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玉门关烈阳如火。
大邺和北凉以河道为界,东为大邺,西为北凉。
赵鸢作揖:“北凉公主,我是大邺...”
她的自我介绍说了一半,裴瑯一个箭步,将她护到身后,对北凉公主说:“公主,请你尽快撤并离开玉门关。若两国真的开战,北凉必败无疑。”
那明媚妖艳的女子嗔怨道:“小气吧啦的男人,我不过是看上了你,你竟威胁要灭我国家,那夜你我快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北凉公主对裴瑯的警告视若无睹,她看着赵鸢,“裴瑯,她是谁?”
赵鸢打算再一次自我介绍,裴瑯抢先:“她是我婢女。”
婢...婢女...
赵鸢心中知道,裴瑯这么说,是为了保护她。她暂时咽下这口气,一言不发。
“我说,你找婢女的眼光也太差了些,这木啦吧唧的,能伺候好你么?”
木啦吧唧...
赵鸢心中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
说实话,在看到北凉公主的时候,赵鸢怂了。
胡人女子骨架高大,北凉公主高大丰满,面容惊艳,赵鸢和她比起来,恰似一只碰到了孔雀开屏的小喜鹊。
她不想主动惹事,便找借口带裴瑯回去:“侯爷,驿馆饭菜已经备好,诸位县官都在等您一起用膳呢。”
裴瑯左右为难,北凉公主却通情达理道:“夜里我等你。”
赵鸢找借口带走了裴瑯,二人骑马走在前面,逐鹿军在后面跟着。
沿着被风蚀的干涸河床走了几里地,赵鸢才终于肯开口和裴瑯说话了。
“裴瑯,眼下已经不是你我的私事了。刚才我也看见了,北凉人的眼睛,饿狼似的直盯着玉门关,我们得想个法子,一次性威慑住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随意侵扰百姓。”
“鸳妹,我已经写信回长安,调遣全部逐鹿军,你不用担心此事。”
“若我有一计,用不着出动全部逐鹿军呢?”
“鸳妹,涉外之事一项复杂,若你处理不好,太容易让人拿住把柄了。”
“裴瑯,你先听我说完。”
赵鸢骑着马,慢悠悠往前走了几步,裴瑯跟上她:“鸳妹,你说。”
赵鸢望着远处的城门,悲壮道:“裴瑯,你愿意牺牲色相吗?”
“鸳妹,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赵鸢道:“你我之事,以后再议。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北凉人退兵。我今日一早突然心生一计,北凉和我大邺曾立协议,楚河汉界,互不干扰。若是北凉公主没有通行令私闯关内,我们便能名正言顺将她捉拿,用她来逼北凉退兵。”
裴瑯幼年丧父,赵家对他视如己出,他和赵鸢似亲兄妹一般了解对方。虽然别人都说赵鸢木讷老实,但裴瑯一直认为,这才是她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正是这种按章行事的木讷,造就了她的单纯善良。
此刻她的提议,虽是个可行之策,却难免过于下流,像是混迹官场老手使出来的,而非赵鸢这个清白正直的年轻士人。
“鸳妹,若是以前的你,绝不会用这样的小人手段。”
赵鸢呐呐道:“裴瑯,你这样想我么。”
裴瑯见她低落,安慰道:“鸳妹,我理解你只是想让北凉人尽快退兵。这件事,就按你说得来。”
赵鸢道:“裴瑯,委屈你了。”
“今夜我会想办法引诱沮渠燕进入关内,然后以擅闯关内,以破坏邦交协议的罪名将她捉拿。”
赵鸢听到裴瑯要夜里引诱她,女人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她敏感道:“你为何如此熟练?”
裴瑯哑口无言:“鸳妹,你听我解释...”
赵鸢气道:“回长安以后,你向我爹娘解释吧。”
入夜以后,赵鸢带着十几个逐鹿军,在驿站对面的废弃城楼脚下埋伏。
原本裴瑯都安排好了伏兵,不用赵鸢非过来一趟。但她越想越担忧,生怕裴瑯假戏真做,便亲自来监督。
月落枝头,一男一女共乘一马,朝驿馆漫步而来。月光照在女子白花花的手臂上,反射出讽刺的光。
正是裴瑯和北凉公主沮渠燕。
赵鸢下令:“上前捉人。”
十几名逐鹿军瞬时从城楼四周涌出,将沮渠燕和裴瑯包围。
赵鸢在最后走出来,朝沮渠燕作揖道:“公主,您未经大邺朝廷允许,私闯大邺境内,触犯两国十年前所立的边境协约,本官将按律行事,请您在大邺境内做客几日。”
沮渠燕傻眼了:“你到底是谁?”
“下官是大邺进士,太和县主簿,亦是安都侯的未婚妻,赵鸢。”
沮渠燕是北凉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横行霸道惯了,现在被摆了一道,怒气冲冲扬跃身下马。
裴瑯来不及拦,沮渠燕已经拿着马鞭朝赵鸢身上抽去,“裴瑯,你居然为了这种阴险的女人欺骗我。”
赵鸢一向被诟病过于老实,听到别人说她阴险,她心中竟然为之窃喜:总算有人看出自己不老实的一面了。
“鸳妹!”裴瑯匆忙跑到赵鸢身边,“你没事吧。”
赵鸢佯装平静:“没事,裴瑯,北凉公主是客,好好招待她。”
“裴瑯,你竟然这么对我,你...”
北凉公主开始满口粗话地咒骂裴瑯,在那尖锐的咒骂声中,她独自回到驿站。
回屋以后,赵鸢解开衣服,低头一看,自己胸前有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蓦然委屈起来,抱着被子,眼泪啪嗒啪嗒掉。
赵鸢素来不算坚强,文章写不好,被父亲责骂,会偷偷掉泪,学馆压力过大,也会偷偷掉泪。
可那时候,都有裴瑯安慰她,他会在她伤心的时候,带她去长安街市看花,去茶馆观摩那些落魄诗人斗诗。
现在,她不但失去了裴瑯的贞洁,还因为裴瑯,成了一个惹人讨厌的阴险女人。
赵鸢捂着被子痛哭了一场,哭得久了,第二日一起来,两眼红肿,头昏脑涨。
赵鸢终不能让自己这样消沉下去,用清水洗了把脸以后,她换了一身姑娘家的衣服,带着六子从农夫家里顺的糕点,前往关押着沮渠燕的厢房。
“赵娘子?你...眼睛...”
驿馆没有胭脂水粉,赵鸢无法遮掩自己肿起来的眼睛,她对逐鹿军说:“昨夜被蚊子咬了,今日起来便肿了。”
另一个守门的逐鹿军使来眼色,叫他别多管闲事。
赵鸢道:“我怕北凉公主无趣,来送些零嘴给她。”
“赵娘子,若她要为难你,你就大声喊我们。”
赵鸢点点头,“你们辛苦了。”
她象征性敲了三下门,屋中传来沮渠燕酥软的声音,“谁?”
“赵鸢。”
“不见。”
赵鸢推门而入,端着餐盘,“我怕公主寂寞,特地拿了些吃食给你解闷。”
沮渠燕冷笑:“果然裴瑯不在,你就不装了。”
“公主,赵鸢没有装,裴瑯在与不在,我都如此。”
“行了行了,你们汉人说话,我听了头疼。”
“公主,我此番话,你就算头疼也得听。你也瞧见裴瑯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儿,不论他和你有什么样的情义,家国之前,他率先放下的就是你。为了他,动辄三千兵马,值么?”
沮渠燕似盯个新奇玩意儿一样,盯了赵鸢片刻,“这位女相公,你知道我的身份么?”
“自然知道。”
“知道就好,我父皇最疼我,整个北凉都是我的,值不值得,当然全凭我高兴。”
赵鸢是儒家经典里泡大的,她一方小小的天地,只为父、君这两个角色而存在,从来没有“我”字。
说不羡慕,也是假的。
她好言相劝:“公主,若你冥顽不灵,三千北凉军队长久压境玉门关,正好给大邺朝廷讨伐北凉的借口,届时您还高兴的起来么?”
沮渠燕没有作答,她盯了赵鸢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沮渠燕生得艳美,笑起来的时候,更如一朵芳华正好的牡丹,赵鸢心道,若她是裴瑯,想必也难在这美人的攻势下保持自持。
“这位赵娘子,就算你们大邺要攻打北凉,那我依然高兴,我高兴我生在了北凉,我的父亲不但疼我宠我,更是北凉的国君,他给我恣意的自由,不像你们汉人女子,未婚夫同别的女人好上了,也要忍气吞声。”
沮渠燕的话,不论是每个字单拎出来,还是合在一起,都没错,赵鸢偏生嘴硬,她忍耐道:“公主误会了,赵鸢不是忍裴瑯,而是守礼。”
“少跟我扯那些礼不礼的,老娘听不懂。赵娘子,你说,人活着,连自己的心意都无法说清,会扯那么多大道理,有什么用?”
赵鸢碰到沮渠燕,真是秀才遇上兵。她只能战术性转移话题,“公主,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吧。”
沮渠燕是性情中人,只有性情中人,才能一眼识别人心善恶。她多少看出赵鸢今日前来的目的,一是劝她退兵,二是不想她被裴瑯伤心。
她捏了块糕点,快要送到嘴边时,忽调转方向,将糕点塞进赵鸢的嘴里,堵住赵鸢的嘴。
“你就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我要是你,这时候就该自求多福,陇右这帮世族素和你们的女皇不对付,你是女皇派来的人,你扣押了我,不怕世族拿来做文章?你人微言轻,拿你做文章倒还好说,要是拿你们大邺的女皇做文章呢?你到时候可得里外不是人了。”
赵鸢一心只想让北凉退兵,着实没想这么远。
她也是没料到,一个恋爱脑的公主都比她更有远见,一时除了担忧,还有点儿自愧不如。
她咽下糕点:“多谢公主提醒。”
沮渠燕瞧见赵鸢红肿的眼,叹道:“你昨夜哭鼻子了吧,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怎么不拿脂粉遮一遮?”
“我是来上任的,没有机会用到脂粉,便没有随身带着。”
沮渠燕说:“恰好我带了,给你遮一遮吧。”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脂粉?”
“要不然如何将你未婚夫迷得团团转?”
赵鸢无言反驳,沮渠燕将她按在梳妆台前,用深色的脂粉压了压她眼睛肿起来的地方,“男人是用来让你开心的,可不是用来让你哭的。”
沮渠燕温柔的力道让赵鸢不由对她生出了一些好感,可她觉得沮渠燕说的不对,她昨夜是哭了,至于是不是因裴瑯而哭,那就另当别论。
也许她只是在怜惜,自己这一生,还没能真正的体验过爱恨情仇,就被永远地和一个纨绔子弟绑在了一起。
从沮渠燕屋中离开时,梳了妆赵鸢容光焕发,嘴甜的逐鹿军夸她国色天香,她一路轻快地蹦跳着回屋,刚上了楼,楼下传来一阵唐突的跑步声,“赵主簿!”
赵鸢回身朝楼下望去,说话之人已经行无影地冲上了二楼,来到了她身边。
赵鸢行礼:“下官见过田刺史。”
田早河上气不接下气,人都快背过去了,还不忘给赵鸢回礼:“赵主簿,大事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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