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现代言情 > 京港回信 > 30-40
    31

    言简意赅的吩咐。

    通话旋即结束。

    宽敞豪华的黑色宾利内寂然无声, 慑人的寒意并未褪去。

    前排的司机翟淞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

    自家老板其实很少展露情绪,如他这般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大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可大约是私人司机的工作性质较为特殊的缘故。

    通常是在有限密闭的空间里, 单独同老板相处。

    时间久了, 即便老板的脸色毫无波澜,翟淞也能透过气场感受到他此时此刻心情是否无虞。

    今晚原本是一切良好的, 变故只发生在方才那一刹。

    那台白色的玛莎拉蒂竟然这样巧合地同样从泰丰楼的地上停车场驶出。

    不知那位贺珩少爷干了什么好事得罪了老板。

    翟淞不禁暗暗为他捏一把汗。

    然而这股蛰伏酝酿的戾气, 却随着少女开门进入而云消雾散。

    施婳已经越来越娴熟地落座于他的车。

    见了后座长腿微搭的男人,也只不过露出些微意外的表情,愣了愣神,细声软语:“你怎么也……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去吗?”

    她理所当然的认为派车接她是派司机来接的意思。

    没想到他亲自过来。

    但类似的情况好像不是头一回了,也许他只是顺路, 何况两人已经同住,一起回家好像也很寻常。她渐渐有习以为常之感, 便也不觉出奇。

    男人背靠座椅, 清落雅贵的眉眼被掩在夜色的阴翳下, 却依然透出深隽的美感。

    施婳丝毫不察车内的低气压, 语气轻松愉快地同他提起方才在庆功宴上的趣事。

    任谁都听得出,她今晚过得挺开心。

    贺砚庭神色淡淡的, 并非每一句都搭腔, 但偶尔也会应一声, 看似冷淡矜傲,却也将少女的每句话都认真听完。

    前排沉默驱车的翟淞暗自震慑。

    好强……

    施小姐,不对, 应该说是新晋夫人体内的能量未免太强悍了。

    在她上车后几句温糯细语后,车里哪还有什么戾气啊。

    分明连温度都升高了不少, 现在不仅不冷,还透着点暖意,温度舒缓宜人。

    一路上,翟淞偶尔时不时偷瞄后视镜。

    果不其然瞧见自家老板唇角似有似无的弧度。

    ……

    回到雁栖御府时间已经很晚了。

    夜已深,仆欧们又都已经回房歇息。

    偌大的别墅内只有他们孤男寡女面面相觑,施婳莫名觉得局促,含糊道了声晚安,就躲进主卧里去了。

    想到昨晚同居第一夜,就闹出安.全.套事件的大乌龙,她就决定今晚回房后绝不出屋了,非得一觉睡到天亮不可。

    今晚虽然忙碌,又是直播专访,又是被困电梯,最后还参加了庆功宴。

    但或许是事业上的顺利带来多巴胺愈发旺盛的分泌,她并没有很疲惫的感觉,也懒得泡澡,简单冲了淋浴换上睡裙就躺上床。

    这是她睡在这张过分巨大的软床上的第二晚,也是她与贺砚庭同居的第二晚。

    心境与昨晚好似有些微妙的不同。

    入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她溜回主卧速度太快,甚至忘了观察他是去书房亦或是回他暂住的客卧。

    该不会这么晚还要加班吧?

    他的作息似乎是睡得迟起得早,平日里也从不见倦意,资本家果然比常人要精力充沛些。

    其实刚上车时,她有犹豫是否跟贺砚庭提一下自己与贺珩碰过面的事情。

    毕竟贺珩那些话听着不太顺耳,她并不想瞒着他。

    但略一迟疑,想到自己在贺珩面前言之凿凿的那些话,不免脸热。

    还是不提罢了。

    一夜安枕,不知是床太舒服,抑或是丝绸被太好睡。

    同居第二晚的睡眠质量格外好,自然醒来时不过上午十一点,明明睡得不算久,却觉得精神奕奕。

    施婳睡醒后习惯性第一时间拿起手机查看工作相关的消息。

    有些意外地看到蒋岚一小时前的留言。

    [小施,你有空的话早点到单位,有个活安排给你]

    这条消息下面,过了二十多分钟又发来两条,像是对前面的补充。

    [昨晚辛苦了,听说你们半夜三点多才散场]

    [太累的话就算了]

    [好好休息,身体为重,你晚上还得上播]

    施婳看完不禁莞尔,蒋岚老师的工作风格和在学校带学生的状态差不多。总是雷厉风行的,想到有活就马上吩咐,但有时候也会关心学生的身体,不忘提醒大家别太拼。

    她打字回复:

    [蒋老师,我刚刚睡醒]

    [已经休息好了]

    [那我现在洗漱一下就去单位]

    她起身下床,刚披上晨袍准备洗漱,蒋岚的消息又过来了。

    [不急,你下午四点左右到就可以]

    ……

    吃过午饭,施婳还是提前去单位了。

    听蒋老师的意思,似乎是有什么工作想安排给她。

    这是令她有些意外的,毕竟当初交给她贺砚庭的专访,算是临危授命,也算是借调过去的,现在蒋老师身体也康复得差不多了,她还以为短时间内不会有其他安排了。

    猜不出会是什么任务,不由也想早些过去了解情况。

    刚停好车迈入京北台大厦正门,碰巧撞见在隔壁买咖啡的小阮。

    小阮比她消息灵通多了,一见面就兴冲冲地说:“学姐,你听说没,今天有个超级飒的大美女来咱们京台,这会儿就在蒋老师的办公室呢。”

    “我还真不知道,是哪位?”

    “梁瑟奚,英文名Cersei,梁氏金融的大小姐。我刷到过她的社交账号,她气质真的好特别。”

    施婳听着这个名字觉得略有点耳熟,思索片刻才有记忆:“是沪城顶豪那个梁家吗?”

    既然小阮说这位梁小姐正在蒋岚的办公室,那么蒋老师提及的工作大抵与她有关。

    “对对,就是那个梁家。”

    两人边上楼边聊,经过小阮好一番科普,施婳对这位梁氏大小姐算是有了粗略的了解。

    梁家从前是做金融起家的,在地产和汽车行业也多有涉猎。

    梁瑟奚是家中长女,不仅遗传了父亲的商业头脑,还颇有才情。

    毕业于哈佛商学院,是名副其实的学霸,不仅如此,她还从小就有绘画天赋,高中时期就开过个人画展,后来在留学期间因为身材高挑外形出众,还机缘巧合当过国际名模,经常出席巴黎时装周。

    小阮忍不住拿出手机翻出她的ins主页,她居然在ins也有一百多万粉丝,分享的照片大多是她的日常。

    巴黎,纽约,苏黎世,维也纳,米兰,定位遍布世界各地。

    小阮充分发挥她颜控的本能,对着那些不同风格的美照赞不绝口:“天,她怎么这么帅,一会儿是钓系冷艳拽姐,一会儿是甜酷girl,连娘man风也驾驭得好好。在她身上一白遮百丑好像是个悖论,这肤色真舒服,看得我都想美黑了。”

    隔着屏幕,施婳也能感受到这个女孩子丰沛的生命力,感染力十足。

    很快,施婳就在蒋岚的办公室见到了梁大小姐本人。

    蒋岚笑着招呼:“小施你来了,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Cersei,你的新专访对象。”

    彼时,梁瑟奚身着深酒红色一字肩包臀裙,坐在米灰色沙发上,两条极为纤细修长的小腿优雅交叠,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搭配茶色法式大波浪,妩媚又不失知性。

    她真人丝毫不比照片逊色,有一双柳叶眼,眼尾长而翘,显得多情,但细看却又透着几分凌厉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施婳也生出赏心悦目之感,正欲礼貌问好,却不料梁瑟奚率先主动起身,右手微抬,做出握手之势:“施小姐你好,你本人比昨天直播看起来更漂亮,终于见到本尊了。”

    被这样飒气的美女夸赞,施婳不免赧然,客气道谢后落了座。

    接下去有关工作的交流也是相谈甚欢。

    原来梁瑟奚目前回国不久,准备继承家业的同时,还给她家的汽车品牌自主研发了一个智能驾驶汽车的分支——阿吉洛。

    京北台最近才跟她敲定了一个专题访谈,命名为《对话六边形美女战士》,专访除了涉及她自身丰富多彩的创业求学、多维发展经历,也涵盖了对阿吉洛的推广工作。

    浅聊一阵,梁瑟奚起身道别:“我稍后还有个局,先告辞了,也免得耽误施小姐上播,那咱们改日有空详谈?”

    施婳莞尔笑笑:“好的,您有空再约。”

    梁大小姐前脚离开,蒋岚后脚便风风火火地给施婳交代一些工作事项。

    施婳虽然很乐意做这样的专题访谈,但心里略存疑窦。

    蒋岚是她的恩师,也不必藏着掖着,她直截了当:“蒋老师,梁小姐这类型的专访,咱们台里能够承接的前辈不在少数,这样的机会给了我……会不会显得您太过偏厚我了?”

    蒋岚端着养生茶正喝着,闻言便笑了:“我确实看重你,不过这次旁人没得殪崋说闲话,因为你是Cersei钦点的。”

    “什么?”施婳不免愕然,“我只是个资历浅薄的新人,梁小姐选我?”

    “嗯,她多半也看了昨晚的直播,专访效果好,直播观看人数多,收视率和市占率高,对她宣传自身项目也有助益。现在整个大环境少谈资历重谈能力。”

    施婳便也点点头,内心愈发重视起这个项目。

    现在台里大多提倡主持人一专多能,很多同事不仅胜任主持工作,甚至也能兼任记者、制片人,到了一定程度一个人堪比一整个团队,采编播都能独立完成。*

    蒋老师大概也是鼓励她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回不回联播组不是个人能决定的,但她可以通过努力争取将来成立自己的专栏节目,就像蒋老师这样,一个人占据一个黄金时段的栏目。

    回办公室前,蒋岚还耐心提点她:“小施,大胆多尝试,我进京台快二十年了,换过很多岗位才找准自己合适的方向,你昨晚的表现展露出你在人物访谈这方面的天赋,Cersei也对你赞不绝口,说要和自己的老同学选择同一位专访主持。”

    “老同学?”她怔了下,略感讶异。

    “贺先生和Cersei是哈佛商学院的同学,两人应该认识。”

    施婳细密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颤了颤,若有所思:“是这样……”

    那样优秀的女孩子,原来是他的同学。

    他们身上都有一股非普通人可以企及的气质,叫人欣赏又仰望。

    直到等电梯时,施婳还有些恍惚出神-

    下午四时,贺玺集团。

    今日是季度例会日,贺氏旗下各分部负责人将依次面见董事长,在他面前作本季度的述职汇报。

    前面数小时的进展都有条不紊,居于主位的男人虽说甚少显露悦色,但也不至黑脸苛责。

    因为每一位负责人都战战兢兢,打从心底里畏惧这位贺家新家主,因为他的回京掌权,以往不过走个过场的季度述职报告,他们这次几乎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深临履薄,呈现效果自然也体现分明,这尊活阎王应该还算满意。

    直至轮到花玺银行总行长贺珩起身做汇报时,气氛隐隐开始浮现异样。

    偌大的商务会议室暗潮涌动,虽则鸦默雀惊,但众与会者面容肃穆,均是提心吊胆,端方谨慎。

    贺珩的汇报其实也算得上井然有序,只是他今日不知何故,莫名显得过分紧张,仿佛在为什么事而心虚一般。

    背后的LED投影屏映出他微显慌乱的眉眼,清俊的面庞似乎还浮着一层细密的薄汗。

    贺砚庭靠着椅背,清冽的黑眸寂冷明澈,仿佛在专注聆听他的汇报。

    他看起来不带丝毫情绪,更没有怒意,只是生来气场凛冽,尊贵慑人。

    贺珩在此之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局促,明明是准备许久的述职汇报,背地里演练数次几乎能够脱稿。前面尚算顺利,到了后半截已经冷汗涔涔,只觉得背后的衬衫都被冷汗浸透了,整个人愈发焦灼,而因过分紧张,反而频频出错。

    他的报告面面俱到,没有任何纰漏,财报数字也好看,若说不足,也不过只是汇报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口误。

    其实无伤大雅,但众与会者似乎都被他的焦灼所感染,不禁都如履薄冰,仿佛下一刻就会面临董事长的发难。

    然而,直至贺珩磕巴艰难地进行完全部的汇报,居于主位的男人始终保持冷淡如常的面色。

    没有褒奖,也没有斥责。

    这已经是人人心目中最好的结果了。

    之后的汇报也都如常进行,气氛似乎隐隐有所和缓。

    直到所有负责人的汇报依次结束,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却唯独贺珩始终是低垂视线,保持着隐隐寒颤的克制模样。

    或许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自己此刻到底在心虚什么。

    他的工作汇报明明没有问题,自从他接手以来,花玺银行的财报都还算好看。

    如果贺砚庭为了他汇报过程中那些口误而愠怒,只会显得他身居高位过分严苛,落得众高层颇有微词的后果。

    何况他与施婳的关系在前,他身为堂侄,在私事方面应该也不算得罪过他?

    贺珩腹诽着各种自我安慰的理由。

    然而终于熬到会议结束前,自以为解脱,可贺砚庭骤时毫无征兆地睨向他,居高临下降声:“贺珩留下,其余人散会。”

    空旷寂冷的大会议室被这一道低沉森然的声音洞穿。

    众人短暂地面面相觑,数秒后便马不停蹄地起身退出会议室,根本无人理会贺珩的死活。

    被迫留下单刀直面这位人见人怵的活阎王。

    贺珩不愿露怯,唯有强撑着情绪,正襟危坐,有一种悬在头上的刀终于要落下的决然。

    他背脊挺直,心一沉,倒是想看看他这位众人眼中一贯公正严明不徇私情的九叔,究竟要为了男女私情,如何苛责诘难于他。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若说横刀夺爱,那也是他贺砚庭。

    贺砚庭愈是挑错,反倒落得话柄,自己今后兴许也好找准时机在叔伯长辈面前参上一本。

    他怵到了极点,干脆心一横大胆开口,试图反客为主:“九叔,您唯独留下我一人,是否花玺银行的季度报表有何不妥,我接管不久,经验有缺,您尽管批驳点拨,我自当洗耳恭听。”

    然而事情的发展与贺珩的料想判若鸿沟。

    高高在上的男人并没有挑错的兴致,只有面对他一介晚辈的疏冷蔑视而已。

    “报表无甚不妥,不妥的是人。”

    贺珩内心震愕,霎时瞪大双眸:“……?”

    贺砚庭漆如深潭的黑眸毫无温度地睥睨着他,字里行间透着不加掩饰的阴鸷戾气:“贺珩,离你九婶远点。”

    32

    施婳对贺珩今日所受之暴击浑然不知。

    她这边工作顺利, 刚接了新项目,上播前也抽空开始整理资料,准备尽快撰写专访提纲, 届时才好约见梁小姐会面详谈。

    上播时状态良好, 下播后就听同事说今晚的收视和市占率均有大幅提升。

    乘电梯下楼时,偶遇的几名不算太相熟的同事纷纷热情恭维:

    “小施老师这回算是大火了, 连午夜新闻的收视率都提到了这个数, 升职是指日可待了。”

    “是啊,都是看过昨晚直播专访慕名前来的,看来重回联播组是早晚的事。”

    “提前恭喜施老师了。”

    施婳同这几位同事不算熟稔,但从她们口吻语气中倒是听不出恶意,便笑意莞尔,半打趣道:“升不升职我倒不是很在意, 只是着实盼着加薪。”

    这也算是戳到了打工人们的共鸣。

    “哈哈哈,谁不是啊, 我做梦都盼着加人工加奖金。”

    “欸, 这两年各大广电效益都不算太好, 不降薪裁员就不错了, 加薪我是不敢指望。”

    “咱们京台还算是好了,听说隔壁省台真的有裁员的考虑。”

    “还好咱们背靠总台, 我还指着这份铁饭碗养老呢。”

    抵达办公楼层, 施婳径直而出, 没走两步,愣是与赵悦琳迎头碰上。

    今儿也是难得,赵台花不知怎么加班到深夜还没走, 见了施婳,她俨然是怔了下, 旋即微点了下头,就将目光挪开,竟是就这样安静如鸡地擦身而过了。

    这女人向来将施婳视为眼中钉,虽然是她单方面的假想,尤其是自施婳从蒋老师手里接手了贺砚庭的专访后,每次打照面都躲不过一番夹枪带棒的暗讽。

    今晚这个场面着实难得,施婳觉着有点意外,不由好笑。

    刚回到工位上,小阮就迫不及待分享她刚打听来的八卦:“学姐,你刚刚碰见赵台花了没?”

    施婳微怔:“碰见了,她这么晚还在,联播组有什么事吗?”

    小阮抿唇偷笑:“联播组能有什么事啊,她是挨批了,据说老台长昨晚把她留下喝茶了,说她工作太闲,给她安排别的任务,省得她太早下班没事找事。”

    施婳也忍不住乐了:“竟有这样的事。”

    其实京台许多人都知道赵悦琳有很硬的背景后台,只是此事不摆在明面上,大部分同事不清楚内情,不过揣测而已,当然也有知情者保持沉默。

    施婳就是沉默者之一。

    京圈就这么大,起初她实习的时候就偶有被赵悦琳刁难,那时贺珩就替她查过,原来赵悦琳是老台长的亲外甥女,而且她的父母也都是广电体系内的,据说母亲是某省台的大领导。

    加上她自身能力也算过硬,当年是打破了记录,成为了联播组最年轻的固定主播。

    这样的人,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施婳都不想与她计较。

    职场复杂,其实京台的环境已经算是相对公平了,她谨小慎微惯了,从不轻易树敌。

    而且赵悦琳总给她一种趾高气昂花孔雀的样子,像个美貌却略沾点蠢的显眼包,倒不算背地里阴人的毒蛇。

    只是这回,难得见这人妆容寡淡穿着素雅,见了自己还一副蔫蔫的样子,恨不能避着她走似的。

    也算是施婳入职以来瞧见的一则奇观了-

    连续几晚,贺砚庭都来接她下班。

    施婳起先还觉得寻常,想来他可能是差不多同时段忙完,便顺带载她回去。

    可次数多了,她也不禁心生疑窦,不由试探着问:“最近怎么这样凑巧,每逢我下播你都有空来接我。”

    一个是午夜新闻主持,一个是上市集团的掌权人,照理来说工作时间是不太重叠的。

    少女存心试探,乌沉沉的眼静静凝着他。

    两人领证后的日子宛如飞逝,眨眼已有一月有余。

    可某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两人竟是从未明确谈过。

    这婚姻,究竟是表面形式。互利共赢,各取所需。

    抑或是……依着成年男女的随心所欲,任其发展。

    时间久了,假戏真做也不是不行?

    前阵子忙着搬家,同时还要筹备专访,她忙得停不下来,自然不得空思索此事。

    渐渐适应了住在雁栖御府的夜晚,她心底的疑问也随之浮现。

    更深露重,男人的目光依旧清冷莫测,但许是因着车内晦暗光线的映衬,竟显露出平日少见的温存。

    他不露声色地睨着她,淡淡出声:“不是凑巧。”

    “……?”少女心跳漏了两拍,愈发惴惴,明明是暗藏希冀的,却下意识垂下颈去,耳后娇嫩的肌肤无意识地泛起绯色。

    贺砚庭深眸清明,不假辞色,吐露的字眼却无形撩拨:“工作之余同太太培养感情,有问题?”

    手心掐紧,车厢静谧,施婳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怦然的心率。

    那样急,那样喘。

    这人怎么能用如此光风霁月的口吻,说出这等令人失魂的话来。

    后座范围内本就微妙暗昧的气息,一如他身上摄人心脾的木质香调一阵又一阵绵延弥漫。

    那样暗潮汹涌的吞噬,蚕食了她的清醒,裹挟了她的理智。

    她不敢笃定贺砚庭字里行间的涵义,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理解。

    会不会是她……解读有误?

    他口中的培养感情,究竟是为了不使他们在合作期间做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还是……另有所指。

    车厢内的新风系统分明凉润,此刻却显得密不透风。

    她又不好意思提出开窗,只能闷闷地将视线挪到窗外。

    佯作欣赏京北的夜景,实则不过隐忍捱过这一段路程。

    等车子平稳驶入别墅大门,她便匆忙下车,宛如迷失惊鹿,踉跄逃窜回屋。

    ……

    施婳的意马心猿并未持续很久。

    因为同居的日子眨眼就过去十余日,每一晚都平静依旧,安枕彻夜。

    施婳那日下车落荒而逃后,贺砚庭始终端方坦荡,倒显得她懵懂无知。

    她起初每晚都心怀鬼胎,一回到别墅就立刻找到借口躲回主卧,然后再不踏出。

    好似生怕长夜漫漫,孤男寡女发生些什么本不该发生的事。

    然而到底是她胡思乱想,因为此后的每一晚,贺砚庭都自顾自忙,要么就耗在书房,要么也在他的客卧歇息,从未有任何逾矩之嫌。

    施婳愈发反思是自己不够坦荡,才会过分解读他的话,以至胡思乱想。

    周而复始的平静夜晚,令她逐渐确信贺砚庭对她没有丝毫不轨之意,并深以为然。

    而那晚她惊慌逃窜时,身后男人的寂寂目光深不可测,炙色藏匿,她对此全然未察-

    自从那日下午在蒋老师的办公室同梁瑟奚打过照面,施婳查资料做准备,专访提纲初稿也算是暂且敲定了。

    只是约时间有点困难,梁瑟奚是典型的女总裁日常,行程紧张,挤出时间本就不容易。

    再加上施婳每周有四至五日要上夜班,她的工作是不能轻易调班的,如若有特殊情况调班恐怕要提前一个月进行排班。

    因此暂时还没约上。

    明天终于轮休,施婳提早给梁瑟奚微信留言,询问她是否得空。

    [梁小姐,我明天休息,整日都有时间,您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可以见面聊一下专访细节,以您的时间地点为准,我都可以配合。]

    梁瑟奚过了半个多钟回复,口吻很是客气:

    [Cersei:真是抱歉,最近太忙了,明天恐怕也挤不出空]

    施婳看着这条消息,正有些苦恼时,对方又发来一条。

    [Cersei:明晚我有个私人酒局,都是相熟的朋友,比较随意些,咱们可以谈工作的事,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过来]

    施婳眼神微亮,她很快回复:

    [不介意的,那我明晚过去找您,到时见]

    ……

    次日出门前,梁瑟奚给她发来了地址,以及私人邀请函。

    施婳眼神微滞。

    邀请函上印有黑底烫金手写字体,以及令人记忆深刻的暗紫色玫瑰标识。

    是麗府会。

    两个月前她去过麗府会,那次还是为了见贺砚庭,那晚的经过尚且记忆犹新,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去了。

    有了上回的经验,施婳也添了几分泰然,平静地驱车前往。

    梁瑟奚跟她约的是晚上九点半,施婳考虑到私人酒局多少也需要应酬,她早到的话未免打扰,于是也没有提前到,而是到点准时才进去。

    迈入中古欧式大门,经过一系列安检,终于踏入这间隐秘奢华的会所。

    梁瑟奚为人周到,已经事前打好招呼,有专门的侍者引施婳来到包厢前,推开雕花拱门目送施婳进入后,便默默躬身而退。

    施婳甫一入内,目光便很快地搜寻到她的目标,旋即绽开礼貌的微笑。

    梁瑟奚也看见了她,搁下手中的高脚杯,起身朝着她迎出来,极美的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

    “施小姐,麻烦你跑一趟。”

    施婳下意识地欣赏眼前的美景,身量高挑的女人今晚穿了一袭墨绿色缎面礼服,鱼尾裙摆,迈着雍容雅步款款而来,身子微侧时方才看出礼服是露背的款式。

    相当性感,但穿在她身上只显得高贵,丝毫不没入低俗。

    “不麻烦的,梁小姐太客气了。”对方的周到热情令施婳赧颜,她轻声细语,随后便在梁瑟奚的指引下准备落座。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谈笑客套间少女纯澈眸光流转,蓦地望见不远处孤坐于沙发上的男人。

    纤腻的指尖下意识颤了下,身子随之一僵。

    这间包厢格调复古而奢靡,沙发呈很长的流线弧形,意式皇家款,手工真皮与精良的雕花多少透着点浮华夸张之美。

    与男人冷旷寂然的气质不算相称。

    琉璃灯盏下影影绰绰,他分明坐在末端的位置,但因着他的存在,整间包厢的核心俨然并不居于正中。

    反而是因为他坐在角落,而整个重心偏移。

    这是施婳刚进门时并未觉察的。

    因为她不曾观察环境,只觉得这样觥筹靡靡的环境与她无关,她只是奔着工作而来,为的只是约见梁小姐而已。

    顷刻间,她才意识到,贺砚庭竟也在这个局上。

    两人相隔的距离不算近,光线昏黄幽暗,施婳其实不确定他是否也注意到了自己。

    他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坐在那儿,眼神微眯,骨节分明的长指捏着一枚烟盒,烟盒薄而精致,似乎是银灰色,具体细节她看不清。

    像是随手把玩,又像是在独自休憩。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

    施婳恍恍惚惚地落了座,耳畔很快传来熟悉的声音。

    “施婳,你怎么也在这儿?”

    大约是梁瑟奚的动静很容易引人瞩目,同在局上的周燕临发现了她。

    施婳没想到今晚会撞见这样多的熟人,一时间心绪紊乱,仓皇应了一声:“周公子,我是来找梁小姐的,有些工作上的事情。”

    周燕临偏过头瞧她,似乎是听出了她字里行间的暗示。

    他有意无意地觑了眼坐在沙发尾端的贺砚庭,旋即扯了下唇角,不露声色地遂了施婳的意思开口:“是吧,那你们忙,我不打扰了。”

    周燕临前不久猛然知道这俩人领了证,虽然是事实,但到底是五雷轰顶般的震愕。

    他至今也没太搞明白贺九怎么就同侄子的前女友结了婚。

    但凭着两人多年交情,贺九的老婆,也算是自己人,该帮的时候自然要帮着。

    施婳这小姑娘看着温吞蔫巴,实则很是机灵。

    她大概是不想叫梁瑟奚察觉她与贺九的关系,那他就帮着周旋几句也未尝不可。

    周燕临落座别处去了,梁瑟奚也不多话,只笑着招呼:“燕临你们先喝着,我这边忙完了就过去。”

    周燕临摆摆手,姿态矜贵落拓:“不急,你忙你的,好生照顾小姑娘。”

    施婳听着他们对话,只觉得熟稔随意,他们看起来都很熟。

    的确,这整个包厢里的贵客,哪位不是身份极其显贵的。

    若不是显赫世家,周三公子作为东道主也不必亲自招呼了。

    唯有她像是误入浮华的乡野蝴蝶,多少有些格不相入。

    有了这样的认知,施婳工作效率无意识地提高了些,流畅地记录下梁瑟奚对于专访提出的想法和意见,也将她的要求都一一记录了。

    全数聊完居然才过了半个多钟,施婳准备离场,正欲组织措辞。

    梁瑟奚却依旧热络,主动邀她品酒。

    唐培里侬P3桃红香槟,清透的粉色酒液口感醇厚。

    历经二十五年的陈化,虽然绵密清香,可区区几口就能喝掉施婳一个月的薪水。

    多喝几口就觉得罪过。

    梁瑟奚却格外细心体贴,见她喝得不多,便关切地询问:“施小姐是不是不喜欢饮酒,听说这边还有无酒精的特调饮品,你要不要试试?”

    施婳正想婉言告辞,却遭不住对方盛情难却。

    终于还是尝了一杯青柠特调。

    “这位瞧着眼熟,你是不是在京台给九爷做采访的那位?”

    终于有人忽然间注意到施婳,露出惊诧的神色,主动上前攀谈。

    施婳因着上次在麗府会不算太愉快的经历,外加自己前不久刚上过热搜,故而出门前有意低调打扮过。

    她素着脸,只穿了件很普通的杏色桑蚕丝长裙,为的就是低调不叫人认出,不料却还是引来了关注。

    “呀,还真是,你本人比上镜更漂亮!”

    梁瑟奚笑意明艳,大方夸赞:“那是自然,施小姐是古典型的清冷美人,我初次见她也觉得比上镜时更惊艳。”

    其实是因为妆容问题。

    上播时她穿职业套西,化明眸皓齿的干练妆容。

    私底下经常不化妆,或者只打个底,露出最原始的骨相和皮相,自然是美得更摄人些。

    施婳素来内向,本就不善交际,在工作场合是因为没有办法,习惯了之后尚且还能游刃有余,像这样的上流圈名利场,她是真有些无所适从。

    “施小姐这样年轻就在京台上镜露脸了,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

    “我记得贺先生向来是不接受采访的吧,施小姐面子好大的。”

    “九爷,咱们都好奇呢,您怎么就接受采访了,还是长达一百五十分钟的专访,您要不要透露一下?”

    有人壮着胆子惊动了贺砚庭那边。

    男人漫不经心的视线淡然扫来,却不是睨向开口朝他问话的人。

    施婳不敢叫人觉察出异色,只能佯作平静,被那双黑曜石般的冷眸觑着,心底的渺茫唯有隐忍。

    他偏过头吸了口烟,忽明忽暗的猩红光晕映衬着他深邃雅贵的眉眼。

    众人都在期待他开口。

    唯独施婳不敢正眼看他。

    众目昭彰下,男人微微眯眸,隔着青烟白雾,吁出冷寂的烟圈。

    他那样矜贵随意,不过一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却看得在场众人都入了迷般出神。

    太养眼了,仿佛不是人,神嗣般的存在。

    寂然的烟嗓淡淡传来:“京台的蒋岚帮过我一个忙,投桃报李罢了。”

    “原来是这样。”

    蒋岚是全国著名的新闻媒体从业者,她的名字圈外人也鲜少不知。

    众人丝毫未生疑。

    毕竟贺砚庭这样的人,要么就不开口,一旦开口,何须唬人,他所处位置太高,令人仰视,是完全无需说假话的程度。

    这世上就是有这样的人。

    他们高高在上,从不必做违心之事。

    之后的时间,贺砚庭似乎就没怎么开口了。

    许多人找他敬酒,包括梁瑟奚在内,他始终淡淡的,只偶尔慢条斯理地抿上一口。

    这局里都是非富即贵的男女,远比蒋柏亨那样的圈子高级。

    大概是察觉到施婳不善言辞,渐渐也就没人再叨扰她,她落得清净。

    因为无事可做,才能静下来观察周围。

    梁瑟奚对谁都是热情周到,典型高情商的大家闺秀。

    唯独面对贺砚庭时,她难得流露出几分不自在。

    这份不自在其实并不明显,施婳只是偶然注意到她在给贺砚庭敬酒时,时不时抬手将自己茶色的卷发勾至耳后,唇角弧度似乎也有所收敛。

    她向贺砚庭敬酒,也不管对方是否热络。

    那双狭长的柳叶眼就那样含情望着他。

    旁人是否觉察施婳不清楚,只是从她这个角度,俨然将这位钓系大美人的心思瞧了个一清二楚。

    她恍然明悟。

    难怪梁大小姐婉拒京台那么多优秀的主持人,唯独选她。

    原是如此。

    原来那样张扬自信的女孩子,也会有暴露怯意不自然的时刻。

    因为那是在她倾慕的男人面前。

    原来梁瑟奚,喜欢他。

    一不小心发现了这个秘密,令施婳陷入一种无法名状的心情。

    闷闷的,胸腔左侧隐隐发胀。

    好像有想要找好友倾诉的冲动,但对着手机屏幕,点开对话框,却吐不出一句。

    词穷语塞,无从说起。

    并不是不开心。

    而是仿佛有一块小石子,蓦然间被投入她平如止水的心湖。

    荡起一波又一波酸涩的涟漪。

    ……

    今晚这局结束得突然,有些戛然而止的意味。

    贺砚庭毫无征兆地起身,闲庭信步离开包厢。

    屋内瞬间如烛火燃烧余烬,陷入冷寂。

    聚会无声地宣告了结束。

    人本就不算多,不过须臾就三三两两散了。

    施婳同梁瑟奚一并走出来。

    麗府会的停车场涂抹着锃亮的灰色环氧降噪地坪漆。

    灯火通明,将深夜渲染如白昼。

    那台暗黑色的劳斯莱斯却仍赫然停着,纹丝未动。

    他最先出来,竟还没走。

    该不会是在等自己……

    施婳心神紧了紧,也不知在浮想些什么。

    只见那扇顶级的自动车门徐徐开合——

    后座的男人微阖着眼,似在闭目养神。

    沉稳的嗓音骤然传出:“上车,回家。”

    施婳太阳穴突了一瞬,内心惊骇,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对上了梁大小姐错愕不已的表情。

    施婳脑海中还记着她方才那含情脉脉的眼神。

    还有她ins账号上那些风格多变的照片,她原是那么酷的女生。

    梁瑟奚目光中是直勾勾的探究,小麦色皮肤衬得那身上的墨绿色缎面礼服光泽华丽。

    这样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施婳由衷觉得令她失恋是一种犯罪。

    何况她未曾问过贺砚庭对梁小姐的态度。

    万一他也对人家有意。

    让梁大小姐生出误会就不妥了。

    念及此处,施婳略过自己心中酸涩的隐秘滋味,心狠狠一沉,咬着唇挤出一声:“九叔。”

    梁瑟奚眨了眨眼,仍是不解的困惑神情。

    身后路过取车的周燕临,声线朗朗地开口帮着解释:“Cersei,他俩是一家的。”

    “啊?”

    “施婳从小就住在贺家老宅,是贺老爷子老战友的孙女,算是寄住在他们家的,老爷子当她是亲孙女疼。”

    梁瑟奚细长的柳叶眼眨了眨,语气恍悟:“原来是这样的关系,施小姐怎么没提过?”

    施婳笑容勉强,含糊应付过去。

    等人终于都各自上车。

    她才微提裙摆,上了黑色的劳斯莱斯。

    车门落锁。

    气氛隐隐不太对味。

    如果是平常,施婳大概率会主动制造话题,缓和一下过分静谧的空气。

    但今晚她不知怎么,有点失神。

    她没有看贺砚庭,而是放空恍惚地望向车窗外。

    细密卷长的眼睫下,乌沉的瞳仁弥漫着潮湿雾色。

    她不是因为Cersei明目张胆的爱慕而心生不快。

    相反,她很羡慕Cersei。

    那样优秀强大的人也倾心于他。

    心里那股不知从何时、何地,也不知究竟滋生了多久的妄念。

    终于清晰又大胆的浮出雾面。

    她不是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只是萌生的退怯也随之汹涌而来,将她裹挟。

    她怎么敢对他有这种想法。

    定是疯了。

    嗓子里的滋味透着酒后的苦涩。

    施婳久久盯着窗外,不敢看他。

    良久,男人透着些微不悦的嗓音低沉而来——

    “窗外景色迷人至此,你准备看到什么时候?”

    33

    男人的声音似染着风雪, 深沉,冷寂。

    不由分说地搅乱了少女望着车窗外放空出神的宁静。

    施婳怔怔地回神,转头看着侧边的他, 只觉得月色皎洁, 温柔而残酷,静悄悄地给他清隽的面庞镀上了一层银白的霜。

    隔着若有而无的屏障。

    她与他离得这样近, 又那样远。

    清醒的意识重回大脑, 施婳挤出一抹淡笑,带着微微歉赧之意:“不好意思,刚才有些走神,在想工作上的事情。”

    女孩天然的糯腔,细声的嘟哝,如甘甜清泉坠入男人的心肺, 本就淡泊的不悦悄然无声中消弭殆尽。

    贺砚庭腔调无意识地柔和了三分,淡声问:“是为了梁瑟奚的专访?”

    施婳细密卷长的眼睫微微发颤, 乌沉的眼褪去潮色, 没了湿漉的雾气, 只余下透澈的瞳仁。

    她双手下意识绞在一起, 指甲暗暗掐着手指肚的肉,掩去那份心虚, 故意撇开话题:“那倒不是, 是为了台里其他的工作。”

    话音刚落, 似乎是生怕对方不信,还此地无银地又添了句补充:“梁小姐为人热情,善于沟通, 她的专访做起来难度不算很大。”

    女孩子酸涩的心事藏匿在隐秘处,叫素来波澜不惊的大人物难以觉察。

    在贺砚庭眼中, 只觉得一字一顿分析自身工作的施婳透着几分娇憨的敦朴。

    黑沉深邃的眸渐渐荡出几许柔软的波动,他似笑非笑:“你好像在抱怨上一任专访对象太难相处?”

    施婳瞳仁微震,错愕了一瞬,旋即连连摇头:“不是这个意思,怎么会……”

    慌乱中对上贺砚庭温凉的眸,心神乱了又乱。

    她很快平复下来。

    虽然那股酸涩的涟漪并未弥散,但眼底的雾气终于尽数敛去。

    清晰的理智越来越占据更重的位置。

    感性在这座天平上俨然失了权重。

    还是理智些比较好。

    贺砚庭已经帮了她太多。

    在订婚宴上为她主持公道,于她穷途末路时予她婚姻,甚至在专访她局促卡顿时也给她无声的帮衬。

    这个男人已经很无私地在托举着她。

    而她,目前除了陪他在澜姨面前演戏,甚至还没有对他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怎么能对他生出觊觎之心,甚至因为别的优秀女性对他展露好感和倾慕时胡思乱想。

    她不该奢求更多。

    是自己今夜被Cersei明艳夺目的美晃晕了眼,迷了心智,纵容了内心不成熟的小心思。

    至此,持续数十分钟的任性,终于告罄。

    ……

    黑色劳斯莱斯平稳驶入雁栖御府。

    下了车,迈入主宅,他们依旧是同居而不同房的夫妻。

    施婳温顺礼貌地道了声晚安,清糯的嗓音透着不易觉察的勉强。

    她自以为已经足够若无其事,甚至撑得上是克己复礼。

    但微妙的变化仍然浮荡在夜色中。

    回房后冲了淋浴,换上睡衣,她坐在书桌前记录复盘在麗府会包厢里与梁瑟奚交谈商定的所有细则。

    全数整理完毕,今晚的工作就算是妥善完成,可以安心入眠了。

    分明是工作顺利的一日,睡得却更长梦短。

    极混沌的梦里,贺砚庭坐在庭院内一张黄杨木藤椅上,坐姿慵懒,右手随意垂搭着,左手则支着胳膊,食指指尖抵着太阳穴,分明没有皱眉,却透着明显的不耐之色。

    好似急于结束一件事情。

    依旧是那张端方矜贵的面容,好看得令周围的景致都失去颜色。

    叫她看不见庭院内的风景,只能看见他。

    那画面太过熟悉,曾经给她如坠美梦的错觉——正是她灌下自己几大口龙舌兰,壮胆对他提出结婚的那晚。

    一模一样的光景。

    可男人的态度却大不相同。

    他修长白皙的两指夹着一份白底黑字文件,递给她。

    是离婚协议。

    上面撰写的内容,除了表明两人今后划清界限,还郑重承诺会给她一笔钱,一笔足够她安稳活到老的财产,甚至将雁栖御府也划入她名下。

    儒雅绅士,连离婚时刻都如此周到妥帖,不曾因为关系走到末路而薄待她。

    施婳午夜蓦醒,意识到是在做梦,却并未睁开眼睛,只是翻了个身,裹紧丝绸软被,迫使自己继续沉睡。

    她佯装无事发生,颊边的鬓发却早已被咸涩的愁露濡湿-

    接下去的一周,施婳把自己的时间排得很紧。

    工作愈发卖力,每次上播效果都很好,收视率持续稳步走高,台里领导自然看得到她的表现。

    虽说京台藏龙卧虎,但近两年确实没有业务能力太出众的新人,任部长也专程找她开了个小会,过问她自身的规划,包括工作强度是否能承受之类的。

    施婳自从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就有意让自己更加忙碌。

    充实的工作可以填满所有时间,只要累得连发呆的功夫都没有,忙完倒头就睡,自然就不会胡思妄想。

    所以她亲口对任部长表示,自己是新人,又年轻,身体素质也没问题,完全可以承受更高强度的工作。

    又聪明又卷的新人领导岂会不喜欢。

    任部长满意地点了点头,准备着手给她安排更多重要的项目。

    可饶是再转移注意力,人毕竟不是机器,总有休憩的间隙。

    最近几天施婳下播回去就收拾睡觉,睡醒就立刻来单位。

    本来她身为新闻主播,只需要打卡五小时,最近都被她上成了十二小时。

    基本上吃个午饭就出门,有时候甚至连午饭都不在雁栖御府吃,随便到单位食堂吃一点。

    这日午休时间,小阮恹恹地趴在桌上,手指划拉着手机屏幕,时不时叹口气。

    施婳几番被她细微的叹气声惊扰,不禁心生好奇,她下意识偏过头瞥了一眼,见小阮的电脑屏幕上是某艺人的微博主页,手机上好像也是相关的内容。

    “小阮,你最近在追星吗?”

    小阮闻言愣了下,旋即摇摇头:“不是……”

    施婳看着她蔫乎乎的小脸,不由莞尔:“怎么了,这表情,跟你家房子塌了似的。”

    小阮沉沉叹了口气,把手机界面里的微博评论划拉给施婳看。

    “喏,我房子真没塌。”

    评论区不仅没有黑粉,还铺天盖地都是喊老公喊哥哥的ID。

    施婳不追星,对娱乐圈了解甚少,但小阮手机里这一位,饶是她没有留心关注,也是有记忆的。

    岑忌,今年刚出道就势头火热的新人。

    最近各大社交媒体都能刷到他的有关信息。

    他看起来相当年轻,样貌倒是很顺眼,皮肤白皙,乍看上去像邻家哥哥,但凝神细看,又觉得他身上颇有几分匪性,英俊又痞气。

    气质是蛮独特的。

    施婳笑了:“这不就是爱豆吗,还说不追星呢。”

    小阮扁扁嘴,有气无力地嘟囔:“我真不追星,他是我高中同学。”

    施婳眼神微滞,略感讶异。

    小阮趴在办公桌上,唇角向下,反复刷着同一条微博的评论。

    好多人喜欢他。

    终于有人看见他了。

    她好开心。

    但也好不开心。

    施婳觉察到小阮心情的微妙,便不再吭声,不去打扰她。

    但不过须臾,她好似隐隐明悟了什么。

    那种又酸又涩的情绪,分明也……令她熟悉-

    忙碌工作之余,施婳也开始频繁的抽空回老宅去探望贺爷爷。

    除了轮休日,中午也时常回去陪爷爷吃个午餐。

    老爷子每次见了她都眉开眼笑,身子骨的状况似乎也比之前稳定了不少。

    听荣伯说,老爷子最近睡眠还算可以,清早一起床就喜欢去花园待着。

    一待就是大半个上午。

    之前还只是喜欢养花弄草,最近甚至辟出一片菜地,种了些黄瓜豆角蒜苗胡萝卜。

    贺爷爷高兴,施婳也开心。

    生活明明按部就班,她暗自庆幸自己也算找到了“婚后”的平衡,日子本该就这样平静无澜地过下去。

    可这一日下午,她忽然接到澜姨的电话,热络亲切地关心了好一阵,然后突然提出:想去你们新房住上几天,不知道少夫人介不介意。

    澜姨是贺砚庭最重要的亲人,待她也是挑不出错的好,她自然是不介意的。

    只是澜姨不仅自己要过来住,还要带上连姨。

    说是雁栖御府开府的时间太短,游妈虽然能干,但尚且没有掌事经验,有很多事情没能打理妥当。

    所以她们两位都惦记着,想过来帮忙好好打理。

    连姨是老宅的老仆欧了,施婳自从来到京北,衣食住行都受她照拂,和连姨很亲。

    两位都是她不能拒绝的长辈。

    她只能应下了。

    只是这样一来,有些事就不得不找贺砚庭商议。

    这夜下播后,她是自己开车回家的。

    最近她装得忙碌,有意闪避,贺砚庭恰好也于前日出差,今晚应该是刚回来。

    她上了楼,看见书房门缝中亮着光,就猜到贺砚庭此刻正在书房。

    她趿着拖鞋,硬着头一步一步踱至书房门前,抬起手腕,轻轻敲下。

    白腻的手腕纤细柔软,食指与中指弯曲的关节敲击在柚木门扉上,发出敲冰戛玉般清脆的声响。

    “进。”

    屋内,男人覆了薄霜的低沉音调不疾不徐地传出。

    门不曾落锁,施婳略微施力便推开了。

    脚步缓缓地迈入,印象中,这好像还是她头一回踏进他的书房。

    相对于她的促狭不安,端坐于书桌前的男人要从容得多。

    他视线微垂,并未正眼看她,目光似乎落在重要的文件上,神色冷淡而肃穆。

    饶是沐浴过后换下正装西服,只穿着一套黑绸睡衣,也依旧散发出矜贵儒雅的气质。

    他在家中与在外面的形象,对施婳来说好似没觉出什么不同。

    都是叫人远远遥望的高岭之花,只可远观罢了。

    这几天没有频繁接触,两人之间莫名添了几分生疏。

    施婳望着冷白灯光下男人精致得近乎完美的脸,心里不禁生出虚幻之感。

    太不真实了。

    他们两人天悬地隔,原本不该像此刻这样同处在一个屋檐。

    他穿着居家睡衣的模样也不该被她看见。

    大概是她出神了太久,男人疏冷的声线缓缓响起:“有事?”

    施婳无声吞咽了下,尽量言简意赅又实事求是地讲明了目前的情况。

    转述过澜姨的话后,她又忍不住嘟哝:“我倒是觉着游妈将家里大小事宜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晓得连姨她们具体还要忙些什么……”

    在此之前,施婳没有怀疑过长辈们的用意。

    毕竟她没有独立开门过日子的经验,何况还是这样大的一座附带私家园林的新中式别墅。

    只想着或许是有不周到的地方,令澜姨她们惦记。

    贺砚庭终于抬起目光觑她,他面色冷淡,分明没有笑,可施婳却恍惚间觉得他眼底藏匿着不算很深的揶揄。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姨是老爷子的眼线。”

    “什么?”施婳一脸茫然。

    贺砚庭的书房只亮着壁灯和台灯。

    他看起来深夜是不喜欢在太明晃晃的光线下办公。

    书桌应是黑胡桃实木,深咖色,桌角立着一盏复古绿中古台灯,看上去应是古董,雅致而古朴。水绿灯罩下暗绿色的灯影与窗外的月光相互交映,透出些许微醺的暖光。

    施婳明明滴酒未沾,却莫名觉得醉了三分。

    她惶惑地低喃:“眼线?为什么这样说,难道爷爷他……怀疑我们的婚事有假。”

    施婳最看重的就是贺爷爷,但是她婚后一直都小心应付,按理来说不该有丝毫疏漏才是,为什么爷爷会突然起疑心。

    暗绿色灯光昏茫,照不清男人的眉眼细节。

    只格外突出他高挺的鼻梁和利落的下颌线,以及那道颜色很淡的薄唇。

    施婳莫名垂下颈去,不敢再盯着他多看半秒。

    贺砚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开口亦是轻描淡写:“你最近经常回老宅?”

    施婳内心微滞,旋即坦然点头:“是,我想着爷爷在老宅冷清,就时不时中午回去陪他用餐,也没多聊什么,至多待上一小时我就走了。”

    她细声叙述着,说着说着,自己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是她太频繁回去探望,反倒让爷爷平添担忧,怕她是因为在新房过得不顺心,才总回老宅的么。

    她掐了下掌心,暗暗懊恼。

    怪她缺乏经验,竟是完全没考虑这一层。

    爷爷毕竟上了年纪,是老一辈的旧观念,也许觉得女孩子婚后若是过得遂意,就不会老惦记着回娘家,是类似的道理。

    施婳心里焦灼,脑瓜子也转得快了些,很快就提出建设性意见。

    “那个,贺砚庭,既然这样,恐怕还得拜托你一件事……”

    她一着急,也忘了近来几日的有意疏远,下意识迈近了几步,纤薄的身子就立在他书桌前,耳垂发热,为难地开口征求:“连姨她们过来住的这几日,我们恐怕得住一起才行,我的意思是……你得搬回主卧。”

    少女温糯的嗓音撂下。

    窗明几净的大书房似乎染上了几分夏夜的潮湿,清新的空气都变得暗昧。

    男人平如止水的眉眼淡淡觑着她,始终是冷冽泰然,八风不动的模样。

    施婳怎么可能注意到他修长指骨正把玩间的火机被捏得紧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尔尔。

    他清冷的脸上几乎没有丝毫情绪,隐约还微蹙了下眉,不知是否是因为添了麻烦带来的不耐。

    好在施婳担忧事情并未发生。

    贺砚庭没有婉拒她,而是冷淡地应了句:“可以。”

    施婳掩下心绪的慌乱,软着声道:“好的,那我今晚就收拾一下,你的卧室……我方便进去吗?”

    他依旧神色淡淡,仿佛事不关己:“你随意。”

    “好。”

    施婳自觉着时间有点紧张。

    她观察贺砚庭今晚已经沐浴过,应该不会再使用浴室里的相关洗浴用具。

    得了他的首肯,她就直接推门进去,把他的个人洗漱用品,乃至所有看起来是日常所用的东西都一一搬进主卧的浴室。

    主卧的浴室大得离谱,超长的鱼肚白大理石洗漱台面原本就设计了两个并排的双台盆。

    一左一右,各自摆上两人日常使用的瓶瓶罐罐,台面也依旧显得空旷。

    大约是她忙起来有动静,贺砚庭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

    他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只是默不作声地陪她一块儿收拾。

    好在入住时间不长,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可搬。

    整理得当,施婳走出浴室,心里仍有些惴惴,她趿着拖鞋在床边踱来踱去,猝不及防对上贺砚庭平静冷淡的视线。

    她忍不住开口询问:“现在这样可以了吗,你还有没有别的想法?我可能多少有没顾及到的细节……”

    施婳平日算是比较细心的人,但仍是怕有疏漏。

    而且她总觉得即便把他的东西都搬进了主卧,也仍旧是不太对味,总觉得这间屋子就不像是两个人住的。

    没有丝毫新婚夫妇的气息。

    澜姨和连姨都是早已成家生子的人,又有多年服侍主家的经验,想来是眼光毒辣老道的,只怕她们会看出什么。

    若是禀报给贺爷爷,那就难免要惹得他老人家担忧了。

    贺砚庭总是冷淡自如,他想必也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的思路要缜密些。

    身着黑绸居家睡衣的男人似是略微沉吟了几秒,旋即径直来到床头柜前,俯下身,腕骨微抬,不由分说将抽屉拉开。

    这个位置、这个动作,施婳都不算陌生。

    她当然记得搬入新居当晚发生过什么窘事。

    然而此时此刻,眼前的画面远比上回更令她羞窘。

    只见贺砚庭将其中的黑金长方形盒子抽出两盒,修长白皙的指骨宛如玉质扇骨,好看得不可方物。

    但是顷刻间,那双好看的手却生生将盒子包装拆开,继而撕开了两枚锡纸,连同床头的几张抽纸巾,一并团起随手丢进了一侧的纸篓中。

    那团白色东西在空中滑过抛物线,生生把施婳看呆了。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她哑然发怔,久久不能出声。

    空气凝结,暧昧的因子不断地发酵、外扩。

    施婳涨红着脸,整张脸蛋宛若熟透的蜜桃,颤颤着溢出.汁.水。

    她无声咬着唇,只能佯装什么都没看见,良久才木然抱起自己的睡衣往浴室方向走去,含糊的颤声泄露了她的隐秘心事。

    “那个,我还没洗澡,时间不早了,得先洗澡休息,你自便吧……”

    ……

    施婳通常是洗淋浴更多的,除非特别疲劳才会选择泡澡。

    但这一刻她觉得心浮气躁,只想在浴室里多耗点时间,也无暇多想,进了浴室便反锁上门。

    放了热水,身子静静地沉入硕大的圆形浴缸。

    热度恰好的水温将身体无声裹挟,毛孔随之舒展。

    阖上眼,眼前不受自控地浮现出男人方才的举动,以及……他无波无澜的冷静神色。

    清冽。洁净。

    分明不染丝毫风月。

    他并没有别的意图,只是顺遂她的心意,更加缜密妥善地配合她做戏而已。

    是的。

    就是如此。

    他不沾尘欲的模样甚至算得上冷漠,哪有半分缱绻。

    不过她自己心中有鬼,故而耳根酥.麻罢了。

    橙花精油淡淡的草花香舒缓宁静,无声地抚平了少女剧烈的心绪起伏。

    泡完澡换好睡裙,她有意屏息静气,外头俨然没了丝毫动静。

    想必贺砚庭早就回书房去了。

    她于是愈发笃定是自己暗怀鬼胎,用沁凉的柔肤水护肤后,果然冷静了少许。

    吹干头发,她习惯性地弯下腰准备清理浴缸。

    ……

    然而足足过去五分钟后。

    不晓得是她操作不当还是浴缸出现了故障,水不仅没有被放掉,还越蓄越多,眼看着就要溢出来。

    施婳没用过这款品牌的浴缸,急忙上网检索。

    她动作已经算是很快了,被她找到了同款浴缸的使用说明书,下载下来,急忙点开,却瞠目发现全是德文。

    洗澡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够令她窘迫了,此刻的第一反应是跑去求助游妈。

    半夜三更,固然要给游妈添些麻烦,但这也是实在没办法的事。

    少女只着米白睡裙的纤薄身影如一道风,在走廊匆匆晃过。

    恰好途径的男人伫下脚步,寡凉的腔调冷冷唤住了她。

    “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被撞上了,施婳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面对他清冷淡漠的黑眸,以及即将满溢的浴缸水,便也再顾不得旁的,红着脸嗫喏:“浴缸的水怎么都关不掉,不知道怎么回事……”

    男人眸色微滞,没有丝毫犹豫,旋即信步迈入主卧,径直踏进浴室。

    他步伐沉稳,八风不动,不像是一位丈夫在处理家务琐事,更像是上市集团的董事在着手要务。

    袖口随意卷起,伏下腰,一番忙碌。

    不过须臾,水就关停了。

    施婳没看懂他是怎么弄的,还带着探究的目光,想要学一学,总不能以后再出类似的乌龙。

    她正欲问个究竟的时候,男人忽而僵直脊背,毫无预兆地轻咳了声。

    少女错愕抬眸,对上他不太自然的神色。

    她也算敏感心细,目光忙循着四周绕了圈,不多时便蓦地落在不远处脏衣上方的雾粉色蕾丝布料上。

    那窄窄的两小片布料。

    法式,三角形状,蕾丝,纯棉内档,还微微带一点镂空设计。

    是她刚才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放进洗衣篓的……

    发烫的体温瞬间从头顶灼烧至脚趾,施婳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她彻底失了理智,也顾不上礼貌客气,抬起双手便抵在男人身前,微微施力推搡,咬着唇命令:“贺砚庭,你、你出去……”

    三合一

    缭乱的空气中, 连男人身上清冽的雪松香都弥漫出靡靡不堪的味道。

    刚泡过澡的浴室本就氤氲着水雾,温度也略高一些,施婳涨红的脸不知是被热的还是怎么……像熟透的粉桃, 鲜艳欲滴, 随时能溢出汁.水。

    冷静自持的状态下,施婳面对这个男人向来是温和有礼的。

    但此刻却浑然没了伪装, 她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女孩, 因为羞窘而忿忿,字里行间透着平时难得一见的娇纵。

    柔嫩的纤指抵在男人过分坚实的胸口施力推搡着,口中急切敦促:“贺砚庭你快出去。”

    男人并未接腔,清隽的面庞上适才流露的那抹不自在的神色也早已转瞬而逝,根本寻不出踪迹。

    他冷寂的目光无声垂落,从她熏红的脸颊落至颤栗的指尖。

    长腿阔步, 很快便退出主卧的门,并未有丝毫逗留之意。

    施婳见状, 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但乌沉沉的瞳仁依旧躲闪含混, 不敢抬眸直视他, 半晌才艰难挤出一句:“非礼勿视,所以……贺砚庭, 你什么都没看见对不对?”

    深夜的走廊静得落针可闻。

    “嗯。”他从善如流。

    施婳仿佛能听见自己沉重急促的心跳, 却不曾注意男人清冷腔调中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若无其事地返回自己下榻的客卧, 昏黄的廊灯倾泻而下,照拂着他修长清落的背影。

    徒留施婳一个人暗自懊恼。

    她合拢房门,匆匆碎步返回浴室, 拾起那件雾粉色的蕾丝布料,埋入洗衣篓的最深处, 而后杵在原地发愣许久。

    原是她很喜欢的一件,新买不久,质地又柔软透气。

    现下却是怎么看怎么郁闷,从今往后再不想穿了。

    收拾妥当躺上大床,睡意暂无。

    一想到明晚恐怕就要与贺砚庭同处一室,内心就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施婳难以自控地陷入思绪乱飘的状态,直到几声手机振动音打破了主卧的宁静。

    摸起手机解锁,切入微信界面。

    是梁瑟奚发来的消息。

    [施小姐明天中午方便吗?]

    [我明天中午有空,咱们可以详谈下后续]

    [我订了西图澜娅餐厅,你没空的话改日再约也没事的]

    [不好意思我刚刚才结束一个会,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晚安。]

    即便隔着手机屏幕,施婳仍然能感觉到Cersei身上热情洋溢的气息,她总是那么精力充沛的样子,哪怕现在已经凌晨四点。

    忙到这么晚,明天八成还得早起,这作息,倒是与贺砚庭十分匹配。

    胡乱脑补了半分钟。

    她缓缓敲字回复:

    [我方便的。那就明天中午见,梁小姐晚安。]

    ……

    闹钟设在上午十点整,刚响了两声,施婳就徐徐掀开眼皮,揉了揉眼睛,只觉得头昏脑重。

    爬起来挪到盥洗室洗漱后,太阳穴仍隐隐发胀,头很疼。

    她走去给自己调了杯四倍浓缩冰美式,冰凉苦涩的液体灌入喉咙,昏困的感觉总算褪去,睡眠不足时她习惯用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吊着精神。

    效果一向不错。

    梁瑟奚为人周到友善,西图澜娅餐厅的位置选在距离京台不过两公里的地方,方便她用餐后直奔单位。

    停好车后,施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是一间相当炙手可热的法西图澜娅餐厅,据说主厨是从米其林高薪挖角来的,她经常能够在社交媒体上刷到明星网红在此聚会。

    据说是很难预订的,最夸张的时候甚至要提前半年预约。

    踏入西图澜娅餐厅门口,施婳在侍应生的带领下走向预定位,途径窗边时,她自然而然地留意到整间西图澜娅餐厅最佳的观景圆弧沙发位已经提前布置好了新鲜花束、桌面玫瑰装饰,以及蜡烛、气球和彩带。

    看来今天中午有人过生日。

    很平淡的判断从心头闪过。

    施婳落座不久,梁瑟奚也到了。

    西图澜娅餐厅棕色调老房子风格的装潢很别致,临窗便是郁郁葱葱的绿植。

    两人一边用餐一边聊工作,一切都进展顺畅。

    梁瑟奚性格干脆直爽,是施婳接触过的人当中最好沟通的类型,内心的好感不由得依次叠加。

    相谈甚欢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中午十二点过半。

    一名穿着香槟金法式大方领贴身礼服裙的女孩款款步入,她被周围人簇拥着,氛围喧闹。

    显然,是中午庆生的主角姗姗到场。

    “阿珩,没想到你约的是这间法西图澜娅餐厅,我之前跟朋友订了两次都没约上,谢谢你的安排。”

    不算陌生的女嗓由远及近传入施婳耳中,随后响起一道她更为熟稔的声音。

    是白思娴。

    “清菀你喜欢就好了。”白思娴依然是那张娴静端庄的面孔,开口的语气也很柔和。

    徐清菀笑靥甜美:“喜欢的,阿姨你的礼物我也好喜欢,就是太昂贵了,我不该收的……”

    白思娴挂着温和又宠溺的表情:“你这孩子,都快是一家人了,跟阿姨客气什么。”

    一旁的徐母口吻赧然地低声说:“贺夫人,小女庆生,您能到场已经是她的荣幸了,怎么好收这么贵重的礼物,您未免太疼她了。”

    施婳自然不曾料到会撞见徐清菀庆生。

    这法西图澜娅餐厅并没有包间,待客量其实也很有限,总共不过十来桌客人而已,有人庆生其实也不足为奇。

    她起先并不在意,哪怕贺珩的视线有意无意朝她扫来,她也丝毫未变脸色。

    西图澜娅餐厅是复古法式老房子风格,面积本就不大,加上两桌的距离不远,徐清菀他们落座后显然也留意到了施婳的存在。

    这一行人除了徐清菀和她父母一家三口,还有贺珩与白思娴,其余还有几位施婳不熟悉的生面孔,看样子像是徐母那边的亲戚。

    白思娴见了施婳脸色微微有变,但很快就恢复若无其事的状态。

    徐清菀也差不多,她妆容精致的脸上非但没有不快之色,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展露出与贺珩的亲密无间。

    米灰色圆弧形沙发上,唯独一个话少的中年男子脸色不是太好。

    这人是徐清菀的父亲,知名导演徐冠林,曾斩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也是施婳的亲舅舅。

    许久未见自己的亲外甥女,他却并没有上前打招呼的预备,只是冷冷地觑了几眼,脸色明显要比刚进入西图澜娅餐厅时凝重许多。

    梁瑟奚回国也有段日子了,在社交应酬场上曾与贺珩打过照面,一眼就认出了他。

    她原先并不了解施婳与贺珩的旧事,是上回听周燕临提及,她心生好奇,事后才留心打听了解了前因后果。

    包括贺砚庭在施婳的订婚宴上,作为新家主为她这个孤女主持公道,也令梁瑟奚动容不已。

    她虽然不认识徐清菀等人,但听他们对话以及相处模式,大约也猜得出那位过生日的女孩子就是贺珩领回贺家老宅跪在贺老爷子面前赌咒发誓声称非她不娶的那位。

    梁瑟奚细致观察着施婳的脸色,仍是有些拿捏不准她的心情,试探着道:“施小姐,西图澜娅餐厅的订位是朋友让给我的,我是想着这间西图澜娅餐厅口碑不错,离你单位又还算近,没想到会……没关系的,你如果不开心,我们马上换一家,或者我现在叫餐送到我私人办公室,咱们在办公室边聊边吃?”

    施婳从小寄人篱下,旁人越是待她体贴周到,她越是不好意思。

    她向来不会将自己视为一段社交关系里的核心。

    何况她们现在刚用了前菜和汤羹,主菜都还没上,正是尴尬的阶段。

    她闻言忙摇摇头:“没事,只是用餐而已,我不介意的,咱们该怎样聊还是怎样聊,Cersei你太贴心了,不必放在心上。”

    梁瑟奚便不再提,两人正常谈工作,十多分钟过去,她见施婳神色如常,便也松了口气。

    想来应该是没什么,毕竟他们分手也有一阵子了,又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经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施婳这样聪明能干的女孩子,应该早就走出来了。

    区区一个前男友,算得了什么。

    以施婳的能力和容貌,将来想要找个比贺珩更优秀的男朋友一点也不难。

    起先话题一直都落在工作上,这次的专访涉及多个维度,需要在每个层面都进行深入拓展。

    梁家是做金融起家的,所以梁瑟奚自幼受这方面熏陶不少。

    但她初中起就出国留学,在国外拓展了多项爱好,其中以绘画和模特事业最为喜爱。

    她ins上的百万粉丝,一部分是源于她在模特界的发展,一部分是源于美术相关,当然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她随手分享的日常生活和风格多变的照片所吸引来的。

    这次回国最主要的目标就是推广她自主研发的智能驾驶汽车分支品牌阿吉洛。

    梁瑟奚几年前就开始筹备这个项目,为此甚至进修了相关专业,自己也算是专业的智能驾驶工程师。

    随着专访提纲深度增加,施婳内心对她的佩服也随之加深。

    只不过当工作话题差不多聊完后,梁瑟奚渐渐有些按耐不住。

    她开始向生活话题转移,兜了几个小圈子,最终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心意,忍不住悄声问:“施小姐,其实我很想问你一件事。就是……贺砚庭他,现在有女朋友吗,或者比较稳定的交往对象,不稳定的也算。”

    施婳刚舀了一勺玫瑰奶冻,手腕闻言微不可察地一颤。

    这个问题突然落到她头上,以她的身份。

    真是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但Cersei眼中闪着期许的光芒,显然很期待她的回答。

    施婳只能佯作镇定,含糊地应:“应该是没有的。”

    她接了腔,梁瑟奚想了解的便更多了,“总听京圈这边都传闻他不近女色,连随行秘书都全部是男性,这些是实情吗?”

    再聪明的女孩子,在面对某些特定的人和事面前,也会变得钝感。

    在梁瑟奚的认知里,只觉得施婳算是贺砚庭的侄女,丝毫不察这两人不可为人道的隐秘关系。

    施婳内心很不愿骗人,但隐婚事宜涉及贺玺集团的股价,自然不能在外姓人面前随意公开。

    贺砚庭不近女色,倒也不能算假。

    她勉强点点头:“应该是真的吧……”

    梁瑟奚面对其他事情都很泰然果断,唯独涉及自己的少女怀春心事,她也会呈现出几分小女孩的姿态,语气生出些许忐忑:“其实这么多年传闻一直是这样的,但其实我怀疑他可能有喜欢的人。”

    施婳剔透的眸子一瞬不瞬凝着对方,本是一心想尽快结束这个令她头疼的话题,可这下子却轮到她好奇了。

    “为什么会这样说?”

    “他和我在哈佛商学院算是同学,虽然接触不多,但我看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喜欢男的,那么既然不喜欢男的,人总有七情六欲吧,在哈佛大家也都是一对一对的比较多,就算没有长期伴侣的人,也会有se.xual partner,唯独他清心寡欲独来独往。我想一定是心里有人才会这样。”

    梁瑟奚也算是由己及彼的推论。

    她暗暗倾慕贺砚庭已久,所以这几年来,无论身边多么优秀帅气的男生追求她,她都无心恋爱,连谈短期感情当做玩乐解压的兴趣都没有。

    因为除却巫山不是云。

    “还有一件事……”梁瑟奚一字一顿回忆起当年的听闻,“前两年在华尔街,有一个美裔合作对象凑巧在贺的皮夹里看到过一个女孩子的照片,黑头发大眼睛,据他说一看就是华人,你也知道那边风气比较开放,美国人爱开玩笑,三言两语就传开了,但我们华人圈子是从来不敢议论贺的私事,所以圈子内传播范围也不算广。”

    施婳胸腔左侧隐隐发闷。

    她也琢磨不透自己此时此刻是怎样的心境。

    恍神良久才启唇,有些惶惑地问:“……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梁瑟奚转了转眼珠,不假思索:“应该没多久,两三年前的样子。”

    她全然没发现施婳的失神,只自顾自地嘟囔:“我猜那个中国女孩一定是他的初恋吧,要不就是爱而不得之人。”

    施婳陷入良久的怔然。

    领证以来,她不曾过问贺砚庭的私生活,更不曾打探他过往的感情经历

    她自问两人又不是真夫妻,她没有身份去问询。

    何况贺砚庭对她也很尊重,两人都缄口不谈过去,这应该算是表面夫妻不必宣之于口的潜规矩。

    梁瑟奚大概看出施婳与贺砚庭并没有太深的交集,何况她也知道贺砚庭不过刚回国数月,而施婳则是一直在京北读书,想来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触。

    不过她也没有气馁,光是上回贺砚庭顺路送施婳回家这一层,她就断定两个人的关系就算不亲厚,也不至于太生疏。

    加之施婳的性格她也很喜欢,就当多交个朋友,有些事情急是急不得的。

    她们这边用完最后两道甜品,话题也差不多结束,正准备买单。

    侍者却忽然端着两块整齐完好的车厘子蛋糕切件走过来,礼貌地搁在两人桌上。

    在梁瑟奚探究的目光下,侍者微笑着解释:“这是那边过生日的徐女士送给两位的生日蛋糕,是我们西图澜娅餐厅法式西点师特别调配的车厘子口味,口感馥郁,不介意的话两位贵宾可以品尝。”

    梁瑟奚表情有些复杂,下意识望向施婳,意思是以她的态度为准。

    施婳近来也算和她这位表姐徐清菀接触了几回,她的为人秉性大致也摸了个底。

    既然冤家路窄,那么她主动送上蛋糕,既是在未来婆婆白思娴面前表现得大方懂事,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耀武扬威。

    施婳心里还盘桓着梁瑟奚方才提及的那张相片,根本无暇理会徐清菀这些小九九,正准备置之不理时,目光却措不及防瞥向了正冲着她微笑示意的徐清菀身上。

    眸色明显一滞,脸色在短短几秒内变得晦涩难辨,在短暂的情绪起伏后,她陷入了良久的空茫。

    梁瑟奚自然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幻,忙开口关切:“施婳,你还好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施婳唇色有些苍白,眼神空洞,明明刚才还好端端的,这会儿却七零八落一般,令人瞧出了几分心疼。

    梁瑟奚也顾不得贺珩的颜面,直接沉声道:“不必了,我们已经吃完了,你把蛋糕退回去吧,就说……这车厘子颜色太艳,叫人没有胃口。”

    “这……”侍者大概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状况,一时有些无措。

    两份车厘子蛋糕切件被原封不动退回去,徐清菀脸色白了白,但她念及今日自己才是主角。

    贺珩原先说今天很忙,晚上还要出席银行业重要的晚宴,恐怕不能陪她庆生。

    是她央求了好久,贺珩被她磨得没法子,才终于答应腾出中午的时间陪她庆生,让她晚上和闺蜜团的姐妹一起过。

    路人只看得见她今日的光鲜,她看起来就像个被父母和男友爱意包围的幸福小女孩,故而纷纷向她投来艳羡的目光。

    她当然不能在施婳面前露怯。

    只好微微勾唇,用不轻不重的口吻叹了声:“诶,表妹终究是还在怨我,这也不能怪她,是我和阿珩太任性了……”

    她父亲徐冠林板着脸,眉头微蹙,时不时朝施婳投去视线,却始终不发一言。

    徐母是个温顺懦弱的女人,女儿夺人所爱一事,她夹在中间也为难。

    一方面深感不妥,另一方面又着实心疼从小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明知女儿的寿命或许不能和健康人相比,也不忍她活着的时候不能如愿。

    徐母也没吭声。

    倒是白思娴不顾自家儿子明显的心不在焉,笑着宽慰道:“没事儿的清菀,施婳那个孩子,从小就小家子气,你不理她就是,乖。”

    徐清菀缓缓摇头,明艳的桃花眼里满是无辜:“不能这样说,终究是我对不住表妹……”

    “你这孩子,就是太心善了。”

    贺珩听得只觉得心烦意乱,他屡屡皱眉,还时不时抬手查看腕表上的时间。

    如果知道施婳也会在这间法西图澜娅餐厅用餐,他今天无论如何不会出现。

    天知道他有多么如坐针毡。

    明明想和她说话,却又无比畏惧那个活阎王的警告。

    ……

    和梁瑟奚道别后,施婳胃里翻江倒海,实在不适合马上开车。

    她便委婉地说自己要去盥洗室,请梁瑟奚先行离开。

    梁瑟奚以为她是被前任的现任挑衅自己给气着了,虽然想出言安慰她,但又觉得这种时候出于礼貌应该让人家独处自我消化。

    她便率先告辞了。

    法西图澜娅餐厅外面的盥洗室环境宜人,香氛沁人心脾。

    施婳在隔间里坐了很久,整个人依旧空洞失神。

    梁瑟奚以为她是介意徐清菀的示威。

    实则当然不是,她现在面对贺珩已经毫无内心波动,对他仿佛路人一般。

    是因为徐清菀今日的装扮。

    她们进入西图澜娅餐厅时,她听出这些人的声音,便根本懒得细看。

    一顿饭下来,她都没有给徐清菀一个正眼。

    直到方才,她没有防备的看清了徐清菀身上穿的那袭香槟金礼服裙,法式方领,复古丝绒质地,贴身突出曲线,还有她的发型……包括脖颈上那条光泽感十足的珍珠颈链。

    这身复古港风女星装扮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她故去多年的妈妈徐芝霓的经典造型之一。

    有句老话说侄女像姑,外甥像舅。从遗传学角度不是没有根据的。

    徐清菀有些眉眼处,的确像她已故的妈妈。

    尤其是配上她今日的打扮,施婳的胸口闷得透不过气,反复掐紧水葱般的手指,骨节处早已泛白。

    她不确定徐清菀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

    西图澜娅餐厅里,白思娴留意到施婳她们那桌买单后好像并没有直接离开。

    她亲眼看见施婳往盥洗室的方向去了。

    白思娴虽然上次被贺砚庭的威慑吓住,但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看着施婳脱离她的掌控依旧混得风生水起,她就心里堵得难受。

    她随口说自己要去洗手,徐清菀并没注意施婳的去向,只是一味摆出贴心好儿媳的人设,便主动说想陪她一起去。

    这对貌似关系相当融洽的准婆媳便携着手径直进了盥洗室。

    白思娴在外间的化妆室没见到施婳,就猜测她应该还在里面。

    等徐清菀从隔间出来,她就找了个借口让徐清菀先走。

    等了没几分钟,果然等到施婳出来。

    她笑意盈盈地堵上前,眼底闪着刻薄的光晕:“这不是施小姐么,好久不见了。”

    施婳没心情和她耍嘴皮子,冷着脸挪开目光,莹白的指尖伸至自动龙头下,自顾自地洗手。

    白思娴哪里肯罢休,她盛气凌人地开腔:“呦,这么大谱,还真把自己当家主夫人了不成,你不过老九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这一切你心知肚明不是么?”

    施婳不紧不慢地擦净了指尖的水渍,慢悠悠地侧过身面对她,反唇相讥:“堂嫂,别仗着年岁大就摆不正自己的身份,好心提醒你一句,我丈夫向来清明无私,若是你僭越冒犯,后果怕是你们这一房各个都担当不起。”

    白思娴这样的人精哪能听不出她字里行间的威胁。

    这是拿她丈夫贺璟洺和儿子贺珩手里的生意和前程地位在威胁她么。

    她心里多少是怵的。

    毕竟这些日子以来,傻子都看得出贺砚庭对施婳多加袒护,就好像施婳真是他的女人似的。

    可理智和逻辑告诉她这必不可能。

    贺砚庭莫名其妙同施婳领证,大约根本没打算公开,他为的不过是借由施婳之手拿到老爷子手里能够为他所用的东西。

    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还真能做夫妻不成?

    施婳不过一介孤女,老爷子一去,她身上再无利可图。

    贺砚庭除非是疯了才会选她当自己的太太。

    白思娴笃信自己的逻辑推论,咬了咬牙根,勉强镇定:“你不会真以为自己攀附上老九这棵大树就一辈子得势了吧。走着瞧吧,等老爷子人一走,老九这场戏就算唱罢了。到时候狡兔死走狗烹,你还指望老九那等狼子野心之辈会把你的小命当回事儿?

    当初我好心好意想安排你进蒋家当少奶奶,人家蒋家世代豪门,又是明媒正娶,蒋柏亨那傻孩子偏还一心倾慕你。你偏不要,非赌这口气,我就等着看你是怎么作死的。”

    施婳唇色有些浮白,眸底却像是淬了冰,冷冷地扫落在白思娴身上,瘆得她无端端打了个寒颤。

    “施婳,你……”

    白思娴莫名生出恐惧之感,这太荒唐了。

    一个贺家的养女,居然会令她生畏。

    白思娴脚下有些软,但还是强撑着,踩着高跟鞋,大步往盥洗室出口处迈去。

    徐清菀并没有抛下准婆婆独自返回,而是乖巧地在门外等了半晌。

    隐隐听到里面争执的动静,她起先听不清,便没有进去。

    等后来好似听见白思娴口中喊出施婳两个字,她才忍不住狐疑返了回去。

    这一返回去,就恰恰好同施婳透着凉意的视线直愣愣怼上了。

    徐清菀并不知晓施婳与贺家九叔领证一事,又见施婳周身透着凛冽寒意,忙不迭将目光投向白思娴,软着嗓子:“阿姨,你和表妹在聊什么呀?”

    白思娴勉强恢复正色,平淡道:“没什么,咱们走吧。”

    她固然恨施婳恨得牙痒痒,却也清楚施婳与贺砚庭领证一事决不能透露给外人徐清菀。

    徐清菀顺理成章地挽上她的手,两人正欲离开。

    施婳清冷的嗓音却从后方落下——

    “徐清菀,你身上这裙子我瞧着眼熟,哪来的?”

    徐清菀脚下鞋尖滞住,莫名觉得施婳这口气令人胆寒。

    但又想着白思娴也在场,当着长辈,她不信施婳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何况施婳不是一向软柿子任人揉捏的模样么,那次订婚宴是碰巧新家主在场,若是没这号人,她怕是也只能吃哑巴亏罢了。

    念及此处,徐清菀缓缓转身,目光循着向下,故意在自己香槟金丝绒礼服上凝了一瞬,继而抬眸,弯唇浅笑:“眼熟便对了,没想到表妹记性这样好,这款礼服是我从佳士得拍卖会重金拍下的,表妹你瞧,是不是很衬我,嗯?”

    施婳乌沉的眼瞳狠狠一抽。

    佳士得。

    原来不是她多心。

    竟真的是她母亲的遗物。

    施婳冷着脸,迫近了一步,纤细柔腻的指尖略略施力,指甲最尖利的顶端划过女人法式大方领下全然袒露的锁骨。

    “脱下来。”

    轻轻启唇,清灵柔婉的嗓音声调并不高,却字字清晰,透着慑人心魄的凉意。

    徐清菀心里瘆得慌,声音莫名发虚,软着脚徐徐后退几步,颤巍巍地不忿:“凭什么?这是我合法拍得的物品……”

    施婳标志的鹅蛋脸上并无怒容,眼底也唯有平静。

    可是徐清菀和白思娴却眼睁睁看着她的神色一寸一寸慢慢沉了下去,滑腻的下颌也缓缓收紧。

    她生得这样温婉动人,又是轻盈娇柔的身形,根本无法叫人恐惧。

    但不知为何,她们竟是从她身上感受到几分叫人打从骨子里畏惧的气息。

    有点熟悉……

    就好像,贺砚庭给人感觉一般。

    不露声色,却足以令人战战兢兢。

    “施婳,你……”

    徐清菀觉出气氛不对,正欲遁逃,然而她根本来不及转身,只感觉面前一阵寒风拂过,继而空气中便炸开一声脆响。

    “啪——”

    她倏然瞪大了眼睛,眸底满是惊愕。

    白思娴亦是一惊,侧目便看见徐清菀白皙的脸颊上已经被烙印上根根分明的手指印。

    淡淡绯色以极快的速度变至鲜红。

    徐清菀只觉得火烧火燎的疼痛,钻心挠肺又极度羞耻。

    她居然被施婳扇了耳光。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瞬间溢出。

    “白阿姨……”

    白思娴也瘆得不轻,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那个亦步亦趋跟在她儿子屁股后头的小姑娘,什么时候这么野了?

    只见施婳面无波澜地复又迫近二人半步,隔着咫尺的距离,只听她在徐清菀耳边冷冷落下一句。

    “凭你不配。”-

    这一日跌宕起伏,施婳到了晚上依旧如常上播。

    她在镜头前镇定自如字正腔圆的模样,宛如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下播后开车返回雁栖御府。

    一路上,施婳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澜姨和连姨都已经来了,今晚她注定要与贺砚庭同塌而眠。

    不仅如此,除了关起门来看不见的部分,她还有更多方面需要入戏呈现。

    对,就是入戏。

    甫一踏入别墅正门,连姨就笑眯眯地迎出来接下她手里的提包。

    “小婳回来了,工作很辛苦吧,刚才我们都看午夜新闻直播了。”

    澜姨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囡囡上电视可真好看,要不是我睡得早,真是每晚都想追着看。”

    施婳被她们夸得面色红润,糯声道:“都这么晚了,您两位还不睡,好端端的看新闻做什么?”

    “不是我们要看的,这得问你老公。”

    突如其来的“老公”二字,尖锐又突兀。

    施婳心尖颤了颤,目光猝不及防与端坐在沙发上的贺砚庭对上。

    “可不,小婳你瞧,电视还没转台呢,九爷估计是你的头号铁粉。”

    沙发上的男人双腿微搭,清隽的面容风平浪静,半晌才意味不明地睨了她眼,声线倒是温和:“饿了么,两位大厨给你准备了一桌宵夜。”

    施婳今天的心情沉闷苦涩,可望向他矜冷雅贵的侧脸时,依旧怔怔多看了几秒,一时间挪不开目光。

    等她缓过神来,才低低应了一声:“是有些饿了,给澜姨和连姨添麻烦了,你们年纪大了,以后还是早些休息,大晚上下厨岂不受累。”

    夫妻二人来至西图澜娅餐厅落座,澜姨絮叨起来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

    “你们俩都忙,更要吃好,吃得营养丰富才行,这会儿我可得趁着这几天好好给你们整顿整顿菜谱,今后都尽量在家吃两顿,别胡乱对付。”

    西图澜娅餐厅分明有明亮的冷白古典吊灯。

    此刻却不知何故没开。

    只亮着暖橘色的昏黄壁灯,餐桌上还燃着不同高度烛台,靡靡烛火,将这寻常的一顿宵夜,愣是营造出情侣烛光晚餐的氛围。

    两位阿姨的良苦用心,施婳自然领悟到了。

    看来还真是被贺砚庭言中了,恐怕连姨真的是爷爷安排的眼线。至于澜姨,大概也是因为了解贺砚庭的孤高清冷不近人情,所以想助攻一波吧。

    施婳说不清心里的滋味是无奈还是酸涩。

    但她已然入了戏。

    平日无事发生的时候,她最怕撒谎骗人。

    没想到今天心情低迷,她反倒成了绝佳的演员。

    一顿饭下来,她时不时给贺砚庭夹菜,还主动开启各种话题,聊得停不下来,俨然一副蜜月期新婚夫妇的作态。

    而她这般主动热情的时刻,贺砚庭也来者不拒。

    他好像也被她代入了戏,深邃幽寂的眼神逐渐变得暧昧拉丝,若即若离的旖旎氛围快要将两位老仆欧裹挟淹溺了。

    澜姨留下一罐自己酿的杨梅酒,让他们夫妻二人品尝,旋即便借口收拾厨房溜了。

    连姨更是不知何时早就没了踪迹。

    看客们都散了。

    施婳却入了戏,一时半刻抽不出来。

    她喝了好几杯清甜微酸的杨梅酒,只觉得爽口解渴,好喝极了。

    暗昧的暖黄灯光下,她只觉得脸颊莫名灼烧,口中酥.酥.软.软地呢喃了句:“这杨梅酒好甜,真好喝欸,老公,你怎么不尝尝?”

    脱口溢出的暧昧称呼,令男人瞳孔轻抽,冷白的腕骨捏着酒杯,抖了抖,莫名的酥麻从耳际直逼尾椎骨。

    心神犹如乱麻,但漆如深潭的眸子依旧清冷。

    他保持着端方绅士的坐姿,像是八风不动的佛嗣。

    无声的喘息却在无人觉察的情状下越来越重。

    贺砚庭早已洞察少女今夜似乎藏着心事。

    其实不仅仅是今夜,早在数日之前,她白皙的小脸在面对他时,就已经透着一层沉甸甸的疏离。

    他不明何故,黯然惘惑,却也不忍责问。

    想来一个刚步入社会的事业型女孩,工作上遇到些困境,也是必经之途,施婳不愿提,他也不打算加以干预。

    在她不愿意倾诉的心事上保持沉默,是他对她的尊重。

    但施婳今晚的状态似乎更添异样。

    她时不时伸手抚触自己发烫的脸颊,唇瓣间发出含混不明的嘤.咛。

    受了酒精浸染,整具身子莫名燥热,唯一的念头只想去户外透风。

    甚至顾不得餐桌对面的“老公”吃饱了没有,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险些将餐椅掀翻。

    细腻柔白的小腿虚虚软软,脚步趔趄地踱着,她哪里知道口感清甜如解暑冰饮的杨梅酒竟是由42度白酒酿泡一月而成的。

    她只以为自己是倦了,想去庭院外吹吹风,然后躺上大床倒头就睡。

    贺砚庭留心到她的异常,鼻息间清酣的酒香隐隐浮荡,对上少女晕着不明潮.红的脸颊,他大致猜到了什么。

    起身,长腿迈开追过去,试图搀扶住她。

    少女却愈发混沌,平日剔透纯澈的瞳仁此刻杂糅着恶劣的情绪,沉积数日的酸涩经过今日的层层激化,已经生出破罐破摔的激愤。

    砰的一下,绵软纤薄的身体晃晃悠悠栽倒入男人怀中。

    鼻息间被那股熟悉清冽的木质香气萦绕席卷,她本能猛地敞开胳膊,软软地搂住男人精.壮的窄腰。

    她毫无遐思,只为了让自己站稳些而已。

    “施婳,你喝醉了。”贺砚庭眉心微蹙,低沉清冷的腔调肃然提醒。

    然而下一瞬,少女像是听见了什么令她不快的话语,粉白的鼻尖嫌弃地皱了皱,勉强站稳身子,糯糯嘟哝着:“胡说八道,我又没喝酒,哪里会醉,何况我酒量好着呢……”

    “我,我喝了龙舌兰都能干成大事!”

    贺砚庭表情微滞,一时语塞。

    他呼吸平稳,体温却是远超寻常的烫。

    明明没醉,她的醉意却似会传染。

    男人沉着脸,想严肃克制。

    忽而却哑然失笑,像是受了小狐狸的蛊惑,抬手轻轻掐了下她嫩得能出水儿的脸皮。

    “这样厉害,倒是说说干了何等大事?”

    施婳只觉得脑仁滋滋抽疼,她秀眉蹙紧,用力摇晃了下脑袋,非但没缓解痛意,还头昏得更加厉害。

    脑袋一沉,脚下愈发的软,想独立站稳再无可能,嘴里还喃喃嗔怪:“哼,我、我凭什么,要、要告诉你……”

    少女的身子摇摇欲坠,贺砚庭不得不将她搂紧,语气也染了几分无奈,平日的疏冷褪却了三分:“不说罢了,先回房休息。”

    他扶着她欲往电梯处走去。【公/主/号[闲/-闲][.书/坊]  】

    施婳却抵死挣扎:“不、不要坐电梯,坏,电梯坏了。”

    懵然熏醉的少女闹着不肯坐电梯,执意非要走楼梯,偏偏那双失了控制的双腿根本站都站不稳,只能像只娇气惫懒的树袋熊似的,偎在男人宽厚的怀里。

    乌黑柔顺的长发已然散乱,露出熏红稚气的脸颊,和一双晶亮的荔枝眼,透着未经人事的懵懂。

    她已经二十一岁,介于未熟与熟之间。

    那具柔若无骨的躯体毫无戒备地在他怀里磨来蹭去。

    蹭得圣人也要拱火。

    贺砚庭眸底闪过炙色,喉结滚动一瞬,旋即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小姑娘纤腻的脖颈顺势垂搭上了他的肩头,被他身上幽深的檀香蛊惑了神志,竟毫无羞意地拱起鼻子嗅了嗅他颈间好闻的气味。

    温软如玉的鼻尖在他颈部的肌理磨蹭,时不时还触碰到那锋利饱满的喉结,她丝毫不慌,更不知身陷险境,糯糯嗫喏:

    “贺、贺砚庭,你好香啊……”

    35

    男人被触碰的喉结明显上下滚动, 抱着她离开的脚步被迫滞住,走廊靡靡昏黄的光线下,空气里的暗昧已然发酵到令人面红心跳的地步。

    偏偏酒意上头神志迷离的少女全然意识不到气氛的危险, 仍是一个劲儿地磨个没停。

    她鼻尖那抹温热柔腻的触感落在男人的颈部分外明晰, 明明像是小动物般亲昵的蹭磨,稚气未脱不染邪念, 对一个身体各方面正常的男人来说却宛如扼住命门般的威胁。

    被她生生拱出的火似在体内灼烧, 那宛如抽丝剥茧的冒犯正一寸一寸侵袭着圣人的理智。

    直到走廊寂寥的空气中冷不防冒出一道讶然的问句:

    “诶哟,这是怎么了?”

    澜姨心想着给新婚小夫妻留出独处空间,藉口去厨房收拾东西便退出来了,这会儿本是想着回去给他们添点菜加点汤的,却不成想还没走到西图澜娅餐厅,就直接在这儿撞上了。

    许是老太太质朴的声音一定程度打断了理智被蚕食的进度条。

    贺砚庭眸色冷却三分, 持续升腾的体温也有少许降温的迹象,声线透着和往日无二的平静克制:“贪嘴, 多喝了几杯杨梅酒。”

    澜姨错愕地眨了眨眼, 回过神来忙不迭往西图澜娅餐厅小跑几步, 探头张望, 果不其然看见餐桌上那满满一大壶孔雀蓝冷酒壶已然见底。

    老太太不由得抿嘴乐了:“怎么喝了这么老些,这可是42度高粱酒酿的, 虽说兑了不少冰, 但到底也会醉人, 这傻姑娘……”

    她下意识转回头抬眸打量贺砚庭,只见他脸色略沉,瞧着像是在担心小姑娘的状况。

    澜姨忙不迭笑着赔罪:“这事儿怨我, 怨我没说清楚,好在这酒品质好不伤胃, 就是上头些,九爷快抱回屋歇着吧,我去煮碗解酒茶,晚点给你们送上……送到主卧室门口。”

    老太太话到一半,舌头打了个结,意味深长地改了口。

    贺砚庭清冷的脸色静如止水,面对老太太不加掩饰的揶揄仍然处变不惊。

    倒是他怀中不安分的小姑娘过分机灵地抬起脑袋,雪白透粉的脸颊醉得红扑扑的,见了澜姨还弯唇一笑,明明都快不省人事了,却还记着礼貌,冲着她软糯地打了声招呼:“澜、澜姨,您怎么还不睡呀,太,太晚了……”

    澜姨又是怜爱又是想笑,忍俊不禁地哄:“好好好,我一会儿就睡,囡囡也好生回屋歇着。”

    醉了酒的施婳笑起来愈发显得稚气,等贺砚庭抱着她上了楼,她也比先前安分了许多,娇娇乖乖地伏在他肩头,半晌都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酒醒了几分,还是醉得更深了。

    贺砚庭也摸不准她的状况,只觉得她能保持不乱动的状态,像是她平日一样文静就已值得庆幸了。

    等上了楼,刚推开主卧的门,长腿阔步迈入,正准备将她搁在大床上时。

    伏在肩头的小姑娘却忽而愣愣地支起脑袋,启唇细声嘟哝:“好热……想去阳台,可以陪我去阳台吹吹风么?”

    施婳刚有醉意的时候是有些难受的,显得烦躁不安,她很少喝这么高度数的酒,体内不适应高浓度的酒精,反应未免猛烈些。

    这会儿身体的适应能力达到了某种平衡点,没那么躁动了,只是脑子有些懵懵发胀,身体觉得热,最本能的反应就是想吹风。

    贺砚庭垂下眼,打量怀中人,声音虽仍低沉严肃,但已经透出几分不易觉察的宽纵:“喝酒吹风易头疼,帮你把冷气调低些可好?”

    施婳怔怔地与他对视,乌沉剔透的眸像是染上了一层水雾,她茫然地眨了眨眼,俨然是已经醉得听不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对视持续数秒。

    贺砚庭无奈皱眉。

    他这会子算是明了了,她哪有酒醒的迹象,分明是醉得更迷糊了。

    她茫然凝着他的意思很明白,是不满意他的安排,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反应已经足够明确。

    贺砚庭微不可察地微叹口气,也不知是哪来的耐性。

    抱着怀中人,径直来到露台门口推门而出。

    夏夜的风夹杂着些微潮湿和凉意,不露声色地驱散了白日的炎气,缓缓拂面而来,吹动了施婳四散零落的青丝。

    柔软的发梢不自觉扫过男人的脖颈,沾染着洗发露清甜的柑橘香,混合了杨梅酒甜腻的气味,带来令人心猿意马的酥.麻。

    他倾俯下身,将怀里温软的身子放置在露台的藤椅上,怕她硌着,又顺手从屋里的沙发上顺了张羊绒毯替她垫好。

    一切都依着她的心愿办妥。

    贺砚庭不轻不重地提起她软玉般无骨的手,将其摁在藤椅的扶手上,沉声叮嘱:“扶稳,别摔着。”

    这句她好似听懂了,乖顺地点了点脑袋,吹着凉爽的夜风,唇角总算绽出餍足的笑。

    她显然很满意此刻的环境,自己把拖鞋踢了,赤着脚丫蜷膝而坐,像一只慵懒缠人的猫咪。

    不过,模样倒是挺憨态可掬,叫人忍不住想伸手揉一揉。

    然而男人冷淡惯了,念头不过转瞬即逝,他不仅没伸手,还很快站直起身,从高处睨着她,忽而有些自嘲地轻哂。

    明知道酒后吹风于健康无益,身为成年人,是不该纵容的。

    可他还是依着她把人抱了出来,看着她此刻懒散吹着风享受的姿态。

    他自己成年以来不曾允许自己酗酒,更不会酒醉,任何虚浮的享乐,哪怕只作解压之用,他也不会碰。

    他深知自己已经错过了前十六年的人生,比同辈差之甚远,离开香山澳后的每一日都必须掰成十倍来用。

    所以没有休憩,也没有偷闲。

    更不会因为任何情绪上的波澜允许自己放纵。

    连吸几支烟都有定数,每日睡眠时间的参差至多不会逾越五分钟,怎么可能允许自己放纵片刻,深夜吹风更是无稽之谈。

    唯独对她,一切都可以偏纵。

    他只想看她快乐。

    可眼前的景致并不完全遂他心愿。

    小姑娘环抱膝头,蜷缩在铺着羊绒毯的藤椅上,不知何时仰起脑袋,眺望着远无边际的夜空。

    今夜没有星星,只有黑沉沉的浓墨,还有蒙蒙一层雾霭,如覆在她心头的阴霾一样,令人透不过气。

    寂寥凉爽的风迎面拂过,定是风太急的缘故,细密的眼睫颤了颤,忽而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簌簌滚落。

    她没有哭腔,连抽噎也没有,眼泪像是生理性地涌出来,不受她的大脑控制。

    乌沉纯澈的眸底空无一物,像是失了焦,又像是见不到她想见的人。

    男人冷白的腕骨微僵,轻哂的笑意几乎滞在脸上。

    清冽的眸隐隐一沉。

    漆如深潭,无声蕴藏着阴冷的戾气。

    她受了很大的委屈。

    那股愠怒需要隐隐耗力才能抑住。

    半晌,他终于抬手,拂过她的发顶,声音里透着在世人面前从不曾流露的温和:“谁给你委屈受了?”

    施婳仰着下巴,闻言怔怔地轻转眼珠,望向他。

    她应该是听懂了的。

    但不过摇了摇头,茫茫的颤音恍若梦中:“我讨厌她,为什么要穿我妈妈的衣服……”

    少女身材纤薄,遗传了徐芝霓的江南女子骨架,不算非常高挑,但身高也在人均之上。

    此刻她却像回到了孩童时代,无助地抱紧膝头,蜷缩成很小的一团。

    她沉醉未醒。

    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对谁倾诉。

    只以为是自顾自的独白。

    湿漉的呜咽透着浓浓的无望:“她明明有自己的妈妈,还有爸爸,贺珩也陪着她……”

    葱白的手指捂向眼窝,那濡湿的泪水却瞬间就溢出指缝流淌而下。

    “我不明白我哪里得罪过她,她明明有自己的妈妈,她的妈妈还可以陪她过生日,而我什么都没有,只能记得妈妈的样子而已……为什么要打扮成我妈妈的样子,连我妈妈的裙子都要抢……”

    自从中午在法西图澜娅餐厅盥洗室那一幕。

    她心里就分外堵得慌。

    她明白人与人之间未必心存善意,善意是值得被感激和珍视的。

    可这份恶意未免也来得太无端了。

    在她幼小的记忆中,舅舅曾拖家带口来港城投奔妈妈,妈妈给了他们帮助,还给表姐徐清菀买了不少好看的公主裙。

    其实小孩子也不傻,旁人喜不喜欢她,她能明显感知。

    徐清菀从小就不喜欢她。

    但是她不在乎,也不关心。

    包括后面她父母接连出事,曾经受过妈妈恩惠的舅舅恍若未闻般置之不理,她也没有过忌恨。

    成年人的世界并不容易,她对舅舅也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

    所以她把这当做是成年人的无能为力,或者单纯就是亲情冷漠也好。

    如果不是今年徐清菀突然插足她与贺珩的关系,她从未怨恨过舅舅一家。

    其实就连贺珩的事,她也当作是命运的安排。

    也许有徐清菀的存在是自己的侥幸,如果不是她,或许自己还难以勘破贺珩的劣根性。

    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不介意。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扮成她妈妈的样子。

    还大言不惭地问是否衬她。

    礼服,发型,乃至搭配的珍珠颈链。

    从头到脚都是她妈妈徐芝霓的经典造型。

    “好讨厌她,好讨厌她打扮成我妈妈的样子,我真的好讨厌,也真的……好想好想我妈妈。”

    女孩的声音愈来愈细,愈来愈低,到最后几乎含糊在嗓子口,没了声音。

    脑袋越垂越低,最后整张浸满泪水的脸都埋进了膝头。

    贺砚庭面容肃然,冷冽的深瞳像是淬了冰。

    尤其是当她口中呢喃贺珩的名字那一瞬,周身的寒意几乎能将人溺毙。

    但所有的情绪均被压制,只有胸腔左侧隐隐的痛感占据上风。

    他在她面前半蹲下身,世人面前居高临下的神祇,此刻却显露出柔软。

    “你指的是徐清菀?”

    联系她话语中的前后文,不难猜出她口中埋怨的对象。

    只是字里行间又提及了施婳已故的母亲徐芝霓。

    他对此不甚了解,唯有多问几句。

    施婳埋着脑袋许久,半晌才闷闷地抬起头,怔怔地看向他。

    男人半蹲在她身前,竟是与她平起平坐一般,两人之间这样平衡的高度少见,以至于她懵了几秒。

    雾气弥漫的湿瞳怔怔凝着他。

    贺砚庭又耐着性子,分外温和地问了一回:“你是说,徐清菀穿了你妈妈的裙子?”

    女孩纤卷的睫羽上挂满了泪珠,颤巍巍的,轻轻一动就会扑簌簌滚落。

    她脑子晕晕的,像是很费劲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吸了吸秀气的鼻子,抽噎嘟哝:“是的,我没有骗人,那真的是我妈妈的裙子……”

    说罢,她像是为了拿出证据,开始四处摸索手机。

    最终还是在贺砚庭的辅助下,从自己裤子的口袋把手机掏了出来。

    醉意是不曾消散的,大脑也依旧迷糊,但手机还勉强会用,细嫩的指尖胡乱戳开了好几个软件,最终才找到正确的那个。

    她虽然没有关注徐清菀的账号,但找到她并不难。

    戳开那个[清风菀菀]的头像,果不其然看到她今夜晒出来的多张庆生照片。

    中午在法西图澜娅餐厅的一组、还有晚上和闺蜜团灯红酒绿的另一组。

    晚上那组她换了衣服,穿的是一条粉色蛋糕裙。

    施婳一手托着手机,另一手葱白的指尖抵向中午那张照片,哭得红润的唇无意识地微微噘着,闷闷地嗫喏:“我真的没有骗人,这件礼服就是我妈妈的,她也亲口承认了……”

    贺砚庭深瞳滚动,暗流汹涌。

    施婳并不能看懂他眼里的深沉晦涩。

    更不明白那层晦暗不明下掩埋了多少压抑已久的情感。

    她只是神志不清,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孩子随口抱怨着自己的委屈,没有想过要让他人为自己出头。

    也从来不曾奢望过有人能够为她出头。

    她只是想说一说,说一说就罢了。

    也许说出来,就不会那么伤心了。

    毕竟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却丝毫不知,她的一点点委屈。

    对他人而言,是多么难耐的愠怒。

    贺砚庭面色无澜,大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骤然起身。

    信步走回屋内给她抽了几张纸巾,遒劲的腕骨有意放缓了力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颊边濡湿的泪液。

    等收拾完这一切,施婳好像也平静了许多。

    恢复了安静享受夏夜微风的状态。

    而男人垂眼操作着手机,凭着方才的记忆很快寻出那张照片,直接甩给了杜森。

    [这条裙子,明日之内替我拿到]

    言简意赅。

    惜墨如金。

    深夜还在加班的杜秘书收到消息,霎时间不禁心下骇然。

    未免发生误解或疏漏,杜森很快用标记圈出照片中徐清菀身上那件法式方领香槟金丝绒礼服裙。

    慎之又慎地询问确认:

    [贺董,是金色这条吗?]

    [您的意思是,就要她身上这条是吗?]

    杜秘书发出消息后战战兢兢等待了许久。

    贺董没回。

    他心下隐隐了然。

    因为通常,贺董只回复有效提问。

    对于无意义的消息,他一概不理。

    杜秘书顿悟。

    看来还真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贺董要这个女人身上这条礼服。

    而不是同款之类的。

    虽然贺董的文字消息毫无温度,更难辨喜怒。

    但他身为最专业的执行秘书,已然隔着屏幕感受到森森凉意。

    贺董似乎很不悦。

    照片上这年轻女人的身份杜森不是不清楚,这不就是贺珩小少爷的那位么。

    如此不难猜到……贺董深夜此举是为了太太。

    杜秘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正襟危坐,慎重回复:

    [明白,天一亮我即刻去办。]

    36

    露台藤椅上, 施婳像只慵懒的猫咪,纤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微微仰着脸, 茫然而平静地瞭望夜空。

    哭过一场, 泪水大约是将妆容几乎冲散了,此刻乌沉的软发下只藏了一张褪了壳般奶白剔透的鹅蛋脸, 清冷的月光打在上面, 隐隐能瞧见一层雾雾的浅色绒毛,下面透着一层淡粉。

    像一樽易碎的琉璃盏,令人渴望伸手触及,却又怕不慎磕碰。

    而这脆弱一面,她平日清醒时分是不肯轻易示人的。

    就像今日徐清菀让她受的这份委屈,若不是偶然多喝了几杯杨梅酒, 被酒精迷了心智,趁醉失言, 她自打下播回到雁栖御府, 哪有半分表露的迹象。

    不仅不肯表露, 还集中精神在澜姨面前做戏, 演得那样认真,一脸沉浸于新婚之喜的模样。

    贺砚庭结束与秘书的沟通, 重新走回她跟前, 覆着薄雪般冷淡的面容此刻透出一层柔软。

    他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耐性, 复又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淡漠的腔调却透出循循善诱之意:“裙子我会帮你拿回, 还有其他不开心的事,一并告诉我, 我来解决。”

    饶是温和,却也透着一贯不容置喙的力度。

    施婳仰着脸,一瞬不瞬地凝着他,许久才茫茫然地眨了眨眼,俨然没有完全听懂他字里行间的含义。

    “怎么,怎么拿得回来,她说那是在佳士得拍卖会真金白银拍下来的,我也不知道妈妈的裙子为什么会被拍卖……”

    贺砚庭声音微带冷调,明明轻描淡写,却足以令人信服:“这是杜森的事,你何必忧他人之忧。”

    “这样……”小姑娘细声咕哝,像是在努力理解他的话。

    片刻后,她大约是记在心上了,唇角也绽开弧度,一字一顿应着:“那就先……谢谢你啦,贺砚庭,你人真好。”

    贺董喜获好人卡一张,还是贺太太亲口颁布的。

    他唇角扯了扯,溢出几许轻哂,但也丝毫不恼,反倒顺着她继续诱.引:“既然有好人帮忙,其余烦恼还不一并交代?”

    他对施婳,虽则已经拿出了十万分的耐心,但男女思维到底有差异,加之还有年纪的鸿沟。

    这段时间以来,他有觉察到施婳的状态不如刚领证那一阵,似乎藏着什么很沉重的心事,整个人都显得闷闷的,见了他还有刻意躲避的嫌疑。

    他无从探知她的心事,又不愿太过冒进,无论吓着她或是让她为难,都不是他满意的局面。

    何况生而为人就是独立个体,哪怕是夫妻,他亦情愿给她足够的私人空间。

    然而直至方才见她绷不住委屈哭出来的瞬间,他才清楚地意识到,与其给她尊重与空间,他更渴望替她解决烦恼。

    小姑娘不知何时把光.裸的两只脚从藤椅上垂了下去,两手撑着椅面,脊背挺直,姿势乖乖地坐着。

    她剔透的荔枝眸转了又转,似乎是在暗自拆解他的话语。

    但最终到底没有上当,醉意不浅的她像是意识到有人在试图探究她心里最大的秘密,这样重要的秘密,她当然不能轻易说出来,嘴巴异常严实,懵懂地摇了摇脑袋,声音虽弱,但否认的态度十分明晰:“没有了,除此之外,最近都,都很开心……”

    贺砚庭皱了下眉,略沉下声:“你我已是夫妻,你有任何需求我都会无条件帮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实话?”

    大概是男人的腔调严肃了几分,施婳奶白的脸颊浮现出涉世未深的无辜感,她懵惑地低垂下脑袋,像只缩进龟PanPan壳的小乌龟,又像是挨了批评的孩子,清糯的嗓音透着畏惧,却又带着几分执拗的委屈:“可是那是假的……”

    贺砚庭眉梢微挑:“什么?”

    垂头丧气的小姑娘瓮声瓮气:“我们固然有一纸婚书,可那都是假的……”

    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忍无可忍地抬手掐了掐她透白的两腮,力道很轻,很克制,但指腹间那抹柔腻的触感到底是叫人心猿意马。

    他很快收手,也懒得同她较真,只沉声纠正:“是真的。”

    施婳陷入醉酒的状态时,似乎不如往常性情温和好商量,颇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倔劲。

    她显然只信自己,耸了耸肩,方才还撑着椅面的手也松开了,无助地交握在一起,搁在大腿上。

    这样的姿势令她本就纤薄的身子更显孤单脆弱,整个人有一股颓丧的劲儿,瓮声瓮气支吾着:“虽然结婚是假的,但我真的觉得你很好,很好很好,希望我们以后……还能做好朋友吧。”

    她耷拉着脑袋,郁卒而沮丧,像是在规划几年之后的事情。

    从贺砚庭回国以来,她已经麻烦了他太多回,给他添了一次又一次的麻烦。

    如今甚至还……生出了那种极有可能会破坏两人合作关系的歪心思。

    交易合作最忌讳产生不该有感情,动心就会动情,动情则失智,失智则难以理性地处理这段关系。

    乃至两人延伸而出的人际关系,如果不能理性应对,只会乱套。

    今天中午在法西图澜娅餐厅,白思娴的话固然尖锐刺耳。

    那些诋毁贺砚庭的话,她一个字都懒得听,更是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可那最最刺得她生疼的一句话还如绕耳畔——

    “还真把自己当家主夫人了不成,这一切你心知肚明不是么?”

    唯独这番话,她做不到选择性耳鸣。

    因为这是事实,她的确心知肚明。

    常规的婚姻要经历漫长的交往期,确认彼此合拍,甚至矢志不渝,才会步入婚姻。

    就算是不以感情为载体的商业联姻,也要有周密计议和条件的协商,彼此等价交换,才可能天长日久。

    她与贺砚庭的婚姻有什么。

    有的恐怕只是贺砚庭对她一时兴起的怜悯罢了。

    如果这场镜花水月的美梦注定会破碎。

    她也没有别的奢望,只觉得能够和他做好朋友也是很好的。

    又是发好人卡又是做好朋友的。

    贺砚庭不禁莞尔,更已然确认她是酒醉未醒还在说胡话,也懒得搭腔,只是见她脑袋一个劲往下沉,抬手托住了她的下巴,顺势迫近稍许,手臂托住了她膝窝,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

    “风大,该回房了。”

    小姑娘许是也已经吹够了夏夜的风,赏够了辽阔的夜空,被蓦然抱起倒也没有抗拒之意,两只软玉般的胳膊还顺势搂上了他的脖颈,以一种挺舒服的姿势被他公主抱着回了屋。

    身子被他搁置在巨大的软床上,摇摇欲坠,坐也坐不稳。

    他只好取来靠枕让她倚着,顺带也端来了那碗尚且温热的醒酒茶。

    澜姨果然没有叨扰,只将煮好的醒酒茶连带托盘搁在主卧门口。

    他端坐床沿,面容平静雅贵,好商好量:“澜姨给你煮的,喝了不难受,听话。”

    这么多年,他独来独往惯了,别说哄女人哄孩子,照顾醉鬼也是绝无仅有的体验。

    头疼自然是有些头疼的。

    尤其是她鸡同鸭讲的状态,他甚至不确定她能不能听懂。

    然而施婳的表现却乖得浑然超乎预想。

    她就着男人喂至唇边的瓷碗,咕噜噜喝了几大口,很快就喝下四分之三,而后钝钝地摇了摇头:“不、不喝了,饱。”

    贺砚庭也不再勉强,将瓷碗放置一旁了。

    原以为哄这小醉鬼喝下去不是易事,没想到这样顺利。

    她喝完便倚着绵软的靠枕,半倚半躺着。

    贺砚庭顺手将丝绸被替她盖上,施婳眨了眨眼,身子一动未动。

    被子是珍珠白的,泛着一层珠光感,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粉扑扑的,倒显得比在露台上乖巧了不少。

    然而这份难能可贵的乖巧没能持续超过一分钟。

    她的胡话又继续了。

    糯糯的嗓音断断续续,好似透着一点伤感,但更多的仿佛是自我疏导般的释然。

    “做好朋友也蛮好的,友谊地久天长,贺砚庭,你行行好,答应我好吗,以后我们就是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了……”

    男人坐在床沿,被她磨得无奈。

    这样乱七八糟的醉鬼胡话,他根本没法接。

    施婳等了几秒,没等到他的回答,显然是失了耐心,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晃了晃,细若蚊喃的嗓音透着撒娇的意味:“好不好,可以答应我吗?”

    贺砚庭哑然,抬手揉了下眉心,难得头疼。

    撒娇的施婳是他不曾见过的,却不想竟这样磨人。

    “答应你。”他唯有妥协,修长冷白的手指替她整理着凌乱的鬓发,将这些柔软的碎发从她脸颊上一一撇开。

    两人的呼吸倏然之间贴得好近。

    他的鼻息是温热的,染着几许清冽的雪松香,她的吐息之间却飘荡着甜腻的杨梅酒香,两相勾缠在一起。

    施婳的大脑一刹那陷入茫茫的空白。

    本就混沌的意识迷离不清,唯独只余下一个念头,这个男人……未免也太温柔了。

    外界口中的他冷淡禁欲,不通人情,甚至还给他取了活阎王这样渗人的诨名。

    施婳原也很怕他。

    在那个重逢的雨夜,她甚至连话也不敢说,只觉得和他同坐一台车都是一种僭越,何其难熬。

    可随着这段时间以来的相处。

    他分明,很温柔。

    虽然这份温柔是透着冷感的,但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足以一点一滴将她的理智被蚕食殆尽。

    越是深陷,就越是不安。

    那股被她藏在心底压制已久的独占欲又一次不知死活地钻了出来。

    刚刚得到允诺的欣喜转瞬就被另一层心情覆盖。

    什么天下第一好的好朋友……

    这是几年后的事情了。

    她现在顾不得这许多。

    她现在只想知道贺砚庭是不是对其他女孩子也这样温柔。

    很想知道。

    她太想知道了。

    旁的女孩子她没有见过。

    此刻脑海中只浮现出两张面孔。

    前者是张扬明艳的梁瑟奚,那样风格多变的钓系美人,连她见了都挪不开眼,贺砚庭真的不会心动么。

    后者是梁瑟奚口中提及的那位,住在贺砚庭皮夹里的神秘少女。

    黑头发,大眼睛,华裔面孔。

    这是她目前获知的全部信息,所以脑海中这张脸,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虽然看不清五官,但已然透出慑人心魄的美。

    那个少女,会是贺砚庭的初恋吗。

    如果Cersei的记忆没有差池的话,不过就是两三年前的事情。

    这样短的时间,他想必还没有放下这个人。

    那种比面对梁瑟奚明目张胆的爱慕时更加酸涩难耐的滋味溢满了胸腔,一霎间连喉咙口都是苦涩的。

    喝过醒酒茶,她此刻介于半醉半醒之间。

    七分醉,三分醒。

    她忽然仰起脸一瞬不瞬地凝着他:“贺砚庭,既然咱们现在是天下第一好的朋友了,可以给你的好朋友看看你的皮夹么?”

    她嗓音天生软糯,只是此刻透着浓厚的鼻音,音色因酸涩而显得湿漉,又因着是提出一个很不合理的请求,还染上了几分刻意撒娇的意味。

    她是提心吊胆而垂死挣扎的。

    是孤注一掷的开口。

    落在男人耳中,却浑然听不出小姑娘满肚子的弯弯绕绕。

    只觉得她是趁着醉意,肆意胡闹。

    贺砚庭一个生活里惜时如命,一小时都恨不能分成六十份来用的人。

    对她却原则尽失。

    她糯糯的鼻音格外招人疼,娇气却丝毫不惹人厌烦。

    但并非他不肯纵容,而是手边确实没有。

    “皮夹?要来做什么。”

    施婳支起身子,大言不惭:“就看看,看看而已,好朋友,别那么小气。”

    贺砚庭冷淡的神色滞住,一时哑然,沉声哄:“没有这东西,你乖一点,不闹。”

    皮夹?

    装钱的那种?

    回京以来,国内已经甚少使用现.钞,一切都可在线上进行,自然没有使用这物件的必要。

    不过既然是装钱的,哪怕她只是撒酒疯胡闹,他也没有抵触。

    未曾多虑便直接拿起手机,正准备给她账户转账。

    施婳却被他黑色的手机吸引了目光,愣愣地盯紧,忽而软着嗓请求:“没有皮夹,手机能给我看看么?”

    她不确定贺砚庭是真的没将皮夹带在身边,还是在婉拒她。

    能够被放在皮夹里的照片……一定属于非常珍视的人。

    因为她曾经某一年,在整理爸爸遗物的时候在爸爸的旧皮夹里看到了自己和妈妈的照片。

    那是爸爸秘而不宣的爱,即便已经过去十多年,依旧不曾被岁月掩埋。

    想必对贺砚庭而言,也大同小异吧。

    贺砚庭什么都没说,直接把手机给了她,清隽的面庞也寻不出丝毫不悦,倒是有几分慵懒,看起来像是真的不介意她把玩自己的手机。

    施婳的心率扑通扑通,莫名有些局促。

    看不到皮夹,能看手机也是一样的吧。

    对于现在这个社会而言,手机已经承载了全部的社交功能,大概率也包含情感寄托。

    然而才不过短短半分钟,施婳就垂头丧气,整张素白的脸上都写满了郁闷。

    她忍不住嘟哝:“贺砚庭,你的手机也太无聊了……”

    贺砚庭:“……”

    小醉鬼没看他,只垂着脑袋一个劲的腹诽。

    她真的头一次见这么无聊的人,手机里什么有意思的都没有,连APP就那么常用和自带的几个,唯独一个京北TV还显得特别些。

    想来他是为了看自己前阵子的京台专访录播回放才下载的吧。

    别说什么女孩子的照片,他相册里都是她看不懂的数据截图,连个带人脸的都没有。

    手机主屏幕背景和锁屏页都是系统自带的。

    没有看到期待的内容,她显得蔫蔫的,清糯的嗓音有气无力:“贺砚庭,你会不会无趣了点,连手机背景都没有,好像AI,不对,现在的智能AI恐怕都比你有趣了。”

    还真是借酒壮胆,说话这样不客气。

    贺砚庭眸色暗了暗,微不可察地轻哂了声,不恼,反倒存心逗哄:“你拍一张不就有了。”

    “?”醉醺醺的小姑娘透白的脸上浮现一则问号。

    她大约丝毫不察男人的戏谑。

    还当真上了勾。

    捧着他的手机摆弄了好半晌,留下好几张大头自拍,却左看右看不甚满意。

    “不好看……”

    “这张也不行,光线不对。”

    “还是不行,重来!”

    折腾了许久,贺砚庭始终好整以暇地睨着她,瞧着她逐渐有点焦躁,不禁心生无奈,清冽磁性的嗓音蓦然降声:“我帮你。”

    “……也行,那你要拍好看一点。”

    小姑娘不假思索便从善如流,把手机还到他手上,摆好姿势等他拍照照相。

    她昏昏沉沉的脑中没有别的遐思,只是反思自己极少自拍,所以手生,还是别人帮她拍出来顺眼些。

    贺砚庭微调角度,看似很随意地拍了一张,递至她面前。

    施婳乌沉沉的眼睛顿时一亮,纤长的卷睫微微颤动。

    “好像还不错……比我拍的强多了。”

    有了满意的照片,可后续二十分钟,仍是一阵无厘头的闹腾。

    一来一往的,贺砚庭是想让她把酒气散出来,也就罢了。

    横竖她现在这副模样也不像能入睡,若是酒精还未挥发,明天醒来也会头疼欲裂。

    男人面色寂然,始终是八风不动的冷淡模样,可唇角愈来愈深的弧度已然无处可藏。

    施婳要玩什么他都由着。

    拍照。换背景。甚至设置人脸识别。

    几番下来将他的私人手机玩得好似成了她的,整个人更是不知何故偎在了他怀里。

    双.腿微分,绵软无骨的身子大喇喇跨坐在他大腿上,身体百分之九十九的重量都依附在他胸口,绯红微热的脸颊在他胸口贴来蹭去。

    她仿佛意识不到身下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只将他当做自己的大公仔一般搂着。

    贺砚庭喉结几番上下滚动,呼吸粗重,但始终克制,以最高的定力抑制着男性的本能。

    陪她玩了这么久,原以为她折腾够了也差不多该累了。

    冷白遒劲的腕骨轻托少女的身子,试图将她从怀中拎起,安置在枕上。

    他清冷的眸光压抑着欲.念,喑哑的嗓音试图诱哄:“太太闹够了,该睡觉了。”

    睡意渐浓的小姑娘眼皮已经在打架,开始迷迷瞪瞪了。

    可耳畔倏然传来一道低沉磁性的腔调,令她陡然惊醒。

    他唤她太太。

    那两个字眼坠入她耳中,仿佛弥漫着浓情蜜意。

    她瞬间就精神过来,埋在他胸口的脑袋钻出来,仰着小脸,怔怔凝着他。

    卧室大床边昏黄的床头灯拥有一顶非常精致的复古水晶灯罩,暖黄灯光透出灯罩落在他脸上,连阴影都是琥珀色的。

    锋利饱满的喉结上方,赫然是那一抹淡色薄唇,透着冷调的性感。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处,很难想象那里的温度。

    究竟是像他的掌心一样温热干燥,亦或是像他的人一样寂冷。

    屋内的空气不知不觉变得稀薄。

    她就在他怀中,咫尺的距离难以判断灼热的气息究竟源自于谁。

    她纯澈的瞳仁像是被这气息熏染了媚态。

    一霎流露出小狐狸般的楚楚妩媚,盈着薄雾水汽,分外勾人。

    她不知哪来的肥胆,大脑所有的理智消弭殆尽。

    只余下一个念头——想尝尝他嘴唇的温度。

    那樱粉的两片唇瓣染着湿漉覆上去时,分明还带着颤意,暴露了她无处可藏的胆怯,可箭在弦上已经没了回旋余地,唯有愈加大胆地与他的贴紧。

    偌大的屋内鸦默雀静,只有一轻一重的喘息声起伏清晰。

    一向不沾风月不染欲.色的男人发出一声晦涩低哑的闷哼。

    少女的主动进攻来得猝不及防。

    他被攻城略地却全无戒备。

    他的隐忍和克制有一瞬的对峙,但很快就被掩埋在少女热情的浅.尝下被吞噬殆尽。

    冷白有力的长指不由分说桎梏住她细嫩的下颌,将她殷红的唇稍稍抽离。

    光线昏靡,暗昧浓稠。

    男人淡色的薄唇溢出喑哑的训.诫:“你自找的。”

    他手臂略伸,揿灭了唯一一盏亮着的床头灯。

    自此,屋内彻底陷入密不透风的漆黑。

    一向在他跟前内敛羞涩的少女。

    不知此刻是将他错认成谁。

    竟主动献吻。

    男人喘息紊乱,诡秘的黑暗中,喜怒难辨。

    下一瞬,施婳被头顶漆黑的阴影倾轧,呼吸被尽数掠夺。

    克制和禁欲于此刻何其无谓,不过是理智尚存时的自我压抑罢了。

    一切都是她自己找的。

    灼热的喘息毫无距离地纠缠下,她终于尝出他嘴唇的温度。

    是滚烫的。

    甚至比她的还要烫。

    许是受了她的冒犯,这个欲.念丰沛的吻起初并不算温柔。

    她两只绵软的胳膊虚虚吊在他怀中,根本招架不住,只能被迫承受。

    由浅及深的探索带着侵略和挞伐,超出了少女的预想,更极大程度突破了她所能承受的尺.度极限。

    而她只有在攻伐下逐渐被慑服。

    像一只初出山林的麋鹿,懵懂无辜,泪光盈盈地承受着。

    温热湿漉的泪液坠落在他的领地,是润物无声的告饶,一滴一滴浸软了他的肺腑。

    于是缺氧的恐慌感逐渐褪却,挞伐也被温情克制的轻吮所替代。

    那克制的温柔却愈加令她沉堕。

    因为无论暴.虐亦或是温柔,都是她不曾感受过的极致情绪,她被这股真实存在的情绪波澜裹挟,分不清清醒与醉梦,不明白贺砚庭怎么会为她而产生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她不愿清醒,只想放纵的溺亡其中。

    当男人的唇退离分毫,给予她喘息的空间时,她早已理智尽失,潮.红的脸颊覆着一层晶莹的薄汗。

    纤软的手指颤巍巍环紧他的脖颈,呼吸还未平复,正欲开腔之际。

    男人凛冽的嗓音却骤然降下:“贺太太,还认得我是谁吗?”

    37

    施婳茫然地眨了眨泛着水雾的眼, 因着酒醉未醒的混沌,并不能第一时间领悟他这句责问的涵义。

    偌大的主卧,宽敞柔软的主人床, 浓稠漆黑密不透光。

    她的夜视能力天生就不是很好, 在太黑暗的光线下,她视力会有所下降。

    此刻哪怕睁大眼睛, 也浑然看不清贺砚庭的眉眼, 只有那高挺好看的鼻梁依旧勾勒着淡淡的轮廓。

    愈是看不见,她的胆子反倒更大一些。

    哪怕刚刚经历过那样激.烈的唇齿纠葛,她也没有分外心慌。

    只是男人这道过分凛冽冷淡的声音阻断了她的陶醉与沉堕。

    纤细柔腻的手指沁着一层薄汗,小心翼翼地环紧他的脖颈,因为不擅接吻不会换气的缘故,这一刻她只能伏在他肩头, 有些狼狈地气喘吁吁。

    少女只是贪婪地索.求着新鲜的空气,可那吸气吐气的交替声浮荡在男人耳畔, 听着竟像是带着刻意引.诱的娇.喘。

    贺砚庭下腹的燥意隐隐升腾, 温热干燥的大掌不由分说抵住了她纤软的后腰, 略微施力钳住, 像是在摩挲一块暖玉。

    低沉磁性的嗓音仿佛严厉拷问——

    “施婳,我是谁?”

    施婳的身子软成一汪水, 又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小舟, 随时会被他汹涌的骇浪颠覆溺毙。

    她忽然有些害怕, 但更多的是不明所以的委屈,糯糯的嗓音染上了哭腔:“贺砚庭,你怎么这样凶……”

    他好凶。

    她记忆中, 自今夏重逢以来,还没有见过他凶人, 更没有被他凶过。

    清软甜糯的腔调透出以往未曾闻见的娇。

    她何曾在他面前有过这样娇的时刻。

    燥意愈发汹涌,但愠怒和无法言表的隐妒却被按捺下去,手掌的力道不知不觉放缓,变成分外柔情地摩挲安抚。

    他目光如炬,即便是漆黑昏暗的房间,依然看得见施婳鲜红欲滴的唇。

    那两瓣被他吮得水光淋.漓,或许还有些微.肿。

    这样美。

    这样娇。

    这般红.肿的唇瓣溢出这般无辜的埋怨。

    她还怨他凶。

    可他忽然就不想再追究。

    不愿深想。

    连她是否认错,甚至错认成何人都懒得计较。

    缓缓安抚过后,他亦竭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将怀中温热的身躯不由分说安置在桑蚕丝软枕上。

    低沉喑哑的嗓音压抑着暗.欲,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很晚了,老实睡觉。”

    主卧内,主人床上空固然还氤氲着潮湿的靡靡之气,他却重拾三分冷静。

    施婳必须尽快入睡。

    而他必须尽快离开这张主人床。

    否则,贪杯多喝杨梅酒深夜撒酒疯的女孩会被一个男人压抑近三十年的欲.念撕碎,而偏偏他今夜还染了愠妒,她会哭叫得很惨。

    将她拆吃入腹是迟早的事。

    但不该是今夜。

    他已经这样克制,她却仍不知死活。

    光.裸绵软的胳膊不由分说环住他精.壮的腰,娇声瓮气地嗔:“要抱着睡……”

    难耐的滋味几乎溢出嗓子眼,再度开口的嗓音沙哑危险:“你老实一点,自己睡。”

    “不,要抱。”

    “……”他被少女缠住腰身,不施力动弹不得,血液里的欲仿佛在沸腾。

    他不轻不重地捏住她细嫩的下巴,哑声质问:“能不能乖。”

    少女眨了眨眸,泫然欲泣般啜声嗫喏:“我没有不乖,只是想要抱着睡,你刚刚才亲了我,现在就不管我了吗……”

    “…………”

    泪光盈盈的怨怼透着十成十的委屈,她就像只受了委屈的麋鹿。

    浓稠暗夜里,男人的眸光晦涩滚烫。

    她生得那样天真无辜,他瞧在眼里止不住心软,可直觉不免怀疑她是装的。

    哪里是什么无辜的麋鹿。

    分明是撩而不自知的小狐狸精。

    怀疑很深,但苦于没有证据。

    他最终还是妥协,被迫充当她的肉.身抱枕。

    挂着光风霁月的一张冷脸,压着胃部三寸以下磨人的暗念。

    一直熬到她陷入熟睡,渐渐发出均匀的呼噜声。

    微微的呼噜,透着白日不见的娇憨。

    他终于得以翻身下床,单手解着衣襟纽扣,径直往浴室的方向走。

    这一宿,不算长。

    但主卧的浴室却屡番传来冲冷水淋浴的哗哗声。

    ……

    施婳一夜安枕,度过了她婚后真正“同居”的第一夜。

    可有些不走运的人却是忙碌焦灼了整宿。

    这个倒霉的人名叫贺珩。

    杜秘书在加班夜还收到了贺董额外布置的加班工作。

    普通社畜可能会抱怨。

    但杜秘书不会。

    因为这件略微需要花些心思的额外工作任务,对于年薪四百万加的杜森来说不算具有多高的挑战性。

    何况他办事越得力,年中和年终奖的数字就越好看。

    这对于视财如命的杜秘书而言,简直就是明晃晃的加奖金肥差。

    事实证明,贺砚庭安抚施婳的那一句“你何必忧他人之忧”并非玩笑。

    而是出于对杜森的了解。

    这件差事对杜森而言着实没有太大困难。

    他只不过对着这张来自于徐清菀的生日照观察思索了五分钟,随后就开始检索有关这条金色礼服的所有相关信息。

    寻踪觅源后,最终查出了礼服的源头。

    竟是来源于已经过世多年的港星徐芝霓——曾经红极一时风靡亚洲的金像奖影后。

    继而层层剥茧深入,杜森查出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信息。

    已故港星徐芝霓女士,竟然是国内唯一斩获金狮奖的知名导演徐冠林的亲生妹妹。

    而徐冠林的独女徐清菀,则是徐芝霓的亲侄女。

    推论可得,徐清菀的亲表妹施婳,正是徐芝霓及其丈夫的遗孤。

    杜森愕然良久。

    原来自家太太是当年港城女神徐芝霓的亲女儿!

    难怪区区一件旧礼服的归属权,竟能惊动一贯闲事不理的贺董。

    有了这一判断,杜森也跟着义愤填膺起来。

    敢问这位徐清菀小姐是什么角色,竟然敢穿着贺董已故丈母娘的旧礼服出来招摇。

    这简直就是僭越,大不敬的僭越。

    不过杜森义愤归义愤,理智依然健在。

    以贺董的身份,区区一件旧礼服,遑论是重金购买,亦或是以权势掠夺,都有悖于尊贵的身份。

    这件事,理当有更妥善的解决办法。

    杜森翻阅着徐清菀社交账号上秀出的诸多合照,其中自然不乏与贺珩的。

    他冷冷觑着,忽然勾唇笑了。

    合适的解决办法,自然要交给合适的冤大头来办了。

    ……

    于是乎,终于从银行业慈善晚宴脱身的贺珩满目疲惫倦意。

    刚泡了个澡,换上浴袍,准备将手机调至免打扰模式开启睡眠。

    他最近太忙,压力大到胃病都犯了。

    睡眠时间只有四小时,必须得尽快入睡。

    今晚应酬数小时,微信里积攒了一茬又一茬尚待回复的消息。

    有些他读过了,有些未读。

    而其中最令他厌烦的,不过当属徐清菀陆陆续续发来的十几条消息。

    只不过是分享日常而已,过个生日都需要如此大张旗鼓。

    时不时就要分享她在做什么,何其无聊。

    贺珩甚至觉得她是自己有生之年接触过最无聊的女性。

    虽然两人相识多年,算是老朋友,也有过亲密的接触。

    可从前他只不过把徐清菀当做迷茫抑郁时排遣压力的玩意儿,闷的时候就去找她坐坐,情绪好的时候便想不起她。

    不曾试过长期与她接触。

    但随着这段时间接触以来,他们之间角色发生转变,他不得已当上了世人眼中徐清菀的“正牌未婚夫”,开始不得已履行未婚夫的职责。

    这样一来,他逐渐察觉这个女人竟和上流圈内那些只知道扫货和聚会的无脑千金并无二致。

    她根本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女人。

    而从前展露在他面前的善解人意、小意温柔,不过是因为喜欢他,故而在他面前竭力表现自己的好处,那是一个女人呈现出的恋爱脑状态罢了。

    坦白讲贺珩一点都不喜欢恋爱脑的人。

    施婳就从不恋爱脑。

    就是因为太不恋爱脑了,所以有些时候难免疏忽了他。

    尤其是在他通过家族考核逐步开始接手集团业务这两年,他承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无数的夜晚都是在恐慌和焦虑中熬过的。

    可这些时候,施婳忙于自己的学业和工作。

    她上学、考证、接主持工作赚外快攒钱、争取去京北台实习……

    她的生活始终围绕自己,虽然通电话聊微信时也会关心他。

    但他能感觉到,施婳没有那么爱他,至少不会将他摆在第一位。

    他又过分疼惜施婳,不愿意将自己的压力施加在她身上。

    毕竟他承受的压力,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是他生在贺家的使命。

    而凭良心讲,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也并非为了施婳,只是为了自身。

    他知道施婳那样要强,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也有她的不易。

    他又凭什么用自己的压力来影响她。

    就因为这份矛盾的情绪,他才会纵容徐清菀在他身边长期献媚,围着他打转,甚至任他予给予求。

    他是个男人,总有松懈犯错的时候。

    总有某些时刻,他知道施婳沉浸于自己的事情,心不在他身上,且向来清冷寡淡,不喜与他过分亲密的接触。

    而他的困顿郁结无处纾解,只能耽溺于享受徐清菀的款款温柔。

    一个女人一心扑在他身上,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会使人动容。

    何况她还是一个身患绝症,令人怜惜的脆弱女人。

    现在他后悔。

    可悔之晚矣。

    只能面对着徐清菀这个没有灵魂的美丽躯壳,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无休无止地演戏。

    这大概就是他的报应。

    他现在是手握花玺银行的掌事权,可不过尔尔罢了。

    他入梦的每一夜,都在怀念和施婳相处的日子。

    哪怕只是忙里偷闲一起吃顿饭,但只要施婳坐在他对面,他心里都是暖的。

    他也知道。

    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又想起她了。

    贺珩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正欲起身去服一粒药。

    他最近开始有睡眠障碍,入睡很困难,尤其是在睡前想起和施婳有关的事情,就更容易失眠,只能通过药物来辅助。

    刚准备服药,手机突然震起,他拧着眉烦躁地望去,顿时错愕。

    杜森?

    杜森这时候找他做什么。

    怀着惴惴不安和惶恐,他接起通话。

    五分钟后,他脸色变得苍白,举着手机的腕骨微微颤抖,语气却只能透着低微的客气:“了解了,杜秘书,多谢你的提醒,我会尽快办妥。”

    ……

    这一夜贺珩彻底失了安眠的资格。

    他换回外穿的衣服,拿上车钥匙直奔车库。

    更深露重,玛莎拉蒂一路疾驰,驾驶座上的男人眉头紧锁,幽暗的瞳孔弥漫着复杂的情愫。

    贺珩深夜到访,自然是惊动了徐家上下。

    徐冠林夫妇都一脸被吵醒的疲态,就连身子一向虚弱的徐清菀都披着珊瑚绒睡袍缓缓下楼来了。

    看见贺珩略显苍白的脸色,徐清菀情绪不由也凝重起来。

    她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以为贺珩半夜跑到她家里单纯只是想见她。

    一定是出事了。

    贺珩在处理棘手事情时态度严峻,说话语速也很快,短短两分钟就讲明了全部的经过。

    徐冠林本就上了年纪,已经五十多岁了,平日里也有些中年人常见的基础病,只是外出总是打扮得体,看着并不显老。

    此刻半夜被吵醒,又劈头砸下分量这样重的压力,顿时也显得苍老憔悴了许多,不似往日在镜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徐冠林沙哑的声音带着颤意:“珩少爷,您的意思是清菀得罪了你九叔,也就是贺砚庭?!”

    徐清菀脸色惨白地立在原地,哪来还有半分今天中午在法西图澜娅餐厅对施婳耀武扬威的痕迹。

    她很慌。

    既畏惧贺砚庭这个人,又担忧贺珩会因此厌烦了她。

    徐母本性懦弱胆怯,闻言直接吓得簌簌落泪,她望着自家女儿,带着慌腔:“菀菀,我就知道你今天中午……为什么不早点跟爸爸妈妈说。”

    中午清菀从盥洗室出来时,脸颊上有点红痕,虽然有补妆遮瑕的痕迹,旁人或许看不出,但她身为最心疼关注女儿的母亲,几眼就瞧出不妥来了。

    加上白思娴的脸色也很不对劲,于是徐母暗自猜测是否她二人发生了什么龃龉。

    但后来散场后问过,女儿不肯说,她便想着等生日过了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聊此事。

    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徐冠林迈步上前,食指狠狠用力戳向女儿的脑门,气急攻心地斥责:“你是不是疯了,好端端的,你穿她的礼服做什么,平时你想要什么东西爸爸没有买给你,你何必去犯施婳的忌讳,她一个孤女,我们素日也不来往,你……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徐清菀啪嗒啪嗒地落泪,无辜地低声辩解:“我怎么知道今天会撞见施婳,我只是觉得姑姑那件礼服很漂亮,上次同漫漫她们去港城玩,刚好见到这条礼服在拍卖,又不是贵得离谱,我就买下了,分明是施婳胡搅蛮缠,而且,她怎么又同贺九叔搭上关系了,贺九叔为什么会帮她?”

    徐冠林素来脾气就不好,只不过对女儿还算疼爱,很少在外人面前发脾气,此刻却也失了理智:“蠢货!好看好看,好看有什么用,那不过是死人的东西,你赶紧把那什么破礼服拿出来,交给珩少爷还回去。”

    徐清菀泣不成声,她想到那日订婚宴上,她亲眼看着贺九叔在众目睽睽下让施婳落座。

    颇有厚待之意。

    那样举足轻重的人,整个贺家都仰他鼻息,他竟然会为施婳撑腰。

    当时她便觉出不妥,但据贺珩所说,他九叔向来清冷禁欲,对女人兴趣全无。

    之所以会帮施婳,可能是出于刚回国的立威之举,想要在众人面前立个不偏不倚的清明人设。

    她便也信了。

    毕竟施婳看起来不过是个清高无趣的女人,瞧不出她有勾男人的手段。

    却没想到施婳她竟然真有本事搭上那样位高权重之人。

    贺珩只是肃着一张脸,平日的温和宠溺不复存在,他甚至没怎么看徐清菀。

    徐冠林发了话,徐清菀却仍有不甘,带着哭腔支吾:“凭什么,我是通过合法的拍卖渠道买下的,凭什么施婳要,我就要还回去,凭什么。”

    贺珩眉目轻哂,冷淡地睨了她一眼,像是讽刺,又更像自嘲般说:“就凭贺砚庭肯替她开这个口。”-

    施婳一觉睡到中午,是被连姨小声唤醒的。

    她睁开惺忪的睡眼,揉了揉太阳穴,头有些昏沉,但不至头疼。

    “小婳,醒了?”

    连姨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施婳恍惚回神,大脑一片混沌,像是失去了部分记忆,显得她整个人都迷惘空洞。

    连姨见她瞧着有些虚弱,忙轻手轻脚将人扶起来,把一杯温度适宜的蜂蜜水喂到她嘴边:“傻孩子,你昨晚喝多了,先喝点蜂蜜水润润嗓,宿醉后多喝蜜水脑仁儿才不会疼。”

    施婳脸颊泛白,但唇色还算红润,宿醉醒来的状态不算很差。

    徐徐喝下大半杯蜂蜜水,她的意识逐渐回笼,脑中断断续续闪过好几个记忆碎片。

    很混乱。很破碎。

    叫人……面红耳赤。

    她白白净净的小脸忽然泛起一层诱人的胭脂色,连姨还吓了一跳,忙伸手覆上她的额头,试探体温:“没事儿吧小婳,怎么脸突然红了,没发烧吧?”

    施婳几乎被那些堪称……靡乱羞耻的画面惊得失了心跳。

    连姨的声音让她抽回神来,含糊应声:“没,没有。”

    “摸着倒是不烫呢,应该不发烧。”连姨喃喃自语,继而笑道,“澜姨可疼你,知道你喝多了杨梅酒,一大早就给煲上了燕窝小米粥,说是给你解酒养胃。”

    经她提醒,施婳这才记起昨晚好像是喝了不少杨梅酒。

    甜滋滋的,酸甜可口。

    “那杨梅酒,我喝醉了?”

    连姨抿着嘴乐不可支:“可不么,这事儿也怨阿澜,她忘说了,那酒虽是甜口,却是四十二度的高粱酒发酵的,喝上一两小盅也便罢了,谁知道你这孩子眨眼就喝了大半壶。”

    “……”施婳陷入哑然。

    所以她,直接断片儿了?

    那些记忆……应该是她做梦发生的吧。

    都喝醉了,想必只会呼呼大睡而已。

    定是梦境。

    如此想来,她松了好大一口气,忙直起身,细声说:“连姨,我要洗个澡,您先忙去吧,我很快就下楼喝粥。”

    “好嘞,那我去给你放热水。”

    “不用了连姨,我冲淋浴。”

    连姨便准备离开,施婳也起了身,经过主床边的湖水蓝丝绒贵妃榻,一眼就瞥见了被静静搁置在那上头的金色礼服裙。

    香槟金,复古港式,法式大方领,外面套着透明的高级礼袋。

    “这是……”她一脸怔然。

    连姨循着她的目光瞧了眼,口吻也有些困惑:“这个呀,我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儿,听说是阿珩少爷一大早送来的,九爷说拿上来搁这儿,我便放这儿了。”

    施婳下意识俯下身,葱白的指尖缓缓抚了上去。

    它昨天被徐清菀穿在身上的印象已然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有关妈妈的记忆。

    她想起妈妈穿着它的样子。

    很熟悉,很安慰。

    零星的碎片再度充斥大脑,她好像隐隐记起自己在贺砚庭面前哭诉了什么。

    难道……这不是梦?

    她是真的趁着酒意,对贺砚庭做了些什么。

    这种可怖的想法令她羞愤欲死,躲进浴室,被雾气浸湿了大脑,才勉强迫使自己平静。

    怎么可能不是梦。

    一定是的。

    或许她是说了些胡话,但一定没有做过什么。

    至于那些有关贺砚庭抵着她攻城略地的画面,更是离谱。

    贺砚庭寡得像一位遁入空门的佛子,他怎么可能有那样欲气的一面。

    昨夜的杨梅酒事件纯属意外。

    今天是崭新的一日,她还得上班。

    施婳披好晨袍就下楼直奔西图澜娅餐厅,准备去喝澜姨准备的小米粥。

    毕竟不好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然而澜姨是没见着,在西图澜娅餐厅措不及防撞上端坐于主位的男人。

    他穿一件黑色冷绸衬衫,面容清雅肃穆,正在优雅地进食午餐。

    施婳慌慌张张垂下眼,糯糯地开腔:“你怎么……中午还在家里。”

    自同居以来,贺砚庭日日早出晚归,从未有在雁栖御府用午餐的先例。

    大约是被她扰了进食的清幽环境,男人不经意撩起眼皮,不咸不淡觑她一眼。

    这一眼,深邃复杂,好似莫名染着什么晦涩的情绪。

    施婳被他觑得心下瘆着,战战兢兢地问:“您,您怎么了?”

    偏生贺砚庭的姿态又很松弛,慢条斯理地用着刀叉,没再多看她一眼,只淡声说:“坐下喝粥。”

    “噢。”施婳蔫蔫地应了声,乖巧顺和地拉开餐椅落座。

    薄荷绿雕花瓷碗中盛着金灿灿的红糖燕窝小米粥,令宿醉后有些口苦的她感知到食欲。

    浅浅尝了一口,热度正适宜入口,像是有人一早盛出来替她晾着的。

    两口,三口,五口。

    小米粥入口即化,但西图澜娅餐厅未免过分安静了些。

    施婳忍不住抬眼偷偷瞄他,只见他清贵矜落,用餐的一举一动都优雅至极,俨然是他平素那副寡淡的模样。

    心里顿时更安定了些。

    想来果真都是梦罢了。

    她怕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面前这位清冷如佛嗣的人,昨夜足足冲了三次冷水,才勉强浇灭那股灼人的燥意。

    粥已经吃到了第二碗,晨袍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

    施婳戳开查看,是梁瑟奚发来的微信消息。

    又约她一起吃午餐。

    想到昨天中午的谈话,她不难猜出梁瑟奚此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昨天有关专访该敲定的细节都谈完了,便是再有问题,也不至于次日就二次约见。

    想来是因为昨日谈话间拉近了彼此的关系,梁瑟奚也对她稍加透露了微妙的心思,今日恐怕八成是想继续打听有关贺砚庭的信息。

    施婳没有太多犹豫,直接婉拒了。

    [抱歉,我已经吃过了]

    梁瑟奚那边又很快回过来:

    [这样,那下午你方便吗,方便的话我去京台楼下的咖啡厅等你,正好我傍晚有局在附近,专访相关的一些细节简单聊一下,用不了半小时。]

    施婳感觉到她的坚持,一时陷入怔忡。

    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论公,她已经接下了专访,以她的工作准则而言,无论专访对象是谁,她都会以工作为重。

    何况梁瑟奚并没有什么错处,只不过是有借由工作之便,跟她“交朋友”的嫌疑。

    她自然是不好老是拒绝人家。

    但是论私,她着实不想再欺骗梁瑟奚了。

    更不想夹在贺砚庭与梁瑟奚之间,充当尴尬的介质。

    这种感觉令她不适。

    细腻的指头捏着瓷勺,一下又一下搅和着粥水。

    良久,她终于按耐不住,抬起眼凝向他,怀揣着局促紧张,细声问出了口:“贺砚庭,我想问一下,你跟梁小姐……熟吗?”

    刚送入口中一块芦笋段的男人闻言,清冽的眸子毫无波澜地扫了她一眼:“哪个梁小姐?”

    “……梁瑟奚。”她无意识吞咽,咬住了下唇。

    “不熟。”

    贺砚庭的回答毫无犹豫,更无感情。

    好似在回答一个类似于“你吃了么”“吃了”的乏味问题。

    施婳微微噎住,顿了几秒,调整好情绪才平稳开口:“是这样的,因为最近在工作上与梁小姐接触比较频繁,她好像对你有点……感兴趣。工作之余时常会同我聊起你,当然,这有可能是出于我的敏感,也许不是她的本意。不过我还是想向你确认一下,你对她有没有什么……想法?”

    问题结束。

    西图澜娅餐厅的空气忽然静默。

    施婳愈发局促,手里的瓷勺攥得都冒汗了,腻腻地嵌在手里。

    贺砚庭骤然撂下餐具,静如止水的深瞳冷静地觑向她,薄唇微哂:“我是已婚人士,能对妻子之外的人有什么想法?”

    他的口气不算和善,语气透出冰冷的哂意,甚至近乎讥讽。

    像是她提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问题。

    但施婳并不觉得难堪,反倒好似心口压着的巨石缓缓落了地。

    她细若蚊喃地应了一声,而后便垂下眉眼,静静地继续吃粥。

    既然这样,她便松懈下来,打算以平常心同Cersei来往。

    她的粥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离桌前,软着嗓开口道谢:“礼服的事,谢谢您。”

    贺砚庭没应声,只端着茶杯,浅浅抿了口红茶。

    良久,他蓦然搁下茶盏,慵懒地倚着靠背,修长的双腿优雅叠搭着,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口吻意味深长:“太太,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

    38

    男人清冽的音调声色动人, 莫名透着靡靡蛊惑。

    施婳透白的指尖微微轻颤,瓷勺“嗒”的一声坠入碗底,响声清脆。

    她怔然抬眸, 心跳几乎漏了一拍, 愕然望向他,语气是藏不住的慌乱:“发、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好好想想。”

    贺砚庭薄唇浮着若有似无的弧度, 像是轻嘲, 又仿佛不过是循循诱导她自己回忆起事发的经过。

    施婳心乱如麻,耳后莹白的肌肤难以自控地泛起绯红,她着实记不住了……

    只是脑海中隐隐浮荡着几个迷乱的记忆碎片。

    唇齿纠葛,情.潮泛滥。

    可这都不可能是她与贺砚庭之间会发生的事情。

    所以只可能是梦而已。

    施婳咬紧下唇,纤长卷翘的眼睫颤栗不止,已然不敢正眼与他对视, 声音更是弱得几乎听不见:“我,我有点不记得了, 连姨说我是断片了, 抱歉, 是不是给你……造成什么困扰了, 不好意思……”

    “罢了。”像是体察到她的局促不安,男人轻描淡写, 寥寥揭过。

    施婳却是打从心底里无比好奇, 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 措不及防地对上他微垂的黑眸,吓得她无意识吞咽了下。

    他看样子今天还没有出门,只穿着一件简单的冷绸衬衫, 纯黑色调,哪怕是懒散随意的坐姿, 身形腰线也依旧挺拔。

    中午的光照强,西图澜娅餐厅没有开灯,白炽的阳光透过雕花玻璃窗照射进来,在他清隽的面庞上镀了一层釉感的光泽,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清落禁欲,宛如不可亵玩的神祇。

    如果她真的对他做了什么,简直罪过……

    她根本不敢深想,只觉得仅仅脑补都已是冒犯。

    少女强掩着心虚,糯声道歉:“我酒量不是很好,可能说了些胡话,让您见笑了。”

    胡话?

    男人状似从鼻腔里嗤了一声,虽然极轻,但讽刺意味十足。

    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极荒唐的笑话。

    施婳耳垂滚烫,鲜红欲滴,咬着唇支吾问:“你笑什么?我究竟……同你说什么了?”

    她竭力佯装平静,其实心底直打鼓。

    生怕自己昨晚坏了大事,若是吐露了她心底的秘密,往后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了。

    贺砚庭半晌没接腔,晾着她会儿,才淡淡觑了她眼:“你说,要跟我做天下第一好的best friend,求我答应你。”

    施婳:“……”-

    午后,京台大厦。

    施婳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手里的工作看似一直没停,但思绪时不时梦游。

    她几乎记不清自己是如何逃离雁栖御府的西图澜娅餐厅,又是如何飘到单位来的。

    贺砚庭不像是在同她开玩笑。

    她昨晚断片儿时,指定是闹笑话了。

    愈来愈多炙热滚烫的记忆从大脑深处涌来,她时不时就要面红心跳一番。

    贺砚庭在餐桌时的态度,似乎对她记忆全失的反应不是很满意。

    那么他究竟在不满什么?

    记忆深层有个令她脸烧红到脚趾的画面,是她主动献吻,不,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她强吻。

    该、该不会……是真的吧?

    考虑到这一种可能,她花容失色,唇干口燥。忙不迭灌下一大口冰气泡水,伸手一下又一下抚着自己的胸口。

    小阮早就留意到她今日的异常,关切地问:“学姐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施婳摇了摇头,含糊敷衍:“我没事。”

    这种猜测让她心慌,她不要再想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当昨晚无事发生。

    终于熬到下午四点多,梁瑟奚又一次的主动邀约打断了她的遐思。

    施婳下楼抵达咖啡馆,与她碰面。

    梁瑟奚确实有专访上的细节想要和她商议调整,两人就工作谈了十几分钟,但后续发展不出所料。

    梁小姐果然是有些按耐不住了,她勾勒着极为艺术感蓝色蝴蝶的精致延长指甲捻着两张烫金邀请函,谨慎小心地递到施婳眼前。

    她清越的嗓音透着几分赧然:“施小姐,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麻烦你。这是我的画展邀请函,时间就在下个礼拜日,能不能拜托你帮我转交给贺砚庭,听闻他对当代抽象派艺术也颇有研究,我想邀请他出席我的个人画展……”

    梁瑟奚话音刚落,施婳平静地反问她:“Cersei,你与贺砚庭是大学同学,不能自己联系他吗?”

    施婳的心情有些无奈,其实她很欣赏梁瑟奚,也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毕竟喜欢一个高不可攀的人,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梁瑟奚与自己的性格截然相反,自己只会将这份好感掩盖埋藏在内心深处。

    但梁瑟奚从小活得那样漂亮,她张扬明艳,自信出众,想必是会有勇气去争取的。

    但施婳扪心自问,她真的做不到,也不想做这个尴尬的中介人。

    她怎么可能去当自己法律上的老公……和另一个女人的红娘。

    梁瑟奚露出有些沮丧的表情,但她丝毫没有意识到施婳的别有深意,只是随口倾诉:“我想要联系他真的很困难。之前在哈佛的时候,我亲口向他索要过联系方式,WhatsApp、WeChat、FB……他统统没有。天知道我有多难,时至今天我也只有他秘书的联系方式而已,施小姐,我真的希望你可以帮帮我,毕竟他是你九叔,你和他见面……应该不难吧?”

    施婳看着她眼里真挚溢出的情绪,心里的滋味有些涩,又有些苦。

    那个分不清虚实的深入滚烫的吻自脑海一闪而过,心绪愈发莫可名状。

    她自顾自抿了一口冰美式,静静地问:“我跟你确认一下,你是喜欢贺砚庭吗?”

    梁瑟奚怔了下,细长的柳叶眼眼尾微微挑起,她像是很意外看起来温婉内敛的施婳也会如此直白。

    她没有过多迟疑便点了头:“是的,想必你已经看出来了。”

    梁瑟奚从未怀疑过施婳与心上人的关系,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感觉,她轻叹了声:“其实我倒也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希望可以同他做朋友,从朋友开始,我对快餐恋爱没有什么兴趣,是真的希望能够了解他,然后慢慢再……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她甚至连主动约他出来都是难题。

    施婳眼睫微垂,像是扇子挡住了琥珀色的瞳仁,叫人看不破情绪。

    梁瑟奚摸不准她的态度,等了良久都没等到施婳接腔,心里陡然不安:“施小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施婳恍惚数秒,终于抬眸,静静凝着梁瑟奚明艳的脸庞,像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终于开口——

    “Cersei,有件事我不得不对你坦白。”

    梁瑟奚愕然:“……怎么了?”

    施婳缓缓启唇,樱桃健康色的唇瓣明明没有擦口红,却不知为何比平日鲜嫩娇艳。

    她声若黄莺,婉转温柔,平如止水:“据我所知,贺砚庭他已经结婚了,是隐婚。”

    “……”梁瑟奚撩人飒气的面庞霎时间流露出惊惧且无望的表情,她满目难以置信,过了足足半分钟才懵懵发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我从未听说,大家都说他身边连女伴也没有,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施婳很平静。

    她虽然年轻,气质却沉稳干练,说话时不急不缓,给人极强的信念感。否则也不可能刚毕业就坐进了京台的新闻直播间。

    梁瑟奚虽然同施婳结识的时间不算长,但她直觉,施婳不会骗自己。

    而且,这世上谁敢拿贺砚庭的私隐乱做文章?

    是活腻了吗。

    梁瑟奚脸上的妆容明明还很光鲜,但她整个气丧了下去,眼睛显得灰蒙蒙的。

    良久才盯紧施婳的眼瞳,有气无力地追问:“那么他的太太,究竟是……”

    施婳清灵的嗓音吐气如兰:“他的太太我认识,但是不方便透露,Cersei,真的不好意思。”

    39

    离开咖啡馆前, 施婳见到梁瑟奚眼眶红红的,撩人的柳叶眼不复往日风采,神情也显得有些恹恹。

    施婳双唇微微瓮合, 到底是没能说出开解的话。

    她没有恰当的立场, 也确实不知该如何开解。

    乘电梯回办公室,一路径直走回自己的工位, 她心里始终七纵八横, 有些震惑于自己究竟是如何在梁瑟奚面前脱口说出那样的话的。

    不过……她说的都是事实,不是吗。

    贺砚庭的确是有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按照道德和伦常,在婚姻存续期间,他是不能同别的女人交往的。

    何况他显然对Cersei无意,提及她时甚至不带有丝毫特殊, 好似连旧同学之谊都不曾有。

    Cersei这样优秀,应该值得一个真正欣赏她倾慕她的伴侣, 而不是一门心思试图敲开一扇永远不会为她而开的门。

    可即便看似想通了道理, 施婳心里也仍是乱乱的。

    直到任部长走来轻拍了拍她的肩, 通知她现在去二十九层的大会议室, 这才终于将她的心思完全拽回工作上。

    任部长通知要开会,施婳只当是上面临时召开什么会议, 什么都没想就直接过去了。

    等到了二十九层, 一路迎面碰上许多生面孔, 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一层印象中是文艺类节目经常聚集处。

    她自己好像从未来过这一层工作或开会,正迟疑间,任部长发了两条语音消息过来。

    “小施, 刚才太忙没时间跟你细说,我大致跟你讲一下, 现在让你去参加的是今年中秋晚会的面试会,你好好发挥。”

    “你近期工作表现突出,台里领导都很看好你,上次高层会议多位领导都倾向于重点栽培你,这次的机会相当难得,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尽力而为就好,你还年轻,道阻且长,以后机会还有很多。”

    施婳听完这两条语音,眼睫难以自控地颤了颤,连呼吸都有些加速。

    竟然是让她参加今年的中秋晚会主持面试?

    未免也太突然了,她毫无准备。

    不过她在这方面心态良好,想着既然领导给她机会,那就试试。反正只是面试,又不是多大的重压,她尽力发挥就行了。

    每年的中秋晚会她都有关注,大致了解主持人的工作内容,但历年的五位主持人都是非常资深且知名的大咖,何曾轮到过她这样的小新人。

    迈入会议室前,她调整好状态,很平静地进入。

    甫一露脸,偌大的会议室好几排目光齐刷刷朝她而来,施婳内心有些局促,但面上还是带着礼貌温和的微笑,朝着向她看来的同事们点头示意。

    她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落座,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

    参加面试的大约有三十多人,可能还有部分没到的,按照座位布置来看,估计至多四五十人左右。

    大部分都是她认识的面孔,因为他们都是在各个频道相当资深的主持。只是她资历浅,都没有合作过,所以对她而言都相对陌生,他们三三两两的聊天,看上去都有相熟的人。

    至于正中央的长桌,一共六个座位,已经有三位落座,施婳都不认识,但想来这几位就都是今天的面试官了。

    过了六七分钟,座位就陆续坐满了,面试官也纷纷进场,会议室门紧闭,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主面试官施婳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翁颂宜女士,她曾连续五届执导中秋晚会,也参与过联合执导春晚,荣获各种奖项,是非常厉害的大导演。*

    而坐在最边上的那位面试官……是她的老熟人赵悦琳。

    赵台花今天穿着一件米色桑蚕丝长裙,难得素雅低调,大概是面对翁颂宜导演这样的大咖,也本能地不想太冒尖了。

    她自然也看见施婳了,只是勉强忽略之,旋即就开始主持面试。

    赵台花在不作妖的时候看着还是挺干练的,之所以是她主持面试工作,自然因为她是六名面试官里资历最浅也最年轻的。

    她开口字正腔圆,言简意赅:“诸位同事下午好,现在分发下去的文件是咱们中秋晚会面试环节的流程,现在按照随机抽号开始依次进行面试,请各位同事随时做好准备上台。”

    赵悦琳话音刚落,下面的杂音就纷纷溢了出来,众同事都很愕然。

    “天,居然一点准备时间都不给啊。”

    “给半小时准备也成啊,我有点紧张了。”

    “太狠了,不愧是翁导的项目。”

    “我等着看谁点儿这么背抽到第一个上台。”

    “我希望我是倒数十个之内的。”

    “我刚数了下,这里坐着总共四十四个人,才选五个去培训,而且最终只有两个人能登台,这概率,我是摆了。”

    “我也摆了,哈哈。”

    大家嘴上颇有些摆烂的态度,但其实一个个都正襟危坐,大脑高速运转。

    京台本就卧虎藏龙,何况能够坐在这间大会议室里的,都是各部门领导提名的人选,哪个是真的会摆烂的。

    不过是学霸们的凡尔赛罢了。

    施婳没有相熟的人,自始至终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沉静地浏览着刚才发到手里的全部资料。

    短短两三分钟,她已经了解这次中秋晚会在主持人这方面的安排。

    首先历年中秋晚会都是一共五名主持人,今年的其中三位都历届元老,其中两位男主持来自中文国际频道,一位女主持来自音乐频道。*

    这三位都是施婳碰见了要叫老师的前辈们。

    至于最后两个位置,则会留给新面孔。

    现在面试的四十四人中今日会当场选出五位,进入后续的培训,所以是四十四晋五晋二的竞争。

    施婳对这样严峻的竞争环境其实不陌生,毕竟当初她能够进入京台实习,就已经是万里挑一,最后留下签长约,说是几十万人里挑一也不为过了。

    只是她自从实习阶段就一直侧重新闻方向,在文艺晚会主持方面实践不多。

    但施婳确实也很渴望抓住这次的机会。

    其中原因有二。

    其一,中秋晚会的总导演兼总制片是翁颂宜,是她很崇拜的前辈,能够参与翁老师的项目,对她来说是非常宝贵的体验。

    其二,京台的新闻主播能够跨界主持文艺晚会的情况不算多见,基本上是领导决心培养某位主持的显著表现,这样的机会真的很难得。*

    赵悦琳被誉为台花的地位,就是从六年前跨界主持了元宵晚会开始,到近几年多番在春晚主持露脸才逐步稳住的。

    才刚过三分钟,已经开始抽号了。

    陆续有主持人上台面试,大概是抽到前列的人大多比较紧张的缘故,连续几位发挥得都不是很好。

    坐在施婳附近的一位旅游栏目的女主持人下台后就板着一张脸,郁闷地抱怨:“我真是太倒霉了,居然抽到第三个,这个面试流程也太学院派了,我都毕业这么些年了,哪里还记得这些。”

    旁边的男同事安慰她:“没事没事,大家都是陪跑,一共才进五个,看开点。”

    “唉,也是。”

    因为大会议室的门是紧闭的,面试过后也无人离席,只能坐回原位继续看别人上台。

    随机抽号的方式让众人胆战心惊,台下的人焦灼上火,台下的抱怨声也越来越多。

    施婳只能努力屏蔽耳边的全部杂音。

    尽可能让自己专注于默默演练面试流程。

    坦白说,她觉得这次面试对她而言侥幸占一点优势。

    一共三项环节,包括自我介绍、单人主持,以及随机抽选搭档进行模拟主持。*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她的前辈,应该毕业时间很久了,而且平时都在不同部门任职,侧重方向不一,对于学校里反复演练的这一套恐怕都有所生疏。

    她今年才刚毕业,对于学院派知识还很娴熟,这大概是她作为新人唯一的优势了。

    施婳一直都没有被抽到,面试流程她已经自我演练两轮了。

    做好了随时上台的准备,但却迟迟没有叫她。

    施婳专注自身,没有留意周围的目光,自然也没留意主持面试进度的赵悦琳。

    赵悦琳虽然看似如常工作,实则目光难以自抑地时不时瞟向施婳。

    施婳才二十一岁,居然就被举荐参加中秋晚会的候选了。

    要知道中秋晚会是一年最盛大的几个活动之一,很少会轮到新人露脸,她这样的晋升速度,简直超越自己当年。

    赵台花心里不舒服,但也腹中冷嘲。

    四十四个人最终只能进两个,施婳十有九成陪跑罢了。

    算了,自己就当看戏。

    如果是别的项目,她恐怕还会担心施婳能有什么手段走后门。

    可中秋晚会是翁颂宜的主场,翁颂宜的外号叫灭绝师太,别说走后门了,若是表现不合她意,中途换人的事情都不是没出过。

    施婳也就是来凑个热闹罢了,翁颂宜脑抽了才会选一个二十一岁的小主持。

    ……

    施婳额角浮了薄汗。

    这种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能上台的滋味真的很难熬,她正准备拿出手机随便看点什么转移下紧张的情绪。

    习惯性戳开微信界面,才看见有很多未读消息没回。

    其中最显眼的来自那个雪山头像。

    一向惜字如金的男人,竟然陆续给她发了三条消息。

    [H:有没有头疼]

    [H:以后不准碰酒了]

    [H:澜姨问你今晚想吃什么]

    施婳攥着手机,昨夜自己两只胳膊紧紧圈着贺砚庭的脖颈贪婪索吻的画面又一次映入大脑——

    太羞耻了。

    但是她这会儿顾不得脸红。

    她真的紧张,手心都冒汗了。

    也不知为什么,从前她遇到事情,大多是自我消化,最多过后找宋时惜聊几句,或者在宿舍姐妹群里说说。

    绝大多数都会选择自我消化,同贺珩在一起时,亦是如此。

    但是此刻,她看到贺砚庭的对话框,抑制不住的倾诉欲就涓涓而出。

    [领导突然通知我参加中秋晚会的面试,我在候场]

    [居然是随机抽号,好折磨人,一直都没有抽到我]

    [面试考核内容是当场通知的,大家都没准备,前面好多厉害的前辈同事表现都不是很好]

    [我也一点准备都没]

    [我好紧张。]

    施婳发完这一连串消息,心里更乱了。

    她……她是不是疯了。

    居然把贺砚庭当压力树洞了?

    人家堂堂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分分钟上亿的项目,哪里有闲情逸致听她一个菜鸟主持的絮叨。

    何况,他们两人也没这么熟吧。

    如果昨晚她酒后失德是真的……

    真的和他亲了。

    那贺砚庭会不会更觉得她这个人幼稚不稳重,只不过亲了一次,就胆敢把他当成情绪垃圾桶了?

    小姑娘满心懊悔,盯紧屏幕,葱白的指尖微微颤栗,想撤回,又踌躇不已。

    万一他正巧看到了,她撤回这么多,岂不是显得很奇怪。

    万一他没看到,过后看到撤回消息,再误会她发了别的什么岂不是更荒唐,好像她在欲盖弥彰似的。

    心乱如丝之际。

    对方的消息蓦然回覆过来:

    [H:蝉联四年京传播音系专业第一已是最妥善的准备]

    [H:太太加油]

    施婳怔怔地看着消息出神……

    乌沉沉的瞳仁从懵惑,渐渐变得柔软。

    那句太太加油,明明好似平淡,只是一句寻常的鼓励,她却仿佛获得了一种润物无声的力量。

    或许是因为他本人实在是太冷静淡定,仿佛天大的事亦能八风不动。

    她像是隔着屏幕被他的气息裹挟,心率忽然就平缓下来,手心的薄汗也渐渐干了。

    “三十六号,新闻组施婳,请上台。”

    赵悦琳清脆的嗓音穿透而来,施婳在众目昭彰下站起身,缓缓走上台。

    她面色平静无波,透着远超年纪和资历的沉稳。

    心绪竟然也是稳的。

    赵悦琳看得愣了。

    40

    偌大的面试厅其实算不上绝对安静, 因为不断有人抽到号上台,亦不断有人心存不满地走下来。

    时不时有窃窃声此起彼伏。

    陆续已经上台三十五人,并不是每一位都受人瞩目, 不少表现平平的同事登台时, 其他人都不约而同低头看手机。

    格外引人关注的当属资历深实力强的对象,也就是众人心目中最有可能入选的人。

    而施婳登台的刹那间, 面试厅陷入了静谧,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她。

    这位今年新上岗的午夜新闻主播论资排辈自然算不上头筹,但是她近来风头频出,无论是贺家那位大佬的专访,亦或是持续走高的午夜新闻收视率,都是她成绩的佐证。

    如今又能够出现在这里,施婳俨然是今年最炙手可热的新人了。

    施婳今天穿的是职业气息很浓的花瓣领无袖包臀裙, 淡淡的奶油白,温柔又不失气场, 因为台里冷气较足, 她外搭一件同奶油色的创驳领短西装, 衬得她腰线很高, 双腿修长笔直,气质温婉知性。

    她开口的音色天然出众, 区别于赵台花那种训练有素的播音腔, 仿佛更带有自己的原声色彩, 相当独特,是一种难以被模仿的美妙婉转。

    同样是毫无准备,在面试官的要求下进行临场发挥, 她的状态让人觉得驾轻就熟,从眼神都透出一股气定神闲的沉稳。

    她不过是一个午夜新闻的主播, 而且这样年轻,想必没有过大型晚会的主持经验。竟然模拟主持起文艺晚会也像模像样,令人不得不感叹任何职业都存在天赋流一说。

    赵悦琳作为最近距离观察的面试官之一,到了第二个环节单人主持阶段,她的心就凉了大半截。

    施婳这个女人……还真是有点东西。

    赵悦琳甚至都有些怀疑是否任部长因为偏爱私下给她透题了。

    但转念又觉得不大合理,号是随机抽的,每个人的考题各不相同,何况任部长和施婳应该没什么私交,就算想扶持新人,也是为了自己部门的业绩考量,不至于偏袒至此。

    但施婳的表现真的很得体,加上她的气质又是清冷挂的,颇似一株独自绽于枝头的山茶,清丽而古典。

    这简直和今年的中秋选题不谋而合,赵悦琳看过她穿旗袍,而据她所知,今年的中秋晚会主旨就是弘扬传统文化,女主持人极有可能会以旗袍的妆造亮相。

    她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偷瞄坐在正中间的总制片翁颂宜的脸色。

    翁颂宜女士目视前方,看起来相当专注,倒是没有流露出明显的赞许之意,赵悦琳也摸不准她的心思,只能寄希望于第三个环节,抽签系统千万给施婳抽中一个拉胯的搭档才好。

    等待抽号的间隙,赵悦琳心里直打鼓,等号一出来,她顿时变了脸色,却只能佯装若无其事地开口:“三十七号,财经组黎成宥,请上台。”

    旋即,一个身形高挑容貌清秀的年轻男主持信步登台。

    众人纷纷抬眼观望。

    黎成宥今年二十六岁,是财经频道的主持人,蒋岚的爱徒,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今年刚做了一档新节目,收视成绩也很不错。

    按照规则,黎成宥完成前两项后,紧接着就会与施婳随机组成搭档,进行双人模拟主持。

    黎成宥是财经专业出身,向来只做过财经节目,没有文艺主持相关的经验,但他上台的状态也游刃有余,表现好得出人意料。

    好几位面试官都流露出明显赞许的神色,就连翁颂宜都不例外。

    到了搭档模拟主持的环节,两人配合也算有来有回,虽然是初次合作,但莫名略带默契,甚至连主持风格都有些接近,叫人看得养眼。

    结束后,黎成宥主动坐到施婳附近,就中秋晚会相关的话题同她聊了几句。

    末了还笑着打趣:“如果我侥幸入选,还要多谢施老师的默契配合。”

    施婳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哪里,黎老师谬赞了,是我该多谢您才是。”

    最终的结果令人愉悦。

    仅仅五人入选,施婳和黎成宥这一对搭档组合就占据了两个名额。

    两人顺理成章加上了微信。

    乘电梯时,黎成宥忍不住道:“其实咱们早前就有合作的机会,就是贺先生那档年度人物专访,我当时忙于别的工作,没办法过来帮忙,错过了与施老师合作的机会,真是遗憾。”

    施婳其实也在财经组碰见过他很多回,只是两人不太熟,但她也知道黎成宥算得上蒋岚老师近几年的首席爱徒了,是非常优秀的前辈。

    施婳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客气道:“原来是这样,希望今后有合作机会,我还要向您多多学习。”

    黎成宥微笑颔首,给人的感觉绅士温和:“一定会的。”-

    结束今晚的午夜直播,施婳一下班就开车回家了。

    今天的工作都很顺利,她心情也格外的好,连昨晚酒醉的尴尬都抛诸脑后,只想第一时间回家同贺砚庭分享她入选的喜悦。

    虽然最后未必能够登台,毕竟还要进入最修罗的五选二培训环节。

    但是能够从四十多位前辈中脱颖而出,她已经非常知足了。

    然而回到雁栖御府,她便从澜姨口中得知一个……不算开心的消息。

    “老九今晚估摸着不回来了,他临时要飞一趟临市出差,走前儿还交代我今晚备点好消化的宵夜,囡囡你肚子了吧,洗洗手就先吃吧。”

    施婳怔了怔,心里的滋味有些微妙。

    这么突然……

    下午还没听说。

    虽然明知道他日理万机,出差加班应酬甚至全球各地飞都是难免。

    只是她还以为今晚就可以亲口跟他道谢。

    虽然他或许只是出于绅士的礼貌,简单给了她一句鼓励。

    可是于她而言却获得了力量。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鼓励她的人很少。

    真的很少。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不管是考试、竞赛,亦或是升学、竞聘,她从来都是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虽然上了大学之后有时惜她们,小姐妹之间的鼓励也很温暖,但到底和家人的感觉不同。

    施婳心不在焉地吃着鲜鸡汤面。

    思绪却早已飘远了。

    难道是因为最近住在同一屋檐下的缘故,她已经不知不觉把贺砚庭视为家人了么。

    这样于他……会不会成了负担。

    施婳有些发呆,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因为今晚见不到某个人,心里头空落落的。

    一碗香喷喷的鲜鸡汤面她吃下四分之三,却味同嚼蜡一般。

    直到澜姨笑眯眯地在她跟前坐下,试探着开口:“囡囡,有件事恐怕要同你商量一下。”

    施婳这才从自己的胡思乱想里回神,忙问:“怎么了。”

    澜姨斟酌着道:“你看,是这样的,我瞧着游妈干活也挺周到利落,就是可能下边的人经验不足,有些事做不到位,所以我想着组织府里所有人进行系统化的培训,为期一周以上。囡囡,你看……成吗?”

    施婳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她一直都觉得游妈把家里布置得井井有条,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疏漏。

    但澜姨毕竟是专业管家,施婳自然表示认同她的安排:“当然可以,这些家事我没有经验,全凭澜姨您打算。”

    “诶,那就这么定了。只是这样一来,府里暂时没有佣人,可能会给你和老九的生活带来少许不便……”

    施婳还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道:“没事的,我们都是成年人,可以照顾好自己,您不必挂心。”

    澜姨得了她的首肯,这才心满意足去忙别的了。

    等施婳回过神来,才心生疑窦。

    听澜姨的意思,是要把雁栖御府的所有佣人都集中起来培训,府里愣是一个不留?

    她在学校宿舍都住过很久,倒是没什么。

    只是不知道贺砚庭这样叫人伺候惯了的……会不会觉得有诸多不便。

    宵夜她吃得有些撑,便没有马上回房,而是去院子里散散步。

    不料却碰见不远处的澜姨和连姨,俩人都坐在藤椅上,像是一边纳凉一边闲聊着什么,还聊得挺起劲的。

    她正欲上前打招呼,耳畔却措不及防传来一道暧昧的憋笑。

    “小婳同意了?”

    “那可不,我一说就同意了。这下可好,足足一周的功夫,若是不够再拖个十天半个月都行,到时候他们小夫妻想怎么玩闹就怎么玩闹,可算能放开手脚了。”

    连姨的声线也含着笑:“倒也是,如今的年轻人都注重个人隐私,雁栖这边什么都好,就是太大了些,佣人也不少,老在府里晃悠,他们小夫妻两个又都是半夜才回家,怎么好意思放开亲热,也不知主卧装了隔音层没有。”

    澜姨的声音更是意味深长:“肯定装了的,这要是没装,年轻小夫妻刚结婚,还在蜜月期呢,每天晚上都安生不了,肯定要闹出的动静。”

    连姨也觉着开心:“哎呦,那个都用了那么老些盒,想来是咱们老爷子多虑了,这俩人感情好着呢,就是脸皮薄,当着咱们这些下人的面,抹不开面儿罢了。”

    “就是,咱们得识趣些,多给老九他们创造夫妻独处的空间,这么大别墅,他们还不是想怎么开心怎么来。”

    “欸,年轻真好啊。”

    施婳起先还听不明白她们在聊什么,渐渐听懂,闹了个面红耳赤,耳垂红得像是能溢出汁.液。

    那晚贺砚庭修长白皙的手指是如何拆开那些黑金色盒子,再一只只用纸巾裹住将其丢弃的画面……

    还历历在目。

    她羞窘得无地自容,只能当做浑然不知,轻手轻脚逃离此处。

    原来澜姨她们打得是这样的主意。

    故意支开所有仆欧,让她与贺砚庭夫妻二人独处。

    许是受了澜姨她们的影响。

    施婳这一晚入睡虽然很快,但是梦个没停。

    寻常做梦倒也罢了,偏偏她做的还是一些,靡靡不堪的梦。

    她如常睡在主卧巨大柔软的主人床上,珍珠奶白的丝绸床单泛着一层珠光粉色,像是公主的睡榻,浪漫而梦幻。

    她时而搂着贺砚庭的脖颈,颠簸摇晃,随时欲坠。

    时而又趴着呜呜啜泣,那样无助地嗔怨,像是受了男人的征伐欺.辱。

    时而与他相拥,是最传统也最真挚的交流,眼神靡靡交.缠,他漆黑如墨的眼底染着浓稠的欲.色,她看得那样分明。

    乌发如泼墨湿漉漉地黏在脸颊两侧,汗透湿了她的丝质睡裙。

    那样热切而滚.烫的纠葛,她像是被卷入星河的月,遥遥悬挂空中,又仿佛被迫坠入沉堕的欲.海,再也挣不脱。

    很困惑。

    她明明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做过那样的事情,却不知为何会梦见,还如此真实。

    虽然整个过程朦胧而唯美,她只是清楚自己与他在做些什么,却没有看到任何露.骨的画面。

    但于她而言,还是太羞耻了。

    哪怕潜意识意识到只是梦,也足以羞愤欲死。

    何况梦中的贺砚庭与他平素端方持重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她不敢置信。

    这真的是世人口中那位不染风月,清冷禁欲的佛么。

    沉睡在脸红心跳的绮梦中,少女并不知晓。

    她的梦中人清晨踏着朝露而归,因怕搅扰她的清梦,故而克己复礼,没有在她身侧入睡。

    而仅仅是俯身轻吻了吻她的温热柔腻的额头,冷白遒劲的腕骨替她细心掖好了被角,便转身返回自己空旷寂冷的书房。

    ……

    是日清晨,他在书房和衣而眠。

    他的太太却做着少女怀春之梦。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