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十三郎软骨散的毒还没好,就被赵鸢一通唠叨,于是提前恢复了健康,前往瓜农的乡里去打探情况。
赵鸢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叫人家知道你是衙门来的。”
“行了行了,啰里啰嗦,老子的江湖经验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这些银子你收下,路上吃好住好。”
赵鸢丢给胡十三郎一袋碎银子,胡十三郎接过来清点一番,嗫嚅道:“你这奸人!”
胡十三郎不知是哪里人,说话口音诡异。
赵鸢误以为他说自己是“贱人”,立马瞪起眼:“你说什么呢?”
胡十三郎用标准的官话重复三遍:“奸!奸!奸!我说你是奸诈小人!”
胡十三郎前脚刚溜出去,赵鸢后脚便被司徒县令叫走了。
她心道不妙,司徒县令定是知道了她在查瓜田的案子,想要阻拦自己深入调查。
赵鸢在明堂的衣冠镜前照了照,确认自己衣冠整洁,便匆忙去了县令办公处的静堂。
司徒县令在太和县县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四十年,吃得肚皮鼓胀,今六十八岁高寿,两眼昏花,依然精神抖擞。张口一套官话,闭口又是一套官话。
他终于说完漫长的开场白,然后随意似地来了一句:“听说赵主簿在查瓜田的案子?”
赵鸢装傻:“何为瓜田?下官刚从长安过来,说来惭愧,还不曾了解过太和县的情况。”
赵鸢的演技比之过去,已有了质的飞跃。
但司徒赖在县令位置上几十年,老狐狸一只,轻而易举就看穿了赵鸢的套路。
“赵主簿初入仕途,不了解情况也情有可原。这事啊,得从一年前说起。整个陇西已经三年无雨了,农田颗粒无收,这些自个儿有地的农民啊,天天上衙门哭穷,嚷着要卖了地拿钱去做生意,本官没辙,恰好有个远房亲戚是做买卖的,那就找他出面买了农民的地,谁晓得今年下雨了,一下雨,土地就变成宝贝了,他们又开始哭天喊地把地往回要了,本官也冤啊,真不知找谁说理去。”
司徒县令一通话虽让赵鸢困惑,可她牢牢记着父亲所说的“民贵而官轻”:在官民纠纷中,判案官员的天然立场是要向着民的。
因而她并没有被动摇。
赵鸢装作犯难的样子:“啊,怎会这样?果然断案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司徒县令道:“赵主簿涉世未深,不知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是当地民风的事,也不怪赵主簿。”
赵鸢讪讪一笑:“看来下官要学的还有很多。”
司徒县令左手盘核桃,右手盘念珠,眼珠一转,“赵主簿,这个案子,本官还是想让你放手去查。”
这一出让赵鸢开始摸不着头脑了,她决定不变应万变沉默,等司徒县令慢慢暴露他的真实目的。
“但李县丞也不知几时回来,赵主簿再被瓜田案分去精力,只怕衙门里正常公务无人处理。正好本官有个外甥,也是陇右王家家门中人,书香世家,是和咱们肃州田刺史同年的乡贡,之前在武州当主簿,因病离职,好端端的男儿,不能总是赋闲在家,我就寻琢磨着,要不这段时间让他来咱们县衙帮忙。”
赵鸢从善如流:“这事全凭大人安排,下官毫无意见。”
司徒县令见赵鸢谦恭,料定她好拿捏,于是露出满意的笑脸。
“咱们县本来就是一丞两簿的配置,李县丞一上任,就赶走了好几个主簿,现在有赵大人和王道林两个主簿,我就指望你们压一压李县丞的气焰了。”
衙门空降个主簿过来,要备不少文书,至于由谁来备这些文书——自然是赵鸢。
两天后的午后,司徒县令下完棋,领着一个清隽书生前来明堂。
此时赵鸢正在翻阅李凭云曾处理过地一桩土地纠纷案,听到了动静,她立马从抽屉里翻出一本《韩非子》覆盖其上。
她起身行礼,司徒县令摸摸肚皮,“赵大人,免礼,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王道林,你这几日且专心忙瓜田案,衙门里有什么活都扔给他来办。”
王道林完美诠释了“文人弱骨”四个字,五官倒是好看,只是过于白嫩,没有精气神。
赵鸢不可避免地将他和李凭云做起了比较。
李凭云也是个文人,也不见得多么孔武有力,可他不论是立是坐还是躺,不论他颓丧或是傲慢,都隐隐有一股骨气撑着他,叫人只能抬头仰视他,而无法低看他。
司徒县令虽口头上说让赵鸢把衙门里的活丢给王道林,赵鸢却怕被抓到把柄,不敢照做。
她老老实实将司徒县令塞过来的文书整理完,夜色已深,赵鸢继续学习李凭云的断案手记。
“赵主簿?”
“啊...”赵鸢被突然出现的王道林吓了一跳。
赵鸢翻看李凭云断案的记录,是为了深入了解太和县土地使用的情况。她不想被司徒县令和他的眼线知道自己为此事上心,于是边说话,边偷偷将手里的书往旁边挪。
“王主簿,今日是你任职第一天,不用办公,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当值时间了,明天再来便可。”
“在下从前负责公堂的清扫,习惯前一天晚上过来打扫干净,今晚本来是想来打扫明堂的,没想到赵主簿还未回去。”
赵鸢道:“我刚抄完文书,这就要回去了。”
“赵主簿可是想了解本地的农耕情况?”
赵鸢假笑道:“如今是太和县转牧为耕的重要时候,身为县里的主簿,自然要多了解些情况。”
“赵主簿,恕我直言,你若想要解惑,最好的法子不是苦读书,而是去地里看看。”
赵鸢觉得对方言之有理,可却行之无道。
司徒县令嘴上说要她去查案,结果每天都布置大量的公文,她压根无法抽身。
王道林率先道:“赵主簿,家父正好在太和县有几亩地,租给了佃户看管,您若愿意赏脸,沐休之日,可随我去田间了解情况。”
胡十三郎三日没有音讯,赵鸢已不指望他了,眼下有此机会,她不能放过。
大邺每月月初、十五、月末各有一次沐休,下一次沐休正是十五,赵鸢原本打算十五这天和王道林去田地里,恰好前天晚上胡十三郎终于回来,并带来一个不大妙的消息。
“这帮农民说个三两句就要哭天喊地,我屁都没查着,倒是我利用我广大的人脉发现,征地的土地主看似各有背景,实则都是和陇右世家沾亲带故的。”
赵鸢叹了口气,“世家操控各地官员,利用官员之手实施各种举措,名为惠民之举,实际上却是要将农民最后一点财产也剥夺干净。”
“娘们家别老叹气,容易长法令纹。”
赵鸢瞪了他一眼:“我给了你五两银子,你去了半个月,就只带来一个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消息?”
胡十三郎眼珠子转了一圈,确认四下无旁人,低声道:“你猜去年农民大肆兜售祖田,是谁在后面煽风点火?”
“我猜不到。”
“...说来你肯定大吃一惊,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心上人,李凭云。”
“李大人不是我的心上人...李大人?!”
赵鸢一时无法理清其中关系,胡十三郎煽风点火道:“什么状元郎,不过是世家的走狗罢了,赵大人,我虽不大喜欢你,但也佩服你是个心胸端正的娘们,我可提醒你,别被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骗了。”
赵鸢道:“明日沐休,我会亲自去田里调查,你随我一起去。”
原定好了第二日出发,结果胡十三郎一大早开始闹肚子,赵鸢刚要和王道林两人出门,司徒县令又派人过来叫她去给寿星题字题字。
于是这次实地调查被推后到了月底的沐休。
有了前车之鉴,赵鸢这次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她一大早带着王道林、胡十三郎准时出发前往农田。
王道林是个贴心人,出发前给赵鸢送来一大包东西,其中有晕车时涂的草药膏,有解闷的精致糕点饮品,赵鸢颇为受用。到了田间,赵鸢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赵家祖籍在益州,是当地大地主,家里祖田统一交给赵鸢二叔掌管,几年前他将所有的农田都用来种茶,当年赵鸢时随父亲下过一次茶田,恰逢雨过天晴,茶农遍布田间。
比之当时农田间的盛况,太和县田地间少有农耕者,好不容易得到雨水浸润的土地无人问津,只是偶尔有几个放羊的孩童经过,羊群四散在田间,啃着荒草,牧童躺倒在树下睡大觉。
旱田里的一片绿,正是王道林家的葡萄园。
王道林道:“此地农民,祖辈都是乞丐流民或者蛮族,天性懒散,不知天道酬勤一说。家父特地请来农学家,在此地建立葡萄园和梨园,事实证明,太和县并非蛮荒之地,土地气候及利种植葡萄瓜果。”
王道林喊来管理葡萄园之人,命其带着他与赵鸢走近葡萄园里。
“赵主簿,您是长安来的大家闺秀,应当未曾体验过亲自采摘的乐趣吧,想试试么?”
葡萄藤上的葡萄硕大碧绿,赵鸢微微一笑:“好啊。”
赵鸢伸手摘下一颗色泽诱人的葡萄,直接往嘴里放去,王道林及时抓住她的胳膊:“赵主簿不可!”
赵鸢望着自己被人捉着的胳膊,双目睁大,王道林立马松开手,“赵主簿,葡萄易生炭疽病,为防虫害,上面是撒了药的,不可直接下肚!”
赵鸢尴尬地笑了笑:“是我没有常识。”
王道林熟练地摘下一串葡萄,放进一个金盘里,让佃农拿去清洗。
片刻后佃农拿来清洗干净的葡萄,赵鸢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拿,王道林拦住:“赵主簿,我先试试有没有洗干净。”
赵鸢莞尔:“多谢道林兄。”
王道林以身试“毒”,吃下一颗,没尝出异味,于是摘下最大最饱满的一颗,递给赵鸢:“赵主簿请。”
终于能吃到葡萄了,赵鸢刚捏起王道林手心的葡萄,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确定无毒么?”
这声音、这语气为何如此熟悉?
赵鸢来不及吃葡萄,转身望去。
身后的葡萄树前,一个颀长的身影伸手摘下一颗葡萄,赵鸢第一眼看到到对方被日光照得透亮的胳膊,青色的筋脉在其上爬行。
待她看清那人,呆傻了片刻,惊讶道:“李大人,你为何会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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