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佑安生下来时身体便不大好,不喜啼哭,就算被接生婆子掐了后也只是小声小气地哭几声便不再出声,显然是没什么力气才这般。


    等到稍稍大些,祖父便请了外面的老郎中给时佑安看病,得出的结论是心阳虚,也就是身体阳气渐衰,脉息微弱,气血运行略显迟缓。


    更通俗来讲,就是“心病”,心虚则悲不已,实则笑不休。*


    为了治病,防止时佑安心痛发作,祖父和戚凝之后便日日注意,尽量让时佑安过的舒心放松,久而久之,这心病也便很少发作了。


    哪怕之后两人先后离世,时佑安被文昌侯忽视、许夫人虐待,他也不曾再犯过心病。


    直到今日。


    时佑安轻轻靠在轿子里的软背上,微微张开嘴巴急促地呼吸,手紧紧捂住胸口,眼前阵阵发黑。


    他的脸泛起不正常的红,坐在轿子里感觉快要窒息。


    ——直到一只手猛地掀开帘子,随后紧紧抱起他。


    “玉奴、”戚长璟紧紧握着时佑安的手,“别着急、慢慢吐气、没事、没事……”


    他把手放到时佑安心口,缓慢而有力地揉着,胸腔随着说话而震动。


    “纪得全!加速回宫,马上传太医!”


    “是!”


    余怒未消的戚长珩眼睁睁看着戚长璟忽然钻到轿子里,毫无所知地问:“……怎么了?玉奴在里面?怎、怎么回事啊……”


    马车很快在眼前离开,戚长珩脑海中霎时窜出多年前戚凝说过的一句话。


    “玉奴有心病。”


    他猛地一拍脑门,气也尽消了,急忙拽起身旁跟着服侍的太监:“快备马!孤要速速回宫!”


    说罢,也顾不得还跪在地上的众人,抬腿便往宫中的方向跑去了。


    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


    除夕夜本应是阖家团圆的高兴日子,宫中和聂府上下却是高兴不起来。


    圣上一道旨意传入聂府,聂老将军不得不赶紧起床,拉着聂随直入皇宫。


    聂随脾气之臭就连聂将军也无可奈何,所以起初得知聂随同成亲王打架后他也不算惊慌,


    ——少年气性而已,况且聂随也没有还手,这事好处理。


    直到后来圣旨传入,聂将军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


    他算是了解圣上的性子,若只是大家,圣上也不会包庇成亲王,更是断然不能传达圣旨诏聂随立即入宫。


    起了疑心,聂将军便威逼利诱地逼着聂随身边的小厮说出了晚上发生的事情全部。


    竟是又是因为郡王殿下!


    聂将军气不打一处来,急忙拉着聂随连夜入宫。


    承乾殿。


    太医弯着身子又叮嘱了一番:“殿下身子虚,又有先天心疾,万要保持心气通畅。”


    他意有所指:\"殿下金玉之躯,更是不必为微末之人的言行耽误自己的身体才是。“


    时佑安半阖着眼,面色因为刚刚服下汤药而泛着粉意,嘴唇也红润了许多。


    他侧身靠在戚长璟肩头,披散而下的乌发如烟云流水般倾泻。


    “我知道了……”时佑安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呐呐低声称是。


    此番是为何发病,戚长璟和时佑安心里跟明镜似的透亮。


    见时佑安被说的不好意思,戚长璟只是搂着他,略点一点头:“劳烦张太医了。”


    张太医还礼,这才提着箱子退下。


    待太医退下,早已在门外候着的纪得全连忙上前,俯身凑在戚长璟耳边低语:“陛下,聂将军和小聂将军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声音不大,但时佑安也听到了。


    戚长璟眉眼冷了下来:“外面天寒,且晾一晾他们,好让聂随清清脑子,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抬眼看着纪得全,眼底一片深沉的暗色:“若是还想不明白,便去阎王面前再想明白吧。”


    聂随一而再再而三地动时佑安,已然让戚长璟起了杀心。


    这话说的极重,饶是处事不惊的纪得全也忍不住微微变色。


    身旁的时佑安被戚长璟散发的寒意吓住了,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勾着戚长璟的衣角:“……陛下不要生气……”


    如何能不生气?


    倘若不是为了给玉奴这一世积阳德,他早就下旨将聂随砍了。


    “今日你为了他犯了病,朕如何能不生气?”戚长璟皱眉,“对皇室不敬,无论如何朕也容不下他,玉奴,你也不必多思,便是朕如何罚他,聂老将军也不会如何。”


    可时佑安却还是摇了摇头:“陛下……处置了一个聂随,还有很多聂随……”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嘴巴紧紧抿起:“……其实我都知道……前朝之时因为时佑成一事我便恶名远扬……如今因为陛下才鸡犬升天成了郡王,天下爱戴陛下的人很多,自然会视我为眼中钉……聂随、聂随只是他们这些人中的一个罢了。”


    戚长璟却是微怔。


    时佑安性子软,做事迟钝,甚至总被人说笨。


    可眼下这番话,却是点的通透无比。


    “朕都会处理,”戚长璟心下大恸,叹息道,“年后便要行册封礼,届时朕会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干净,你实在不必忍聂随至此。”


    “流言可畏,便是陛下亲自解释也难以服众,”时佑安轻声说,“……大家、大家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陛下亲自解释也只会惹得一身脏。”


    “我不想……让陛下因我平白毁了清誉。”


    戚长璟忽然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衣袖下的手紧紧攥起,心底涌上一股难以忽视的无力感。


    ……上一世便是如此,这一世,哪怕他做了皇帝,也要如此吗?


    “那你想怎么办?”戚长璟哑着嗓子问,“朕,听你的。”


    时佑安阖了阖眼:“既然聂随就在外面,不如听听他要说什么。”


    诶,难道最终还是要和聂随见面了吗?


    不是很想。


    戚长璟让他坐在床边休息,自己则起身去了外面召见聂家父子。


    外面的声音层层叠叠地听不清楚,时佑安握了握刚才因为心悸而发麻的手,眯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时佑安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屏风外忽然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还有悄一的身影闪过。


    【聂随,要进来。】悄一一板一眼地打着手势,眼睛不动神色地落在时佑安脸上。


    嗯,比方才红润了许多,应当是好了。


    “圣上呢?”时佑安问。


    【还在外面,和聂将军说话。】悄一回道。


    “那……让聂小将军进来吧……”时佑安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先让他在屏风外面,别进来。”


    想到之前在街上还弄脏了聂随的衣服,聂随至今都还不知道那人就是自己,时佑安仍有些忐忑。


    ……等一会儿把事情讲清楚,再告诉他吧……


    悄一摆手,外面候着的聂随便站在了屏风前,身后还跟着一个瘦小的侍从。


    “微臣聂随,叩见殿下。”


    聂随眼下发青,却比晚上喝酒时的样子好了许多,应当是在家中好好收拾了一番才进宫的。


    “免礼吧。”时佑安坐在床边有些紧张地抠衣角,“聂将军有话直说便是。”


    有话直说?


    心底一阵郁色上涌,聂随强压下去:“微臣听信小人所言,对殿下多有误解,方才已经受了圣上和家父的教训,如今已全然明白了自己犯的大错。”


    他撩起衣摆,直直跪下,发出“扑通”一声响:“望殿下恕罪!”


    说罢,竟是毫不犹豫地俯身磕了一个头,声音之大活活吓了时佑安一跳。


    “聂将军、聂将军快快起身、”看出时佑安的无措,悄一站在旁边默默扶起聂随,“不必行此大礼。”


    聂随起身,对着屏风无声地观察着那个隐约的黑色身影。


    “臣诚心请罪,却也知过失尤多,今日还趁着除夕为殿下带了一份薄礼。”话音一落,身后的侍从便低着头端上一包香料,露出里面黑色红色相间的香粉。


    悄一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拦住那侍从的脚步。


    “已经让宫里的太医看过了,”聂随道,“此香珍贵无比,有延年益寿、提神醒脑之效,听太医说,如今圣上也有此香,请殿下放心。”


    悄一这才让开。


    时佑安正要谢过,聂随忽然接着说:“殿下可愿试上一试?”


    “嗯、嗯。”时佑安应声答应。


    既然聂随有意和好,他也得顺着聂随的台阶往下才是。


    侍从上前,走到殿内中央的鎏金卧龟莲花五足熏炉旁边,宫女随之轻盈地掀开盖子,侍从便把香料放进去。


    片刻后,熏炉之上便升起了袅袅白烟,随之弥漫起清甜的香味。


    时佑安隐约觉得这味道熟悉的很,却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在哪闻到过。


    许是之前在圣上那里闻到过吧……


    点上香,时佑安缓了缓神,正酝酿着要拉开屏风露出脸,外面的聂随却忽然说:“如今天色已晚,殿下可是乏了?”


    时佑安正要说不乏,脑海中忽然涌现一阵强烈的疲惫,他只能随着聂随的话点了点头。


    “既然困了,微臣今日便告退了,”聂随直起身,眼神深沉地落在屏风上的一片黑影上,“殿下早些休息。”


    莫名的困倦来袭,时佑安只得摆手放人,暂时搁置露脸的想法,让聂随先走了。


    悄一闻着宫中奇异的香味,手腕处不知为何愈发滚烫。


    他垂手随意地掀开袖口挠了挠,并未去看手腕。


    而一旁正要随着聂随出去的侍从却无意中瞥见了悄一的手腕,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那手腕上的皮肤,分明刺着黑色的诡异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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