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涌16
两唇相贴之处, 仿佛有电流骤然迸开。
许云淅心脏一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双手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身前的薄被。
她以为, 他亲一下就好, 却没想到会那样缠绵。
她的心渐渐慌起来。
她上楼的时候,夏妍的面已经吃掉一半, 若是她在这里耽搁太久, 她会不会上来找她?
“哥、哥哥……”下唇被他轻吮着, 出口的声音变得又娇又哑,仿佛不是自己的。
身上的男人顺势将舌尖探进她嘴里,之后便像发现了新世界般, 一发不可收拾。
再发出的声音破碎无法成句, 她只好伸手去推他。
却被男人压在身下,双手手腕也被他单手抓着, 牢牢按在头顶。
再没有阻挠,他吻得恣意又激烈。
安静的卧室里, 甚至能听见那让人脸红心跳的轻微声响。
许云淅从未见过这样的励蓦岑。
他待她,总是如春风般温柔和煦。
可眼下,却像狂风暴雨般侵袭而来, 恨不得要将她席卷一空。
与她睡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 他都恪守界限, 以至于钟瑶都怀疑他是骗婚的gay。
可谁能想到,他也有如此强势、热烈的一面。
原来,他对她无动于衷, 不是因为取向有问题, 而是——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有凉凉的泪意从眼角渗出来,许云淅把心一横, 合上牙关用力咬下去。
吻在兴头上的男人顿时吃痛,动作猛地停下来。
他往后撤开些许,微微有些吃惊的神情里,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凝住她的视线。
许云淅忽然有些后悔。
她移开视线,微哑的嗓音从急促的呼吸间挤出来,“我朋友、还在楼下……”
男人似乎没听懂她的话,愣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
他好像清醒了一些,翻身从她身上下来,哑着声道歉,“对不起,我……好像真的喝多了……”
许云淅摇了摇头,撑着床坐起身来,“我朋友离家出走了,晚上会住在这里……”
说话的时候她始终垂着眼帘,可那两道从侧面投来的视线却异常明显。
“她心情不太好,我去客房陪她睡,哥哥……”说到这里,她眼睫颤了颤,抿唇下了床,“早点休息吧……”
“嗯。”励蓦岑的话音还没落,许云淅就抬脚走了。
励蓦岑坐在凌乱的床上,身前的睡袍几乎全都敞开了。
他却浑然未觉,目光一错不错地追随着那道纤瘦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后,才缓缓收回视线。
卧室里一片沉寂。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小姑娘轻轻软软的嗓音。
听起来平静得不带什么情绪,可她……应该很生气吧?
他伸出舌尖蹭了蹭上牙,被她咬破的地方顿时传来尖锐的痛意,丝丝铁锈味紧接着在嘴里扩散开来。
他苦笑着摇摇头——小姑娘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咬起人来,倒是挺狠。
*
许云淅担心自己睡相太差,会把夏妍当大熊猫玩偶一般手脚并用地缠住,因此准备了两床被子。
关了灯,两人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小声聊着天。
“淅淅,以后你找男朋友,可千万要擦亮眼睛。”
这肺腑之语里充满了过来人的经验之谈,许云淅笑着回道:“我以后,应该不会找男朋友……”
夏妍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点着头应道:“对,不找最好,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特别是在床上跟你说的那些,全都是狗屁!”
听到“床上”两个字,许云淅的脑海里自动浮现起不久前在主卧里发生的那一幕。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微肿的唇。
那是他在她唇上留下的印记。
从轻柔到粗野,他仿佛将压抑在心底的全部思念和渴望都释放了出来。
他是……有多想姚婧?
每一个与她睡在一起的夜晚,他的心里,都在想着姚婧吧?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并不是可怜自己,而是深刻体会到他心底那份爱而不得的凄苦滋味。
“我想离婚。”耳边传来一道轻淡却坚定的声音,瞬间把许云淅飘远的思绪扯了回来。
“离婚?”她诧异地朝身侧看去。
一片黑暗中,好半晌才听到夏妍的回音,“对。”
这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许云淅沉默了。
良久,才迟疑地问道:“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夏妍回道:“我也不确定。”
“不确定就要离婚?”许云淅有些惊讶,“会不会太草率了……”
毕竟孩子都有了。
“我没有证据,但感觉,不会骗人。”
寂静的夜里,夏妍终于还是忍不住,将那些闷在心底的糟糕心事全都吐了出来,
“刚结婚的时候,他隔三差五就回来,后来渐渐地,到周末才回,再后来,只回来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匆匆赶去学校……”
“我以为他真的很忙,有做不完的实验、写不完的论文。
我体谅他,怕打扰他,连视频都不敢打。
直到昨天,我去学校看他,想给他一个惊喜,结果却看到……”
夏妍哽着声,停了好久才又接着说道,
“他和一个女的有说有笑地从实验楼出来,他看起来那么开心,和在家里冷淡烦躁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就这样从我身旁经过……
或许他和那个女的没有任何暧昧关系,但我知道……”
她用力抽了下鼻子,用浓重的鼻音说道,“他的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低泣声从耳边传来,许云淅的心底忽然升起一股悲凉。
比起家里的满地鸡毛,学校里的生活自然要纯粹、快乐许多。
夏妍的老公或许不想掺和到没完没了的婆媳矛盾中,才去学校躲清净。
躲着躲着,心便远了。
没有心的婚姻,该如何维续?
许云淅点亮小夜灯,从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夏妍。
“其实我也没有多爱他……”夏妍接过纸巾,一边擤鼻涕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
“当初我只是图他对我好,现在连这点好都不见了,我还要他做什么!”
可离婚不像分手,牵扯到的人与事实在太多,更何况宝宝还在肚子里。
许云淅不敢想象“离婚”两个字带来的一团乱麻,她轻叹一口气,拍了拍夏妍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很晚了,我们先睡吧,那些事情等睡醒了再想。”
夏妍点点头,收了眼泪躺下睡觉。
可直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许云淅还没有睡意。
一闭上眼睛,她的脑海里就自动自发地浮现出励蓦岑那双晦暗的眸子来。
后腰、肩膀、手腕……所有被他按过的地方,都还残留着那紧绷的力道。
唇瓣、耳朵、脸颊……每一个被他吻过的地方,依然还能感觉到他唇上的炽热温度。
她轻轻晃了晃脑袋,想将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画面从记忆中赶出去,却忽地想起,自己在情急之下,重重咬了他一口,好像还咬出血了……
她的心骤然一沉。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处处迁就她、处处为她着想。
更别说为了救她,受了那么重的伤……
可她呢,不过被他酒后亲了几下,就发狠咬人……
他又不是故意的。
后悔和愧疚从心底涌上来,想发条消息和他道歉,又怕打扰他睡觉。
思来想去,一直熬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光已经大亮。
夏妍还在睡,许云淅悄无声息地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时间,却见屏幕上横着一条新消息提示,是励蓦岑发来的。
她迅速点开,消息有点长,她飞快地扫了一遍,又从头逐字逐句地看起来:
【淅淅,昨晚借着酒劲对你做了过分的事,实在对不起。
以后我都听淅淅的,保证不抽烟、不喝酒,做淅淅的好哥哥。
所以,别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另外,我会搬去原来的地方住,你安心让你的朋友留在这里,等她走了我再回来。】
许云淅的视线落在“哥哥”那两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半晌之后,才回了一行字过去:【我没有生气。】
发出去之后又觉得语气有点儿淡,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午饭想吃什么,我让阿姨做了给你送去。】
励蓦岑的回复来得很快:
【不用了,上午要去市里参加一个高峰论坛,午饭会在那边吃。】
他右臂的骨折虽然好了很多,但拿筷子还是有点问题,左手倒是勉强能用。
之前许云淅怕他不便,依然坚持三餐都喂他。
可今天,他却要自己在外面吃。
许云淅不太放心,想叮嘱他几句。
可绿色光标在回复框里闪了好久,最终还是回了一个孤零零的【好】字过去。
微信便再也没有动静。
许云淅放下手机,不知道是不是没睡好,望着天花板的双眼涩得发疼。
*
吃过午饭,夏妍就走了。
她打算先回父母家,和他们商量一下离婚的事。
当初她提出要和石孟翔结婚,父母是反对的。
那个时候,她沉迷在石孟翔对她的百依百顺里,根本就听不进他们的话。
而现在,结了还不到两个月就要离,也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见夏妍愁容满面,许云淅宽慰道:“别担心,你爸爸妈妈对你这么好,肯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夏妍红着眼点了点头,随即坐进许云淅帮她叫来的网约车里。
白色的车子汇入车流,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是不是被夏妍的情绪感染,许云淅也有些郁郁寡欢。
回到家,她给励蓦岑发了条消息:
【我朋友回去了,哥哥可以回来了。】
消息发出去之后,过了个把小时才收到回复:
【下午要和美国的合作伙伴讨论几个投资方案,预计会到半夜,就不回去了。】
就算讨论到半夜,从公司到家,不过几分钟车程,为什么不回来呢?
【这边比你原来住的地方近多了,还是回来睡吧。】
手指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地敲出一行字,却在点下发送键之前,顿住了动作。
耳边回想起他叫自己“小管家婆”时的样子,许云淅犹豫片刻,删掉了回复框里的所有字,转而写道:
【那哥哥记得吃晚饭,尽量早点休息,别太辛苦。】
【嗯,淅淅也早点休息。】
对话到了这里便结束了。
那之后,两人再没有联系。
直到第二天上午,许云淅才再次见到励蓦岑。
彼时她刚从创研中心开会回来。
昨晚下了一场雨,气温断崖式下降,感觉好像从盛夏一下子坠入了深秋。
通往盛瑞大楼的甬道上,落满了香樟树幼黄的小花,连带着刚刚长出来的嫩叶也被风吹落枝头。
许云淅轻轻踩着满地软嫩的花叶,一手抱着笔记本电脑,一手撑着伞,顶着冷风快步往前走。
“这鬼天气,昨天还是夏天,今天就直接入冬了!”同事朱虹从身后追上来,一把搂住许云淅的胳膊躲到她的伞下。
朱虹那头精心打理过的羊毛卷已经被风吹乱,一身单薄的衬衣长裙被吹得紧贴在身上,连说话声都带着微微的颤抖,“还是你聪明,知道穿上厚外套。”
许云淅将伞往她头顶偏了偏,笑道:“我怕冷。”
说话间,忽然想到励蓦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带外套回去,他的手臂还没好全,可不能受冻……
片刻间便到了盛瑞大楼。
踏上门前的台阶,自动门朝两旁打开,温暖的空气顷刻间裹满全身。
“哇,突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朱虹放开许云淅的手臂,夸张地喟叹一声。
许云淅笑着将伞收进门边的伞架里,一转头,就见一群人从电梯那边走出来。
为首的是两个男人。
两人身高相当,只是一个胖一个瘦,对比十分明显。
那瘦的,便是励蓦岑。
他穿着纯黑衬衣,右臂的石膏不知道什么时候拆掉了,只用一个黑色的护具夹着。
衬衣下摆束进黑色长裤的裤腰,劲瘦腰身衬着两条修长笔直的腿,就这么信步走来,那优雅矜贵的气质便自然而然地从周身散发出来。
那胖的是个棕发白肤的外国人。
应该就是励蓦岑说的,从美国来的合作伙伴。
两人一边走一边用英文交谈,也不知道励蓦岑说了什么,那美国人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那爽朗的笑声回荡在空阔的大厅里,激起浅浅的回声。
励蓦岑也跟着扬唇轻笑。
那雅人深致的模样,不同于他工作时的凌厉逼人,也不同于私下和她在一起时的和煦温雅,更不同于那晚缠着她索吻的急切和热烈。
许云淅抱着电脑立在伞架旁,望着那个仅仅一天半没见却突然变得陌生的男人,一时有些恍惚。
胳膊冷不丁被人轻轻撞了一下,许云淅回过神来,偏头看去,就见朱虹微微踮起脚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
“看到小励总身后那个女人了吗?她就是小励总的白月光,分手了还忘不掉的女人……”
许云淅听得心底一沉,当即扭过头再次朝励蓦岑那边看去。
他离她不过三、四米的距离,因为一直偏着头与那美国人交谈,并没有注意到她。
而他身后……
许云淅把视线移过去,就见一个穿着黑色衬衣、黑色阔腿高腰裤的女人紧跟在励蓦岑的斜后方。
她脸上挂着明艳的笑容,视线追随着励蓦岑,正专注地听着他与那美国人的对话。
大约察觉到许云淅的视线,她忽地侧头朝这边看来。
许云淅心头一惊,慌忙回过头,背对着他们,低头将刚刚塞进伞架的那把伞抽了出来。
谈笑声混着脚步声从身后经过,直到余光瞥见那自动门再度合上,许云淅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松懈下来。
“不愧是小励总的白月光,气质也太好了!一看就是人间富贵花!难怪分手了,小励总还对她念念不忘……”朱虹艳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许云淅倏地想起,朱虹好像曾经说过,她有个表姐和姚婧是同事,所以对姚婧和励蓦岑的爱情故事了如指掌。
心间涩涩的,许云淅缓缓抬起头,透过玻璃门朝外看去。
门廊下停着五、六辆商务车,为首的是励蓦岑的座驾。
他与那美国人上了后座,姚婧则坐进了前头的副驾驶位上。
车队浩浩荡荡地驶离,许云淅的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被那些车子带走了,只觉得胸口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一整天,许云淅都心事重重,连晚饭都没胃口吃。
饭后,她抱着熊猫抱枕窝在客厅的沙发里。
平时她很少坐在这里。
她更喜欢去书房。
那里有一张超级宽大的书桌。
每天晚上,她都与励蓦岑分占一边,各忙各的。
有时候也会坐在一起,他教她日语,或是和她聊聊最新的研发计划。
他说得仔细,她听得认真,一如十七岁那年,他帮她辅导功课的样子。
可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许云淅靠在沙发背上,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励蓦岑和姚婧一前一后从眼前经过的画面。
他们穿着颜色相近的正装,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从家世到相貌,从学历到能力,都完美匹配。
他们光明正大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光明正大地坐上一辆车,引来的全都是羡慕的目光。
可她却连进他的办公室都要偷偷摸摸……
她从不敢坐他的车上下班,生怕被同事看到,惹出猜测和流言。
许云淅越想越难过,心里仿佛破了个洞,冷风肆无忌惮地往里吹。
屋子里温度适宜,她却手脚冰冷。
她裹紧身上的半边绒睡衣,走到移门旁,隔着玻璃往院子里看。
外头风雨大作,那簌簌作响的风将枝头嫩叶刮得四处飞舞,飒飒的雨声将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苞打落一地。
直到腿都站酸了,她都没等来那盏照亮夜幕的车灯。
午夜将至,风雨声渐渐停歇,柴宝窝在自己温暖的小窝里睡得很香。
厚厚的一本推理小说终于看到结局,当悬疑全部被揭开,无奈与唏嘘充斥心间,许云淅合上书,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岑寂的凌晨,外头听不见一点儿声响。
今晚,他应该也不会回来了……
此时此刻,他一定和姚婧在一起吧?
他在心底压抑了那么久的渴念终于能得到彻底的释放,她应该为他高兴的。
姚婧肯回来,一定是存着与他复合的念头,他们,在那么多年的分分合合之后,终于要真正在一起了,她应该为他高兴的。
这一天,在她答应和他结婚的那一晚就预料到了,可为什么等真正到来的时候,心会这么痛?
偷来的幸福迟早都要还的。
许云淅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步子上楼睡觉。
一晚上都睡得不踏实。
凌乱破碎的梦一个接着一个。
半梦半醒间,她孤零零地站在别墅的大门前,伸长脖子昂首企盼着。
终于,一辆劳斯莱斯沿着湿漉漉的甬道飞驰而来。
眨眼的功夫,便停在面前。
“哥哥!”她心头一喜,抬脚跑上去。
一身黑衣黑裤的男人迈着长腿从车上下来,却看都没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地绕过车头,打开副驾驶的门,笑着从里头牵出一个女人来。
女人穿着和他一样的黑衣黑裤,披肩卷发衬着精致容颜,又美又飒。
许云淅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她呆呆立在树下,眼睁睁地看着励蓦岑牵着姚婧的手,视若无睹地从自己面前经过。
“哥哥……”见他们踏上门前的台阶,她鼓起勇气抬脚跟上去,却见那大门“砰”地一声,贴着她的鼻子,在面前重重地合上。
她猛地一惊,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
天才蒙蒙亮,混沌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钻进来,她偏头看向身旁。
半边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她慢慢收回视线,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
没有收到来自他的任何消息,点进朋友圈,也不见新动态。
她的视线微微抬起,落在他朋友圈的那张封面图上。
在灿烂的阳光下,角对着角顶在一起的两本结婚证,红得那样刺目。
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掀开被子下床。
赤脚走出卧室,整栋别墅安静得听不见一点儿声响。
她踩着冰冷的地板,走进二楼的书房。
书房没有拉窗帘,阴郁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昏暗的室内浸满凉意。
许云淅走到书桌前。
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他的电脑还摆在他惯常坐的位置上,他夹着钢笔的皮面笔记本就摆在键盘边上。
一对熊猫马克杯静静地摆在一起,只是以后恐怕再也闻不到那浓郁的咖啡香气了。
许云淅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过得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打开电脑,搜索“离婚协议”。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悬在头顶的靴子终于落地,虽然难过,但也何曾不是一种解脱?
早点把不属于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她还能和他以兄妹的关系继续相处下去。
一支几乎没有分量的中性笔,拿在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她咬住唇瓣,就着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
*
临到午饭时间,许云淅终于收到了励蓦岑发来的微信:
【淅淅,临时决定去南城出个短差,大概三天左右回来。】
【好】
短短的一个字,发过去之后,便再没有回音。
前段时间他出差,即便是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都会给她打视频电话。
可现在,却仿佛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般,连一条消息都没有……
大约,是和姚婧在一起太开心了,根本想不起她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便到了周五。
临近傍晚,缠绵了一周的阴雨终于停歇,有微红的阳光从厚厚的阴云里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空气里都是潮湿的草木清香。
许云淅抱着笔记本电脑从创研中心回来,见励蓦岑的座驾停在大楼前的专属车位上,心头轻轻一跳。
走进大厅,正好见杨特助在前台寄快件。
许云淅在电梯口站了一小会儿,等他过来,轻声问道:“杨特助,小励总回来了?”
杨特助露出标志性的温和笑容,“是的,五分钟前刚到。”
许云淅抿了抿唇,又问:“那他下午还有行程吗?”
杨特助心下奇怪,照理说,小励总的行程她应该比他更清楚才对……
毕竟在小励总出差前,她每天都来小励总的办公室吃午饭,直到午休结束才离开。
而且,小励总每次都会亲自把她送到楼梯口。
好几回他吃过午饭回来,都撞见他们在楼梯口依依惜别。
两人之间虽然没什么亲密举动,可那交错的眼神却似揉进了蜜糖,又黏又甜,俨然一对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妻,让他吃饱狗粮。
不过眨眼的功夫,杨特助就收回发散的思绪,笑着回道:“小励总约了采购总监和审计督察部总监二十分钟以后开会,预计一个小时后结束。”
许云淅点了点头,犹豫一瞬,迟疑地问道:“美国来的合作伙伴,回去了吗?”
“还没呢,小励总带着他们去南城转了一圈,明天还要带他们去见老励董……”
话还没说完,就听斜对面一台电梯发出“叮”地一声脆响,电梯门随即打开,三、四个同事从里头鱼贯而出。
有人见到杨特助,立马走上来与他攀谈。
许云淅见他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与他道了声谢,兀自进了电梯。
回办公室的路上,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原来他临时决定出差不是因为工作,而是为了带姚婧去南城玩……
明天还会带她去见老爷子……
老爷子会是什么态度?会气得暴跳如雷吗?
如果在他与老爷子摊牌之前,她先把位置让出来,会不会让老爷子好受一点?
踌躇片刻,从包里取出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匆匆上了楼。
还有十五分钟,他与两个总监约好的会议就要开始了。
这点时间,对打算离婚的普通夫妻来说,远远不够,但对他们这种无名无实的假夫妻来说,却绰绰有余。
敲响总裁办公室的大门,许云淅的心跳突然就加快了速度。
“进——”熟悉的嗓音隔着厚厚的木门从里头传来,许云淅暗自吸了口气,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端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正凝神盯着电脑屏幕。
几天没见,他头发剪短了,高阔的额头露出来,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越发立体有型。
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太好,眉心紧蹙,面罩寒霜,搭配身上那件深灰色的衬衣,散发着一种冷厉沉郁的强大气场。
许云淅压下心头的怯意,扬声喊道:“哥哥。”
励蓦岑以为是哪位早到的总监,让人进来之后并没有理会。
此时听到许云淅的声音,当即转头朝门口看去。
视线落在小姑娘那张瘦白的脸上时,双眉不自觉地舒展开来,眼底也跟着漾开意外的笑意,“淅淅,你怎么来了?”
说话间,似乎想到什么,他笑意微微一凝,随即抬起手掩在鼻唇处,轻轻咳了两声。
“我来给哥哥这个。”许云淅走到办公桌对面,抽出文件袋里的离婚协议,双手放到他面前。
励蓦岑垂眸看去,见到【离婚协议】四个字时,心底猛地一沉。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小姑娘,满脸都是惊愕。
许云淅并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盯着面前的电子台历,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字我已经签过了,爷爷那里,晚上我会去解释清楚的。
爷爷和哥哥给我的转让协议都放在书房的保险箱里,我都没签过,那些产权证,哥哥记得收好。”
这些话,她早已在心里反复练习过无数次,如今当着他的面说出来,流利得像背书一样,
“关于工作的部分,最多一个星期,我就能把手头全部事情处理好,到时候我会辞职,也会……搬出去。”
说到最后,眼圈又酸又胀,她用力咬住唇内的肉,不让眼泪流出来。
她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励蓦岑脸上的震惊与失落已经散去大半。
他注视着那张苍白的脸,淡声问道:“搬到哪里去?”
“我想……去京市。”
除了江州,京市是她最熟悉的地方。
而且那里企业众多,对知识产权的重视程度也比一般城市要高很多,工作机会自然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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励蓦岑缓缓点了点头,随即翻开协议,飞快地扫过中间几页,然后将视线定在最后她签下的名字上,缓声问道:“能告诉我……离婚的理由吗?”
理由?
许云淅的目光微微前移,落在他戴在左手无名指的素戒上,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轻声回道:“我觉得,结婚,还是……要和喜欢的人结……”
听到这里,励蓦岑喉头一涩,掀起眼皮冷声打断她的话,“所以……你要去京市找喜欢的人?”
诶?
许云淅被他问得一愣。
她眨了眨湿润的眼睛,抬起眼帘,对上那双直勾勾看向自己的黑眸。
那眸子里暗沉沉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她辨不清他的情绪,只感觉到,他好像很不开心。
可他有什么不开心的?
她和他离了婚,他就能娶姚婧了。
就在许云淅疑惑不解之时,面前的男人忽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给了你五年时间,还没喜欢够吗?”
许云淅听得越发迷惑了,她张开嘴,想要问个明白,却见男人拿起桌上的协议,转身塞进侧柜旁的碎纸机里。
窗外暮色渐浓,稀薄阴云之下,闪烁的霓虹将城市装点得分外璀璨。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昏昧的光线里,男人就着碎纸机机械的声响,绕过办公桌朝她走来。
男人的步子迈得不紧不慢,一如他的语气,平静得似乎不带什么情绪,可那双望向她的狭长双眸里,却写满了坚定与执拗,
“许云淅……”他低低唤她一声,尾音落下,步子正好停在她身前。
男人优越的身高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阴影。
一种自上而下的压迫感连同清冽的薄荷气息一起侵袭而来。
许云淅忽地想起,那天晚上被他扣着手腕压在床上热吻的画面,心跳陡然失序。
她侧眼避开他的视线,往后退了一小步。
却见身前的男人往上一步,将刚刚拉开的一小段距离瞬间填满。
放在腿侧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她抬起右脚,正想再往后退,右手的手腕忽地一紧。
她动作一顿,垂眸看去,就见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圈在她的腕上。
温热的体温从他手心传来,她心口微微一缩,下一秒,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许云淅听得一头雾水。
她将视线转回励蓦岑脸上,困惑地问道:“什么……意思?”
从“还没喜欢够?”到“轮到我”,她一句都没听懂……
“我的意思是……”
男人松开她的手腕,左手温热的手指沿着她的掌心缓缓下滑,一点一点钻进她的指缝间,与她十指紧扣,“我不想和你离婚……”
说话间,右手徐徐抬起,掌心贴住她的下颌,大拇指的指腹轻揉她丰润的下唇,目光牢牢锁住她的视线,缓声补充道,“一辈子都不想。”
最后一点天光被夜色吞没,五彩缤纷的霓虹灯从窗外透进来,投下不停变幻的黯淡色彩。
许云淅仰着头,怔怔地瞧面前的男人。
他背对着窗,立在光影照不到的办公室中央,他的神色隐在昏暗之中,唯独一双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亮着明灭不定的光。
一种做梦般的恍惚感从心头涌上来,她眨了眨眼睛,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该不会怕老爷子生气,所以想要一边和她做假夫妻,一边又与姚婧做真夫妻吧……
她难以置信地开口,“那姚……”
男人的大拇指还压在她的唇珠上,她一张嘴,唇瓣受到阻碍,不得不停下来。
励蓦岑的注意力霎时间被指腹吸引,那柔嫩的触感让他想起那晚甜软又酣畅的吻,心神不由地狠狠一荡。
喉头不由自主地滚了滚,他定了定神,放下贴在她唇上的手,哑着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许云淅抿了抿唇,小声问道,“姚婧会同意吗?”
励蓦岑没听懂她的话,,歪了一下脑袋,茫然地问道:“关姚婧什么事?”
许云淅也糊涂了,愣了愣,反问道:“你不是……喜欢她吗?”
“我喜欢……姚婧?”励蓦岑被她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音量不自觉地抬高,“谁说的?”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五年来,深深扎在许云淅心底的认知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她沉默一瞬,垂下眼帘回道:“大家都这么说……”
“都有谁?”诧异过后,励蓦岑直觉这件事不简单,嗓音沉下来,压着追根究底的薄怒,问道,“他们怎么说的?”
许云淅察觉到他的语气变化,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有点不敢出口。
她意识到,自己恐怕误会了他和姚婧的关系。
可转念一想,要是别人说的那些八卦不可信,可姚婧自己说的呢?
五年前,他为了逃避与她订婚,喝醉酒闹了一夜,总是真的吧?
更何况,他还一直戴着那枚戒指,即便与她领了证,依然舍不得换掉……
想到这里,许云淅顿时又有了底气。
她将从前听到的那些传闻,像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地全都说给他听。
从高中为了追求优秀的学姐,奋起学习,到两人一起在国外创业,再到因为回国而分手,却依然戴着婚戒隔空示爱。
说到这里,她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举到面前,借着暗弱的光,看向套在他无名指上那枚闪着微弱碎光的戒指。
励蓦岑顺着她的视线瞥了眼指间的戒指,随即看向她的眼睛,问道:“所以,你以为姚婧这次回国,是来跟我复合的?”
许云淅默默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地来找我离婚?”
许云淅又点了一下头。
“许云淅……”励蓦岑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的耳朵,“你耳根子怎么就这么软?”
男人的指尖一碰到她的耳朵,一阵细痒就像排着队的小蚂蚁钻进她的耳道,她无意识地轻哼一声,缩起肩膀避开他的手。
励蓦岑眸光一顿,微屈的手指停在她的脸畔,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
他原本以为,她是因为被自己之前的孟浪吓到,才来找他离婚。
毕竟,当初他是借着“了却老爷子心愿”的理由,骗她去领了证。
怕她看穿自己的企图,婚后他一直小心恪守界限,从不敢轻举妄动。
却不想那晚,借着酒劲暴露了本性……
虽然她在微信里说“没有生气”,但他知道,她肯定被自己吓得不轻。
她一直把他当亲哥哥看待,他却对她做出那种事……
那晚他后悔得一夜没睡。
想找机会当面和她道歉,却又担心她更加害怕自己。
思来想去,只能用工作来逃避。
期望时间冲淡她脑海里的糟糕记忆,再慢慢修复和她的关系。
可眼下看来,她产生离婚的念头,却是因为……
姚婧。
连日来积聚在心头的阴云霎时间消散开来,励蓦岑放开许云淅的手,手掌扣住她的腰身,将她一把提到了身侧得办公桌上。
小姑娘像只受惊的猫,嘴里冒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一双惶然不安的大眼睛睁得滚圆。
直到坐上桌沿,她才反应过来,可那双眼睛还是圆溜溜地瞪着,眼底写满了惊诧与不解。
那模样可爱极了,励蓦岑忍住将她拥进怀里狠狠爱抚的冲动,双臂撑在她身体两侧的桌面上,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和姚婧,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男人的脸离得极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
只要她的下巴稍稍往前伸,便能碰上他的唇。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她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后背却碰到了大屏显示器的背面。
怕一不小心把显示器撞倒,她僵着身子,直挺挺地坐在那里不敢动。
下巴也紧紧地收着,视线低垂,小声探问道:“那你的戒指……”
既然话都说开了,她也顾不上矜持,只想把心底的结一次性全都解开,“是为了谁戴的?”
“你说呢?”励蓦岑轻笑一声,捏了捏她的鼻子,“小傻猫儿。”
他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甚至还厚着脸皮,隔三差五地强调他们之间是夫妻关系。
却没想到,她竟然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许云淅眨了眨眼睛。
听他的意思,这戒指……应该是为她戴的。
可在他们刚刚重逢的时候,他就已经戴在手上了……
许云淅不解地眨了眨眼,忽然想到旁的事,又问:“那你前几天,为什么不回来住呀?”
小姑娘的声音软软的,语气里全是单纯的困惑。
励蓦岑垂下眼眸,低声说道:“我不敢回去,在隔壁房间凑合了两个晚上……”
许云淅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不敢回去?”
她不是发消息告诉过他,夏妍已经走了吗?
“怕你……”励蓦岑顿了两秒,随即掀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讨厌我。”
许云淅愣住了。
窗外的灯光不停变幻,身前的男人半边脸被昏暗的彩光照亮,另半张脸隐在暗影里,她看着他那只流转着光影的眼,摇着头说道:“我没有讨厌你。”
那柔糯的嗓音好似绵润的春雨轻轻落在他的心头。
男人抬起手,将她落在耳畔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擦过幼嫩的皮肤,停在她的耳畔,柔声问道:“那喜欢吗?”
小姑娘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一瞬之后,纤长的睫毛眨了两下,随即低下头,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仿佛有一簇绚烂的烟花在心头绽放,励蓦岑抬起她的下巴,对着那双诱人的唇倾身吻下去。
却在两唇即将相触的瞬间,他忽地停下动作,转而抬眼看向她的双眸,低声问道:“淅淅,让我亲一下好不好?”
男人的语调轻柔缱绻,上扬的尾音透着几分哄人的味道,在被暗影笼罩的安静空间里,听着分外勾人。
许云淅抿了抿唇,随即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
双唇相接的那一瞬,她的心尖像蝴蝶的翅膀,轻轻地颤了一下。
不过短短一秒,她便要后撤。
却不想身前的男人忽地压过来,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将她禁锢在怀里,热切地封住她的唇。
一个长长的吻结束,许云淅浑身绵软地靠在男人的怀里,两只细长的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在了他的肩头。
两人的呼吸都有些不稳,她等那激烈的心跳渐渐慢下去,才抬眼看向身前的男人。
他的脸模糊不清,眼神也看不真切,她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问道:“哥哥,我不会在做梦吧?”
男人笑着蹭了蹭她的鼻尖,问:“在梦里,我这样亲过你?”
许云淅摇头,“在梦里,哥哥总是拿背影对着我,越走越远,然后消失不见……”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似乎担心他又一次走掉,她环住他的脖子。
借着窗外的光,励蓦岑看到小姑娘的右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心里酸酸胀胀的,他将许云淅搂进怀里,下巴蹭着她的发顶,语气温柔而坚定,“哥哥保证,以后绝不会再走了。”
鼻子酸酸的,许云淅忍着泪,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小声问道:“真的吗?”
“真的。”
男人的声音传进耳朵,胸口仿佛被又软又暖的东西填满,湿润的泪意从眼角渗出来。
“那淅淅呢?”男人抬起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还要去京市找喜欢的人吗?”
许云淅抿着唇,笑着摇头,“京市没有我喜欢的人。”
励蓦岑扬眉追问:“那你喜欢的人在哪里?”
她微微仰起脸,带泪的目光迎着男人的视线,嗓音不自觉变得轻柔起来,“在江州。”
男人却还盯着她问:“江州哪里?”
许云淅忍着笑,伸手点了点男人高挺的鼻子,说:“这里。”
励蓦岑这才满意地笑起来,他捉住她纤软的手,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随即低下头,吻上那高高翘起的柔软唇角。
占满整面墙的玻璃窗外,霓虹在深沉的夜幕下流光溢彩。
寂静的办公室里,一站一坐的两道人影紧紧拥在一起,无声又热烈地诉说着深藏在心底的汹涌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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