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泽念问得这么直接,孟宁一时失语,定了定神才说:“不是。”
“那她,”温泽念浓睫微垂,扫了眼放在沙发上的笔记本电脑:“和我穿得一样。”
“艺术来自于生活嘛哈哈。”
她添了个坏毛病。
不知怎么说话时就喜欢在句末加个“哈哈”。
温泽念淡淡“哦”了声,又问:“那赚到钱了吗?”
“赚到了。”要是不产生一定的经济价值,显得这件事更像yy了。
“多少?”可温泽念在刨根问底。
她不说话,温泽念就看着她。
她只得说:“十二块。”
她写了好几篇,只有一篇被录用了。而且录用以后她去看了那篇微博号,最终也没有把那篇发出来,好像最后一关审核时被毙了。
温泽念说:“给我。”
“什么?”她打死也不可能给温泽念看她写的。
但温泽念说的是:“十二块。”
孟宁震惊了。
温泽念说得理直气壮:“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赚到的任何一点点钱,难道不应该都是我的么?”
虽然语气很淡,但孟宁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愉悦。
她咬了一下牙:“你用支付宝么?我转你支付宝。”
“用的。”
孟宁只好把钱给她转了过去。
温泽念说:“我先去洗个澡。”
孟宁说:“好的。”
温泽念又压了压下巴,拎着包往主卧走去。
她给孟宁住的是次卧,并且买的是张单人床。主卧太大也太空了,不放一张双人床显得不合时宜,可双人床那么大,一个人孤单单躺在上面,好像在一片无垠的海面上流浪。
她脑子里反复浮现着那晚她跳进没有尽头的广袤黑海、把手脚发软的孟宁托出水面的画面。
孟宁呛过几口水,医生做过各项检查都说没事,可孟宁现在说起话来嗓子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哑。
她看不得孟宁缩在双人床上、纤薄身姿连床的一角都填不满。
孟宁刚把电脑充上电,便听温泽念在主卧里叫她:“孟宁。”
孟宁走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进主卧。
温泽念看她一眼:“客厅打扫得很干净。”
管理层说话的艺术,欲扬先抑。
孟宁等着她说“但是”。
果然她说:“可我的主卧为什么不打扫?”
孟宁:“因为你关着房门,我以为不方便。”
“可是房门上锁了吗?”温泽念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到市区办事的时候,会过来住吗?”
她瞥着孟宁:“你是想,我跟你一起,住你的房间?”
孟宁吓死了:“我可没这意思。”掉头就往外走:“要不我现在帮你打扫吧。”
“算了。”温泽念说
:“我就住一晚,将就下。”
“那,好吧。”孟宁也不想临近午夜时分真的来打扫,但寄人篱下,客气话还是得说。
她转身准备出去,温泽念叫住她:“那煮碗面给我吃,可以吧?”
温泽念刻意没请家政,体能劳动有助于分泌多巴胺。
因着几天没打扫,她没用浴缸,用了淋浴。
热水冲刷下来,微微呛进鼻腔,令她喉头有点紧,很不畅快的感觉。
她觉得这屋子准备好了一切,甚至冰箱里的姜蒜,和孟宁的内衣裤。
唯一她没留神的一点,可能是她看完主卧后,随手带上了主卧的门。
所以孟宁这么多天根本没开过这扇门。
她认识孟宁的时间线可以拉得很长。无论小时候的开朗,长大后的随和,甚至现在的昂扬,都无法掩盖的一个事实是,孟宁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哪怕你是随手关了一扇门,孟宁都会想,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你不方便叫她看的东西,而体贴的不打开那扇门。
温泽念关了淋浴,拿吹风机吹干一头微卷的长发。
孟宁是个心思很重的人还体现在,她应该一直留神听着浴室里的动静,算着时间去煮的面。温泽念裹着浴袍走出去时,她正站在厨房。
温泽念走过去,她扭头笑笑,唇角很轻的动了下。
温泽念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因为自己现在散着头发。除了她们以往欢爱的时候,温泽念好像永远都盘着精致的发髻,可现在马上都要睡了,她洗干净的头发还要再盘上么?太刻意了。
便听孟宁问:“你卸妆了么?”
温泽念顿了顿:“没有。”
孟宁轻轻笑了声,拿筷尖拨弄着锅里的面。
温泽念问:“我想喝水,水杯在哪?”
“橱柜里,都洗过,你随便用。”
温泽念“嗯”了声,手臂越过她,侧身去拿橱柜里的杯子。
孟宁感到她的发丝扫过来,有点痒。她扬起一只手臂构不成一个拥抱,可她周身的香气环绕过来,像拥抱。
孟宁忍了忍,没躲。
温泽念能看出孟宁的肩紧了下,但大概觉得避开太刻意,便站在原地没动。温泽念拿到杯子其实也就一瞬间的事,她撤回手,孟宁颈边痒痒的发丝和清香的味道便消失了。
温泽念转身去倒水,觉得两人的关系的确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
她们的身体很相熟,甚至她的手臂贴近孟宁,都能引起本能的反应,而她也能感到孟宁香香软软的呼吸,好似会转弯,穿透她的浴袍。
其实把话说开以后,她们的心理更相熟了,而不是像以前刚重逢那会儿,你藏着你的心思,我藏着我的心思。
只是这种相熟太复杂了。就像她十多岁的时候从未理清过,孟宁对她是温柔比较多,还是残忍比较多。她现在也一样没理清,她对孟宁是怨怼比较多,还是喜欢比
()
较多。
人心永远是最复杂的东西。
她可以在生意场上运筹帷幄,可她理不清人心。
她觉得孟宁对她也是一样。也理不清自己对她是愧疚比较多,还是喜欢比较多。是想逃避比较多,还是想接近比较多。
甚至,孟宁对她又有没有一点点怨怼呢?怨她把自己从海里捞出来,让自己继续去打人生这场很难很难的通关游戏。
这时孟宁在身后说:“面好了。”
温泽念淡淡的“嗯”了声。
孟宁把面端到餐桌,温泽念拢拢头发,又把一边长发掖到耳后,在餐桌边坐下。
孟宁本想说“那你吃吧,吃完叫我出来洗碗”,又觉得不太好,跟在刻意躲人家似的。
虽然她是想躲,但不能叫人家瞧出来。
她就在餐桌对面坐下了。
也不看温泽念,两只手肘搁在餐桌上,手指交叉扣在一起,一会儿右手拇指压在左手拇指上,一会儿左手拇指压在右手拇指上,像在玩什么永不终结的叠叠乐游戏。
温泽念本来想,要是孟宁敢开口说要走,她一定叫孟宁老老实实的坐这儿。
但孟宁这会儿自觉的坐了,她又有那么一点点不忍心,有些想开口说你要是实在不自在,就先回房吧。
她吃着面,瞥了对面的孟宁一眼。
发现孟宁微低着头,在看她投射到餐桌上的影子。
孟宁觉得自己对温泽念的感觉真的很复杂,本以为自己一味想逃开,等真坐到温泽念对面了,她又发现不只是这样。
无论是她十多岁对温泽念的作为还是温泽念把她从海里捞起,这两件事都让她在面对温泽念时无比难堪,想要逃离。
但温泽念的手臂贴过来,又或者温泽念浑身散发着淡淡馨芬、坐在她对面吃一碗面,又让她的身体本能被吸引,好似受到了某种抚慰。
因为温泽念是最了解她过去的人,所以是她迫不及待想要逃开的人。可也因为温泽念是最了解她过去的人,所以又是她唯一真正可以靠近的人。
她的理智在叫嚣退缩。可身体在渴望拥抱。
她竟然在无耻的想,她想温泽念抱一抱她。
她在那片广袤无垠的黑海沉浮时,其实,很害怕。
说这“无耻”并非因为她的拥抱后藏着情欲,她一点都没有。她只是觉得话说开后,她自己应该对温泽念只剩满心愧疚,却还渴望温泽念来抚慰她。
她就盯着餐桌上温泽念的影子,披在肩上的长发散落成好看的形状。
直到温泽念说:“我吃好了。”
她突然一说话,孟宁肩膀一抖,像是从睡梦中倏然惊醒而面对人间无措的那种抖。
温泽念好像在对面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但这也可能是孟宁的错觉。
因为温泽念的下一句话是:“明天去游乐园么?”
孟宁抬起头,一脸惊恐的望着她。
温泽念好似满意这样的
效果_[,我就当你是觉得人多,那我把游乐园清场……”
“等等。”孟宁声调微颤了颤:“我什么时候说我不去了?我要去的。”
温泽念幅度很小的点了一下头,站起来往主卧方向走,走两步又停下垂了一下眸:“你看我干嘛?”
“哦。”孟宁赶紧收回眼神:“没什么,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假客气一下,说你来洗碗。”
“我为什么要假客气?”温泽念说:“因为你已经还了我十二块钱么?”
她走了。
孟宁牵牵嘴角,站起来去洗碗。
不客气好啊,不客气好。
她就是生怕温泽念对她客气,对她小心翼翼。
温泽念回到主卧的时候,觉得那种嗓子发紧的感觉还没消褪,依然不畅快。
这碗面味道着实一般,吃得她有些生气。
孟宁做饭手艺整体都挺一般的,因为时央从小把她照顾得太好了,她是到时央生病以后,才突然一下子什么都要自己来。这种不太好的手艺让温泽念生气,让温泽念不断想起孟宁当年是如何用自己的“拥有”,来反衬她的“贫瘠”。
可孟宁坐在她对面,微低着头,她一叫,孟宁的肩不受控的一抖。
也正因为她是最了解孟宁当年的“拥有”的人,才明白孟宁受到了怎样的重创。
孟宁当年拼命想要留下的时央,最终还是以一种更为残酷决绝的方式离她远去了。孟宁是不是内心深处觉得,这是命运对她的一种必然的惩罚。
孟宁觉得,时央所有的不快乐,时央所有的病与痛,都是因为她。
五年了,孟宁挣扎过,努力过,在最类似天堂的地方尝试接近阳光过,可她放不过自己。
温泽念的怨怼和心痛并存,让她说出了那句极不理智的话:“明天去游乐园么?”
其实温泽念很笨拙。
她下意识的反应是,游乐园是个让人开心的地方。至少在她一次都没去过游乐园的童年里,她曾向往过,游乐园是个让人开心的地方。
按规定来说,在孟宁做第一次心理评估前,她其实不该带孟宁出门。
但,既然有她相陪。
小小的破戒一下吧。
每天的药效让孟宁的睡眠很规律,睁眼时,恰看到晨曦透过卧室的窗帘。
她本想起床,又想了想,啊,要死。
温泽念要带她去游乐园。
为什么啊?是因为她每天笑得还不够多么?那她可以每天哈哈哈的笑,嘿嘿嘿的笑,单手侧空翻着笑。
哦不好意思,最后一个她做不到。
她望着天花板,让自己陷入一秒面无表情的空洞。
赖了许久的床,她心怀侥幸的想:温泽念怎么没来叫她?是不是临时有工作已经走了?
她轻手轻脚的起床,轻手轻脚的打开卧室门。
()
侧耳一听,主卧和客厅里都静悄悄的。
她开始相信那个猜测了:嗯,温泽念应该已经走了。
走出卧室,温泽念坐在沙发上,腿上放着一些文件正在看,甚至没抬头瞧她一眼:“,孟宁。”
一大早就化好妆了,全妆,穿着深灰条纹西装西裤,扣子不在中央而往一边腰线蔓延,所以不用腰带也能束出好看的腰线。
孟宁说:“早,你还在啊哈哈。”
温泽念放下文件,这才抬眸瞧她一眼,大地色眼妆加唇膏理性又清淡,好像要去游乐园视察:“你不用急,没睡够就再回床上躺会儿,晚点出门没关系,如果游乐园打烊,我可以找人……”
“睡够了睡够了。”孟宁一边说一边赶紧去洗漱。
拉开衣柜,孟宁挑了件衬衫和牛仔裤。她本来想穿t恤,又觉得自己穿得休闲会反衬出温泽念一身打扮过分正式,会不会引来很多人看温泽念。
或许温泽念根本不在意。但孟宁从小就是这样,总是想很多。
她也不用化妆什么的,很快走出房间叫温泽念:“我准备好了。”
温泽念放下文件,扫她一眼:“嗯。”
嗯什么?
温泽念淡淡“嗯”一声,让她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身穿得很好看。
温泽念站起来,没拎包,很随性的就带了手机和车钥匙:“走吧。”
她忍不住想问,那温泽念今天不工作了啊?多耽误时间啊。
结果她犹犹豫豫的没开口,倒是温泽念说:“对了。”
转眸看她一眼:“那你今天不能写了,损失惨重。”
讽刺她!
讽刺她昨晚只给温泽念转了十二块钱!
吃人嘴短就是这个道理,孟宁又心痛了一下:几十万,为什么,都捐了?
温泽念带她下到地库,拉开那辆迈巴赫的门,孟宁自觉坐到副驾。
车开出地库时,温泽念扫一眼,看孟宁搁在腿上的指尖微蜷了一下。
说起来,这是孟宁被从海里捞出来后,第一次真实的面对这世界。
在医院的病房里不算。在密闭的高端公寓里也不算。甚至出院时她坐在温泽念的车上,脑子因某些药效没退晕乎乎的也不算。
孟宁好像拿着一个无效的手柄,觉得自己早已退出游戏,倏然又被拉回了界面以内。
出地库的一瞬阳光猛然洒落,孟宁很不习惯的眯了一下眼。
温泽念伸手把副驾的遮光板给她放下来。
孟宁刚要说什么,温泽念又顺手把驾驶座的遮光板放下来。
她动作太自然了。好像帮孟宁放下遮光板真的只是一顺手的事。
阳光被挡了一道,好像直冲的水柱变成了轻柔溅落的水花,光斑洒落在孟宁脸上,暖暖的,甚至痒痒的。
她微低着头适应了一会儿,才扭头向车窗外看去。
这世界很熟悉,可是
好像又很陌生。
陌生是因为,温泽念这高端小区附近,都是些她平时不逛不看不买的店铺吧哈哈。
这时温泽念把车停在路边,孟宁扭头看她一眼,她说:“你能下车去帮我们买一下咖啡和早餐么?()”
孟宁又看看路边,一家原木装修的咖啡店看起来很高级的样子,和她曾带温泽念去过的旧楼边的咖啡店一点都不一样。
孟宁说:我没钱。?”
总共就十二块。
还都给了温泽念。
温泽念掏出手机点了两点,叫她:“接受。”
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温泽念加了她的微信。
看来要给她发红包。
温泽念这种长居国外的友人对国内电子支付就是不了解,其实她想提醒一句,支付宝也可以转账。可又一想,她在温泽念面前好像不该有那么多意见。
又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她想要加温泽念的微信。
让她跟这个世界的牵连,再多那么一点点。
她点了“接受”,温泽念没发红包,直接给她开通了亲属卡。
又道:“很遗憾,亲属卡有消费上限。不然的话,想知道我会把额度设成多少么?”
“不想。”孟宁不想听到资本主义那刺激人心的万恶数字,果断开车门下车。
站到真实地面上的一瞬,她恍了一下神。
她觉得温泽念这招很妙,她都没来得及去犹豫、纠结、反复。她与这真实世界再度产生链接的瞬间,就在她这样的躲避下,甚至没有任何准备的发生了。
她并不知道,驾驶座上的温泽念,在扭头望着她的背影。
她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向咖啡店走去。
进了咖啡店才发现,她没问温泽念要喝什么以及吃什么。
恰好温泽念给她打来电话:“你怎么不问我吃什么?”
温泽念的声音每次透过电话听起来都会更加好听一点,因为电话会放大她声音里的雅致感。
“嗯对。”孟宁问:“你吃什么?”
温泽念:“有些什么?”
复古装修的咖啡馆里用小黑板了一遍。
温泽念:“你呢?你吃什么?”
不是吧,温泽念看起来不像是个选择困难的人吧。
孟宁说:“美式吧,加单片吐司。”
这俩最便宜。
温泽念说:“我要热拿铁,加牛油果三明治。”又说:“你和我一样。”
那还问她干嘛啊!
孟宁吃人嘴短,只能在心里默默吐槽,恰好这时排到了她,带棒球帽的女店员问:“请问需要什么?”
电话里温泽念还在说:“加两倍奶,不加糖。”
孟宁一边听着电话里温泽念的声音,一边跟店员说:“两杯热拿铁加两倍奶不加糖,两个牛油果三明治。”
()
电话里温泽念又说:“打包。”
孟宁捏着手机对店员说:“打包。”
店员说:“好的。”
孟宁说:“我要扫码付款了,挂了。”
电话里温泽念也说:“好的。”
孟宁挂断电话,扫码付款。
然后想:就这样发生了。
她第一次重新踏入这个真实的世界。第一次跟除了医护管家、温泽念、祁晓以外的人发生对话。
哪怕只是一次简单的点单。
孟宁不知道温泽念的这个电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她也不知道温泽念是不是理解了这次点单对于她的意义。
她好像从一个废号,转为完成了第一个任务,又重新拿到了这世界的入场券。
直到店员叫她的号码,说:“餐好了。”
孟宁过去取了,纸袋沉甸甸的,透着微热。
她上车,把一杯咖啡递给温泽念,又把纸袋里的一个三明治递给温泽念。
温泽念先端着咖啡抿了口,口红在白塑盖上印出的唇形很好看。温泽念又咬了口三明治,然后暂且包起来放下,先发动车子,嘴里说:“go。”
孟宁提醒她:“你说过早上好了。”
“是吗。”温泽念淡淡的应。
孟宁低头咬一口三明治,然后想起来,她第一次帮温泽念买咖啡时,温泽念对她说“go”,并不意指“早上好”,而意指“可爱的早晨”。
温泽念是在说她今天,度过了一个可爱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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