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逃离

    沈瑱眉心一颤。接着移过视线, 看了眼旁边的匡天佑。

    匡天佑面色苍白,在他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移开了视线,但很快又故作镇定般地看回来。

    沈瑱微微眯起眼睛。匡天佑的眉尾微微颤了颤, 看起来比刚才还要心虚。

    他们的互动被钟明尽收眼底。看起来匡天佑没有把副本通道的事情与团队共享。或者说,他自己也知道当年他在副本里做的事情不地道,如果说出去,恐怕再没人会愿意和他这种人一起进副本。

    毕竟团队伙伴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匡天佑废就算了, 还心性狠毒,竟然在最后一刻抛自己的队友。这件事情要是说出去, 估计沈家根本不会答应和他合作。

    沈瑱也看出来他不对劲。但现在不是追究的好时机。

    他收回视线,看向钟明。

    他没有问钟明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这种愚蠢的问题。而是道:“我必须要确认公爵是否死亡。”

    闻言,李逸之皱起眉。而匡天佑动作一顿,也看向了钟明,他也想知道公爵到底有没有死亡。

    钟明抬起眼, 看向沈瑱:“确认?”

    他向左让开半步, 露出背后的木门:“你想亲自去确认一下吗?”

    沈瑱一愣,看了眼木门, 眉头缓缓皱起。

    他当然不可能进去。两个比公爵级别更低的怪物就让他死了一回,如果公爵没有彻底死透,或者还有行动的能力,他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就算公爵真的死了……他也不知道这种级别的Boss会不会留了什么后手。

    他是沈家的正经血脉。家里的人送他进来已是冒了不小的风险。可也不是真叫他来送死。

    见他顿在原地没有动作, 钟明抬头,看向沈瑱:“我没有证据证明他已经死了。” 他用平静的声音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再拖下去, 琼和艾伯特迟早会产生怀疑。”

    沈瑱神情微顿。钟明看着他,接着说下去:“他们一直在找你。就算他们不会去公爵的书房……早晚也会到这里来确认我的情况。”

    “如果我们现在不走——”

    听到这里, 沈瑱眸色一沉,接着断然道:“我们走。”

    下了这个决定后,李逸之去把艾琳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些许,让她能够自己走。沈瑱拿出枪支,将枪膛中填满子弹。几人之中只有匡天佑对这个决定有些许疑虑,当李逸之开始摘除门上的禁制时,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等等。” 匡天佑神色有些犹豫:“我们……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李逸之手上的动作一顿。他转过头,看向匡天佑,在背光的角度里眸色一片深沉,额角青筋蹦出,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动手将他的头拧下来。

    饶是强撑如匡天佑,也不禁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脚下后退半步。

    然而这时,钟明回过头,视线第一次落在了匡天佑脸上:

    “怎么。” 他问:“你想留在这儿?“

    匡天佑一愣。钟明虽然表情平淡,语气中似是还略带嘲讽,但他至少宁愿看自己了。这话在匡天佑心中徘徊几遍,虽然语气不太好,但这难道不是要故意激怒他,让他也跟着一起离开的意思?

    “家明。” 匡天佑双眼亮起,颤声道:“你关心我?”

    李逸之眉尾抽搐。澎湃而出的愤怒被生生忍住,露出吃了屎的表情。

    钟明没有回答他,垂眼转过头。

    匡天佑将他这幅冷淡的模样译为心里还憋着气,但是他不在意,钟明还肯关心他,这就已经足够了。匡天佑双眼中又燃起希望,急忙抬脚想跟上钟明。

    钟明停住动作,微微偏过头:“别跟着我。”

    匡天佑顿住动作,像是失了神志:“你、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钟明看着他:“我要出去引开艾伯特和琼。你也去?”

    匡天佑愣住:“我——”

    钟明回过头,推门走了出去,淡声道:“等我信号再出来。”

    匡天佑愣愣地待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大门关上。这时,他背后传来一声嗤笑。

    他转过头,便见李逸之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 他不用刻意改变语气,光从姿势语气上就透着股嘲讽,他抬起下巴,朝大门的方向指了指:“你倒是去啊?”

    匡天佑面色一滞,但很快缓下神色:“我现在出去就是给家明拖后腿。”

    似乎是因为在众人面前跪都跪过了,匡天佑也没了心里负担。反而还有几分引以为豪般地挑了挑眉:“家明关心我,一定不想让我受伤。”

    李逸之骤然沉下脸。他恶心匡天佑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

    钟明一不在,匡天佑就又硬气了起来。他朝着面色难看的李逸之冷哼一声,转身自顾自站到角落里去了。

    艾琳的眼珠在他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李逸之看她眼,实在被烦得不行,勉为其难地将他嘴里的布拿出来。

    “咳、咳——” 艾琳咳嗽几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连珠炮般道:“哥,你跟那小美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要去干什么?我们能出去吗?”

    她虽然恨李逸之,但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人,一切为自己的性命为先。现在她算是看出来了,现在的情势已经变了,匡天佑就是个软脚虾,这个姓钟的小美人才是个狠角色,竟然连那个公爵都放到了!

    艾琳急切地说:“他要救我们出去?靠不靠谱啊?”

    李逸之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他是靠谱的……但是你能不能出得去,那就另说了。”

    艾琳闻言一愣,接着明白过来李逸之是指的是什么,立刻耷拉下眉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你怎么能这样?!我也要出去!你敢丢下我?!我也要出去!!”

    她虽然已经三十有着余,哭起来却还像个小女孩,就差没有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了。

    李逸之根本懒得看她。艾琳见他表情冷漠,心一横,作势要往地上躺。李逸之这才看过来,眼睛一瞪,喝道:

    “你敢?!” 他低声喝道:“给我滚起来。”

    艾琳这才停止动作,跪着拿脸蹭李逸之的裤角:“哥——你就饶了我吧,我真的知道错了——”

    李逸之紧皱起眉头,将裤腿扯开:“滚开。别拿你的脏脸蹭我。”

    艾琳呜咽一声,努力做楚楚可怜状:“大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我其实不是真心想把你做成活僵的。“

    听到这里,李逸之才冷哼一声,嫌弃地拿眼睛斜着瞥她:“如果你是来真的,你以为你还有命在?”

    艾琳表情一愣,没想到李逸之居然看出来了。但她只怔了一瞬,便挂上了笑容,像只哈巴狗似的继续用脸蹭李逸之的裤角:

    “哥——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她用期翼的眼神看着李逸之,被泪水沾湿成一团的睫毛上下扇动:“那个公爵被弄死了,等出去你就有机会了,是不是?”

    闻言,李逸之眉间一松,手指在上臂上敲了两下,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艾琳见状便知道自己所对了话。顿时加猛火力:

    “我的好哥哥,你就原谅我吧。等出去了我一定帮忙撮合你和嫂子,好不好?”

    李逸之瞥他一眼,神色里的怒色褪去了些:“你懂什么。”

    他淡淡道。

    艾琳闻言,颇为来劲地挑起眼角:

    “哥,这你就不懂了吧。” 她的眉梢妩媚地一动:“你在这个破地方呆了这么多年,再好的宝刀也锈了。我在外面——”

    李逸之敲在手臂上的手指顿时停住,瞥向艾琳,眯了眯眼:“什么?”

    艾琳得意的表情一滞。这么多年过去她都忘了,这位大哥自己风流潇洒,对家中弟妹却管教森严。

    李逸之眸色深沉,然而他还没发作,便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什么,抓起艾琳的头发便往旁边一闪:“轰!”

    下一瞬,一根粗壮的树枝突然破门而入,擦着李逸之的脸颊刺过。

    “啊——!!!好、好疼——疼死了!”

    艾琳被抓得尖叫出声。转眼看到枯枝深深插入宫墙之中,瞳孔微缩,张嘴又想嚎,却被李逸之眼疾手快地捂住。

    “走!“

    李逸之厉声道。

    站在另一角的匡天佑拿手臂遮住额头,赶忙跟上李逸之:”什么情况?家明还没来信号啊!“

    李逸之瞥他一眼,不耐道:”肯定是他那边出了事。我们必须赶快走。”

    ·

    大宅中,十分钟前,

    钟明推开小阁楼的门。

    大宅中的雾气还没完全散透,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些许月色洒进来。

    钟明站在阁楼外。看着脚下雾气弥漫,看不清前路,轻轻皱了皱眉。

    下一瞬,他面前的雾气中透出两道黑影。艾伯特和琼出现在他面前。

    艾伯特脸色冰白,向前踏出半步,碧色的眼眸往他身上看了两眼:“你出来干什么?”

    他往钟明身后看了一眼:“那个姓李的呢?”

    钟明道:“他累了。我让他回去休息。”

    闻言,艾伯特皱起眉,有些不满。站在他身边的琼却抬起头,往书房的地方看去:“公爵呢?”

    他回过视线,碧色的眼睛往钟明身上扫,在月光之下眸色有些微冷:“他没去找你?”

    闻言,钟明顿了顿,没有说话。

    艾伯特见他沉默,缓缓地皱起眉,神色逐渐变得狐疑。

    琼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抬脚便要往上走:“我去看看。”

    “等等。”

    就在这时,钟明猝然出声。琼脚步一停,缓缓移过视线,看向钟明。

    钟明抿了抿唇,垂下眼,神色有些尴尬地说:“我……我们吵架了。”

    他顿了顿,道:“他受伤了。然后……我们起了点争执。” 钟明低声道:“你们先不要去找他。”

    琼抬起眉梢,然后又放下,看着钟明略有些尴尬的神情,眯了眯眼睛。

    他话说的语焉不详,但可信度却很高。琼神情耐人寻味,艾伯特一怔,接着挑起眉梢,还有点高兴的意思:

    “哈。” 他笑了一声,道:“那个倔老头,你早该和他生气了!”

    钟明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接着,他仿佛想起来了什么道:“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追什么人?我好像看见他往地下跑去了。”

    “真的?” 艾伯特闻言眉梢微扬。有些兴奋。他们找了那个玩家许久,不知怎么的一点生息都没有。不过地下室确实还没找过。

    艾伯特当即就要走。然而就在这时,琼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你陪着他。”

    艾伯特脚步一顿,和琼对视一眼,刹那间他们不知交换了什么眼神。艾伯特停住动作,点头道:“好。”

    钟明的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动。

    下一瞬,琼的身影于浓雾中消失。艾伯特回过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钟明,朝他伸出手:”走,我送你回去。”钟明看了眼他的手,敛下眼,低声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出去散散心。“

    艾伯特皱了皱眉:“大晚上的,去哪?”

    钟明笑了笑,握住艾伯特微凉的手:“这里雾太大了,我看不清路。少爷,您陪我出去走走、”

    他的声音低下来,轻轻道:“就只有这一次,好不好?”

    艾伯特还没见过他这幅孩子气的样子,皱紧的眉头松开来:”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钟明便牵着艾伯特的手,缓缓朝下走。雾气弥漫了整座楼梯,连大理石的楼梯表面都看不清了,钟明向下走着,看着面前的楼梯,眸色忽然闪了闪:

    “说起来,我记得很久之前,少爷还很不喜欢我。”

    钟明轻声道:“当时我在这里擦洗楼梯,您还踹翻了我的水盆。”

    艾伯特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地一顿,轻咳了一声,低声道:“这么久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

    钟明勾唇,微微笑了笑。

    “当时……我还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 艾伯特道:“还不是怪那个老头——”

    说到这。他像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顿住话头:“算了,不说了。”

    钟明也没有往下问,牵着艾伯特的手,走到了楼梯的最下方。

    “少爷,我们去玫瑰园里逛一逛吧。”

    钟明轻声道。

    艾伯特看了眼窗外,发现月亮已经爬过了树梢,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看了钟明一看,傲娇地哼了一声:

    “好吧。” 他状似无奈道:“我就陪你这一会。”

    钟明笑了笑,将他的手更加握紧了些:“谢谢少爷。”

    艾伯特牵着钟明往外走,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大门便自觉地朝两边打开。外面的风景映入眼帘,果然也是浓白的雾气,其中树影重重,或远或近,颜色从深至浅。

    钟明看见那浓雾,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

    艾伯特牵着他,又向外一挥,雾气中间便像被什么东西隔开了般,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路。

    “走吧。”

    他对钟明道。接着转过身,朝门外踏出一步。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动作突然一顿。

    钟明抬起眼,看着艾伯特的发顶,有些疑惑地皱起眉:

    “少爷,怎么了?” 他的声音在浓雾中落下。又隔了片刻,艾伯特才缓缓转过头,抬眼看向他,碧色的眼眸中神色微冷:“那个姓李的到底在哪?”

    “他不在地下室。” 他的神情沉下来,冷声道:“他到底在哪?”

    第102章 逃离

    钟明的表情一滞。微垂的睫毛颤了颤, 没有说话。

    “回答我。”

    艾伯特低喝道。他的脸色一冷下来,眉眼间的距离变近,看起来竟和公爵有些神似。

    钟明缓缓抬起眼, 看向他,道:“我不知道。”

    艾伯特微眯起眼睛,右手依旧抓着钟明,下一瞬骤然转过头, 身后几道黑影猛然朝楼上袭去。

    钟明微微睁大眼睛, 跟着转过头。看着一个巨大的,看着像枯树枝般的条状物向四楼伸去, 将四楼阁楼的木门击打成粉碎。

    “轰隆!”

    巨响下,木屑纷飞,灰尘散落一地。

    艾伯特紧皱着眉头,碧色的眼睛里神色游移,他操控着枯树枝在灰尘中间左右摇晃, 将小阁楼里面的东西绞了个粉碎。

    钟明望向四楼, 见那里灰尘纷飞、看不清内里的情形。

    通过恢复的记忆,他想起来艾伯特与公爵的不同。他虽然继承了公爵的力量, 且比琼要更强,但是不能如公爵般隔着距离察觉人的生息。

    如果不被他操控的枯枝抓住,就不会被察觉。

    片刻后,在艾伯特操控下的枯树枝动作渐缓, 他的神情逐渐变得疑惑,眉头越皱越紧,似是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钟明暗察他的神色,缓缓放下心来。

    艾伯特没捞着人, 却还不肯放弃,挥舞着枯枝在小阁楼里横冲直撞。钟明见他这般,淡淡开口道:“你把我的房间毁了,我住哪?”

    艾伯特动作一僵。偏头看向钟明,这才缓缓收起枯枝。他捏了捏钟明的手背,低声道:“李逸之在哪?”

    钟明轻声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管他在哪做什么,另外那个玩家呢?”

    艾伯特闻言,动作微顿,接着凝神感受了片刻,对钟明道:“找到了。确实在地下室。”

    钟明点了点头,问道:“琼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 他低声道:“我还是想出去走走。”

    艾伯特有些犹豫。他和琼都是公爵分出来的力量所造,两人心声相连,琼告诉他那个玩家似乎有了什么新的道具,还挺难缠。

    钟明道:“我睡觉的地方也被你毁了,现在也没地方去。”

    闻言,艾伯特的脸色有些尴尬。他道:

    “好吧,我陪你去。” 他抓住钟明的手,将他牵着朝外走,偏头道:“实在不行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就是了。你那个阁楼我会给你修好的。“

    钟明搭着他的手,走入迷雾中。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夜晚的寒气,抚过他的眉梢与眼尾。他看入深沉的黑夜中,缓缓吸入一口气,肺部都有些冰冷起来。

    见他不答,艾伯特转过头:“你答应不答应。今晚跟我睡?”

    钟明如梦初醒,在黑暗中看向艾伯特。在模糊的雾气中他无法看清楚男孩的脸,但也能想象他板着小脸,碧眸中却隐隐透出希翼的模样。

    片刻后,他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艾伯特满意了。他在高兴之下将琼抛至脑后,兴致勃勃地牵着钟明的手向玫瑰园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玫瑰园里非常安静,只有玫瑰花淡淡的幽香,和空气中浸透冰凉的水汽。洁白的月亮挂在天空中央,月光照亮在地面上,土壤闪着微微的水光。

    他们离开大宅越来越远。

    钟明看着前方,两侧的景象朝脸颊两侧退去。

    他始终没有回头。

    钟明和艾伯特穿过交错的花枝,逐渐走到了玫瑰园的边界。

    “差不多了。” 艾伯特的脚步顿住。站在花园的边界,朝远处的山谷看了看,抬起头朝钟明道:“心情好点了吗?”

    钟明定定看着远处,侧脸冰白。

    见他不说话,艾伯特微微皱起眉,低声道:“怎么了?快回去吧。”

    下一瞬,他的手被突然甩开。接着,他的肩膀上被种种推了一把。

    艾伯特猝不及防,向后歪倒。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射了出去。

    艾伯特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猝然看向子弹射出的方向。沈瑱站在草丛中,似是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枪会打空,神情很是错愕。

    这人怎么会在这?

    如果沈瑱在这,那琼在地下室里看到的是谁?

    这两个疑问在艾伯特脑中出现了一瞬。就被怒火吞噬,他碧色的眼睛闪出红光,朝沈瑱抬起右手:“你敢——”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伸来,’啪’地一声将张黄色的符咒贴在艾伯特的额头上。

    艾伯特脸上的怒色一滞,在瞬间,碧色的眼眸中神色涣散。

    这时,一双手从身后掐住了钟明的腰,将他抬起扛在了肩上。

    “快走!”

    钟明偏过头,看到李逸之的脸。

    李逸之扛着他在森林中急速奔跑。枯枝和树叶不断从他们的头顶上略过,艾伯特依旧呆在原地,身影在远处越变越小。

    “我就知道你要心软。” 李逸之在他耳边道:“别看了。那道符最多能定他十分钟,我们得快点走!”

    钟明道:“那你把我放下来。”

    李逸之咬牙道:“你?让你自己跑更慢!”

    钟明于是闭嘴不说话了。他双手环在李逸之肩上,抬起头,视线越过森林,终于看到了那座大宅。

    屋里的灯光现在全都熄灭了,窗户中透不出半点光亮,整座房子如死寂一般。在周围枯枝的映衬下,现在真像是座鬼屋了。

    身后的景象飞速地退去,连带着那座宅子也越来越远。

    钟明的眼睫微颤,他垂下眼,在视线低下之时突然注意到艾伯特在远处的影子动了动。

    他的身形只剩下一些轮廓,远远地抬起手,将额头上的符纸摘了下来。

    钟明用手指捏了捏李逸之肩上的布料:“艾伯特醒过来了。”

    李逸之蓦的转过头:“什么?这才两分钟——“ 他向身后看了一眼,接着抬起手用力按住了钟明的后背:“操!快跑快跑——”

    钟明在颠簸中不得不抱紧了他,低声道:“艾伯特走不出花园的。”

    如同公爵的能力有边界一样。艾伯特一样不能走出大宅太远。他的范围比公爵更近,花园的边界就是他的极限。

    闻言,李逸之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两边的树木像是活过来了一样,竟都不约而同地缓缓动起来,从两边朝着中间合拢。

    “!” 李逸之瞪大了眼睛,狼狈地低下头躲过一截朝他眼睛刺来的枝干:“操操操操——”

    随着躲避的动作,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连带着钟明一起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扶住了他:“小心。”

    钟明从李逸之的肩膀上滑下,被一只手托住后背,他抬起头,便对上了双碧蓝的眼眸。

    亚瑟把他扶着站好,朝钟明笑了笑。接着他便收敛神色,抬手朝四周收拢的枯枝连开三枪。

    “砰”“砰”“砰”

    随着枪响。木屑纷纷落下,这些森林的树木的强度比起艾伯特操控下的要小。沈瑱从前方的灌木中走出来,同时向树木开枪。很快清扫出一条空旷的前路。

    “快走。” 沈瑱冷声道。

    钟明看了他一眼,转回视线:“地下室的东西呢?”

    “应该也撑不了多久。” 李逸之抬手擦掉眼尾的血迹,从地上爬起来:“我们得赶快走。”

    先前在地下室吸引火力的是艾琳扎的纸人。纸人能够模仿真人的模样,但是防御很低,应该不久就会被拆穿。

    亚瑟放下手,收起手枪。在钟明面前单膝跪下:“上来,我背你。”

    钟明垂下眼,面前青年蓬松的金发有些杂乱。像是临时从床上叫起来的。钟明朝他伸出手,被稳稳地背了起来。

    亚瑟背起他,开始在森林之中奔跑。钟明在他背后,感受着凉风飞速拂过脸颊,隔着风声听到亚瑟略低的声音:“我没能帮到你,对不起。” 亚瑟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们今晚会动手。”

    钟明双手抱住他的肩膀,道:“没关系。”

    明眼人都看得出亚瑟跟其他几个人格格不入。匡天佑等人也许并没有告诉他今晚的计划,或者说是告诉他了,但没说真正的时间。

    “他们告诉我是五天后。” 亚瑟的声音低下去:“……我以为,还有有时间。”钟明在寒风中缓缓眨了眨眼睛:“没关系。”

    说话间,他们已经急速跑过了森林,灰色的湖泊逐渐浮现在眼前。

    湖畔的枯叶层层叠叠。隐约看得见两个女子的身影。

    叶箐抬起头,看到远处的身影,眼睛亮起来:“钟明!”

    艾琳身上的绳索被解开,正在灰湖边用湖水洗脸。她回过头,脸上的妆容已经褪去了大半。匡天佑站在她们旁边,见他们来,立即便迎上来,试图从亚瑟背上将钟明扶下来:

    “家明,你来了、你有没有受伤——”

    亚瑟看了他一眼,朝旁边踏出半步,将钟明从背上放下来,转过身,高大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挡住匡天佑。

    “你怎么样?” 亚瑟的视线从上之下,仔细地看了他一遍:“有没有受伤?”

    钟明摇了摇头:“我没事。”

    亚瑟不久前才被仓促叫起,不知道今晚事情的具体细节。但他还是从钟明身上感受到了些许不同。

    “你……“ 他碧蓝的眼眸中神色微闪,犹豫道:“他们说,你知道出口在哪?”

    “嗯。” 钟明低声道:“出口在湖底。”

    湖底?亚瑟一怔,接着眉头微微皱起:“你……全都想起来了?”

    事实上,钟明在恢复记忆之前便知道出口就在湖底。但他没有否认,微微敛下了眼。

    见他默认,亚瑟神色大变,他骤然转过身看向匡天佑:“你都告诉他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说吗?”

    他的语气难得的急促。神色沉下来,加上白人天生高大的体格,看上去竟意外地有些唬人。

    匡天佑神色一顿,实际上并不是他’告诉’钟明的。但他更不敢将催眠的事情说出来。他看了钟明一眼,才回过眼,朝亚瑟道:“不关你的事。”

    亚瑟神色沉沉。他盯着匡天佑,表情和平时温和的样子大相径庭。匡天佑与他对视片刻,眼角抽了抽,嘴角微动,终于撑不住移开了视线:“……我说都说了,现在也没办法。”

    亚瑟定定看了他两眼,这才收回眼神。看向钟明,低声道:“你……决定要走了?”

    钟明抬眼看他,道:“是。” 亚瑟还想问什么,钟明却抬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先不说这些。我们必须快点出去。”

    “副本的出口在湖底,我们需要潜水。”

    “潜水?”

    亚瑟闻言先是一怔,接着脸上泛起喜色:“那刚好,我——”

    接着,他话头一顿。碧色的眼中闪过什么,眉心重新缓缓皱起。

    钟明看出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你带了多少?”

    亚瑟先前进过副本,知道这里有片湖。且他也知晓灰湖是副本与外界连接的边界。上次他的小舟差点被公爵掀翻,这次再进副本,不可能毫无准备。

    亚瑟看着他,低声道:“两副。”

    一副自用,一副备用。钟明点了点头,道:“我这里有一个。”在沈为年的道具库里。

    接着,他抬头看向沈瑱:“你带了吗?”

    沈瑱抬起头,定定看了钟明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

    一共四副潜水装置。他们一共七人。

    “人数是单数,有一个人可以自己用潜水装置。” 钟明抬起眼,视线缓缓扫过在场所有人,低声道:“剩下的人两人共用一副。”

    他的声音随着湖边蒸腾的雾气弥散开来。

    匡天佑眼角抽搐,脸色克制不住地苍白下来。

    两人共用一副潜水装置。

    这是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情况。

    第103章 大逃杀(2)

    匡天佑满头满脸的冷汗。

    在黑暗中, 他的脸色苍白如鬼。刚才奔跑过森林,他的头发被树枝勾乱,领带也松开了, 现在黑色的眼睛里瞳孔乱颤,看起来异常狼狈。

    李逸之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此时眉梢微挑,冷笑道:

    “你心虚什么?”

    匡天佑浑身一颤, 缓缓回过头, 看向他:“你说谁心虚。”

    “谁混蛋说的就是谁。”

    李逸之提高声音,不阴不阳地讽刺了一句。匡天佑还想再辩, 李逸之却眯起眼睛,沉声道:

    “上一次你们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匡天佑的嘴唇突然颤了颤,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见他两股战战的样子,李逸之的神色愈加锐利,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知道这少爷心气眼界都高, 跟所有有钱人一样, 最拉不下的就是面子。能让匡天佑心虚成这个样子,他绝对做了什么非常阴损的事情。

    结合现在发生的事情, 李逸之逐渐产生些不太好的想法,神色越来越阴沉。

    “李逸之。”

    听到钟明叫他,李逸之回过脸,抬眼便见一副潜水面罩朝着他的方向扔过来。

    他抬手接住, 便见钟明从亚瑟身后探出头,道:

    “这个你和你妹妹用。”

    李逸之神情一愣。接着皱起眉。艾琳闻言倒是很高兴,屁颠屁颠地从湖边跑过来, 凑到李逸之身边:“哥,我们能出去了?”

    李逸之手上捏着面罩, 斜睨了她一眼,脸上似笑非笑:“怎么?不怕我把你淹死?”

    艾琳一噎,褪去妆容的脸上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不、不会吧?“

    李逸之冷哼一声,收回视线。抓住面罩的手指因为力气过大而泛白,他的视线紧紧钉在钟明身上。

    钟明将亚瑟多余的一副潜水装置递给他,而后收回视线,抬头面前的金发青年道:“亚瑟,你能帮我把叶箐带出去吗?”

    亚瑟闻言一愣。

    钟明扭过头,朝在湖边站着的女孩招了招手:“叶箐,你过来。”

    叶箐神色有些怔愣,她走过来。钟明抬起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你会游泳吗?”

    叶箐点了点头:“会。”

    “好。” 钟明将她向亚瑟推了一步:“亚瑟,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亚瑟低头看了眼这个娇小的亚裔女子,又看回钟明,皱起眉头:“这倒是没问题……但是你怎么办?”

    钟明笑了笑,转过身,向湖畔走去。在他路过树林时,原本斜依着一棵树站着的李逸之直起身,向侧边踏出一步。

    “你跟我走。“

    李逸之挡住他,眼神凝在钟明身上、低声说。

    钟明脚步顿住,抬眼看向他。

    他还没说什么,艾琳立刻尖叫起来:“不行!!哥、哥——!!你要丢下我?!呜——”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堵在喉咙里。李逸之单手抓住了她的脸,冷声道:“闭嘴。”

    艾琳被堵住嘴,嘴里不断发出呜呜声,泪水涟涟地摇着头。钟明看着她狼狈的样子,轻轻笑了笑,道:“你别吓她了。”

    说罢,他脚下一转,绕开李逸之,朝他身后走去。李逸之转过头,下意识地要伸手抓住他,却被艾琳伸出手臂抱住腰。

    钟明踩着枯叶,发出咯吱的窸窣声,一路走到了匡天佑面前。

    匡天佑此时已经满脸冷汗,他看着钟明走到自己面前,宛若看到了一道自幽梦中诞出的恶灵。

    钟明抬起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一扇阴影。月光照在他的眉眼处,白皙的面容在黑暗中美艳到了锋利的地步。

    他向匡天佑抬起手,潜水装置在掌心上出现。

    匡天佑看到那副潜水装置,瞳孔一缩,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般,向后退了半步。

    “怎么了?” 钟明轻声道:“少爷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吗。现在又不做数了?”

    匡天佑拼命止住后退的意图。他抬起眼,额角流下一颗冷汗:

    “家明……” 他看着钟明平静封脸,喉结动了动,嘴角有些僵硬地勾起:“当然算数。”

    钟明笑了笑。低下头,将面罩上的松紧带缓缓解开、

    “钟明!”

    这时,李逸之甩开艾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许你和他一起。”

    钟明被拉得退后一步,转头看向他,挑起眉梢:“为什么?”

    李逸之神色罕见的严肃,抓着他的手非常用力:“两人共用一副潜水装置需要非常的信任和配合。” 他眼神冷冽,看了一眼匡天佑:“我信不过他。”

    “你跟我,或者跟医生,都可以。但决不能是他。”

    艾琳站在原处,又被李逸之堵住嘴,现在是喊也喊不出了。

    钟明抬眼看着他,月色照入他的眸中,光亮温和而清润,他轻轻笑了笑:“逸之,谢谢你。“

    这是他第一次用后面的名字称呼李逸之,加之他脸上温柔的笑容,李逸之狠狠一怔。

    “不过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钟明收回手,微微低头,将面罩戴在自己脸上,轻声道:“走吧。”

    李逸之站在原地,面色僵硬,紧紧盯着钟明依旧不肯让开。另一边,沈瑱已将自己带进来的那副潜水装置佩戴好,他抬起眼,神色忽的一变:

    “快看湖水!”

    李逸之一顿,不得不移开视线回头看去,便见灰湖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骇人的血红色!此时正在从深处咕噜咕噜地冒泡,整汪湖水都沸腾起来。

    “啊!!!”

    在李逸之还未从眼前的场景中醒过神来时,一道凄厉的尖叫传来。他猝然转头,便见艾琳脸上沾湿的湖水也沸腾起来,正在灼烧她的皮肤。

    “啊啊啊啊!!!好烫、好烫啊!!!”

    艾琳发疯般地用手去抹自己的脸。竟然被烧得倒在地上,不断打滚,希望用草皮’熄灭’自己脸上的火焰。

    李逸之见状,眉心不禁一颤。

    钟明在他身后道:“还不快去。”

    李逸之的呼吸有一瞬的不稳。接着抬起脚,大步跑到艾琳身边,伸手强行掰起她的下巴,两指并住在艾琳的脸颊上一划。艾琳脸上因为灼烧而产生的粉色伤痕的蔓延速度变得缓慢,然而女人的神色依旧非常痛苦。

    “烫!疼、好疼——” 艾琳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真到了痛的时候反而流不出泪:“哥、哥!你救救我、哥——”

    李逸之眉头紧锁。手指再次在她脸上划过,但这次的效果却肉眼可见的更加缓慢。

    钟明看见那边的景象,佩戴潜水装置的动作一停。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缓缓转过头,看向湖畔的森林深处。

    月光透过树冠的间隙洒在地面上。枯枝重重之中,一道状似孩童的黑影静静立在树林中间,祂没有五官,也没有任何表情,钟明却莫名知道祂在盯着自己。

    「钟明。」

    空洞的声音穿透愈加浓郁的雾气传来:

    「你背叛了我。」

    钟明意识到了这道身影的身份。是艾伯特。

    那道模糊的黑影站在树林之中,在说完那句话后,他没有动作,而是静静立在枯枝之外。

    钟明眉梢颤了颤,回过头,望向远处的湖水。往日平静秀美的灰湖现在如同一汪沸腾的血海,亚瑟面色严肃,带着叶箐退离开湖畔。沈瑱皱眉看着湖面,试探着上前半步,鞋底一触碰到湖畔的水渍,便传出塑料燃烧的刺鼻气味。

    “不行。” 他猝然后退,回头看钟明:“这样根本走不了。”

    钟明面色凝滞。然而另一边,艾琳倒在李逸之怀里,已经没了哭嚎的力气,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哀叫声。红色的灼烧伤痕已经布满了她的小半张面孔。

    李逸之紧皱眉头,他施的法术再也没有效果,缓缓收起了手。

    “什、什么?” 匡天佑惊慌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出不去了?”

    灰湖沸腾的’咕噜’声传入在场的每个人耳中。现在踏入湖中,不到片刻就会被烫熟。他们逃出生天的唯一出路被堵死。

    现场的气氛骤然陷入一片沉滞。

    钟明回过头,视线再次落在树林之中的黑影上。祂似是对于所有人陷入的绝境而感到开心,黑影如水波般颤抖,虽然看不清表情,但钟明却莫名觉得祂在笑。

    「如果害怕了就回来」

    黑影在树林中朝他抬起了手

    「现在我们还可以原谅你」

    钟明注意到他口中的称谓。他微微眯起眼,眼见着艾伯特的身后逐渐凝出一道黑影,轮廓高挑修长。他身后似是还有很多个模糊的黑影层层叠叠,一个又一个地出现。

    钟明轻轻拧起唇。

    他凝视那些黑影片刻,接着回过头,抬脚走向湖畔。他的脚步又快又急,踩得枯叶咯吱作响,很快来到了湖边。浓稠而赤红的湖水溢至他的脚底,烧穿了皮鞋的地步,发出滋滋的声音。

    「钟明!」

    “钟明!”

    两道声音重叠着响起。第一道愤怒,第二道惊急。然而钟明没有回头,他抬起手,掌心中出现一个小巧的玻璃瓶。

    它透明的瓶身中装着一小罐浓稠的紫色药水。那紫色很深,很沉。

    钟明扒开木塞,将瓶中的药水倒出,撒在了湖水之中。

    从药水接触到湖水的一刹那,那一片赤红的湖水突然停止了沸腾,赤色逐渐淡出,褪回了平常的灰色。这种改变逐渐蔓延至整个湖面,重新变得沉静。

    李逸之微微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怀中的艾琳停止痛呼。皮肤上的灼烧停止。

    钟明看着恢复平静封湖面,将空掉的玻璃瓶扔进湖水中。

    沈瑱本还想上前仔细看看他倒进去的是什么,但晚了一步,湖面漫出波浪,发出’噗通’一声。

    沈瑱脚步顿住,抬眼看向钟明:“你倒进去的是什么?”

    钟明敛下眼,将潜水面罩戴到脸上:“走吧。”

    见他显然不想回答,沈瑱也不再追问,他低头戴上面罩,第一个走入湖中。湖水在月光下泛起波浪,温顺地让出一条道路。

    李逸之迅速地戴上潜水装置,他怀中的艾琳已经晕了过去,此时除了他亲自将人带出去别无选择。他将潜水面罩戴在艾琳的脸上,抱着人走向灰湖。

    在经过匡天佑的时候,他斜过凤眼,瞥了这个满脸苍白的男人一眼,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道:

    “你最好给我手脚放干净点。” 他低声道:“如果他有事。我会让你比死更难受。”

    匡天佑的身体猛地一颤。嘴唇嚅喏两下,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湖水被划开,发出轻微的声响。钟明站在湖边,看着李逸之抱着艾琳走入湖中,头顶被湖水淹没,水面上冒出一两颗水泡后,湖面再次恢复平静。

    亚瑟上前,停在钟明身后:“钟,你先走吧。”

    钟明没有回头,淡声道:“没关系,我走最后面。”亚瑟猝然皱起眉。眉骨压在蔚蓝的眼眸上面,到了现在,他也感受到钟明是想要趁机对匡天佑做什么。

    在短暂的沉默后,他还是选择顺从了钟明的话,抬脚向前走去。在经过钟明时,他脚步一顿:“钟,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还是有一句话想要对你说。“

    钟明抬起眼:“你说。”

    亚瑟微微俯下身,碧色的眼眸中神情认真,低声道:

    “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都支持你。”

    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钟明微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亚瑟朝他笑了笑,轻声道:“我们外面见,好吗?”

    钟明的神情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亚瑟转过身,带着叶箐走入湖中。

    钟明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湖中,抬起脚,向前走了一步。

    「钟明!」

    他背后传来一声怒吼。那声音满含怒气,已经到了有些扭曲的地步。

    「你敢?!」

    钟明的脚步一滞。他站在原地,垂着眼凝视脚下的枯叶,忍了又忍,却实在没有忍住。

    他还是回过了头。

    虽然回了头,他却没有看树林中的那几道黑影,而是直接看向了树林之外大宅的轮廓。

    大宅静静地坐落于森林之外,依旧没有一丝灯光。

    钟明望着那座大宅,睫毛颤了颤,终是垂下了眼,回过头。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的一刹那,他突然感到了一道目光凝在自己的背上。

    那目光有若实质,钟明却知道那不是艾伯特。

    在半秒之间,钟明的心响若擂鼓。

    他顿在原地,似是在等待某种审判,在片刻间都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的流逝变得分外缓慢。钟明的额角泌出一滴冷汗,自他的太阳穴流下,一路滑过脸颊,于下颌滴下。

    然而始终什么都没有发生。

    灰湖畔寂静如初,森林中的数到黑影没有再发出声音,如同凝固般伫立在枯枝间,静静地注视着他,仿佛与其后大宅静默的黑影融为一片。

    钟明看着湖水中自己微微扭曲的倒映,终是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走吧。”

    他对匡天佑道。抬起脚,踏入了湖水之中。

    第104章 大逃杀(3)

    树林中的黑影凝视着钟明身影一步步走入湖中, 水面被带起的涟漪缓缓平息。灰湖又恢复了往日安静平和的模样。

    他们是声息彻底消失在了水下。

    月光撒在辽阔的湖面上,映出些许细碎的波光。

    然而细细看去,就能发觉水面上的波澜正在逐渐消失, 不过几息间,水面的波动就完全消失。

    辽阔的灰湖变成了一片死水。

    片刻后,远处的雾气中出现一抹隐约的黑影。一艘小舟的轮廓从水雾中浮现,缓缓靠了岸。一个高大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 从小舟上跨下来, 皮鞋踩在湖畔的枯叶上。

    他站定在湖边,琥珀色的眼眸在四周循回一圈, 最终落在了林中的黑影上:“……钟明呢?“

    黑影略微晃了晃,声音比刚才更加空灵模糊:

    「你晚了一步」

    语气中透出些许幸灾乐祸:

    「他已经跑了」

    冯唐此时外表狼狈,额角处沾满了灰尘,被伤口流出的血液沾湿,凝成黑红色的一团粘在皮肤上。

    闻言, 他眉角一抽, 没有半分犹豫,立刻转身向湖水中走去。

    「等等」

    树林中的黑影叫住他:「公爵让你回去」

    冯唐的脚步顿住, 眼睛定定地看着水面。

    好几秒后,他才转过身,看了树林中的黑影一眼。黑影仿佛回应他似的晃了晃。

    冯唐眸色逐渐变沉,猛地回过头, 抬脚略过他们,大步朝森林之中走去。

    随着他的离开,树林中的几道黑影宛若湖的波澜般翁动着, 缓缓变得透明,最终消失在了树林的阴影之中。

    同时, 湖畔浓密的森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高大的树干宛若被抽干了水分般弯曲下来,枯枝垂落到地上,初春冒出的绿色嫩芽迅速变成枯黄色,簌簌掉落到地上,没多久就积累了厚厚一层。

    冯唐察觉了四周的变化,心底一沉。似是猜测到了副本中正在发生什么,他浓眉下压,脚步急促了几分。

    等他来到漆黑的大宅之前,身后万里的森林已经完全枯萎。光秃秃的一片,可以直接门前直接看到远处的灰湖。

    冯唐抬起眼,见大宅的窗户中没有透出一丝光亮。黑洞洞的一片。

    他抬起手,推开面前的大门。

    大堂中完全是黑暗的,没有一丝人声。冯唐拿出打火机,点燃了一只烛台,顺着楼梯来到四楼。

    他看了眼已经被完全摧毁的阁楼,眉间微不可查地一顿,接着收回视线,走到了书房门前。

    “吱呀——”

    随着木头僵硬的轻响。书房中的景象展现在他面前。

    书房外相连着一处不常使用的阳台,此时正打开着,冷风从外面灌入,两旁垂下的窗帘轻轻鼓动。

    在一片漆黑之中,空中的月亮异常明亮。

    冯唐垂下视线,看到公爵背对着他,坐在书桌前。红丝绒的椅背遮住他的大半身形,只露出苍白的手搭在扶手上。

    这是在钟明出现之前,他们见到公爵时对方惯有的姿势。

    但这一次,冯唐却莫名地从他的姿势里看出了一种颓唐。

    这种察觉让他竟一时没有注意到到地毯上两摊暗红色的血迹。

    冯唐眉梢微颤,站在门口等了片刻。公爵没有出声,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公爵大人,我什么不让我去追钟明。”

    冯唐浓眉下压,低声道:

    “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

    过了半响,公爵的声音才传过来:“算了。”

    冯唐眉头一抽,眼中漫出怒气。他下颌线动了动,仰起头:“当初我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你承诺过要保护好他。” 他向前踏出一步,眼中射出冷光:“现在这算怎么回事?你就这样放他走——“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冯唐看向阳台之外,神色变得异常惊愕。只见漆黑的天空之中不知什么时候破出了个大洞,灿烂的阳光从中洒下,刺破了黑暗,照在灰湖之上。

    而空中高悬的月亮扭曲起来,仿若一汪被搅碎了的倒影,围绕着中心旋转起来,变成一个洁白的漩涡。

    “公爵!”

    冯唐回过神,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上前一把抓住了座椅:“你想放弃这里?!”

    从这个角度,他由上至下看到了公爵的面孔。他缓慢地偏过头,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冯唐却蓦然一惊,下意识放开了手。

    公爵的长相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那双漆黑的眼睛却透出死寂。按理来说,这幅面孔是他看惯了的,毕竟公爵从很早开始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但是钟明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不论冯唐再不愿承认他与公爵之间的感情,也不得不承认,钟明让公爵重新变成了个正常人。

    看着一个人失去血肉,再次变成古宅中沉默的阴影。

    这种巨大的变化落在冯唐眼中,让他不禁眉尾微颤,脸上愠怒淡下去,神情游移不定:

    “……你做出这幅样子干什么?” 他这时才看到地上的血迹,蓦地一顿。接着抬眼看向公爵:“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爵没有看他。他坐在大开的阳台前,看着窗外的天空破出的洞口越来越大,灿烂的阳光洒下来,照在地面上,枯萎的树木竟再次焕发了生机,嫩绿的树叶如雨后春笋般从树枝上冒出来,竟在刹那间就长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公爵静静看着眼前这一切,阳光洒在他苍白俊美的面孔上。他望着翠绿的树木,轻轻张开嘴:“我篡改他的记忆,应该是惹他生气了。”

    闻言,冯唐面色一滞,接着猛地皱起眉头:“他想起来了!你怎么能让他想起来?!”

    他们计划的基石就是钟明不能想起之前的事情。如果钟明知道自己也曾是一个生活在阳光下,有家人,也有自己人生的正常人,就不会愿意再陪着他们待在这一方阴暗可怖的小空间里了。

    怪不得人跑了。冯唐的心沉下,急声道:“他想起了多少?如果他想起来了,那怎么还敢去湖里面——”

    他的话头顿住。公爵抬起手,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他坐在椅子里,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之中,他浓密的眼睫上散漫金光,竟仿佛享受般轻轻闭上了眼睛。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冯唐看着他,缓缓闭上了张开的嘴,眉眼间的神色沉下来。

    下一瞬,他转过身,在阳光照到自己之前朝书房外走去。

    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公爵忽然叫住他:

    “冯唐。” 他的声音穿透阳光,其中像是失去了什么沉重的东西,淡淡道:“对不起,从你那里抢走他。”

    冯唐脚步一顿。他站在门边,阴影中眸色变了变,接着偏过头,向身后道:“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而且你也并不抱歉。不要说这种假惺惺的话。”

    丢下这两句话,他回过头,毫无留恋地离开。

    在他身后,公爵缓缓回过头,他的身影被阳光全部笼罩,逐渐模糊看不清晰。大宅的每一扇窗户中都射入阳光,这座无数玩家埋骨之处的副本从微小处开始坍塌,逐渐分崩离析,再不见旧日所在。

    ·

    灰湖底部。

    匡天佑浑身浸入湖水之中,冰冷的湿气浸透他的衣服,仿佛要顺着骨缝钻进去。他用双臂划开湖水,往深处游去,似乎隐约在余光中看到身后的湖面泛起了些许金光。

    但他没有回头,或者说,他现在全副心神都在身边的钟明身上。

    湖水幽暗,可视度不到五米。他们看不见前方的亚瑟、李逸之等人。恍然间,匡天佑眼前的情景与记忆中完全重合。

    上一次,他和钟明两人也是这样沉入冰冷的湖底之中。他们每三十秒换一次潜水面罩,互相扶持向出口游去。可是湖水真的太冷,又太深,到了接近底部的地方没有丝毫光线射入,他看不见前路还有多远,忍不住心生恐惧。

    他心中的恐惧堆积,终于在某一刻突破了临界点。在又一次接过潜水面罩的时候,他甩开钟明猛地加速,一个人游到了出口。

    但是实际上,出口离他甩开钟明的地方只有不到十米。

    匡天佑多次午夜梦回,看到的都是钟明窒息后惨白的面孔。他也知道自己对不起钟明,所以在知道人还活在副本之中时,他打定主意要将人带回去,将所有的财产都转增与钟明以弥补他的过错。所有的法律文件都已经整理好,他已经签了字,等钟明出去,他就会立刻成为这个国家里数一数二的富豪。

    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来得及和钟明说。对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补偿。

    匡天佑心中不安。钟明完全不在乎这些的原因只有两点,一是已经原谅了他,二是他彻底心灰意冷。

    但如果是后者,为什么钟明还要费这么大劲带他出去?匡天佑用力睁大眼睛,透过昏暗的湖水紧盯着前方青年的背影,因为心绪太过复杂,嘴里漏出几颗气泡,眼前就要呛水。

    前方,钟明注意到了他的动静。转过头,放慢了游动的速度,将氧气面罩取下来,按在他脸上。

    匡天佑再吸入好几口氧气后缓了过来,他在极近的距离看到钟明白皙的面孔,闪烁的眸光透露出他心中的不平。

    钟明保持着将面罩按在他脸上的姿势,回过头,看向湖底。

    湖底有一处,隐约有光芒闪烁。他们离出口已经很近了。

    钟明回过头,竟低下头,解开了腰上潜水装置的锁扣。

    匡天佑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钟明将身上的潜水装置取下来,戴在他的身上。匡天佑的表情逐渐从不可置信变为感动。如果不是在湖底,泪珠应该已经从他眼眶中涌了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钟明竟然还如此信任他。

    匡天佑不知要怎么样报答钟明对他的感情。

    钟明将锁扣安好,用口型道「走吧」,接着在水中转过身,向那光亮处游去。

    匡天佑跟着他身后,眼中光芒闪烁。他现在已经能够确信钟明已经原谅了他。他暗中捏紧右手,指甲刺入掌心,在心中暗暗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好好待钟明。

    一片寂静之中,他们一前一后向湖底游去,离出口越来越近,身体被光芒包裹。

    ·

    ’哗啦’

    钟明浮出水面,来不及看清周围的景色,便张嘴深深地吸了口气。

    “出来了!”

    有人喊了一声。一双手伸入水中,托住他的两肋旁,将他从水中捞出来,拖到了什么东西上。钟明抹了把脸上的水,抬起头,眼中映入亚瑟的脸。

    金发男人微蹙着眉,视线在他身上扫过两遍:

    “钟,你怎么样?有没有呛水?”

    “没有。”

    钟明道。他转过头,看到了李逸之和叶箐略带担忧的脸。他们坐在一艘橡皮艇上,周围的湖水不再是灰色,而是清澈动人的蓝色。钟明抬头看向远处,湖泊四周的翠绿的树林在微风中轻轻摇摆,雪山在远处起伏,一切都静谧而美好。

    钟明在初夏的微风中缓缓眨了眨眼睛,回过头,树林之外已没了大宅的轮廓。

    他们出来了。

    沈瑱的声音自船尾处传来:“匡天佑呢?”

    钟明久久凝视远处,半响后他收回视线,看向沈瑱:“我不知道。”

    他们身旁的湖面波光粼粼,湖水轻轻打在橡皮艇上,没有半点要再出来一个人的迹象。

    沈瑱闻言皱起眉,还没等他说话,李逸之便抢白道:“你把他淹死了?”

    钟明抬眼看他。李逸之一张俊脸湿漉漉的,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淹得好!”

    沈瑱看向他,微微眯起眼睛。钟明睫毛微动,一颗水珠滴下来,轻声道:“我把潜水装置给他了。应该淹不死。”

    闻言,李逸之脸上的笑容消失,声音立刻低了好几个度:“你把东西给他?!”他拧紧眉心看着钟明,似是想说什么,但看钟明好好地出来了,便又咽回去:“那他现在在哪"

    钟明缓缓偏过头,看向湖面,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

    亚瑟坐在他身边。将一张橘色的毛毯披在他肩上,回头看了眼平静的湖面。他没有询问匡天佑在哪里,而是抬起手,轻轻放在钟明的肩膀上,看向船头穿着工作服的船员,低声道:

    “我们走吧。”

    船底的螺旋桨被打开,在湖水中留下一串气泡。橡皮艇向湖畔行去。

    ·

    另一边。

    匡天佑被刺目的光芒包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才缓缓散去。他在水底睁开眼睛,眼前因为光芒过大而出现的黑点过了许久才散去。

    然而当看清眼前的东西,他的脸色刹那间变了。

    他与一具漂浮的死尸体对上了视线。

    尸体的样子极为骇人。它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已经完全腐烂,很多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眼球半个掉在眼眶外面,正斜着从他面前漂过。

    匡天佑脸前接连冒出好几个气泡。他目眦尽裂,在湖底发出无声的尖叫。

    他面前的尸体并不是唯一一具。它的身后,幽暗的湖底深处,层层叠叠的尸体堆在一起,竟一眼望不到尽头。他们曾经穿戴的衣物在水中腐坏,破败的布料分解成絮状物在水中漂浮,湖水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些都是以前的玩家。

    匡天佑毛骨悚然地意识到。他猛地一脚将面前的尸体蹬开,开始拼命地划水向上游,期间还不慎撞到了一具尸体,他的手戳进湿软的腐肉中,恶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幸亏有钟明给他的潜水装置,他冒出水面,成功地游到了岸边。

    “咳、咳咳——”

    匡天佑俯趴在地上咳出几口水,抬头看向四周,瞪大被尸水蒙住的眼睛,想要寻找那个修长的身影:“家、家明?家明——!!”

    四周自然没有钟明的影子。

    匡天佑满头冷汗,跪在地上膝行了几步,视线仓皇地向四周看去,在看到某个东西时,他的视线骤然顿住,脸色顿时如同湖中的尸体般惨白。

    那座在他噩梦中反复出现的巍峨大宅静静地伫立在远处。

    他还在副本之中。

    匡天佑连眼珠都僵住了,他跪在原地。脑中的神经缓缓转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才是钟明对他的惩罚。

    ·

    数年后。

    德国,莫尼黑。

    欧洲许多历史悠久的老钱家族都喜欢将家族大本营设置于最早发迹的地方,往往是风景优美,但人迹罕至,曲径幽深的僻静之处,如果乘坐公共交通,需要经过多次转折才能到达。

    红黑相间的火车缓缓驶入车站,车轮下发出刹车中车轴摩擦的咯吱声。

    在清晨氤氲的水汽之中,一个青年从一群金发碧眼的旅客中走出。来到站台上,低头看了眼手上的腕表。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西装,侧脸俊秀而白皙,右手提着公文包。看起来是为了公务出行的旅客。

    他这张亚洲面孔与周围明显日耳曼长相的旅客格格不入,分外引人注目。然而青年似是对旁边朝他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确认好时间,放下手,抬脚朝车站外走去。

    “钟明。”

    有人用华国语叫他。

    钟明顿住脚步,回过头,穿过人群看到了沈瑱的脸。

    对方坐在一辆黑色的轿车里,车窗摇下,男人冷肃的面孔从中探出,对他道:“上来,我稍你一程。”

    钟明看着他。沈瑱的面孔比起在副本里时更加严肃,眉间已出现了些许轻微的皱痕。从副本中成功出来之后,他在军中的职位大有提升,已经接过大部分的沈家产业。

    钟明敛下眼,抬脚走向轿车。

    沈瑱坐在后座上,见他进来,伸手在侧边的冰库中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喝点水吧。”

    钟明朝他略一点头,接过水,却拿在手中没有拧开。

    沈瑱看在眼里,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安静地收回了视线。

    司机得到指令,缓缓将汽车驶出火车站。这个欧洲偏僻的火车站周围被翠绿的山脉环绕。钟明侧过头,静静看着车窗外的景色。这台轿车的隔音极好,车厢内非常安静,只有音响中放出的些许音乐。

    沈瑱率先打破了沉默:“这里这么偏僻,怎么不坐车?”

    钟明回过头,轻声道:“我不会开车。”

    沈瑱一顿,扭过头去看他:“匡家难道没有司机?”

    钟明垂着眼,没有回答。实际上他刚回来,就将家中的司机和一应流水般的仆人全都解散了。匡天佑停在地下室里落灰的跑车也都全部折价卖掉。

    从财产的数字来看,钟明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亿万富豪。但是他的生活却异常简朴,一度让沈瑱以为匡天佑什么都没留给他。

    见钟明不答,沈瑱也不再追问。

    他们行驶的目的地位于山谷之中,是那三大家族其中之一的本部。在他们从副本里出来之后,三大财阀履行合同,将匡氏剩余的股份收购,成为了欧洲最大商业财阀的亚洲分部,跟沈瑱家里的产业也有许多合作。

    虽然匡氏被收购,但是依旧保持极高的自主权。作为三大财阀的代理人在亚洲进行商业活动,而这个代理人正是钟明。

    本来这个人应该是匡天佑。但他没能成功走出副本,加之匡氏所有的财产都被转移给了钟明,他便理所应当取代了匡天佑的位置。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他成功刺杀了公爵。

    这点足以三大家族的人对他另眼相看。

    此时,钟明正与沈瑱一起参加三大家族的年度汇报。今年要更加特殊一些,因为钟明所管理的亚洲分部在年前成功上市。现在正是稳定股价的关键时期。

    沈瑱双手按在膝盖上,若有若无地观察钟明的神色。

    其实多年来,他一直对钟明是否真的杀死了公爵存疑。

    那次逃脱中疑点重重。但是在他们离开副本之后,那个世界便坍塌了。于是这便坐实了钟明毒杀公爵的事实,三大家族欢欣鼓舞,为此全员飞去美国加州,在棕榈泉连开了一个星期的派对。

    钟明只在派对上露了一面,就差点被他们扔到泳池里。

    所有人都为这个冷淡的亚洲美人着迷。他曾经是公爵情人的身份更是给钟明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私底下,许多三大家族中的年轻人都以’谁能将钟明带出去约会’作为赌注。

    可惜钟明深入简出,几乎从不露面。他们根本没有机会。

    不仅是他们,沈瑱都极少见到钟明。

    沈瑱莫名有种感觉。钟明人虽然回来了,却把魂丢在了副本里。

    第105章 年度会议

    后座上一片静默。沈瑱安静了片刻, 开口道:“你来之前……有去看望伯父伯母吗。”

    钟明微微回过头:“去了。他们很好。”

    沈瑱默了默,颔首道:“等得空我也会去吊唁。”

    他们出副本之后发现,匡氏夫妇在三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匡天佑满嘴谎话, 说什么父母还在期待钟明回家,实际上在匡天佑一个人从副本里出来,将公司的欠款情况和盘托出之后,匡家夫妇受到了极大打击, 在翻过年的春天就双双染急病去世。匡天佑没有告诉钟明这个消息。或者说他自己也知道, 如果钟明发现连养父母都已经被他气死之后,他才是真没有机会了。

    刚开始是为了计划, 后面是不想节外生枝,沈瑱选择没有告诉钟明这个消息。也由于这个原因,他对钟明抱有些许愧疚。

    他永远记得钟明在出来之后看到匡氏父母墓碑的表情。

    其实从头至尾,钟明在他眼中都非常平静。他没有对匡天佑的背叛展现过太多愤怒,在逃出的副本的时候也是, 他表现的似乎对副本中的人毫无留恋。但是站在养父母的墓碑前时, 他的脸上终是垂下了一颗泪。

    虽然说做出这些混蛋事的都是匡天佑。但因为那颗眼泪,沈瑱心中的愧疚被微微放大了些许。这几年来他刻意对匡氏的生意多有帮扶, 对那天副本中的种种疑点,他也都没有提及。

    他认为这是对钟明的一种保护。但是对方似乎并不领情。

    钟明对他一直非常疏离。或者说不是他,钟明似乎有意跟这个世界保持着某种距离。不知是不是他的所有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的缘故。

    包括匡天佑。

    想到这个名字,沈瑱的心中又是一顿。

    没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匡天佑没有跟着钟明游出副本, 这个人再没有出现过,到现在也生死不知。

    三大财阀对此并不在意。在他们眼中,亚洲的代理人是谁都行。不论是钟明, 还是匡天佑,或者是沈瑱, 都没有区别。

    杀死公爵,通过副本是他们的某种忠诚度测试。通过的人就有了加入他们的资格。钟明能够为了财富手刃自己的情人,这让他们对于这个心比外表看起来更冷的小美人更加放心。

    但沈瑱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他从侧面凝视钟明线条优美的侧脸,突然道:“你真是一点也没变。”

    这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是时光多少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

    但是钟明的面容丝毫没有改变。沈瑱看着车窗外的光线照在钟明脸上,他的脸白的近乎透明,皮肉严丝密缝地紧贴在骨架上,没有丝毫瑕疵。钟明看起来太年轻了,以至于沈瑱每次看见他都会想起在副本里的经历。

    他宛若一只被主人细心收藏的白瓷花瓶,时光在他身上永远地停滞。

    “是吗。” 钟明回过头,看他一眼:“是你太操劳了,沈先生。”

    沈瑱闻言,眉梢微微一动:“叫我沈瑱就可以了。” 虽然这么说,但他知道钟明不会听从。他有意想让氛围松快一些,但他的个性不是会开玩笑的人,所以说出来的话还是公事的口吻:“匡氏没有事情需要你操心吗?”

    钟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道:“都是下面的人做的。他们帮我很多。”

    沈瑱看他一会儿,点头道:“也好。”

    换作是他。是绝不会这么放心地把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做的。但是富家子弟中把家业交给职业经理人打理的也不少,只要钟明自己喜欢,沈瑱觉得自己也没有权利说什么。

    沈瑱还记得某一年,匡氏的财报出了问题,当审计师找到钟明时,他只看了眼对方指出的亏空,然后轻飘飘地说了声:“我知道了。”

    隔年他命手下的人换了新的财务总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沈瑱当时微微吃了一惊,这么大的财务亏空钟明等到年末才发现,足以证明对方真的对匡氏日常的运营毫无关心。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钟明。

    青年坐在他旁边,双手放在膝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也不知道手上有什么好看的,他一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沈瑱从他的姿态中读出一点不经世事的天真。他看起来确实不像是适合在办公楼里为公务焦头烂额的人。那双手适合浇浇花,摆弄一下家里的陈设,或者再弹一弹钢琴。

    沈瑱又克制不住地想起钟明在副本里的样子。

    他有些用力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之后他们又不咸不淡地交谈了几句,汽车缓缓驶入了泊车道中,停在了一处欧式古堡之前。沈瑱先走下车,绕到钟明那边,为他打开车门。

    “谢谢。”

    钟明轻声道了声谢,低头走出车内,抬眼看向眼前的建筑。

    欧式的古堡巍峨地坐落在群山之间,暗红色的地毯一直从建筑内延伸到台阶下,堪堪停在泊车道前。木制的大门两侧站着穿着黑色西装的侍者,他们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朝他们恭敬地微微弯下腰。

    钟明抬眼看着眼前的景象。睫毛微微颤了颤。他一直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这三大家族的人对公爵恨之入骨,但却又对他处处模仿。

    从大门向里看去,大堂中挂着巨大的水晶灯,钟明看着璀璨灯光下快步走来一个高大的棕发男人,他看到门口的两人,脸上挂起笑容,率先向沈瑱伸出了手:

    “沈” 他用力地握住沈瑱的右手,用英语道:“欢迎您。”

    接着,他转向钟明,脸上的笑容变大,朝他热情地张开手臂:“钟,我的美人,欢迎你的到来。”

    他的手臂虚拢住钟明,钟明抬起手,作为回应在他的背上轻拍了一下,用副本里的语言说:“卡佩先生,好久不见。”

    这位卡佩先生是当年进入的副本的牧师的父亲。送到钟明手上的毒药就是他调制出来的。老卡佩认为自己是最终杀死公爵的最重要一环,对此非常骄傲,他也是三大家族中对钟明态度最热情的人。

    老卡佩在钟明两颊的空气中各发出响亮的亲吻,放开他,蓝色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眸中全是热切的笑意:

    “钟,你是朵永不掉落的玫瑰。” 他热切地赞美钟明的外表:“你的皮肤像丝绸一样光滑,一点皱纹也没有。”

    在他们交谈期间。沈镇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他不会说副本里的语言,在这种时候总是被无形地排除在外。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员中,特别是老一辈依旧在使用这门古老的语言,并且对会说的人都高看一眼。钟明因此更加受到他们的优待。

    “快进来吧,你们吃早饭了吗?” 老卡佩虽然询问的是他们两个,但视线却一直放在钟明身上。他用手臂虚揽在对方身后,带着他往里走:“厨师做了早点,不知合不合你们口味。”

    钟明走在他身边,温顺地垂着眼睫,轻轻点了点头:“您费心了。”

    可能是因为他太轻声细语,老卡佩的嗓门也低下来,他领着钟明到长餐桌旁坐下,为他拉开椅子,双手按着椅背,俯下身小声询问他想吃什么。

    钟明说:“都好。”

    老卡佩嘴角勾起,眉头皱起,有些夸张地张了张嘴,手在椅背上拍了拍,低声道:“好吧。甜心,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会照顾好你的。”

    随后他转过身,风风火火地朝餐桌旁静立的侍者走去,手舞足蹈地下了一连串命令。沈瑱冷眼看着这一切,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德国佬将钟明当成瓷质娃娃一样的态度。钟明的安静腼腆让他们将人当成一副笔触细腻的美人画,拿着手上怕在画卷上留下指痕,必须得用玻璃画框罩起来,再收藏到柜子里去,以免被不长眼睛的人碰掉了。

    沈瑱看着侍者接到命令,像一群乌鸦般四散开来,收回视线。

    受邀前来的客人陆陆续续地入席坐下,钟明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人在他对面落座,热情地与他搭话,钟明礼貌地笑了笑。

    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他的椅背上,用华文说:“早上好,钟明。”

    钟明抬起头,看着一个有着银色卷发的女士落在他身边。她看起有五十岁上下,戴着一副银框眼镜,面部保养得当,灰蓝色的眼睛中神色温和。她提着自己黑色的裙摆,在钟明身边的座位上坐下来,偏头朝他微笑:“早餐还合你胃口吗?”

    “早上好,玛丽夫人。” 钟明轻声道:“早餐很好吃。”

    银发女士移过视线,看向他面前的餐盘。钟明面前的食物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她轻轻蹙起眉,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钟明:“你的胃口从小就不好。还是要多吃一点。”

    钟明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动作。

    当然,此玛丽夫人当然非彼玛丽夫人。

    在钟明小时候,所有修道院的孩子都叫她修女玛丽。但是现在修道院已经被关闭,玛丽也不再是修女,大家便改口叫她玛丽夫人。

    凭心而论,她是个非常好的家长,严苛之下不缺温柔,当年修道院的所有孩子,包括钟明在内,都非常喜欢这位修女。

    但是当他与匡天佑第一次进入副本后,见到另一个「玛丽夫人」,钟明才明白他在修道院经历的真正用意。修女玛丽教他们各种礼仪,规则,每周日带他们去教堂礼拜,甚至对他们向上帝祈祷的姿势都有严苛的要求。钟明记得小时候他和其他的孩子跪在戒坛的软垫前,紧握双手放在胸前,修女玛丽会经过他们面前,一个个为他们调整,直到他们可以完美地保持最标准的祈祷姿势为止。

    而钟明一直做的很好。他性格温顺,比其他的孩子更加沉地下心。往往在一次的纠正后他就能记住正确的姿势并保持下去。

    虽然在被匡氏夫妇领养之后,钟明没有再去教堂。但幼时所受的教育依旧深深刻印在他的脑海之中。包括修女们曾为孩子们唱的古老欧洲童谣,读的睡前故事——在钟明初次进入副本听到他们交谈所用的语言时,便产生了种极强的熟悉感。他早在幼时就听过、看过这种语言,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学会一种全新语言的原因。

    钟明还记得他当时震惊到无可附加的心情。他太过混轮,甚至一度怀疑脑中幼时的记忆是自己在副本巨大的压力下产生的幻觉。

    但在冷静下来之后,钟明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自己的记忆,便意识到在他幼时的经历处处透着怪异。首先,修道院在华国非常少见。其次,在那个年代华国政府的城市规划已经较为清晰,孤儿大多都会被每个城市设立的孤儿院集体收容。这种用修道院育孩子的形式太过罕见,以至于钟明都不知道除了他自己呆过的那处外,华国还有没有其他类似的修道院。

    被匡氏夫妇收养之后,钟明曾想要回去看完修道院里的其他孩子和修女们,但是等他找到原址,却发现修道院已经不翼而飞,原来的土地上已经建造起了新的商业大楼。

    这所有的一切疑点堆积起来,让钟明在这个城堡第一次见这位玛丽修女和其他三大财阀高层站在一起时,心中并没有多少惊讶。

    玛丽夫人微笑着,镜片后的眼睛神色温和:“小明,你过的好吗。”

    钟明回报以微笑:“我过的很好。”

    玛丽夫人点了点头,被精心烫卷的银色发尾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弹了弹,她轻声道:“我看了基金会的报告,你做的很好,谢谢你这一年来的付出。”

    钟明敛下眼,手指轻轻摆弄了一下桌子上的银色餐刀:“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从去年开始,钟明由玛丽夫人举荐,进入了三大家族旗下的某基金会工作。这个基金会和远在大洋彼岸的亚洲分部不一样,算得上是三大家族内部的核心产业。

    当年钟明待过的修道院,也是这个基金会下其中的产业之一。跟旧时被国王们送出的传道士一样,三大家族通过基金会在全球各地设立了修道院,收留当地的孤儿进行集中培养,他们其中很多人后来成为了副本的玩家。

    包括后来进入受命进入副本的金元。他于设置在韩国的修道院长大。

    比起其他玩家,他们拥有先天教育的优势。毕竟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下,三大家族对副本之中的重要NPC和他们的喜好都有一定的了解。这些了解被他们通过教育潜移默化地教授给修道院里的孩子们,希望他们的某一个最终能成为破除诅咒的那枚子弹。

    “修道院里的孩子们都怎么样了。”

    玛丽夫人问道。

    除开华国,世界各地还有许多相似的修道院,其中不少到了不久前还在运营。

    钟明回答道:“到今年三月修道院全部关闭,截止六月,所有孩子都已经被转移到政府福利机构。”

    “是吗。” 闻言,玛丽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那就好。”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绵密的细雨,钟明被雨声吸引注意力,偏过头透过玻璃看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树林。

    玛丽夫人凝视钟明的侧脸,仿佛在欣赏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你一直是我最看好的孩子。” 她柔声道:“当年总部决定将华国的修道院全部关闭,我舍不得你,还曾想带你到欧洲,可惜上层没有同意。”

    她顿了顿,接着问道:“听说匡氏夫妇对你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钟明观雨的目光一顿,缓缓回过头看向她。

    玛丽夫人与他对视,眉尾动了动,嘴角的笑意微滞:“我知道他们几年前不幸去世,我很抱歉。”

    钟明看着她,纤长的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玛丽夫人看到他的眼神,脸上的笑意渐深:“你可是还介意匡天佑的事情?”

    当初,匡天佑拿着股权欠了对赌协议,最终将整个公司都输给了三大家族。其中的幕后黑手是谁不言而喻。三大家族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华国这边的掌控,只是在修道院被迫关闭,他们采用了更加隐秘的方式。

    “对不起。” 玛丽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年你若是能在修道院里好好长大,我们不必要走这一步棋……匡氏夫妇的事情,我们也没能预料到。”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抬起头看向钟明:“至于匡天佑。虽然在他面前布下诱饵的是我们,但他性格如此,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事情。”

    她灰蓝色的眼睛中眸色闪烁,轻声道:“这些都是为了大义,你可以理解吧。”

    女人轻柔的声音在空气中落下。这下连沈瑱都有些听不下去,穿过觥筹交错向钟明看来。

    钟明的手搭在桌边,将银白的餐刀放回到桌面上,轻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冷白的脸上没有丝毫不忿。平静如同一汪湖水。玛丽夫人的眸中溢出细碎的光,她的双手按在膝头上,嘴角笑意渐深:“小明,你一直很乖,也很让人放心。”

    玛丽夫人弯起眼睛,抬起手,抚了抚鼻梁上的眼镜:

    “你在基金会帮忙已经两年。有没有考虑过来集团总部任职?” 她笑着说:“反正亚洲分部那边的事情不需要你多管,不如彻底搬到这边。”

    她示意了一下古堡的上方,这座城堡有四层楼高,走廊上有数不清的房间:“你喜欢这里吗?等会儿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你喜欢哪个房间都可以自己挑。”

    沈瑱闻言,眉尾剧烈地一跳。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紧盯着钟明。

    钟明脸上没什么表情,道:“谢谢您的好意。但还是不了。”

    玛丽夫人脸上的笑意微滞:“为什么?”

    钟明垂下眼,似有些腼腆地说:“太麻烦了,我做不来。”

    玛丽夫人的神色微微缓和:“怎么会。” 却没有继续劝下去,这几年钟明管理下的亚洲分部错漏频出,只是没闹出大乱子,因此总部这边也没管。只是几年观察下来,钟明管理企业的能力实在有限。

    但毕竟他们已经大获全胜,对于现在的三大家族来说,忠心比能力更重要。

    而钟明无疑已经得到了他们的认可。公爵的死亡就是最好的投名状。

    就在这时,钟明抬起头,有些突然地说:“不过,我确实打算搬来欧洲。”

    “哦?” 玛丽夫人扬起眉毛:“真好。来做什么?”

    钟明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桌布上的花纹,道:“大概找间学校继续进修。”

    玛丽夫人’哦’了一声,接着点了点头:“也好。让老卡佩帮你写一封推荐信,欧洲最好的MBA项目都会朝你打开大门。”

    闻言,钟明抬起头,睫毛微微颤了颤:“我不打算学商。“

    玛丽夫人有些讶异:“那你要读什么?”

    钟明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没决定好。也许读文学,或者哲学。”

    玛丽夫人闻言不禁露出轻笑,用略带宠溺的目光看着钟明:“都好,随你想读什么。”

    钟明看起来确实是一丝野心也无。三大家族对他在华国的行踪了如指掌。钟明除了去公司,就是去给匡氏夫妇扫墓,行踪非常简单,没有任何疑点。

    就这样当个漂亮的花瓶养着也不错。

    玛丽夫人垂下眼,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么就先这样。” 她示意了一下站在楼梯上的老卡佩:“我先失陪了。”

    钟明柔和地笑了笑,看着女人走上楼梯,背影消失在了转角处。

    ·

    早餐之后。年度会议正式开始。

    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员会聚集在一起,开一个小会。接着包括各分部代表的所有受邀者都会聚集起来,进行正式的早会。

    钟明坐在位于古堡顶楼的会议室中。这个房间被重新装修过,打通了好几个房间,两个侧墙上是一整面的落地窗,视野非常开阔,可以直接看到远处的城市。

    钟明与沈瑱坐在右后方,正对着的屏幕上正滚动展示着所有分部的年度财报结果,和各种其他重要的经济指标。

    沈瑱一只手撑在下颌处,看到某个数值时,眉锋微微一挑:“钟明,你看。”

    钟明本来在低头研究地板上的花纹,闻言,他抬起头,顺着沈瑱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屏幕上的数值。那是匡氏今年的营业额,又是所有分部垫底。

    钟明只看了一眼,便没什么兴趣地垂下眼。

    见他漠不关心的样子,沈瑱微微拧起眉。他倒是无所谓,只是不知道三大家族的人会怎么想。只是钟明这个正主都不慌,他也不好说什么。

    他们之间陷入沉默。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员此时在楼上开小会,他们需要等待那个会议结束,才能正式开始。会议室中的其他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相熟的人之间互相交流,气氛很融洽。

    沈瑱在静默中扭过头,看向钟明,手指不觉在桌上敲了两下。他想问钟明刚才说会搬到欧洲是不是真的,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话语在他胸中转过几圈,沈瑱张开嘴。

    然而就在下一瞬,有人突然高声惊叫起来:“看、看那边!!股价——”

    沈瑱猛地转过头,眼眸中映出屏幕最上方赤红的数字。只见高清屏幕不断因为数字刷新而闪烁,代表集团股价的那条曲线一路向下,在短短几秒之间线条竟骤然变成了直角。

    第106章 重温旧梦

    在头一个人喊出声的几分钟后。整个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张着嘴, 盯着屏幕上不断闪烁的数字看。一时间没人敢说话,仿佛出了声,这屏幕上的数字就坐实了似的。

    片刻后, 终于有人颤抖着开口:“会……会不会是屏幕出错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目光将那人刺得缩起脖子。

    沈瑱抬起头,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手机屏幕,上面展示纽交所的实时数据:“是真的。”

    只见那一方小屏幕上,赤红的线条还在不断向下。

    一大一小两个屏幕曲线同频, 陡峭的弧度让人的心脏也跟着收缩。下一瞬, 会议室中发出爆炸式的喧闹。所有人都在打电话、发信息,试图从一切可能的渠道得到最新的信息。

    “到底是什么情况?!”

    “有人故意抛售股票?是谁?”

    “华尔街那边刊登了报道——”

    “什么?□□?!”

    “什么叫听说——你说是基金会?”

    会议室内喧哗如最吵闹的市场。沈瑱站在一群黑压压的人中间, 结束与投资部门的通话,放下手。对于三大集团股价的暴跌,市场上说法众多。有人说是对手公司狙击,有传闻说是美欧众国银监会开始了针对集团的调查,华尔街致命日报几分钟前发布文章, 指控三大家族高层流行□□崇拜, 在深山之中举行秘密仪式——

    总之是众说纷纭,流言难以分辨, 只有还在不断下跌的股价真实的。

    前来参会的各个区域代表都要疯了,他们全都指望着三大财阀这颗大树。集团股价和他们的公司息息相关,满屋子的人再无了刚才的优雅,拍桌子的拍桌子、跳脚的跳脚。

    沈瑱站在混乱的人群前, 回过头,视线直直地投向了钟明。

    钟明依旧坐在那个角落里,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正低着头, 微蹙着眉头按灭屏幕,挂断又一通来电, 应是匡氏的人打来的。

    沈瑱眸色深沉,看着钟明挂断电话,抬起头。

    青年浓密的睫羽抬起,乌眸如琉璃般透彻:“怎么了?”

    沈瑱盯着他,张开嘴,声音很低:“是不是你。”

    他这句话虽然是问句,语气却异常笃定。

    在一片嘈杂中,没有第二个人听到这句话。钟明坐在背光处,脸隐藏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沈瑱只能看到他的睫毛微颤,金色的阳光在顶端跳跃。

    下一秒,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这件事必须告诉集团的人!”

    他一语点醒梦中人。三大家族的高层此时都在另一间会议室里。他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在这乱窜,不如直接找上去问清楚。

    “是……是啊。”

    “对啊!现在就去——”

    众人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巴伐利亚来的代表曾是短跑运动员,他一个箭步跑到门边,双臂一展拉开大门——

    然而等他看到外表的情景时,往外冲的尽头蓦地一顿。

    他们口中的高层们正顺着楼梯向下走。只是所有人排成一列,精致的手作西装袖口下闪出亮光,是一幅幅钢铁镣铐。

    一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正好路过门口,他扭过头看到那个代表,立即厉声道:“请后退。”

    巴伐利亚代表下意识地退后。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和其他蜂拥而至的人们一起,瞪着左右两列武装警察夹送着中间西装革履的人们,一步步走下楼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快……快看楼下!”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从会议室的落地窗外注意到,这座古堡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几十辆警车团团包围了起来。从窗外看去,警车的蓝红的灯光在朦胧的雨幕中闪烁,穿着黑色制服,手拿对讲机的警察站在车边,时不时向上看过来。

    会议室里的渐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异常难看。

    三大家族这是彻底惹上事了。他们心里都清楚。

    片刻后,人们再次小声交谈起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探查事情的原因,要是三大家族倒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及时止损。有人在给国内打电话,其他人挤在门前,震惊地看着高层排着队往下走。

    钟明此时也从椅子上起来,站到了门边。

    他看着一群衣着光鲜挺拔的人如落水的乌鸦,面色平静。

    老卡佩此时正巧从楼上走下来,他的领口有些乱了,没了刚才的风流倜傥,神色铁青,嘴角的皱纹深深垂到下巴处,老态毕露。

    他路过的时候眼睛还在往会议室里面瞥,看起来是想要找什么人。但是很快被旁边的警察一扯,生生拽了回去。

    玛丽夫人隔着几个人走过来,她的神色比老卡佩要镇定些,银发一丝不乱。在路过门口时,她微微抬起头,准确找到了人群之后的钟明。灰眸中倒映出他不悲不喜的脸。

    沈瑱站在他旁边,看着玛丽夫人的背影,垂在身边的手握成拳。片刻后,他缓缓俯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现在快走!”

    他急促道:“去找我的司机,他会带你去机场。坐最早的一班回国——

    钟明安静地看着玛丽夫人走远,眉梢微微一动:“晚了。”

    沈瑱话头一顿。接着他看见更多的警察从大门中涌入,宣布从现在开始的24h他们会封锁古堡搜索证据,所有人都不允许离开。

    众人抱怨哀叫连天,他们都是各自公司的一把手,在最关键的时刻却被困在这里。但是警方的力量不容许反抗,在所有高层被依序带走后,警察才让他们从会议室内出来,各自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接受警方的问询。

    沈瑱没能再跟钟明说上一句话。

    问话已经一直持续到了深夜。钟明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警察走出去,掩上门。为了防止有人私自出门毁坏、偷盗证据。所有人门前都有至少一个警察值守。

    钟明坐在卧室的椅子上,微微呼出一口气,抬头看向窗外。

    外面的雨还没有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天色暗淡了下来,隔着细密的雨幕,远处的群山晃眼看竟呈现出种浓郁的黑色。

    钟明的眼神落在上面,顿了片刻才收回,落在房间内部。三大家族内部使用自己的语言,家族成员信奉□□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这座古堡从建筑到位置,再到走势,都和副本中的大宅一模一样,屋内的陈设更几乎是一比一的复刻。如果说三大家族信奉□□,那他们信的一定是公爵这座邪神。

    钟明默默想,低下头轻轻摇了摇,压下脑中克制不住浮现的画面。

    这个房间既视感太强。钟明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在椅子上安静地坐了半响,才起身,到浴室里准备洗把脸。

    “哗啦”

    水龙头被拧开,清水从中流出。钟明站在盥洗台前面,俯下身,用双手捧起些许清水,洒在自己脸上。

    冰凉的温度让他稍微清醒了些。掀起波澜的心绪渐渐平息。

    他又往脸上泼了几次水,伸手拧上水龙头,接着抬手去拿旁边挂着的毛巾,却抓了个空。

    “……?”

    钟明闭着眼睛,疑惑地皱起眉。他记得毛巾就挂在盥洗台旁的墙上。他移动手臂,试图去找毛巾,却始终没有碰到柔软的触感。

    下一瞬,他的指尖突然一凉。似是有股特别冷的风吹过他的指缝。

    钟明眉头一皱,不禁蜷起了手指。

    然而那凉意并没有散去,而是从指缝蔓延到了手心,刺骨的凉意让钟明颤了颤,一股奇怪的感觉漫上心头。

    像是一只特别冰冷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钟明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右手顿在半空中,上面什么也没有。

    钟明略微急促地呼吸了两下。放下右手,抬起眼,看见前方,浴室的窗户大开着,窗帘在风中微微颤动。

    钟明看着那扇窗户,缓缓松了口气。刚才他的心绪混乱,记不住窗户是不是打开的了。他靠在盥洗台上,闭眼缓了缓神,接着转过身,看了眼就挂在镜子旁边的毛巾,伸出手准备拿下来擦脸。

    然而他的手刚碰到毛巾,动作突然一顿。

    镜子里面倒映出的不仅有他一个人。

    只见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身后出现了一道黑影。祂静静地站在浴室门口,停在离他不近不远的地方。

    钟明的呼吸乱了一瞬。

    他盯着镜子里的那道阴影,不敢有半分动作,视线缓缓移动。黑影后是光洁的瓷砖,让钟明连欺骗自己那只是什么东西投下的光影都做不到。更何况仔细看去,那黑影似乎是在微微颤动。

    钟明努力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然而睫羽却克制不住地颤抖,他还没来得及擦脸,一滴水珠汇集在睫毛尖端,终于落下。

    随着那滴水珠落下。镜子中的黑影突然动了!

    钟明猛地转过身,面前却空无一物。

    有一股凉风朝他的袭来,钟明骤然闭上眼睛,试图将手臂挡在身前,然而他的手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被强压在了盥洗台上。

    冰凉的触感抚上他的后腰,钟明呼吸一滞,反射性地抬起下颌。下一瞬,一股凉风抚过耳后,似是亲密情人拖住他的后脑。

    钟明紧闭着眼睛,唇线拧紧,双手因为用力而不断颤抖,指节泛出白色。

    就在那股凉意快要袭上他的面庞时,钟明猛地抬起手,向面前挥去。

    “啪!”

    装着洗手液的瓶子被他带倒,重重摔到了瓷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环绕在他周身的凉意瞬间消失。

    钟明猛地喘出一口气,脚下有些发软,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刚才他洗脸时有水泼在了外面,浴室的地面湿滑,钟明正好踩在上面,刹那间失去了平衡。

    在关键时刻,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手臂。

    “小心。”

    钟明被扶着站好,抬起眼,透过朦胧的水光隐约看到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应该是守在外面的警察听到了动静。

    “谢谢。”

    钟明道了声谢,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他眼睫上沾了水,低下头试图用袖子擦脸。

    正在这时,一条毛巾递到他的眼前。

    “……谢谢。”

    钟明眯着眼睛接过来,将脸上的水擦干净。

    然而下一瞬,他感觉到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轻轻移动,竟然放在了他的后腰上。

    “刚才撞到了没?” 有人含笑在他耳边道:“疼不疼?”

    钟明蓦地抬起头,在近距离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他戴着警帽,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朝他微微一笑。

    “……李逸之。”

    钟明皱起眉,冷声道破面前人的身份:“你怎么进来的?”

    「警察」抬起头,用手指撑起帽檐,摆出一个风流倜傥的姿势,朝他微微弯起凤眼:“宝贝儿,想我了没?”

    钟明为他轻佻的语气皱起眉,拍开男人放在他后腰上的手,绕过他走出浴室:“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逸之笑盈盈地收回手,抄在口袋里,一边低声喃喃’你别说这洋警察衣服还挺好’,一边溜溜达达地从浴室里走出来:

    “就这么走进来的啊。” 他弯着眼睛,看着钟明在椅子上坐下,跟着他走到书桌前,抬着一条腿坐在桌边:“那些洋人又分不清亚洲人长啥样。”

    钟明看着男人的长腿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皱了皱眉,突然伸出手,勾出他侧边口袋里一张名牌。

    上面是个名叫Jay的亚裔警察,下半张脸长得跟李逸之有些相似。

    李逸之在一边嗷嗷乱叫着什么’你这样算性骚扰警察了啊’的鬼话。钟明叹了口气,将名牌放回他裤兜里,轻声道:

    “这个警察在哪?”

    “在他家里睡得正香呢。” 李逸之笑着看向窗外:“你别说,真不愧是资本主义国家,人家的警察真他妈有钱。住大别墅,开奔驰——”

    钟明轻轻叹出一口气:“别说脏话。”

    “好嘞。” 李逸之在嘴上做出个拉拉链的姿势,乖乖闭上了嘴。他转过头,视线慢慢悠悠地晃过整个房间,眉心逐渐蹙起,没过半秒就又张开嘴:

    “真是群怪胎。这破房子不是跟那个鬼地方一模一样吗?”

    钟明垂下眼,没接他的话。

    “真晦气。”

    李逸之从桌子上跳下来,拍了拍屁股,像是要用脚步丈量房间似的,在屋内转了好几圈:

    “你不是说会有危险吗?在哪呢?”

    钟明看着他弯下腰手撩起被子去看床底,道:“目前还没有。”

    闻言,李逸之的动作一顿,接着缓缓直起身。

    他回过头看钟明,眉锋微挑,脸上的表情玩味:

    “没有?” 他凤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轻声问:“那刚刚的是什么?”

    钟明神情一顿,接着垂下眼,睫羽微微动了动。

    见他这幅样子李逸之就来气。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转过身走到钟明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现在不会还要说什么祂们不会伤害你的鬼话吧。”

    钟明听出他语气里的冷意,依旧没有回答。事实上,他确实觉得那些黑影不会伤害自己。

    他虽然没有将话说出口。但是李逸之哪里会看不出钟明心中所想。

    他的眸色沉了沉,缓缓俯下身,双手撑在钟明所坐的椅子两侧,狭长的凤眸中倒映出钟明的脸。

    因为连绵的阴雨,古堡中的空气非常湿润,钟明微微垂下的面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微光,皮肤像是也被水汽浸透了,白皙得几近透明。

    “他如果不想伤害你……那你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李逸之低声道:

    “你还记得自己几岁吗?钟明。”

    第107章 原因

    他们之间的距离离得特别近。近到李逸之可以嗅到钟明身上的气味。

    也许是在浴室待久了, 他身上也沾染了里面熏香的气味,混合着肌肤的温度,和周遭微微潮湿的气味混杂一体。

    李逸之抓住扶手的手微微收紧。他看着钟明, 在极近的距离看着他张开粉色的嘴唇:

    “年轻点不好吗?”

    钟明轻声道。

    李逸之的眉尾动了动,歪过头,视线从侧面盯着钟明:“那也要看是哪种年轻。”

    时间在钟明身上停止了。他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事是谁做的。

    李逸之微微偏头,凑到钟明耳边:“你当年根本没有杀他, 是不是?”

    他没有说清楚, 但两人心中都很清楚「他」指的是谁。

    钟明脸上的表情未便,看了他一眼。李逸之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当年走出副本之后, 李逸之和钟明达成协议。他们会延续副本中的合作关系,互相支持,彼此间不能有谎言。他不能欺骗钟明,钟明也不能对他说谎。

    所以钟明没有否定,就是变相的承认。

    李逸之的神色骤然沉了下来。

    他长着双臂, 几乎将钟明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眸色在钟明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变沉, 抓住椅子的手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但他的语气还是带笑的:“怎么办,他现在要抓你回去了, 要不要我保护你?”

    表面风轻云淡,实则妒火灼心。

    钟明似是没察觉他的略哑的声音:

    “他不会抓我回去的。” 他抬起眼,道:“再说,副本的入口已经关闭了。”

    李逸之嘲讽般地笑了笑, 似是想到了什么,凤眼中光芒流转,张嘴’哈’了一声:“说不好……也说不定是死了。老头本来就没多少年好活, 你抛弃他。他说不定一个想不开——”

    闻言,钟明眼角微动, 回头看向他:“别说了。”

    他的乌黑的眼眸这时才脱离那种雾蒙蒙的状态,瞳孔中冷光宛若利剑出鞘。

    李逸之顿了顿,转而一笑,没有丝毫要后退的意思:“我要是就想说呢?”

    这几年间钟明对他的态度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钟明会利用匡氏的权力为他搞定身份问题,他刚出来的时候身上半个子儿都没有,钟明随手就给了别墅和车,还细心给他挑了辆红色的法拉利。作为朋友,钟明无可指摘,然而当他试图将两人的关系推进时,总会遭遇阻力。

    钟明的冷淡更加刺激了他。李逸之有疼他疼得不行,有时又对他恨之入骨。

    听到他的挑衅,钟明抬起头,没有在李逸之压迫感极强的语气和姿势下表现出任何不安。他端坐在椅子里,身体后仰,一只手撑在了下颌上,眼神自下而上地看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李逸之看到他这个动作就火大。好的不学,尽学这些乌七八糟的怪招。

    他能怎么说?说「小明,我爱上你了,希望你也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李逸之盯着钟明,眼角都因为过于紧绷抽搐了两下。他嘴唇紧拧,还是拉不下这张老脸。他几乎是上个世纪的人,骨子里还是有些大男子主义。平时花言巧语说的很溜,但真要他在钟明面前坦率自己的爱意,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他又做不到。

    李逸之的话噎在胸中,又不愿松手,就这样盯着钟明不愿退开。钟明也不着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突然,一整敲门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滞的气氛。

    钟明率先移开眼神,准备站起来去开门。然而他才刚刚起身,就被李逸之推回了椅子里:“坐着,我去开。”

    他转身走到门口,按住门把手,将门打开一条细缝。

    沈瑱的面孔出现在门外。他先是看了眼李逸之,接着转过视线,往门里面看:“钟明在吗?”

    李逸之没动,用身体挡住门缝,偏头看向钟明。在钟明轻微的点头下,他打开门,让开半步。

    沈瑱走房间内。视线立刻看向了坐在窗边的钟明,抬脚向他走去。

    然而他走到一半,脚步突然一顿,微微偏过头,有些奇怪地看向站在门口的「警察」。”

    “……你为什么不走?”

    他问道。李逸之半垂着头,没有回答。沈瑱看着他,突然皱起眉:“你是李逸之?”

    李逸之遂抬起头,双手背在身后,冲他像模像样地一笑:“你好。沈少爷。”

    沈瑱不喜欢这个称呼。也不喜欢李逸之。他微微眯了眯眼,扭头看向钟明:“……你们果然还有联系。”

    在出副本之后,明面上钟明立即与除了沈瑱外的所有人断了联系。好像他在副本里面的那段时间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经历一样。这种态度让三大家族对钟明尤其放心,这个举动落在他们眼里就是在说钟明已经彻底厌弃了公爵,甚至可能还有些恨他,所以才会对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在跟踪钟明整整一年后,他们确定钟明已经与其他人断了关系,所以才这么放下心。

    但真要细究,三大家族的确非常傲慢。要知道李逸之在副本中时连公爵的耳目都能暂且骗过去。不知他们究竟是从哪来的这么多自信。

    沈瑱神情沉滞,视线在他们中间转过一圈,最后缓缓落在李逸之身上:“这些事情都是你帮他的?”

    “什么事?” 李逸之挑了挑眉。接着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身体一抖,吊儿郎当的身体都站直了些:“你说那什么股票的事?你别乱说、这我可没有!”

    沈瑱眉头一皱,接着想起来李逸之初中都不知道毕没毕业这件事。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钟明。

    只见钟明坐在椅子里,单腿翘起,月光照在他的鞋尖上,闪过一点冷光。

    “……那些、都是你做的?” 沈瑱向他走进几步,停在离开钟明两步远的地方,垂下头看他:“股价是怎么回事?高层的人为什么会被警察带走?”

    他在沈家掌权已经好几年。气质也不自觉产生了些许改变,看着钟明的表情很严肃,眉宇间出现一条浅痕,问钟明的语气像是在审讯犯人。

    钟明手肘放在扶手上,修长的双手交握,缓缓抬起眼:“他们为什么被抓,你不知道吗?”

    沈瑱闻言神色一顿。三大家族的高层,说句恶贯满盈也丝毫不为过。税务,假账,阴阳合同等等都不用说。他还听说这几个家族内部为了保持血脉的纯净世代互相通婚,生下来的孩子大概脑子都有什么毛病,经常干出些让手最脏的资本家都要骂一句疯子的事情。

    “……我听说这次的事情跟基金会有关。” 沈瑱缓了缓语气,沉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钟明看着他,直到沈瑱今天不要到一个答案是不会走的。他向后靠了靠,微微垂下头:

    “基金会下面的修道院,你知道吧。”

    沈瑱点了点头。他知道钟明这两年就是在负责这部分的事情。

    钟明微敛着眼,轻声道:“不是所有修道院都会向孩子们隐瞒副本的存在。在一些国家,修女和神父一开始就会告诉他们副本的存在。”

    他顿了顿,接着道:“但不是所有孩子最后都会成为玩家。剩下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办?“

    沈瑱闻言神情一僵。显然立即想到了那些孩子的下场。三大家族需要人力帮他们攻破副本,但同时又不能让过多的人知道副本的存在。

    钟明抬头看了看沈瑱,接着垂下眼,淡声道:“警方在位于北美和欧洲的修道院地下发现了数吨尸骸,明早就会有报道。“

    沈瑱眉心一跳。脸色难看下来。他确实不知道那些人居然这么嚣张,竟然就明明晃晃地将尸体埋在地底,连处理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估计是巨大的胜利将他们本就沉浸在酒精和毒*品的大脑完全冲昏,人命有什么重要?目的已经达成,他们早已把这些陈年的血腥往事抛在了脑后。

    沈瑱皱眉头紧皱,低下头,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凝了凝心神,道:

    “你也说了……不是所有修道院都有这种情况。高层里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经手过基金会的事情。”

    “等警方的调查结束,他们总有人会被放出来。”

    沈瑱放下手,冷肃的眉眼间神色深沉:“你有想过等他们出来之后怎么办吗?”

    闻言,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的李逸之眉梢微扬,站直了身体看向沈瑱。

    钟明却丝毫不为所动,道:“等他们出来,集团市值已经蒸发大半。”

    他一双乌黑的眼睛中冷光四射:“我要的就是他们在这几天待在监狱里,什么都不能做。”

    沈瑱闻言一愣,接着心脏猛的沉下。今天三大集团曝出丑闻,同时遭到对手公司的联手狙击,这时候最重要的就是集团内部的人及时反应。该发公告澄清的发公告,该回收股票的回收股票。但是现在所有公司的高层都在警察局,剩下的各分部的代表都困在这座古堡里,没人能够做出危机处理。

    现代资金池内情况瞬息万变,等三天后公司高层里「无辜」的人放出来,也已经变天了。

    “我当然知道他们如果被放出来,我会有危险。” 钟明轻声道:“所以我会尽量延长他们在警察那里的时间。”

    沈瑱眉尾一抽,猝然道:“你还做了什么?”

    他刚说出这句话。口袋里的手机便翁动了几声。沈瑱不得不停下话头,拿出手机一看,屏幕上面是下属向他发来的最新消息。

    三大家族成员内部的语音通话翻译文件和用基金会洗钱的流水记录刚刚被匿名人士送到了警局门口。那语言通话的时间跨度长达三年之久,被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成英语,设计到家族秘辛的部分被信心地圈了出来,足足有上千页。

    因为集团高层内部使用的语言外界基本没人知道,连小语种都算不上,三大家族有意不想让这种语言传播,所以连在大学中开设教授这门语言的课程都会被他们组织。因为他们说的话基本没人听得懂,集团高层也常常嘴上不把门。

    但他们忘了,他们中间还有钟明这个外人在。或者说大多数时候,他们将钟明当成一朵放在墙角的水晶琉璃花,根本意识不到这朵花也有自我意识。

    沈瑱盯着手机屏幕,缓缓放下手,转头看向钟明:

    “……这些都是你做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不可置信:“什么时候?”

    钟明垂着眼睛,纤长的手指轻轻擦过手背,姿态很放松,仿佛还是那个总是坐在桌边,不声不响的美丽符号:

    “匡氏的事情我没有管,你也知道。” 他轻声道:“我总得找点事情干。”

    沈瑱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抓住手臂的五指紧了紧

    “……你一直都在伪装。” 沈瑱看着钟明美丽的脸,眼神变得锐利:“你从不管事,就是想用这种表相麻痹他们——”

    “不要说的好像是我在骗人。”

    钟明猝然打断他。他抬起眼,眼角微微上扬,眉目在冷白的月光下更加惊心动魄:“是他们自己疏忽大意,怪不到我头上。”

    闻言,沈瑱张了张嘴,又无力地闭上。

    确实,这么多年过去,匡氏经历破产和重组,又被收购,却依旧有留下来员工记得钟明这个人。说当年公司之所以没被匡天佑直接折腾死,就是因为有这位姓钟的秘书。

    钟明绝不是那么没有脑子的人。但是三大家族的人太过自负……而他?他觉得钟明亲手杀死公爵,从副本里出来就得知养父母已经去世,因为大受打击,一直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沈瑱对他总抱着种俯视的怜悯。在他眼里像是个被摔碎了的器皿,谅他再聪慧能干,也得先拼起来才能用。

    而他没想到,钟明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完整而坚定的。

    他是有备而来。

    沈瑱眼角抽搐,胸膛开始剧烈地起伏,声音发紧:“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108章 叛徒

    沈瑱满眼愤怒, 语气强硬。看着钟明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叛徒。

    钟明眼尾略微上扬,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轻声道:“你觉得是为什么?”

    沈瑱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心里猛地一跳。

    钟明看着他,声音猛地沉下来:“他们利诱我的养兄,设计我进入副本,间接逼死了我的养父母——”

    钟明眉眼间一片肃杀, 字字从莹白的齿缝中挤出:

    “我的一生都受他们操纵, 你问我为什么要报复?“

    闻言,沈瑱神情一滞。他眸中倒映出钟明冷白的脸, 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眼神很复杂,其中有愠怒、有不安、有惊讶,还有一微不可查的心虚。

    他当然知道三大家族在钟明身上使的手段。但自他从副本中出来之后,三大家族一直用最高规格的礼遇对待钟明, 钟明也表现地很乖顺, 从不拒绝三大家族提供的好处。

    他跟其他人一样,还以为钟明真的没有脾气。

    钟明说出那几句话, 又似是把所有不忿都收了回去,垂下脸,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擦自己的手背。沈瑱看着他这幅模样,心情非常复杂, 半响后幽幽叹出一口气:

    “……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想的。”

    他由上至下看着钟明精致小巧的面庞,缓下声音:“就算你心里有恨, 也应该考虑后果。”

    “你做出这种事,不光是三大家族, 集团里的其他公司也会被连累。如果被人发现幕后的人是你,其他人都不会放过你的。”

    沈瑱沉声道。集团的股票暴跌,其他分部不可能不受影响。今天在场的代表中有好几个到现在还在房间里骂娘,彻夜打电话让下面的人查证到底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钟明丝毫不为所动,他缓缓抬起眼睛,眸中倒映出沈瑱的脸:

    “你不说,没人会知道。”

    沈瑱一噎。接着唇角微微勾了勾,眉间因为长久皱眉而出现的浅纹消失,严肃的脸上露出微弱的笑意:

    “我怎么会说。”

    钟明默然不语,手指抚弄着指节根部戴着的一枚戒指。见状,沈瑱再次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算了。事情你已经做了,我也没有立场说什么。” 他沉声道,抬头看了窗外一眼:“时间已经不早了。你早点休息,什么事情都明天再说。”

    说罢,他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李逸之抱着手臂靠在墙上,什么股票、基金之类的差点把他听睡着。他打了个哈切,看着沈瑱的背影活动了一下脖子,心想这个逼王终于要走了。

    然而就当沈瑱即将走到门口时,钟明突然出声:

    “你就这么走了?”

    沈瑱脚步一停,偏过头,露出了个疑问的表情:

    “怎么。” 他转过身,看向钟明,挑起眉锋:”还有事?”

    钟明静静看着他,张开嘴:“李逸之,你去把门锁上。”

    沈瑱神色一顿,接着紧皱起眉。李逸之从墙上把自己支起来:“好嘞。”他歪过身体绕开沈瑱,伸手就将门上了锁。

    钟明接着道:“去床头,看一下柜子底部。”

    李逸之一愣,接着脚下一转,走到床头旁,伸手朝柜子下面一摸。

    沈瑱站在原地,看着李逸之俯下身,手在床头下移动,突然蓦得一停。

    沈瑱眉头猛地一跳。

    下一瞬,他便见李逸之缓缓收回了手,直起身。他回头,先是看了眼沈瑱,接着向钟明张开了自己的右手。

    只见男人修长的五指张开,手心里赫然是两个黑色的监听器。

    沈瑱见他真的把东西找了出来,松开屏住的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视线看向钟明。

    李逸之的面色变得阴沉。他看了眼手里的东西,现在是彻底醒了。

    他眼神异常不善地看了眼李逸之,接着回过头看向钟明,抬起手,拇指在喉咙下方一划,用嘴型问道:「要做掉他妈?」

    钟明却没有看他。

    他盯着沈瑱,轻声道:“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诱导我说出这些话。再录下来交给三大家族的人,对吗?”

    沈瑱站在原地,眼角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表情里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钟明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真是条好狗。”

    他的语气虽然轻柔,话确实一点情面都没留。

    “噗嗤”

    李逸之低下头,发出了声嗤笑。

    沈瑱眉尾一抽,神色暗了暗。他出身便是沈家大少爷,又身居高位多年,极少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钟明盯着他的脸,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放在膝盖上:

    “我原本你和沈为年是不一样的——” 他偏过头,似是好奇般打量沈瑱紧绷的脸,轻声道:“现在看来,不仅长得像,做的事情也像。”

    听到这句话,连李逸之都笑不出来了。钟明这张嘴,要不就半个字都不说,一张嘴就像把刀子往人最痛处剜。李逸之神情收敛,松散的站姿直起,手臂上肌肉暗自绷紧,生怕沈瑱被刺激地对钟明做出什么。

    沈瑱低着头,眸色黑沉地看着钟明微微仰起的面庞,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

    他额角浮现出些许青筋的痕迹,下颌线条绷紧,眸色闪了闪,半响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 他声音低哑,轻轻道:“但是木已成舟。你说的话已经被实时转述给高层,等他们出来,你好好道个歉。”

    他顿了顿,接着道:

    “放心。如果他们太过分,我会帮你。”

    沈瑱已经想好了。这次三大家族元气大伤,要想恢复,他们需要亚洲市场。那沈家就是绕不开的一环。就算他们之后决心要抛弃钟明和匡氏,沈瑱也有自信能把钟明的人保下来。

    钟明盯着他没说话。沈瑱叹了口气,微微偏过头:“你如果实在生气,想骂就骂吧。”

    钟明偏头看着他,倒是没再继续骂人。片刻后,他缓缓直起身,重新靠回了椅背上,双手搭在膝盖上。

    沈瑱看着他平静的脸,有点拿捏不准钟明的心思。然而下一瞬,他便听到钟明轻飘飘地说:

    “你要不要再看一眼监听器?”

    沈瑱一顿,接着转过视线看向李逸之。李逸之闻言也是一愣,低下头看手心里的两个球状监听器。他眯起眼睛,手拨弄了一下两个球状仪器,接着猛地瞪大了眼睛。

    只见监听器的表面,竟不知什么时候覆上了厚厚一层铁锈。

    因为监听器本身就是黑色的,他们才没能及时发觉。现在仔细看去,两颗监听器上的灯光都没有亮——它们根本就没在运行。

    沈瑱眉心猛地一抽,眼中闪过惊讶,紧接着脸色变得异常阴沉。

    李逸之伸出手指,试探性地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监听器的表面,指尖立刻沾上了厚厚的一层铁锈。他的两根手指互相揉搓了一下,心下疑惑——是什么让这些监听器锈成这样。

    他抬起头,视线环视整个房间,鼻尖微微动了动,这才意识到钟明的房间不知为何非常潮湿。

    那股潮气不知从何而来,在空气中盘旋着挥之不去。

    但那也不该让两个高精尖材质的监听器这么快就生锈啊?李逸之眉头紧蹙。

    而另一边,钟明静静坐在椅子里。他依旧在用手指转着左手上的戒指,微微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神色。

    在暗处,他的眼珠微微移动,顺着自己的脚尖看向了书桌旁的角落处。

    墙壁和书桌的夹角处有一片阴影,位于所有人视觉的死角,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到那边阴影。

    在刚才对话间的十几分钟内,钟明眼睁睁地看着那片阴影变成个模糊的人形。

    祂贴在暗红色的地毯上,边缘有些模糊,看起来既像阴影,又像是一片逐渐浸入地毯中的水渍。

    钟明看着祂,鼻尖环绕着空气中湿润的气味。阴影正以他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

    钟明的视线缓缓移动,从阴影沿着地毯朝上看,逐渐落在自己的右脚上。

    他穿的西装裤裁剪得当,单翘起一条腿时,裤腿下会露出一小截脚踝。

    而现在,他的皮肤上正缓缓浮现出一片黑色的痕迹。

    痕迹的轮廓正逐渐变得清晰,是五根手指的形状。

    “……钟明,你毁掉监听器也没用。”

    沈瑱低沉的声音唤回了钟明的神志。他肩膀轻轻一颤,从自己的脚踝上收回视线,看向沈瑱:

    “你说什么?”

    沈瑱见他眼神飘忽,将其理解为轻蔑,以为钟明在故意给自己难堪,脸色骤然变得铁青,语气生硬地说:“你最好现在就停手。” 他语气急促地说:“你要是继续这样下去,等高层的人出来我也救不了你!”

    “我不需要人救。” 钟明淡淡道。右手将指环转过一圈。

    沈瑱看着他云淡风轻的样子,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他的计划全盘落空,不仅被钟明倒打一耙,还被对方指着鼻子说和那个肮脏的私生子是一路货色,现在非常火大。

    他的视线宛若实质,盯在钟明身上,几乎要从那上面剜下一块肉来。

    接着,他的目光骤然一滞。停在了钟明一直在摆弄的戒指上。

    戒指戴在钟明左手的无名指上,不是当年曾属于沈为年的那一只。那戒指极细巧而精致,金色的指环套在钟明如玉雕的手指上,顶端镶嵌着一颗翠绿宝石。

    沈瑱本以为那就是普通的宝石戒指,但当看到那颗宝石在月光下闪过,他脑子里猛地抓住了什么,猝然道:

    “……那个戒指,是副本里的东西。”

    他猛地抬起眼,咬牙道:“你当年拿这个杀了金元。它为什么会在这?”

    沈瑱紧紧盯着钟明,额角上青筋直跳,神情逐渐变得有些狰狞:

    “你不会这些年都还跟他有联系吧?”

    钟明闻言,动作一顿,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又抬头看向沈瑱:“没有。”

    他这次是真的没有说谎。他倒是希望能跟那个人保持联系。但是这些年来,出了神出鬼没的鬼影,他连梦都没有梦到过公爵一次。

    沈瑱自然不会相信他的话。他神色沉沉地盯着钟明,话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就知道,你当年根本就没杀他。”

    他的声音异常低哑,看着钟明的眼睛里沉得透不进一丝光:”钟明,我已经算是对你仁慈了。如果我把那天副本里你做的事情告诉那些人,你觉得你会怎么样?”

    跟沈瑱的滔天的怒火形成鲜明的对比。钟明神色淡泊,他看着沈瑱,轻轻挑了挑眉:“我做了什么?”

    他是料定沈瑱根本没想明白当年他们从副本里逃脱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也根本没有证据证明公爵没死。毕竟副本后来崩塌,入口关闭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沈瑱自己也明白。他一顿,接着突然上前两步:“你敢说你做这些跟那个公爵完全没有关系?!”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钟明,试图伸手去掐住这个人小巧的下巴,让他再也摆不出这幅平淡的表情。“你想给他报仇,他自己没把人杀完,你就来使这种手段——”

    他的手伸到一半,就被李逸之截住。他不仅拦住了沈瑱,还反手一拳揍在了他脸上。

    “操。” 李逸之看着沈瑱被打得偏过头,张开自己的右手:“他妈的这逼王脸还挺硬。怪不得脸皮这么厚。”

    沈瑱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右脸的颧骨上迅速浮现出一片淤青。

    他缓缓回国脸,抬起手,在嘴角抹了一下,抬眼看向李逸之。

    李逸之挡在钟明面前,将张开的手又握起来,挑了挑眉:“要打架?来啊。”

    沈瑱看着他,李逸之高大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其后的钟明。他站在原地,顿了片刻,并没有动手。

    李逸之握着双拳,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他还以为沈瑱早就忍不住想揍人了,没想到这逼王出来副本老了不少,也变能忍了。

    然而下一瞬,他看见沈瑱抬起手,虚放在脸侧,两指并起向下勾了勾:

    “动手。”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房门忽然被打开,李逸之瞪大了眼睛,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数个全副武装的黑衣人顺着门缝鱼贯而入。

    “咔哒。”

    这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第109章 故人

    李逸之微微睁大眼睛, 也在第一时间拔出了枪。

    等拿稳了枪,他才无声地说了句’卧槽’,狭长的凤眼缓缓扫过对面的枪口。

    对面五、六个黑洞洞的枪口。他这边就只一个光杆司令。李逸之不想面上露怯, 暗中偏过视线,看了钟明一眼。

    然而沈瑱带来的人显然是专业的。李逸之视线一偏,立即就有人想开枪,却被沈瑱抬手制止。

    那人面上愣了愣, 将枪口向下压了些许。

    李逸之完全没有察觉, 还在朝钟明挤眉弄眼,意图传达让他从跳窗逃跑。

    钟明:……

    他轻轻摇了摇头。抬眼看向沈瑱, 视线在他身后扫过:“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沈瑱缓缓放下手,两只手背到了身后,盯着钟明:”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沈家是军队出身。钟明轻嗤了一声,看着沈瑱身后的人,脸色似笑非笑:“也对。你们沈家是军队出生, 和这些雇佣兵也算是同行。”

    沈瑱眼角一抽, 他知道沈瑱这是在讽刺他。这时在说他在做亏心事,不敢用正规军, 和一群雇佣兵同流合污,不知到底是兵还是匪。

    今天钟明反复往他的底线上踩。沈瑱对钟明再有耐心,也到了极限。他盯着钟明,抬手朝他招了招:

    “起来。”

    钟明看着他, 坐在椅子上面没动。见状,沈瑱的神色变得黑沉。他身后的枪口瞬间抬了起来。

    钟明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枪口,手指微微动了动:“现在外面都是警察, 你要在这里开枪?”

    沈瑱细微地勾了勾唇角,意有所指般看了李逸之一眼:“他都能混进来。” 他重新看向钟明:“你不会以为警察能保护你吧?”

    钟明的神情不变, 眉眼缓缓向下压了压。

    沈瑱看着他,唇角露出了点笑意:“你就是太相信这些警察。你以为把罪证送到那些人面前,他们就能对三大家族做什么吗?”

    钟明眉梢微挑,抬眼道:“如果做不了什么,你又为什么要控制我?”

    沈瑱一噎,脸上的笑意消失。之前他常年觉得钟明话太少,现在却恨透了这张嘴。他不再与钟明多说,抬起右手,沉声道:

    “过来。”

    同时,他身后雇佣兵的手搭上了扳机。

    钟明坐在椅子里,额角隐隐泌出一点冷汗。他坐在椅子里,没有动作。也不是他不想起,钟明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脚踝,上面的黑色掌印已经完全显现出了形状。他不知道自己从这把椅子上起来将会发生什么。

    见他不动,沈瑱表情一边。他身后的人开了枪,一颗子弹擦着钟明的脚尖射进了地板里。

    地板上的弹孔里升起灰烟。钟明的眉梢微微一动。

    “操!” 李逸之蓦地回头看向钟明,见那弹孔离钟明只差两寸,怒火从眼眸深处冒出、猛地回过头瞪向沈瑱:“你他妈真当我不存在是不是?!”

    沈瑱从眼角处瞥了李逸之一眼,抬手随意地在耳边挥了挥:“他交给你们处理。” 他丢下这句话,遂抬脚向钟明走去。

    钟明下意识地移过视线看向李逸之。却被沈瑱挡住了视线。

    他停在钟明两步之前,眸中神色暗沉,朝他伸出右手:“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钟明再无选择。他看着沈瑱,用两只手撑住扶手,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他站起来的同时,钟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脚踝上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收紧。他脸上不露声色,呼吸的频率却有些微乱,透露出了他心中的紧张。

    沈瑱察觉到了这一点,眉梢微挑,伸到钟明面前的手一转,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还以为你是真不怕呢。”

    他按着手下人瘦削的肩头,仿佛终于在钟明这里搬回了一程,看着钟明白皙的面孔,笑意深了些:“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他低声说:“我只是需要你不再使手段。这几天安静一点,等三大家族的人出来,我就带你回华国。”

    钟明微垂着头,听着沈瑱在自己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额上挂满了细密的冷汗。他的心思完全在脚上冰冷的触感上,那只手收得越来越紧,严丝合缝地攥住了他的脚踝。

    沈瑱以为他是害怕了,神色缓了缓,嘴角勾起,俯下身靠近钟明冷白的耳廓,似是想要说什么。

    另一边,几个雇佣兵将李逸之团团环住,举着枪从前后左右几个方向朝他靠近。

    李逸之举着枪,眯了眯眼睛,接着突然放下了手,

    “算了。” 他将手上的枪’啪’得一声仍在地上,举起双手,朝众人挑了挑眉:“我投降。”

    雇佣兵们脚步微顿,接着互相对视了一眼。李逸之看着对准自己的枪口,眉尾一颤,敏锐地发现他们并没有要放下枪的意思。

    这些雇佣兵还是想要他的命。

    “卧槽。” 李逸之暗骂一声,猛地顿到地上,躲过一颗从他头顶擦过去的子弹。

    一击不中,他们手上的枪口向下,对准李逸之的额头。

    然而就在他们要按下扳机之时,李逸之猛地抬起头,对准手心吹出一口气。

    他手心的细粉飘到空中,顿时将在场的所有人笼罩其中。

    吸入粉尘的雇佣兵眼神骤然变得迷离,手上的力气一松,枪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砰’一声。

    沈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偏过头。在看到粉尘时立刻抬手捂住了口鼻。

    李逸之自烟雾中回过头,朝钟明厉声道:“快走!”

    然而沈瑱比他反应更快,手用力按住钟明的右肩。

    李逸之洒出的粉末飘散在空中,甚至还有越来越浓的趋势,钟明慢一步捂住口鼻。他的视线越过沈瑱的肩头,看不清李逸之的身影。

    沈瑱按在他肩头的手抬起,一把拽住钟明的手臂:“走!”

    钟明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然而下一瞬,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

    所有的灯光都在一瞬间熄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钟明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

    这座古堡位于人烟罕至的山区中,附近没有城镇,没有任何。房间里面的灯一关上,房间里立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钟明什么都看不见,下一瞬,却感到沈瑱突然松开了手。

    钟明眉头一皱,朝沈瑱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看见。接着,不知房间里的哪一处响起来一声枪响。钟明猛地回过头,听到黑暗里传出激烈打抖的声音。

    “躲起来!”

    李逸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这次离他更近了。

    钟明立即蹲下身,他双膝跪在地上,在黑暗中摸索到床头的柱子,低下头,躲到了床底下。

    幸好房间内的床够高,床底有足够的空间。钟明趴在厚实的地毯上,从床柱间看出去,却因为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不仅是看不见,甚至连四周的打斗声也消失了。四周异常安静,钟明只能听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声。

    钟明闻到一股潮湿的气味。

    他放在地毯上的手指蜷了蜷,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出现,环绕在他周围。

    钟明轻轻瑟缩了一下。突然觉得躲到床底下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声音。钟明双手按在地毯上,感到一阵湿冷的气息从身后靠上来,顺着脊椎,一路爬上他的后颈。

    钟明穿的衣服并不薄。然而那股湿冷似是贴上了他的皮肤,浸入他的毛孔,让他有种自己没穿衣服的错觉。

    实在是太冷,钟明开始止不住小幅度地发颤,连牙关都有些发抖,嘴唇有些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床底的温度越来越低。钟明突然感到耳后一丝痒意,似是有人伏在他的肩上,朝他的耳朵里吹了口冷气。

    钟明再也忍受不住,身体猛地向上一抬,后脑撞上了床底。

    “砰!”

    随着一声闷响,钟明皱起眉,咬紧牙关咽下一声痛呼。

    然而随着这声动静,房间里的灯光突然亮了。就如同之前全部一起熄灭一样,所有灯光都在同一时间亮起,瞬间照亮了房间中的每一个角落。

    一双脚映入他的眼帘。

    钟明瞪大了眼睛,怔愣地看着床柱外,一双腿搭在地上。暗红色的地毯上有一片湿润的水渍,是粘稠的鲜血。

    钟明呼吸一滞,赶忙爬出床底,扶着床柱站了起来。

    房间里的景象让他瞬间楞在了原地。

    不大的房间地上,横七竖八地铺满了尸体。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灯光一暗一亮,钟明竟成了这里唯一站着的人。

    他缓缓移过视线,视线一具具尸体脸上扫过。五个雇佣兵全数躺在地上,了无声息,他的视线扫过他们,最后停在了沈瑱脸上。男人倒在地上,手边是一把黑色的手枪,喉咙处被利器隔开,血流了一地,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钟明看着满屋子的尸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后脚却立刻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回过头,便间李逸之脸朝下趴在地上。

    钟明眼睫一颤,罕见地露出惊慌的神色,立即蹲下身,伸出手按在李逸之的颈侧。在感到手下跳动的脉动后,缓缓松出一口气。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巨力突然从后面按住了他的肩膀。

    “!”

    钟明发出无声的惊呼,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钳制住他,强行将他挟持着向后一路拖到了墙边。

    “砰!”

    随着一声闷响,钟明被反剪双手按在了墙上。

    他的脸贴上冰冷的墙纸,双臂被折在身后,身后传来男人略微粗重的呼吸声。钟明的手被握得生疼,忍不住皱着眉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呼。

    身后的人听到那声通红,捂住他嘴巴的手突然松开,转而遮住了他的眼睛。

    钟明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

    浓重的铁锈味依旧萦绕在他鼻尖。钟明咬了咬下唇,缠声道:“……放开我。”

    身后钳制住他的手紧了紧。传来些许布料摩擦的习俗声,男人从后面靠近他,坚实的胸膛压在他的肩膀上。

    钟明感到温热的吐息抚在自己的后颈皮肤上,浑身一颤。身后的人似乎是不满他连是谁都不问一句,压制他的力量愈加变大。

    钟明的身体抖了抖,咬牙道:“我说了……放开我。”

    他哑声道:

    “放开我!冯唐!”

    第110章 当年事

    压在他身后的人似乎有些意外, 动作猛地顿住。抓住他小臂的手在上面摩擦了一下,接着突然松开,一把将钟明翻了个面。

    “怎么知道是我?”

    钟明被翻了个面, 睁眼便看到冯唐的脸。

    男人身上还是穿着男仆的装束,白色的衬衫与马甲,和当前的场景有些格格不入。钟明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睫毛轻轻一颤:

    “只有你才会做这种事。”

    冯唐看着他, 神色阴沉难变, 一把捏住了钟明的脸:

    “没大没小。”

    他的手极用力,将钟明的脸颊捏的嘟起。钟明吃痛, 发出一声闷哼,他乌黑的眼珠中蒙了片薄薄的水雾,微微皱眉看着冯唐。

    “摆出这幅样子来干什么。”

    他低喝出声。随即掐住钟明下颌的手更加用力,将他的脸掰起来。缓缓眯起眼睛:”我今天是来杀你的。“

    钟明微微睁大了眼睛。冯唐掐着他的脸,拇指在他的脸部柔嫩的肌肤上缓缓摩擦而过, 眸中神色闪烁, 轻声道:“你想怎么死?”

    钟明看着他,眉尾微微一颤, 呼吸的节奏微乱,像是害怕了。冯唐见他这个样子,勾起嘴角,似乎是很愉悦似的, 低头靠近了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威胁的话。然而下一瞬,钟明却道:

    “你一直跟着我, 为什么这时候才动手?”

    冯唐动作一愣,皱起眉:“你说什么?”

    钟明在他手中略微偏过头, 示意自己的脚踝。冯唐向下看去,于钟明西装裤下露出的一截精致脚踝上看到了一个极黑的手印。

    那手印环绕在他的脚踝上。似是一个缓缓收紧的镣铐。

    冯唐眉头一滞,神情有些惊讶。他放开钟明的脸,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手掌下登时冒出黑烟。

    钟明看着他移开手,脚踝上的黑影已经消失。随着手印的消失,钟明感到萦绕在自己周身的冷意也缓缓消散。他抬起头,看向冯唐:

    “……这不是你做的?”

    冯唐收回手,在空气里甩了甩:“我做这事干什么?”

    钟明从他的脸上的神情中看出,这些年来一直在他身边出神出鬼没的黑影真的不是冯唐所为。钟明看着空中缓缓升起的黑烟,眼角动了动:

    “那这到底是什么?”

    冯唐抬手往空中一挥,搅散空气中的黑烟。他偏头看向钟明,无声地勾了勾嘴角:“公爵对三大家族下的诅咒,你没听过吗?”

    钟明睫羽一颤,他跪坐在地上,抬头看着冯唐,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冯唐勾了勾唇,他转过身,站在钟明面前,从上至下地俯视他:

    “被下诅咒的人存活的时间不一,从三年到十年不等。我可没这个耐心。” 冯唐弯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眸中恶意涌动,伸手去勾钟明的下巴:“不如我给你个了断。”

    钟明偏头躲开他的手,抬眼看向冯唐:“他想杀我?”

    他语气平静,但尾音却不可抑制地上扬。冯唐听出他的不可置信,神色一顿,接着浓黑的眉锋缓缓下压,脸色竟然比刚才还要阴沉。

    “你想问的就只有这个?” 他单膝在钟明面前跪下,盯着他的眼睛发出闷声低吼:“现在是我要杀你!”

    钟明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神色有些怔松,乌黑的瞳孔钟神情游移,像是受到了极大打击:“他想杀了我?为什么?”

    冯唐看着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脸色几变,沉声道:“这不该我问你吗?”

    钟明呼吸一滞,眼睫如蝶翼般颤抖,肩线微不可查地向下塌了些许。冯唐睨着他的神色,低下身子,在钟明面前蹲下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低声问。钟明抬眼看向他,嘴唇动了动,声音中有些许颤抖:“我没用毒药。” 他看着冯唐,语气中带上了些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急切:“我只是用了能暂时迷晕他的药。他后来醒过来了,不是吗?”

    冯唐蹲在他面前,微微眯起眼睛,道:“他确实醒过来了。”

    钟明看着他,眼睫微动,松了口气。但他这口气才松开不到一半,冯唐便再次开口:“但是后面他陷入了沉睡。“

    钟明神情蓦地一滞,冯唐继续道:“那之后副本关闭。他再没有醒来过,追踪你的诅咒应该是其他人下的。”

    钟明看着冯唐,甚至思绪没有一刻想到要去问那个「其他人」是谁,便脱口而出道:“副本关闭不是他伪装的吗?”

    “……伪装?” 冯唐挑起眉锋,意外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钟明看出他的神色不似作伪,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喉间一动,声音有些滞涩,道:“我写给他的东西,他没有看吗?”

    冯唐皱起眉:“什么东西”

    “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就在画框的背后,他没有看到吗?”钟明急切地问。

    时隔多年,钟明脑中再次回忆起那天的情景。

    金元金色怀表的作用远超出单纯的催眠。当时他的催眠过程被突然出现的公爵打断,金元应该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催眠不会成功,所以他提前启动了怀表的另外一重功效。

    但是他大概也没想到,钟明胸前的碧绿宝石会在催眠即将完全侵蚀他的神智之时突然爆炸,公爵提前在里面存许的能量将他的大脑贯穿。

    钟明从未完成的催眠中苏醒,虽然被金元的手段影响了神志,脑海最深处却还留有一丝神智,他用这最后一丝神志自裁,通过零点复活的新身体彻底拜托了催眠的影响。

    然而等钟明从死亡中醒来之时,他第一个注意到的并不是李逸之急切的呼喊,而是耳边隐隐传来的,钟表清脆的响声。

    那是时针倒行的声音。

    时间从过零点退回了零点之前。因为匡天佑的大吵大闹,彼时没有人注意到金元的动静,其实钟明复活之时,命数还没用尽的金元也苏醒了。但是碧绿的宝石碎片卡在他的大脑中,其中的余热不断侵蚀着周围的神经,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他触发金表的功能大概率是想要为自己留有余地,延长催眠的时间,以保证钟明完全失去自己的思维。然而这一招后手却反过来帮了钟明,让他能够在正面撞上公爵之前将李逸之等人藏起来,并且从浴室里拿出了很久之前藏起来了毒药与迷药。

    他将迷药倒进了温水里,将毒药收进了怀中。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为公爵留下了一封信。钟明预料到男人不会放他走,毕竟他要做的事情危险重重,那个人估计宁愿自己将三大家族的人和所有玩家全杀了,也不会同意将他放出去冒险。所以钟明才会打算先迷晕他,再用书信的方式好好告诉公爵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在信中,他请求公爵给自己一点时间,配合他表演出副本已经崩溃的样子让三大家族误以为暗杀成功。他这边会在外边找准机会混入高层中间,静静等待一举击溃他们的机会。

    三大家族能够这样长年累月地送玩家进入副本,最大的依仗便是他们雄厚的财力。没了钱,他们不过之时一群普通人。

    这或许不是最快的办法。但钟明认为这是根植这个问题的唯一解决方式。

    同时,他也知道公爵不会同意他的想法。钟明想过很多可能,最坏的情况是迷药对公爵无效。他会杀死所有玩家,和三大家族正是开战,那样的话未来的日子应该会不太平很长时间,但是钟明会陪着他。

    好一些的,便是迷药起了效果。但钟明觉得公爵也许不会乖乖照他的想法行事,男人或许会很生气,也许他不会关闭副本,也许会追出来将他抓回去。

    当钟明得知副本被关闭之后,他很高兴。他认为这是公爵认可了他的想法,并且选择配合他。

    所以当他身边开始时不时出现诡异的黑影后,钟明也没有害怕。他想着兴许是男人生气,时不时要吓吓他。

    冯唐神色复杂地看着钟明眼中期待的眸光,抿紧嘴唇,低声道:“他……应该是没有看见。”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回去的时候,他坐在阳台上。说自己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之后副本的出口就关闭了。”

    他低哑的声音在空中轻轻落下。

    钟明仿佛被重锤击中,脸上血色尽褪,连粉色的嘴唇都变得苍白。冯唐琥珀色的眼眸闪了闪,他说的话还算是委婉了,按他自己来说,公爵恐怕是不会醒了。

    他说是休息一会儿,实际上从副本里的状态来看,根本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冯唐想起现在副本里面的状态,眸色暗了暗,他看了眼钟明现在封样子,还是没把话说出口。

    钟明坐在地上,低垂着脸,冯唐看着他小巧的下颌轻微地颤抖,一副失魂落魄、楚楚可怜的模样,将自己刚才说要杀了钟明的厥词都忘到了天边去。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你……” 在片刻的沉默后,冯唐神情复杂地开口:“你也别太——”

    然而他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钟明的动作打断。他猛地抬起头,乌黑的眸子已没了刚才柔美的水汽,瞳仁中冷光四射:“他凭什么这么做?” 钟明猝然伸手抓住冯唐的衣袖,眉眼冷厉,质问道:“他凭什么放弃,明明是他先骗我的!”

    冯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料到钟明是这种反应,皱眉握住他的手:“你说什么?”

    钟明揪着冯唐的衣袖不放,指节都用力到微微发白,眼中怒火闪烁,高声道:

    “是他先洗去我的记忆,让我把所有事情都忘了!是他先对不起我的!”

    冯唐这才听懂。他眉梢微微一动,意思是公爵先洗去了钟明的记忆,所以稍微迷晕他一下对双方都公平?

    乍一听还挺有道理的。冯唐神色微顿,握住钟明的手松了松:“……公爵是为了救你。”

    钟明闻言,眉梢动了动,神色更加阴暗:“我没叫他用这种方式救我。” 他冷声道:“我当时只是个玩家,他大可以杀了我。”

    冯唐眉头一跳,终于再听不下去,握住钟明的手腕将他的手拉开:“这话你有本事到他面前去说。”

    他这句话出来,钟明脸上的怒气微微一滞。看见他的表情,冯唐发出无声的嗤笑。但钟明只顿了一瞬,便骤然眯起眼睛,道:

    “这么说他还活着?”

    冯唐一噎,顿了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钟明提高声音:“你怎么会不知道!”

    冯唐有点焦头烂额。他曾经也撞见过几次钟明和公爵争执的场景,但是钟明刚进入副本时给他柔顺文静的印象太美好,以至于他总是刻意忽略对方还有胡搅蛮缠的一面。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冯唐抓住钟明又想往自己衣领上抓的手,像抓住只老想抓人的猫,瞪着他低呵道:“副本的入口已经关闭了,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出来找你?!“

    “我最后一次见公爵的时候他就说了那么一句话,我他妈怎么知道他现在在哪?”

    钟明被制住动作,无法移动,只用一双大眼睛瞪着冯唐。他看见冯唐胸膛起伏,俊美的眉目间满是烦躁,似是没有说谎。

    半响后,钟明眉目间的情绪渐渐冷下来,他不再挣扎,手腕变得软了。冯唐遂放开他的手,看着钟明垂下头,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响后,冯唐听到他轻轻出声:“我得自己回去看一看。”

    钟明抬眸,眼尾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而略带上些许薄红,细碎的光芒从睫毛的缝隙落入眸中:“你能帮我吗?冯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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