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有些微弱的声响。
听过去,像是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极其低微,听着像是隔着一层水。
他挣扎这想要听清,那声音越来越大——
“钟明!”
他骤然睁开眼睛。看到了马修的脸。他的视线倒转着,青年绿色的眼睛像一汪湖水,注视着他。
钟明感到一阵眩晕,意识到自己正仰倒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地面,两条腿搁在石阶梯上。他怎么会躺在这里?
钟明感到疑惑,伸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手掌骤然沾上一片湿冷,他抬起手,刺目的红色撞入眼中。
地上全都是血。
“!”钟明睁大眼睛,呼吸微乱,腿一软又要摔回去。幸好马修及时拉住他,抓着他的手臂,将钟明从地上拽起来站好。
钟明两腿虚软,半个人都靠在马修身上,盯着地上的血。脑中闪过一些碎片,他昨天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后脑重重撞在坚硬的地面上,剧痛瞬间让他晕了过去。
我没死吗?钟明想着,神色恍惚。
“别慌。”马修低沉的声音响起,他一只手按住钟明的肩膀,拉起他的右手腕,引导他去摸自己的后脑:“你摸摸看。是不是没有伤口?”
手指触到头发,确实没有摸到伤口。钟明略微冷静,疑惑到:“……怎么会没受伤?”
从那么高的台阶滚下来,居然一个伤口都没有?
马修松开握在他的手腕,右手依旧安慰似的按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真没想到”
“什么?”钟明还不是很清醒,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马修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谁在那里?”
就在这时,一道冷厉的女声传来。钟明看去,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自走廊后走出,是女管家玛丽。她苍白干瘪的脸自阴影中浮现,看着他们,视线扫过地上的一滩血,皱起眉头:
“发生了什么?”
钟明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玛丽夫人那双冷灰的眼睛回答不出来。
马修先开口替他回答:“他遇到了夫人,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夫人?钟明愣住。心中刚刚产生疑惑,恢复运转的大脑却立即调出一个画面。
那是一只由楼梯顶部缓缓向下爬行的巨大蜘蛛。它通身呈黑色,从头到尾绕着荧粉色的光圈,细长弯折的蛛腿像一张巨网搭在台阶上,八只眼睛分别看向不同的方向。
钟明睁大了眼睛。终于想起来,他是被那只蜘蛛吓到,脚滑从楼梯上跌了下去,摔到头晕倒了。
玛丽夫人似乎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理由,眉头一皱,视线又转向钟明:“你半夜为什么还留在外面?”
钟明敛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道:“我……我在擦台阶。”
玛丽夫人的眉头皱的更紧,薄唇上下一碰,声音不大,气势却迫人:“昨天一大早就安排的事情,你一整天都没做完?”
闻言,钟明像是被她严厉的态度吓怕了,头埋得更低,嘴唇嚅喏两下,像是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马修在旁边解释了一句:“应该是有人找他麻烦。”
玛丽夫人显然不吃这一套,但她刚张开嘴,马修就又道:“夫人,你看看这个。”
他伸手,撩开钟明身上的西装外套,里面的西裤已经在台阶上磕破了好几个口子,然而其下的皮肤白皙光滑,没有一丝伤口。
玛丽夫人的脸色骤然一变,眉尾一跳,又看了地上的鲜血,神色几变,最后视线回到钟明身上,眼神像刀子,一寸寸滑过他的脸。
“真没想到是你……”她拧了拧唇角,嘟囔了几句,后半句声音低下去,抬头看了眼马修,转过身去:“你把他带着吧。“
“是。”马修应声,示意钟明跟上。
钟明偏头看了眼地面上的血迹,小声道:“我把地上的血擦了吧。”
“不用你管。”
马修言简意赅,钟明只好跟上。一转眼,玛丽夫人已经转过走廊,不见踪迹。钟明跟在马修身后,抬眼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冒头,然而心中百转千回,到嘴上却一句都没问出口。昨天他已经吃了嘴快的教训。
他们穿过复杂蜿蜒的走廊,延伸到某个房间前。马修在门前停下,钟明跟着顿住脚步,看着面前的青年偏过脸,碧绿的眼睛微微闪烁:
“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钟明掀起眼皮,小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
闻言,马修弯了弯眼睛,唇角牵起一点微不可查的笑容:“这么听话?”
钟明低着头没说话,感到自己的头顶被轻轻摸了两下,马修转过身,推开门。
“吱呀——”
一道亮光打在林佟眼睫上,他抬起头。门后是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壁炉中烧着柴火,驱散了清晨的阴冷,阳光从花窗中照进来,洒落在厚实的地毯上。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长餐桌,桌面上摆着一篮子面包,一大份熏肉拼盘,还有一只玻璃壶,里面盛着满满的新鲜牛奶。
空气中飘散着食物香甜的气息,和拥挤阴冷而满是霉味的地下室天差地别。
饶是定力好如钟明,在被饿了一天后,闻到食物的香气也差点口水都流出来。
“坐吧。”
玛丽夫人坐在上首,鼻梁上架着一副单片眼镜,膝上摊开一张报纸,头也没抬地说。马修点头,坐到餐桌旁,钟明跟着坐在他旁边,抬起眼,一下跟对面的一双秀丽的眼睛对上视线。
餐桌旁除开钟明一共坐了四个人,玛丽夫人与马修,一个身材胖胖,看起来很和蔼的中年女人,另外一个身材高大,带着金丝边框眼镜的斯文男人,最后是正巧坐在钟明对面的一位小姐。
之所以用小姐形容她,是因为这个女子格外年轻,柔顺的金发搭在肩上,眼睛碧蓝,穿着一条宝蓝色的丝绒裙装,扣子和玛丽夫人一样扣到喉咙下最后一颗,身上有股严肃高傲的气质。
钟明看着她,心想这应该就是基督徒玛丽夫人最欣赏的那种女性。
这些就是‘上层’的仆人了。
众人显然对突然出现在餐桌上的钟明很好奇,他们的视线一下一下往这个亚洲面孔的青年身上扫,等待着玛丽夫人的解释。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哗啦’一声叠起报纸,站起来,拿起桌上的铃铛。
随着叮铃一声,桌边的人们不约而同地低头敛目,双手交握。
钟明一愣,明白过来,这是基督教里的饭前祈祷。而更奇怪的是,在他听到那声脆响之时,身体已经自发地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这是为什么?钟明闭上眼,心中疑惑,但是双手却自发地交握放在身前,摆出祈祷的姿势,清晨的鸟叫声自窗外传入,他与其他仆人齐声道:
“阿门。”
钟明带着心中的茫然,缓缓睁开眼,发觉玛丽夫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嘴边紧绷的竖纹淡了不少。
“看来你也同样信仰上帝?”
她开口道,语气罕见地柔和了些。
钟明一愣,他记不清自己前世到底有无宗教信仰,于是谨慎地没说话。
玛丽看他呆愣样子,脸色又冷了回去,嘴唇翁动嘟囔了两句。
她看得明白,这个眼角眉梢带着媚意的青年祈祷的姿势是所有人当中最标准的,可惜人太钝,像只木头,不讨人喜欢。
“吃饭。”
她简短地说。
钟明忍了两秒,等到桌上有人拿刀叉,才伸出手,自框中拿出一只面包咬了一口。甘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和楼下硬的能砸穿窗户的黑麦面包完全不是一回事。
饱汉不知饿汉饥,钟明极为珍惜地吃完了手中的面包,又吃了一块滋滋冒油的香肠,喝了满满一杯香甜的牛奶,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他吃饱了,于是放下刀叉,与碗盘相击传出清脆的声音。马修回过头,嘴里还塞着半块面包,惊异地挑起眉锋:“你就不吃了?”
钟明点点头:“我吃好了。”
马修做了个夸张的表情,眼角眉梢带着年轻人的肆意,打趣道:“怪不得瘦得像只兔子。”
说罢,他又回去埋头苦吃。马修长手长脚,盘子里的还没吃完就伸手继续去拿别的,玛丽夫人看着他的样子直皱眉,轻啐一口。
“吃饭也没个没吃相。”
马修看她一眼,混不吝地笑了一下,照样低头大口朵颐。
钟明暗暗观察,发觉上层仆人之间的氛围算得上是融洽,更贴近正常的同事关系,和下层仆人宛若丛林野兽般的紧绷气氛完全不一样。
至少看起来,上面的仆人是正常人,下面的更像是——
钟明脑中闪过杰克的凶光曝露的眼睛,想到一个贴切的词,亡命之徒。
不久后,众人纷纷放下刀叉,马修一抹嘴,将脏方巾拍在桌上,打了个饱嗝。玛丽夫人再次投来嫌恶的目光,她放下报纸,直起身向外走。
这时,那名坐在餐桌末尾的斯文青年突然抬头:“夫人,他是谁?”
话里自然指的是钟明。玛丽夫人脚步一顿,偏头留下一句话:“新来的男仆。”
说完人就消失在门外。然而,因为这句话,众人看钟明的眼神却更加奇怪。
“……我们这儿从来没有新来的。”
许久后,那个戴眼镜的男仆硬邦邦挤出一句话。钟明抬眼看去,那眼镜男仆伸手颇为不自然地扶了扶镜框,避开了视线。
“凡事总有第一次。”马修淡淡地说。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那人却立即火了,唰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脸型消瘦,鼻子高挺,看起来有些阴鸷。镜片后的眼睛盯着马修,从嘴唇里挤出几句话:
“马修,你以为你还能嚣张多久?等冯唐回来——”
“陶。”马修抬起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这跟冯唐没关系。”
被称为「陶」的男人显然不是这么想。他看着马修,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视线在马修和钟明之间来回转,嘴角讽刺地勾起。
钟明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电视剧里的恶毒反派,他低下头,避开男人的目光。
然而这个动作像是证明了什么,陶脸上的讽刺意味更加明显,他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转头走出去摔上门。
“砰”的一声,震天响。钟明抖了一下,抬眼去看马修的脸色,只见他下颌的线条绷紧,嘴唇一动,低声骂了句什么。
对面,那位金发的小姐看了马修一眼,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也站起身走了出去,全程没有要和钟明交流的意思。
通过一顿早饭,钟明也看清,自己在上层的仆人中间不受欢迎。也许是小团体对外来者天生的排斥,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他不知道的原因。
走出餐厅后,钟明回到那个阴暗的走廊里,背贴着墙壁。
就在这时,李逸之正好走出来。他抬起脸,看到靠在墙边站着的钟明,立即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你回来啦?”
他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笑嘻嘻地凑到钟明旁边:“台阶擦完了?”他向后靠在墙壁上:”听说你被夫人吓到地从台阶上滚下来了?”
钟明惊讶地抬头看他。李逸之冲他挑挑眉:“怎么?你当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是白混的?”
他俯下身,凑到青年白皙的耳廓边:“我消息很灵通的。”
钟明看他一眼,微微偏过身拉住青年垂在身侧的右手。李逸之一愣,接着凤眼弯起,脸上刚刚浮现出调侃的神情,就被塞到手上的东西打断。
那是一只香喷喷,还在冒着热气的面包。
”快吃吧。”钟明压低了声音:“别让他们看见了。”
李逸之看着手里的看包,表情震动。脸上神色几变,眼中闪过钟明看不懂的情绪,紧皱起眉头,劈头盖脸道:
“他们的东西你都敢偷拿?你疯了?!“
李逸之脸上的表情很严肃,眉头紧紧锁着,唇角拧紧,一直带着笑意的脸现在看起来分外严酷。
钟明看他一眼,小声说:“没关系的。”
不知为何,他对自己偷鸡摸狗的技术有种没来由的信心。刚刚他出手,桌上绝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
见李逸之还是不说话,钟明低声说:“快吃吧。等会被其他人看见就不好了。”
李逸之定定凝视他两秒,无法,只能低下头,两口将面包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脸上神情顿住,怔怔地说:
“……这才算是面包啊。”
说罢便埋头苦吃。钟明看着他吃,默默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摊开,里面包着两个油爆爆的香肠,递到李逸之面前。
李逸之被香得说不出话来,几口将香肠塞到嘴里咽下,仰头长出一口气,神色怔松:“……我老李这辈子算是够本了。”
钟明看他,嘴边带上一点微弱的笑意。李逸之偏头看着他,冷下脸:“还笑!这件事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钟明看出他狐假虎威,笑了笑,没有接话。李逸之作势要去揪他的脸,然而就在两人打闹之时,楼梯处传来脚步声。
一张粗犷的面孔自黑暗中浮现,眼睛立刻盯住钟明:
“喂,新来的。”
钟明转过头,便撞见杰克的狰狞的面孔。白种人高大似熊一般的身体挡在他面前,黑影自上而下投在他身上。
“你居然敢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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