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瑯在魁星楼里睡到日上三竿,半梦半醒中,掀开被子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他迅速握住床头的刀柄,大喊:“你是谁!”
一柔弱的汉人女子从被窝里露出脑袋,委屈道:“侯爷,昨夜是您搂着奴家回来的。”
裴瑯男女私德差,脑子却好使,他回忆昨夜,自己分明是搂了个胡女回来的,怎么过了一夜,就成汉家女了?
“休要骗过本侯,是谁派你来的?”
对方道:“奴家婉柔,是鸨母的同乡,饥荒时家人都死光了,鸨母见我可怜,收留了我,但是来魁星楼的客人都喜欢胡女,奴这里一直没有生意,鸨母便找人教了我化妆的手艺,教我平日里打扮成胡女...”
裴瑯虽花心,对姑娘却素来温柔,尤其对方真是柔弱无依,我见犹怜。
婉柔突然转过身去,露出luo/背,“侯爷,昨夜李郎在奴家背上题过字的,这可以证明确实是奴家。”
昨夜一帮男人玩得尽兴,王老爷提起李凭云是状元郎,让他献墨,李凭云也是豪情之人,直接在婉柔背上提了字。裴瑯检查过,那字迹还在,看来婉柔说的的确是真...
裴瑯脸色极差,“滚。”
婉柔应声,“是。”
婉柔衣服还没穿好,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裴瑯怒道:“谁?”
“侯爷,是我,阿元!不好了,赵娘子来了!”
他大抵是和陇右不对付,从前最省心的赵鸢,自打来了陇右之后也变得让他不省心了。
裴瑯唯恐赵鸢是来捉奸的,他从速穿戴好,破门而出,边疾步下楼,边对阿元抱怨,“昨夜就不该让李凭云先走,指定是他给鸢妹泄密了。”
阿元腹诽,自己不守德性,还有理说别人了。
主仆二人下了大堂,步子却不由慢了下来。清晨的魁星楼大堂一片狼藉,一个脏兮兮的乞丐站在大堂之中,他被绳子捆绑着,限制自由,绳索另一端被人掌握,牵绳之人正是赵鸢。
在赵鸢正对面,晋王一身便衣坐在椅子上,大脚搭在脚蹬上,一个胡女跪在地上给他揉腿。
晋王虽是武将出身,却不似寻常武将有种端正的气概,细看其人,一脸纨绔相。
赵鸢练了一路,语气异常沉稳,不卑不亢:“晋王,下官是陛下任命的肃州府太和县主簿,听闻您在凉州,本该路过凉州时就前去拜会,但因上任日期紧急,便走了另一条道。”
“赵主簿真是有心了,虽咱们陛下也是个女人,但能女子身份考中进士,也是在不容易。”
这话明夸暗贬,稍稍聪明点的人都能听出来,晋王是在说赵鸢能考取进士,都是因为当今陛下也是个女人。
赵鸢谦逊道:“今年进士科共十七人,赵鸢仅排第十,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
“那你不好好学习,大清早来找本王,是什么意思?”
晋王不但对赵鸢是这个德行,当年对女皇也是这个德行。
赵鸢心道,说话如此不中听,活该被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被长安和西洲都护府两侧夹击。
赵鸢侧身,手指向胡十三郎,“此人晋王可认识?”
晋王的反应出乎赵鸢意料:“胡十三郎啊,本王派去迎接赵主簿的人,赵主簿莫不是将其当成贼人,五花大绑了过来?”
晋王料定赵鸢有口难言,于是指鹿为马,胡说八道,死不承认。
赵鸢咬牙忍住怒意,两个深呼吸后,顺着晋王荒唐的口吻说下去:“既然他是王爷派来迎接我的,怎会持着凶器,半夜刺杀我?”
晋王看向胡十三郎,“我让你去迎接赵主簿,谁教你去行凶的?”
“王爷,是奴才会错了意,都怪奴才爹娘,把奴才生的跟猪一样笨,理解不了您的意思。”
晋王和胡十三郎一唱一和,把赵鸢当傻子一样糊弄。
裴瑯忍不了,下楼道:“王爷...”
“王爷!”赵鸢蓦地打断裴瑯的话。
她终于在昨夜想明白了李凭云叫她和晋王硬刚。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是裴瑯的未婚妻。
裴家是开国勋臣,有裴家这棵大树,晋王不敢当真拿她如何。
晋王和女皇争皇位,裴家是中间立场,晋王敢为难女皇,却不敢为难裴家。这也是当初赵太傅让裴瑯送她前来的原因,或许,也是女皇让她来陇右的原因。
可赵鸢左思右想,自己不能依赖裴瑯。且不说她和裴瑯最近争执不断,就算他们二人相亲相近,她靠得了裴瑯一时,能靠他一世么?
这始终是她的仕途,独立女士不能总由别人搀扶着她走。
她决心自己面对晋王,所以打断了裴瑯的话。
“王爷,想必...”赵鸢也陪他们一起装傻,“胡十三郎是真的误会了您的意思,我如今毫发无伤,您莫要责怪他。”
晋王没想到这二货说话会转弯,眼神震了下,多亏双眼眼皮厚实,才没被看穿。
“赵主簿真是大度,胡十三郎,还不给赵主簿磕头?”
胡十三郎委屈道:“她她她绑着我,我跪不下去啊。”
赵鸢逼自己假笑:“王爷,这胡十三郎性情挺豪爽的啊。”
晋王捧起茶杯,“性情豪爽有什么用?连人话都听不懂,废物一个。”
赵鸢忽然弯腰作揖,“王爷,这种废物留在您身边,想来只会坏您的事,下官初来乍到,正缺个私奴,斗胆请王爷将胡十三郎赠于下官。”
把胡十三郎交还给晋王,就是把他刁难自己的证据还了回去。反正晋王死不承认这刺客是来针对自己的,那就当他不是刺客呗。
对晋王来说,把胡十三郎按插在赵鸢身边其实正合心意,但是这是他的意图,不该是这小贼婆的意图啊。
晋王琢磨不透赵鸢的意思,又不想显得自己小气,大手一挥:“行啊,一个奴隶而已,回头本王就把他的奴契转给赵大人,当是给赵主簿新官上任的赠礼了。”
“多谢王爷。”
“□□娘的。”晋王突然大骂一声,赵鸢一个抖擞,以为他在骂自己,遂低着的头不曾抬起。
她在余光之中,看到晋王一脚踹向给他捏腿的胡女心窝,耳旁再度响起晋王的声音,“男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是婆娘该有的智慧。”
指桑骂槐。
骂完胡女,晋王又道:“赵主簿别见怪,本王就这暴脾气,看不惯自作聪明的女人,这胡婢擅作主张捏了本王的伤腿,本王骂她两句,应不为过,赵主簿回了长安,可不要去陛下面前告状啊。”
赵鸢做人十七年,还没被人当面骂粗口,她隐忍道:“下官地位低微,要见陛下一面,难如登天。”
晋王忽然看向一旁的安都侯,大笑道,“小侯爷,你这未婚妻有点意思啊,本王跟她开玩笑,她竟然当真了。”
裴瑯挤出一个十分难堪的笑容。
这个赵鸢,考上个进士真是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晋王叫了人去准备了茶点,等茶点的时候,他同裴瑯谈话,赵鸢就一直站在旁边候着,直到茶点来了,晋王才道:“赵主簿,怎么一直站着啊?”
赵鸢道:“王爷没让下官入座,下官不敢坐。”
晋王道:“赵主簿,你是县吏的时候,咱上下有别,但你若是裴侯未过门的妻子,那咱就都是一家人,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赵鸢入了座,老鸨一一介绍介绍了点心,最后又补充一句:“这道莲子黑芝麻糕,是婉柔亲手做的,特地给安都侯补气血的。”
听到她刻意提了婉柔的名字,裴瑯脸色发沉,“我等在此吃茶,未允许你开口。”
这顿茶点是都是江南风味,赵鸢许久未吃到如此色味俱全的点心,甜食下肚,烦恼全无。
晋王用茶水把嘴里的点心送下去,道:“听说肃州田刺史学馆办的不错,王善人是凉州第一儒,此次本王与他前来,是向田刺史取经,明天早晨我们去拜访学馆,裴侯跟太和县丞同行,赵主簿作为大邺第一位女学士,前无古人,学馆的学子肯定乐意听得赵主簿指点,明日赵主簿就随我们一起前去。”
赵鸢明明知道晋王是借北凉一事向她发难不成,便拿访学一事当台阶下。可她诸多优点,偏有一处致命伤:耳根子软。
别人刁难她千句万句,夸她一句,她就不记恨了。
赵鸢忙道:“多谢王爷。”
裴瑯不安地看向赵鸢,赵鸢同他对视一眼,便低头继续去吃糕点。
回程路上,二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只有胡十三郎一人叨叨:“女相公,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也忒小肚鸡肠了。”
赵鸢不曾理他,到了驿馆,她找人将胡十三郎押了回去,自己欲回屋,裴瑯叫住她,“鸢妹,我有话要跟你说。”
赵鸢站在青天白日之下,道:“你说。”
“你真要把胡十三郎留在身边?”
“嗯,有何不可?”
“你这一招,倒是出其不意,但你以为晋王不知你的意图?你刚踏上仕途,不知这条道上能人多了去了,要想走远,必须藏住锋芒,出风头,就是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
“你是说我...爱出风头?”
“你休要歪曲我的好意!晋王铁定不会放过你,这样,我挑几个逐鹿军,你在太和这段日子,让他们在背后保护你,我会同你父亲想办法,将你尽快调回长安。”
赵鸢来不及说话,一个小厮捧着一个玉佩跑进来,“侯爷,我是魁星楼的龟奴,您的东西落在了魁星楼,婉柔姑娘叫我一定交到您手上。”
赵鸢挑眉冷笑:“婉柔姑娘?”
她转身背对裴瑯,“裴瑯,我不要你的逐鹿军,我只求你能给我应有的敬重。”
“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那胡十三郎倒是说对了,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就连你爹,都有两房妾室。”裴瑯哀求,“鸢妹,等你嫁过来,整个安都侯府都能交给你管,我只求一个自由。”
“你自由,为何要我委曲求全?裴瑯,我是女人,更是和你一样的人,我也求我的自由!”
“你还不自由么?你如今满眼都是李凭云,我可曾为此说过你半句?”
“我何时满眼都是他了?”赵鸢惊道。
裴瑯虽混,但也有优点,他的优点便是不双标,自己拈花惹草,却从不强求赵鸢对他一心一意了。
“...怕是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赵鸢第一反应竟不是裴瑯胡说,而是紧张地想:李凭云也看出来了么?
裴瑯见她露出羞愤的神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人性本自由,一纸婚约就将你我人生捆绑在一起,本就不公。咱们都是受害者,就不相互为难了。你喜欢李凭云,大胆地去喜欢,只要别叫我给别人的孩子当爹就成..当爹也成,但孩子得随我姓。”
“一派胡言!”赵鸢气道,“裴瑯,我真是想不通,人的嘴里怎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
“你没否认自己喜欢李凭云,不是么?”
“我是仰慕他又如何?我从未与他做逾礼之事,今日不会,往后更不会,我守住了夫子教我的道德!”
“我真是...”裴瑯气道:“对牛弹琴。”
他说完,看到赵鸢表情呆滞凝重,以为是自己语气过于严重,开始找话找补,但赵鸢依旧如此表情,直到李凭云自他身后出现,越过二人,淡淡瞥了他们一眼。
赵鸢此时此刻,只能想到一句话:他听见了,而她——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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