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是狗1
刑部官署大门贴着一副极为通俗的对联:一把明镜心头挂, 两手横刀斩恶畜。
“刑”是一国良心的底线,能吃这口饭的人,必不能轻易被钱权色所诱哄。普通门第出身的士子, 难免心中有所贪婪, 因此刑部门槛极高,能进刑部者, 才华是敲门砖, 务实是必备条件,最终决定去留的, 还是看家世。
刑部官员,各个身家显赫, 显赫到什么程度——万两黄金都不足为奇。
当然, 如此形容刑部的年轻官员们,显得过于累赘。简而言之,这里有一窝子男版赵鸢。
刑部诸郎君, 因为都出自高门,又都有才华傍身,于是造成了彼此看不上的局面。
赵鸢来的时候, 他们各看各的书,明明晒着同一片太阳, 也恨不得隔出百八十道阴影来。
赵鸢作揖道:“诸位, 我是新来的主事赵鸢。”
鸦雀无声。
正如赵鸢瞧不起那些平庸男儿一样, 这些高傲的刑部青年也瞧不上她一个靠女皇和父亲上位的姑娘。
官场厮混了这段时间,赵鸢也学会了表面和颜悦色, 心中骂爹骂娘。
忽然间, 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寒气。赵鸢弯腰上前,同那自屋中走出来的人行礼:“孟侍郎。”
孟端阳道:“我要去都省会见尚书, 你把大理寺送来的案子归纳整理后,待我查阅。”
又是案头任务。赵鸢是个喜欢并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可分配给她的总是案头上的工作,原因是姑娘家心细,适合做案头工作。
厌烦归厌烦,刑部的这份差事是她自己求来的,还是得认真完成。
赵鸢小时候脑袋不灵光,学经作赋,都是靠大量的摘抄,因此她不但擅长书法,还格外擅长案头工作。抄了大半个月文书后,她将刑部近五年来的冤案都烂熟于心了,终于按捺不住,主动请求孟端阳给她更有难度的职务。
孟端阳不知道赵鸢在礼部有个外号,叫“赵损”,鸢即是隼,与损同音。赵鸢担任礼部侍郎佐吏的日子,为求各司办事,无所不用其极,于是得了此恶名。
于孟端阳而言,对赵鸢首要是护她周全,所以没有比案头工作更合适的了。赵鸢递上要更换职务的书函,他打算直接躲过去,每日天不亮就来到刑部,处理完事务,等赵鸢当值时,他正好外出。
这日孟端阳出门,不过抽空喂了几只流浪小猫,来到官署,天色已亮。
赵鸢坐在官署前的台阶上,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瞟两眼书,打一阵盹儿。
朝阳照在她身上,她身上浅青色的官服明亮皓洁。
“孟侍郎!”赵鸢听到脚步声,立刻起身行礼。
孟端阳不想浪费她的时间,直接说:“你不用每天拦我,调职之事没有余地。”
孟端阳不愧是父亲的学生,这一副冷脸的样子,和父亲如出一辙。
赵鸢早有准备:“若是没有余地的事,我定不会前来求你。我找你之前已经调查清楚了,欧阳主事因天花无法继续任职,典狱司主事暂无人选。”
孟端阳也没料到赵鸢竟会主动申请调去典狱司,他讶然道:“你可知刑部诏狱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诏狱是关押陛下钦定犯人的地方,里面的都是罪大恶极,祸国殃民之人。可是,按照尚书省的升迁规矩,司中无主事,半月内必须有人填补空缺,并以本部人选为先。我虽有主事之责,干的却是下级主簿的闲活,如今典狱司需要主事,按规矩也该我去。”
孟端阳立刻否决:“不行。”
“我在太和县担任过县令,管过县城里的刑狱,在祠部司时,同五湖四海的僧道方士打交道,从未怠慢过,我又是你亲自教过的学生,《大邺律疏》我烂熟于心,放眼刑部,没有比我更有资格担任此职位的。若你担心我父亲会不同意,我去求他。”
赵鸢的辩驳有条不紊,孟端阳想起来,以前赵鸢在国子监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她生来活泼,被国子监的书文硬生生压抑成了少年老成的模样。
“典狱司的都是苦差事,迎来送往,刑讯逼供,都要你亲力亲为,而且这些苦别人也瞧不见,你只能落得骂名。”
赵鸢道:“只要是主事该干的活,我就能干。”
赵鸢意志坚定,而按正常规矩,此时也确实该由她填补典狱司主事一职。孟端阳自然不会同意她去典狱司,可耐不住别人想让她去。当天下午,吏部的盖印的文牒就下来了。
同任职文牒一起送给赵鸢的,还有典狱司主事的制服。
普通的七品官员制服是浅青色,但典狱司因是和囚犯打交道的部门,浅青色欠缺威严,所以制服是深沉的藏青色。
朝廷官员的制服由礼部准备,礼部为赵鸢准备的制服还没下来,她只能穿上一位典狱司主事留下来的制服。臭男人穿过的衣服,那真是又脏又臭,隔天恰好是沐休,赵鸢便带着制服回了家。
小甜菜将衣服里里外外洗了三遍,将衣服晾在院子里时,还在跟赵鸢抱怨着:“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怎么觉得你越走月低呢?放着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当,非要把自己塞进臭男人的衣服里。”
赵鸢望着舒展开的制服,它与天同色。
“今日穿这不合身的衣服,是为了以后像我这样想要入朝为官的姑娘,能穿上合身的制服。”
小甜菜当然听不懂她说的,在她看来,赵鸢完全是自讨苦吃。不过赵鸢自己情愿,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的。
沐休这日,赵鸢一觉睡饱,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想要穿上那身典狱司主事的服饰。
门一开,赵太傅与梁国郡主二人站在太阳底下,一个比一个严肃。
虽说是在同一个家中,但赵鸢作为女儿,也很少见这夫妻二人一同出现。她迎上前,“阿耶阿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太傅开口问道:“这身制服怎么回事?”
“你们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梁国郡主对赵鸢素来没有要求,今日是第一次对她如此严格:“鸢儿,你糊涂!那典狱司是什么地方?里面关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啊!是整个尚书省最脏的活,你要做官,娘不拦你,可不能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定是陈国公,你是你爹的女儿,你的动静,他能不清楚吗!”
赵鸢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她劝导道:“典狱司主事一职空悬,总得有人来做。”
梁国郡主不愿意苛责女儿,她转向赵太傅:“鸢儿不懂朝中利害,孟端阳也不懂么?你去把孟端阳叫来,我亲自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孟端阳他也是公事公办,我不去典狱司,难道要写一辈子文书么?我写的手都烂了,不想写了!”
赵太傅和梁国郡主都觉得眼前的女儿变得十分陌生。赵鸢向来都是恭顺懂事的,可是,她真的从来如此么?
赵太傅日理万机,梁国郡主一心侍佛,赵鸢是由赵府和裴府的下人拉扯大的,说起赵鸢,他们只能想起一个知书达理的空壳。
赵鸢看着沉默的父母,心里更加委屈,她冷声道:“若是赵谨辞做了和我同样的事,你们也会质疑他么?我想,你们只会觉得他血气方刚。”
听到赵鸢提起谨辞,父母二人俱是失神。赵鸢长这么大了,原来,谨辞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
赵太傅道:“谨辞他比你冷静,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谨辞死在赵鸢出身之前,她谈不上和谨辞争宠,因为无论如何,她争不过一个死人。
赵鸢一把拽下晾衣绳上挂着的藏青色制服,抱在怀里,越过父母。
梁国郡主追问道:“鸢儿,你去何处!”
“我回刑部呆着。”
“好好的沐休之日,你去刑部做什么!难不成和那些犯人呆着么?你回来”
“让她去吧。”赵太傅拦道,“过几日,她便知难而退了。”
赵鸢已经走远,凭着一腔郁气,她一口气走到了尚书省。
大邺人的骨子里崇尚享乐,沐休之日,整个尚书省只有几个值班的胥吏,平时日理万机的官署一旦没人,也不过几个冷清的空房子。
忽然头顶一声闷雷,她抬头,只见天上乌云汇聚。
雨说下就下。
赵鸢冒雨前往官署,锁上门换上典狱司主事的衣服。典狱司前任主事欧阳是个七尺男儿,赵鸢穿他的官服,实在不合身。腰身肥大、手脚过长,都是其次,最要命的是她的肩膀撑不起这件衣服。
它和过去那些谨辞穿过的儒服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
赵鸢挺起胸膛,走向牢狱。
刑部大狱关押的,据说是谋逆之人,但若是真的谋逆,是绝对不被允许活下去的。这间冷清的监狱,关押的更多是连坐的家人朋友。
赵鸢在沐休之日突然前来,今日值班的狱卒们猝不及防,桌上的酒肉和叶子戏都来不及收。
赵鸢生性活泼善良,为了服众,她只能强行收起自己的慈悲,换作一脸冷漠。
眼前的酒肉气象让她怒不可遏,可她转念一想,但是威严未必能服人,于是冰冷地打趣道:“酒肉可管够?要不要我帮你们再添点?”
话是好话,用她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赵鸢调来之际,他们就了解清楚了她的背景。虽是个姑娘,但是太傅家的闺女,侍郎的嫡系学生,据说身后还有女皇撑腰,总之不是他们敢给脸色的人。
“不不用了。”一个机灵的狱卒见机行事,“赵主事,兄弟们连着当值了半个月没回家,今天是沐休,我就想着,买点好吃的犒劳弟兄们,正好有点心,您也尝尝。”
赵鸢耳根软,却实货。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外形精致,散发着浓郁奶香,并非狱卒俸禄买得起的。
赵鸢道:“不吃了,我去狱中看看。”
那机灵的狱卒又说:“啊赵主事,今个儿兄弟们起得晚,还没打扫,里面全是灰,呛着您了怎么办?要不您先回官署去,我给您送些茶点过去,您吃饱喝足,休息好,我们把里面打扫干净亮堂了,您下午再来。”
牢狱有干净亮堂的么?
赵鸢察觉到对方在阻止自己进入狱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机灵狱卒回答:“回赵主事,小人郑东。”
赵鸢道:“郑东,这些酒肉的来源,本官不跟你们追究,但在典狱司,我是主事,进不进得了刑部大狱,你们说了不算。”
她径直朝囚室的方向走去,郑东突然大喊一声“赵主事来了”!
狱卒收贿放家人亲眷去牢里见囚犯,这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但这件事发生在赵鸢的眼皮子底下,她不容许。
她杀气腾腾地往里走着,倒不是气怒,而是因担心。
她上任之前,刑部已经发配了一波囚犯,如今里面关着的,只有一位年过五荀的长者。此人是先帝在位时的中书舍人,先帝亡故后,以拟假兆的罪名被捕,先是被关入大理寺,后又被发配至边关服苦役,前些日子又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押回了京兆府的牢房,兜兜转转,最终被送入刑部大牢。
二十年牢狱生涯无人问津,如今突然有人来探望,赵鸢难免不多长心眼。
在长廊尽头,火光暗暗照亮一个身影,赵鸢看清那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讶然道:“李大人”
男人都是狗2
李凭云闻言回首, 便看到一脸错愕的赵鸢。她因一时吃惊,忘了要挺胸昂首,人被身上的制服压住了, 赵鸢身量不矮, 却仍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若换作别人非要把自己塞进不合身的衣服里,李凭云大抵是瞧都不会瞧一眼。偏生是赵鸢, 这样薄的命, 非要撑起她难以承担的厚重。
赵鸢很快收起自己惊弓之雀的神情,“李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李凭云微微一笑:“自然是来探望赵大人了。”
“李凭云, 你不要骗我。”
她上前推开李凭云,囚犯恭顺地躺在地上的麻布毯上, 双眼无忧地合着, 眉宇舒展。
赵鸢张口喊对方的名字,可她张口瞬间,李凭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他胳膊从赵鸢后侧环过, 捂住她的嘴。
“只要你不声张,他就是病死的。”
赵鸢转过身,双眼猩红:“我们不能这样。”
“陛下给他的路, 他不愿走。我给他一衷毒药,他服了, 是以死谋生罢了。我知道你想追究, 可你要问谁追究?刑部大狱里关着的人, 大部分是这样的结局,你若想追究, 只能怪你自己来错了时辰。”
“李凭云, 你这是谋杀!”
李凭云轻笑:“那你去告我啊。”
赵鸢转头就走,李凭云了解她的脾气, 她肯定会真的去告他的。在事情闹大之前,他拦住她,从腰间拿出一纸密令。
密令没有署名,没有盖印,但她辨字能力一流,仔细辨认过后,确信这是出自女皇亲笔。
她猜到了李凭云是替女皇办事,问他时他也没有否认,可亲眼撞破,仍然难以接受。
赵鸢并没不对朝廷报以过分理想化的期许,相反,她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的祖父,乃开国勋臣,她的舅舅本是长安道总兵,在女皇登基前一年,突然抱病还乡,自此不再问朝事。
父亲那些老友,一个个被捕入狱,那些熟悉的叔伯们默默消失,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只是暂时地无法相信,李凭云也是那些人。
那些以清白换权势,枉顾人命的人。
李凭云看穿她心中所想,并不为自己辩解,他拎起赵鸢肥大累赘的肩头,道:“你那里有针线么?我给你将这衣服改合身些。”
“针线是有,不过李大人,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总得让我先处理了。”
李凭云是礼部上官,按规矩赵鸢该把他请入刑部会客堂里,但她没有。她将李凭云塞进了自己平日休息的官舍里,自己出门去处理牢房里那具尸体。
一般主事级别的官员是没有专门的官舍,但赵鸢是这里唯一的姑娘,孟端阳特地寻了一间空闲的屋子,给她当做官舍。
赵鸢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不被特殊看待,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想在男人堆里做事,不愿迎合,就避免不了被孤立。
官舍不大,李凭云三步就能丈量。屋里一切从简,床铺和书案,都是最简陋的款式,李凭云能够想到,赵鸢若不为官,以她的身份,这辈子也不会住进如此简陋的地方。
屋中最扎眼的当属塞满典籍的书架,赵鸢摆在台面上的书都很规矩,四书五经,六艺史学。
狭小的空间容不得多放一张椅子,李凭云只能轻轻坐在床沿。他明显感觉到身下藏着一本书,李凭云不屑做鬼祟之事,但赵鸢久久不回来,他耐不住好奇,从床垫下摸出一本书。
翻开残破的书封,李凭云看了一眼,喉结滚了滚,耳根蹿红。
他飞快把书放了回去,坐在床上喘息了久久,心神才宁静了。
牢里死人,对狱卒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郑东提议,直接把人送去义庄,从前都是这么干的。
赵鸢打探了一圈,才知道死在牢里这位前朝舍人无亲无故。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咬着牙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中该有多少冤屈?赵鸢不敢多想下去。
她联络了义庄,又请了以前在祠部司认识的和尚为他做法,火葬结束,天已经黑了。
她被这身制服压得透不过气,只想赶快脱下它。官舍那一带黑灯瞎火,想必李凭云早已走了。
赵鸢推门进去,点亮蜡烛。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床铺上躺着的人。
李凭云只有半个身子躺在床上,下身落在地上,想必是没防住睡着了。
他睡得如此平静,丝毫不像刚刚杀过人的。
杀人——赵鸢也不知这个词准不准确,毕竟他手不见血,充其量只是递刀之人。她走到床边,默默坐下观察李凭云的睡容。
她想到当初太和县时他不经意的温柔,想到后来他富有侵略性的吻,不禁蹙眉:这个人,真的只是在利用自己么?
从没有分毫真心么?
李凭云听到了动静,他睁开眼,一时间难以适应光明,于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耳旁传来赵鸢的轻笑:“李大人,睡得好么?”
人刚睡醒的时候,很难思考。李凭云也如此,比起平日,他此时颇为诚实:“赵大人,你怕我么?”
“怕。你深不可测,什么手段都会用,什么人都能利用,谁能不怕。”
李凭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要松手,手中的柔腻又让他不舍。
“赵大人,只要你跟着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赵鸢抽开自己的手腕,轻轻笑道:“不是说要帮我改衣服么?针线给你拿来了,要我换下衣服么?”
李凭云空洞地摇摇头,“不用。”
他拿来针线,在灯火旁穿针引线,十分专注。赵鸢坐在旁边,静静等待着,也静静凝视着。
“李大人,你真的会缝衣服么?”
“嗯,小时候衣服都是自己缝的。”
“你娘呢?”
“死了。”
“李大人生的这么好,没有姑娘为你缝衣服么?”
“我在寺庙里长大,不准近女色。”
赵鸢噗嗤一笑:“那你以前也是光头么?”
李凭云骗过太多人,他不是一个有真心的人,但针线活容不得人一心二用,他被迫认真回答着赵鸢的话:“我不想当和尚,没有剃度。”
“为什么不想当和尚?”
李凭云可算知道了,为什么赵鸢饱读群书,学问做的却不深。因为她太喜欢刨根问底,什么事都想钻研出本质来。
“没有为什么,你过来站好。”
赵鸢走到李凭云面前,她并不相信李凭云会改衣服,等着看他出丑,于是走到他面前站着。李凭云绕到她身后,将肥大的衣服腰身向后合住,低着头,一针一针缝着。
“赵大人,你审完了我,该我审你了。”
赵鸢道:“我的心干干净净,不怕你问。”
“为何要来典狱司?”
“我也是进士出身,千里挑一出来的,我不甘心总是做整理文书的活,大不了,不过是搞砸了,也好过没有迈出这一步。”
“今天陛下处死了刑部牢房的人,是对孟端阳的考验,他若敢追究,便是自毁前程,赵大人聪慧,不必我教,也知道要怎么同他交代。”
“你让我骗孟老师?”
李凭云的手紧了紧,“这里是朝廷,真假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活到最后。”
赵鸢她笑道:“李大人,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李凭云正在收腰身的线,“这是在救你。今天典狱司的主事若不是你,也不至于这么难办。”
他的手忽然伸入赵鸢腰内侧,赵鸢惊呼,李凭云抽出那里藏着的防身匕首,将她袖子割开一个口子,按照自己割开的线条重新把袖子缝起来。
赵鸢打趣说道:“若是给我改了衣服尺寸,就算贿赂了,那也太容易了,想贿赂我,少说也得用上美男计。”
李凭云许久没有回应。赵鸢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太无趣了,她尴尬地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李凭云沉默地把她肩头的衣服重新缝过,原本松松垮垮垂落的布料变得□□有形,衣服也轻盈了不少。
“好了。”
李凭云将针线放回桌上,“赵大人,我走了。”
赵鸢不知自己在愣些什么,也许是惊叹于李凭云的无所不能,也许是为别的。
门被推开、关上,两次声音截然不同。赵鸢猛然记起,外面还在下雨。
她抓起伞,跑了出去。雨势不小,李凭云不打伞,没有任何遮蔽,步行在雨中。
赵鸢没有见过比他更难看透的人了。说他是个好人,他利用自己的感情,说他是个坏人,他又从未伤害过自己。
哪怕他对她再坏一点。他对她的好,再少一分,她的心也不必如此纠缠。
偏偏多了那一分,让她这根愚木开出了不安分的花。
“李大人!”她喊住李凭云。
李凭云本不想留的。她的恩情,他早已还完了,他吻她的,不过情不自禁,反正他们又不谈婚丧嫁娶,过去了,也该忘了。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一个除了自己,心中再无其它的女人,他需要的是完全的臣服,很显然赵鸢不会这样做。
所以,他不需要赵鸢。
可她蹚水追上来的脚步声,像一根坚硬的绳索,他越想逃脱,越是拽紧他。
他还未曾拥有她,已被她的真诚伤得体无完肤。
大雨浇湿了李凭云的身体,他在雨中,坦然一如往常,回身道:“赵大人,何事?”
赵鸢垫脚抬起伞,挡住他头顶倾泻而下的雨。
“李大人,伞。”
原来只是来送伞了。
李凭云错愕半瞬,抬手接过她递来的伞,他的手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当他试图告诉她,下雨的夜里不要出门了,赵鸢已跑了回去。
她一如既往,丝毫不给他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回去的一路上,李凭云尽可能地不去想赵鸢。越是如此,脑海里越是她的身影。在这颗充满谎言的心中,她是唯一的纯粹。
六子在尚书省大门前等他。白天李凭云说是来办事,六子就一直等到现在,他没好气道:“得亏我现在金盆洗手,换作几年前,你敢让我等这么久,我定拿刀砍了你的头。”
李凭云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合住伞,抱入怀中,“去柳侍郎府上。”
男人都是狗3
李凭云从尚书省离开, 直接去了黄门侍郎柳霖的私邸中。
女皇自入宫以来,跟随至今的,唯宦官柳霖一人。此人深受女皇宠信三十年, 为人低调, 前些年才置了私邸。一间四合院子,柳霖自己只占了一间, 家里伺候的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盲公哑婆, 唯一奢华的,是养了一只血统纯正的波斯猫。
那只猫是外邦献给女皇的礼物, 被女皇赏给了柳霖。这只波斯猫是夜行动物,见到李凭云来, 喵呜一声逃到了屋顶上。
柳霖今夜睡得浅, 听到猫叫,马上惊醒。
他披衣来到院中,看到李凭云, 惊慌问道:“事情办妥了么?”
李凭云点点头,“服了毒,我盯着他死的。”
“刑部的人呢?搞定了么?”
“嗯。”
柳霖总算松了口气, “还想着你再不来,明天咱们竖着进宫, 横着出来。我这就派人入宫给陛下送信, 明日陛下一睁眼就能看到好消息, 早朝定会重赏你。”
李凭云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便不邀功了。”
柳霖派哑婆去找人送信, 亲自泡了茶请李凭云。
离早朝不过三个时辰, 李凭云也不打算睡了,于是喝了他的茶。柳霖对盲公道:“前几日家乡寄来的特产, 给李郎中准备些。”
不多时,盲公捧着一个托盘来到茶室,所为“特产”,便是一颗颗沉甸甸的金子。李凭云想,这柳霖少年时就入宫做了阉人,何来家乡呢?他的家乡,是金窝银窝才对。
“听说李郎中尚未在长安置业,我作为过来人,知道你们年轻人的难处,能帮的就尽量帮一把。”
李凭云没有被金子吸引目光,他反而看向盲公的脸,此人一张布满密纹的脸上,有两个黑窟窿,他的眼睛是被活生生掏出来的。
这金子,李凭云想接,因为没人不喜欢金子,有了这些金子,可以盖学馆,盖房屋,庇佑天下寒士。
可他不能接,如果接了,他和柳霖就彻底绑在了一起。
这金子是柳霖对他的试探,接与不接,都对他不利。
李凭云脱口而出:“柳公,我不要金子。不过,我确实有一所求。”
“有何所求,连我家特产都比不上?”
“我想要赵太傅家的小娘子。”
柳霖听罢,嗤嗤笑了半晌,暗中道,原来不是不爱金子,只是更爱美色。
“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这事怕是除非神仙显灵,否则谁都帮不了你。李郎中,赵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陛下身边,有人在晚上做事,有人在白天做事,要是两帮人搅和在了一起,不就混沌了么?再说,赵太傅那人,女皇尚得看他三分脸面,光是提拔你一事,他已经摆了一个月脸色了,他岂会把女儿嫁给你?”
李凭云终于借别人之口说出了这些话。这些话,总结成三个字,就是他不配。
李凭云流露出失神的表情。明明不过是利用赵鸢的名字解难题的假意之举,他的却似乎真被伤到了。
柳霖笑着说:“当初把赵家小娘子送去太和县,我就跟陛下提醒过,你们郎才女貌,若是生情了怎么办?陛下非说你这人,太清醒了,别说是赵家小娘子,就算是嫦娥,你也不会多看两眼。”
李凭云淡漠道:“日日相处,哪能避得开呢。”
“说起赵家小娘子,听说她去了刑部典狱司,难怪陛下喜欢她,她可真是陛下的报喜鸟。”
“此言何意?”
柳霖没了睡意,便和李凭云聊了起来。
“这赵家小娘子啊,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大德的。她参加科举那年,三甲名字里有她,尚书省的大臣们为了不让她进朝廷,天天进宫和陛下闹,陛下原本都退缩了,但国师算了赵家小娘子的八字,说是旺陛下,我本以为是赵太傅买通了国师,于是又拿着她的八字去找民间高人,无一例外都说她的八字旺陛下,你也晓得咱们陛下对这些深信不疑,下定决心要保住赵小娘子的进士身份,最后和陈国公几次协商,两人都让了步。尚书省同意保住她的进士身份,但是给个无关紧要的名次就行了。这赵小娘子也真是争气,你在太和三年,晋王那里没有半点动静,她一去,你就办妥了。你说,她不是陛下的报喜鸟,谁是?”
远在庙堂上的人说的容易,什么报喜鸟,那分明是她九死一生换回来的。
李凭云还记得太和县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看到她第一眼,他觉得真是个矛盾的人。
是的,没错,是矛盾。
她穿着一件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衫子,小半头白发,不像个年轻姑娘,像个小老头,可她有一双蓬勃的眼睛,锐气逼人。
柳霖又说:“不过,这当然不是说除去晋王全是她的功劳。李侍郎的功劳,陛下都看在眼里,否则怎会力排众议,叫你去礼部当郎中?如今礼部侍郎一职空悬,只要你别出岔子,这肯定是你的位置。”
李凭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死于捧杀的人还不多么?
他用套话回了柳霖的话,喝了口茶,话锋一转,“不过,鸟终究是鸟,哪怕是天上的雄鹰也又被猎人射穿的一日,何况一只小小的报喜鸟呢。”
李凭云嗅到一丝危机,他克制住自己的表情,抬眉笑道:“柳公,此言何意?”
柳霖摆摆手,示意盲公退下。
“李郎中,多亏你的功劳,晋王已于黄河溺亡,余下家眷,送往刑部问审。”
“此事与赵鸢又有什么关系?”
几句交谈,柳霖便断定了李凭云是个好色之徒,他料定自己拿捏了这个年轻人,又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便透露给他:“刑部总得派人来接反贼余党吧,这接应囚犯一事,向来是典狱司的职责。万一这些人在路上出个三长两短,你说是要陈国公负责呢?还是刑部负责?刑部侍郎是赵太傅的学生,接囚犯的是他的女儿,他会眼睁睁看着陈国公为难他们?我敢说,只要陈国公敢动手,赵太傅一定有办法把他逐出尚书省。”
如此一来,女皇不用亲自动手,不必背负任何骂名,就能除去陈国公。
死在送监路上的囚犯,多不胜数,用头发丝也能想出来陛下要处理这些人的方法。最常用的,是派人假扮贼匪,半路杀人,离奇一点的,可以借用天灾。
皇权之下,人命非命,心非心。
李凭云突然预料道,若是赵鸢去接这些囚犯,她肯定不会让他们死的。他知道死人是什么味道,赵鸢身上,只有生灵的味道。
过了一日,上朝的重点,果然是晋王余孽送刑部受审一事。女皇在朝廷上将接囚一事派给刑部,散朝时,李凭云听到几个大臣去找孟端阳打探此事内幕。先不说孟端阳也是上朝时才得知晋王余党入长安一事,就算他提前知道,以他的性格,不会透露半分出来。
李凭云走着走着,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李郎中!孟侍郎在叫你!”高程唤了他好几声,李凭云终于听到。
他回身作揖。
这会儿朝散的差不多了,启元门只剩零星几个官员。
孟端阳一身冰冷的正气,挡住李凭云的路。
“听刑部的胥吏说,看到你前夜从刑部离开。”
李凭云猜他是想打探刑部大牢死了囚犯一事,这就说明赵鸢听了他的话,没有把他供出去。
李凭云道:“我与赵主事是昔日同僚,前夜去找她叙旧,有何不妥么?”
“如此荒唐的话,李郎中竟也说的出口!”赵鸢是他恩师的女儿,不说是被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她进了仕途,多少人想方设法呵护她的名声,李凭云轻描淡写“叙旧”二字,就污蔑了她的清白。
高程也发觉了李凭云话中有所不妥。
私底下,他们拿赵鸢来打趣,他都会立马黑脸,眼下竟然公然说出自己前夜和赵鸢在一处,好像是
是故意的。
男人谁不是混蛋?路边的野猫多看他们两眼,都觉得人家是他们的私有物了,何况是一个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孟端阳是赵鸢的师长和上级,更是一个青年男子。
赵鸢那厮蠢货,不就喜欢这样装模作样,又有几分姿色的男人么。
见李凭云直勾勾盯着孟端阳,却不发一言,高程解释:“孟侍郎,你别误会,云哥和鸢姐是货真价实的朋友,我们一起患过难的,以前没注意过的事,以后注意就好了。”
孟端阳是正儿八经的士族,他清高,自傲,看不起这些乡贡出身的人,他们为了向上攀爬,爬的面目全非,不分黑白。
他对李凭云没有好脸色,“此次去武安接囚犯,是赵主事的职责,但恩师和我都不会放心让她独自前去,她鬼迷心窍,只听你的话,所以,烦请李郎中帮忙劝服她。”
李凭云回想了一番,赵鸢听过他的话么?很少。那这次,她会听他的么?当然不会。
李凭云口头应下,等孟端阳走后,高程翻了个白眼:“云哥,他是来找你帮忙的,还一副教训人的嘴脸,要不是看在鸢姐面子上,谁稀罕跟他说话。”
李凭云边走边说,“行了,这等废话,不必再说。”
“我觉得,他们不像是要保护鸢姐,而是不信任她能办成这件事。”
李凭云若有所思地说道,“等你成了家,就明白为何他们不愿让赵鸢去了。”
“那你呢,你想让鸢姐去么?我是想鸢姐去的,当初查晋王的案子,她被迫退出,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如今由她去接晋王府的囚犯,也算有始有终了。”
李凭云默默走了许久后,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田兄呢?”
当初高程上长安赶考,两个娘千叮咛万嘱咐,只差给田早河磕头,希望田早河能看好高程。他无官一身轻,专心在高程旁边当奶娘,事无巨细地照顾着。
“云哥,我觉得甜枣哥他最近有女人了,总是见不着人。”
李凭云嗤笑:“你懂什么叫有女人么,回去给他递个话,我有事找他。”
“何时?”
李凭云改变主意:“算了,我亲自去找他。”
李凭云换上布衣,自己驾马出了城。长安西郊有个村落,村子坐落在山窝里,以出山匪闻名。他在山洞里找到田早河时,田早河正在给村里的小孩教写字。
李凭云没有打扰他们,他在洞口静静听着,烈阳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合上眼,想到一些小时候的事,想到科举,后来又想到了赵鸢。
“李兄!”田早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很难打听到么?”
李凭云和田早河彼此欣赏,彼此羡慕。田早河羡慕李凭云的聪慧无双,李凭云则羡慕他的大智若愚。
男人的交往,如此简单直接,只要有欣赏,就能为对方出生入死。
李凭云有求,田早河二话不说就应下了。李凭云离开前,田早河问他:“赵兄那里你提过了么?”
自然没有。李凭云不知怎的,竟有些怕赵鸢。
这很奇怪,他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在怕些什么。
他架着马,沿河走着。
正是长安夏日,绿树阴浓,楼台倒影,有风来袭,满城蔷薇香。
这是无数人读书人,读书读瞎了眼,写字写断了手,也要梦回的长安,他终于来了长安,看到的,却只有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灾星1
在孟端阳叫赵鸢过去之前, 赵鸢已从狱卒口中得知了要去武安接囚犯一事。这事八成是落在了她头上,第一次带外勤,她跃跃欲试。
不过她也清楚, 这是苦差, 孟端阳那厮最怕她爹,不会轻易让她出外勤的。
果然直到快散衙时, 孟端阳才亲自前来, 赵鸢等着看他好戏,孟端阳却对此事只字未提, 而是说:“今夜有位国子监的同僚宴请我,你应该也认得, 随我一同前去吧。”
赵鸢猜到是为了此次外出接囚犯的一事, 她没多问便答应了。
设宴的酒楼离尚书省相距甚远,想必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赵鸢随孟端阳到的时候,菜肴已经备好了。一桌菜, 她挑不出一个不喜欢吃的。究竟什么人,竟然比她还了解自己的口味?
“孟老师,你的同僚何时来?”
孟端阳道:“快了。”
赵鸢没有先动筷, 她望着窗外黄昏,脸上没有神情, 黄昏余韵的红光落在她脸庞上, 衬出一抹不属于少年人的深沉。
包厢门被推开, 赵鸢条件反射般地起身回礼,看到来人的模样, 她话哽在了喉间。
孟端阳道:“既然李兄来了, 我先退避了。”
赵鸢没忍住,笑了出来, “孟端阳,真有你的。”
他知道自己不会听话,就搬来了李凭云。这帮男人,也许脑浆都灌进肠子里了,凭什么以为她会乖乖听李凭云的话?凭她对他从不遮掩的爱意么?
荒唐,荒唐极了。
赵鸢沉住气,道:“李大人,没想到你和孟老师还有私交。”
李凭云道:“先吃饭吧,饭菜凉了。”
赵鸢食欲全无。
“不吃也罢。”李凭云说,“出长安接囚犯一事,就让田兄替你跑一趟。他熟悉晋王身边的人,比你更合适。”
“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人,不愿让我去,派别人去就行了,何必大费周折的来劝说我?在你们心中,我是个一意孤行的人么?”
“那你可以不去么?”
赵鸢言之凿凿:“不可以,不过是出几天外勤,至于如此大惊小怪么。”
李凭云低头倒茶:“我不希望你去。”
赵鸢闻言,静了静,又笑了笑。
她拾起筷子,先是夹了一筷子爱吃的鱼肉,又夹了一块爱吃的猪肉,然后是一筷子爱吃的青笋
赵鸢吃到七八分饱,放下筷子。
“李大人,赌一把吧。”
“赌什么,你说。”
“如果这次我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往后你不得对我有半分假意。”
“若你无法平安回来呢”
赵鸢目光如炬:“没有这种假设。”
当李凭云拗不过赵鸢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傻爱慕着自己的姑娘了,她有了主见,有了防人之心,也有了识人之眼,而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两人谈判,最终的结果是赵鸢亲自带狱卒去接囚犯,田早河与她一同前去。
赵鸢知道自己接了这活,父母那里肯定不悦,她在官署躲了几天,临出发前一天才偷偷回家收拾了行李。
出门前,赵太傅的轿子正好停在府门口。
赵鸢闷声唤了声“阿耶”。
她拎着行囊的样子,让赵太傅难以控制地想到谨辞离家的那天。赵鸢注意到父亲的神情,心中猜出他又在想谨辞了。
她同父母的回忆,总是和谨辞有关。
他们心中是没有她一席之地,她越是要给自己挣出来。
“父亲若没别的吩咐,我得赶路了。”
赵太傅“嗯”了一声,等赵鸢远走,他忽然道:“你此去且大胆行事,不必有后顾之忧。”
赵鸢干脆地答了一声“知道了”,脚步轻快地离开。
此次接应的地点在武安,武安隔壁是汾县,那里是女皇的娘家陈家。若走汾县,虽然进,但避免不了要去陈氏一族拜会,这样一来就要多花半天时间。赵鸢决定舍近求远,绕过汾县。
一路上,田早河教同行的狱卒们认字,赵鸢一人倒有些无聊。
艳阳如斯,她望着天际缕缕浮云,心里浮现的却是另一朵云的样子。
“赵兄,喝口水。”田早河递来水袋。
赵鸢摇摇头:“我不渴,渴了再喝。”
出外勤有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解手。她终究是个女流,不能像这些男人一样,□□一开就能解手,只能从源头解决问题。
两人聊起来,赵鸢问:“田兄最近在做什么呢?高程赐官以后,咱们许久未见了。”
“在小程身边帮他擦屁股,顺便教教学生。”
“教学生?”
田早河笑得一脸慈祥:“李兄一有空就去鬼市教贱民和贩夫走卒,我和他都是太和县出来的人,自然不能落于其后,我就在村里教教乡下孩子,比天赋我比不过李兄,没准我的学生比得过他的学生呢。”
赵鸢才知道李凭云一直在鬼市讲学,从未间断过。
说起李凭云,她语气多了几分前所未见的娇纵:“我说怎么不见他人影呢,还以为他当了大官,就花天酒地呢。”
“赵兄,李兄不是会花天酒地的人。他升了官,女皇赐他官舍和小妾,他都没要。别看他如今一步登天,他的心里,始终只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说来听听。”
“万民的清醒。”
赵鸢陷入沉思,田早河道:“李兄跟我说过,他的抱负,一个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将来。礼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要告诉万民知道,礼节荣辱,与饱暖无关,这些是上天赋予人的本性,没有不公,便没有不屈,没有不屈,便不会有恶。而实现这个抱负,唯一的途径让万民都有书可读。”
“清醒”赵鸢不大明白这二字,但她仍道:“田兄,你们所愿一定能成真。”
“哈哈,李兄说了,理想二字,重要的能不能实现,而是愿不愿意去争。”
李凭云不愧是一流的说客,仅是田早河转述,赵鸢心里也一阵澎湃。只是,很快她又陷入了自己小小的悲欢中,既然李凭云已经有了想要争取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它的都是被他放弃的
“田兄,你如此了解李凭云,我想向你打听,李大人他对我”
赵鸢话音未落,官道旁树林里的动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鞭笞声混杂着辱骂声传来,田早河道:“是陇右人,他们说的是官话。”
赵鸢命令道:“郑东,带兄弟们一起去看看。”
郑东担心道:“赵主事,万一是匪呢?咱还是不惹这个麻烦了吧。”
林中又传来一阵笑声。
赵鸢道:“若是匪,这距离咱们也逃不了。”
她看向郑东腰间佩刀,想了不过一瞬:“给我一把刀。”
郑东一时情急,说漏了嘴:“赵主事,这可不兴啊,李郎中再三叮嘱我,不让你碰危险物件的”
赵鸢道:“我和他谁是你顶头上司?”
李凭云平日对他们这些底层小吏温文尔雅,比起好脾气的李凭云,易怒的女人更不能得罪。郑东只好递出了刀。
赵鸢第一次握刀,刀很沉,她的手经抽了一下,带头进了林子。
郑东等人都知道赵鸢不但是太傅的女儿,更是礼部、刑部、安都侯府三方要保的人,不敢怠慢,立马横刀上前,在赵鸢前头领路。
林中,几个官差装扮的人对一个人拳打脚踢,口中说着无言秽语。
“跑啊!你再跑啊,不是喜欢当娘们吗?爷给你舔。”
借着几人的缝隙,赵鸢勉强看到了正在被□□的人。那人一头长发,衣服被撕的破烂,肌肤如雪,但听他奄奄一息的喘息声音,却是个男人。
口出狂言的官差正在解腰带,身后一声怒喝:“住手!”
那几名官差回头望去,看到一群穿着朝廷制服的官差,领头的却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他们心想,八成是偷来的衣服。
有人目光猥琐:“哪来的小娘们?这官差衣服压得你不合身,不如换我来压你。”
和他话音同时落下的,是一把刀。
赵鸢坐在马背上,双臂举刀,直砍向那人的脸。
人没事,好好地一张猥琐脸,被从中间劈成开,血汨汨流下,一向见惯酷刑的狱吏也看呆了。
赵鸢握刀的手越发沉重。她不是本意,她只是想吓唬对方,可刀太重了,它拽着她的手向下。
罢了,砍了就砍了,还能怎样。
她沉声道:“我乃刑部典狱司主事赵鸢,往后谁敢在我眼皮底下欺凌无辜,下场只会更惨。”
那帮官差吓呆了,跪伏在地:“小人不知是赵主事,赵主事,我们是在教训逃犯,并非在欺凌无辜。”
“刑部有惩戒逃犯的规矩,可不是像你们方才那样。”
田早河跑到那名逃犯跟前,对方低着头,田早河给他披衣服的时候,看清了他的容貌。他惊了一阵,道:“赵兄”
赵鸢闻言上前,在日光之下,那名逃犯无处遁形。
赵鸢哑然:“狐十三”
胡十三郎声音嘶哑道:“赵鸢,老子不欠你的,要杀要剐你随意。”
没想到当初她给了胡十三郎自由身,他还是回到了晋王身边。胡十三郎没有害过她,也没有背叛晋王,她敬他的忠心。
赵鸢笑道:“堂堂西域第一大盗,沦落至此,真丢盗盟的脸啊。”
胡十三郎啐了一口,赵鸢对郑东说:“此人既然越狱,按逃犯处置,罚过之后,单独关押。”
郑东道:“是。”
欺凌胡十三郎的官差被赵鸢威慑,忙带着她们去和自己的头头会和。
赵鸢本以为,狐十三都能遭此欺凌,囚犯里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更别说了。但见到时,才发现他们被保护的很好。
此次押送囚犯的领头叫龙溪,是典型的陇右人,本分厚道。欺凌人的几个官差一路被他管束,心里积怨,胡十三郎在临近长安时突然逃跑,他们借着追逃犯的机会,抒发怨恨。
方才多嚣张,到了龙溪这个顶头上司面前,还得乖乖听话。
赵鸢是刑部的人,官职虽小,管四海狱吏刚刚足够,龙溪对她亦是恭敬。
赵鸢短短半个时辰,感受到了何为权力。
权力,是绝对的力量,它和身份地位其实没有直接联系,最本质、核心的,还是暴力。
她此时此刻拥有的一切权力,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不是因为她的官职,而是因为她失手砍下的那一刀。
龙溪献上囚犯名册:“晋王府抄家一百二十七户,过黄河时,晋王意图反叛,有三十人随其叛乱,当场斩杀,抛尸黄河,还剩九十七个活口。”
赵鸢对着名册,一一清点。
路过一个青年囚犯时,她脚步停滞了。
那时当时她被晋王关押时,看守她的侍卫。他没有同她说过半句话,别的侍卫出言调戏,他会帮忙挡回去。在赵鸢快要饿死的时候,他曾偷偷递来一碗清粥。
善意,往往比大奸大恶更折磨人心。
押送囚犯,是少了人就得掉脑袋的活。赵鸢清点了三遍人头,包括女眷。
问题就出在女眷上,赵鸢分明记得,晋王有个叫茹娘的小妾,晋王对她爱不释手,她帮过自己,赵鸢对她印象深刻,可囚车里的茹娘,和她见过的茹娘完全对不上脸。
她大抵是逃走了吧,赵鸢心想。
她合上名册,对龙溪和众人道:“清点完毕,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无误。自此刻起,由刑部押送晋王同党,各位陇右同僚辛苦了。”
龙溪临走前,同赵鸢嘱咐:“今日这个逃犯,虽然被挑断了脚筋,但是有武功,赵主事多加防范。”
赵鸢记得胡十三郎离开太和县之前,手脚很利索的。他武艺不低,在西域难逢敌手,又怎会被挑断脚筋呢。
押送之事不得耽搁,赵鸢望了眼天,突然下令:“今夜在汾县驿站落脚。”
郑东道:“赵主事,现在赶赶路,天黑就能回长安了。”
赵鸢道:“天上云成絮状,怕是有雷雨,行路在外,安全第一。”
郑东抬起头,天上的云一卷一卷,像棉花一样堆成团。
他好奇道:“赵主事,你怎么知道?”
太和县时候,李凭云天天盯着天看,赵鸢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便抽空看了讲天象的书。
她呢喃道:“老天爷,既然要来天灾,就免了人祸吧。”
但人祸哪是她说免就免的?
既然要赶在降雨前到达汾县,就得快马加鞭。乌云一路追着他们,赵鸢果断道:“走小路。”
郑东十分犹豫,走小路若出了事,他们也别想活着回长安了,可这姑奶奶今天突然长了反骨,一意孤行,就要走小路。
一行人刚踏上小路,几十名黑衣山匪从天而降。
郑东哭道:“我就说吧,走小路准出事!”
赵鸢总算松了一口气,“等了这么久,诸位也该累了。”
田早河想赵鸢怕不是疯了,还没来得及组织抗匪纪律,几名狱卒突然冲上前,随后,另一帮人马持剑杀了出去。
田早河看着前方杀成一片,道:“赵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鸢故作老道:“李大人都提醒我此行不易了,我这么听话的人,会不做准备么?”
灾星2
逐鹿军平日里是小侯爷的跟班玩具, 真正作战时,力量不容小觑。
打赢后,阿元拉开“劫匪”的面罩, 内外检查了一通后, 笑呵呵道:“就几个普通的劫匪,还好哥几个儿正好路过, 正好, 送你们一程。”
郑东愕然:拔刀如此迅速,真是正好路过么?
在阿元带领的逐鹿军护送下, 一行人平安赶到了汾县驿站,时间刚刚好, 前脚到了驿站, 后脚电闪雷鸣。
阿元趁着郑东带人登房时,在一旁对赵鸢说:“方才那帮拦路的劫匪,是阉人。”
“这意思是, 都是宫里来的”
“八成不,十成。宫里不会把有武艺的阉人放出来的。”
“所以,我, 杀了陛下的人?”
阿元笑笑:“赵姑娘,你还不明白么?是陛下先要派人杀你, 当然, 她的目标肯定不会是你, 而是晋王府的囚犯,你充其量, 是个陪葬的。”
赵鸢不寒而栗, 反讽道:“能成为陛下的刀下亡魂,真是三生有幸啊。”
阿元道:“赵姑娘, 这下你该明白了,为何小侯爷宁醉生梦死,也不入朝做官了么?”
赵鸢对恩怨一项拎得清,“我的仕途是陛下给的,她是我的恩人,要除我,我也无话可说。”
“赵姑娘,你这是愚忠。不过这事也好交差,侯爷进宫对陛下说放不下你,所以找人跟着你保护,他在陛下心中一向是个不着调的形象,用儿女私情很容易就化解了麻烦。”
赵鸢听够了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安顿好囚犯,她吩咐阿元:“有金疮药么?”
阿元拿出随身带的包包罐罐,正好还剩下半包金疮药。
赵鸢拿着金疮药,去了关押胡十三郎的柴房。
逃犯只有重病看守的待遇,郑东亲自上阵看守,门窗封死,胡十三郎插翅难飞。
赵鸢道:“我去看看他。”
郑东:“赵主事,这不大好吧”
赵鸢道:“他身受重伤,又被锁着,你不必担心。”
她进了柴房,被枷锁铐住手脚的胡十三郎瑟缩成一团。他知道赵鸢来了,冷哼道:“用不着你可怜我。”
赵鸢道:“可怜你?我闲得慌么?问你两件事,第一,当初你已经知道晋王在劫难逃,为什么还要回去晋王府;第二,囚车里的茹娘不是真正的茹娘,真正的茹娘去了何处?”
胡十三郎抬起脸,他咧嘴笑了。
“赵大人,你知道什么是情义么?”
忠孝是什么,她很清楚,情义是什么,却未见其状。她是一个做事讲理的人,哪怕是喜欢上一个人,也要分析出喜欢对方的道理来。殊不知,许多事都是发于内心,它们没有道理。
“情义能当饭吃么?”
“我爱王爷,我能为他死,但他心里装的是茹娘那个小贱人,所以我会想方设法救茹娘,情义就这么简单,你懂了么?”
赵鸢最讨厌别人看不起自己,往日长安城里那些长辈瞧不起她,她不敢反抗,对付这条将死的狐狸,绰绰有余。
她朝胡十三郎断了脚筋的地方踢了一脚,“你自夸归自夸,少拿我跟你比较。”
胡十三郎忍不住痛叫,赵鸢蹲下来,用钥匙打开他手脚地镣铐,丢下金疮药:“情义救不了你,但是金疮药可以。上完了药,懂事的话就自己扣上镣铐。”
说罢,起身,拍拍袖子,深藏功与名,离去。
赵鸢知道胡十三郎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她给他打开镣铐,是仁至义尽,至于他走不走得了,那是他的本事。这样做,是真正的互不亏欠。
虽然拦了女皇的人,但她今日做的每一件事都出自自己的决策,发于自己的内心,她在自满中睡去。
在所有人安睡时,一场山雨迅猛来袭。
汾县三面环山,一面邻水。驿站坐落在汾县辖区的山区琼庄,琼庄别名穷庄,村民未受教化,山匪穷出,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这里土地贫瘠,种不了庄稼,没有农收,何谈教化。
原生村民大部分迁徙去了别的地方,或去长安谋生,村里只剩老弱病残,房屋没人修缮,一刮风就摇摇欲晃。
今夜不是刮风,而是暴雨。
水涌土崩,顷刻间,整个村庄被泥沙覆盖。
赵鸢和所有人一样,在梦里被掩埋,她醒来的时候,房梁压在她的背上,丝毫动弹不得。都说人遇到危难时,要么看到佛光,要么看到走马灯,赵鸢什么都没看到,她只是昏昏欲睡。
就这样睡吧,下一辈子,这官谁爱当谁当去。
沉睡之际,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赵鸢被一把扛起,那人拼命往山上跑,赵鸢只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跑了很久,天还没亮
铱驊 。
他们跑到了山顶上的土地公公庙里,赵鸢被扔在土地公公神像旁边靠着,她口干舌燥:“狐十三,发生什么事了?我做梦了么?”
狐十三破口骂道:“做梦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山裂了,泥沙把整个村子都埋了,我就说,贼婆当政,天必灾!”
山裂没裂赵鸢不知道,于她而言,天已经塌了。
她踉跄跑出土地公公庙,暴雨之后的一线黎明格外绚烂。
上是壮烈的黎明,下是破碎的苍生,她夹在其中,罪无可恕。
全被埋了,整个村子都被泥沙掩埋了。房屋被埋了,村民被埋了,典狱司和她一起前来的狱卒被埋了,晋王府的囚犯被埋了,帮过她的侍卫被埋了,因她而来的阿元和逐鹿军被埋了,田早河被埋了。
赵鸢冲下山坡,胡十三郎拉住她,“你想干嘛?”
“去救人!”
“奶奶的,要是能多救,我就多救几个了。你看看,一个房梁就能压死你,你这身板,救谁去?天灾来了,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赵鸢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汾县官府搬救兵,无论如何先救人!”
胡十三郎平日里总是看不惯赵鸢,看不惯她满口仁义,看不惯她道貌岸然。但到了真正的危急时刻,她能迅速压制住自己的感情,让理智做主。
一个弱女子,一个伤员,没有马,没有骡子,全凭一双脚从村庄奔到汾县衙门。
汾县是女皇的家乡,县里说不上繁华,但处处透露着天下第一“儒”县的庄严。
赵鸢找上衙门,汾县县令得知此事,立马着急了衙门全部人手。可笑的是,偌大县衙,可立即调用用的人手不到十个。
胡十三郎看了眼那些人,“就这几个人,是去救人还是送死?你们楞大个衙门,没人么? ”
汾县的张县令不好意思告诉赵鸢,前几天女皇娘家,陈家要修新宅,征用县衙的人手,他不敢拒绝。
“赵主事,陈家有兵,救援刻不容缓,可以问陈家借兵,兹事重大,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赵鸢接受了这个提议,他们兵分两路,胡十三郎带人去救援,她和张县令去搬救兵。
此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刚走没几步,又下了雨。和昨夜的雷暴不同,白天的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
赵鸢想起几年前国子监女学里流传过的一句打油诗,雨打芭蕉琵琶声,听闻此声误终生。
文人笔下的雨,原来真的只是诓骗闺中女子的谎话,它用美好的意向掩盖了现实的真相,剥夺年轻女子们认识它的权力。
除非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真正的落雨,是冰冷无情的。
陈府和县衙一街之隔,没有准备车马的时间,两人冒雨跑到陈府门口。
世族养私兵,是我朝惯例。但能够光明正大让私兵看门的,除了陛下娘家,再无其二。
门口守着的两个士兵,一个凶神恶煞,一个人高马大,张县令怯生地对那人高马大的士兵行礼:“有劳兄弟传话给陈公,汾县张疏求见。”
赵鸢见这个张疏一脸博学多才相,感情胡子越长,胆识越小。
她震声一口气道:“昨夜暴雨琼庄糟了泥石流,村民和刑部押送囚犯的队伍皆被掩埋,请陈公搬兵救援!”
凶神恶煞的士兵吼道:“大清早嚷嚷什么?死你家人了么?”
张疏赶忙道:“二位,这位是上头来的主事,陛下钦定的进士”
他的话没说完,那士兵骂了一声:“窝囊废”,张疏中断了陈述,脸上陪着尴尬的笑。
高个子士兵进府递话,赵鸢和张疏二人在檐下等着,雨势变了几重,才终于有个人出来了。
来者和张疏年纪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一张圆脸,大老远就笑呵呵的。
张疏小声赵鸢介绍说:“这是陈府管事。”
“张县令!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管事穿着一身金边缎衣,身后站着给他打伞的士兵。
张疏脸上始终挂着笑:“陈管事,琼庄发了山灾,整个村子都没埋了,可否请陈公借我几百士兵,前去援救琼庄百姓?”
管事故作为难:“张县令啊,老爷的难处你应当知道的,咱们陛下因军队的事,跟娘家闹了几次,没有陛下圣谕,咱们哪敢私自用兵啊。”
这话是明摆着拒绝了。
张疏继续赔笑:“被埋的,不但有咱们县的村民,还有尚书省的官吏,他们都是陈国公的手下,是自家人,不能见死不救吧”
“哦?这么说来,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是三爷的人遇难,那只要三爷跟老爷说一声,兴许老爷就会同意调兵支援,我给你们支个招吧,你们现在赶紧写信给三爷,有了他的章,老爷那里就好说了。”
陈国公在陈家排行老三,故陈家人都称他三爷。
张疏的笑容终于装不下去了。
汾县送信去长安,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天时间。到那时候,救什么人?救鬼去吧!
女皇要清楚世族势力,天下最恶毒的世族,就是她的娘家!
张疏的手筋抖动,多年读书,换来伏低做小,换来无能为力。
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别忘了是谁养着你们这群趋利避害的小人!是黎明百姓,给你们种粮食,给你们做奴役,为你们赋税让你们住在高楼广厦之中,如今他们有难,你们见死不救,你们在是杀人!”
那个声音里的愤怒,仿佛能够震裂天地。它击穿了盛世背后的真相,碾碎了人心的腐朽。
说这句话的,竟是个年轻姑娘。
管事愣了愣,“张县令,这位姑娘是”
“我乃刑部主事,太宁八年进士出身,赵鸢。”
管事恢复笑面:“原来是赵主事,不如二位先进府喝茶避雨,我这就派人去长安送信。”
赵鸢看穿了对方的用意。他在用缓兵之计,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兵救人。
她高声道:“张县令,咱们走,朝廷命官托着的是百姓的脊梁骨,不是什么人都配让我们弯腰。”
张疏叹了口气。他能预想到赵鸢得罪了陈家的后果。女皇虽和娘家闹别扭,但毕竟是一家人,哪能容一个外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自己家人?
可赵鸢说的这番话,给他们这些夹缝里做人的基层官员出了口恶气!
每一个字都是大忌,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
张疏跟着赵鸢离开,两人一老一少,步入雨中。
张疏想了想,还是先安慰对方吧。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嫉恶如仇,被整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赵鸢并未理会张疏的话,张疏以为她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他又说道:“这种事,这种人,见多了,就知道压根不值得动怒。”
“张县令,我爹有钱。”赵鸢突然道。
张疏想,我当然知道你爹有钱了。当了一辈子一品大员,再是廉洁,也不会缺钱。这姑娘好端端说这做什么,难道是被气傻了?
“张县令,可有人能帮我送信去长安安都侯府?”
“当然,当然。”
赵鸢也不知道自己的决策是对是错,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命当前,不容她瞻前顾后。
“我写信向长安求援时,麻烦张县令从民间招募援兵,挖出一个死人,十两银子,救出一个活人,三十两银子,能提供救援工具,五十两。”
张疏心算了一番,以琼庄的人口来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这才明白,原来,赵鸢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并不一样。
灾星3
张疏亲自在衙门口敲鼓, 引来百姓围观,在银子这个最直接的诱惑下,不到一个时辰就征集了几十名壮丁。
赵鸢张疏带着这些人赶到琼庄, 胡十三郎带领着救援的衙役已经筋疲力竭。他们有人的手烂了, 有人的累晕了过去,可是力量太弱小了, 这些人挖了一早晨, 只救出了几个老人。
赵鸢像被抽走了魂,冷静而麻木地指挥着:“驿站方位有能加入援救的青年男子, 先集合力量救出他们。”
她每多说一个字,每多想一次后果, 都会有人因她而亡。
赵鸢没有让自己乱了阵脚, 眼下参与救援的人远远不够,她又传令给招募来的百姓,多招一个人, 多十两银子。
前来加入救援的壮年源源不断,可是,仍然远远不够。
赵鸢从茫然慢慢变成绝望。张疏道:“赵主事别担心, 我已从各县求援,再加上安都侯府援兵, 一定能成功的。”
“等援兵到了, 我也该死了。”赵鸢道。
张疏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赵鸢突然冲出去,她跑到被泥沙掩埋的断壁残垣里, 用她的双手拼命往下挖。
泥沙, 泥沙,还是泥沙!终于触到了一丝不同于泥沙的质地, 赵鸢抬起自己的手,她的手中,是一捧血。
胡十三郎见她疯了一般,跑来将她拽起来:“你干什么?不要命了是吗?”
“底下埋着的,有我的朋友和下属,他们若因我而死,我要这命有何用。”
她推开胡十三郎,继续用双手去挖泥沙。
胡十三郎望着她坚定又麻木地身影,心头浮现两个字:值了。
当初为她背叛王爷,被王爷挑断脚筋作为帮她的代价,昨夜冒死救她,赵鸢这条命,值得!
天黑时,他们只救出了少数人,其中有阿元、郑东和几名逐鹿军,他们休息了片刻,便拖着残躯来营救。
到了晚上仍在下雨,阿元和张疏都担心有二次危险,但赵鸢果断说:“接着挖。”
今夜虽有雨,但雨势趋近平稳,天象正常,突发暴雨的几率不大,未必会发生二次危险,可是如果停止营救,那么被掩埋的人,必死无疑。
这场灾难彻底摧毁了赵鸢作为一个姑娘的柔弱,这里有遇难的人,有受伤的人,有营救的人,她必须为他们负责。
她体力不支,坐在营帐里照顾了会儿伤者,又出来和他们一起救人。
郑东举着干秃的火把:“赵主事,天太潮了,火点不起来。”
黑灯瞎火,怎么救人呢。
黑夜里,连绵的山脉仿佛吃人的恶鬼。赵鸢用指甲掐着手心,逼自己尽快想出对策。
正是这时,通天火光照亮对面的山头。
张疏大喜过望:“援兵!援兵!援兵来了!”
那些光亮在黑夜里移动着,天地间,他们很渺小,就像一只只萤火虫。
对困在琼庄的人而言,那就是希望之火,是他们看过最美的光。
赵鸢不敢松懈:“阿元,也许是逐鹿军,你速去接应。”
阿元道:“是!”
接下来,是仿佛没有终点的等待。
和火光一起而来的,还有马蹄声。根据马蹄声判断,少说有百人。赵鸢死去的心渐渐复燃,她一动不动盯着火光的方向,几匹快马当先,领头之人跳下马背:“赵大人,你这回运气不大行啊。”
“六子”
六子撸起袖子,“跑在前面的兄弟,是我昔日的同门,都是你最瞧不起的盗贼,今个儿我们帮你救了人,你可要知恩图报啊。”
六子说罢,赵鸢双膝曲起,跪在泥地里。
“各位大恩大德,赵鸢没齿难忘。”
六子赶忙蹲下,“赵大人,你别这样,李大人和裴侯在后面呢,他们瞧见了,让我情何以堪。”
赵鸢像是突然灵魂归为:“李大人他也来了?”
六子笑了笑:“我就说嘛,你在李大人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六子他们开始救人以后,李凭云和裴瑯带的人马也来了。
此时,赵鸢正抱着一个刚挖出来的孩子,几人互相看了看,都不做声,默契地分头行动。
赵鸢哄睡了帐篷里的孩子,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她走出去,盲目四顾。
她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
她一直以来寻找的,是一份真正的信任。
这世上会有一个人,让她为之深信不疑么,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对方么?
赵鸢想,她找到了。
在交错的营救人影中,她看到了李凭云的身影。他披着一件黑色避雨的大氅,蹲下身,小心翼翼拂去一个姑娘身上的泥沙,然后将她抱了出来。
在他回身之际,赵鸢转过了身。
“鸢妹。”
裴瑯扛着把铁锹,一张俊脸上全是泥污。
当然,赵鸢比他更狼狈。她脸上、头发上,手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污泥和血迹。她的手破了,鞋子也破了。
“裴瑯,对不起,我没保护好逐鹿军。”
“你跟我计较什么呢,现在人手够,你先去休息。”
赵鸢回头看了眼援兵,疑惑道:“看他们身手笨拙,不像逐鹿军,你是从何找来的援兵?”
“那些人,不是逐鹿军,他们是李凭云找来的书生。”
裴瑯收到赵鸢的信,不假思索召集逐鹿军,在城门口,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是李凭云。
他说:“裴侯隐藏了逐鹿军的实力多年,若是如今将逐鹿军暴露在陛下眼皮底下,很难不成为俎上鱼肉。”
裴瑯以为李凭云去了尚书省,就会保护好赵鸢。他愤怒地揪起李凭云的衣领,将他摔在城门上:“鸢妹在求我,我能置她不顾么?”
李凭云以为裴瑯对赵鸢无情,他错了。
一起长大的情分,面对彼此的赤诚,是多少后来者都比不上的。
裴瑯以为李凭云对女皇忠心耿耿,他也错了。
李凭云为了自己的前程,替女皇出谋划策,但他并不忠于女皇。
他效忠的,始终是一个清白人世,是他的心。
“我不会让赵大人出事,也能为裴侯保住逐鹿军,请裴侯再信我一回。”
孤傲的李凭云,在裴瑯面前说出“请”字,便输的一塌涂地了。
他所谓的办法,就是带着长安城里的书生、盗贼前来营救,因为他无权无势,只有这些信众。
赵鸢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天真的塌下来,书生也能顶半边天。”
裴瑯揉了揉赵鸢乱蓬蓬的头发,“我找人送你去临近的县城,洗一洗吧。”
赵鸢摇头:“人没全部救出来,我不走。”
“你说你,怎就如此自不量力呢?这是天灾,没人能预料,也没人能阻拦。”
赵鸢道:“我没有能力,但我有责任。”
裴瑯叹气:“罢了,你从小就这样。”
裴瑯投身救援,到了后半夜,赵鸢见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她悬着的心终于能够放下片刻。
有人死了,有人受了重伤。一切太匆忙,还来不及统计。她不敢去有人的营帐里,四处都是旷野,唯一清静的地方,是被尸堆隔开的小河洲。
赵鸢跑到尸堆背后,她无措地蹲下,眼泪没骨气地往外流。
她哭的太伤心了,没有听到脚步声。
李凭云方才见她离开,掌灯跟上来,没想到会见到这场面。
赵鸢算不得坚强,但她很骄傲,很好胜,眼泪这样脆弱之物,不属于她。
他吹灭了灯,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听着她的啜泣。
赵鸢不愿在人前示弱,她擦了眼里,用浓重的鼻音说:“李大人,见笑了。你来帮我,礼部的事务怎么办?”
“赵大人,你忘了这几日是沐休么?”
朝廷的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是没有沐休一说的,沐休之日,要么忙于政务,要么忙于笼络人脉。
所以,李凭云是为她来的么?她不敢相信,也不敢问。
李凭云静看了她片刻,弯腰把灯扔到一旁,“过来。”
赵鸢没有听他的话,她无动于衷地抹着眼泪。赵鸢骨子里要强,又染了文人爱面子的毛病,她最怕李凭云看到自己这样子了。当初李凭云不让她来,她不听他的话,自信满满要亲自前来,结果搞成了这样。
李凭云抓住她的手腕,“我不会记着的。”
赵鸢被他拉到了怀里,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再次脆弱了起来。
她抓住李凭云的袖子,头埋在他怀里。
李凭云的目光依次落在尸山、救灾营帐和远方与天地相融的断壁残垣。
这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天灾,它无可避免,恰如他和赵鸢的这场相逢。
赵鸢的哭声减弱,只剩隐隐啜泣声。她抓着李凭云衣袖的手依然用力,李凭云问她:“饿么?我出发前随手抓了个果子。”
“饿可是更困。”
她如是说着,眼皮越来越沉重,许久听不到她的话音,李凭云晃了晃她,她竟站着睡着了。
李凭云叹了口气,他单手翻过赵鸢的身子,另一手穿到她的腿窝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并不是个羸弱的姑娘,可抱起来,依然轻飘飘的,李凭云觉得她随时会融化在自己怀里。
他抱着她从尸山之后走了出去。受灾地的临时营帐不多,救出来的百来人挤在同一个营帐里,李凭云找不到一处能让赵鸢休息的地方。他四下望了望,离营帐不远处,有几根被遗弃的梁木。
他抱着她走到梁木旁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后半夜,雨停了,天上出现了星空。李凭云看着远处的星空,他本不是一个多虑的人,这一刻,脑海却不受控浮现许多人,活的,死的,许多事,坏的,和更坏的。
“知道么”李凭云喃喃道,“碰到我,是你走运。”
他低头闻了闻赵鸢的头发,皱皱鼻子,心想,一个姑娘家不,一个人,怎能馊成这样。
因为这个人是赵鸢,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李凭云向天祈祷:希望不要染上她的馊味。
也许,他真正要祈祷的是,长夜永存。
赵鸢两天两夜未眠,浑身力气被抽干,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待她醒来时,天已大晴。她不知时辰几许,环顾周围,陌生而空旷。
这些天的记忆慢慢回来,她记得,在她入睡前,营帐里挤满了人,怎么现在空无一人呢?
赵鸢飞快冲出营帐。
“赵大人!好不容易熬的红糖姜汤,差些被你撞翻了!”
“六六六子人呢?怎么全没了?”
“早晨张县令派人过来,把受灾的百姓都接走了,你们官衙的人,和李大人带来的人,留在这里收拾死尸。”
听到百姓已经转移,赵鸢来不及松口气,她紧接着问:“田兄和囚犯呢?”
六子道:“甜枣大人砸伤了肋骨,吃了点沙,倒是没性命之忧,已经送去县城了,对了,你先喝姜汤,我熬了大半天呢。”
“那晋王府囚犯呢?”
“赵大人,人各有命,生死强求不来,晋王府的囚犯,全没了。”
血衣1
几人用了一上午的时间, 把这些尸体分成两部分摆放,一部分是琼庄村民,一部分是此次送来的晋王府囚犯。
阿元拿着名册上前:“晋王府囚犯九十七人, 胡十三郎一人生还, 九十六人遇难。”
李凭云道:“当日关押囚犯的草棚被上游房屋砸倒,再被泥沙掩埋, 九十六人皆为老弱妇孺与伤残, 若有生还,才是奇迹。”
裴瑯道:“此事, 先别让鸢妹知道。”
“晚了。”李凭云道,“我已让六子告诉了她。”
“李凭云, 这关头, 你是存心找事么?”裴瑯冲上去拧住李凭云的衣领,将他向后推去。
李凭云淡淡道:“这些人的命,都是赵大人的责任, 为何要瞒她?”
裴瑯本不愿这时提起昨夜的事,但此时此刻,李凭云事不关己的模样让他及其不爽。
赵鸢终究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 昨夜李凭云抱了她一夜,逐鹿军和典狱司的人, 还有长安那些八卦的书生盗贼, 都看到了。
“李凭云, 你算个什么东西?替鸢妹做主?”
“我与赵大人惺惺相惜,君子之交, 不知裴侯又是以什么身份问责于我?”
裴瑯彻底被激怒了, 他将李凭云扑倒在地,将其按在泥潭里, 一拳砸向他的脸。
“鸢妹看不穿你的这些把戏,不代表别人看不穿。你一面吊着她,一面败坏她名节,让她对你死心塌地。你敢说,你不觊觎她的身份么?”
无稽之谈,李凭云懒得解释。
正七倒八歪休息的书生和盗贼们,看到李凭云被裴瑯打了,不问缘由冲上来帮李凭云出头,逐鹿军看到裴瑯被围攻,也围了上来。
赵鸢从营帐里出来,就看到书生、盗贼和侯府养的兵打的不可开交。
六子急眼:“赵大人,快去劝架啊!”
赵鸢头脑混乱不堪,她无力道:“让他们打吧,看谁能打死谁。”
见赵鸢不顶事,六子只能自己上了。两种力量互殴,唯一能停止的办法是出现更强大的第三方力量。六子一边活动身手,一边劝架,两帮人被制服地服服帖帖。
裴瑯带着逐鹿军,来到赵鸢面前:“鸢妹,我和逐鹿军都是来帮你的,你胳膊肘向外拐,真是让人寒心。”
赵鸢挨了一顿骂,她并不反驳。
裴瑯带着逐鹿军去山野里打猎发泄,赵鸢往停放尸体的地方走去,她脚步愈发沉重,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看那些囚犯的尸体。
她蓦一侧头,看到李凭云脸上的伤,惭愧道:“裴瑯偶尔是冲动了些,我替他向李大人赔罪。”
李凭云摸摸嘴角的伤,轻笑着问她:“赵大人,你已不是他的未婚妻了,拿什么身份替他赔罪啊?”
“身份不在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在。”
是啊,一起长大的情分,岂是外人能插手的。李凭云上前一步,低头附在赵鸢耳边轻轻说,“那赵大人可要好好赔偿我了。”
“李大人,可否容我先我安置这些遗体?”
“你打算如何安置?”
“就地埋藏,立碑。”
“戴罪之身,不容立碑。”
“刑部尚未给他们定具体罪名。”
六子说:“可赵大人,这些人,没人知道他们的生平,晋王是逆贼,若是以晋王亲眷身份给他们立碑,恐怕下一个要立碑的,是你自己。”
赵鸢想了想,“不能以晋王亲眷身份立碑,也不知道他们原本的身份,那就以我恩人的身份给他们立碑。”
这些遗体已经面目全非了,只能堆在一起火葬。六子砍了快木头,赵鸢亲自给墓碑题字。
做完这些事,又是一天过去,要返回长安只能再过一日。
赵鸢正准备回营帐休息,张疏突然到访。
“张县令,这时候前来,可是受灾百姓出事了?”
张疏愁眉苦脸,两根眉毛连在一起,“赵主事,百姓无恙,是你要遭殃了!”
赵鸢苦笑:“这我当然知道,晋王从犯在我手中无一生还,我活该遭殃。”
“赵主事,若只是死了人,这事倒还好办。我一散衙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是因为得到消息,昨夜,陈公亲自入宫了。”
赵鸢喃喃道:“他不是年事已高,怎么还跑这么快”
“哎哟赵大人啊!”六子提醒道,“你真是会操闲心啊。”
张疏道:“陈公这时亲自入宫,八成是冲着你去的,光死了囚犯这一条罪名,就能要你小命。”
赵鸢沉默。
张疏道:“赵主事,陈家如此害你,无非是因为那天你在他门口骂的那几句,要不,你去认个错,陈公一八十岁的老儿,还敢跟你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斤斤计较不成?”
赵鸢发问:“我句句属实,何错有之?他该向汾县百姓认错才是!”
张疏又苦口婆心说了一堆道理,六子搂着他,“张县令,咱不对牛谈情了,吃了没?我们刚煮了粥,你吃点粥吧”
到了放饭时间,众人围在临时架起的大锅前吃粥。早晨斗殴的两帮人现在和睦相处,裴瑯举起粥碗:“今日是我冲动,在此,我以粥代酒,向李兄和各位赔个不是。”
男人熟络最好的方法就是打上一架,跟李凭云来的书生盗贼们,见贵为侯爷的裴瑯主动敬酒,也纷纷回敬。
在所有人闹哄哄地喝完粥后,李凭云缓缓端起碗,示意回敬。
裴瑯走到李凭云旁边坐下,道:“李凭云,你这个人,我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了,咱们是因鸢妹走到一起的,往后只要你不害鸢妹,咱们就是朋友。”
李凭云轻轻晃着手里的碗,“侯爷有话直说,不必委屈自己。”
李凭云这个人最令人难解的地方正是,他很坦白,可越是坦白,越是让人猜不透。
裴瑯心中默默骂了句娘,道:“那我就直说了。李凭云,我瞧不上你这种为了往上爬心机算尽的人,但眼下陛下的亲爹要鸢妹的命,除了求你,我也想不出能帮她的法子,只要你能救她一回,你是要我的命,还是要我家财,我都给你。”
李凭云摸了摸碗口,“我不要裴侯的命,也不要钱财。我奉皇命行事,为君解忧,裴侯若诚心要帮赵家,便向陛下献上逐鹿军。”
“不可!祖父生前曾再三嘱咐,逐鹿军,只能效忠刘氏王朝。”
“裴侯,你没得选。收私兵是必行之事,此番刑部接囚,本是陛下对付陈国公的招数,没想到被赵大人带着逐鹿军,拦了陛下派去的人马,赵大人又意外惹怒陈家人,将暗处的矛盾放到了台面上,不惩治赵大人,陈家人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受了委屈,你说,她会拿谁来出气?”
诸侯世家手拥私兵,是开国时的时宜之策的后果。如今世族手中的私兵明显威胁到了皇权,自然该收了。此番裴瑯讨了女皇嫌,又人在长安,自然是第一个被开刀的。
裴瑯权衡利弊,发现这是一场死局。
他将粥碗抛起,拔剑将碗砍成两半。
“我和鸢妹到底做错了什么!当初我们两小无猜,因她猜忌我与赵家结亲,对她不利,就拿美□□我,离间我和鸢妹。那时我怯懦,顺了她的意,让鸢妹伤心多年,如今还不准我帮她么?”
裴瑯的质问,没能打动李凭云半分。
李凭云这人,他仿佛没有喜怒,恰如那冷漠无穷的苍天。裴瑯看不惯天命,可他不能向苍天发怒,怒火便转移到了李凭云身上。
他那剑指着李凭云,“不就是要死么?那大家一起死,成全这无极皇权!”
李凭云丝毫不畏那剑。
他生来一无所有,因此没有他怕的。
他平淡道:“此番是赵大人和逐鹿军的劫难,更是机遇。”
在平静的李凭云面前,裴瑯羞恼地无地自容。明明他是侯爷,有兵权,有地位,在眼前这人面前,他好像什么都不是。
因为李凭云拥有他梦寐以求之物:自在。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只为了他自己。
“献上逐鹿军,能保鸢妹,那我呢,又能得到什么?”
人没有不贪的。裴瑯已经有了和北凉的婚约,有了无上地位,他还渴望更多好处。李凭云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怯懦而贪心的人,他们固然有道义,有情义,可那些道义、情义,也不过是一种点缀罢了。
大概只有赵鸢的那样的傻姑娘,才对这些空话深信不疑。
“长安禁军统领之位,当配得上裴侯身份。”
裴瑯讽刺道:“李凭云,你以为自己是谁?老天爷么?还是你比老天爷还厉害,老天爷都拿不准的事,我凭什么信你。”
李凭云想了半瞬,道:“因为我是李凭云。”
同一时刻,营帐里,赵鸢躺在行军床上扮演死尸。
放弃希望的人,与死何异?
她看着角落的蛛网,纳闷道,营帐搭起来才两天,就有了蜘蛛网,这玩意儿生命力怎如此旺盛?见缝插针地织网,若她有蜘蛛一半的生命力,此时应该去想办法,而不是躺在这里了。
她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只想躺着不想动弹,若装死能躲过一劫,那就这样下去吧。
“赵大人。”
门帘外,一个端着粥的身影被灯火照亮。
赵鸢懒得坐起来,换身干净衣服见人了,她懒懒道:“李大人,你进来吧。”
李凭云拨开门帘,进来就瞧见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她这几天不曾更衣,不曾沐浴,若非睁着的双眼有光,和死尸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衣服上全是污血,那么多人的血,都粘在她的衣服上。
李凭云把碗放在桌子上,“趁热喝。”
“喝不下。”赵鸢呆呆道,“李大人,我完了。”
李凭云正用勺子搅弄着米粥,闻言,动作停止了一瞬。
“我先是伤了陛下派来的人,后来又忤骂了陛下亲爹,我自己有难,我也认了,但我以赵家的名义欠了百姓大几千两银子,若赵家一次性拿出那些银子,就给了陈家参奏我爹的理由,我爹怕是该恨不得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了。估计这回我是活不成了,可是就算我死了,地府地下,还有晋王和晋王府的人,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上天入地,我无处可逃啊。”
李凭云舀了半勺粥,尝了尝温度,还是有些烫。
赵鸢终于换了一个姿势,她侧头看向李凭云。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心弦难以松懈,而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极其放松。
出发前她对他放下豪言,二人打赌这一程的结果,赵鸢输了个彻底。她知道,李凭云在等自己认输。
眼下情形,容不得她再固执了。
赵鸢翻下床,太久没吃饭的她,腿脚发软,向前跌去。她及时用双手抓住李凭云的袖子,站在他身后,“李大人,求你帮我。”
血衣2
李凭云放下勺子, 他低头,看到一双苍白可怜的脚。
赵鸢的鞋袜都在烤火,她赤着双足, 衣摆上的血污衬得那双足更是白嫩干净, 脚趾圆润,青筋隐现, 似若在刚上了釉的新瓷上画了几笔写意。
李凭云目光转移到她脸上, “赵大人,你不必求我, 我已答应了裴侯会帮你度过此劫。”
“.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裴瑯今日当众打了你, 你大抵不会轻易帮他的。”
“作为代价, 裴侯会将逐鹿军献给陛下。”
“不可!”赵鸢抓紧李凭云的袖子,“逐鹿军是裴瑯的全部,将逐鹿军交给陛下, 是让裴瑯亲手断掉自己的软肋,绝对不行!李大人,这是我犯的事, 不该让裴瑯为我付出代价的。”
李凭云将袖子从赵鸢手里抽出来,“赵大人, 既然你和裴侯能为彼此付出如此之多, 当初为何不愿成婚呢?”
但凡换一个人如此问, 赵鸢肯定以为是嫉妒了。可对方是李凭云,他是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嫉妒这种低劣的情绪。
为何不成婚?这话, 李凭云没资格问。
“李大人, 既然你大费周折,连同沮渠公主做戏拆散了我俩, 这便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李凭云冷笑一声,这问题便作罢了。气氛骤冷,赵鸢闻到自己身上发馊的味道,道:“或许我这样,不适合求人帮忙,等我梳洗后,能用美人计了,李大人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我帮你。”李凭云转过身,低头看着赵鸢。
她的眉眼如此温柔,而她的心,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你凭什么帮我。”
“因为你漂亮。”
赵鸢挠了挠耳朵,“李大人,你说什么?”
“从此刻起,直到全身而退,这段日子,你必须对我言听计从。”
赵鸢和李凭云有一点很像。他们都不服输,被踩得越深,越想要爬的更高。
“李大人,我听你的。”
这是赵鸢第一次向李凭云示弱,她心中有所不甘,暗暗发誓,总有一日,她要让李凭云平视自己。
李凭云抬起手,捏住赵鸢的脸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是自今日起,不论人前人后,都叫我云郎。”
赵鸢瞳孔蓦地放大:“这不合适吧。”
李凭云另一手握住勺子,舀了一碗粥,送入赵鸢口中。米粥不凉不烫,温度适宜,米香为赵鸢带来了些活力。
“李大人,这称呼听了,容易让人误会,我的名声倒是不打紧,但你是大官爷,被人听到我这般唤你,若是被人误会,我与你有私情如何是好呢?”
赵鸢也是个奇人,每次遇到难事,总会变得更聪明一些。她明晃晃地试探着李凭云,李凭云不知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作没听出来,他说:“你若觉得这称呼不合适,那就自己寻个恰当的。裴侯今日打了我,我仍记恨他,所以,这个称呼得比跟他的亲昵。”
“我对裴瑯,是直呼其名,李大人若想比这更亲昵,我只能称你为李凭云老哥了。”
李凭云抛给她一个冷漠的眼神,赵鸢一个抖擞,脱口而出,“云哥。”
李凭云端起粥碗,放在她手中,“先吃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赵鸢端着粥碗回到床边坐下。
李凭云道:“如今的破局之法,在于‘解释’二字。若是陈公的话先进了宫,此事的解释是,赵大人玩忽职守,引来灾祸。若是由赵大人解释,此事便是陈公见死不救,枉顾百姓性命。”
“可是,陈公的话,已经入宫了。”
“只要陛下的问罪敕令未下,你就是无罪的。中书拟令,门下审查,少说要一天时日。中书门下的大臣受你父亲恩庇,哪怕你父亲不说,也会为拖延时间。只要你能在敕令下达之前,向陛下陈情,就能救你自己。”
“陛下她会信我么?而且,我一个七品主事,没有面圣的资格。”
“赵大人,有我在,你怕什么。”
“”赵鸢嘴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李凭云又道:“喝完粥,明日一早,你我乔装做夫妻,走最快的道,穿汾县赶往长安。”
赵鸢同李凭云混久了,偷得他一二智慧,他说完这句,她立马就想到了下一句,“然后让六子假扮成我,带着郑东等人绕汾县而行,因为陈家人知道我会躲着他们走,一定会在这条路上设伏,拖延我回长安的时间,这一招,是瞒天过海。”
赵鸢会偷师,又师从最好的老师,李凭云肯定她的聪明于勤奋,同时不禁惋惜。
若是若是
她这般聪慧,这般与他匹配。
若是他非贱民就好了。
“李大人,可否让胡十三郎和我们同行?你我扮夫妻,给他个书童小厮的角色,哪怕让他扮个丫鬟都行。”
“行啊,他扮正房,你扮妾室。”
赵鸢默默塞了一大口粥。
哎,多提这一嘴干什么!
吃罢粥,赵鸢在一堆盗贼中找到了胡十三郎。盗贼大多生得粗犷,或像六子那样,长着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胡十三虽为盗贼,在他们之中也是格格不入的。
赵鸢丢了块石头,砸向他肩膀。
胡十三郎迅速抓住从身后飞来的石头,一瘸一拐朝赵鸢走来:“小贼婆,我没了脚筋,身手还在,你别欺人太甚。”
“这次山灾,九十七名晋王府囚犯,无一生还,包括你。你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第二条路,是当赵十三,在我身旁做事,你不用非得留须,可以穿女人衣服,涂蔻丹,用我的珠宝首饰,也可以穿男人的衣服,在典狱司谋一份正当的事,谈不上自由,但能自给自足。”
胡十三郎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母亲强迫穿上女装,同乡的女孩子都来笑话他,那些姑娘小小年纪,打起人来不比男孩子轻。
他讨厌所有的女人。他比她们都漂亮,比她们更渴望女人的身体,比她们更爱男人,可他却被她们视为异类,被她们侮辱。
可最终,救赎他的却是一个女人。
胡十三郎相信,她能够和王爷一样不歧视自己,却不会像王爷那样抛下自己。
胡十三郎双眼湿润:“我跟你走。”
赵鸢双手击掌,“现在该你报答我了。”她身手指向百米开外那个在月下看着自己的身影,“李大人至今尚未谈婚论嫁,他啊,一直想体验妻妾成群的滋味,但是呢,他穷酸,娶不起媳妇,你便扮一天他的妻,圆他美梦。”
胡十三郎:“小贼婆,你此番若是大难不死,必成祸害。”
兵分两路出发之际,一行人在山下告别。
赵鸢穿着身上的污衣,一一答谢过前来帮忙的逐鹿军、书生、盗贼。
“今日大恩,赵鸢铭记于心。”
她给他们深深作揖,李凭云道,“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你,日后还请赵大人你多照顾。”
闻言,赵鸢嘴角扯了扯,她转向李凭云,“是,云哥。”
六子:云哥?
他脸色变幻万千,没好声地对赵鸢道:“赵大人,回长安了请你喝骨头汤。”
赵鸢:“骨头汤?猪骨还是牛骨?”
“你的傲骨。”
李凭云伸出手,“你输了。”
六子不甘愿地掏出一枚银子,郑重放在李凭云手上,“往后我江淮海再跟你赌,就是你孙子。”
上了路,赵鸢好奇地问李凭云,“你和六子又赌什么了?”
李凭云:“爷在外面赌博,轮不到你这妾室过问。”
赵鸢父亲从未纳妾,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妾室的地位。她感叹:“若是有朝一日,能一女多夫,云哥如此不温良恭顺,怕是做妾都难。”
胡十三郎腹诽:就你赵鸢?过了这么久还拿不下李凭云,竟然还敢奢想一女多夫。
李凭云抬起下巴,傲慢道:“李某只要对我忠贞不二之人。”
胡十三郎:“小贼婆,你背叛他了?”
赵鸢黑脸:“闭嘴。”
三人出行,两个“女人”,李凭云只好亲自驾马赶路。
进了汾县城,马车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直接停了下来。
赵鸢担心是遇到了困难,她拉开车帘向外看去,李凭云正穿过人群,走向对面的食肆。
胡十三郎凑上来:“他干啥去?”
赵鸢道:“也许是要见什么人。”
胡十三郎:“他不会卖了你吧?”
赵鸢:“有可能。”
两人四双眼紧密地盯着李凭云,只见他先同食肆老板娘交涉,然后寻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过了一阵,老板娘端来一碗羊汤,一叠蒸饼,一盘小菜。
胡十三郎:“有没有可能,他自个儿去吃饭了?”
赵鸢:“不可能。”
两炷香该烧尽了,李凭云手里拿着一包干粮回来,“你们吃些东西。”
赵鸢和胡十三郎面面相觑——敢情您老人家自己喝羊汤,吃小菜,让我们啃干粮?
胡十三郎道:“李凭云,是你说刻不容缓的,居然自己跑去吃好吃的?”
李凭云道:“此处距长安五十余里,你们能不吃不喝,我不能。”
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赵鸢历经了灾难,人也沉稳了起来,她道:“既然李大人不着急,说明他心里有数。”
李凭云轻看她一眼,目光幽深。
遇灾那日起,赵鸢就没梳洗过了,衣服脏不说,头发油腻腻的,只能梳成两股辫子,她尴尬道:“李大人,既然你有闲情去吃早膳,可否容我去买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你叫我什么?”
“云云哥。”
“你有银子么?”
“没有。”
“那便穿着这身脏衣服,没有我准许,不准换下。”
他扔下干粮,转身上马,继续驾车。
车室内,胡十三郎拱火道:“瞧瞧你这怂样,那老贼婆的老爹都敢骂,到了李凭云面前,屁都不敢放。”
赵鸢默默低下头,胡十三郎一语中的,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胡十三郎突然讽笑道:“你觉得不公么?天底下的贱民、草民,他们生出来就被这样对待的,不行恶中恶,做不了人上人,做不了人上人,就只能被人往死里欺负。”
那么,李凭云也曾遭遇过这些么?
他藏得太深了,没人看穿他的过往,也没人猜透他的未来。
李凭云又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胡十三郎:“他又折腾什么?火烧眉毛,这人怎么不急呢?”
李凭云丝毫不急。汾县的文玩市场是出了名的热闹,他一上午都在逛文玩,赵鸢虽知道李凭云做事定有原因,但没想到如今自己头上玄着一把刀,他仍可松弛至此!
果然,他心里没她,没她。
李凭云一路三心二意,又是逛街,又是游山玩水,到了最近的长安西门,天黑了。
长安城防森严,过了宵禁,对通关文牒查得更是严格。
赵鸢看清远处城防官的脸,紧握手,“守城的是陈炳,陛下和陈国公的外甥,他一直被寄养在陈国公身旁,一定是帮陈国公的来拦我进城的。”
李凭云把马车停到一旁树林中,“狐十三,下车。”
李凭云绝非一个善人,胡十三郎怕自己离了赵鸢,李凭云对她做出轻薄之举,正犹豫之时,赵鸢提醒:“李大人喊你下车呢。”
胡十三郎冷笑:“小贼婆,你要是被他欺负了,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胡十三郎出了车厢,换作李凭云进来。
他不由分说,解下腰带,赵鸢仓皇地闭上眼,李凭云声音淡淡传来,“你也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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