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临渊而行14

    “渊谷最近有大动作, 我得过去搞清楚。没人比我更合适了,对不对?”

    不松。

    “时砚家里出了问题,我是不是应该过去帮帮忙?”

    还是不松。

    江泫耐心地道:“还有萧弦……”他停顿了一下, 非常勉强地接了下去:“……风迁的身体被抓进去了,我应当去救的。”

    “总有些事需要人去做。探明潜藏的隐患, 就会多几分胜算。”他温声道, “我知道你担心。但是我可以答应你,遇到危险不会迎战, 一定拔腿就跑。”

    剑穗顿了顿,似乎在想象他拔腿就跑的场景。它似乎对这个场景很不满意, 咬牙切齿地在江泫手腕上转了一圈, 最终妥协地松开了。

    江泫拍了拍它, 重新将长袖拉回去。余下的一点时间里, 他将那坛柴花酿装进了乾坤袋,又将两柄剑擦了一遍、落回剑鞘,收起工具的时候,江时砚正好来敲门。

    “伏宵君, 我们收整好了,可以启程了。”

    江泫拉开门,果然看见门外站着一大片人。许是知晓应当轻装出行、掩饰身份,众人没有齐刷刷一片穿得白, 衣裳终于有了些别的清淡颜色。他一眼扫过去, 在人群之中找到不少熟面孔,是曾经在海陵城中同路过的,还有几位不认识的青年, 约莫与江时砚同岁,站在队伍中间, 双目明亮。

    许是血脉原因,江氏族中的弟子就没几个长得丑的,这样站成几排,在扶风镇黯淡的天气之中恰如清风拂面,实在是赏心悦目。

    江泫略略颔首,道:“走。”

    扶风镇在涿水边境,众人脚程极快,从扶风镇启程、绕过涿水边境的结界进入赤后,统共只花去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

    在路上,江泫在同行的江氏子弟那儿听见一个传闻。

    “赤后正中心的地方,似乎出现了一座灵殿。灵殿被结界包裹,每夜子时会短暂现形,尚不知晓那灵殿之中究竟有什么,但传闻中说,那灵殿能实现人的愿望。有去了一趟回来境界飞涨、灵力大增的,也有人根本没回得来。”那弟子道,“实在蹊跷。赤后正中心明明是条缝,怎么会有灵殿?”

    另一人缓声接道:“于是我们分头在边境有人来往的城镇之中调查,约定在扶风镇汇合。我曾见过好几位据说是见过那座灵殿的人,可花费力气请来询问之后,竟是一问三不知。”

    江子琢挤进来,道:“就是,就是。昨天我不是追人吗?那人也说是进过灵殿,但看起来有些古怪,应该跟以往那些浑水鱼虾不一样,可惜追丢了。”

    江泫踩着衔云,衣袍在烈风之中翻飞。

    他们已经进入了赤后,脚底下是一望无际、黑风席卷的荒原。从高处看,赤后的枯寂与广阔已经到了摄人心神的地步,不过望上一眼,便叫人心惊胆战,疑心自己也会跟前人一样,埋骨于这片荒原之中。

    为隔开赤后土地上漂浮的死气,每人的身边都环着一层光色极淡的护体灵盾。是以江子琢并不能真正挤到江泫身边,听完他的叙述,江泫微微侧头,提出一个疑问:“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据说是这样的。”最起初开口的那位少年道,“不过大部分的人都没能回来,看来实现愿望要付出的代价不容小觑。”

    定然如此。那灵殿一定就是花瞬费心费力重修的神殿,只是为何不在谷底,而是升上了地面?

    又为何要故意放出消息,引这些散修深入赤后?

    疑云重重,众人一路上都没再说话。往前御行一段,面前的黑风愈发狂躁,眼前死灰浮动,几乎已到了遮蔽视线的地步,越往前走,情况只会越发严重。

    江泫当机立断做出了选择:“落地。”

    数道剑芒于是从天际滑落,流星一般扎入昏黑的荒原之中。脚底真正踩上赤后的土地,江子琢感觉有些奇怪,不信邪似的又踩了踩,咋舌道:“好软。土地怎么这么软?”

    如同才在一层棉花上走似的,方才落地,就陷进去大半个脚掌。

    江时砚抬头望了望天,道:“落灰。赤后空气中净是黑灰,长年累月下落,便积了这么厚厚的一层。”

    江子琢评价道:“踩着感觉好恶心。”

    江泫从乾坤袋中取出乾天盘,注入灵力之后,古铜色的小盘指针飞转,稳稳地悬于面前几寸之处。很快,天池中心掠出一道金线,准确无误地为一行人指明方向。

    赤后太大了,在地面不比在天上,很容易迷失方向,此时用乾天盘引路十分合适。

    江时砚仔细看了一眼,竟然立刻就认出了它,喜道:“乾天盘?有它在,方向就不会错了。”

    江泫颔首,言简意赅道:“走吧。”

    江子琢就走在他身后,望了望他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握紧拳头,感觉心中豪情澎湃。许是他的情绪感染力太强,同行的队伍之中有人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莫名道:“子琢怎么了?”

    另一人笑道:“别管他。没准他现在正觉得伏宵君很酷,琢磨着要不要学。”

    为了自己的形象、和江子琢的心情着想,他们交头接耳的声音格外小,再加上有结界阻挡,江泫和江子琢谁都没有听见。

    一行人踩着脚感一言难尽的黑灰,沿着乾天盘的指引继续向前走,走了一截竟然也习惯了。起先还精神抖擞,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之中待得太久,时间和方向的感官都逐渐模糊起来,记不清进入赤后究竟多久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渊谷中心,慢慢都沉默下来,不约而同地凝神静心,专注脚下的路。

    数不清过了多久,江泫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正慢慢地朝他们这边来。

    他一顿住脚步,其余人也发现了异常。江子琢抬手抵在眉上,眯起眼睛眺望片刻,不确定地道:“好像是个……人?”

    江时砚也看了看,道:“确实是人,好像还受了不轻的伤。”

    “是不是听了那个传闻,来赤后找灵殿的修士?”一位少年道,“看他这样走路,灵力一定所剩无几了,岂不危险?我们……”

    他正想去搭救,方才走了两步,后话和意图一道被江时砚拦了回去。青年道:“等等。”

    他心中疑惑,朝江泫那儿看了一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江泫正在确认。这样的死地之中忽然出现什么东西都不奇怪,有些东西虽披着人皮,但不一定就真的是人。

    片刻后,江泫道:“去救吧。”

    话音未落,便有几道灵力掠出,江子琢带头,很快扶着人回来。众人围过去一瞧,是个瘦如骷髅、衣衫破烂的中年人。

    似乎是散修,身上灵力也不剩多少了,受赤后漂浮的死气侵蚀,被抽走生气,因此骨瘦如柴、步履蹒跚,若非运气好碰见江泫一行人,他一定没法活着走出赤后。

    甚至都不论能不能走出去,再过上半日,或者一日,他就该彻底被抽干生气,变成黑灰之下埋着的无数具尸体之一了。

    为了救人,众江氏弟子将可劲倒腾自己的乾坤袋,灵丹不要钱似的喂,回灵的灵符灵宝也毫不吝啬地往人身上砸。亏得江氏底蕴深厚,他们这样砸完一通,乾坤袋里头还能留下不少存货。

    那人原本已经意识飘忽,愣生生被这些灵丹灵宝把魂拽回来了,翻上去的双眼一挺,死命地在结界之内深呼吸一阵,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恢复意识的第一反应,是崩溃惊恐地大叫。他感觉到有好几只手拽着他,顿时惊恐不已,一边惊嚎一边推开众人的手拔腿就跑,没跑几步又向下栽进灰里头,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拉起来。拉起来之后,他继续跑、继续跌,如此循环好几次之后,江泫眉尖一皱,抬手一道灵力打入他体内,场面终于安静下来。

    江子琢扶着那散修,道:“你别跑啊,我们不是坏人。你现在跑了,能跑到哪儿去?”

    那散修瘫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一阵。他被江泫拍了一记,终于冷静下来,伸手拨开凌乱干枯的长发,战战兢兢地看了众人一眼。

    江泫一行人虽然在荒原之中走了许久,但一身行头整洁无比,分毫不狼狈,显然境界并不低;再者个个容貌气度出众,似是哪个大宗门里头出来的,不知为何来了赤后。

    回过神后,散修抓着江子琢的手臂,朝着众人虚虚拜了两圈。除了江泫,众人都侧身避过了,江时砚蹲下身,温声安抚道:“见他人遇难处出手相助,本是应当,无需拜谢。道友叫什么名字?怎么会跑到赤后这边来?是独自一人来的么?”

    江泫负手,静静站在一边,神色看起来有些怵人。那散修被他的眼神一惊,险些跳起来,抖抖索索地道:“没有,没有,我一个人来的!我叫周效,来赤后是要……要……”

    言至此,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让他极度恐惧的事情,脸色发白,惊恐地道:“赤后有鬼!!赤后有鬼!!!有收人灵力的恶鬼!!”

    一边说着,他作势要跑。江子琢将他牢牢地按在原地,道:“你不要怕,鬼而已。说来听听,是什么鬼?”

    周效嘴唇发抖,道:“穿着黑衣服的!好多!!一上来就把人按住,然后我就、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泫转过身,走到一边。江时砚注意到他的举动,也起身跟了过去,恭声问道:“伏宵君,怎么了?”

    江泫道:“他身上有古怪。我在场,他不敢说。”

    江时砚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荒野之中有鬼是常事,可鬼物一般不为修士所见,怕是渊谷的教众作祟。方才靠近他的时候,我暗中探查了一番,发现他身上有魇魔残留的妖力,灵力也被抽空了。”

    江泫总结道:“渊谷用魇魔催倒修士,伺机抽取他们体内的灵力。”

    江时砚道:“猜测如此。不过没有根据,还是要看那位道友怎么说。”

    然而江泫内心并不将其认作“道友”。方才将其救过来,众人忙于施救,并未仔细观察他的样貌,可他后来一抬头,江泫看他的模样看得真真切切。

    此人面相不正,双眼上吊,眼瞳浑浊,看着叫人极不舒服。相由心生并不算一句空话,再者会因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言闯入死域赤后的人,不论正邪,一定是欲心难抑的亡命之徒,提防着总是好的。

    因此众人将其围着,江泫却并不上前。江时砚陪他在一旁站了一会儿,很快有一位少年上来汇报:“周公子说,他是来赤后找灵殿的,为了救他母亲的病。靠近灵殿的时候遇到一群黑衣人,随后失去了意识,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再醒来之后就已经被抽空灵力丢出来了。”

    江泫道:“他梦见了什么?”

    少年道:“尚不知晓。”

    江泫又道:“可与黑衣人有过交谈、或看清了对方模样?”

    少年回道:“亦不知晓。”

    答完这句,他有些赧然,低下头,悄悄捻了捻长袖。

    虽然问出来一些答案,但好像又什么都没问出来。那周效隐去关键、含糊其辞,似是而非地糊弄一通,果真糊弄过去几个年轻的,见有人过去汇报,江泫听了神色也没什么变化,当即扑上前对江泫磕了两个头,道:“前辈!前辈求您送我出去吧!我知道不该起贪念往这鬼地方来,现在吃了教训,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家中的老娘还在等我回去,求您送我出去吧!”

    他的神色凄惨潦倒、悔恨情真意切,有几位江氏弟子面露不忍。

    江泫没说送,也没说不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远眺片刻乾天盘中延申出的金线,道:“先继续往前走。”

    周效脸上的血色一下退的干干净净。江时砚跟着江泫走了,江子琢也没怎么犹豫,紧随其后。余下的人面面相觑片刻,也不敢有异议,拨出两人架起周周效,继续向荒原的中心行进。

    被人架着的周效害怕极了,走出两步就开始鬼哭狼嚎。架着他的人无奈,出言安抚道:“周公子,你不要怕。就算伏……呃……总之,我们会抽时间安全地将你送回去的。有我们在,不会有危险,放心吧。”

    周效惊疑不定的看了他们两眼,又看了看江泫八风不动的背影,明智地安静了下来。虽然嘴上安静了,脸色却仍然不算好。

    江泫说让继续走,其实是想找个背风的矮丘让众人休憩几个时辰。

    这荒原并非完全平整,如同沙漠,是有微小的地势起伏的。虽不足以成矮山,但能阻风,用来休憩足够了。

    休息的时候,顺便等到子时,看神殿会不会显形。这一路以来,他都在用灵识查看,覆盖的范围虽广,但这片荒原大得没边,要想探明神殿结界所在之处,还得向前走一走。

    此时已经入夜,荒原之上寒风肆虐、昏暗萧索,甚是压抑。江子琢不知从哪摸出几张纸、几条线,一边走一边折了几只纸灯笼,用灵力浮着夜明珠装进纸灯笼里,随意给同伴塞了几只作照明用。

    随后,他将吊灯笼的线缠在剑柄上,真像提着一只灯笼似的,乐颠颠地往周效那儿走。明珠柔和的光线照亮了少年雪白洁净的衣摆,江子琢的瞳中印着两点灯光,显得神采奕奕、生机勃勃。

    他靠近周效,举起灯笼递给他,道:“周公子,你把这个拿着。”

    周效早在半途中就被人放下来了。他之前被喂了许多丹药,灵力正在缓慢恢复、体力也还算充足,跟着队伍不情不愿地往前挪,此时江子琢忽然靠过来,他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是什么,眼神十分警惕。

    恰有风过,纸灯笼随风摇晃,灯光在他枯瘦干瘪的脸上拉出几道扭曲的刻痕,远远一看有些诡异。

    一旁的人道:“子琢的手一如既往地巧。不过夜中就是要有些光亮才安心,周公子拿着吧。”

    他见周效一直惊魂不定,同江子琢一样,存了安慰他的心思。江时砚转头一看,道:“剑是用来给你当灯笼柄的么?”

    江子琢撇了下嘴,把线从剑柄上拆下来,道:“灯笼柄怎么不行?”

    谁像他一样,为了让剑身不碰上赤后的黑灰,还用白绫将清消牢牢实实地缠住,拔剑都卡手。

    周效以为江时砚是在暗中表达不悦,连忙将那纸灯笼接了,像模像样地捧在手心,跟着队伍继续向前走。

    越走,他的脸色就越差。

    这一队为首之人是江泫,这他早就看出来了。起先旁边几个小的说会把他安全送回去,但大的若不发话,这群小的谁敢妄动?

    再者江泫走得实在是太坚定,周效越跟越觉得,他根本没打算回头。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逃出来,难道还要再跟着这群素不相识的人回去再走一遭不成!

    江时砚瞥了一眼周效的神情,犹豫片刻,快步跟上江泫,低声道:“伏宵君,要不派两个人先把他送回去吧?”

    江泫道:“不急,先找地方休息。尚有疑问未解,问清楚以后,我亲自送他回去。”

    瞬行术往返,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江时砚闻言,立刻放下了心,不再多言。落在周效眼中,却是不详的信号。他的恐惧随着深入荒原而愈演愈烈,终于在某一处爆发,倏地掐住一名弟子的脖子,发疯似的挤出身体之中剩余的灵力,伴随着数道清脆的拔剑声,劈手夺了那名弟子的本命剑抵在其颈侧,吼道:“停下来!!!谁再往前走我杀了他!!!”

    “周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快放开他!”

    “周公子!还请冷静一些!”

    背后响起众人或惊或怒的呼声,江泫脚步一顿,慢慢回过身来。他小半张脸蒙在夜明珠的光线里,眼瞳好似两枚墨色的冷玉。

    周效被他的眼神一摄,浑身一个激灵,骨瘦如柴的身体爆出巨力拽着人向后退了几步,咆哮道:“没听见我说的话吗!!现在送我回去!!!”

    江泫漠然不语,众人一时也不敢有动作。

    江时砚凝眉道:“周公子,此前我应该已经向你承诺过,会送你回去……”

    周效恐惧过头,什么都顾不上了,冲着江时砚破口大骂道:“你的承诺算个屁!一边说要送我回去,现在又继续往那鬼地方走,不是想去送死是干什么!活够了要送死你们自己去,别拉着我一起!!”

    江子琢道:“你!忘恩负义!”

    周效还待再骂,忽然看见江泫抬脚冲他过来,不知为何心中爬起一股猛烈的寒意。越狠越恶,恐惧就越不像是恐惧,周效恶从胆边生,猛地将剑锋指向江泫,高声威胁道:“你别——呃……”

    空气中掠过一抹寒冽的刃光。

    在没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柄剑干脆利落地刺中周效的要害,他睁大眼睛,茫然地看了看胸口,呕出一口血,摇摇晃晃栽进灰里不动了。

    被挟持的名江氏弟子没想到江泫动起手来这么干脆,余惊未消地召本命剑回鞘,转头看了看身后周效的尸体,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上一手鲜红的血痕。

    江时砚快步前去查看情况,道:“先包扎。”

    江子琢好奇心作祟,往周效那边挪了两步。还没挪到位,那长剑自行掠起,在空中飘了个利落的剑花、甩净剑身上的血迹,铿然回鞘。

    他惊声道:“好剑!这剑真有出息!”

    江泫微微一怔,抬手抚上送生的剑柄,手底一片死寂。

    本命剑会护主,放在衔云身上是正常的。因为衔云有剑灵,能在一定程度上脱离江泫独自行动,但衔云随江泫的性格,只有攻击快落到身上了才会出手。若换成煞性剑的剑灵,谁向它的主人拔剑,它便会让谁殒命。

    可江泫探过了,心中有些奇怪。一来送生并没有剑灵,二来江泫并不是送生的主人,三来出剑的方式也有些奇怪,不像是灵力驱使,更像是自发出动。

    他隐隐察觉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地方,等那位江氏弟子包扎完毕,便接着启程向荒原中缘前行。

    出了这么一档事,众人原本有些困乏的精神都清醒了大半。沿着乾天盘的指引走了半刻钟,一座矮丘出现在视野之中。江泫呼出一口气,三两下用灵力在矮丘背后清出一片平整地,道:“休整。”

    第202章 临渊而行15

    在荒原之上走了这么许久, 说不累倒也有些勉强。听说能休息,众人皆是精神一振,难得显出点活泼的神色, 三三两两地走去空地,取出几件外袍当坐垫, 就这样席地而坐。

    坐了一会儿, 江子琢又觉得有点干巴,起身走了一圈, 寻到几棵并在一起的枯树,登时眼前一亮。

    他约莫是想拾点柴回来点火, 没想到刚折了一截树枝下来, 那枯枝就在他手中断成几截。少年颇有点瞠目结舌, 抬起手来, 抖了抖手掌里头的灰,道:“朽成灰了,不能用了。既然都朽成这样,赤后的风天天这样吹, 它们怎么还没倒?”

    他悻悻然地回来了。

    江泫没跟着他们一道休息,嘱咐一句让他们留在原地不要乱走,浮着乾天盘,继续向金线指引的方向前行。

    见他离开, 江时砚有点想跟上来, 被江子琢抓住了。江泫得了清闲,绕过矮丘走了一阵,确定后头的人听不见说话声了之后, 他拉开长袖,轻声道:“淮双?”

    夜风寂寂。三息过后, 没有反应。

    江泫的心稍微往上一提。他又等了一会儿,再次唤道:“淮双。”

    仍然没有反应。那红穗悬在他腕间,被荒原上的寒风轻轻拂动,又变回了从前那样毫无声息的死物。

    江泫僵站了良久。确定剑穗不会再有反应之后,他垂下眼帘,伸出一只手,将穗子细细地缠上手腕、穿好系紧。整理妥当后,他伸手拔出悬在腰侧的送生,灵识在其上一抹,找到了一道此前从未发觉、设下已久的灵旨。

    灵旨的内容很简单,谁对江泫展现出攻击意图、并且出手了,送生就会要了谁的命。

    他抿紧唇,将长剑落鞘,沿着金线继续向前。

    江泫一个人走,速度要比之前快上很多。半盏茶的时间后,他已进入了赤后的中缘,站在地势略高处放眼眺望,果然发现了异常之处。

    赤后中心那道几乎贯穿一州的罅隙被填平了。

    那道他曾独自跃下的罅隙,连带着底下的渊谷,一道被灰土填埋住了。现在的赤后中心平整无比,若单以肉眼看,只能看见一片空荡荡的荒原,景象同边缘、中间、赤后的每一寸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也没有神殿。

    罗盘悬浮在面前,像是一盏小小的明灯。若隐若现的金线从盘内探出,尽头在那片空荡平整的土地之上。

    乾天盘不会出错,那里一定有东西。

    江泫收了铜盘放回袖中,身形化作一道霜风,下一刻已然出现在数里之外。他没有贸然走到中心去,而是停在边缘、用灵力隐去身形,再悄然散出灵识。

    灵识储于修士的灵台之中,为了避免灵识碰到脏东西污染灵台,原不能像江泫这样用。但他现在没有灵台,也无所谓污不污染,是人是鬼都先探了再说。此下阖眼,灵识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悄无声息地拢住赤后中心的土地。

    未免惊动,他打算只粗略一探,而这粗略地一探,正谈到些结果。

    就在他面前数丈之处,有一道结界!呈碗状倒扣,广博无比、坚不可破。这结界隐去其中的事物,留给外界一片死寂的荒原。

    探明位置,江泫便打算收手。恰在此时,结界上方传来一阵微弱的波动。

    这波动恰如滴水入海,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江泫心中一动,当机立断撤回灵识,用瞬行术闪至数寸之外,落地之后回头一望,果真见方才站立过的地方银芒闪动。片刻之后,结界隐去,一座白石堆砌的巨殿拔地而起。

    传闻中让人趋之若鹜的“灵殿”,当真在子时显出原型。没有任何声响、没有巨大的灵压,这白色的巨影单单只是显形了——它匍匐在荒原中央,席卷的黑风不染其身,与赤后诡谲阴森的环境不同,洁净得如同一道蜃影。这座神殿占地之广、外型之优,堪称世间少有。若以确切的事物做比,它当得上白玉京中最亮眼、最华贵的那座主殿,踩在被土石填平的罅隙之上,巍然不动。

    江泫远眺这座花瞬夜以继日不眠不休重建起来的神殿,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一位极其忠诚的信徒。

    建造这样一座神殿要花费的灵力物力,常人根本就难以想象。纵使从各门各家嫖来不少资源,应当也只是向无底洞中扔点无足轻重的小料,这座神殿能建起来,不仅花瞬不眠不休,伪神也一定从中相助过——有神出手,难度便会大打折扣。

    只是单从这外型来看,实在看不出对方是一位怎样的神。不同于夔听那座如同魔影一般刻满浮雕与眼睛的神殿,这座新殿在风格方面相当普通,并非是不华贵、不威严,而是因为太华贵、太威严了,叫人望之心生向往——也仅此而已。

    整体看过之后,江泫的视线微微下移。

    神殿有一部分应当是荧石打造的,殿中渗出的光亮映得神殿周围亮如昏昼。在这样一片光亮之中,有一队披着黑斗篷的教众从神殿的偏门出来了。

    这群人步履平稳,黑袍在风中猎猎翻飞。因兜帽罩住了头,并看不清面孔,除领头人以外,每人肩上都扛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他们出了神殿,向着荒原边际走去。江泫的指尖轻轻点了点丹田的位置,垂眼思索片刻,移开了阻隔用的濯神神力。

    巫神神力带来的阴冷感如影随形,在濯神神力撤开的一瞬间就攀附上来。好在江泫此前有经验,对这种异样感并不陌生,面色如常地收回手,身影消失在了原地。

    绵延不绝的荒原之中,教众六人排成一条长线,脚步无声,面容被黑暗笼罩,远远一看好似几条幽幽的鬼影。他们是奉命去丢人的,都不是话多的性格,途中洒满一片凝滞的沉默。

    走到中途,一人肩膀上扛着的修士无意识挣动了一下。那教众立刻止步,伸手将其摔掷在地,直到确认他不会再醒,才拎着衣物,将他重新提回肩膀上。

    整个过程,同伴也跟着止步转身,投来漠然的注视。

    “醒了?”领头人问道。

    “没有。”那教众答道,“被抽干了灵力,不太舒服。”

    领头人似乎哼笑了一声,道:“罪有应得。”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有了这个开端,他们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还有多远才到?”

    “快了。魇魔带齐了吗?鸦说,外头又进来了一队。”

    “带了三只,够用了吧?”

    “够了。”

    “还有多远才到?”

    “快了。你催什么?”

    “扛着这种畜生,觉得脏得很。能不能直接杀了了事?就算假模假样把他们丢出神殿,没了灵力怎么可能走得出去。”

    领头人的声音如同铁板一样冷硬:“丢。”

    另一人道:“没办法,咱们神司就是个假模假样的人。该丢就丢,该验就验,能不能活,全靠他们善恶造化……”

    言至此处,前方倏地传来几下极轻的脚步声。

    领头人立刻停住,他身后的教众也注意到了不对,将手探向腰侧的武器,警惕道:“谁?!”

    透过低垂的帽檐,众人看见了前方一道踽踽独行的人影。因着赤后的夜晚实在太黑,纵有远处神殿的微光照耀,那衣摆也如同被墨色浸泡一般,透出沉沉的、不详的诡异之感。

    领头人道:“止步。来者何人?”

    来人并不依言止步,一步一步慢慢踱到近前,停在了一个让教众来得及反抗的安全位置。这让众人高悬的心稍稍安定一些,领头人掌心托着夜明珠,视线落在这不速之客身上。

    依身形看,像是个身量颇高、身形纤瘦的青年。头上戴着一顶垂纱斗笠,帽檐白纱几乎垂至脚踝,走动之间隐隐得见纱下几片烟青色的衣摆。腰上悬着两柄剑,都被白绫缠着,辨识不清。但既然缠得如此紧实,想必也没有拔剑的打算;能深入赤后至此,想必灵力也并不弱。

    思及此,领头人谨慎地道:“若阁下是来寻赤后的灵殿,可以返回了。赤后中心并没有什么能实现心愿的灵殿,外头的风言风语不必轻信。”

    那人似乎偏了偏头,白纱之下投来两束幽深冷淡的视线。他轻声道:“站定。”

    声色飘渺,似有寒雾缠绕,带着些许叫人不寒而栗的阴冷。听到那声音的瞬间,众人顿感毛骨悚然,条件反射想要出手,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

    身体动不了,嘴却还能动,领头人神色骇然,深吸一口气,疾声道:“有——”

    那人又道:“止言。”

    连声音也一并掐在喉咙里头。众人身体僵硬,奋力运转灵力想要冲破这层桎梏,却无论如何也不得解法。那言咒像是一道牢不可破的锁链,此时就落在众人的躯体、脖颈上,毗邻要害,威胁程度不言而喻。

    怎么回事?!不过清理些不自量力贪欲过剩的杂鱼,怎么可能引来这种级别的修士?!

    领头之人拼尽一身蛮力,脸上颈上青筋暴露,也没能将手臂挪动一点。他想发信号告知其余人有敌来袭,那人却似乎看穿了他的举动,低声道:“说了别动。接下来,闭眼。”

    又一道言咒落下,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几丈之外,江泫摘下斗笠挽在臂弯,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咽喉。指尖按下之处,轻微的刺痛感显现,是异族人使用巫族力量的后遗症。他在心中暗叹道:“不愧是巫神的神力,果然好用。”

    除去发动时的不适感,效果几乎立竿见影。灵力越强,效果与副作用就越明显,江泫若动真格使用言咒,天下能挣脱的人屈指可数。然而若他真那样用了,嗓子多半也要废掉。

    他对巫族人具体的能力并不熟悉,使用神力时也不过照着平时对乌序的印象做简单的模仿。因为不确定能不能修改人记忆、要如何修改,保险起见,他不打算让这些人看见自己的脸。

    黑暗之中,领头人听见脚步声近了。然而他看不见、说不出话,甚至动都动不了,完全变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这几点叠在一起,足以让他的恐惧飙升,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身后众人皆是如此。

    那脚步声停在他面前,空气中响起一道冷淡的嗓音。这次是正常的,没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江泫挽着臂弯中的斗笠,道:“接下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第203章 临渊而行16

    直到月上中天——虽然赤后看不见月亮——的时候, 江泫才回来,且回来的方式将众人吓了一大跳。

    他是披着黑斗篷壶回来的,面孔拢在阴影之下, 朦胧不清,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穿着黑袍子的人, 个个脚步僵滞, 像是没有自主思维能力的木偶。

    江子琢一看这一片黑压压的人,吓得险些拔剑, 好在江泫适时揭开兜帽,道:“是我。”

    江子琢惊道:“伏宵君, 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阴森森、黑黢黢。换了个颜色, 感觉总与平时大不相同, 且他抬手的时候, 江时砚注意到,原本悬在他腰间的两柄剑,送生已经被白绫缠住了,衔云还完好如初。

    他正想询问情况, 便听江泫道:“进渊谷方便。这些人身上的袍子,换上。”

    虽然不明就里,众人还是起身,去取这些人身上的袍子。

    解开系带以后, 看见了不少枯瘦木讷的脸。江子琢口中念念有词的“对不住、失礼了”, 也在看见这些面孔的时候顿住了。一名江氏弟子道:“伏宵君,袍子不够。”

    他们一共有十一个人,这里的黑袍众却只有七位。

    江泫道:“挑四位返程, 送他们回去。路上若有异动,直接动手, 不必犹豫。”

    鲜少见他如此不留情面的时候,倒不由让人想起此前的煞神名号。众人拱手领命,挑出四位实力稍稍弱一些的,带着这些神色呆滞的“木偶”返程,余下的人披好袍子、系好系带,将斗篷整理一番,身影也变得黑黢黢的,几乎要融进夜色之中了。

    江子琢道:“伏宵君,我们要怎么进去?您找到神殿所在的位置了?”

    江泫颔首,算是回应。他淡声道:“先走,路上说。”

    既找到了位置,众人的脚程比之前快了不少。途中江泫将事件的原委简略叙述一遍——省去了自己使用巫神神力的事情,着重在他询问教众的几个问题之上。

    他问的问题不多,因为言咒的关系对方无法反抗,叫江泫问出来不少东西。

    神殿之中最近要举办神降仪式,用那位少谷主做祭品,将新神迎入九州。启动仪式需要耗费巨量的灵力,萧弦不知从哪弄来不少,却还缺点边角料,于是放出灵殿的消息,吸引那些灵力还算深厚、能走到赤后之中的修士前往。

    多为散修,少有小宗小派之内的人。进来之后,天上的环旋的鸦会送去消息,便有教众前往收割,打晕了带回神殿之中,经过几道繁琐的考验。其中一部分人会以“少白日做梦”为由,被不轻不重地拳打脚踢一顿,再丢回荒原里头;另一部分人则会被抽干灵力,不管其死活,直接往荒原之中丢。

    至于回不回得去,就全凭他们的造化了。

    江子琢听得不住咋舌,道:“果然是邪道。哪有这样的?”

    江泫道:“启动仪式的灵力似乎还差一点。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潜入寻人,寻到了之后,你们就回去。”

    江时砚却听出了他的意思,忧心忡忡道:“您要留在这里。”

    脚下步履不停,翻过一座矮丘,众人的视野之中浮现一座宏伟威严的巨殿。不少人被这神殿震住了,目露惊骇之色,江泫遥遥眺望一眼,沉默片刻,道:“或许。”

    他总要搞明白那伪神是谁。再者如今宿淮双不在,也没人能够阻止他了。

    江泫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心中这股类似于赌气、又有点忧心的情绪从何而来,只在无意之中旁观它的生长。此时话说出口便微微一愣,意识到的瞬间,那点轻微的情绪也随着一声叹气消散了。

    此前走了一路,他心中忧虑是有的。担心宿淮双在神境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忽然不声不响消失了,连临来的告知都没有。慢慢猜着想着,又回忆起最后一次说话,宿淮双反对的态度相当坚决,并不赞同他来赤后、也不喜欢他涉险,可如今他仍旧站在这里,对方许是在因为这个跟他赌气。

    他若要赌气,江泫自然也——自然也不可以。他早过了跟人赌气的时候了,回想起心中那点恼意,有些陌生,又有点新奇。他意识到,宿淮双如此牵动他的情绪,已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思绪发散片刻,立刻被江泫拽回来。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带着一众小辈掠过原野,飞快地靠近了结界,在结界外头作了最后的沟通。

    “神殿之内情况不明,各自小心行事。不便用寄影术,联系便用家里的玉盘。若遇险况,视情况出手,不要露出破绽,若不敌,则捏碎护心环,立刻回栖鸣泽去。”他环视众人一圈,道:“明白了吗?”

    大约是第一次被世外的长辈如此精细地叮嘱,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纷纷狂点头。

    “放心吧伏宵君,我们还是很可靠的!”

    江子琢扭捏片刻,道:“伏宵君……此前我给您的那块玉盘,还在不在?”

    江泫微微一怔。他想起海陵一事过后,江子琢和江时砚确实交给了他一块玉盘,只是已在赤林城一战之中遗失了。乾坤袋中有不少东西都是宿淮双之后去添置的,比如方才用过的垂纱斗笠,与之前那顶款式便有细微的差别。

    江氏的玉盘却是宿淮双添置不了的,就此彻底遗失了。

    江泫顿了一顿,向江子琢述明缘由。哪知少年听了并不介意,从乾坤袋中又取了一盘递给江泫道:“没事,我还有!”

    这个的玉盘之上,照例只刻了两个名字。其余少年看着也有些想来刻名字的,犹犹豫豫不知怎么开口。

    江泫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道:“都来刻上。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传讯与我,随后藏好,等我来解决。”

    众人发出小小的欢呼,纷纷挤上前来刻名字。江子琢被挤到一边,揉了揉鼻子,装作很不介意。

    趁着这点空挡,江泫道:“进神殿之后分头行动。灵力足够之后仪式才会开启,在这之前还有一点时间,你们去找族老,我也去找人。途中注意少言,随机应变,不要暴露,务必在仪式之前回去。”

    众人立刻点头。江泫最后确认了一眼,抬手抚上神殿外的结界。

    一道灵光漫起,他低声念了一句灵咒,结界波动、验证过后,如光帘拂动,迅速从中分开一道可供通行的门。

    灵咒的内容他没有告诉其余人,几个字符自舌尖滚过,些许异样的感觉从心中萌生。

    他们进的位置相当偏僻,是神殿之中最偏的偏门。这偏门门口也有教众守着,见一队黑袍人从外头来、且手上空空,皱起眉头道:“怎么从这边回来?”

    江泫微微压低嗓音,道:“近。”

    那教众道:“怎么有人绕到那边去了……人呢?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江泫道:“验过了,带不回。”

    那教众咋舌一声,望向他们的神色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那你们运气挺不好的。”他道,“去向神司复命吧。不过要小心一些,他今日似乎心情不太好。”

    江泫微微点了一下头,面不改色地透过兜帽帽檐,向神殿之内一望。

    真正进入这神殿了,才发现内部的空间广阔得吓人。构造虽不算复杂,路途也四通八达,哪儿通向哪儿完全没有指示,需要自行探寻辨明。

    江泫不是教众,自然没必要向花瞬复命。点过头之后,他并没有走,而是停在原地。那教众原本嬉皮笑脸,此时也察觉到了些许异常,重新皱起眉头道:“你们……”

    江泫道:“止言,割手,将神殿的地图画出来。”

    声音一出,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教众眼中趴上恐惧,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摸向腰间的短匕,毫不犹豫地在掌心划开一道血口。这显然是疼的,黑袍人额角青筋暴起、面上冷汗涔涔,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双膝跪地撩起长袖,就着手上流出的鲜血,将神殿内部的构造一点一点画了出来。

    江泫对其余人道:“记好。”

    众人立刻凑过来。

    那教众能被发落来守门,想必在宗内混得不怎么样。有好几处空白,似乎是谷内他无权进入的机密之地,其余地方画得倒还算完整,江泫记下死牢的位置,又给了一点时间,等余下众人记清楚了,这才点点头,道:“死吧。”

    一道灵力骤然将那教众掀飞出去,腰侧衔云铮然出鞘,化作一道银光掠入暮色之中。殿外的黑灰地中传来身首分离落地的闷响,似乎觉得不够隐蔽,衔云又将尸体挑出结界外头、扔得老远,甩干净身上的血,这才回鞘。

    江时砚心中略略心惊。渊谷抓了伏宵君的友人,便是伏宵君的敌人了。回想结识至今,伏宵君一贯言辞温淡,是个极受人敬服的长辈,他似乎从未见过对方对敌时的样子——冷血、利落,说杀就杀,毫不留情。

    处理完了杂碎,江泫用净尘术将地面上的血痕清理干净,将两剑收好藏入袖中,短暂叮嘱几句之后,一行人就此分离开来。

    江泫记得死牢的位置,沿着走廊前行。小辈们要去相反的方向,约定好探到什么情况,便用玉盘联络。前行一阵之后,途中慢慢冷清下来。

    这是神殿之中相当偏僻的位置,并无多少教众出没。偶尔经过某扇门前时,能听见其中窜来“嗬嗬”的痛苦喘。息,似乎正被什么东西侵蚀,偶尔又能听见某些门内传来癫狂的尖声大笑,也有聚众饮酒、神神叨叨者,不在少数。

    江泫面无表情地经过,长靴踩在白石路面上,一点声响都无。殿内的天顶是由荧石打造的,夜中十分亮堂,他想:不知为何挑选这样一种材料,仿若日光普照阴鼠。

    转过几个转角,江泫的眼前豁然开朗。

    按照地形图,若要去死牢,他必须经过神殿中心。到之前还疑心会不会碰见许多教众,谁知殿中空旷无比,连半个人影都瞧不见。江泫环视神殿中央,察觉此处装潢莫名有些简陋。

    除了四方的立柱,正北方的宽阔祭坛、一座白石雕砌的高椅,唯一吸引视线的就只有殿心那一团漆黑的东西。

    高是高的,约莫比江泫还高上一大半。只是被黑纱笼罩着,隐隐绰绰看不真切。江泫不太喜欢这种纱,也可以说,他不喜欢渊谷的任何东西。

    用灵识探过之后,发现其并非那种涌动的活物,这才放心地往前。原本他是要直奔地牢而去的,谁知路过那事物时,竟鬼使神差地侧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

    好像是……什么花?

    什么花开得这样盛?

    他脚尖微转,正想凑过去看一眼,便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谁?谁胆大包天敢进正殿?”那人怒气冲冲道,“抓起来,费去手脚抽干灵力丢出去!”

    江泫立去消去了想去查看的意图,身影轻盈一掠,立刻从正殿消失,出现在了另一边的走廊里头。他不再犹豫,朝着地牢的方向飞快行进,穿过几条走廊之后,地势慢慢向下。

    神殿的死牢建在地下,纯粹是为了防止元烨又作又闹,打塌了还得重修。地下就方便多了,不影响整体美观、也不会造成伤亡,打坏了用灵力随便糊糊就行。

    潜入地牢的过程异常顺利,守卫被他用言咒定住敲晕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一踏入地牢,阴湿恶臭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此地黯淡无光,倒还更符合江泫的印象,地板也黏糊糊的,似乎沾了许多还没干的血。

    江泫踩了一脚,脸色立刻黑了。他强行克服了这种不适,就着墙壁上昏沉的火灯,向地牢深处走。越走,恶臭味便越浓。

    死牢之中许多人受过极刑,已经不成人形,呻.吟声此起彼伏,散出命途最后压抑不详的哀语。腐臭、血腥味、排泄物,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江泫走了一段,忍无可忍地闭去嗅觉。

    死牢不大,江泫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那是一座颇为宽敞的牢房,铁栏由精铁打造,将这一块黑暗恶臭的空间围得密不透风。

    铁栏还很新,似乎新装上不久,江泫在途中驻足,并没有献去看死牢之中的情况,而是投向了狭窄的走道尽头——那里似乎摆着一只方木桌,一道穿着黑袍子的身影坐在桌后,静默无言地注视着来人。

    江泫沉默片刻,黑袍人也不说话。两人在这几息之间似乎都确认好了什么,下一刻不约而同地暴起,森寒的刃光闪过,长剑相接,江泫感到一股巨力震来,叫他手臂隐隐发麻,衔云险些脱手飞出去。

    他心中一戾,巨量灵力掼入,对方人险些都被震飞了,刃尖一磨,短暂退势之后,迅速抬剑刺来。

    此人剑法相当刁钻狠辣,剑剑探人命门,且灵力不弱、力巨无比。江泫如今的身体显然并不适合与人拼蛮力,好在灵力强盛,两人在狭窄的走道之中过了数招,一时之间不分高下。

    他奈何不了江泫,江泫为了控制动静要收着手打,也奈何不了他。

    说不意外是假的,看守元烨的守卫境界竟有这样的境界。江泫预计再过几招,若没结果便直接了结了他,却不想这次两剑一振,却振出些许名堂——衔云在那人身上戳了个洞,对方的剑江泫却闪身避过了。他听见对方倒吸一口凉气,啐了一句:“来的什么东西。”

    声音太熟悉了。是萧弦!

    当机立断,江泫扯住他的兜帽向下一拉。萧弦也没闲着,抻着脖子故意让他拉,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地劈向江泫的侧腰,却见听见他声音的时候生生折了向,强行扭回来,因为收不住剑势又给自己添了一剑。

    “你怎么在外头——你……”

    江泫愕然地顿住了。兜帽下头是一张狰狞的煞鬼面具,他看着萧弦顶着这样一张面具,反手扎了自己一刀。

    他彻底陷入了沉默。

    萧弦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将沾血的剑抽出来,冷飕飕地刺道:“真不愧是伏宵君!舍不得开一下尊口,要往人身上添两道伤心里才舒服。”

    他自己刺的这一剑可要比江泫这一剑重多了,似乎痛得狠,他有点站不住,可看了一下脏兮兮的地面,又强行站住了,捂着伤口一瘸一拐地回椅子上坐下,靠着墙壁闭目养神。

    江泫将剑上血迹振净,重新将其缩小,塞回袖中,有些不确定地道:“不碍事吧?”

    萧弦道:“我捅你两剑,你看看碍不碍事?”

    江泫哑然片刻,道:“抱歉。”

    萧弦懒得说话。他在等伤口愈合,这点时间内,江泫的视线越过铁栏落进牢内,在死牢的角落看见两个靠在一起的、血糊糊的身影。

    他看了好一会,才辨认出来,左边那个是假的元思,右边那个是元烨。只是这个假元思不像之前那样死相狰狞,除了身上斑驳的血迹之外,秀美的脸上神情颇为安详,背靠着墙壁似乎正在小憩。

    元烨靠在她肩上蜷成一团,双手双脚被铁链死死捆着,几乎已深勒入肉。江泫扫过他枯瘦的手腕、蓬乱干枯的长发、血污遍布的衣物,漠然地移开目光,对萧弦道:“里头的是谁?”

    萧弦将眼皮掀开一条缝,从鼻腔深处挤出声音:“原本该坐在这儿的。”

    江泫又道:“坐在这里干什么?”

    萧弦不情不愿地坐正了。他这么窝了一会儿,伤便愈合了不少,撑着脸懒懒散散地道:“看守元烨啊。要是他又发疯,负责把他按下去。”

    江泫淡淡道:“看他这副样子,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

    萧弦似乎被逗乐了,哈哈笑了一声:“想不到伏宵君还有说冷笑话的天赋。他死不掉的,那玩意在他身体里一天,他就一天死不掉。”

    江泫侧头,道:“你探过了?”

    萧弦道:“自然。”他挥了挥身上的黑袍子,咧嘴笑道:“我都已经是渊谷的一份子了,这么多天没一个人把我认出来过。”

    江泫投去怀疑的目光,萧弦安坐如山。他收回视线,道:“开门。”

    萧弦道:“杀心控制一下。你现在进去把他宰了没好处,没看见人家母子睡得正好吗?”

    面对萧弦的时候,他的耐心总有点告罄的趋势。好在萧弦也看出了这一点,啧了一声,稍稍正色道:“你不是想进来查什么事情么?最近有个仪式,里头躺着这东西是祭品。”

    江泫道:“我知道。”

    萧弦道:“那你应该也很明白,有些东西活着比死了有用。”

    江泫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道:“我没说要现在杀他。”

    萧弦奇怪道:“那你进去做什么?不脏么?不臭么?不恶心么?”

    他反问了这么几句,忽然想起自己是为了谁在这种又脏又臭又恶心的地方待了这么久,神色顿时有些阴沉,拂袖将门锁挥开,撇过头不跟江泫说话了。

    江泫正好也没有陪他闲聊的兴致,拉开铁牢的门,抬脚进去。

    地板平整,但踩下去仍然阴湿粘腻。若可以,江泫很想将触觉和嗅觉一块封闭上,奈何并不现实。

    铁牢中空空的,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修士已经辟谷,不需要饮食,无矮桌矮凳,侧方墙上摆了一圈刑具,上面的血痕斑驳刺眼,可见元烨在此度日之艰难。

    江泫并没有放轻脚步声,对方却恍若无知无觉,根本没有清醒的征兆。江泫的眉尖微微皱起,他用灵力拂开挡在元烨脸前头的长发,发觉他的眼睛已经被缝住,再看双耳,被两根铁钉捣得鲜血淋漓,显然也已经听不见了。

    萧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门口,靠着铁栏,道:“看够了就出来吧,没抓错,里头这个货真价实。”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发疯,再不出来发生什么事我不会管的。”

    第204章 临渊而行17

    江泫恍若未闻, 用灵力将元烨杂乱的头发又撩高了些,见他眉心的位置贴了一张方方正正的、抑灵的黄符。也不知效力如何、能不能封住夔听的眼睛,总之是贴上了, 且还算干净。

    他的指尖抵住这张符纸,眼帘微阖, 灵识灌入元烨的身体之中。片刻后, 他重新睁开了眼睛,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原是想去探一探他体内残魂的情况如何, 这一探,便探出了些许问题。

    元烨体内的残魂已经沉睡了。再者许是因为此前神魂受损, 它变得极其虚弱, 元烨用自己的元神喂养它, 如今倒算是恢复得不错。只是, 一人一神的灵魂交缠得太久,已经长在了一块,从灵识的视野来看畸形怪诞、扭曲无比,彻底分不开了。

    这也是元烨一直活到现在的原因。

    他体内的残魂是祭品, 既然分不开,只好请他一起去当祭品了。

    江泫收回手,道:“他们路上只带了你一个人回来?”

    萧弦抱着手臂,敏锐地察觉到江泫的言外之意。

    “还带了别人回来?”他语气之中竟然带上些许不悦, “你不是来找我的?”

    江泫道:“是来找你的。你……”

    他正想说话, 话却顿在嘴边。元烨不知何时醒了,睁不开眼,举起枯瘦的手在地面摸索一阵, 因为铁索的禁锢,这个动作变得格外吃力。

    江泫退后几步, 避开了他的手,垂下漠然的目光。萧弦随意瞥了一眼,勾了勾唇角,道:“又开始了。出来吧,实在烦人得很。”

    江泫皱起眉头,正准备依言出去,却听见身后传来几下微弱的气音。

    模糊的字眼滑过耳廓,却还是有些熟悉。江泫的瞳孔微微一缩,挺住脚步,愕然地回过头去。

    元烨还在说话。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连完整说完一句话都费劲。但许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他挣扎着从“元思”的肩膀边坐起来,躬起身在地上缓慢摸索。一边摸索,一边叫一个名字。

    他叫的是,苍梧。

    死牢昏黑,地底阴湿,地面上血渍与尘泥混杂,发烂发臭,元烨浑然不觉。他佝偻着身躯,长发蓬乱,很快脸朝下栽进地面、磕得满嘴是血,仍锲而不舍地爬起来,向着江泫的方向爬了几步,要奋力去抓那漆黑的袍角。

    “苍……梧……你、咳咳……你骗……我……苍……梧……”

    他的声音十分微弱,每一字每一句都被齿缝挤得鲜血淋淋,藏着蚀骨的恨意。

    江泫愣在原地。极度惊愕之下,乌序曾经的话立刻浮现在江泫的耳边。

    ——元烨背后藏着一个没有实形的“人”。

    夔听沉睡过后,是苍梧告诉元烨伪神鸠占鹊巢;元烨叛出渊谷后的时间里,一举一动之后都藏着苍梧的影子。元烨是它的棋子,它教元烨复苏柊山神、教他借机吸收柊山神的妖力,若计划成功,或许还有下一步。奈何元烨是颗不中用的棋子,远没有撑到成功,就折在半途。

    苍梧骗了他什么?苍梧要利用他做什么?

    他对山灵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于江泫而言,它只是他顺手从鸟雀口中救下的一团没有实体的灵,它只不过是在净玄峰上暂住了一段时间而已。非要扯上牵绊的话,目送江泫去渡劫送死,它是其中之一。

    到了如今,江泫对它的印象其实早就模糊了。只隐约记得出现过这么一位灵、记得它的名字,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再加上这次回来之后没再见过它,印象更是稀薄。

    地上的元烨已经快爬到他脚边了,再次向着他伸出手,江泫面上一寒,抬脚将其手掌踹去一边。

    他的力道用得不小,兴许还掺了些灵力,空气中响起腕骨折断的闷响。萧弦早把面具摘了,此时长眉一挑,似乎提起点兴趣,想开口说点什么。江泫背对着他提起元烨的领子,将其重重地掼上墙壁,体内巫神的神力疯转,厉声道:“苍梧想干什么?”

    他的声色在神力的笼罩下,发生了明显的、令人不适的异变。萧弦拧着眉头撇开头,伸手捂住了耳朵,元烨被这一下掼得狠了,猛地咳出一口血,污血浸入漆黑的外袍,颜色很快消隐下去,半点都看不出来。

    但咳完之后,他没有开口说话。他本身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再者有夔听的妖力护身,巫神神力的影响被抵消大半。

    江泫的视线锁着他,将手松开了一点。死牢已是昏暗,他的眼瞳如同两道渊洞,比不见光的地底还要昏沉几分。

    他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稍稍轻了一些。虽轻,但总有几分挥之不散的阴冷感在,与平日里的声音大相径庭。

    “告诉我,你跟苍梧之间有什么约定?”

    手底下挣扎的动静变得微弱,元烨又呕出一口血,铁线缝合之下,他的眼睛强行睁开一条缝隙,露出小半涣散的眼瞳。

    也不知他在看哪,或许是天花板,或者是墙面上的刑具。失焦的视线落到江泫脸上时,他的神色忽然扭曲起来,断断续续地道:“你骗……骗我送死……咳……”

    江泫没有出声,向他投去静默冰冷的凝视。

    元烨道:“我……知道……活不了……。我也……咳咳……好……他也好……但你不……不该、骗我……”

    他的眼球缓慢上翻,注视着空无一物的顶上,慢慢吸进几口气。身体开始自动修复,被江泫掼出来的内伤亦在其中,再次开口时,他说话变得顺畅不少,遍布血迹的脸上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我没想过……把他找回来。你要是想把他放出来,那你就……咳……放。”他道,“早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好东西。我给你们留了……留了一份礼物……”

    不知为何,江泫忽然觉得有点瘆人。或许是因为元烨的神情,或许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

    在他去渡雷劫之前,苍梧说若他愿意,可以帮他消去身上的锁。再次听见他的名字,竟然是在元烨口中,竟谋划着这样一件事。

    “什么礼物?”

    他没松手,抵着元烨的脖子,问这个问题时,喉咙似尖刀穿刺一般泛着尖锐的疼。然而江泫的神情仍是冷刻尖锐的,笼罩在帽檐的阴影之下,显得漠然、坚硬、不近人情。这模样似乎跟元烨印象里的样子有些重叠,他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挣扎着抬起被捆在一起、血肉模糊的双手。

    “去……”

    他轻声道。

    江泫屏住呼吸。下一秒,他额上的符纸猛地被一股邪力撑开,眉心一只血眼怒睁,元烨嘶声道:“去死!!!!!!”

    江泫闭了闭眼。他的手轻微抽搐了一下,捏得元烨颈骨喀喀作响,熟悉的妖力席卷而来,并近不了他的身;身后的萧弦咋舌一声,冷着脸拔剑,力量相震之下忽起一缕歪风,阴差阳错刮掉江泫腰间悬着的几只小瓶。

    这几只小瓶是从殿外教众的身上搜出来的,他们带着这东西去荒原寻找目标,用它筛选找到的人是否适合带回神殿。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江泫神情微滞,迅速低头去找瓶身的残骸。然而他的动作稍晚了一些,魇魔脱离瓶子的瞬间便已成型。

    下一秒,他的眼前一黑。

    *

    江泫许久不做梦了。

    再次睁眼的时候,手底下撑着柔软的褥子。他坐在榻边,膝上摆着衔云,擦拭剑锋的砂布脱手落地,静静地躺在地板上。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正在擦剑。于是默不作声地伸手将地上的砂布勾过来,衔云和另一个灵一左一右,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道:“师尊,您在休息吗?”

    江泫对这个声音毫无印象,翻了一圈空荡荡的脑海,并没能找出与之相匹配的人物。他道:“何事?”

    嗓子莫名很疼,声音却平静无波。

    门外的少年好像有些怵他,缩了缩脖子,道:“一会该上早课了。梅室之中没有看见您的身影……大师兄让我过来问一问。”

    江泫凝眉不语,稍稍有些困惑。

    耳边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苍梧道:“你的弟子已经快到齐了。起身,该上课了。”

    江泫这才意识到,他峰上弟子很多,身为峰主,除了休沐日,他都要去上早课。话虽如此,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将衔云归鞘,放上一旁的剑架。

    剑灵随之消散,寝居之内剩下的灵只有苍梧一位。他起身走了几步,苍梧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江泫没有察觉,走到寝居门口拉开门,看见外头走廊上站着一位少年,穿得极其厚实,在他的视线之下有些束手束脚。

    ……不认识的面孔。

    廊外还在飘雪,红梅艳艳如旧。然而江泫总觉得处处都很陌生,没哪儿是他熟悉的。在廊下前行一阵,那少年弱声提醒道:“师尊,您走反了。”

    第205章 临渊而行18

    江泫在梅室之中。他坐在最前方的蒲团上, 面前摆着一只长桌,下方一排一排,弟子们坐得整整齐齐, 年长的精神气普遍不错,年少的裹得厚实极了, 鼻头冻得通红, 也一点困意都没有。

    课程尚未开始,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捧着书卷上台来, 将自己的蒲团挪到了长桌侧方,坐下来准备听课。

    江泫向其投去异样的目光, 众弟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苍梧坐在长桌的另一侧, 虽然没有实形, 但感觉坐得相当端正。见江泫盯着那青年看,它稍有些困惑,道:“你在看什么?亲传弟子理应坐在这里。”

    一听到亲传弟子四个字,江泫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侧头看向苍梧, 道:“宿淮双呢?”

    苍梧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另一边他现在的“亲传弟子”,青年眉目清隽,望着江泫的神情有些惊愕。

    “师尊,您在对谁说话?”他道, “峰上现下并无宿姓弟子。”

    江泫皱起了眉头。

    早课很快开始, 然而江泫连今日讲什么都记不得。他的心情莫名很不愉快,随手将弟子带来的、写满批注的书卷取过来翻了几页,脸色之冷, 叫课室中人心惊胆战。

    最后他也没讲,将一众弟子扔在课室里头温书、又遣那位亲传弟子守着, 独自一人出去了。苍梧也跟了出来,江泫心中烦扰,负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它又跟在自己后头,冷声道:“你也去守着。”

    苍梧的身形顿了一下,道:“好。”

    它默不作声地回梅室了。这下江泫彻底变成了一个人,在净玄峰上转了两圈,途中特意去了好几次练武场,大约是觉得有谁会在这儿练剑,只要去得勤,就一定能碰巧抓到。可惜不论他去几次,场上都空荡荡的,弟子现下都在梅室温书,峰上冷清得很。

    江泫又去了一趟遏月府,两手空空地下来了。他没回梅树,反而在往曲桥那边走。

    ——他又想起了一个要找的人。

    更巧的是,要找的人正和重月一块往这边走。天陵长发散着,穿着一身血迹斑驳的衣服,脸上横开一只鲜血淋漓的独眼,远远看见江泫,似乎正朝着他微笑。江泫看了他,几步走上前去,道:“你怎么出来了?”

    天陵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声。他笑着对江泫道:“弟子们在习剑,我和重月过来看看你。”

    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泫道:“你看见淮双了吗?”

    重月道:“淮双?哪个淮双?”

    江泫心中涌起几分异样的焦躁。他摩挲了一下手腕,道:“晚些来找你们,我去撷云殿一趟。”

    天陵愕然,跟着他走了几步,道:“你去撷云殿做什么?”

    江泫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出了净玄峰,外头的天气还算不错,温煦的日光之下,天陵一只血眼在眼眶中微微发颤,他的侧脸已爬上细密的黑羽,样子诡异又恐怖。江泫莫名觉得有点难以呼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这样称得上亲昵的举动,江泫不知已经多久没对天陵做过了。对方似乎呆了一下,眼目微张,很快,他面上这个明晃晃的血洞开始往下淌血,流过畸形的面孔、淌进口中,又从森白的尖牙之中蜿蜒下来。他轻轻道:“伏、伏宵,你……”

    江泫忽然觉得恐惧。这情绪如同细密的虫蚁,一刻不停地啮咬他的神经,他收回手退后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天陵和重月被他远远地落在身后,并没有追上来。

    江泫要去落墟峰找末阳。路上碰见了吊儿郎当的毓竹,笑眯眯地摇扇子同他打招呼:“好稀奇。今日伏宵君怎么到主山上来了?”

    江泫冲他点头,匆匆路过。进了落墟峰,同末阳争论几句,总算拿到了净玄峰历代弟子的名册。

    他捧着这些名册在廊边坐下,从他当上峰主的那一页起,一行一行

    地找。末阳负手站在他身边,道:“你到底要找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峰主,连自己峰上有哪些弟子都不清楚?”

    江泫充耳不闻。明明这些都是旧文书,纸墨已干,他仍闻到一股浓郁的墨香,熏得他有些头晕。

    找完了,还是没找到宿淮双。他将文书放到一边,这次直接用上了瞬行术,在撷云殿外落地。

    这是宗内最大的一座主殿,用来召开集议、开启各类仪式,平时处于封闭状态。江泫用灵力将门上的禁制轰开,进门之后往侧边一看,并没有看见印象中的偏殿。反倒是正殿殿门大开,殿内空荡荡的,正中心长着一颗红梅树。

    走了这么久,江泫总算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了。他记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地方,屏住呼吸,抬脚慢慢走进了正殿。

    那株梅树实在太鲜艳了,落在视野之中,血一样红,红得刺目。

    他慢慢靠近那株梅树,伸出手,轻轻捻了捻枝桠上的花瓣。

    触感很奇怪。

    ……是假花。

    江泫收回手,彻底将来找长尧的事抛到了脑后。他的直觉正在猛烈地提醒他,这殿内有他要找的人。他环视殿中,又在空荡荡的殿内四处寻了一遍,无果,最终将视线投向了那棵梅花树。

    再次抬脚时,他的步履踉跄了一下,感觉喉咙、额角、身体四处都疼得发慌。江泫抿紧唇,强撑着往梅树那走,行至途中,又恍然觉得自己在一片废墟之中。

    那树是一株彻彻底底的假树,种下它的人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其埋在泥土之中,用低矮的石栏拦好。

    江泫伸手将石栏拆开,衣摆委地,在树下蹲跪下来。他怔怔地盯着暗色的泥土,伸出手,试探性地扒开一点。

    这是一个开头。他就这么跪在树下,和着灵力一起,徒手将树下的土堆翻开。曾经他好像也这么翻过一次,翻着翻着,掌下的泥土变得像是断裂的砖石,割得他手指破损、血流如注,但却一刻不敢懈怠。

    他挖出梅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树根之中找到了一片漆黑的衣角。江泫顿了顿,将目标点向旁边挪了一些,手下动作不停。

    半刻钟以后,他挖出了一张惨白的脸。他要找的人被埋在这棵梅树之下,眼帘半张,眼眶之中嵌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江泫停下动作,双手和呼吸开始无可抑制地发抖。

    “淮……淮……”

    他想叫对方的名字,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盯着坑内的石首看了许久,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宿淮双干枯的面容之上。江泫怔愣地摸了摸眼睑,摸到一手濡湿的水痕。

    他醒了,重新回到了昏黑的地牢之中,面上的泪痕被风吹过,沁出森冷的凉意。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是丢开元烨,一脚将地上几只身形扭曲的魇魔踩碎——一只脚比他更快,萧弦踩碎了魇魔,江泫这一脚便重重地踩上他的脚背。

    萧弦倒吸一口凉气。

    至此,梦境的影响彻底碎裂,江泫还有些缓不过神,不自觉倒退几步,蹲下身,将头埋进臂弯之内。他的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很久,一直死死攥着手腕上那截剑穗,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萧弦被狠狠踩了一脚,难得没有发作,在江泫面前蹲下来,声音凝重地道:“你怎么忽然不动了?刚刚你声音是怎么回事?地上这是什么东西……长得真晦气。”

    他猜测方才江泫声音的异常是用了某种力量,或许会留下一些后遗症,当即伸手攥住他的手腕,要用灵识去探一探。岂知他方才碰到送生的剑穗,动作便顿住了。

    江泫的手,在发抖。

    萧弦挪开脚底,看清了自己方才踩碎的是什么东西,神情空白了一下。他难得失了招数,干巴巴地道:“……是我莽撞,抱歉。你、你方才看见什么了?”

    江泫自然不可能回答他。呼吸平复下去之后,他冷着脸拂开萧弦的手,重新站起身来。元烨同样受了魇魔的影响,此时死狗一般躺在地上,江泫没再管他,扶着铁栏走出牢门,发红的眼尾严严实实地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中,萧弦并没有察觉。

    出来之后,他靠着铁栏稍缓片刻,拉开乾坤袋,从里头取了一瓶丹药,倒出几粒喂进口中。

    萧弦跟在他背后出来,瞅了瞅他手里的瓶子,一时间没敢吭声。

    药丸入口即化,温和地淌过喉间,缓解了因使用神力带来的尖锐疼痛。他捂着嘴缩成一团,将咳嗽声强压回嗓子里,等待这阵后遗症过去之后,江泫将药瓶收回乾坤袋中,嗓音嘶哑地道:“这里每隔多久会有人来一次?”

    萧弦沉默了一下,道:“半日。有时候那个神司会亲自来。”

    江泫看了他一眼,道:“你没暴露?”

    萧弦道:“我做掉的这个挺能打的,可惜是个哑巴。那个神司派他过来,单纯是为了守人。”他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忽然道:“说起来,上次有一个没来得及问的问题。”

    江泫道:“问。”

    萧弦道:“宿淮双还没回来?”

    听见这个问题,江泫又想起梅树下那张生气全无的脸,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没回来。”兜帽之下,他的声音带着点奇异的漠然,“不见了,我找不到他。”

    萧弦却从中听出几分反常的焦躁,明白自己又问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他抱着双臂,靠在江泫身边的铁栏上,琢磨了一下语言,道:“不用你去找,他自己会回来的。就算你很讨厌他,把他踹走了,他也会悄悄跟在你身后找回来的。”

    江泫没说话。二人在黑暗之中僵持了一会儿,萧弦听见他道:“若他有一日不找回来了呢?”

    萧弦习惯性地嗤了一声,道:“怎么可……”

    说到一半,后话凭空在嘴边没了,改成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要是他真不找回来了,你当作何?”

    江泫默了默。话刚一说出口,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有些莫名其妙,不想萧弦问了一个更不像问题的问题,当即道:“我去找他。”

    萧弦道:“要是他深陷险境,那样的险境会让你丢掉性命呢?”

    江泫道:“我已陪他走过一遭。”

    萧弦又道:“若他已变得面目全非,与你期待的模样大相径庭呢?”

    江泫道:“我从不曾期望过他变成什么模样。他变成什么样,都是宿淮双。”

    “为什么?”

    江泫皱起眉头。他视线微微偏移,在侧方寻到一团模糊的黑影,是萧弦身上套的袍子。之前踩了他一脚,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现在靠在铁栏边上,用罕见的平静语调与他交谈。

    “为什么能为他做这么多?”他道,“别介意,我只是想问问。毕竟,我的师尊是个只会把人的真心踩在脚底的烂人。”

    江泫移回视线,道:“因为他是我的……”

    徒弟。

    他张了张口,忽然发现,这个本该不假思索答出、且正常无比的答案,忽然有些难以启齿。或者,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它就已经不再是正确答案了。

    “……他是我的……”

    宿淮双是沉默寡言的性格。

    他的双唇总是紧紧抿着,说不出什么悦耳讨喜的软语,因此临到头了,江泫回忆起的竟然是他的眼睛。

    初入峰时还未长开的、稚嫩的眉眼,缩在廊檐底下,向他投来畏怯纯粹的仰望。

    蒙在飞雪之中的眼瞳,映着森寒的剑光。那时他的剑法还生疏,收了剑势之后直愣愣地杵在雪中聆听训诫,双瞳之中藏着些小心翼翼,却明亮非常。

    再长大些,眼目随性格一道沉默下来。江泫总是走在前方,若一时兴起回头,一定能看见这双眼瞳、一定能在眼瞳之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询问他是否有心仪同门时的错愕,心绪飞扬时眼底柔软的涟漪。碰见突发情况时罕见的无措慌张,灯影流动之下粲然生辉。再后来眉眼变得狭长,目若沉玉、银星飞缀,昏黑的视野之中仅他一个发亮。

    而后又想起了对方无数次向他伸出来的手,想起此前数年压抑情绪的、轻且柔的低语,想起废墟之中的断剑,想起从单薄变得厚实的胸膛。想起飓风掀开棺盖的巨响,想起棺中紧实到令他窒息的拥抱,想起此后种种种种,思绪停留在偏僻小院之中,阴差阳错窃来的一个吻。

    江泫胸中如惊雷悸动。

    他垂下头,颤抖的指尖慢慢抵上自己的唇,一个答案在心中浮现,从未如此清晰。

    萧弦望着他,似乎笑了一下,道:“看来你也并非完全不懂。”

    第206章 临渊而行19

    两人在黑暗之中无言相对片刻, 一道淡淡的灵纹在江泫袖中波荡开来。江泫垂首取出一块玉盘,正想注入灵力查看讯息,萧弦看了一眼, 猜出了这块玉盘的用途,顿时勃然大怒, 抬手将那玉盘压了下去, 道:“你果然不是来找我的!”

    江泫道:“你把手放开。”

    萧弦怒道:“我不放!又是哪来的小东西给你传讯要你去帮忙?”

    “小东西……”他一时有点无言以对,“是故友。我进神殿不久了, 应当很快有人过来查看情况。我很快回来,你在这等我。”

    “另外, 谢谢你帮忙。”

    萧弦顿了一下, 藏在长袖下头的指尖又开始摩挲那张面具。他没料到江泫会向他道谢, 此前挟着这一点将其狠狠压榨一番的念头不翼而飞, 撇过头道:“……还你人情而已。”

    他顿了一会儿,身边没有传来回答,再转头时,江泫竟然已经不见了。空荡荡的死牢之中一时只剩他一人靠在走廊, 萧弦瞠目结舌片刻,忿忿地攥紧拳头,几步迈进死牢之中冲着元烨来了一拳,方才觉得解气些, 重新坐回去了。

    江泫出了地牢, 飞快地潜行于神殿之中。

    方才江时砚向他传讯,说事情有些进展,让他过去看看。传讯的地点是神殿的西北角, 根据门口守卫的地图来看,并不是不能踏足的禁地, 应当还算安全。

    路过正殿时,他匆匆向内投去一瞥。中心那正体不明的事物依然被层层黑纱笼罩着,纵使纱尾于轻风中撩动,也不曾透露半分影子。

    方才追他的人说正殿不能进,江泫这次便没有走正殿,而是从侧方的走廊之中绕过,很快越过大半个神殿,来到玉盘所指的位置附近。

    他环视一圈,找到了一扇门,似乎是谁的住所。江泫在门前驻足片刻,寻到一层极不明显的静音结界,当即不再犹豫,推门而入。

    门后迎接他的,是两道凛冽的剑光。江泫用灵力消去其势,守门之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砍错了人,惊道:“伏宵君……!”

    江泫道:“是我。抓到江周了?”

    一名江氏子弟道:“抓到了,时砚他们都在里头。……您的声音是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吗?”

    丹药完全起效需要时间。因为受损,江泫原本寒玉一般的声线变得低哑刺耳,同此前判若两人,若非灵力,守门的弟子定然辨识不出。

    江泫道:“无事。继续守着。”

    他的视线潦草掠过室内的陈设,确定了这是江周在神殿之内的居所。进门之后侧方还有一道门,门上隔了好几层静音咒,江泫指尖抵上门扇,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向内走了一步。

    “你敢说你不知道!”江子琢怒道,“明明是你动的手!”

    许久没听见人高声说话的声音了,江泫揉了揉耳边,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房内还有不少江氏子弟,见他进来,都露出警惕而迟疑的目光,江时砚认出了他,抬手示意众人将按在剑鞘上的手收回去。

    江子琢浑然不觉,质问声一刻未止。江泫向前走了两步,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江周。

    任凭江子琢如何质问,他的神情都没有半分波动,显出一种诡异的镇定与冷漠。看见江子琢背后来人,他这才微微抬起目光,似乎想辨认来人的身份。江子琢这才察觉到异常,回头一看,见江泫竟然已经走到了他的背后,被吓得一个激灵。

    “只抓到这一个?”他问道。

    江时砚道:“是。尚未问出族老们的去向。您去了死牢那边,情况如何?可找到您的朋友了?”

    江泫颔首,与江周对上视线。

    对方仅听声音,并没有辨认出他的身份,直到江泫揭开兜帽,江周漠然的眼瞳之中泛起惊涛骇浪。

    “你……!”他又惊又怒,“你怎么敢来这里?!”

    江泫漠然道:“九州有什么我不敢去的地方?”

    江周神色一变,好似终于想起了他与江明衍关联之外的另一个身份。他神色郁郁地垂下头,抿唇不语,又变成了一尊刀枪不入的铜雕。

    江泫在他面前蹲下身,也不多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道:“四殿族老在哪?”

    江周被一股强硬的力量提着抬起了头。其余人的角度看不见,可他看的分明,这位伏宵君的眼睛不知受何力量影响,竟然出现了些许异状,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湖,摄人心魄、诡异无比。

    他感到背脊发凉,思绪开始混沌起来,紧咬的牙关之中溢出几个字:“花……瞬……”

    吐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江周一个冷颤,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当机立断闭上眼睛,不过一息之间,眼角便淌出殷红的鲜血。

    江子琢错愕道:“他竟然自毁目力!”

    江时砚唇角紧抿,目中隐有不忍。他上前两步,试探性地将手搭上江周的肩膀,道:“你不必如此。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们是同族,自小都在栖鸣泽长大,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泫面色沉沉,道:“单为了一个江明衍。”

    他抬手按了按颈中。江周却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讽意,强忍住疼痛,咬牙切齿道:“天下没有比你伏宵更薄情的人!二公子对你之心,你全然知晓。纵然如此,次次见了他,恰如见了仇人,横眉冷对,任凭他如何表现,就是不肯给半分好颜色!”

    江子琢愕然道:“什么心?什么知晓?江明衍跟伏宵君有什么关系?”

    江时砚收回了手,似乎回忆起此前的种种异状,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江周目下淌出汩汩鲜血,并不回答江子琢的问题。他垂首想了好一会,喃喃道:“你……他这辈子算是折在你手里了。”

    江泫的维持着蹲下的姿势,如同没听见他的这些指责,面无表情。他附上巫神的神力,又重新问了一遍:“四殿族老在哪?”

    江周的身体一僵,挣扎片刻,道:“在花瞬手里。人交给……他了,任凭他处置。”

    江泫又道:“江明衍让你掳走族老,意欲何为?”

    江周的颈上爆出青筋。他很不想说,但在神力的控制之下,他不得不说。

    “为了、清理。”他艰难地道,“清理这些怀有异心的族人,然后、然后……”

    众人屏息静待,但他并没有然后出个所以然,头就垂了下去。江时砚立刻将手探上他的颈侧,又探了探他的鼻息,道:“……他自断了。”

    江子琢闻言,面上闪过几分无措。他也在江周身边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又探了探灵台,道:“灵台散了……他死了。”

    修士身死,灵台消散只在一瞬之间。

    众人都围了上来,反应大不相同。有震惊惋惜者、敛眉叹息者、默然不语者,还有想翻乾坤袋看看能不能救一救的,被朋友拍了下手,道:“不必找了,世上没有能叫人起死回生的药。”

    那少年呆了一下,讷然道:“他是……是我、我们的同族……”

    江泫亲自伸手,确认江周真的死了以后,站起身退出人群。

    “起来。”他道,“即刻动身,办完事以后回栖鸣泽去。”

    江子琢是第一个站起来的。

    对于看重族人的江氏人来说,江泫此刻的声音与命令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们心中同样明白,掳走四殿族老,这样的罪名足够他被族内除名,江周是叛徒,纵使顶着同一个姓氏,他们也早就是崎路人了。

    起身之后,迅速整顿好精神,不再回看身后的江周,虽然神情算不上轻松,但已有了几分不可磨灭的坚定。

    江泫环视众人一眼,心下微微一松,道:“我们兵分两路。你们寻机出神殿去,我……”

    他立刻止住话语,警觉地侧头。众人也极有默契地屏住呼吸,将视线投向门口。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步幅不大,速度适中,很快朝着门这边来了。

    江泫指尖微抬,精准地撤去门口的静音咒。门边两位不明就里的弟子被他的灵力拽进内室,连带着其余人一起推进屏风后面藏好,又拎起江周的尸体丢进床底,做完这一切,那足音正好停在门口。

    “江公子。”一个陌生的声音道,“神司有事找您商议。”

    江泫顿了顿,往自己的身上拍了一个幻形术。他没怎么仔细观察过江周的脸,做不到还原,便只将身形变得像了些,抬脚往门口走。

    门口的人迟迟没有听见回应,将手抵上门扇,阴恻恻地道:“江公子?您睡着么?”

    江泫挥手撤去了内室的静音咒,顺走了江周剑架上的本命剑,一边走一边想:这门里头的江公子多的很。但你要找的那一位,确实已经睡着了。

    在那教众耐不住性子推门之前,江泫拉开了门。他沉默地站在门口,看起来像座石雕。

    江周的态度一贯如此公事公办,论起冷硬与不近人情方便,倒与末阳有几分相似。江泫虽然用帽子罩着脸,腰间挂的毫无疑问却是江周的本命剑,那教众瞥了一眼,嘻嘻笑道:“哦,原来公子今日兴致不佳,纵使醒着也懒得应声。”

    江泫仍然不吭声,回身将门拉上,向门内拍了一道禁制,确定里头的人绝对出不来、外头的也进不去时,跟着领路的教众离开了走廊。

    那人走在前头,一边走,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回头催。

    “公子今日腿脚不利索不成?还请快一些,我一会儿还有差事要办呢。”

    江泫心道:看来江周在渊谷过得并不算好。也是,叛族之人不论身处何地,总是自找的境地尴尬、里外不是人。

    尚不知启动仪式的灵力还差多少,但看花瞬上次匆匆忙忙的模样,缺得应该不多。仪式即将启动,这个节骨眼上,他找江周谈什么话?

    他并非江周,不知道其中的内情,自然不可能思索得出来结果。那教众带着他一路绕行,向上攀登过几层阶梯,途经某一处时,眼前的景色忽然发生了微妙的扭曲。

    江泫立刻确认了,自己进入了幻境之中。反观前方的教众,步履如常、恍若未觉。

    他的眉尖微微皱起,没有出声,跟着其停在了一间门前。

    “神司在里面。”教众嘟囔道,“直接进去就是。”

    江泫盯着这扇门看了一会,没有动。此前走动的时候他总觉得有点奇怪,此时临到近前、看到这扇门了,才反应过来违和之处。

    这里变得不再像神殿了,而是某处宅子的深廊。门扇用料不菲,其上镂花栩栩如生,古韵盈面,不论是作为书房、还是寝居,实在都很没有花瞬的风格。在江泫的印象里,花瞬一身气质之阴暗,仿佛是睡了千百年暗无天日的地洞才睡出来的。

    他不过在门前停了一会,那教众抱着手臂,似乎有点焦急。

    “你在门口干杵着做什么?”他警惕道,“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心里发虚?”

    江泫侧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门内飘来一道阴柔的、懒洋洋的声音:“阿炳啊。谁让你这么对江公子说话的?”

    方才言辞轻蔑的教众神色忽然一变,面上涌现明显的崇敬与热切,道:“是属下失言。”

    花瞬又道:“愣着做什么?帮江公子把门打开。”

    阿炳当即对着门内鞠了一躬,毫无怨言地照做。江泫往旁边侧开一步,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

    阿炳打开了门。门内飞出一道尖而细的残影,贴着他的眉心,将其重重地钉进墙壁,眉心的血洞向下淌血,刺目的痕迹将面孔割得面目全非。这死法称不上好坏,只是足够干净利落,死前仍能感受到痛苦,五官扭成一团,独剩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暴突,死相有些难看。

    鲜血顺着地板淌向江泫的长靴。他抬脚越过它们、跨过门槛,看见了坐在长桌之上,正百无聊赖翘着腿的花瞬。

    不外出的时候,他身上没再套渊谷标志性的黑袍子,而是穿了一件深黑的挽剑服。衣摆懒懒散散地垂下桌沿,腰封紧束,上头落缀着点点银星。宽松的长袖被扎进黑金交织的护腕之中,金竹纹顺着衣褶翻卷、一路攀上肩头与衣襟——这竹纹江泫曾在元烨的衣饰之上见过,如今它落在花瞬的衣襟与衣摆上,竟毫不违和,显得贵气非常。

    花瞬翘着腿、支着头,未被银面遮掩的半张面孔被窗外的昼光一照,显得阴柔俊秀,若双目再清澈一些,定叫人移不开眼。

    江泫的视线在他衣上的金竹纹之上停顿片刻,又移向室内。

    这环境之内的居所果然如他所料,被装潢修葺得像个凡尘古宅之中的简居。这是一间书室,两面墙上都是有窗户的——窗外是再正常不过的院景,树木零星,浅草摇曳,隐有花影浮现。加之天光明媚、和风静好,是个很适合坐下来读书的好天气。

    但在渊谷的神殿之中看见这个,江泫便觉得不太好了。

    “你方才在看我的衣服。”他笑道,“如何,好不好看?这是谷中的教服,只是大家都喜欢黑漆漆的袍子,很少有人穿这个。”

    他说话的语气,仿若看见熟人一般亲昵。上次他见江周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语气——江泫立刻察觉出了异常,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打算静观其变。

    花瞬等了一会,没等到回应,奇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之前我就跟你说过的,就算一百个人被黑布蒙着,我也能从中找出你来。”

    江泫默然片刻,揭下兜帽、解除幻形术,又变回原本清瘦的身形。

    “为什么?”他问道。

    听见他的声音,花瞬的长眉微微一挑。但他什么都没说,恍若浑然未觉,笑盈盈道:“因为您救过我的命,我们之间有缘。”

    江泫压根不信他信口胡诌的废话,察觉到他并没有敌意,掐在袖中的手微微一松,道:“说实话。”

    被人掌控行踪的感觉并不好。若是实力弱于他的,便如同被他掐住了命门;若是实力不弱、这样的掌控起不到威胁,便可将警惕除去,余下的全是怪异——只要是此人在的地界,无论走到哪都如同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着实有点恶寒。

    花瞬之前知道他就在地窖里,后来匆忙制止江周验尸,想必对“元思”的真假也有所猜测,仍然将假尸体带回来了。

    既然能感觉到他的位置,那么江泫进神殿的时候他必定也知晓。后来江泫去了死牢、江氏一众小辈在神殿之中跑来跑去,他通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花瞬唇角的笑意隐去了一些,道:“我毫无隐瞒。您要不要先坐下?”

    他挥来一把椅子。

    江泫瞥了一眼,并不给他面子,冷声道:“找我过来做什么。”

    花瞬见状,又将那椅子挥开了。他从书桌上下来,步履轻快地靠近江泫,丝毫不防备他突然出剑的可能性。

    “长话短说。”他道,“人活一世,有些事情其实完全没有掺和的必要。能不能请您现在就带着人离开赤后呢?”

    第207章 临渊而行20

    “您要是想来渊谷串门, 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花瞬举双手欢迎。”他道,“只是这个节骨眼实在有些不方便, 如您所知,谷内最近有很重要的仪式呢。这个仪式可不能叫外人掺和进来, 还是说, 尊座是想离开上清宗入渊谷吗?”

    江泫道:“不能叫外人掺和进来?”

    他将最后一句话忽视了个彻彻底底。花瞬原本也只是在打趣,神情未变, 道:“自然。上清宗有什么大事,莫非能让别家来掺和掺和不成?”

    江泫冷然道:“自然不能。但也断然不会囚拘别家的族老, 做些见不得光的打算。”

    花瞬道:“您说这话便奇怪了。有证据吗?怎得空口胡说呢?”

    江泫瞥他一眼, 把江周的本命剑丢给他, 道:“拔剑。”

    花瞬接了剑, 察觉到江泫并不想顺着他的意思将此事糊弄过去,唇角下撇,仅剩的一点笑意也消失不见了。

    他低下头,轻飘飘的视线落在剑鞘之上, 握住剑柄向外一拔——方才拔出一截,便见数片零碎的断剑稀稀拉拉落地。

    花瞬愣了一下,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

    “江周死了?”他道,“你杀的?”

    江泫凝眉不语。

    花瞬将剑柄塞回去, 毫不在意地往旁边一丢, 啧啧道:“看不出来,尊座竟也是有几分心狠手辣在身上的。为了得到答案,竟要活活把人逼死。”

    江泫自认没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冷冷道:“你不找我,我也要来找你。江氏的人被你关在哪儿?”

    花瞬抬起似笑非笑的眼睛, 道:“您莫不是搞错了?渊谷哪有什么江氏的人?”

    他的态度像牛皮糖,黏来扯去,实在叫人恶心。江泫自认脾气不错,此时耐性也被他磨没了几分,深吸一口气,指尖蹭过藏在袖内的衔云,道:“再打太极,我就劈烂你的神殿。”

    花瞬勃然色变:“你——!”

    江泫豁然拔剑。

    这下花瞬连手臂也抱不下去了。他踩过地上的断剑,几步扑到江泫面前按下剑锋,咬牙切齿道:“江氏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要这么帮?你不是上清宗的吗?”

    他也没指望能得到答案,毫不避讳地按着衔云,似乎头疼极了,道:“你们这些,都是做惯了大人物的,只管下命令、只管自己要做什么事,哪里知道小人物的辛苦!——我问问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才愿意走?”

    江泫瞥了一眼花瞬手底下的衔云,不动声色地道:“把江氏的人交出来。”

    事已至此,再留在神殿之中实在没有必要。能不能探明伪神正身,结果本就难以预料,为今之计是先将萧弦和江氏的人全部带出去,伪神的事情容后再探。

    江泫愿意松口,自然再好不过。花瞬假笑道:“多谢尊座体恤。不过还是那句老话,既然是江氏的族老,自然待在他们该待的地方,还请不要再给渊谷头上扣帽子了。”

    江泫的神色微微一顿,与花瞬对上目光。

    他忽然察觉到一件事。从认识至今,花瞬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太客气了,客气得不像是花瞬,从他脸上江泫找不到多少外界传言之中口蜜腹剑的影子。了解得最多的大约是此人信口胡诌的本领,如何恶心人他也颇有心得。

    花瞬的眼睛亦然如此,一只独独被撂在外头的深黑眼瞳,眸色沉沉、难以捉摸。它常年都是微微弯着的,透出几分微妙的轻蔑与似笑非笑。注视着江泫的时候,瞳中没有敌意,连一丝恶意都没有。

    现在江泫悄悄摸摸跑到他宗门的神殿之中来了,按照他一贯的性格,多少要刺几句“不光彩”、“表里不一”、“居心叵测”,事实却是,他什么也没说。

    除了不太让人愉快的态度,他对待江泫甚至称得上一句礼貌。

    江泫与他此前从未有过什么交集,观他面容与被他掐死那位有些相似,真要说起来有仇才是。他的态度如此反常,此前说的什么救命之恩江泫断然不信,思来想去,约莫只有一个可能性——不过这可能性实在太小,被他暂且抛到了脑后。

    对视期间,花瞬视线竟莫名向旁边略移了半寸,似是心虚,似是别有打算,微不可察。

    江泫双眼一眯,冷冷看着他,道:“要我走,就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花瞬很好脾气地道:“请讲。”

    “你们如今信奉的,是哪一位神?”

    花瞬眼底笑意略深。他顶着江泫能杀人的视线,厚着脸皮凑去江泫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江泫神色倏变,僵持片刻,将举剑的手收了回来。

    见他的神殿保住一命,花瞬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视野之中忽然飞来一道凌厉的银光,江泫凉飕飕的解释声随之而至:“忘了说,衔云很讨厌有人碰它。”

    花瞬实力不弱,闪避得很及时。但衔云的剑气会拐弯,见他侧身立刻跟上,“铿”地一声击中他侧脸上的面具。

    那面具被击飞出去,花瞬的右脸上也留下一道血痕。在面具飞出去的瞬间,花瞬条件反射地捂住右脸,然而江泫擦着间隙看清了他的全貌,神色微变。

    花瞬的脸……有些奇怪。

    与其说是奇怪,不如用诡异来形容更合适。他的一张脸从中被分成两半,左右脸虽然相似,却仍能看出明显的差异,皮肤干瘪、死气沉沉,活像是切下另一个人的脸,生生嵌在自己脸上似的。

    更何况,现在被花瞬捂住的脸因为受了伤,正在尖声嚎哭。它的嘴也有花瞬一半,他神色愠怒,废了不少力气才从嚎哭声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怒斥道:“别哭了!皮肉伤而已,你这废物!”

    右脸并不理会,哭声尖利,刺耳至极。它一边哭,一边愤声道:“不是你的身体,你自然感觉不到痛!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哥——”

    在它说出更多话之前,花瞬已经拾回那只被打出裂痕的面具,恶狠狠地扣回脸上。嚎哭声戛然而止,花瞬背脊微躬,按着右脸,散乱的额发之下,神情有些狼狈。

    察觉到江泫在看,他扯动嘴角,似乎是想冷笑,最终却止住了。

    “如您所见,现在我不是很方便。”他道,“请回吧。”

    江泫收剑,靴尖微转,最后看了花瞬一眼。他没有发问,沉默地拉开门离开了。

    好一会儿,室内静默无声。

    花瞬直起腰,原本异样的神色随着不适感消散慢慢平息,眉眼舒开,神情变得有点冷漠。他摸了摸面具上的剑痕,抬脚走向一旁的木架,在侧方寻到一个小抽屉。

    抽屉拉开,里头排着一整排整整齐齐的银面,木架身后的阴影之中,漏出一小片漆黑的袍角。

    花瞬重新换了一只面具,总算将分毫不停歇的鬼哭狼嚎压下去。他转向那片阴影,道:“看见他,感觉如何?”

    对于他不太友善的戏谑之言,阴翳中的人沉默以对。片刻之后,木架后飘出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咬字是那家人特有温吞,语气之中却浸着些许叫人背脊发凉的寒意。

    “他的声音怎么了?”

    花瞬道:“谁知道,我没问。”

    那人便又不说话了。

    花瞬道:“差不多该走了吧?非要见一面,现在看过了,别赖在我书室不走。你的下属死了,不去看看吗?”

    江明衍道:“不必。”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波动,似乎对此不以为意,神情藏在阴影之中,谁也看不清楚。

    说完这句,木架之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似乎起身打算离开了。花瞬抱着手臂靠回书桌上,假情假意道:“如果可以,你能不能跟着尊座一块走呢?我看你好像很想跟着他走。”

    江明衍毫不留情的拒绝从木架后传来:“不必。我要亲眼看见结果。”

    花瞬轻轻嗤了一声。

    木架之后探出两道视线,如同银针一般尖锐,叫人如芒在背。江明衍道:“人关好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要让他发现。”

    花瞬将视线转向他,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听见江明衍的嘱咐,他双眼微妙地一弯,漆黑的双瞳之中,谎言与算计悄然涌现。

    “当然。”他笑道,“这四个老家伙身上的灵力,足够神降仪式开启了。二公子真是雪中送炭啊。”

    江泫越过墙边的尸体,独自一人向江周的寝居走。

    这路方才走过一次,他已记得大差不差,没花多久时间便到了门口。

    推开门,一窝蜂涌上来好几个人,却都不敢发出声音,都眼巴巴地看着江泫。江泫心领神会,反手关上门,往门上拍了一个静音咒。

    众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少年叫道:“时砚,时砚!伏宵君回来了!不用发信了!”

    江泫道:“发什么信?”

    那少年道:“您去了好久,玉盘也找不着您的踪影。时砚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大哥发信,正巧您就回来了!”

    江时砚从内室之中迈出来,看见江泫好端端地站在门口,面上的忧色终于缓解了一些,呼出一口气,喃喃道:“……终于回来了。”

    江子琢跟在他身后出来,道:“我就说,伏宵君当然能回来啊。你不要担心。”他迅速转向江泫,“伏宵君,那个神司跟您说了什么?”

    江泫道:“一些不重要的事。”

    他环视一圈屋内众人,道:“你们可以回栖鸣泽了。”

    江时砚愕然道:“什么?”

    江泫道:“族老已经被送回去了。用玉盘传信,他们应当正在各自的寝殿之中。”

    众人神色各异,大多有些呆愣,不敢相信事情就如此轻易地解决了。江时砚立刻传信回去,一阵焦灼的等待过后,玉盘之上浮现几道灵文,翻译过来是一句话:

    “皆安全无虞。”

    江时砚呆了一呆,肩膀彻底松下去了。众人无不为此欢欣,大多觉得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了头,喜得晕头转向,抓着同伴的手压抑喜色,方才端住仪态,眼瞳都闪闪发亮。

    “去吧。”江泫叮嘱道,“记得联系涿水的族人,一道回去。”

    众人齐声道:“好!”

    江时砚道:“那您呢?您接下来去哪?”

    江泫道:“寻友人,出赤后。”顿了顿,他问道:“江明衍如今在哪?”

    江时砚这才有些放心,道:“一直在鸣台之中。家主去了禁地,族中许多事务是他在处理。”

    江泫颔首。

    临走之前,他们带上了江周的尸体。

    送走江氏一众,江泫便独自向地牢那边去。他的步履不紧不慢,一边走,一边取出巾帕,将方才花瞬凑近的那边耳廓缓缓擦拭几遍。

    谈话的时候房内有人,还是需要警惕防备、不得不进行掩饰的人。他意识到花瞬眼神偏移的含义,随口拣了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果然,花瞬附在他耳边说的并不是什么答案,而是一句例行的催促。

    “赶紧离开吧”。

    花瞬在谋划什么东西。方才房间之内的人,知晓族老失踪的内情,很有可能是江周的同伙,江明衍的属下;能让花瞬如此给面子,极有可能是江明衍本尊。

    他同江明衍之间有某种谋划和交易,四位族老是交易的内容之一。可现今交易的一方已然暗中将人送回了栖鸣泽,还要瞒着另一方不让其知道,说明根本目的并不是那些族老,而是不知情的另一方本身。

    花瞬把江明衍、或是江明衍的属下留在栖鸣泽,究竟是想干什么?

    若要处理掉族老,有很多种动手方式,如同上一世那样,趁乱直接杀进四殿都是可行的。为什么地点要选在渊谷,还要经过花瞬的手?

    江泫边走边想,回过神来之后发现自己又路过了空荡荡的正殿。那黑纱笼罩的事物仍静默无声地伫立在殿中心,隐隐散发着不祥之意。

    他的脚步一顿,片刻之后转身,向那事物走去。

    江泫走得越近,那不祥之感便越浓厚。仿佛底下藏着世间罕有的邪物,单是掀开那层黑纱,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若是寻常人一定望而却步,可江泫不怕这些。他面色如常地走到黑纱之前,伸手将其揭开——

    黑纱笼罩的,是一颗枯树。样式形貌同赤后荒原上一碰便朽成黑灰的枯树没有任何不同,树干之上刻着些许扭曲的文字,字形阴邪,昭示着此树别有用途。

    江泫眼帘微垂,将黑纱盖了回去,转身离开。

    轻而稳的足音在殿内回荡,随着他离开,那枯树的邪气消散了一些。走出几步之后,江泫的脚步越来越慢——他猛地回身,迅速欺近了那棵枯树。

    这次他攥住黑纱边缘,并非只掀开一点,而是用灵力将整片巨纱揭开。此纱巨大,被灵力一拂,在这殿中遮天蔽日。

    江泫的身影被笼罩在黑纱的阴影之下,探手拽下一枝,在看上去空荡荡的枝头摸到了一簇花。他屏息凝神,细细辨认过后,松开了手、退后一步,仰望这棵巨大的枯树。

    黑纱在空中飘飞一阵,正巧要落地。殿顶荧石柔和的光线铺天盖地地洒下来,江泫眼中倒映着枝杈繁复的树影,仿佛目见了其上团团紧簇、盛过流霞的红花。

    是梅花。

    第208章 云下千重1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怎么又走回来了?!”

    宿淮双道:“闭嘴!”

    殿灵委委屈屈地缩在宿淮双身后, 立刻闭嘴不叫了。

    他们如今就在正殿中央,站在江泫背后,看着他揭开那片黑纱。

    这是非常冒险的举动, 神殿之主可以在九州的任何地方自由活动,唯独在自己的神殿之中束手束脚、举步维艰。若随意行动, 很容易引发一些难以收场的意外。

    宿淮双不想在道侣面前暴露身份, 江泫进赤后多久,他就在神殿之中藏了多久。既然要费心藏匿, 就不能再靠近对方、不能同对方交流,甚至连视线都要收敛。

    这约莫比曾经在神境枯守的那些时光还要煎熬, 殿灵心中一直战战兢兢, 生怕宿淮双憋过头了, 哪天憋出什么问题;憋了这许久, 今日也终于憋不住了,亦步亦趋地跟着道侣走了一段,停在这棵梅花树旁。

    原以为江泫只是去看看,殿灵没多想。谁知他脚步毫不迟疑, 显然就是冲着那棵树去的,殿灵大惊失色,绕着那棵树疯狂洒邪气,企图以此将人吓退。可它低估了江泫的承受能力, 这么点邪气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靠近以后,抬手就揭。

    这给殿灵吓得六神无主,情急之下用上了它蹩脚的幻术, 一时蒙骗过去,正要松一口气, 竟见江泫又抬脚走了回来,登时震惊如五雷轰顶,还没惊叫两句,又被宿淮双呵止了。

    宿淮双一斥它,它就不敢再叫,缩手缩脚地站在宿淮双身后,心中有点委屈。

    一边委屈,一边着急,努力转动不怎么好使的脑子,试图想出点什么能掩饰过去的方法;黑衣青年站在前方,却一反常态地安静。

    江泫要抬手去拽树枝了。宿淮双只是看着。

    江泫拽下树枝,摸到上头的花。他一定能辨认出枝头开的是什么,可宿淮双仍然只是看着。

    他就这么站在江泫的背后,身躯僵得像是一座石雕。殿灵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忽然发现宿淮双负在背后的手攥得极紧,正在微微发抖。

    江泫向后退、抬眼打量光秃秃的树枝,他便也跟着后退,好像不太敢看对方的神情。

    它又被宿淮双的反应吓了一跳,努力组织了一下措辞,弱声弱气地道:“宿君,其实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吧。”

    “他看起来脾气很好,应该能接受的。就算不能接受,宿君您用……呃、用爱感化劝说一下,应当也是可以的。再说,看尽自己的道侣变得更强更好,谁都会开心的吧……?”

    宿淮双的指节微微一抽。他慢慢转过身来,露出一双从血海之中捞出来似的深红眼睛。他背对着梅树,荧石的光芒洒下,在他身下的地面上拉出巨大的、恐怖的黑影。

    “开心……?”青年慢慢重复道,“看见我这副样子后?”

    殿灵困惑地看着他的脸,道:“这样好看极了。一位威风凛凛的神就该长这个样子呢!”

    宿淮双伸手遮住耳边细密的黑羽。恰逢江泫转身离开,漆黑的衣袍在身侧轻盈地一掠。

    余光瞥见,他条件反射想伸手去抓,却捞了个空。

    青年在原地怔住,赤红的眼瞳之中映着江泫的背影。

    坚决平稳,毫不留情。宿淮双沉默目送,直到江泫的身影消失在神殿之外的走廊中。

    殿灵这才察觉到不对,慌慌张张地圆道:“其实也没什么啦!!九州到处都有梅花,赤后长出来一株也不、不奇怪吧?落殿仪式也不用宿君出面,等到仪式结束了,您就去找他……”它的声音慢慢弱下来,想了想,开始生疏地扯开话题。

    “宿君,江氏那几位族老已经按照您的嘱咐送回去了。但是小花想做坏事……您不管管他吗?”

    宿淮双的眼神微微一动,似乎真因它那句“赤后长出梅花也不奇怪”宽慰些许。听见后话,他意外地没什么反应,道:“随他去。他俩在赤林城外结了梁子,为了把元烨抢过来费了半条命,一直记恨在心。若能杀得了江明衍,是他的本事。”

    殿灵惊了一下,忿忿道:“干什么欺负我们小花!不过小花要怎么报仇?我能不能帮忙?”

    宿淮双盯着江泫离开的方向,心显然没在这边。他轻声道:“他假称落殿仪式灵力不够,原本要用谁来填补?”

    殿灵道:“那几位出身仙地的族老。”

    说完这句,它灵光一闪,道:“族老被送走了,还要骗江明衍留在神殿,小花是想要他的命啊!”

    宿淮双没再说话。他回过头,沉默的视线落在枝头。殿灵以为他想看,巴巴地为其撤去幻术,那红花便随着宿淮双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显形。

    方才江泫也是这样仰头看花的,可在殿灵眼中,宿淮双并非是在看花,而是在透过花看别的什么东西,感觉大不相同。

    过了一会儿,它小声提醒道:“宿君,您该回去了。”

    宿淮双这才收回目光,慢慢点了一下头。

    对于正殿之中发生的一切,江泫毫不知情。他摸过花、有用灵识探过树根底下,确认没有东西之后,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发现那时梅花的一瞬间有多提心吊胆,生怕下头就埋着一个宿淮双。心悸过头,甚至不敢去挖,犹豫良久才用灵识去探,探得了一个好结果,步伐都轻了许多。

    萧弦仍然尽心尽力地守在地牢之中,对江泫的到来见怪不怪。只是约莫还有点介意他一声不吭悄悄走了的事,看见他来了,也只掀起眼皮给了一个不太友善的眼神,并没有要多说话的意思。

    江泫简洁地道:“起来,我们走。”

    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句,萧弦也不跟他僵着了,道:“你不参加那个什么仪式了?”

    江泫道:“不参加了。”

    他将视线转向铁栏内,视线在一团狼狈的两团身影之上过了一眼,鼻尖嗅到些许腐臭。被伪装成元思的尸体死了有些时日,早已开始腐烂,只是上次封闭了嗅觉,江泫没有过多注意。

    “坏了,也能糊弄过过去?”

    萧弦道:“谁知道。待在尸体旁边就安静了,再也不闹着要自戕什么的,癖好实在特殊。”

    江泫稍稍有些意外:“自戕?”

    他原以为元烨之所以在牢里不安分,是急于逃出去,不想背后的原因完全不同。

    “神魂与元神已经缠在一块,神魂不灭,他求死不能。”江泫淡淡道,“放着不管就好,何必特意去找元思。”

    萧弦转过头,露出一个诡笑。

    “融合到这个程度,只要他有办法自戕成功,就算神魂再怎么不灭,也会跟着一起死的。很神奇是不是?”他道,“他死了,仪式就没法开了。”

    江泫一愣,脑海之中飞速地闪过一点什么。他没能抓住,那边的萧弦催促道:“赶紧走,带路。我要沐浴,受不了了。”

    他移开目光,抬脚往死牢外走。萧弦道:“保险起见,我要再问一句。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吧?”

    江泫道:“不会了。”

    三日之后,神殿的正殿之中,江泫屈膝,虚虚蹲跪在一群黑压压的教众之中。站在祭坛之上的花瞬神情扭曲,一身神司袍被他双手攥出深深的沟壑;江泫右边的黑袍子里伸出一只手,指尖划出一道小口,在打扫得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写道:“不~会~了~”

    江泫瞥了一眼,神色镇定地用袍子一掩、再用净尘术将其抹去。

    萧弦又用灵力传音,惟妙惟肖地模仿道:“真~的~不~会~了~”

    江泫面无表情地用灵力给了他一拳,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道:“我没让你跟着来。”

    动静极小、威力巨大,萧弦的脸皮一抽,勉强忍住了没有闷哼出声。周围的教众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举动,都凝神关注祭坛之上的情况。

    元烨已经被推上去了,十六根锁仙柱林立,牢牢拘束着他的手脚与躯体。为了让他体面地上路,花瞬特地叫人将他带去洗漱一番,拆去了眼上的缝线、耳孔中的长钉,在他眉心上头贴了一张崭新的符箓。

    收整一番之后,穿上落着金竹纹的教服,看起来颇有些像人。

    之所以说他“颇有些像”,是因为此人躯体上的异化已经相当明显。他没有能力扼住夔听的神魂,肉身便开始向夔听的本体转变,双足双臂已转化完成,衣袖之下探出一截枯瘦的翅尖、末端长着一只手,手背上覆着密密麻麻的黑羽。

    他垂着头,江泫看不见他的神情。可自打他被推上台,台下的欢呼喝彩声便连绵不绝,丝毫没有仪式进行中的严肃感。

    花瞬也不在意,假笑着向台下的教众挥手致意。

    底下的大多是此前留下来的旧部,元烨叛逃之后,便拥花瞬为首。此刻旧主遭难、沦为祭品,竟都眼神狂热、毫无惋惜之情,甚至身心激颤,振臂高呼,观其双目发红神情可怖,像极了一群疯子恶鬼,看不见半分从良的可能性。

    这样一群信徒信奉的神,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江泫垂下眼帘。他轻轻摩挲指尖,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

    系统冷不丁在脑海中道:【只是猜测而已。】

    江泫道:【我猜东西很准。】

    系统顿了一下,道:【所以你又跑回来了,因为一株梅花树?】

    不是因为梅花树,是为了宿淮双。

    “……”他想说话,开口瞬间却莫名有些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后,他道:“总要看一看是不是他。”

    系统道:【如果是呢?他果真变成了一位邪神,你当作何?】

    江泫好像被问住了。这一层薄薄的黑袍罩在身上,无形之间隔开外界扭曲狂热的氛围,像是一个小小的庇护所。他将兜帽的帽檐又拉低了些,道:“他不像。回来这么久了,不阴也不邪,说他大变了模样,我不信。”

    系统欲言又止道:【你……】

    它没有说完,江泫却明白了它的弦外之音。

    “我想过很多结果。”江泫道,“……他还没有出师,我是他的师尊。无论现实如何,我总是要陪在他身边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视线轻轻落在地面,忽然意识到,现下他们之间除了师徒这一层,便再没有能让江泫名正言顺站在宿淮双身边的关系了。

    出神之间,不知花瞬又说了什么,台下又是一阵猛烈的欢呼。江泫周围还算安静,他和萧弦都没有说话,左边蹲的不知是谁,也很安静,没有跟着大声吵闹。

    他抬眼一看,见祭坛之上又被推上来一个人影。穿着一身醒目的白衣,同这地上的千层黑格格不入,背对众人跪着,衣摆委地、傲骨弯折。

    看着陌生,但看着不像是这边的人。不论死的是谁,既然被推上祭坛,定然是来为仪式铺路的,值得众人的欢声呼喝,江泫听闻声浪一层一层漫过人海,心中的荒谬之感油然而生。

    祭坛上的背影,有些熟悉。不是有些,简直太熟悉了——十几岁的江明衍,江泫看过无数次这个背影。

    他身上并没有什么锁链禁锢,但就是动不了,想来是看不见的地方被做了什么手脚。看见他,花瞬唇边的假笑终于真心实意了些,举起长刀、隔在几寸之外挑起那人的下颚看了看,干脆利落地劈下一刀。

    霎时间鲜血飞溅,跪地之人身首分离,头颅在空中旋转几度,落入祭坛之下的黑海之中。

    教众们发出巨大的嘘声,如同扑食的恶狼一般挤过去,推推搡搡,好几只手捧着那头颅递上祭坛,道:“神司!头!头可不能掉!”

    那颗头颅躺在众人扭曲的指掌之中,双目紧闭,赫然是那张熟悉的脸。

    江泫身形一顿,盯着那颗头颅被扔上祭坛。它骨碌碌滚动着,撞停在那溅满鲜血、软倒在地的身躯边。

    这一幕实在是太奇怪了。江泫想过很多种江明衍的死法,但从没有一种是像现在这样的,心中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萧弦嗤道:“死得真难看。”

    确实很难看。贵为江氏本家人,栖鸣泽大多数人见了他都要尊称一声二公子,这种死法不仅难看,还异常潦草。

    台上,花瞬劈完一颗头,唇角勾起一个模糊的笑意。他利落地甩了甩手中的长刀,提着它转身向元烨走去。

    今夜神殿顶上的荧石异常明亮,映得殿中不似凡尘。殿中那棵树没了幻术遮掩,被这光芒一照,明艳得有些妖异。神殿的白石墙面上不知何时爬满了鲜艳扭曲的血纹,邪气涌动、诡谲阴森,似乎下一刻满墙的缝隙之中便会张开数只血眼。

    在这诡异的场景之中,殿内气氛异常热烈。花瞬停在元烨身边,从一旁的小台上取了一只小盏,如同对待家畜一般将他喉咙割出一道小口,放血一盏。

    这些血被他用来书写某种密文,一只白狼毫笔、元烨的躯体做纸面,从头一路写到尾,不够了就再放。每割下一刀,底下的教众就发出刺耳的欢呼。

    “割肉!割肉!”

    “凌迟!凌迟!”

    “叫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们如此喊道。

    台上的花瞬充耳不闻,满面笑容,怎么看怎么像工作快要收尾、迎来长长休沐之前的解脱感。

    “少谷主,风水轮流转呐。”他一边写一边道,“之前您不把这些教众当人,他们也不把您当人了。马上就要变成神殿的地基了,感想如何?”

    元烨垂着头,没有反应。

    第209章 云下千重2

    元烨不说话, 花瞬稀奇道:“哦?莫非双耳还没长好么?”

    元烨仍然不应。

    花瞬原也不是想一定要得到回应什么的,只是想习惯性地开口恶心他几句。既然对方没反应,他便也不再开口, 微笑着继续用血在元烨的身上写咒文。

    萧弦是鬼,五感非人, 闻言奇怪地道:“为什么是当地基?”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江泫的视线掠过人群, 沉默地落在台上,不知是在看尸体还是在看人。

    仪式继续进行, 花瞬把江明衍的尸体和头颅拼到一起,大方地匀出一根锁仙柱, 将他和元烨绑在了一快。注入少许灵力之后, 元烨身上的咒文开始运转。

    霎时之间, 殿内的光线一暗。教众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得不得了的事, 不少人从地上站起,神情扭曲地手舞足蹈。

    在这些举起的扭曲的手上方,神殿的荧石殿顶慢慢变幻了颜色。它从明亮的白转变为轻柔诡谲的红,薄红的光芒从殿顶洒下, 映得整座神殿扭曲不似人间境。

    在花瞬的召引下,神殿四方的立柱之上黑影游动。很快,这些黑影之上探出几只阴森的鬼手,越过众人的头顶, 伸向祭坛之上。

    花瞬笑着侧开几步, 张开手臂,引着细长的鬼手贴上元烨的头顶。鬼手之上缠绕着浓密的黑烟,元烨被迫抬起头, 在第一只鬼手引上额头时,身体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这痛苦并不是一瞬间, 随着时间流逝愈演愈烈。

    很快,元烨的身体开始剧烈痉挛,口中发出嘶哑的、难听的哀嚎。这哀嚎是无意识、断断续续的,上气不接下气,身体被锁仙柱拘束着,能动的地方屈指可数。半截翅羽探出锁链之外,极致的痛苦之下,他开始无意识地抠挠祭坛的地板,磨得双手鲜血淋漓,惨烈异常。

    江泫明白那咒文的用处了。

    花瞬是在抽魂。将活人的生魂强行从体内抽出来,这是种世间无人能受得住的酷刑。

    取魂是必要的,仪式要用。可江泫原以为花瞬找到了杀掉元烨的方式,等他死后再将体内的神魂与元神剥出来——没想到他根本没找到。转念一想,或许他找到了也不愿意用,更乐意生剥。

    渊谷之中的人本性都极端偏激,花瞬既为群首,残忍程度自然拔群。

    江泫微微移开目光。他若要寻仇,定然一剑了结,断然不会给这般折磨。萧弦虽然看得下去,但也觉得十分无聊,评价道:“难看的戏码。”

    江泫道:“怎样才好看?”

    萧弦道:“换成是我寻仇,就要把对方绑起来,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亲人、友人、重要之人一个一个杀干净,剥皮剐肉,折骨拆首。再废去他的灵脉、经络、双手双脚,叫他变成爬都爬不了的废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

    江泫的眉尖一抽,道:“不可理喻。”

    萧弦竟然没生气,道:“以前他骂我,比这骂得还难听。”

    江泫语塞片刻,发现自己有些想象不出来长尧骂人的样子。连话都懒得多说几句的人,会骂人吗?

    交谈之间,祭坛上的锁仙柱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崩碎为无数裂片,从众人的视线之中消失。元烨的身体软趴趴地躺在在地,好像终于死透了;花瞬掌心浮着一团黑不黑、红不红的事物,慢悠悠走到祭台边缘,如闲庭信步。

    他将元烨的神魂向上一摆,又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拨开瓶塞,倒进手心。江泫能感觉到他手心涌动的灵流,这团灵力浩大、却不见得多纯净,应当是将此前他从各处搜刮到的、和从散修身上提出来的灵力糅炼到了一起。

    坛上的阵法已然画好,取出这两枚东西之后,准备工作也已经完成了。教众奇形怪状的呼喝声在花瞬抬手的瞬间止息,神殿之中一片死寂。

    殿顶的红光与他衣袍上的金竹纹间流动,透着一种别样的、死气沉沉的艳丽。他背对着台下、面朝殿中唯一的高座,开始念诵咒文。江泫听了一耳朵,总觉得有些不对,心道:不太像是神降仪式。

    萧弦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随手从旁边拽了一位教众,道:“我们的神什么时候出来?”

    那教众咧嘴笑道:“不知道啊!”

    萧弦道:“不知道,你来参加什么仪式?”

    那教众疯疯癫癫地笑道:“不知道哇!”

    他反手将其丢开了,对江泫道:“不对劲。走,还是不走?”

    江泫顿了顿,道:“再等等。”

    那便再等等。萧弦不再说话,凝神关注祭坛之上的情况。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来些许端倪,有点幸灾乐祸,凉凉地江泫传音道:“不是请神的,好像是落殿的。你被耍了。”

    江泫默然片刻。

    他知晓落殿的含义。一座神殿建起来,于法则之上是无主的,建造者需得为其打上印记、让其彻彻底底落地,方才能成为某某的神殿。此法则玄门之中国无人不晓,诸如上清宗主山之上、六峰之间,所有建筑都做过仪式,方才能聚起一座宗门,称为“上清宗”。

    这也意味着,伪神开始在人间划出自己的领地了。祂下一步要做什么,无人知晓。祂究竟是不是宿淮双,江泫亦然不晓。

    好像是该走了,他想。等淮双回来,再问一问吧。果他还会回来的话。

    他摩挲了一下手腕之上宛如死物一般的剑穗,察觉到心口有点钝痛。台上的花瞬已经念完了冗长拗口的咒文,将浩大的灵力注入阵法之中。他正要高声宣布落殿仪式开启,江泫准备起身,因为维持蹲姿太久,感觉腿有一点麻,一时间没站起来。

    左边伸来一只手。白皙的、骨节分明的,因常年习剑的缘故,指根上落着厚厚的薄茧。腕线流畅,其上搭着一截雪白的衣袖。

    一直笼罩着视线的兜帽被这只手勾着边缘轻轻拉开,红光铺洒下来,江泫猝不及防地转头,视野之中撞入一张俊秀的脸孔。

    神情是温淡的,长相亦十分出众。只是长眉与眼尾上挑,唇色太淡,五官锋锐过头,看着有些不太好惹。一双漆黑的眼珠嵌在眼眶之内,其中藏着两条模糊的倒影。

    江明衍凝视着江泫,唇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江泫已经完全愣住了,一时间忘了挥开他的手。祭坛上花瞬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远,一切都如同隔着水幕一般模糊不清。

    那声音断断续续地道:“落殿……式……启……”

    他竟还活着。那台上躺的是谁?他在这等什么?

    江明衍眼眸微弯,道:“走吧。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他的视线微动,指尖忽然偏移,落在了江泫的眉心。

    横竖都是要戴兜帽的,江泫今日便没有束发。斗篷戴的久了,长发难免有些凌乱,零星几缕垂在眉眼之间。江明衍见了,伸出指尖,将其别去耳后。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掠过江泫的眉眼,如同一缕和风拂过。江泫确认了是他,面色骤然一寒,还没来得及将他手拍开,身体忽然一僵。

    神力。他察觉到一股极其轻微的、陌生的神力,卷袭着铺天盖地的狂怒擦过侧脸。江明衍的手撤的很快,唇角笑意消失不见,眸色冰冷地转头看向祭坛之上。

    教众之间忽起一阵巨大的骚动。原本安安静静等待仪式开启的教众忽然如同疯了一般,纷纷揭开兜帽,向祭坛边缘扑去,个个神情扭曲,神色癫狂,口中嘶声呼喊道:“神主!神主!”

    “神降!!哈哈哈哈!!!神降!!!”

    “神主降临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吾神!!!!”

    场面变得一片混乱,仿佛此间之人都被倾倒进岩浆之中,在极端的气氛之中狂舞,难以停歇。

    萧弦反手一剑削断一排试图踩着江泫身躯往前挤的教众,回头一看人竟然还蹲在原地,眉尖一皱,道:“你发什么愣?”他伸手想把江泫拽起来,手方才靠近,就被一道坚不可摧的灵盾猛地震开,愕然道:“你动不了了?谁做的手脚?你……”

    他的询问声在半途戛然而止。萧弦眯了眯眼,视线停在江泫身侧缓缓起身的江明衍身上,道:“哦……小追求者。”

    江明衍并不理会他,垂眼望着江泫,温声道:“上次的礼物你不喜欢,我想换一个给你。这是从前你最喜欢、最想要的东西,我会将它送到你掌心里的。拿到它之后,你能不能……稍微原谅我一点点?”

    江泫瞳仁微颤。他顾不上仔细思索江明衍所说的“礼物”究竟是什么,神情怔愣地伸手,指尖印上方才那神力擦过的地方。虽然早有预料,但他仍震惊于那神力带来的熟悉感。

    抬头再看,祭坛之上、神座之前,不知何时已然张开了一道红黑交杂的裂隙。这裂隙恰如赤后中央被填平的那道,将空间毫不留情地撕裂开来,裂隙周围神力涌动,威压之重,直叫人无法抬头。

    在这种威压之下,能平稳站着的根本就不剩几个。花瞬早已俯首跪服,江明衍站在神力的浪潮之中,身上黑袍的系带被罡风吹开。

    江泫死死地盯着祭坛之上的裂隙。起初它还只有寻常人那么高,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向上延申,向四周延展,变成了一道巨型漩涡,仿若一只永不闭合的魔眼,后头是足以吞噬万物的黑暗。

    漩涡之中伸出一只手。白皙的、宽大的手掌,平稳有力,腕上搭着漆黑的衣袍,在飓风之中翻飞。

    单是空气中流动的神力,就已拧碎了不少人的躯体。殿中血色更红、狂笑声愈烈,最后的最后,一切声音都被隔绝在外,余留胸口惊雷似的鸣动,震得江泫神智混沌。

    他的呼吸早被那只手扼住了,情不自禁向前探身,却没能如愿。

    江明衍指尖灵光消散,将他锁在原地的灵盾已然成型。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江泫的灵力一触碰到灵盾便被吸收,一时挣脱不开,却也没有余力向江明衍发怒,视线追着那手,看见漩涡之中又探出来一对巨大的、黑色的翅膀。

    伪神的巨影从漩涡之中探出一角,台下的信众大多变成了断肢残躯,血流成河。如此,仍有黑袍人向他伸出双手,嗓音之中挤出破碎癫狂的呼唤:“羽神尊临——万物俯首——哈哈哈哈哈哈!!!”

    这是江泫第一次听见他的尊号。

    羽。

    羽神似乎并不愿做这个神,命令信徒修建出一座普通的神殿,殿中没有塑像、没有雕刻,殿无名,亦不曾修改宗纹,不在世间留下任何与自己有关联的痕迹。

    很快,那一点仅剩的癫狂笑声也被神力碾碎了。

    宿淮双并不说话,向前踏出一步。他还有人形,还有双手双脚,穿的衣物制式也熟悉,甚至连最基本的遮掩都没做,拖着背后那双巨大的翅羽,完完整整地走到了江泫的视野之中。

    那是怎样一双翅膀?但凡张开,几乎能将仪式用的正殿塞满。翼形流畅优美,每一根黑羽之上都隐有红芒流动,光色微弱,分不清是殿顶荧石的光芒晕染,抑或是本身的血色沉淀成黑,光芒一映便现真形。它们锋锐胜过世间所有的神兵利器,温驯地嵌在双翼之上;若抛开惊惶与恐惧来看,这是一对世间难寻的、美丽的翅膀。

    江泫心中有一个声音轻轻道:长出来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巨翼之下,宿淮双身形如旧,侧脸、脖颈之上都已长满黑羽,双目嵌在眼眶之中,血色淋漓。然而江泫仍然能从中找出几颗零散的银星,如同在这从未目见过的形貌之中,翻找他不知尚存多少的人性。

    但还是有的。他的眼里还是有星星的。垂下来的时候自看不见,一旦抬起眼帘,便能找见几缕澄澈的银芒。

    很快,那双眼瞳微微一转,望向江泫的方向。

    同他对视的瞬间,江泫心中一松,双膝发软,跪坐在地。他这才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深吸一口气,吸进不少破碎的冷风,当即垂下头,掩住唇,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灵盾为他挡去巨量的威压,却挡不去空气中绞缠的飓风。原本嗓子就因巫神的神力受损,此时呛咳得太狠,指间沁出一缕刺目的血色,被飘散的长发遮得严严实实。

    宿淮双以为他垂头是因为觉得恶心,脚尖微顿,踌躇着向这边迈的半步也不由止住了。原不打算出来,可实在见不得有别人碰他;知道江泫不喜有人对他撒谎隐瞒,打算破罐子破摔让他看一看,等真看见预想中厌恶的反应,还是觉得浑身上下疼得发慌,恰如锥心砭骨。

    他垂下眼帘移开目光,瞳底压着些罕见的不知所措。

    花瞬身躯周围萦绕着一束淡淡的红芒,他终于能从压力之中直起身来,抓狂而崩溃地道:“您怎么出来了!您能叫他看见您这副样子吗?!您和他都一个样,一个去而复返一个忽然降临,这样一震,神殿又没法用了!您比您的师尊还要过分!”

    神殿确实快要没用了,四面攀上摇摇欲坠的裂痕,似乎风一吹便能倒塌。好在落殿仪式在他落地之前已经完成,就算倒成一片废墟,神境之中的殿灵依旧能够守住他的身体。

    花瞬不想管什么情情爱爱、也不想管什么阴谋诡论,他心疼他的神殿。奈何他只是一位小小的部下,纵使有怒也是无能狂怒,余光瞥见元烨的尸身动弹了一下,一股冷气从脚底泛起,连怒火都顿了一下。

    他还没动,忽然有人动了。萧弦顶着飓风从台下跃上来,健步如飞。

    上台以后,他直接拎起元烨的尸体,打量片刻,见此人双目圆睁、似有神采,再一探丹田内灵台疯涨,竟是还没有死透、想要自爆!

    花瞬咆哮道:“把他带出去!别让他在这儿炸!!”

    炸了以后,他的神殿真就一点渣都不剩了。萧弦瞥了他一眼,身影化作一道灵芒,瞬间掠出殿外,花瞬紧随其后,三人的身影从殿内消失。此前被花瞬劈下头颅的“江明衍”的尸首,亦化作光芒消散了。

    殿中死尸遍地,血流成河。江泫在灵盾之下完好无损,等缓过神来了,将沾着血的手在黑袍上抹了抹,抬手按上嗡鸣的双耳。方才咳得太狠,现下竟开始耳鸣。

    察觉到一时半会止不住之后,江泫开始摸索破开灵盾的方法。

    宿淮双独自站在祭坛之上,等了一会,没从风里等到江泫说话的声音。没有江泫的,却有其他人的。

    江明衍在飓风中前行几步,手扶上淬阴的剑柄。

    他双目微眯,看清了宿淮双层层黑羽之下的面孔,慢慢出声道:“等了这么久的伪神……竟然是你啊。”

    宿淮双投来漠然的视线。察觉到主人的杀意,巨翼之上的黑羽微微张开,露出其下密密麻麻的黑色眼睛。

    这些眼睛都是活物,眼球胡乱旋转,叫人看上一眼,便觉头皮发麻,恐惧难以自抑。

    江明衍看着他的脸,低声自语道:“我原本是不想杀你的。谁料你自己送上门来?”

    宿淮双道:“妄语。”

    他的声音极远、极重,如同古兽的吐息。无论如何,不似人言。江明衍却奇迹般地听懂了,道:“是不是妄语,犹未可知。”

    说话间,他走动几步,挡在了江泫的身前。

    这一挡,挡去了江泫的身形,宿淮双看不见江泫的反应。

    若江泫自己垂头不愿让他看见,宿淮双可以全然受住。可如今有别人横插一脚站在中间,这便叫人难以忍受了。

    宿淮双背后的翅羽微微一动。他道:“只此一次,滚开。”

    他知晓江泫与江氏有些渊源,曾经或许是江氏人。上次见此人还是在栖鸣泽,他被锁仙柱拘着动弹不得,此人好整以暇地端坐在他身前冷言冷语,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体验。但他也姓江,宿淮双愿意给予仅此一次的仁慈。

    江明衍道:“做梦。”

    江泫的嗓子太疼了,说不出话。他活这么久,感到后悔的时候屈指可数,如今却切切实实地感到后悔——早知如此境况,此前行动应当用更稳妥的方式。现今说不出话,还动不了,只能让宿淮双一个人在祭坛上。

    那祭坛实在不是他应该站的地方。第一次上祭坛,受了重伤、被扯进神境,第二次上祭坛,已然面目全非。

    单单是看着他站在那里,江泫便觉心如刀绞。

    此前是长留于心的隐痛,一旦知晓了自己的心意,这疼痛便也明目张胆起来。

    如果宿淮双是因为介意如今的模样而躲着自己,那江泫一定要告诉他,自己根本不介意。比起他的身体变成什么样,江泫更在意他能不能好好活着、能不能幸福地活着。

    灵盾之外,淬阴剑刃出鞘。江泫冰冷的视线在江明衍背上走了个来回,对方却似乎毫无感觉,并没有回头,提剑在神力之中穿行,步履游刃有余。

    他走出几步,空中落花下得淅淅沥沥。这些都是白楹花的花瓣,是濯神神力外化的产物,落在蜿蜒的血痕、扭曲的尸身之上,像是一场静默无声的落雪。

    宿淮双血目微微一抬,抬手接住了一瓣。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笃定道:“你吞了濯神的神骨。”

    江明衍道:“你也吞了邪神的神格,我们半斤八两。”

    他耳后皮肤上生出的白楹花瓣在风中震颤不止,其上裹着纯净无匹的银芒。

    一位是伪神,一位甘愿付出代价以凡身触及神境。在此等神力轰击交战之下,神殿很快坍塌成一片废墟。

    宿淮双背后的双翼终于得以舒展开来。这双翅膀遮天蔽日,震碎了神殿之外的结界、撕开天幕之间的黑云。自夔听死后,赤后的黑灰沉浮了千万年,地上陡然有巨翼张开,尘灰在翼尖的风流之下化为席卷的黑风,带着千年前葬身地底之人悲哀的嚎哭,于天地之间席卷飘荡。

    他们在这片焦土之上斗得天昏地暗。江泫偶尔会分神查看天幕之上的情况,见宿淮双稳占上风,方才放下心,继续对付身体周围的禁锢。

    神殿一倒塌,风声便呼啸于旷野。宿淮双的神力为他挡去全部落石,江泫独自一人待在废墟的残骸之中,竟然觉得周围无比安静,安静得过了头。

    有那么一会,他连耳中的鸣声都听不见,怀疑是风声将双耳震坏了,但弹了弹衔云的刀鞘,仍然能听见声音,才知晓耳鸣已然止住,疑心此刻的死寂是灵盾的缘故。

    没过多久,系统的声音在灵识海中响起。

    【你能同宿淮双说话么?】

    江泫的嗓音嘶哑刺耳:“若是能说上话,便不必如此,被独留在废墟之中。”

    第210章 云下千重3

    二人相斗, 风云搅动。若从地上看,只觉地动山摇、天地变色;若从天上看,恰如枯地生花, 森森不似人境。

    赤后当真是一片焦土,是恶地, 从无生灵可在此繁衍生息。花瞬建起来的是赤后的第二座神殿, 如今也倒塌了,地面被神力轰击的烈风剐出数道纵横的沟壑。数千年沉积的死灰盈天, 焦土再次被劈开裂痕,似是抚不平的丑陋伤疤。

    江明衍振剑旋身, 避过数道夹面而来, 足以将他绞成肉泥的风刃。战时不知时间流逝, 往来几趟下来, 身上已经挂了不少伤痕。

    邪神的神力带有污染,好在濯神的神力能够抵消;他凝神屏气,找到一处破绽,在宿淮双山峦一般的巨翼之上又添一剑, 方才撤走身形,便见那翅羽之上鲜血狂飙,万眼震颤不止。

    那眼睛不是凡物,被盯上之时会被攫取心神, 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江明衍一直避免直视那些眼睛, 偶然间瞥了一眼,立刻被宿淮双的神力掀翻出去。

    他想要伪神的命,宿淮双亦不对他留手。这一下又重又狠, 全凭体内的神力为他挡去了致命伤,才能踉跄着落地, 以剑拄地,低头咳出一大口血。这一下、加上身上的其余伤口,零零散散的,还能站住简直是个奇迹。

    然而他不仅能站住,还能重新将淬阴提起来。这次提剑之后,他没有急着进攻,而是仰头打量片刻宿淮双那对遮天蔽日的翅羽,淡淡地冷笑一声,道:“神不像神,人不像人。”

    声音不大,但他知道宿淮双一定听到了。那双交缠着血色与银星的眼瞳微微垂下来,轻微的絮语顺着风流飘过来:“很丑陋?”

    江明衍微微笑道:“是很丑。我若是你,情愿在那天就死了,这样至少还能让他记得自己的人形。”

    宿淮双道:“我曾下定决心,要永远站在他身边。”

    江明衍道:“决心?好笑。”

    那双猩红的瞳孔凝视着他,瞳中古井无波。宿淮双盯着江明衍好一会,冷漠地宣布道:“你不及我。任何方面。”

    他的轻蔑让江明衍气得发笑。然而很快,这愤怒也从心底消却了,江明衍直起身体,任由粗粝的荒风剐过自己浑身的伤口、被鲜血染透的衣摆,道:“我能为他去死,你不能。你贪心,总想着多看他一眼,纵使被九州隔去另一边,也要变成恶鬼亡魂回来缠着他。”

    他伤得很重,比宿淮双重不少,神色却并不见低迷,反而成竹在胸,似乎对自己的颓势并不在意。

    宿淮双意识到,江明衍在拖时间。他背靠着连通神境的漩涡,并不打算迎合对方的计划,干脆利落地抬手。

    又是一场天昏地暗的死斗。打到最后,江明衍浑身如同被血洗过,黑灰凝成的锁链从地底探上,将他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

    淬阴剑从天幕落下。他没有挣扎,倒也不知是死是活。宿淮双指尖微抬,将他勾近了些,见血污之下,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早知此人是疯子,然而疯子会掩饰,穿着一层温淡清雅的皮。此时将这皮打坏了,底下终于透出密密麻麻的癫狂恶念,江明衍被宿淮双捏在手中,竟然还在笑,咧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仿佛碰见了全天下最有趣的事情,笑道:“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宿淮双抬起手,透过翻卷的黑烟,轻飘飘地锁住他的命门;背后的天幕之中,慢慢撕开一道冰冷的裂隙,白昼的光芒从这缝隙之中洒落下来,映亮其中探下来的、透明的丝线。

    江明衍瞥了一眼,用残余的力气挣开一只手,指了指江泫的方向,笑道:“你敢动手,我就杀了他。”

    天地之间,风流倏地一滞。

    江明衍道:“看清楚他身上缠的东西了吗?他挣不开的。你猜一猜,是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动作快?”

    那些丝线极软、极轻,比蚕丝还要轻细三分,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捧着悉数洒下来,慢慢地向宿淮双的身躯与双翼探去。

    宿淮双的神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他侧头看向江泫的方向,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有一片异常的、澄银色的光芒流动。江泫就在那牢笼里头,似乎动弹不得。

    他又将视线转回了江明衍身上。江明衍道:“别看我。我是说过要送他一份礼物,但若东西拿不到手,便也没有意义了。与其看他继续冷眼待我,不如先送他上——咳……”

    他的神情微变,周身的锁链一紧,捏得浑身的骨头喀喀作响,剧痛袭来。但也仅限于此了,宿淮双没有更进一步。

    丝线被风吹着,慢慢缠上了宿淮双的身体,越来越密、越来越紧,像是在编织一张透明的网。黑翼上的眼睛一接触到丝线便巨颤着炸开,羽翼似乎被烈火灼烧一般,开始向上浮出漆黑的焦烟。

    宿淮双眉尖微微一抽。

    江明衍道:“我劝你最好别动。你应该是第一次……接触天罚?”

    宿淮双漠然道:“你对神的理解似乎有些浅薄。这些并不致命。”

    江明衍闻言,哈哈大笑。然他不怎么有大笑的力气,胸膛像一只破风箱,喉咙里头涌出的声音叫人不忍卒听。他也不介意这个,一边笑一边道:“对神自然不行,但是对伪神效用如何,你要试试么?”

    宿淮双不再有动作。他静默地浮于天际,双翼如同沉黑的山峦。

    丝线已经彻底缠绕上他的身体,被无数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慢慢绷紧。江明衍似乎已经预想到了他被割成千万块的模样,眉眼弯弯地抬手,将淬阴从地面召回手中。

    “永别了。”他道,“宿……”

    背后响起长剑出鞘的铮鸣之声。剑气清寒彻骨,如带斩霜拂雪之势,刃尖带着千万缕澄明的银光,狠狠掼入了江明衍的胸膛!

    他的宣告戛然而止,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他背后,江泫紧紧攥着衔云的剑柄,又将灵剑向内扎了几寸。

    “我真应该……在回来的第一天,就进栖鸣泽杀了你。”

    他用破损过度、难以辨识的声音道。

    江明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的所有傲骨、疯癫、深入骨髓的执念,一切一切的苦心算计与谋划,在这一剑之下通通灰飞烟灭,表情空白僵硬得像是死物一般。

    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口爆发,比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都要来得难以忍受。他艰难地吸进一口气,眼前骤然模糊起来,然而身躯被锁链捆着,他连回头看一眼江泫都做不到。

    眼泪豁地砸上衔云鲜血淋漓的剑尖。江明衍没有动,没有挣扎,哽咽着道:“……好疼……”

    ——原来这么疼啊。哥哥。

    江泫没有说话。江明衍看不见他的脸,伸手攥住衔云的剑柄。

    他察觉到一股蛮横的灵力在体内暴冲,绞断他的灵脉、扎穿他的灵台,剧烈的疼痛冲刷之下,江明衍的眼前有些发黑。

    他意识到一件事。这次和以往都不同,江泫是真的想杀了他。

    死亡的阴翳缠绕上来,泪水冲淡了他面上凝固的血痕。江明衍忽然很想再看江泫一眼,挣扎着转过身体,在狭窄的视野之中,看见一片烟青色的、沾着血色的衣摆。

    不是白色的。

    他怔了怔,忽然不动了,问出了那个在他心中藏了很久的问题。

    “我是……你的什么?”

    江泫道:“错误。”

    衔云抽出,锁链断裂,江明衍的本命剑断裂成数截断片,随着主人的身躯一道,坠入赤后埋骨万人的黑灰之中。

    与此同时,系统尖锐的警示声在江泫脑海之中疯狂闪动——

    【快!快!赶紧把他推回神境里头!九州不能有神,绝不能让他再用这个形态出来!】

    【丝线马上就完全崩紧了!他会被割得你拼都拼不起来的!】

    江泫迅速抬头,视线扫过垂下来的丝线,头皮一麻,脑海之中竟一时闪过三灵观中的那场火。

    太多了,并且还在源源不断地下来。捆在宿淮双身体上头的丝线已经开始拉紧,其中一条明晃晃地勒住他的脖颈,割出一道细细的血线。他已经走不了了,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仰头看着江泫,眼神有点踌躇、有些躲闪、有些小心翼翼。

    也许他也明白,他不该这样盯着江泫看。可一旦想起接下来不剩多少时间、此后又是漫长的分别,他就总想再多看几眼,双目痴痴的,藏着难以挥却的眷恋。

    他的眼睛会说话。即使唇角紧抿,心思也已密密地写在眼中,遮藏掩饰聊胜于无。

    江泫与他对视,眼底眸光闪动,握着衔云的右手一紧,剑身上银光又盛了几分。

    察觉到他的打算,系统猛地拔高了声音:【你想砍线?那是天罚,你怎么可能砍得断?若你不想救就走,不要被波及!他不会真正死去,来日总有一天能——】

    江泫的灵识海中地动山摇。

    “为什么不行?!”他平生头一次用如此激烈的情绪高声道,“我说我能做,那我就一定能!衔云——!”

    灵剑脱手,化作一道银芒暴射出去。江泫体内灵流疯转,连带着身形一起,化为一颗澄净的飞星,带着满心锐不可折的杀气,倏然撕裂昏黑一片的天幕。

    天道投下的丝线坚硬无比,每每相接,铿鸣之声如雷贯耳。系统都快疯了,用尽浑身解数为他规划路线,随着第一根细丝被锋利到极致的剑芒折断,很快便有第二根、第三根、第十根。数不清过了多久,宿淮双一边的羽翼微微一抖,从细密的丝线之中挣脱出来,数只骇人无比的眼睛迅速合上,为江泫挥开身后如影随形的细丝。

    半刻钟之后,神力同衔云一道,斩断了另一边的束缚。双翼重获自由,一张一合之间,风云变色。

    江泫呼出一口气,心脏狂跳,眼前也有些重影。

    这一次的灵力损耗大得吓人,灵脉爆张、灵力疯走,江泫甚至以为,这会是他此生最后一次使用灵力了。但他没有停手,在系统的指引下砍断了最后一根悬在宿淮双头顶的细丝。

    【无知小儿!无知小儿!从未听过什么徒手砍天罚的!】

    砍完最后一根,他也走不动了。微弱的灵芒缠绕周身,很快便要消散。下方的宿淮双视线一直紧紧追着他,见他停下,在空中虚行数步,有些紧张地向他张开双手。

    最后一点灵力,江泫用来扑进宿淮双怀里。他又太多话想说、却说不出口,接触到那个坚实怀抱的一瞬间,他猛地抬头,发疯似地吻上宿淮双的唇。

    他们在漫天垂落的细丝、翻卷的云流之中拥吻,衣袍与长发被长风搅动。宿淮双整个人都僵住了,双翼在背后局促地扑动,手不知该放哪、眼睛也不知道该落哪,傻愣愣地任由江泫撬开他的牙关,交合的气息愈发绵长。

    一吻毕,江泫紧紧环着他的脖颈,怕声音太小听不见,贴在他耳侧奋力道:“走了!”

    狂澜飓风都难以撼动的伪神就被他这样推动了,如同一株细细的蒲柳,向身后的漩涡倒去。

    天道似乎愤怒不已,细丝从裂缝成堆洒下,化作尖利的长针,狠狠地钉向漩涡前方。宿淮双黑翼合拢,紧紧搂着江泫的腰,把他和自己的本体牢牢护在中央。

    那些丝线扎穿了他的翅膀,又从中穿出,结成一道比方才更加坚硬、更加密不透风的网。在细网收缩、即将把宿淮双的翅膀割碎之前,他们一道向后,跌进了神境的漩涡。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