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审判1
赵鸢离开刑部, 孟端阳站在一辆马车前,直面向她。
她的太阳穴跳了跳,弯腰行礼。
孟端阳穿着常服, 表情还是平素的清冷模样, “鸢妹,老师说你在外面玩够了, 该回家了。”
除了裴瑯, 赵鸢在长安没有别的朋友。她顿感无法自立的无奈,父母之命在先, 除了遵从,别无选择。
赵鸢问:“我还能来看他么?”
赵鸢贿赂刑部衙差, 私闯牢狱, 在大理寺门口喊冤,这一桩桩事,让孟端阳已无法再将她看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他不打算骗她:“我已将郑东调去了别的地方, 你不能再来了。”
赵鸢深吸一口气,“好,我跟你回去。”
回到赵府, 赵太傅坐在高堂之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家训等待赵鸢。
赵家是大儒之家, 自祖辈起家风严谨, 赵太傅年轻时没少被其毒害, 他因此发誓绝不用家训来规劝自己的儿女。而不加规劝的后果,就是前有谨辞, 后有赵鸢。
赵鸢看向父亲的目光带有嘲讽。
那日女皇面前, 他否认在青云川见过李凭云的瞬间,便失去了赵鸢的敬重。
一个目带嘲讽的女儿, 一个铁面无情的父亲,气氛剑拔弩张。
虽然孟端阳不擅劝说,但也试图从中周旋,“老师,鸢儿私见刑部重犯一事,除了我和几个狱卒,没其它人知道。回来的路上我教训过了她,她已知错。”
赵鸢毫不领情,她反问:“我去见自己的郎君,于你们构造的规矩有罪,于我自己何罪之有?况且,你们不都知道,他是被替公主顶罪的么?”
赵太傅怒道:“住嘴!”
赵鸢讽刺一笑,“好,我住嘴。”
自这一刻起,赵鸢再也没同赵太傅说过话。赵太傅给她下了禁足,她被关在书阁里,只能透过书阁的一扇小窗看向外面的世界。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少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如果没有李凭云,她的一生都将这样度过,而且她会甘之如饴,无怨无悔,像个傻子一样。
两天后,赵太傅把小甜菜送来陪她。小甜菜原以为赵鸢应当是形销骨立,满身怨气,结果不然,她不但吃好睡好,还有心思看闲书解闷。
“嘿,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看书?”
赵鸢道:“不然呢?我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许老爷就放你自由了。”
赵鸢摇了摇头,“我爹他认为我年少无知,认为我不识大体,看不起我阅历浅,看不起我年轻气盛,我若照你说的做,他只会更看不起我。”
小甜菜不解道:“可是,你们是父女,老爷一定是为你好的。”
赵鸢看向窗外的一道道瓦片,“如今是我看不起他。”
“这两日,孟侍郎带了几位年轻公子过来,我长了个心眼儿,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似乎是在谈论你的婚事。”
赵鸢目光失焦:“好啊,他敢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小甜菜真怕她做傻事,跑上去抱住她的腰,“赵大人,你别跳,李大人那么厉害,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会来娶你。”
巨大的迷雾笼罩了赵鸢。
长安四通八达,道路千百,没有一条是属于她的。
小甜菜走后,她重拾笔墨,借着蜡烛的微光,写下一封长达千字的申诉状。
一封不够,她便写一千封,一万封,写到长安人人都知道李凭云的冤屈!
这样笔墨不停地写了两天,赵鸢终于病倒了。一场高烧将她烧得不省人事,梁国郡主得知她病了,立刻从青云川赶回长安。
赵鸢能下床行走,已过了三日,这日长安下着绵绵细雨,辉煌的城池被烟雨笼罩,一片灰青色,万物寂无声。
赵鸢甚至想不起来她与李凭云分别了几日。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穿着单衣就冲出门。走廊里,一人长身玉立,赵鸢高兴地大喊:“李大人!”
那人缓缓回身,露出面容,赵鸢脸上的欣喜逐渐消散。
“裴瑯?你来做什么?”
看到赵鸢这样子,裴瑯心中内疚,若当初他没有退婚的心思,赵鸢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故作轻松说:“听说你前几日在大理寺门口伸冤,被你爹抓回来了,我来看看笑话。”
赵鸢了解裴瑯,如果不是有紧要的事,他不会主动上门拜访。
“是啊,好笑么?”
“鸢妹,你要告的人,是九五之尊,是让你参加科举,让你入朝为官的陛下,你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么?”
赵鸢嫉恶如仇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的女儿杀人,陛下与之同谋,我爹,孟先生,你,你们都知道内情,你们都是包庇犯!”
“你啊,真是读书读坏了。鸢妹,睁眼看看真实的世道吧,先有君,而后有臣民,而后才有规矩,才有律法,才有书。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赵鸢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她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他们是俎上鱼肉?因为他们年轻么?因为他们是女子,是贱民么?
赵鸢不想在这个时候接受说教,她强颜欢笑,“你今日不必当值么?特地来教训我?”
裴瑯欲言又止,低头看到她光着的脚,“进屋吧。”
赵鸢仰首:“我已与李凭云有约,你是外人,我不便与你共处一室。”
裴瑯不禁苦笑起来。
赵鸢啊赵鸢。
赵鸢啊赵鸢。
你真傻。
“今日我来和赵太傅商议你我的婚事,沮渠那边,我会尽量平衡,不会让你受委屈。”
赵鸢当自己是在做梦,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发觉没有痛感,看来的确是梦,于是她僵直地转身朝屋里走去,试图回到床上继续安睡。
“鸢妹!三日后李凭云就要处决了,你明知陛下要他死,还敢去大理寺伸冤,他亲口求我娶你,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
赵鸢面无表情地回头,“那就让陛下杀了我,死于她私念的人,不多我一个。”
“你还不明白吗!你父亲也好,李凭云也好,还有我,我们都在想方设法地保住你,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赵鸢发出连连冷笑声,而后笑声戛然而止,她箭步冲到裴瑯面前,“不是定的秋后行刑么?为何变成了三日后?”
李凭云千叮万嘱,不必让她知道太多。
三天时间很快,她睡两觉,吃几顿饭,就过去了。而后花个一年半载忘掉他,她也不过二十岁,正当人生好时节。
裴瑯打算照李凭云的话做的,只要狠心一时,就能帮赵鸢一辈子。
可是
赵鸢哀切地看着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裴瑯,你别骗我,行吗?”
裴瑯一手紧紧攥着佩剑,一手砸向柱子。
“御史台有人写了一篇问罪书讨伐李凭云,陈国公在朝会上带头逼陛下尽快处死李凭云。”
御史台的人是陈国公的鹰犬,当初国子监之乱,御史中丞唐茂清被当场砸死,想必鹰犬虽亡,爪牙犹在,他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人心啊,怎么可以坏成这样。
“得罪陈国公的是我,是我”
裴瑯喃喃道:“鸢妹,声讨李凭云的不是陈国公的人,是高程。”
赵鸢错愕地抬起头:“高程?”
“他这篇声讨李凭云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陛下爱才,已将他从御史台调入了礼部,难得你爹和陈国公同时赏识他,他此次不是平调,而是升迁,礼部郎中,专门负责明年科举。”
赵鸢寸步难行,雨声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只离岸的小舟,岸上狂风乱炸,摧屋倒檐,而她被这阵风越推越远,既安全,又孤独。
赵鸢拭去自己脸庞的泪水:“我不嫁你,我的婚事,陛下说了不算,我爹娘说了不算,李凭云说了更不算。”
“鸢妹,别任性。”
一些人的成长需要历经数年,一些人的成长只需要一瞬间。
赵鸢用笑容粉饰一切:“你和沮渠公主已有婚约,事关两国邦交,你想让我做平妻还是做妾?”
裴瑯哽咽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鸢妹,咱们一起长大的,你不信我吗?”
赵鸢摇头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了。”
不过是一个转瞬,赵鸢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冷静地说:“你若想帮我,就让我见高程一面。”
“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别憋着自己我帮你。”
赵鸢笑意浓深,“天还没塌下来,有什么好哭的?”
裴瑯今日请了一整天假,中午盯着赵鸢吃饱饭,便带她去了御史台的官舍。
高程早晨接到了告身书,半月后将于礼部上任,白天,他在御史台进行交接事宜。
他在朝廷无权无势,没有任何靠山,无人能预料到他的未来,他不敢窃喜,只敢忐忑。他是御史台年纪最小的官吏,按例,调迁之前,年长的官吏应该给他办一场送行宴。
但今日御史台里等待高程的只有一个个冷眼。
试问朝廷有谁不知道李凭云对他的恩情?他写问罪书,声讨李凭云,恩将仇报,路边乞丐都要唾弃他一口,更别说这些清高的士大夫们了。
高程交接完后,膳堂只剩两个冷硬的馒头了。他包起那两张馒头,默默走回官舍。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官舍分布在长安四处,高程没有背景,他被分配在距离御史台最远的官舍。
打伞回到官舍,馒头刚好吃完。
官舍门口,赵鸢掌着伞,一席青衣立于马车旁边。
高程是个早慧的孩子,终究是个孩子,见到赵鸢,不觉哽咽起来。
赵鸢柔声道:“受委屈了吧。”
高程突然扔掉伞,跪在细雨中,大哭道:“鸢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哥会被提前行刑,我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写的,我不知道!”
他泪眼看向赵鸢:“鸢姐,云哥要怎么办?”
赵鸢举着伞走到他跟前,替他遮住雨。
“不要自责,明日你照常去礼部任职,如今礼部由我父亲掌管,有我在,你不用怕。”
高程哭着问:“那云哥呢?”
没了李凭云的他们,就像失去母亲的小兽,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吃人的权利场。
“高程。”赵鸢的手放在高程肩头,“是谁教唆你写那封问罪书的?”
高程咬紧后槽牙,沉默地摇头。
“陈国公么?”赵鸢试探道,“你若是贪图富贵之人,那便是我当初看走了眼,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又说:“陛下么?李凭云杀周禄一案,没有翻案的可能,她不急着除去李凭云。而朝里看不惯李凭云的权贵大臣,不在少数到底是谁呢?”
“鸢姐,我不能说。”
“切。”赵鸢嗤笑,“有什么不能说?李凭云让你守口如瓶,你就以为我不知道是他教唆你!”
“鸢姐你你怎么知道?”
这事别人要用猜的,可赵鸢不用。
她在学不会自爱的年纪,先爱了李凭云,在尚不了解自己的年纪,先懂了李凭云。
如今的李凭云被女皇猜忌,被群臣声讨,他几乎没有活路,便以一死为高程谋个光明坦途。高程对他最是忠心,会毫不动摇地完成他未完的事业,所以这一招,他除了性命,什么都不亏。
只是她呢?
在他不断算计的心里面,在他远大的抱负中,她在何处?
最后的审判2
赵鸢和裴瑯回到府中, 家里已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梁国郡主坐在桌前,招呼道:“你父亲今日特地早早回家, 亲手熬了鱼汤, 娘我馋的不行,他非说等你回来才能动筷。”
赵鸢蹙眉:“你们是不是想给我下药, 让我迷迷糊糊地和裴瑯成亲?”
裴瑯低咳道:“这我可不敢, 不能这样。”
梁国郡主和赵鸢同时笑出声,嘲笑裴瑯胆小。
赵太傅正色:“裴瑯, 若是无事,留下来用膳吧。”
赵太傅留饭, 裴瑯不敢不从。
“是”
赵太傅夫妇并没有问赵鸢下午去了何处, 晚膳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鱼汤凉了,忠叔端来一个炉子, 把鱼汤架在上面,不多久,鱼汤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冒气沸腾的热气。
透过热气,赵鸢看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兜兜转转,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裴瑯仍是她的未婚夫, 父母也未因谨辞产生嫌隙,好像这就是她人生最好的模样。
那过去经历的一切呢?要不然, 就当是做过的一场梦。她不是个记性好的人, 应该过不久就会忘记的。
饭罢,不可避免谈起她的婚事。
梁国郡主的意思很明确, 赵鸢是前梁国公的外孙女,往后嫁入裴家,地位只能比藩国公主更高。
赵太傅话虽不多,但句句都给了裴瑯压力。裴瑯背后直冒冷汗,想要求助赵鸢,赵鸢直盯着鱼头发呆。
她切身体会到何为“鱼肉”。在这张桌子上,她的自由比那只死鱼能多几分?用力翻腾之后,还是被称斤论两得交易,非说不同,无非是比它价格更贵一些。
她想问父母,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同李凭云行房,还会如此在意嫁入裴家的地位么?
她想问裴瑯,如果不是李凭云所托,他会排除万难娶她么?
答案如此明显。
不论你是贱民之女,还是官家小姐,都是一样的。父权之外有夫权,夫权之外有君权,在强者统治的世道上,弱者是有罪的。
“阿耶阿娘,此事不单是我们的婚事,更牵扯到两国邦交,我相信裴瑯,给他一些时间吧。”
裴瑯松了口气:关键时候还是得看赵鸢。
裴瑯提心吊胆离开了赵府,赵鸢陪梁国郡主念完了佛,深夜时分,母女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梁国郡主为了转移赵鸢的注意力,便讲起了自己和赵太傅的相识。
赵鸢笑着问:“我爹还有出丑的时候呢?”
“当年他卖假字画骗人,不但被我发现,还被别人告过官呢。也就看他一个寒门书生生得不错,娘才出手相助。”
梁国郡主抱住赵鸢的手臂,“鸢儿,你也知道我跟你阿爷,如今没多少情意了。娘跟你讲以前的是,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的忘性是很大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你再看看你容安表妹,以前跟别人也是要死要活的,现在嫁了新女婿,日子合合满满,对以前的事只字不提。”
顷刻间,赵鸢已经泪流满面。
她明明知道李凭云是个混蛋,也明明知道自己一定会忘了他,可是现在的她不想忘记那个混蛋啊。
梁国郡主多年来第一次和赵鸢谈心,没想到赵鸢哭成了这样,她手足无措地问道:“鸢儿,是不是娘哪句话说错了?”
赵鸢抱住梁国郡主,“娘,我已经失身给那个人了,裴瑯娶我是保护我,你不要为难裴瑯。”
听到“失身”二字,梁国郡主如遭雷击,她的心剧烈跳了一阵,强作镇定,“鸢儿,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别怕,娘帮你想办法。”
赵鸢摇头哭道,“娘,我什么都不想要,他要死了,我就想见他最后一面,以后我就死心了。”
“鸢儿!他一个贱民!一个死囚!你清醒点!”
赵鸢掩面哭泣,“娘,就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发誓,见完这一面就再也不提这个人了。”
梁国郡主本来就对女儿有愧,赵鸢几乎哭死过去,她于心不忍,扣住赵鸢的肩膀,郑重吩咐:“鸢儿,见了那人最后一面,你就再也不许提这个人,失身之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过!”
赵鸢不断点头,“娘,我真的能见他吗?”
梁国郡主吸了口冷气,“孟端阳私下里欠我一个人情,你爹也不知道,我去同他说。不过鸢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母女二人相依而眠。
夜半,赵鸢听不到雨声,她睁开眼,盯着黑暗默然片刻后,冷笑了一声。
她最厌恶虚情假意,如今也要用假哭这种烂俗招数来骗母亲了。后半夜里,她一直在想见到李凭云要说的话。
想同他道的情意,以前都说过了,没什么可补充的。她思来想去,只有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在定终身以后抛下她?凭什么擅作主张让她嫁给别人?
单凭她爱他这一条,远远不够。
最终,孟端阳在李凭云行刑前夜松了口,允许赵鸢偷偷见他一面。
出于报复心态,赵鸢盛装打扮了一通,她想让李凭云后悔——她这么好的姑娘,舍弃她,是他的损失。
可是在临近出门前她脱下了那身华服,换上了最朴素的书生装束。
如果女人只能被审视,被赠予,被交换,被安排,那么,她从此只做读书人。
孟端阳不敢保证赵鸢规矩,便说:“鸢妹,我陪你进去。”
赵鸢没有拒绝,“有劳孟老师。”
牢狱里的灯火将赵鸢影子投在地上,孟端阳低着头,跟着那片影子前行。
纵然孟端阳对赵鸢有别的情愫,但多年后他想起赵鸢,想到的只有她的影子。
那是读书人的影子,不辨男女,清高,不屈。
按照衙门惯例,行刑前的囚犯都有断头酒喝,李凭云的囚室里却只有一副纸笔。
他被用了黥刑,额头上刻了“杀”字,看上去有几分可怖,而他正闲适地盘腿坐在地上,数着来者的脚步声。
赵鸢好似看到了太和县的那个李凭云,那只闲云野鹤终于要回到他的山野了。
“赵大人,你终于来了。”
赵鸢反问孟端阳:“他没有断头酒么?”
孟端阳道:“断头酒,都是囚犯自己要求的。他不要,我们不能硬塞给他。”
赵鸢呢喃:“原来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当着孟端阳的面席地而坐,平视着李凭云。
李凭云睁开眼睛,与她对视。
他们都很平静,至少此时此刻。
孟端阳说:“我去外面守着灯火,你别留太久。”
赵鸢道:“多谢孟老师。”
伴着孟端阳离去的脚步声,二人的目光渐渐深邃。
李凭云先笑了一声:“来见我,还要别人陪么?”
赵鸢问他另一个问题:“李大人,明日行刑,你怕么?”
李凭云摇头。
他的确不怕。
在赵鸢没有参与的人生里,他经历过许多次生死。
“年幼时,路边的算命先生说我命不过二十三,我将信将疑,不免提心吊胆,如今我终于要死了,那算命先生的话算是应验了。”
“那我呢?你明知自己如此下场,还来祸害我么?”
他转过头躲避赵鸢的目光,“赵鸢,我一直在骗你。我这种人,不值得你付出。”
“谁说你值得呢?”赵鸢抱住膝盖,“我太笨了,才想和你这种人长相厮守。”
李凭云素来独身,只有别人欠他,他从不会亏欠任何人,而此刻他连直视赵鸢的勇气都没有。
他亏欠了她的情,实在无能偿还。
二人缄默良久,李凭云捧起地上那副写满文章的折子,递向赵鸢:“赵大人,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陛下想除旧制,必先有新法。大邺重文而轻武,重虚礼而轻工程,重选官而轻百姓,重刑罚而轻人心,不论是军改、土改、水利还是律法改制,都要由人来做,所以这新法十策的最后一策,是改教育。等有朝一日,书生不再为黄金良田而读书,士人不再怯懦,百姓就能免遭疾苦。”
赵鸢字字认真读过,反问李凭云:“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么?”
李凭云含笑道:“赵大人,我是贱民,我和士大夫们不一样,我是从险滩赤脚走到朝堂的人,朝中文武,无人比我更了解我们的国家。”
“既然你如此自信,为何不给你自己寻一条活路出来,亲手实现你的抱负?”
李凭云笑意凝结,他低头说:“赵大人,我累了。”
赵鸢简直哭笑不得:“我就不会累么?”
“国子监之难后,朝中近半数武官被杀,文官人人自危,陛下不除我,他们难以心安,文官有怨,则朝纲不振,赵大人,我帮陛下杀武官夺之后,已注定今日结局,今年科举选上来的人,没有世族背景,都是陛下亲信,我已不再是不可取代之人。对陛下而言,我死了,比活着用处更大。这江山终究还是一人的江山,万民尽是脚下泥土。但是你你不一样,你是陛下改制科举后的第一位女进士,是她最大的功绩,于她而言,你是真正不可被取代之人,只有你才能完成我的愿望。高程在礼部站稳脚,至少需要三年,届时朝中已无人记得我,你可以重得陛下信任回到朝政,上有你父亲庇护,下有高程辅佐,有劳你替我走完剩下的路了。”
“是这样么”赵鸢喃喃自语,“看来,我对李大人而言,真是很重要的。”
李凭云听出来了她的反讽,他抿抿唇,朝赵鸢伸出手:“赵大人,过来。”
赵鸢站起来,慢慢挪到他面前。
李凭云握住她捏着折子的手,“有这一策在手,朝廷那些庸人,不配质疑你。”
赵鸢说:“你让我拿着你的心血,踩在你的尸骨上去讨功名。”
“是讨我们的功名。”
赵鸢的手蓦地挣脱,那折子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她咬牙切齿道:“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李大人的大礼,我受不起。”
“赵鸢,你听我说”
赵鸢打断他的话:“你和我爹他们一样,用自以为是的经验去臆测我的未来,这何尝不是在欺凌我?”
“就当是我欺负你,赵大人,听我这一次,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李凭云,你以为你是在做圣人么?”她后退几步,突然声嘶力竭:“你怯懦!”
这一声“怯懦”,回荡在牢狱之间,也回荡在李凭云的余生里。
“李凭云,死是最容易的,一刀毙命也好,千刀万剐也好,双眼一闭,万事皆空。而活着和爱别人,需要日以继夜的坚持与付出,你以一死来逃避责任,你怯懦!”
赵鸢不知自己还能用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李凭云,她逃避了。
她转身朝着牢狱出口的光明逃去,因为她也是怯懦的。
赵鸢离开的瞬间,李凭云的心剧烈鼓动,一瞬间,他额角的青筋凸起,他抓住栏杆,大喊赵鸢的名字。
赵鸢没有回头,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奋力正争取过,所以不悔今日。
若说有悔,不过是未曾在寒室中守住一颗坚定的心。
最后的审判3
《周礼》:刑人于市, 与众弃之。
大邺建朝以来,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范式,赐私下处决。而李凭云以礼部侍郎的身份犯杀人罪, 赐绞刑, 行刑地点为京兆府外。
这意味着,李凭云最终还是是作为贱民而死。
今日赵太傅沐休, 梁国郡主请了一位佛法高深的僧人来家中讲经。赵鸢穿着一身素袍, 伴在母亲身旁。
眼前的一切,祥和安宁。
她是个一心向上的年轻人, 佛法对她来说索然无味,她灵魂出窍般地盯着僧人身旁的漏刻, 时间在她心中无痕地消失。
一股巨大的悲哀莫名而来。
她突然站起来, 被附体一般向外跑去,梁国郡主立即站起来:“鸢儿,你去何处?”
赵太傅眼神示意忠叔喊人拦住赵鸢。
家丁黑压压站成一排, 挡在门洞前,堵住她的去路。
天大地大,无处可追。赵鸢转过身, 用警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母:“你们都知道李凭云没有杀人!他被冤枉,你们都是帮凶!”
梁国郡主求助赵太傅:“鸢儿这是怎么了?为何又同那个杀人的贱民扯上关系了”
赵太傅拍了拍梁国郡主的肩, 安抚她的情绪, 然后遣走家丁, 安排他们退到院门处守着,再吩咐忠叔招待僧人, 照顾梁国郡主。
“赵鸢, 你跟我来。”
赵鸢失魂落魄地随父亲到了祠堂里,赵太傅点了三柱香, 祭拜先祖,“鸢儿,去拜你兄长。”
赵鸢不情不愿地给谨辞上了香,赵太傅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他对赵鸢说:“当年陛下掌权,要除刘姓,改国号,将这江山社稷改姓为陈,你兄长煽动国子监的学生,联名写文章声讨陛下,陈家命人抓了其它的学生,折磨致死,你舅父保住了他,他逃了出来,跑到长安最高的地方,斥责陛下,以死明志。但在他死后,没人知道他们当年做的事,连他的生前事也要被编排谣传,赵鸢,你认为他做的对么?”
赵鸢默默跪在赵太傅身旁,“不对。”
“你如今想做的,和他有什么区别?”
在赵鸢的沉默中,赵太傅继续说道:“是啊,李凭云没有杀人,不但我知道,整个朝廷知道,大抵长安人也都知道。但正如他当初国子监之乱,你我都知道陈家大半子弟和近臣死于那场动乱,但我们只能装作不知道。是为父的错,只教你学会仁义礼智信,却没教你,当官最重要的,是压抑自己的良心,学会装聋作哑。”
赵太傅是个节操很高的人,他教导赵鸢的,都是如何去做一个“忠良”。能说这一番话,也是走投无路了。
赵鸢问他:“这些年,你对我哥哥,对当年国子监死去的学生,心中有愧么?”
赵太傅面上的表情不着痕迹地变化,他思考良久,说:“我先是大邺的太傅,而后才是你兄长的父亲,是学生的老师。唯一的目标,是为百姓塑造一位贤明的君王。”
面对未知的前途,赵鸢迫切渴望一个带领自己前行的人。
“那我会忘了李凭云么?”
“会有那么一天的。”
赵太傅话音刚落,忠叔着急忙慌跑过来,附在他耳旁:“老爷,皇宫失火了。”
赵太傅扶着忠叔踉跄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祠堂。
赵鸢躲在祠堂里,不一会儿,闪电划过天际,惊雷阵阵,暴雨说来就来。
她被赵府的高墙保护,不受风雨吹打,也被这四方高墙囚禁,剥夺了得知真相的权力。
赵鸢闷头抱着自己睡了一觉,醒来时,天晴了,她从太阳的方位得知已经到了下午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李凭云了么?
她没有哭,反而是疯了一样大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回自己的书房,透过门洞,她看到自己屋门敞开,一行和尚围在自己院中,滚滚浓烟从他们中间升起。
赵鸢跑上前,推开在火盆前念经的僧人,火盆里正在燃烧之物,是一件衣服。
那是她典狱司的官服,肩膀处有李凭云缝过的针脚。
赵鸢踢翻火盆,其它东西的残屑倒在地上。
李凭云赠她的稻草蜻蜓,李凭云向她求婚的圣旨,她画的李凭云小像
赵鸢字字如刀:“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僧人面面相觑,这时,柴火房跑来一个小丫头:“赵大人!”
小甜菜扑进赵鸢怀里,哭了起来:“夫人夫人说和李大人有关的东西,都不能留。”
念经的僧人双手合十:“赵施主,此乃死者遗留之物,当随死者而去。”
赵鸢冷眼看着他们:“李凭云没有死,我同老天爷打了赌,他不会死。”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不再把赵鸢当成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对象。
灰屑被吹到赵鸢的裙角上,她望着那残存的半身官服,低语,“佛祖不是慈悲为怀么?上苍不是有好生之德么?就这么欺负我啊”
她自嘲一笑,摸了摸小甜菜的脑袋,“拿扫帚把这里打扫干净,该扔的都扔了。”
此时她只想躲在一个宁静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委屈,也没有李凭云。
赵鸢在祠堂躲到深夜,心一阵绞痛,一阵麻木,两种错觉相互交织着,即使她只是静静坐着,也被折磨地疲惫不堪。
入夜后不见赵太傅回来,她掌灯回房躺下,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她就想到了李凭云。想到他们并不美好的邂逅,想到他在乡间的水渠旁泡脚,想到他穿着女装陪她洗衣,想到他赠她绣着一双蜻蜓的帕子。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岁月了。
今日受刑的,其实不是李凭云,而是她。
赵鸢刚合上眼,门口传来了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小甜菜喊道:“赵大人,是我!”
赵鸢疲惫地给她打开门,小甜菜抓住赵鸢的手:“小姐,你快跟我来六子哥带着甜枣大人来了我把他们藏在了下人们的伙房,你去看看”
赵鸢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小甜菜已经拖着她朝伙房跑去。
六子席地而坐,察觉到赵鸢的脚步,他警觉地抬头,露出凶狠的目光。
赵鸢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毯子上,那里裹着的好像是一个人。
赵鸢把门反锁:“六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六子挪动僵直的双腿,几日不见,他面容更消瘦。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十两银子。”
“小甜菜,去把我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
小甜菜去搜罗可以变卖的物件时,赵鸢蹲下来,拨开田早河身上盖的毯子。
他的半边脸已经变形了。
“你要十两银子做什么?”
“给高程安葬。”
赵鸢思绪扭成一团乱麻。
“你是不是骗我?”
六子抬起眉目,难看地笑了:“对,我在骗你。”
“到底怎么回事!”
“赵大人,你别激动,我说,我说行吗?今天李大人行刑,监刑的是你的先生,孟端阳,高程跑到刑场给李大人喊冤,被他拦住,结果女皇的老爹也来了,他逼李大人当着所有围观者的面,承认是自己杀了周禄,李大人不肯,高程也不肯,他拿着御史台收到弹劾女皇老爹的折子控诉他,然后然后他就被活活打死了。田大人护着高程,也被打了个半身不遂。高程死不瞑目,然后女皇老爹又说,看他那双绿眼睛渗人,就让人把他眼睛挖了出来。我上义庄问过了,可以安葬,安葬费,十两。”
小甜菜拿着一个玉镯闯进来,“赵大人,这是杨家夫人过年时送的”
玉镯在漆黑的伙房里依然光泽莹润,赵鸢呆呆地看着它。
在这个时代,一个玉镯和一条人命,是等价的。
六子从小甜菜手里抢过镯子,“田大人有劳你照料几日,等我安葬好了高程,就回来接他。”
赵鸢点头说:“你自己小心。”
六子在门口停足,“你没有别的想问的么?”
赵鸢说:“没有。”
六子捏紧手里的镯子,他不懂这是什么玉,只知道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因为它握在手上不热也不凉,而是温的。
“赵大人,李大人没有死。”
赵鸢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六子闪身离去。他本是侠盗出身,哪怕是森严的皇宫也能来去自如,区区赵府不在话下。
以前混江湖,没少帮兄弟们处理后事,但给高程处理后事的时候他犯难了。高程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二是个读书人,后事处理不好,投胎转生了还会受委屈。
长安坟地的等级依然森严,风水最好的地方,只埋皇亲国戚,次之的埋达官显贵。
义庄的人给高程换好了衣服,问他:“人埋哪儿?找好位置了吗?”
六子把银子拍在桌上,卷起高程的尸体,“剩下的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自己埋。”
他拉着高程的尸体,连夜跑了二十里地。
这里是皇陵。
潜伏到了清晨,皇陵守卫交班,六子混了进去。
他把高程的尸体带进了大邺高祖的寝陵,“孩子,以后逢年过节,满朝权贵都会来给你磕头认罪。来世投胎去帝王家里,没人敢欺负你。”
离开皇陵,他迷茫了。
他自认是个“侠”,江湖侠客四海为家,大道条条,不拘一条。六子抹了把眼泪,自言自语道:“我他娘就是当狗的命。”
他驾马回到了长安,已过一天,烈日滚烫。六子回到鬼市,吃了两口饭,睡了会儿,从床铺底下拿出一身刑部狱吏的衣服换上。
夜里,他来到了刑部的大牢里。
李凭云如今应该在做什么?六子想,若他是李凭云,学生挚友因他而死,这会儿就一死了之了。
可是事实上的李凭云在做什么?
他在下棋。
囚室里摊开一张棋桌,李凭云和孟端阳各坐两端,各执一子。
孟端阳这厮破天荒地穿了常服,他说:“李兄,承让。”
李凭云说:“再来一局。”
乘胜追击是人的天性,孟端阳着了李凭云的道,答应了他再来一局。这局李凭云险胜,孟端阳认为他不过是侥幸,便再来了一句。
三局里,李凭云胜了两局。
孟端阳终于意识到:“李兄,玩弄人心,你是高手。”
李凭云说:“李某无意戏弄,只是想赢罢了。”
他快走时,撂下一句话:“筮官冯洛因在皇宫纵火被关押至大理寺,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来刑部陪你。”
伪装在狱卒里的六子咂舌,为了李凭云,死的死,伤的伤,被抓的被抓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如此信奉?
这是和李凭云本身已经没多大关系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的信念。
李凭云听到冯洛入狱,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对孟端阳说:“孟侍郎,你我相识一场,请免冯兄于无妄之灾。”
孟端阳道:“我也只能让他少受些皮肉苦,如何发落,由不得我做主,李兄,再会。”
李凭云忽然跪下向孟端阳行了一记长礼:“多谢孟侍郎救命之恩。”
孟端阳双手交握,“你误会了,不是我救你,是苍天不诛你,愿李兄日后珍重。”
孟端阳走后,李凭云盯着棋盘发了一会儿呆。
几只飞虫在他手旁飞来飞去,他蓦地想到今日刑场上的一幕幕。
高程死了,田早河被打得半死不活,他咬掉了陈公的耳朵而后皇宫失火,再是一道惊雷劈向了绞刑架。
随后,一场大雨剿灭了一切。
真的是苍天不诛他李凭云么?
他不为他们难过,不为他们愤怒,他只是觉得,他们真笨。这么多人的性命、前途,换他一个,值么?
他走回那张窄床,先是正面躺着,而后蜷缩了起来。六子在暗中观察着他,过了没多久,他看到李凭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发出一声声如同困兽的呜咽。
他被遗弃、被贱卖过,被打压、被欺凌过,也被恨过。
为他而死,为他而伤的那些人,他从没给过他们真心,尽管如此,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他从地狱托举回了人世。
六子一直等到李凭云平静了,默默上前,“呀,我这是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李凭云听到熟悉的声音,没有瞬间抬头。
他似乎在收整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久一阵,才缓缓抬头。
六子看到一双比以前更加平静的眼睛,李凭云的眼睛让他想到四个字——苦海无边。
殊途同归1
一场暴雨后, 长安入夏。炎炎夏日,家里藏个半死的人不容易,很容易发出臭味引人注意。
小甜菜给田早河擦完身子, 对赵鸢抱怨, “我每次端着水来你屋子都像做贼一样,小姐, 你是怎么忍受和这么臭的人共处一屋的?”
还能怎么忍受?去书房呆着呗。
六子三天不见归来, 赵鸢寻思着,也不能一直把田早河藏在自己闺房里。
她拎伞而出。
今日裴瑯在城门当值, 赵鸢来到城门口,以送伞的借口把裴瑯拉到一旁, 裴瑯白了眼起哄的逐鹿军, 远远对他们说:“等我收拾你们。”
这二人青梅竹马,男才女貌,旁人看来实在般配的不得了。
赵鸢把田早河藏在自己家里的事告诉了裴瑯, 裴瑯皱眉:“高程尸体不翼而飞,田早河不见踪迹,陈老儿谣言田早河是晋王余党, 逐鹿军前天接了密令,碰到有几分像田早河的, 一律捉拿送去陈家, 你怎么敢把他藏在家里?”
赵鸢也不废话:“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我说不帮了么?朝我发什么火”裴瑯出了口气, “鸢妹,我不是帮你, 是帮李凭云。当初要不是他, 逐鹿军跟着我,现在还是长安人人嫌弃的混子, 我以前觉得,逐鹿军只效忠刘皇室,我一定是对的,但从来没问过他们愿不愿意。现在大伙儿谋了正事,你看他们,个个面子倍儿足。李凭云给了我兄弟一条正道,这回我帮他。”
李凭云大难不死,赵鸢再也想不起他那些无赖事迹,她能想到的只有那个人的好。
他默默地为所有人选了最好的路,只是没人信他。
赵鸢把伞交给裴瑯,“打着伞吧,仔细晒伤了。”
这么些年赵鸢第一次对自己关照,裴瑯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别对我这么好啊”
赵鸢堵住他的话:“甜枣兄现在只剩眼睛能动了,明天,你借着向我提亲,搬两个大箱子过来,把他运出去,你只要提供一个安全的住宿就行了,胡十三郎闲着没事做,我会安排他和小甜菜照顾甜枣兄的。”
裴瑯点头应好,答应完,才说:“你真要我去提亲?”
赵鸢说:“你怕我嫁你?”
裴瑯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以前的赵鸢还好,眼前这个赵鸢,既胆大包天,又心思缜密,他觉得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他含混过关,赵鸢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立夏已过,她手脚冰凉,借着给田早河抓药的功夫,给自己也抓了一副除寒的药。
回到府上,六子正光明正大坐在她书房里喝水。
赵鸢说:“以后来之前,先打声招呼。”
经此一事,所有人都变了。他们因李凭云短暂凝聚,也因李凭云而认清彼此之间的不同。
变化最大的还是赵鸢和六子。
他们是李凭云最亲近的两个人,分别成为了那人不同的化身。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六子摊开掌心,一只稻草蜻蜓躺在他手上。
“我能帮你见他。”
赵鸢迟疑了,“我见他有何用?一不能让高程死而复生,二不能让免他的罪。”
六子说:“他行刑那日,雷劈了刑架,那个叫冯洛的筮官在御前大喊,说什么“苍天不斩李凭云,万古长夜有尽时”。你们陛下最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免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七日后,他就要离开长安,前往北地为陛下修佛像。”
“李大人的命真是强悍,希望此次死里逃生,能让他珍惜性命。”
六子咬牙握拳,“你因高程的死恨他么?”
赵鸢摇摇头,反问六子:“你呢?他离开长安以后,你去何处?”
“我认准了他这个朋友,他去何处,我去何处。”
赵鸢只是喃喃说了句“真好”。
六子离开赵府,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得劲,见赵鸢一面,这是李凭云唯一一次请求他,他怎么就办不妥呢?
他曾经闯入皇宫盗取女皇耳环,从赵府盗个人出去,不是难事。
不过,盗人有聪明的办法,也有笨办法。他是李凭云的朋友,自然不会选择笨办法。
他换上女人的装束,只奔城门,找到裴瑯。
六子很喜欢这个小侯爷,又蠢又性情,不像那些读书人都满心算计。
“侯爷,奴家有一事相求。”
裴瑯一个哆嗦,这男人扮起女人来,真没女人什么事了。这人是李凭云的跟班,赵鸢的朋友,裴瑯对他并不排斥。
“你说吧。”
“明夜我要带李大人出来透透气,劳您把赵大人带出来,让他二人见上一面。”
裴瑯铁青着脸:“你知不知道鸢妹是我什么人?”
六子继续笑着:“这我就不大知道了,我只晓得,玉香楼有位叫绵绵的姑娘有了身孕,若您的未婚妻沮渠公主知道这事,只怕两国邦交不保。”
裴瑯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如何得知?”
六子说:“我们混江湖的,混的就是个机灵劲儿。明夜劳烦侯爷您请出赵大人,顺便帮忙拖住刑部的孟侍郎,方便我带李大人出来,绵绵姑娘腹中胎儿,我会帮您解决的。”
裴瑯的眼神立马嫌恶了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六子眉峰一挑,不置可否。他和李凭云是你们这些人,而裴瑯和赵鸢则是另一些人。
他懒得解释,解释只会丢了骨气。
六子款款离去,裴瑯立在原地发了一阵呆,握着陌刀回到城门,喊来阿元和几个亲近的兄弟,安排明天去赵府“提亲”的事。
在到赵府之前,他也以为自己是要去提亲的。他越想越不对劲,提亲的大箱子是装聘礼的,他要把田早河运走,必然要把箱子带回去,哪有人提亲把聘礼带回去的——
半柱香后。
小甜菜站在院门大骂:“你个负心汉,还敢上门跟我家小姐提亲?带着你的金银珠宝,有多远滚多远!”
裴瑯真恨不得把箱子里的田早河给扔出来!这个赵鸢,真越来越不做人了!
想到还有六子的“威胁”,裴瑯沉下气来,对小甜菜连哄带骗,“妹妹,我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跟鸢妹说,但现在我赶着回去当值,你能不能跟鸢妹传个话,让她去北郊的私宅等我?”
小甜菜把裴瑯的话传达给赵鸢,赵鸢没有怀疑。
裴瑯在北郊的那栋私宅,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赵鸢心烦的时候也会过去住一两夜。
她按照经验,想当然地认为裴瑯叫她过去是为了赶莺莺燕燕。
现在田早河也被塞进了那间宅院,她正好过去看看田早河。
既然是要帮裴瑯赶走莺莺燕燕,“正房”气势是不可缺少的。自李凭云出事以来,赵鸢难得认真梳妆一回,衣服还是从前的衣服,首饰还是从前的首饰,她还是从前的她,装配在一起,却是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未曾察觉自己消瘦了许多。
赵鸢少年白发,在美人辈出的长安,她从不认为自己漂亮,退去少女的天真稚嫩,便只剩了一把文人清骨。
小甜菜美滋滋说:“还是得打扮,赵大人真漂亮。”
赵鸢漠然说:“漂亮能救人么?”
高程一死,她深刻地意识到,漂亮和读书都不能救人,只有权势才能救人。
她坐上裴府送来的轿子,摇摇晃晃到了北郊的私宅。讽刺的是,这宅子本是当年两家结亲时,裴家送她的聘礼,牌匾上写的还是“赵府”。
这里比平时更冷清,赵鸢张望一番,没瞧见莺莺燕燕的身影,厨房备了点心,她待在自己的常住的厢房里,一边翻书一边把点心往嘴里送。
虽然她嘴上说漂亮无用,心里也悄悄觉得自己胖一点好看,于是毫不客气地吃完了整整一碟子点心。
点心吃完的时候,正好翻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这一页。
尽道而死者,正命也。
赵鸢在心里驳斥,孟夫子难道没有家人么?教人“顺受其正”,不怕被教之人的家人打他么?
想到高程那两位母亲,她发出一声冷哼。
什么警示格言,无稽之谈,只误书生!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赵鸢怕耽误回去晚了,起身去推门,手还未放倒门上,房门被从外拉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男人,他的额间刻着一个森然的“杀”字。
赵鸢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大人”
为何再此四字没说出口,李凭云夺门而入,将她压在门板上放肆地吻了起来。
李凭云反手拴门,扛起赵鸢扔到榻上,扯开她的衣服覆身上去。
李凭云的低喘传来,赵鸢无声地承受着,夜幕降临时,她抓住他的手臂,“李大人,疼。”
李凭云慢了下来,爱怜地亲吻起了她。
她抱住李凭云的脖子,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而已。
良久之后,赵鸢慢慢说:“我们离开长安吧,这里的人太可怕了。”
“我若是逃了,便要此生背负污名。赵鸢,在长安等我。”
赵鸢放开手,“好,我等你。作为回报,我想回朝廷,为高程报仇。”
“小程的仇,我会亲手报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能照顾好自己么?”
赵鸢一反常态平静道,“李大人,我不是只在床笫间给你安慰的女人,是我把高程送到你身边的,你的事我可以不掺手,但高程喊我一声鸢姐,他两个娘亲都把他托付给了我,我无法对他的死视若无睹。”
高程的死,田早河的伤,冯洛入狱,彻底粉碎了李凭云看似强悍的外壳。
里面躲着的那个人,只是个怯懦的孬种。
他乞求赵鸢:“听我的话,赵鸢,我求你了。”
“听你什么话啊?”赵鸢扬声说,“听你的话嫁给裴瑯做平妻么?”
李凭云狠狠抓着她的胳膊,额角经脉凸起,“三年,最多三年不,两年。你等我两年,我会弥补你受的全部委屈。”
赵鸢的胳膊被他掐出红印来,她轻轻说:“李大人,你不能仗着我爱你,就把我当个物件一样典当给别人。”
她不忍再看李凭云的眼睛了。
他的目光已经完全破碎,赵鸢理解为何会有人说,当一个女人开始怜悯一个男人时,便开始了对自我的欺凌。
她让李凭云靠在自己怀里,“还想来么?不来的话,我要回去了。”
“别这么对我。”
“真该把你以前趾高气昂的嘴脸画下来,留到今日给你看。”
“随你怎么说。”
“要不然,你放过我吧。我会找个对我一心一意的好人嫁了,你在外受苦时,也找个温柔体己的姑娘照顾你。”
李凭云恶狠狠捂住赵鸢的嘴,“闭嘴。”
赵鸢嫣然一笑,舌尖划过李凭云掌心的纹路。
“说笑呢,你别凶我。”她环抱住李凭云消瘦的腰身,“李大人,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李凭云听到这句话,一身傲骨被粉碎。
他以为他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时,至少能让她得偿所愿。
他第一次让人失望,那个人,是这世上唯一爱他之人。
李凭云拼凑起自己最后的一寸傲骨,阴狠道:“你可以恨我怨我,单不能忘了我。”
赵鸢终于明白了,李凭云最爱的只有他自己,他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他是那里唯一的君主,掌握着全部规则。幸得他有几分才智,才让那个虚假的世界不被戳破。
现在,一切都粉碎了。他不伟大,不高贵,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普通人。
她也一样。
她不勇敢,不坚韧。
所以他们的结局,注定和他们一样,是不完美的。
她只是明白的太晚了。
原来人不怕糊涂一时,最怕是半路清醒,却回头无路。
赵鸢和李凭云十指交握,柔声说:“好。”
李凭云抱了赵鸢一会儿,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活过来。他头脑恢复宁静后,对赵鸢道:“陛下曾诞下一女,庚申月丁酉日,冯洛已买通宫里的老宫人,并作好了一本‘无字天书’放在龟兹和尚那里,明年陛下寿辰,龟兹和尚会带着这本天书进宫面圣,按照天书上的规律算下来,你恰与那位公主生辰契合,明年陛下寿辰,你一定要想办法入宫。”
赵鸢指腹摩挲着李凭云的掌纹:“李大人,你信命理一说吗?”
李凭云并不迟疑:“我相信。”
“既然你信,那我和老天爷打赌,我赌你长命百岁,若我输了,我今生不得善终。”
殊途同归2
李凭云离开长安这日, 长安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北凉的沮渠公主以和亲名义抵达长安,实为送故人。
隔着一片护城河,她看到流放的队伍。和李凭云一同被流放的还有与他同届的贡生冯洛, 沮渠笑着对身边人说:“李凭云真是幸运, 不管走哪一条路,身边都有人愿意陪他。”
裴瑯困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个好人, 还是个坏人。”
沮渠燕道:“他只是太聪明了,就像会游泳的人更容易溺水而亡, 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咱们都得了他的恩惠,不是能数落他的立场。”
沮渠燕吹响短笛, 天边飞来一群鸿雁, 那群鸿雁始终跟随着送刑的队伍。
一个士兵望见顶头的鸿雁,笑道:“今儿真是个好天气。”
今日是长安入夏以来最好的一天,既不闷热, 也无风雨,万里晴空瞧不见一片云。
就连路边荒草都知道,李凭云注定会回到长安。
和李凭云同行的冯洛是个贵公子出身, 坐过几年牢,也没吃过跋山涉水的苦。他带着脚镣, 步履维艰, 李凭云撇眼看他:“你何必呢?”
冯洛擦了把汗, “你不懂,这叫士为知己者死。”
同批流放的其它罪犯, 都有家人来送, 冯洛的家人死于冤狱,他和李凭云一样孑然一身。
他想起那年科举初见李凭云, 这些年,他不论在逆境还是高处,从来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德性。
冯洛想起当初,不由笑了笑。
李凭云问他:“你笑什么?”
“想到了咱们太宁五年的科举,当年进士科贡士二百七十一人,最终只有你我走到了殿前,只你一人天下留名。记得么?当年咱们两个是最后出考场的。”
李凭云依稀想起当年结束笔试,冯洛缠着问他策问是如何答的,彼时他只想回驿站大睡一觉,便敷衍了过去。
如果还能重来,那时他一定会认真地回答了冯洛的问题。
“慢着!慢着!”
队伍后方传来一个老者声音,送刑的士官回头,看到一个老者风尘仆仆而来。老者的小厮率先上前,“官爷,我家老爷是国子监的程祭酒,流放的犯人里,有位他的学生,可否请官爷通融通融?”
小厮把一颗沉甸甸的银子塞进士官手上,士官说:“我们急着赶路,黄河渡口的船不等人,别说太久。”
程祭酒的马车飞奔向前,停在李凭云身旁,他下车作揖,朗声道:“今日长安别君,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是朝堂之悲!愿君长安北去,终有归期!”
李凭云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和程祭酒非亲非故,也无私交,自己何德何能。
李凭云回礼道:“多谢程公,程公保重。”
他借着同程祭酒说话的功夫,得以回望长安。
这座恢弘繁荣的城池,素来与他无关。上一次辞别长安,是五年前,他带着满腔意气西去凉州,大抵是知道自己总会回来,那时的他没有眷恋。
如今的他,到底在眷恋着什么?
后来的多年,李凭云想起长安这座城池,不是风雨莫测的朝政,不是九五至尊,不是他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
他想起的是另一个人。
他终会回到长安,因为这里有等他的人。
纵使那个人,今日没来相送。
李凭云离开了,远处,沮渠燕问裴瑯:“赵鸢没来送他么?”
裴瑯道:“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沮渠燕说:“大抵是心里有怨。”
鲜有人知今日是李凭云流放的日子,对于长安士子而言,今日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新一轮科举于今日正式开启,各州、县的官府放榜招生。
经李凭云一事,赵鸢能想到自己是无法再回朝廷做官了,她早早备好了报考所需的“家状”,将“家状”呈交给长安县衙。
回府时,小甜菜问她:“你不是已经考过了么?为何还要考一次?”
赵鸢道:“陛下和我爹是不会允许我再回到朝堂的,这是我唯一能替自己争取的。”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赵鸢伸了个懒腰:“科举真好。”
“好什么好,赵大人,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这多耽误嫁人啊。”
赵鸢道:“若没有科举,我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那不叫选择,而是走投无路。”
“嫁人就嫁人嘛,以你的门第,一定能嫁个好郎君,难道你还没吃够做官的苦吗?”
赵鸢笑而不语。
做官不但苦,还得泯灭良心。但是,世上大道千千万,只有这一条路,能还李凭云清白,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还她的心一片清白。
赵鸢去高程的衣冠冢前祭拜过,又去看望田早河。田早河现在是活死人的状态,除了勉强能吃喝拉撒,其它的一概不能。
小甜菜啧啧道:“真可怜啊谁能想到,他以前也是当大官的。”
田早河眼睛空洞洞看着赵鸢,赵鸢知道他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她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田兄,我们一起等大雪初霁。”
胡十三郎端着一碗药进来,“哟,这不是赵大人吗?”
赵鸢说:“小甜菜,你在这里照顾田兄。”
胡十三郎闲了大半年,最怕没事干,他抱紧药碗:“那我干啥?”
赵鸢说:“陪我外出一趟。”
“去何处?”
“北关楼。”
北关楼是北城门的另一说法,今日李凭云自北关楼出长安。
赵鸢他们抵达北关楼,还看得见送刑队伍的影子。
赵鸢今日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衣,倘若此时李凭云回头,一定能看见她。
他未曾回头,她也未曾呼唤。
赵鸢朝着李凭云离去的方向行了一记长礼。
这天赵鸢一直停留到城门闭门,她擦去脸庞的泪水,笑着问胡十三郎:“你觉得我会飞黄腾达吗?”
胡十三郎:“我觉得你挺会做白日梦。”
赵鸢:“敢不敢跟我赌一回?不出三年,长安人人都会知道我赵鸢的名字。”
胡十三郎:“你想臭名昭著吗?”
赵鸢:“我要青史留名。”
胡十三郎:“你是不是伤心得脑子坏掉啦?”
赵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胡十三郎:“别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赵鸢:“你何时改姓作赵十三?”
胡十三郎:“等你青史留名那天再说吧。”
赵鸢如今最不愿的就是回家。几日前她扔了裴瑯的聘礼,梁国郡主以为她不中意裴瑯,便请了长安城最有名的媒婆来给她说亲。
媒婆刚开始还信心满满,三天之后——
“赵家娘子,你可别挑了,你是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名声吗?那些骂的难听的,说你是被贱民搞过的破鞋,世家公子们哪个不在乎家声?这个杜家郎君,长得是磕碜了点,但人大度啊,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这多可贵了!”
赵鸢听不下去,暗中吩咐胡十三郎给媒婆下了绊子,而后她再也没来过了。
这日赵鸢正在书房看书,小甜菜捧腹大笑着跑过来:“你猜那个狐狸十三是如何为难人家媒婆的?”
赵鸢用团扇给小甜菜扇风:“如何呢?”
“他先假装是要求亲的公子,委托媒婆下聘,然后又扮作被求亲的娘子,不收媒婆的聘礼。媒婆看出来他俩长得挺像,她就说他们是兄妹,哈哈哈。”
这是一桩很好笑的事,赵鸢发现自己竟笑不出来。
“你回头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他。”
“嗯,对了,长安县衙可有回信?几时秋闱?”
赵鸢放下书,“八成是资质不够,没接到县衙的文牒。”
“那那怎么办?”
赵鸢道:“来日方长,大不了孟先生,程祭酒,我挨个去求他们。”
小甜菜挠挠腮:“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现在老爷做了尚书省左仆射,你已经是进士了,他给你在尚书台安排个活干,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鸢道:“尚书省左仆射算什么?在朝廷,真正的高官,是拥有陛下信任的人。孟老师和程祭酒他们无权决定我是否能回到朝廷,此举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给陛下递话。今年科举没有女进士,国子监女学人数也比往年少,陛下会需要我的。”
小甜菜突然抱住赵鸢。
她身上黏糊糊的,赵鸢挣扎:“你干什么?”
小甜菜说:“我就是想抱抱你。”
“小姐在么?”
门外有人唤道。
赵鸢道:“我在。”
“夫人请小姐去前堂,安都侯府又送来了聘礼。”
赵鸢后背一阵森然,换好衣服去见客,来者却出乎她的意料。
梁国郡主脸色异常难看:“沮渠公主,我家鸢儿的外祖父,是高祖皇帝的结拜兄弟,他在世的时候,最是疼我,我的女儿虽不是一国公主,但她是大邺第一位女进士,是我们梁国公府的骄傲,我这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沮渠燕脸色更难看。
赵鸢道:“阿娘
䧇璍
,我可以和沮渠公主私下说几句么?”
梁国郡主同意了,“娘去念佛了,鸢儿,不要失礼。”
赵鸢绕着聘礼走了一圈,蹙眉道:“你们非要我嫁裴瑯么?”
沮渠燕一脸讪笑:“我这个正房都亲自来求你了,你说呢?”
赵鸢突然冷脸:“为何?”
沮渠燕怀疑赵鸢故意装傻,她甩甩手屏退其他人,“为何?你说为何?要不是李凭云不放心你,就冲你娘刚才对我说的话,谁爱管你呢!”
“我很好,不劳他操心。”
“好什么?你以为你能一辈子躲着不嫁人么?你嫁给裴瑯,也不用和他行夫妻那档事,等个两三年,李凭云回来了,和离起来也方便,嫁给别人可没这么容易了。”
赵鸢固执道:“我不想嫁裴瑯,不想当平妻不是说女人要帮女人么?你能帮帮我么?”
“帮个鬼啊。”沮渠燕骂道,“等你被迫嫁给歪瓜裂枣,要跟歪瓜裂枣行房的时候,别后悔今日!”
“你们是想保护我?还是想保护我的贞洁?”
沮渠燕从小舞刀弄剑,没读过几本正儿八经的书,论嘴皮子功夫比不过赵鸢,她手掌拍向额头:“你就听李凭云一回吧。”
赵鸢给她倒了杯凉茶,“我嫁给裴瑯,只能做平妻。我受不了这委屈。”
“就你赵鸢委屈了?我不委屈?裴瑯不委屈?李凭云不委屈?”
“你们委屈,不代表我也要委屈自己。”
沮渠燕对牛弹琴累了,喝口凉茶,坐在放聘礼的箱子上,“那你有什么安排?你的婚事,总会有个定数的。”
“你知道祝英台么?”
“哦,那个有名的痴情种么?”
“祝英台志在沙场驰骋,幼年习诗文,少年女扮男装游学,入书院读书,才情不输梁山伯,才能与他一见如故,她追逐自由,反抗旧礼,如此精彩的一生,却只落得一个‘痴情女子’的身后名,我替她惋惜。”
“你拿梁山伯那软货比李凭云,辱没他了。”
赵鸢道:“他不是梁山伯,我也不是祝英台。我对李大人的情,自他决定抛下我那一刻,就该结束了。往后的路,我只需要考虑我自己。”
“瞧现在这情况,你们女皇也没有想要你回朝做官的意思,你不嫁人还能如何?”
赵鸢轻描淡写说出二字:“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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