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澈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很活泼的孩子,反而比同龄人更内向。


    如非必要交流,基本不会说话,也不会笑,整个人冷冰冰的,在孤儿院就被大家孤立。


    不过他乐得一个人独处,不怎么在意。


    一般有意图收养的家庭不会选择这种小孩,他们偏爱乖巧听话的卖萌甜心,用精神满足弥补血缘短板。


    无奈夏澈长得是真好看,即便性格不讨喜,也不缺人关注。


    荣喜持有者夫妇原本要收养的是另一个孩子,都快确定下来了,女人无意间看到他,当即转变主意,将他领走。


    他们对夏澈不错,吃穿用住不缺,女人像喜欢宠物一样喜欢他,不算上心也不冷落,想起来了便逗弄几下,让夏澈过了段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人生突然之间有巨大起伏,对于小孩子来说太过梦幻,夏澈很惶恐,只能靠学习充实时间,减缓不安的感觉。


    他仅用两年就完成了初中学业,自学到高一课本,还抽空学会了笛子和简单编程。


    后来家里破产,他第一时间推掉所有兴趣班,将能转卖的东西卖给身边人,默不吭声陪着养父母。


    那段时间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除上学外的时间,都在外面发小广告赚钱,回来帮忙整理满地账本文书、做饭、打扫家务。


    可这些养父母没有看到——或者说,他们不想看到。


    多重压力坠在身上,他们太需要一个情绪宣泄口了,只能看到没有血缘的儿子对他们破产无动于衷,连悲伤都没有,像极了新闻报道里反咬恩人的白眼狼。


    于是在某天清晨,夏澈做好早餐刚准备上学,养父抢走了他的书包,把里面书本全部撕碎。


    “没良心的畜生!家里都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上学?我们当时怎么就瞎了眼,倒霉催的,摊上你这种不知道感恩的死孩子?”


    夏澈无措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叫“感恩”。


    难道只有虚情假意的哭、说着没有用的安慰,才叫感恩吗?


    可他始终认为,不能解决问题的举措都是浪费时间,时间是人最缺的东西,每分每秒都要利用起来,有哭的时间,为什么不打工赚点钱?起码不会为下顿饭发愁。


    他试着解释,得到的却是男人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养父骂他:“冷血畜生。”


    夏澈尝到唇齿间的血腥味,并不生气,也不委屈。


    只是清醒地意识到,预想中的事终于发生,一枕南柯梦。


    养父母打他的时候他没有躲——因为躲也躲不掉,与其无意义地挣扎,不如让他们早早解气,省时省力。


    但夏澈没想到养母会突然失控,握着水果刀乱挥,说要带着他俩一起死。


    砍向男人的时候,男人避无可避,情急之下推出夏澈,那刀就砍在了他颈肩,鲜血顿时涌出,泅湿衣衫前胸。


    养母吓傻了,还是男人的怒喝让她回神:“医院,对,去医院…


    …”


    他们来回纠结踱步,到底舍不得出救护车钱,纱布胡乱绑在刀口上,用大衣裹住刺目的血迹,抱着夏澈往门口诊所跑。


    不正当的伤口处理方式很疼,路上颠簸也很疼,但夏澈全程一声不吭,只有嘴唇因为失血过多越来越白,到诊所的时候几乎休克,可能会落下病根。


    面对诊所医生的职责,养母慌了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男人也沉默着,大概在思考怎样才能减少医药费。


    所以夏澈只能自己说:“我不听话,去厨房拿刀,刀从橱柜上掉下来,砸到了。”


    诊所医生把训斥转向了他,忽视了心虚不已的两位家长。


    最终,那道深可见骨的刀口只缝了6针,缝针前男人还问能不能不打麻药,被医生骂了一顿才消停。


    骇人的部分被粗糙针线拉扯着,动一下都让人疼得撕心裂肺,夏澈却没有异议。


    他始终有所准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给予,两年已是幸运,没了也不能怨天尤人。


    这件事发生后,他没再回去上学。


    养父母都没回家,应该是不敢面对他。


    五天后,养父母回来,给他带了消毒水碘酒和纱布。


    夏澈自己处理完,淡定发问:“您需要和我签解除关系协议书吗?”


    男人沉默了很久。


    最终还是把手里拿了许久的文件放在他面前,说:“你回孤儿院后,那边会给你安排医生。”


    为了省医药费,也为了不对他身体后续负责,解除收养关系流程必须尽快走。


    夏澈表示理解,熟练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法规,流程走完后,在没有特殊安排的情况下,他需要被送还到原来的孤儿院。


    从京城到申城的距离很远,夏澈来的时候第一次坐了头等舱,也是人生中第一次离开申城。


    回去不比当初,将近三十小时的硬座让人筋疲力竭,火车上东西贵,也买不起饭,刚出站看到院长,就昏倒在了火车站口。


    万幸他给自己伤口包扎仔细,没有发炎。


    “后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被现在的父母收养,因为成绩好,一中免了我的学费,还发放了助学金,足够在学校里生活开支。”夏澈不无得意地挑起嘴角,“你高一一学期七个竞赛奖的记录是我破的。”


    生活享受建立在物质基础上,尤其京城这个两极分化的大城市。


    他那时没有在京城消费玩乐的资本,能接触到最好的东西就是学校资源,两年来几乎没离开过学校,所以对京城不熟悉,现在去的地方都是第一次。


    “好了,听也听完了,能松开了吗?你知道你今天犯了多少条例吗?要不是看在生病的份上,你早被我连人带行李扔出去了。”夏澈没好气道,“快松开。”


    裴燎一动不动,跟入定了一样,嗓音干涩喑哑:“你说,解除收养关系是你先提的?你怎么会知道这种流程?”


    “因为那不是我第一次被收养


    。”夏澈懒懒道,“我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拖到九岁才被带走?四五岁的时候就被领走了,因为性子太冷,他们觉得我养不熟,就不养了。”


    裴燎指尖冰凉,呼吸的空气过到肺里,比绵密细针扎的还疼。


    整个人都在发颤。


    “可以理解,人嘛,收养无非为了好玩和养老,如果亲选的孩子无法让他们得到两种满足,还做什么慈善?”夏澈漫不经心地歪歪头,“你很冷吗裴燎?在发抖,我手都要被你捏红了。”


    这一句仿佛解了裴燎的穴位,立即松手:“弄疼你……嘶!轻点。”


    夏澈把人按到客厅毛绒地毯上,来了个标准的擒拿,屈膝跨坐在他后腰上:“轻点?你还有脸提要求?”


    裴燎脸埋在地上的熊猫毛绒玩具里,不吭声。


    什么鬼?怎么一副被欺负的模样?


    谁欺负谁啊?


    夏澈无语:“你问完该我问了,老实回答就算扯平,可以?”


    裴燎闷闷点头。


    夏澈双膝跪在他身侧,压低身体:“为什么会猜到这个?”


    他俯身的时候,长发一扫而下,垂落在裴燎后背上,还有发丝顺着衣领钻进去。


    裴燎动弹不得,拿不出让人心痒的头发,老实回答道:“你开车给我说施工场地的时候,路过红绿灯,摸了锁骨。”


    “……”


    还挺心细。


    夏澈有些出神,到底还是松开他,把头发揽到身后。


    “今天这事就算了,以后再搞强制,咱俩就没以后了。”夏澈从他身上跨下来,往卧室走去,“我下午要和总部那边开视频会议,没事别打扰我。”


    临进门前,他余光无意间看到裴燎翻了个身,安安静静躺在熊猫上,很难受的样子。


    他犹豫一秒,没有多问。


    都是成年人,不舒服也能照顾好自己,哪轮得到别人问?


    “啪嗒。”


    门关上了。


    升职加薪后就这点不好,周末不比之前空闲,随时要应付各种推脱不掉的交际和应酬。


    幸好今天开会几个大佬都是熟人,没什么争执,很顺利的完成了例会。


    下线前,有个金发碧眼的帅哥笑着喊夏澈名字:“christ,别急着走。”


    夏澈一顿:“asher?”


    asher是kl创始人的亲重孙,未来的董事长接班人,脾气好没架子长得帅,是个重度颜控。


    夏澈刚入职一周,这位太子爷就开着一车玫瑰花堵在他小区门口,扬言要追他。


    但很不幸,夏澈不吃金发碧眼那口,更别提心里还有个周奕歌,对他完全不感冒。


    好在asher只是单纯爱他的脸,在被99次拒绝后,颇有仪式感地放弃,退而求其次选择做朋友,偶尔打打嘴炮,尚且在夏澈容忍范围内。


    asher说:“亲爱的,你玩的很野啊。”


    “什么?”夏澈愣


    了下,“我玩什么了?”


    “你还装。”另一个卷发男人也乐了,“刚开会我们就发现了,憋到现在才说。”


    夏澈更茫然了。


    asher终于不再打哑谜:“christ,你看看你手腕,下次不想让我们发现,至少要遮一遮啊!”


    夏澈低头一看。


    裴燎抓的指痕清晰惹眼,因为没用力,并不骇人,有种暧昧的红。


    ……好吧,确实很容易误会。


    更别提他性取向早就在总部广为周知了。


    “你这么难追的人,怎么一回国就……哎,你们华国那四字成语叫什么来着?”asher用蹩脚的华文道,“火猪银瓜?”


    “……火树银花。”夏澈抽了抽嘴角,“但根据语意,你应该想说的是‘铁树开花’。”


    “你懂我意思就好啦。”那人骚包地眨眼,“你开的花叫什么名字?”


    夏澈不想再纠正对方丢人的华文知识,敷衍反问:“你猜猜?”


    “你这么问,难道我们认识?”asher说,“我想不到有哪个熟人跟你相配。”


    其他几人打趣说:“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哦,确实有一个。”asher表情夸张,“但你们觉得christ会和levi在一起吗?他都恨不得把levi杀了。老天,这要是levi的杰作,我他妈直接穿丁/字/裤倒吊钢管跳艳/舞!”


    他说完自己都笑了:“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哈哈哈……”


    其他人也:“哈哈哈哈哈哈……”


    夏澈:“。”


    别哈了。


    还是想想看完董事长亲重孙跳艳/舞后,怎么优雅的自杀谢罪吧。


    他面无表情下了线。


    小a总在国外跟裴燎相当不对付。


    因为他站楼下表白那天,裴燎刚好跟夏澈整理了一晚案例,留宿补觉,被一嗓子吼醒,脸色难看如碳,直接开窗让保安把人哄走。


    打那之后,他们每次见面都吵得你死我活。


    ——好吧,是asher单方面的死活。


    裴燎压根不理他,asher有次被他的闷葫芦性子气到真昏厥。


    想到这,夏澈忍不住笑了会儿。


    幸好裴燎跟他吵架不端着,不然他应该也会被气半死。


    天色已近日落。


    卧室门外静悄悄的,某人应该回房间了。


    夏澈来到餐厅,把预制盒饭丢进微波炉,随便找了部纪录片放。


    他有点强迫症和洁癖,从不在卧室吃饭,也不爱规矩坐饭桌,最舒服的状态是坐客厅茶几边,边吃边看电视。


    沙发旁边的大熊猫玩偶就是专门买来当靠背的。


    夏澈心不在焉把玩着熊猫,手指把柔软的毛发抓乱又拍平,抓到熊猫脑袋时,碰到了一撮略显潮湿的绒毛。


    他偏头看去。


    裴燎枕过这里?


    ……哭了?


    夏澈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俩字。


    但他想不出佐证该结论的观点。


    无缘无故哭什么?听到他的八卦人生哭?


    笑死,怎么可能。


    喝水不小心洒了吧。


    夏澈把那撮毛理顺,不咸不淡收回手,一脸不在意。


    十分钟后。


    夏澈敲响裴燎卧室门:“裴燎。”


    隔着门,里面回应稍显模糊:“嗯?”


    “开门,吃饭。”夏澈说。


    裴燎第一次拒绝:“身体不舒服,你先吃。”


    夏澈眯起眼睛:“你先开门。”


    裴燎坚决:“不。”


    “……”夏澈叹了口气,“你在哭吗?”


    沉默好久,裴燎说:“没有。”


    撒谎。


    原来裴少本性善良,共情能力如此强。


    “饭在门口,记得拿。”夏澈有些无奈,把冒热气的水蒸蛋和营养餐放在门口,转身回到隔壁活动室。


    自从入住这套房,裴燎那个没有闲情雅致的货压根没来过这里。


    所以他不知道,里面早就摆满了东西,大提琴、电子琴、电吉他、小提琴,还有一支竹笛。


    会的乐器不全有,有的都是他最擅长的。


    这一个月忙的脚不沾地,鲜少有时间来找雅致,进屋转了圈,最终站在挂着三把竹笛的墙面前。


    其实他对笛子没什么兴趣。


    当年学这个,是因为不好意思花养父母钱,竹笛成本低,以后去当陪练家教赚钱,方便路上携带。


    学成一门艺术不容易,后来即便不喜欢,夏澈也没彻底放弃。


    窗外的夕阳透过飘窗,洒在满屋昂贵名器上,有种身价翻倍的滤镜效果。


    夏澈眼看着刻有自己名字的那把竹笛镀上金边,抬手摘下来,轻轻放进抽屉。


    他拿起旁边的小提琴,后背靠上西侧墙壁。


    墙的另一边是裴燎卧室。


    夏澈忽略复杂有难度的曲谱,奏响了一首简单轻快的电影配乐。


    不知道裴燎记不记得,但他记得。


    他们同在高中的时间只有一年,那年一中有个夏日五月观影活动,每名师生都能获得一张五月份随机电影票。


    他和裴燎抽到了同天同场爱情片。


    裴燎的座位在他左边,两人并排坐在影厅最左侧角落。


    夏澈对文绉绉的酸□□情片不感兴趣,又不想浪费票,硬着头皮去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电影已经结束,观众散的七七八八,片尾曲愉快悦耳,宣召着电影的happyendg。


    夏澈两小时看了个寂寞,印象只有那首片尾曲挺好,跟旁边某人的声音一样好听。


    “醒了?”戴着口罩帽子的高冷帅哥用很bkg的口吻道,“那麻烦让一下,谢谢。”


    “……好,抱歉。”


    这就是夏澈和裴燎22岁正式相识前,唯一一次对话。


    说实话,他现在能记着那首ed曲谱,挺离谱的。


    而他会把这首曲子奏给裴燎听,简直更离谱。


    裴狗他配吗?


    不过算了。


    把人弄哭,总要哄一哄。


    没想到内墙隔音差,竟然方便了这点。


    ……


    另一边。


    裴燎靠在床上,眼尾还有点没消下去的红晕,垃圾桶里是刚吃完的速食餐盒,听到响在耳边的音乐,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他和助理的聊天界面。


    【。:荣喜和它创始人的全部资料,还有近况动向,下周一发给我。】


    夏澈千好万好,唯一缺点就是不会用最大恶意揣测人心。


    他那种性格,根本不会想到穷途末路的人会做出什么事。


    夏澈回京后名声日渐增大,荣喜那对夫妇以前也算圈内人,哪怕破产,应该也会在某天听到关于夏澈的消息。


    能在生气的时候拿刀砍人,不顾孩子死活送回申城,裴燎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对方会为了剩下几个亿的债务上门找茬。


    得在这种恶心事发生之前解决,免得脏了夏澈的眼。


    ……哎。


    好听。


    不愧是大学校合奏交响乐社团的主奏小提琴手。


    裴燎脸上的狠厉陡然消失,合上笔记本,翻了个身,慢腾腾抱住旁边两米长的鲨鱼抱枕。


    这个点的夕阳很漂亮。


    隔壁拉小提琴的夏澈应该更漂亮。


    可惜他没有去看一眼的借口。


    裴燎失落地闭上眼,控制不住的想到高三那年电影节。


    那年夏澈高一。


    高三生分到的电影票经过了暗箱操作,基本都是励志上进片,裴燎向来倒霉,抽到的还是评分最低的那场。


    不过他已经拿到b大保送资格,就差资料申请确认了,考不考都一样。


    没有老师管,他辗转几个朋友打听到夏澈的电影票,又辗转几层关系,找到旁边座影票的持有者,花五百块钱买下了对方五十块钱的票。


    电影讲了什么他一点没看,满脑子都是枕在他肩膀上睡着的人。


    高中时期夏澈还是短发,夏天穿的少,扫在皮肤上痒痒的,让人浑身躁动。


    裴燎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察觉对方快醒了,才悄悄挪动肩膀,小心把他脑袋扶正。


    影厅大灯亮起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耳朵和脸一定很红,为了不丢人,立即戴上早有准备的口罩帽子。


    再扭过头,就对上了夏澈狭长的眼睛,带着刚睡醒的懵懂水雾,特别漂亮。


    裴燎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抽风了,张口就是:“醒了?”


    说完意识到不妙,语气太冷,会不会被误以为脾气不好?不够礼貌?


    他接着不过脑子:“那麻烦让一下,谢谢。”


    “……”


    裴燎真的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礼貌了,但没完全礼貌。


    他来不及补救,夏澈起身,对他歉意笑了下。


    “好,抱歉。”


    “……”好、好好看。


    裴燎脑子一团乱麻,同手同脚从他身边走过。


    走到门口的时候,余光看到有人走到夏澈身边打招呼,应该是他同学。


    那同学问:“夏澈,你定大学目标了吗?”


    “不用定。”夏澈说,“我肯定选最好的。”


    “q大吗?”


    “嗯?q大确实是最好的……”


    说到这,裴燎就听不到了。


    他那时不知道自己心跳那么快是什么意思,只是决定了参加一个月后的高考。


    可命运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裴燎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夏澈后面还有一句话。


    “不过我不打算考国内,我走国际生,已经考完雅思了。”


    ……


    小提琴的音色渐缓,干脆利落收住了最后一个音。


    裴燎睁开眼,望见窗外灯火璀璨。


    太阳落山了。


    他小声道:“夏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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