

    慢慢地,江泫独自又走回了廊下。夜中寒风瑟瑟,仿佛却也没有方才那么冷了,他嘱咐小厮好好待在房间里、重新关上了门,就着灯笼朦胧的光抬起了手腕。

    原本用来挂明水坠的红绳在他手腕上缠了一个细细的结。因为手腕太过纤细,甚至还留了几分空处,约莫是够一人探进一指勾着走的;剑穗就悬在下方,纤细柔软,静滞不动。

    江泫踌躇了一会,对着空气小声道:“淮双。”

    几乎是话音刚落,那剑穗便如活物一般卷起身体,牢牢实实地缠住了江泫的手腕。力度不轻不重,莫名让他想起了对方的手扣住自己手腕时的力道,心中一跳,指尖忍不住微微一蜷。

    紧接着,他立刻想起了正事,努力将注意力移开,顶着一脸肃然的神情道:“你知道景灏如今在哪儿么?”

    那剑穗自行松开,途中沿着江泫的掌根轻轻擦过。他感觉有点奇怪,又说不上到底哪儿奇怪,仿佛自己的手掌不经意被谁蹭过似的,强作镇定,并没有将手撤回去。便见红穗舒展身体,迎着不知从何处起的风微微一扬。

    他为江泫指了一个方向,小路漫进黑沉的夜色里,指向平日里主人不常涉足的偏院。

    第190章 临渊而行3

    正常情况下, 偏院一般是不会住人的。但现在不一样的了,傅景灏的院子里头添了两个人,一个乌序、一个南宫柳, 他到底往谁那跑了,还得推开门看见才知道。

    顺着剑穗的指引, 江泫步上台阶, 停在了一处门前。

    这是乌序的房间。南宫柳就住在乌序的旁边,门后漆黑一片, 似是已经睡下,而乌序的房门虚掩着, 门后亦无光、无声响, 死寂一片。

    檐下挂着光色微弱的灯笼。极淡的暖光顺着门缝挤入, 同夜中的寒流一道, 在地面拉出一道尖刺似的长痕,衬得白处更白、黑处更黑。

    江泫盯着这交界线看了一会。剑穗已经指明了方向,轻轻蹭几下江泫的手腕后重新垂落下去,似被这动作惊醒, 他迟疑片刻,没有抬手叩门,而是直接推开,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点灯, 昏暗无比。江泫立在门边环视一圈, 借着走廊下透来的微弱的光,看清床前缩着的一只黑影。

    那无疑是傅景灏,乌序还没醒, 是不会半夜下床扒拉在床边的。且江泫进门并非毫无动静,那黑影却一动不动、恍若未觉。

    他想看看傅景灏到底在做什么, 默不作声地向前靠近。岂料他都走到近前了,傅景灏还是没有反应,江泫眉尖微凝,蹲下身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这一按,便察觉到了些许问题。

    傅景灏的肩膀绷得很紧,身体在发抖。

    这样的颤抖与遭寒受冻时的颤抖不同,挤满了无措与恐惧。他就这么背靠着乌序的床沿蜷缩成一团,双拳攥得几近滴血,却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疑心他被梦魇缠住了,江泫向他体内拍入两道灵力,同时挥亮了挂架上的烛火。

    与此同时,傅景灏猛地惊醒过来。迎面飞来一道气势汹汹的灵刃,江泫皱眉掐灭了——少年抬起头之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条件反射的攻击。

    灵刃被掐灭,傅景灏这才如梦初醒,看清江泫脸的瞬间,如同冷水浇头,登时一个激灵,磕磕巴巴道:“伏、伏宵君……”

    他整个人都呆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而江泫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开始打量傅景灏的模样。

    脸色苍白、瞳仁颤抖、惊魂不定。鼻尖额顶冒了不少冷汗,显然被吓得够呛,然而惊吓他的对象究竟是江泫还是别的什么,暂时不得而知。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忽然发现,傅景灏的眼下挂着两道重重的青黑。白日里没有,或许是被术法掩藏了。

    总之,同白日里张扬随性的大少爷判若两人。说到底,白天的傅景灏,根本就不像是会半夜蹲在别人房间发抖的。

    江泫打量他几眼,脸色并不算好看,冷声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他的冷脸上清宗谁看了不怕?傅景灏自然也怕。他扯动了两下嘴角,大约是想挤出个笑容,却没能成功。于是将头瞥向床上的乌序,慌忙打哈哈道:“我来、呃……我来看看阿序。哈哈哈……是不是有些晚了?我坐在这睡着了,一下忘了时间……”

    说着,他撑着床沿想站起来,双腿发软,又直直地栽了回去,脊背险些磕上床沿,被一道温和的灵力垫住。

    傅景灏坐在地上,一时间起不来了。江泫提了把凳子在桌前坐下,面无表情地投去视线。

    这眼神如同带着钩刺,盯得傅景灏坐立不安。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知道自己不解释不行,苦着脸抓了抓头发。

    江泫道:“你去过玉川。是吗?”

    少年抓头发的手顿住了,回答不言而喻。按照一般情况来说,干坏事被师长抓包责问,他应当是极其心虚的;然而有其余远超这心虚的情绪挤压过来,压过了一切正常的反应。

    江泫看见他伸出的手抖得不像样。在这窒息的氛围之中停顿片刻过后,傅景灏骨节分明的指掌收紧,长发被死死揪住、缠绕在指节之间,手背之上青筋毕露,用的力气显然不小。而他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将脸深深地埋进双膝中去。

    好一会儿,江泫听见几个从喉咙底下尽力挤出来的、崩溃惶恐的字节。

    “我、我睡不着……”他哑声道,“我梦见阿序死了。”

    有了这句话开头,一直以来即将决堤的情绪仿佛找着了豁口,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傅景灏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道:“还有孟林师兄。我去了玉川,回来了,现在闭上眼睛都是……都是……”

    都是那只缠绕着铁色藤蔓的巨大手掌、柊山神狰狞的面容,以及合拢的手掌之中孟林的身影。

    若没有江泫给的灵印护身,孟林会变成什么样,是完全能想象到的。而纵使对方已然平安归来,那侥幸逃脱的噩运也如鬼影一般,阴魂不散地缠绕上来。慢慢的,傅景灏想起了更多事。

    比如一年未见面目全非的宿淮双,比如毫无征兆消失的师尊和乌序,比如现在背上“景微”尊名坐上峰主之位、同从前判若两人的师兄,再比如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见过的家人。

    人要生活,有时候必需得揣着糊涂过日子。傅景灏也是这样做的,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挪开,若无其事地接着走自己的路。

    在上清宗学习静修,与同门嘻嘻哈哈,一百年、两百年,等到拥有高深的境界、一身极意剑法,能够独当一面之后,再出师归家,继承家业。不出这样一个岔子,他大概还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下去的。

    可惜他心血来潮偷偷混下山了,可惜他看到了一些不该在这个年纪看见的事。温璟去看过他,未提惩罚,直接将他放回家去。

    时隐峰每天的日程其实排得很满,有事情做,便有转移注意力的地方。到家中便完全闲住了,他白日里同世家公子哥儿满昊山地跑,晚上躺在榻上,根本就不敢闭眼。好巧不巧宿淮双飞信、去了北边一趟接回伤痕累累的乌序,到了晚上心态崩得厉害,摸黑捆了小厮,偷偷跑来乌序的房间。

    来了也不知道干什么,蹲了不知道多久,还被江泫抓了个现行。

    鼻尖飘来一阵清苦的药香。江泫屈膝蹲在少年面前,静静地垂眸凝视他,半晌后道:“你以为,为何末阳点的都是年长一些的弟子?”

    傅景灏自知理亏,不说话。他的心绪并不能完全平静,胸口跳得要炸开一样,呼吸频率紊乱无比,好一会儿才晕头转向地抬起头来,手掌胡乱抓了两下、扯住一片薄薄凉凉的什么东西,小声道:“阿序怎么还不醒啊。”

    江泫任他拽着自己的衣袖,垂眼道:“他太累了,要多休息几天。”

    他的声音很淡,很静,语气波澜不惊,似覆着不融的冰。平日里听见,未免觉得太过冷漠、不近人情,而在人思绪混沌之时,他的口吻恰如定海之针,透出难以撼动的安稳与镇定。

    傅景灏张开双眼,近在咫尺之处飘着一片洁净的、被烛光映亮的白色衣摆,像黎明前微光的天际。肩上不知什么时候覆上来一只手,平稳澄净的灵力不急不徐地渡入灵脉之中,这些灵力顺着灵脉游走,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抚去他心中杂乱无比的思绪。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拽着的是江泫的袖子。而平素里极少让人近身的江泫默许了他的举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垂下来,瞳中冰凌似乎被烛火融化些许。

    傅景灏呆呆地看着。也就是在这一刻,少年忽然回想起了一件淹没在记忆里的小事。

    在很早很早之前,宿淮双将对江泫的心思悄悄藏进心底。傅景灏原是不知道的,某一日被孟林提醒了,顿时大惊失色,拉着宿淮双去僻静处谈心。

    原话内容总结一下,大约是“不可觊觎”、“没有结果”、“大道无情”、“触犯禁忌”云云,翻来覆去,都是在劝宿淮双放弃。然而等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宿淮双仍旧面无表情地坐在边上,一点反应都无。傅景灏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一脸崩溃地问:“虽然伏宵君是很令人憧憬不错……但是喜欢……喜欢是不一样的吧?你到底喜欢伏宵君哪啊?”

    宿淮双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看见他的眼神,他就知道宿淮双栽了,栽得彻彻底底。他自己也栽了,因为怎么劝都是白干。

    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傅景灏心中,好几年以来一直没有得到解答。直到现在他蹲在这里、鼻尖缠着丝缕药香,终于摸到一点苗头——

    宿淮双喜欢江泫,是很正常的。不论是谁,只要瞥见过江泫冰冷壳子下藏着的温和、被他垂眼注视过,都不可能不喜欢他。但对于江泫这样的人,恋慕追随注定没有结果。

    想到这里,傅景灏悲从中来,重新将头埋回去,呜呜哭道:“好惨啊……淮双好惨啊。”

    江泫:“?”

    惨……从何来啊?

    傅景灏悲得没边,真情流露。到了最后已经不止是在悲宿淮双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声音越来越低,脸埋在臂弯里头抬不起来。

    江泫没有离开,也没有撤开手,他一直屈膝蹲在傅景灏面前,落在少年身上的视线极轻,如同拂之既散的飞雪。

    天陵走了很久了。他走得突然,知道他为什么走的只有温璟和方子澄,在时隐峰其余弟子眼中,他们的师尊是忽然消失的。忽然之间,师尊不见了;忽然之间,峰主变成了自己的师兄。

    于情于理,天陵的弟子,他应该照拂。

    江泫垂下眼帘,轻声道:“柊山神已经被封印了。”

    傅景灏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江泫又道:“最后一剑是……我和另一个人钉下去的。”

    傅景灏从臂弯里头抬起小半张脸。暖色的烛光之下,江泫的肤色净如白瓷,泛着浅浅的光泽。

    他凝视着傅景灏,一字一句、平静地道:“只要我还在,上清宗的宗主和峰主还在,你们就不会有事。”

    说到这里时,江泫的手腕忽然传来一阵隐痛。殷红的剑穗不知何时缠绕上来,力道大得吓人,像是被一双颤抖的手掐住手腕。江泫的指尖微微一抽,不动声色地道:“……所以不必忧愁恐惧,亦无需被不曾发生过的事情牵动心绪。既然下山来了,就要好好休息,若夜中无眠,便找南宫柳取安神的熏香丹药。”

    手底下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了下去。傅景灏盯着他、抿紧唇,缓慢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两人从床前站了起来,江泫撩开床帘看了看乌序的情况,察觉人睡得很安稳、没有被惊动之后,撤手将帘子放了回去。傅景灏的状况比他刚到的时候好多了,用力地搓了一把脸,一步三回头地向江泫告别。

    江泫站在夜风之中,低头抚上自己手腕的剑穗。它依旧死死缠着,像是在宣泄什么沉重无匹的情绪。

    他伸手捏了捏,护着剑穗,将手腕轻轻按在胸前。

    面前的空气空无一物,江泫定定地看了一会,眉目舒展,唇角向上牵出一个浅笑。

    “他们有我,但我有你呢。”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便足够了。”

    那剑穗一僵,旋即缓缓松开。越过界与界的界限,宿淮双正低头站在江泫面前,剑穗化作他的手掌,被白衣青年拢在怀中。

    在这片漆黑无垠的世界之中,他掌心贴着的,是唯一的、纯净不熄的光亮。

    琢磨着是将宿淮双哄好了、也弄清了傅景灏现如今是什么情况,江泫也打算回去休息。谁知方才绕过走廊,就遇见僵得像尸体一样、一步一步往回退过来的傅景灏。

    他前方的来路上,站着一个衣衫凌乱、长发凌乱,脸色黑如锅底的青年。

    今夜月色不亮,他身上没睡好的怨念已经实质化成了冲天的黑气,简简单单地往地上一杵,就如同行走的人形深渊。

    傅景灏被吓破了胆,退了几步便抱头鼠窜,往江泫的身后躲。江泫勉强维持镇定,伸出一只手护住身后的傅景灏。

    “你们……”南宫柳慢慢抬起头,顶着一脸黑气缠绕的骇人微笑道,“两个病号不睡觉,半夜是起了什么兴致,来这里吹冷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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