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这一日的皇城注定为人铭记, 成为史书上的一笔。
权倾一时的萧相在朱雀大街上被砍了头。御史夫人策马赶去皇宫,在漱漱大雨之中拍打宫门,长跪不起, 为萧相苦苦哀求。
后世之人谈论起来。
“她不是揭发萧相身世之人么?”
“是啊。”
“她不是憎恶萧相么?”
“没错啊。”
憎恨是真, 爱意也是真,可是宫门那样高那样沉重,不论郁阙如何哀求,如何磕头,额头鲜血流了满地,帝后二人也不曾心软半分。
奸臣的头颅落地,皇城有人拍手叫好, 有人扼腕痛惜, 雨水将鲜血冲刷了个干净。
皇帝终究没有见御史夫人,也没有听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只是下令叫宁王给萧默收尸,尸身焚了,骨灰送回幽州祖宅安葬。
大雨的街头,她如游魂一般走走停停。
经过朱雀大街时, 人群已散开了,街上没有残留任何痕迹
她将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沈彦一直一直等着她,看着她浑身淋湿,狼狈不堪,为她擦拭水珠,命侍女去烧热水。
“我们回幽州, 可以偷偷为他立坟塚, 你若想他,随时都去看他好么?”
不好。
郁阙摇头, “沈彦,我无法跟你回幽州了,我要去金陵了。”
萧默一定在金陵等着她。
沈彦:“那我随你回金陵,天涯海角,你说去哪里,我都生死相随,我们再不分开。”
他是真心的,情真意切,但是他说得晚了,太晚了。
这样的话萧默已经对她说过了,他还说要随他入郁家祖坟,当时她听这话时笑了
“我要独自回金陵,去找萧默。”
沈彦抿了抿唇,“稚鸾,那个人死了,就在刚刚,死在朱雀大街上,他死了,他不在金陵。”
郁阙:“他在,他说要随我入祖坟,他的魂一定去了金陵。”
沈彦:“他死了,并不代表那些罪孽都消除了,你忘记他是如何折磨你的了?”
郁阙:“我也折磨他了,所以抵消了。”
“所以我们为何不可以重归于好?”沈彦想他也是有执念的,明明是他先来的!明明他始终如一!
“因为、因为、”郁阙现在终于说出口了,“沈彦,我回不去了,因为我感受过萧默那样炽热的爱,我回不去了”
沈彦不甘心,他企图说服她,说他们一起回到幽州就好了,回到以前住的宅子,一切都会好的,她会把那个男人忘记的!
郁阙一次次地推开他,或许在收到他休书的那个瞬间,她就不爱喜欢沈彦了,或许她对他的喜欢,从来有没想象中浓烈。
而她与萧默,那样刻骨铭心,她教他练字,教他制香,她主动吻过他的,他伺候她穿戴衣裳,亲手用布巾擦干她小腿的水珠
那些欢声笑语是真实的,那些面红耳赤的争论也是真实的,那些温柔的缠绵更是真实的,她爱萧默,这是她自己的心也无法否认的事实。
郁阙花了很久很久,才叫沈彦相信,他们二人已经不可能了。
后来沈彦走了,府里只有她还有几个婢女。
廊外雨水连绵,整个皇城笼罩在湿冷的阴雨之中,这个冬季漫长而寒冷。
郁阙回到房间,即使燃上了碳火盆,寒冷还是深入骨髓。
铃儿在门口道,“夫人,方才相府有人送东西来,是一个螺钿漆盒,奴婢怕旁人看到,偷偷藏到衣柜里去了。”
相府送来的螺钿漆盒。
郁阙:“我知道了。”
屋里昏暗,郁阙点了一盏油灯,举着灯,打开衣柜,空空荡荡的衣柜里的确有一只小小的螺钿漆盒。
那是她从前赠萧默生辰礼时用的,现在他还给她了。
盒子打开,先是几张折叠起来的薄纸。
房契地契,是他买下来的金陵宅子还有书院。还有三张是之前她还给他的三万两银票。
他那样老奸巨猾之人,肯定已经假死逃走了,肯定是这样,他给了她两个选择。一个是跟随沈彦去幽州上任,一个是回金陵。
金陵,萧默一定在那里等着她!
往下翻还有东西,是一对螭龙玉佩
郁阙顿时眼眶发酸,这是他最后的告别,他将定情信物还给她了
他没有在金陵等她。
后来,到底是什么叫沈彦放弃了呢,大概是次日他登门时,发现郁阙眼睛红肿,铃儿偷偷告诉他,昨日夫人在房里痛哭了许久许久。
沈彦看到了郁阙腰间系挂的螭龙玉佩。
郁阙说:“沈彦你知道么,螭龙环佩丢过三回,第一回他淌入冰冷的湖水替我寻回来,第二回是在幽州,他明知道这是我与你的定情信物我想就是那一日,我沦陷了。”
当沈彦发现另外一块玉佩已经不属于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确实该离开了。
她对萧默的爱意,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般,只是对已死之人的缅怀。
郁阙独自回到金陵,萧默果然没有在等着她。
斯人已逝,她用了很久才接受这个人已经不在世,因为他的魂经常会来她的梦里与她缠绵
阳春三月的金陵斜阳暖暖,繁华盛开,山野间快活自在。
郁阙带了铃儿回来,将祖宅修葺一番,买了几张书桌,备好了笔墨纸砚,屋外张贴了告示,说要开办女学。
开始三日,无人造访。
普通人家的女孩不读书,在街市上在田野里帮着爷娘干活。
富人家的女孩也许会专门聘请女夫子,教认字,至于其他书是不用读的。
郁阙没有打家族的旗号,自然无人上门。
于是她先放下身段,背着书籍去富人家当女夫子,读书写字,琴棋诗画,各种才艺,只要少女们想学什么,她便教什么,渐渐她的名声便在富人家传开了。
这家来寻,那样来请,可她只有一人,最多有个铃儿打打下手。
于是就在家讲课教学,富人看她只教女子,仪态举止都落落大方,便安心每日用马车接送自家女儿来上学。
课程排一排,闺阁少女们每日带着书籍、古琴、算盘来郁府。
如此这般一传十,十传百,其他书院中的老夫子们也知道了这消息。
这天底下哪有女子学四书五经的道理?!!
这位女夫子她会教么?可别曲解了先贤的意思?!!
况且女子不用科考,她们不学针线不学《女则》,学这些做什么?!
于是这些只教男子的夫子们有一日登门,非要逼着郁阙将女学关了。
夫子们一个比一个厉害,手指到郁阙面前。
“你个女子,不在家相夫教子,凭什么出来教书?!”
“对,你可别玷污了圣贤书!!我们金陵女子向来贤良,你教的都是些什么?!”
“我听说李员外家的闺女,听了她的课,连婚事都推了!说要再学两年!”
“这个李员外也真是的,竟然纵容他闺女,我看他女儿年纪大了嫁给谁去!”
“你你你、你真的是祸害女子啊!!”
郁阙还没开口反击,便有人推了门进来,“谁敢欺负我师姐?!!!”
郁阙回眸一看,来人一身鹅黄衣裙,炯炯有神,容光焕发,不是夏幻儿又是谁,她怀里抱着婴孩,肩上背着包裹,身后还跟着个夏冬儿。
郁阙原本要跟这些夫子们理论的,岂料根本不用她出手啊。
夏幻儿利落地将熟睡的女儿放到郁阙怀里,“师姐你帮我看一看孩子。”
这一天,金陵南城的夫子们,被一个女子手持擀面杖,追了整整三里地。
郁阙的女学生们,特别是夫子们口中那个李员外的闺女,也有样学样,用擀面杖撵走了那些老顽固。
原来夏幻儿姐妹二人确实寻到了失散的堂亲,但对方看她抱个婴孩,带着幼妹,只当是来投奔的,将她们轰了出去。
夏幻儿一气之下带着妹妹与孩子,直接来寻郁阙了。
当街打跑夫子们这事传开了,普通人家心想着富得流油的李员外都将闺女送到女学了,那她们的女儿是不是也该学学写字记账?
于是就带着孩子上门来了,提着水果蔬菜,鱼虾鸡鸭。
郁阙:“当然可以学,不用花钱,笔墨纸砚都用书院的。”
原来上女学是不必花钱的,消息一传开,前来求学的女子就更多了。幸而有夏幻儿还有夏冬儿两个姐妹,夏幻儿虽然以前垫底,但以她的才学,教少女们认字是不在话下的。
渐渐,书院的学生超过了百人,郁家那两开间的老宅子就不够用了。
郁阙打开了那个螺钿漆盒,取出那两张房契。
她曾听那个人说过,在金陵购置的宅子如何雅致,背山靠水,又近街市
挑了个休沐的的日子,带着夏幻儿一道去瞧了瞧。
“哇!这处宅子太好了,院子开阔,房间还多,若逢刮风下雨,女学生们还可以住下,家远的甚至可以长住。”
守宅的老仆人将没有主人的宅子打理得整齐。
“哇!!师姐这后面还有一间宅子,好像是闲置的书院呐!!”
夏幻儿一惊一乍,“这要租下来,每年得不止上百两吧?我们哪里有那么多银钱?书院又不收钱,还要掏钱补贴笔墨纸砚,还得购置几床新琴!”
郁阙从袖子拿出房契,夏幻儿顿时呆若木鸡。
后来便是鸡飞狗跳的一个月,他们将书院挪到了这里来。
慕名前来求学的女学生们就更多了。
郁阙在等一个人。
她会一直等下去
书院搬过来的头一日,她正上琴课,老仆前来禀告,“家主,有客人来拜访,说看到街上招聘夫子的告示了,那人说他会弹琴,制香,字写得差一些,问我们要不要他?”
郁阙手上一颤,勾错了琴弦。
李员外的女儿李玉清:“夫子,你弹错一个音。”
郁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她脚步匆忙,与迎面而来的女学生们擦肩而过,学生们好奇,“夫子这是做什么去?”
“从未见过夫子这样心急。”
郁阙在学生们面前从来都是端庄的,一身素裳,以珍珠作饰,是金陵最好的夫子。
会弹琴,会制造香,字写得差一些?
她推开花厅的门,一定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
客人背着身立在窗口,一身富丽的红裳耀眼夺目,对方缓缓转身,四面相对见,两人都是诧异的。
“是你?!”
“是你?!”
冤家路窄,竟然是李昭儿!她怎么也来金陵了?
李昭儿:“你便是开办逐鹿书院的郁夫子?”
她完全没想过会是郁阙,郁阙更是没想到李昭儿会来她的书院当夫子,毕竟李昭儿人张扬,对于教授学生完全没有耐心。
郁阙:“我是。”
李昭儿:“我、我不过是来看看,谁那么厉害竟然开了女学。好了,现在知道是你,我也没兴趣了,告辞。”
李昭儿抱起自己的琴,就要走。
郁阙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她真的是来当夫子的啊
“书院缺教授古琴的夫子,你肯留下么?”她比谁都更了解李昭儿,女学的学生,即使当年成绩不好的人,随便扔到人群里也算是个才女。
李昭儿抱着琴回眸,“我么?”
李昭儿:“郁阙,你肯用我?”
“先说好,每月只三两银子,吃住可以在我家。”
李昭儿抿了抿唇。
郁阙:“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和夏幻儿不能再如从前在女学时那样吵架。”
于是,书院终于又多了一位女夫子,三个同门师姐妹,造化弄人,竟然各自离开了皇城,兜兜转转,竟在金陵重逢,一道开女学授课。
缘分这东西,真的是玄之又玄。
今日,郁阙从教室里奔跑出来时,她真的以为是那个人。
他已经去世很久了
可能他已经转世投胎了,她听人说过,前世男,今世女,或许再过几年,书院会收到一个生得很好看的女学生。
她一定会亲自教这个学生写字
第一年,学生的数量不足百人。
第二年,书院的学生便有四五百了,其中有富家小姐,也有贫苦人家的孩子,甚至还有金陵之外人家带着孩子来求学。
逐鹿书院的名声越来越响,传遍了整个江南。
时光荏苒,今年已是她离开皇城的第三年,女学开学,今年无论如何都得招夫子了。
现下书院里有七位夫子,并夏冬儿还有玲儿两人,九个人一道管理书院,还得寻几位教书法的夫子。
今日书院开学头一日,几个人忙得脚不沾地,来求学的新生实在太多了,甚至还有千里迢迢坐船来的,郁阙忙着为新学生介绍书院课程,夏幻儿忙着登记造册,李昭儿在布置教室
一直忙到傍晚,书院才渐渐清净,夏幻儿翻看这册子,“师姐,我们得快些招几位夫子!今年新的学生五百多人,去年那五百多人竟无一人退学的,我们书院要有一千个学生了!!”
这些学生之中,下有五六岁的孩童,上有儿孙满堂的妇人,期盼着能认字
郁阙也诧异,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后日就开始授课了,还要忙的事那可太多了,有少说一百个学生是要住书院的,郁阙得出去采买东西了。
各人有各自的事忙,恐怕今日不到半夜就别想休息了。
小雨淅淅沥沥,郁阙跨出书院大门时,门口坐着负责接待的空凡夫子,空凡是附近庵里的姑子,一有空就来书院帮忙。
“郁夫子,方才有个年轻男子过来说要当夫子,我给打发了,告诉他书院只要女夫子。”
郁阙点点头,其实男女夫子无所谓,她只要女夫子是为了防止外人故意胡编乱造,坏了学生的名声。
空凡:“但那个人奇怪,说他明日还会来。”
“干娘,他好看!”边上坐着个可爱女娃娃,夏幻儿的女儿。
郁阙笑着逗她,“比夏夏还好看么?”
夏夏用力点头,郁阙笑着轻抚过夏夏的发丝,而后撑起油纸伞。
今年开春之后雨水颇充沛,已经连着下了七八天雨了,她得先去订新的书籍,还有笔墨纸砚也要多订一些,叫人送到书院来。
“对了,那人还说是你的旧相识。”空凡想起来了,“我自然不信,给打发了。”
郁阙心想自己在金陵有什么旧相识,还是年轻男子,幼年时也没有什么青梅竹马
空凡:“难道真是郁夫子的旧相识?”
空凡越看郁阙神色越不对,“那人身形修长。”
郁阙头一反应是沈彦。
空凡:“容貌极其张扬,眼神带着几分傲气,指明说要见你。我问他会什么,他说他什么都会,琴棋书画样样了得,对了,他还说他的字是你教好的,他还说你见了他、”
“他去了何处?!”
空凡见郁阙神色,心道糟了,还真是熟人,叫她给打发走了,空凡立即指了指,“那处,他往那处去了!!”
郁阙扔了雨伞,冲入雨中。
空凡看着她的身影,对身边的夏夏说,“我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郁夫子啊”
像是什么都不顾了,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吧。
街上行人匆匆,雨水模糊了视线,容貌张扬,神情傲然,字还是她亲自教的,这天底下,除了那个人,再没有第二个人!
她拨开人群,四处张望,没有寻到魂牵梦萦的那个人。
“萧默?”
“萧默!”
“萧子深!”
没有人回应她。
直到追到了街尾,一抹浅黛色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那人刚从一家商铺里走出来,手持油纸伞,雨水不沾身。
背对着她朝街尾走去,融入着江南烟雨之中。
郁阙不确定那人的身份,只是看着很像,这个瞬间她忽然不敢开口叫住他了。
直至那人快消失在人群之中时,她才反应过来,动身上前,轻轻拽过那人的衣袖。
那人诧异回转过身,容姿万千,日月失辉,隔着匆匆行人,小雨淅淅沥沥,两人四目相对。
浅黛与茶白,这个瞬间成了一副江南最美的景
世人皆知权臣萧相街头斩首,御史夫人拍打宫门苦苦哀求,终究是一个身死魂灭,一个远走他乡,为人唏嘘。只是他们后来的精彩故事,就鲜为人知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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