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李凭云本人之前,赵鸢对此人有着长达三年且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幻想,让她在二人重逢时就低了对方一等。
眼前这人突然告诉她,自己并非李凭云本人,他们之间的天平便慢慢地倾向了赵鸢。
赵鸢心道,自己是大邺开科以来最年少的进士,难道在这窃用李凭云身份的盗贼面前,还不能抬起头颅么?
既然对方不是李凭云,那她就可以公正地看待这幅皮囊了——怎么看都觉得对方都长在了她的心坎上。
如果他不是李凭云的话,赵鸢觉得,自己掌握了他的秘密,那么在二人之间,她是占上风的。
“既然你不是李凭云,那我也不妨跟你直说。”
赵鸢还没开口,她看到李凭云抬起头,于是她顺着李凭云的视线看去,天上的明月正渐隐在黑暗之中。
李凭云喉结滚动,“赵大人,月食了,有什么话,赏完月食再说。”
赵鸢也是第一次见到月全食,她被这罕见的自然之景吸引。月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随着黑暗缓慢地吞噬着月亮,赵鸢的想法又变了。
对方就算不是真的李凭云,冒然将心意告知他,也是失礼的举动。
她的内心在经过一阵激烈的天人交战后,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子。
她跑到李凭云右侧,对着他“失聪”的耳朵道:“李...这位兄台,既然你不是李大人,那我也不怕冒犯你了,我对你心动是真,但你不要误会我是个不守妇德的姑娘,而是你...”
她含羞道:“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此人亲口说过他耳背,她此番剖白,既抒发了自己心意,又不必打扰对方。
她自顾自地把对方的右耳当做了倾诉对象:“我也是人,食色性也,男人有贪色的权利,女人也该有贪色的权利。君子色而不淫,我既没有口出狂言,又未做出格之举,所以不怕人指点,果然,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李凭云回眸,抿了抿嘴唇,“赵大人,我听得见。”
什么叫听得见,他亲口承认自己右耳天残的。
“我是骗你的。”
赵鸢的眼睛瞬间瞪成两只葡萄仁儿。
“哪...哪一桩?”
“每一桩。”
“李大人,我来之前喝了酒,方才所说,都是胡言乱语!”赵鸢慌忙找借口,“下官绝无冒犯之意,夜色已深,下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告辞!”
赵鸢扭头就跑,跑到楼梯口,身后一句厉声:“回来。”
李凭云深吸一口黄土,一头雾水。大漠里的月食可遇而不可求,方才他一门心思观赏月食,并没有留心旁边那只鸭子在呱唧什么。
赵鸢硬着头皮,倒退两步:“李大人,有何吩咐?”
“晋王叫你明日一起前往学馆?”
“嗯,晋王邀下官一同前去时,下官也受宠若惊。”
“别去。”
“啊?”
“赵大人,你耳背么?”
“不是...我不明白为何我不能去。”
“我说的话你照做就行。”
“那可是晋王...下官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失他之约。”
“明日我会给晋王禀明实情,说赵大人来了癸水,腹痛难安。”
“可我癸水...”
赵鸢适当闭嘴。“癸水”这样私密之事,她自己都难以启齿,可李凭云说这二字时,没有任何淫亵隐晦。
“李大人,下官决心要做个好官,不能总是躲着困难,请容下官仔细想想。”
李凭云瞧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便不再劝:“那随你。”
夜渐深,二人并肩沉默地走回驿馆,在距离驿馆还有几十米远的地方,李凭云便停下了步子。
“赵大人先走吧。”
“为何?”
“为了我的清白,请赵大人与我避嫌。”
“李大人...”
“赵大人,你不在乎名节,但本官在乎,我不想听到你我之间有风言风语。”
赵鸢想到那日他和沮渠燕之间的亲密举动,心道:为何你同她在一起时就不在乎名节?
“李大人,那下官先行一步。”
“灯还给你。”
赵鸢道:“灯留给李大人吧。”
“不必。”
被心上人再三拒绝的滋味并不好,哪怕对方是李凭云。
赵鸢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她后退一步,道:“李大人,既然你不耳背,不论是今早我同裴瑯间的对话,还是方才城楼那一通告白,你都听见了。赵鸢不能背叛自己的婚约,能赠予自己仰慕之人的,仅有这一盏灯。”
一口气说完后,赵鸢脸憋地通红,转身羞愤地朝着驿馆奔去,逃离尴尬现场。
李凭云看着她飞奔的背影,打了个哈欠。
他提灯散步回去,人刚上楼,六子已在房间门口等待他多时。
六子得意笑道,“李大人,喝酒去吗?我下午去遛马,碰到了一个胡商,赌了一把,得了一斤葡萄美酒。”
李凭云将灯熄灭,“不喝,戒酒了。”
“戒了?”六子嘿嘿一笑,“你是因为赵大人戒的酒吧。”
“同她何干?”
“你戒了那么多回酒也没戒成,前几日,她一句叫你保重身体少喝酒,你就开始戒酒,不是因为她还能为谁?”
李凭云向后靠在栏杆上,眯眼道:“你偷听了?”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嘛。赵大人对你的关心可是溢于言表,李大人,你这次一定要戒酒成功,莫辜负她一片真心。”
“往后别在赵大人面前提起我。还有,她收了胡十三郎做私奴,回县衙前,你先将胡十三郎驯化好。”
六子不解道:“李大人,你对赵大人如此上心,为何不让她知道啊?”
李凭云神秘兮兮道,“不对她上心,我如何去得了长安?”
“你这人...”六子摇头道,“就做个人吧,踩着人家对你的倾慕,这可太不男人了。”
李凭云懒得理他。
六子伸了个懒腰,仰头恰见天色浓稠,他微笑道:“你是个臭混蛋,但赵大人真是个报喜鸟,她一来玉门关,玉门关就有雨了。”
江湖之人,观测天象是最基本的技能。
李凭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明日有雨?”
六子道:“我看天象从来不会出错...我说,有雨而已,这么高兴么?”
李凭云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他大步向前,推门说道:“本官明日要早起,不与你厮混了,告辞。”
六子被关在门外,发牢骚道:“真不是个正常人,比玉门关下雨还不正常。”
晋王定下前往学馆的时间是巳时,李凭云辰时就到了肃州州府,恰好碰上有百姓来告状。
晋王和陇右第一盛族王家的王儒人坐在公堂后面听审,李凭云奉命陪伴。
胡乱之时,前凉在凉州屠城,王儒人的先辈都是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却主动拿起了兵器,跟骁悍的胡人打了起来。城自然是没守住,却守了王家万世英名。据说王儒人的祖辈们在战死之时,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了。
那层皮是千疮百孔的汉人皮,那层骨是傲气正直的文人骨。
到了大邺时期,随着西洲都护府建立,此地再无战乱之忧,而王家人的后代——以眼前这位王儒人为首,也被安稳富贵的日子打磨得油头粉面了。
来州府告状的是一个工匠,状告王儒人的亲戚不给工钱。工匠不识字,生怕自己说话不被听到,对着田早河一通乱吼。
王儒人在晋王面前批评道:“早知道这田早河是个草包,当初就不举他做肃州刺史了,连大字不识的工匠都对付不了,如何管得好一个州府。”
王儒人说起话来,脸颊肉一抖一抖,晋王却是个爱美嫌丑之人,他越看王儒人越不顺眼,咧嘴道:“当初是你们几个选田早河上来的,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话罢晋王看着李凭云,“李县丞,你听到巴掌啪啪作响了没?”
李凭云如梦初醒:“回晋王,下官方才打了个盹儿,没听着。”
王儒人眯眼道:“李县丞,晋王面前你也敢糊弄?”
李凭云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这王儒人说话像是催眠,对方说的越多,他越困。
审案的田早河退了堂,大气来不及喘,先跑来给晋王汇报案情。
晋王不耐烦道:“你肃州的事自己处理,不必跟本王汇报。是时候该出发去学馆了,小侯爷和赵婆娘夫妻俩还没来么?”
田早河道:“侯爷还没到,赵主簿已经来了,她一直在公堂外听审。”
众人乌央乌央地走出公堂,赵鸢憋了一口气,依次向面前比她的人们行礼。
在场的有一位兼任王爷的刺史,一位刺史,一位大儒,和她品阶地位相当的只有李凭云,她最后一个才拜到李凭云。
晋王道了出发,众人按照身份尊卑依次从赵鸢面前经过,汇入他们的队伍中。晋王走在最前,随行的王儒人和田早河各伴左右,赵鸢则与李凭云并肩走在最后。
到了衙门外面,也是按这个顺序上马车的。王儒人和田早河登马车时,赵鸢和李凭云两个小吏在原地等候。
赵鸢实在忍不住,偷偷瞄了李凭云一眼。
他的眼里看不到生气的意思,赵鸢心想,若这是她爹,她如此肆意妄为,一定会罚她跪祠堂抄周礼的。
见李凭云始终垂眸,赵鸢以为对方没有发现自己在偷看,目光便越来越冷明目张胆。
那双摄人魂魄的眼睛眨了眨,倏地抬起眼皮,微笑着看向赵鸢:“看够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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