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病危
夜, 承乾殿。
大宫女立在门口,挺着腰严阵以待,动作迅速地指挥着宫女们将殿内的东西一件件搬出去。
院里站着十几个太监, 井然有序地搬着东西,一一检查、记录。
“殿下在承乾殿出了事, 若是找不到中毒的源头, 你们一个个都得掉脑袋!”大宫女低着声音敲打着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宫女, “仔细看好了,莫要有纰漏!”
这番话更是教人心头一震,一个个悬着心更仔细检查殿里的东西。
而宫里的太医可就更难熬了。
年初一太医院全天轮值, 晚上值守的太医只有五人,此番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一个个轮流上去把了郡王的脉象后均是面色发沉。
是中毒, 却不知为何毒,更不知解药。
几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言语间额头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此毒竟是无解。
七窍中三窍血流不止, 戚长璟方才便是死死捂着时佑安的口鼻都不能让血止住,鲜血顺着手指的缝隙往下流,染红了戚长璟的衣袖。
太医们本不敢用药,毕竟尚不清楚中的毒, 贸然用药恐怕会药性相冲, 催发毒发。
只是眼下看着时佑安已经半昏迷,而嘴角和鼻子仍不断有鲜血溢出, 太医们只得用阿胶、荆芥、地骨皮等药材煎成药汤,再让时佑安服下, 这才堪堪止住了血。
床上的时佑安面色苍白, 唇色尽褪, 手心冷的吓人。
戚长璟用那只带血的手死死握着时佑安的手掌,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血丝。
“到底是怎么回事?”戚长珩盯着一群太医看了半天,见他们围在一起小声嘀咕却无半分作为,忍不住发了火,“如何解毒?你们倒是说啊!”
太医们面面相觑,皆是低头不语,其中一个太医被同僚推出去,只得硬着头皮道:“臣等……无能,如今也不知道此毒为何物,解毒……更是无从下手……”
戚长珩伸手把他拽起来,揪着衣领,咬着牙问:“无从下手?怎么可能无从下手?啊?你们在宫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医,什么毒没见过?”
这太医几乎要哭出来了,被戚长珩扯的喘不上气,呼哧呼哧地解释:“……微臣已经讨论了许久……着实、着实是对此毒一无所知啊……”
两人正僵持着,门外纪得全又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成王殿下,奴才将京中所有待家的太医们都请进宫了,如今可叫他们进来?”
戚长璟坐在床边,仿佛一尊不悲不喜的雕像:“宣。”
屋内呼啦啦又走进来十几个太医。
他们路上已然听闻了宫中的情况,也深知圣上对郡王殿下是如何看重,此时一个个皆是屏气凝神,拿出毕生所学诊脉。
然而不消片刻,新进来的这十几个太医也灰了脸,低着头沉默不语。
“如何?”戚长璟忽然问,声音嘶哑的吓人。
副院使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答道:“臣等……无能。”
“无能……”戚长璟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抬起头,眼神冷的可怕,衣襟前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鲜血,衬的他原本就冷峭锋利的眉眼骇人无比,“整个太医院,竟是没有一人能解……朕要你们有何用?”
他的声音又轻又小,仿佛担心吵醒昏迷的时佑安,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朕以九族压之,你们还这般无能吗?”
跪在地上的太医们登时白了脸。
圣上登基以来,一直以仁德著称,如今却要因为郡王殿下要对他们行九族之刑!
“陛下饶命!”
“求陛下息怒啊!”
戚长璟撩起眼皮,带着满手的鲜血紧紧抓着时佑安的手,沉郁的眼神静静落在一众叫喊的太医身上。
为首的副院使急忙跪行两步,仓皇地抓住戚长璟脚上的明黄色漳绒串珠靴的鞋面,急忙道:\"陛下!陛下!太医院中唯有张仪张太医对解毒颇有研究,如今唯有请张太医速速回京,殿下才有一线生机啊!“
张太医之前便负责时佑安的日常身体调理,这几日张太医便回到了老家登州一带过年。
戚长璟摩挲着手指上带血的玉扳指,声音轻缓却掷地有声:“纪得全,速速派人去接张太医回宫,要快,越快越好。”
纪得全急忙应声,抬脚出门。
门外有个太监扒着窗户听了半天,见纪得全马上出来,急忙扶着快要掉下来的帽子溜到偏殿。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案几前,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又回头看了看门口,确认没人后才一只手扶着纸开始写字:
“敬启太后娘娘……”.
“卿卿?”
屋内一片黑暗,聂随先是唤了一声,见无人答应,便自己摸索着走到香炉边,又拆开一包香料点上。
不消片刻,屋内便升起一阵浓郁的清甜,聂随深吸一口气,这才觉得自己的头舒服了许多。
“卿卿,香快要用完了,你还有吗?”
他如往常一样摸了摸身侧,却只摸到一片冰冷的床榻。
聂随霎时清醒了,站起身点上蜡烛,这才发现屋内赛斡尔已经消失不见。
“卿卿?”
他推开门,脚步虚浮地往后院走去。
院内月光倾泻,洒在聂府的池塘上映出一片光辉。
后院除了间或的几声鸟叫外静悄悄的。
聂随轻车熟路地走到其中一间客房,先是曲指敲了敲门,低着声音问:“卿卿,你在里面吗?方便我开门吗?”
无人回应。
轻笑一声,聂随挑了挑眉打趣道:“昨日你却是配合的极好,哪怕卿卿穿着一身侍从的衣服也是极好看的。”
见赛斡尔还不说话,聂随只得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到屋里。
窗台的烛台已经熄灭了,聂随随手点上,再一扭头,脸上的笑徒然消失。
屋内空无一人。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床边,掀开被子,见没人后又弯下腰趴到床底,还是没人。
“你去哪了?”聂随稍稍提了些声音。
还是没人回应。
不可能……卿卿不可能就这么走了……
聂随皱紧眉毛,眼底却带着茫然。
他坐到床上,颓然地抓了抓头发,却无意中看到了床缝的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聂随手臂用力把床缝的匣子拽出来,因为用力过猛,匣子一下子掉在地上,哗啦啦转了几个圈,盖子自己打开了一条缝,里面的东西倾泻而出洒在地上。
然而只是一眼,聂随浑身都僵住了,紧接着,一股寒意从脊梁向上蔓延。
地上静静躺着一张石膏脸,还有油泥做出来的各种脸上的部位,包括鼻梁、嘴角、脸颊耳朵等等。
油泥质地的部位栩栩如生,在烛火下看着与人的皮肤别无二致。
然而最让聂随震惊的不是别的,正是那张与卿卿一模一样的脸。
不对……
不对!
聂随猛地站起来,手颤抖地捡起地上的人造脸皮。
……与卿卿脸上的手感一模一样。
不、不。
聂随张了张嘴,发出无意义的几个音节。
他、那个赛斡尔,竟然不是小漂亮?!
他猛地想到之前赛斡尔想出的那个“计划”。
若赛斡尔真是假扮,那……那个所谓的计划,难道、难道……
聂随霎时意识到他被漠北人利用了。
他站起身,径直推开门,打算即刻进宫告知圣上。
千万不能用那个香料!
“铮——”
剑带着寒光直直刺入聂随的腹部,聂随反应迅速一个扭身,让剑没有刺中要害。
他死死捂着开始流血的腹部,眼睛微微眯起,顺着月光看向来人。
那人一身黑衣,面部用黑布笼罩,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泛起一层寒光。
“你……”
聂随正要开口询问,黑衣人却是毫不犹豫,再次出手,动作干脆利落,直指聂随要害!
“刺啦!”
聂随急忙抬手去挡,那剑刃顺着衣袖直直刺入,将手臂切出一个血淋淋的大口。
如此力道,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招招致命,明显是要在今夜直接杀掉聂随。
聂随冷眉看向黑衣人,身后已经挨上了墙壁,几乎退无可退。
眼前的剑裹着寒风直直落下,眼看就要刺入聂随的脖子,
——“开门!羽林卫缉拿要犯!”
头顶的剑霎时顿住。
黑衣人与聂随双目对视,似是在犹豫要怎么办。
片刻后,他收回剑,脚下一点,带着猎猎寒风跳到屋檐之上消失不见。
聂随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缩在墙角,头浑浑噩噩的,只能听到外面父亲开门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
下一刻,聂随眼前便站了一排玄甲羽林军。
“圣上有令,聂随下毒残害郡王殿下,即刻带走!”
聂随握紧了手,随后又缓缓松开。
还是晚了一步……
为首的羽林卫冷声展开一道圣旨,随即挥挥手,身后两个羽林卫上前,左右钳住了无比虚弱的聂随。
聂将军抖着胡子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聂将军,别让末将为难,”羽林卫动作并无半分停滞,“若将军有疑问,不如进宫求见圣上吧。”
说罢,他便带着聂随和一众羽林卫,动作迅速地离开了。
屋檐上。
悄一收起手中的剑,直到看到聂随被带走后,这才彻底隐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承乾殿。
张太医舟车劳顿,彻夜不眠,连着赶路了将近一天一夜才抵达京城。
因为时佑安病情严峻,张太医甚至来不及换身衣服,就这样带着一身灰来到承乾殿把脉。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张太医时不时发出的疑声和叹气。
片刻后,他松开时佑安的手,在戚长璟和戚长珩期待又憔悴的眼神中沉声道:
“微臣无能,此毒闻所未闻。只是微臣却知有一人或可解此毒。圣上可曾听说过‘玄阳医门’?”
作者有话说:
姓聂的聪明了点,但不多
第32章 闵先生
戚长璟沉吟不语, 旁边的戚长珩“啧”了一声:“玄阳医门是什么?张太医不妨把话说清楚。”
“玄阳医门是微臣的师门,”张太医解释道,“微臣师出玄阳, 只是因为入宫做了太医,违背了门规, 因此被削去了门籍……”
他暗叹一声:“玄阳医门立世百年, 在前朝之前便已存在, 如今的门主,也就是微臣之前的师父闵先生,尤擅解毒, 如今郡王的这种情况,除了闵先生,只怕……只怕是药石无医。”
戚长珩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背着手在殿里来回转圈:“你个老头,倒是把话说清楚啊!玄阳医门在哪儿?那什么闵先生又在哪儿?能不能全部交代清楚?”
张太医只是叹气。
“张太医在宫中许久, 只怕已然不知玄阳医门的踪迹了吧, ”戚长璟面无表情,“朕说的可对?”
张太医后背激起一层冷汗,跪在地上只是低头。
这便是默认了。
“找人暂且不提,”戚长璟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眼底情绪莫名, “只说这个医门,因为你做太医便将你逐出师门……朕只问你, 玄阳医门是否又是那些标榜清流,不愿与权贵治病的避世门派?”
这话问的尖锐, 张太医却听的暗暗心惊。
圣上竟是说的分毫不差。
“正是如此……微臣才不知该如何为好……”张太医抹了抹额头, “单是找到闵先生已经是难上加难, 便是找到,按照门规……闵先生也不会为殿下治病……”
“他敢?!”戚长珩冷哼一声,“若是不治,孤压着他也要把他押到宫里为玉奴治病!”
“他不愿意治,你就是砍了他的脑袋都没用,”戚长璟语气淡淡,“张太医,朕会派人去找,只是闵先生一日不到,郡王的病便只能全权由你来治。”
“朕要你用尽手段,务必保住郡王的命。”
张太医自然不敢保证,只是如今圣上显然已经动怒,他只能顺着圣上的话称是。
尽人事,听天命罢。
这边三人还围坐在时佑安周围讨论着病情,纪得全忽然神色凝重地小步跑进来,手上拿着一封印着红漆的信封。
两人将目光落在信封上,皆是微微一怔。
光下可以分明看到红印透着纸,清晰无比。
一两黄金一两泥,浸水不烂,火烧留痕。*
这是八宝印泥,皇家特供。
还不等戚长璟脑海中闪过什么猜测,便听得纪得全压着声音:
“陛下、殿下,太后娘娘来信了。”.
聂随被押入镇抚司*一事,次日便闹的满城皆知。
据说聂老将军还亲自进宫求见圣上,圣上却闭门不出,哪怕聂老将军在门外跪了两个时辰也不曾开门。
镇抚司北司。
聂随腹部中剑,被押入镇抚司后就已经叫了郎中包扎。
杨镇抚使一身黑衣,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喝茶。
隔着栏杆,聂随坐在地上,撩起眼皮盯着杨镇抚使看。
“要问什么尽管问,在这儿耗着是做什么?”
他默默将被赛斡尔骗的来龙去脉一一理清楚,只等杨镇抚使审问便全盘托出。
赛斡尔……赛斡尔!
听罢聂随的话,那杨镇抚使却只是笑,隔着缭绕的热气又抿了一口茶。
直到聂随等的发急,开始锤门,杨镇抚使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放在碟子上发出“啪嗒”的声音。
狱中潮湿阴冷,聂随一身单衣,又受了伤,此时只觉得四肢发凉。
“聂小将军,你可知为何将你押入镇抚司?”
“镇抚司不属于六部,直属圣上所管,”聂随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调整了一下坐的发麻的腿,“直接管理军中事宜,我有军衔,自然会在镇抚司审理。”
杨镇抚使却是“哈哈”两声干笑起来。
“聂将军啊聂将军,”他抚掌笑道,“你之前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些日子却愈发糊涂了?”
他站起身,缓步上前,隔着栏杆半蹲在聂随面前:“我朝军司法合立,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镇抚司之间分的从来不清,尤其是镇抚司,重刑讯,圣上仁厚,镇抚司几乎废置不用。”
杨镇抚使顿了顿,接着说:“你猜,已经废置许久不曾理事的镇抚司,何故要请您来啊?”
聂随猛地抬头与杨镇抚使漆黑的眼睛对视。
“是罚不是审,”聂随冷声道,“……是圣上的意思?”
“正是如此,”杨镇抚使收了笑,“圣上特命我亲自审问,要我先刑讯、再审查,聂小将军,你可懂了?”
前朝的镇抚司被誉为“朝廷之眼”,谈及无人不闻之色变,被押入镇抚司的犯人,不管是什么罪状、什么身份,能活着出来也要被生生扒下一层皮。
直至哀帝滥用,百姓无不苦之,因此戚长璟登基之后才几乎废弃了镇抚司的职能。
聂随怔然,随后仿佛想到了什么,扯着嘴角笑着问:“圣上如此,可是要罚我害了郡王?”
杨镇抚使冷淡提醒:“要称‘殿下’,注意言辞。“
“罢,”聂随大咧咧坐在地上,眼底却一片阴冷,“圣上不惜为了郡王动私刑,我无话可说,杨镇抚使随意就是。”
身后有人上前拿出钥匙打开牢门,紧接着几个狱卒走进来把聂随拽起,拖着身子走到旁边的屋子。
屋内潮湿阴冷,空气里隐约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其最酷者曰琵琶,每上,百骨尽脱,汗如雨下,死而复生,如是者二三次,荼酷之下,何狱不成。*”杨镇抚使不知从哪掏出一把造型奇异的短刃,手指轻轻抚摸着,刀尖清晰地映出聂随阴沉的双眼,“聂小将军腹部有伤,故我特意选了‘弹琵琶’之刑,也不影响将军您的伤口。”
狱卒将聂随四肢抓起,拉着他推到地上的长凳,随后用绳子牢牢捆住。
四个人上前将聂随的手和脚死死按住,杨镇抚使慢悠悠地走上前,刀尖对准聂随的露出的胸膛。
“聂小将军,得罪了。“
下一刻,聂随就浑身抽搐起来,四肢被狱卒死死按住,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死死咬着嘴唇,喉咙深处溢出几声痛苦的嘶吼.
承乾殿。
手上的信刚看完,戚长珩便跳起脚来:“母后、母后怎么知道了?”
他烦躁地拽了拽头发,在屋里来回踱步:“玉奴这次情况不妙,我巴不得把这事瞒的死死的,怎么母后还是知道了?”
仿佛想到什么,他一把抓住戚长璟的手臂:“皇兄!不能让她老人家过来,她之前就疼玉奴,如今要是见了玉奴这幅样子,只怕又要难过。”
“朕也不想,”戚长璟眼神还落在纸上,“只是,你觉得朕拦得住吗?信上已经说了,她早已启程,如今已在路上了。”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
戚长璟回身又去看昏睡的时佑安,眼神霎时柔和了许多,手掌却下意识握紧。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皂角香,自从查出香料有问题之后,承乾殿再也没有用过任何香料,就连原本用的龙涎香也一应断了。
鸦青色的长发整齐地落在脸颊两侧,衬托的时佑安的脸颊更加消瘦可怜,往日红润的唇色也暗淡许多。
“算算日子,若是启程,此刻已经到了姑苏,”戚长璟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压下心底针扎般细密的痛楚,“你去准备准备,好接母后回宫。”
而此时,千里之外,姑苏城。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刚下船歇脚,天寒风劲,娘娘怎么就出来了?”
头发半白的女人一身灰棕色水墨鹤补琵琶襟,外面披着一件湖绿鹿皮大氅,头上只戴着一只祥云纹羊脂玉簪,气质雍容闲雅,举手投足之间贵气十足。
“哀家身体不差,这点风还受得住,”女人正是孙芳洲孙太后,此时正缓步从客房走出来,同说话的男人一同站在外面,“只是玉奴体弱,若他在,哀家可不会让他就这样站着吹风。”
廊前挂着一串银色的风铃,随着风起叮啷啷地晃动起来。
男人一身秾蓝素长袍,鹤发用一根墨色发绳随意束起,眼睛却是极为罕见的白眸,眉毛和睫毛也如同落了雪般苍白。
“娘娘心不静。”
孙太后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却有些勉强:“闵先生不知,玉奴是哀家唯一的孙儿,又过的凄苦,哀家……心早就飞到京城去了。”
“可愿同我对弈?”白发被风吹的微微扬起,闵先生问。
孙太后欣然同意。
几个侍女垂手走过来,端着棋盘和凳子一一摆好,随后又悄悄退下。
两人先后落座。
下棋者不语。
许久,待闵先生白子落下,孙太后这才露出个还算真心实意的笑:
“哀家比不得先生,心怀苍生,慈悲心肠。”
角落的侍女沏好了热茶,热气带着滚滚茶香消散在风中。
“……只是,哀家却是不知,闵先生师出玄阳,何故愿意为哀家、更为哀家的孙儿看病?”
侍女端着盘子,动作轻柔地将茶盏放到两人面前,而后再行礼退下。
“不知娘娘是否信命?”闵先生抬眼看向随风摇晃的树叶,“我虽为医者,却对推衍也略懂一二。”
他润白的眼眸倒映着微起波澜的江水,又或是更遥远的远方,说出的话轻盈无比,仿佛随风就要散去:
“郡王殿下,是我的劫。”
作者有话说:
*:来源百度百科。
*镇抚司:借用了明朝锦衣卫的司法机构,但是本文没有锦衣卫,只是把这个搬出来单独用
*:源自《明史》卷七十三《刑法志》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源自《枫桥夜泊》唐·张继
第33章 生死时机
事发之后, 赛斡尔连夜跑回了京郊的医馆。
他穿着聂随为他买的上等衣物,轻巧地跳到后屋的床上躺下,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幻想着他的“完美计划”。
单凭一个易容术就可以把聂随骗过去, 赛斡尔自己都没想到会如此简单。
他轻轻哼着漠北的民谣,手指随意地拨弄着散落的发丝。
这种香料名文殊兰, 乃是漠北特有的香。
就算是宫里资历再老的太医, 想必也无可奈何。
时佑安, 就算你因此丧命,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身体不好吧。
赛斡尔半阖着眼, 勾着嘴角,全然没有注意到一道人影静静地站在床边良久。
下一刻,一只手就将赛斡尔的头发大力拽起, 带着十足的力道直接将赛斡尔整个人从床上拖下来摔在地上。
赛斡尔尖叫一声,吃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抬眼看着来人怒骂:“你个贱——”
他猛地止住话头, 喉咙仿佛瞬间被一只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苏坦勒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赛斡尔,手上却愈发用力,恨不得将头发生生拔掉。
赛斡尔的头顶渗出一点鲜血, 顺着发丝流向衣襟。
“大王子……大王子……”赛斡尔疼的双眼发昏, 眼角都沁出泪,衬的他那张瘦弱的脸愈发楚楚动人起来, “好疼……求求您……”
头顶的力道稍稍放松,赛斡尔忍不住松了口气, 也顾不上疼, 下意识带着柔柔的笑意讨好地凑过去。
“啪!”
苏坦勒抬手就甩了赛斡尔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极狠, 赛斡尔嘴角顿时渗出血来,一侧的脸颊高高肿起,滑稽地浮现出一个深红的巴掌印。
不待赛斡尔反应,苏坦勒就拽着他的衣襟提起来,另一只手摸着赛斡尔的脖颈,然后缓缓用力。
“贱东西,谁让你擅自行动了?”
苏坦勒磨了磨后槽牙,嘴角还缀着笑,手臂却青筋暴起,死死地掐着赛斡尔的脖子:
“你的任务是什么,需要我再说一遍吗?”
赛斡尔拼命掰着苏坦勒的手,喉咙里因为窒息发出“嗬嗬”的喘息,脸颊涨的通红。
“听……听、我……解释……”赛斡尔双手扒着苏坦勒,白眼半翻,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可苏坦勒懒得听他解释,舔了舔嘴唇,收起脸上的笑,眼神直勾勾地落在赛斡尔已经发青的脸上,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
大王子真的要杀了他!
这个念头霎时闪过,赛斡尔再也忍不住,双腿悬空拼命蹬着,拼劲全力喊道:“二王子、二王子!我有……”
甫一听得“二王子”三个字,苏坦勒脸色一变,登时松了手。
赛斡尔顺着墙角跌落到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喘息,眼角泛起一阵血丝。
“巴雅尔?什么消息?”苏坦勒眼睛泛着凶光,嘶哑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嗯?”
漠北王庭如今的汗王有两个儿子,大王子苏坦勒和二王子巴雅尔。
汗王年岁已高,膝下的继承人也只有苏坦勒和巴雅尔两人,两人均年富力强,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
苏坦勒与巴雅尔不和已久。
赛斡尔硬着头皮,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低声说:“……您在京城待的太久,王庭那边的消息不知道也是正常。”
他顿了顿,看着苏坦勒手上还粘着自己头上的血,忍不住身子一抖,急忙接着说:“我其实……是汗王的人,二王子的消息也是有人传给我的……大王子,您现在问我这些小事,还不如多操心一下王庭。“
“你什么意思?”苏坦勒阴恻恻地盯着他,看的赛斡尔又是一阵发抖,“把话说清楚。”
“二王子昨日已经带兵收服了十三部,”赛斡尔小声说,“汗王很是高兴,特意为二王子摆了酒席。”
苏坦勒先是一怔,随后兀地握紧了手。
“他倒是有能耐。”苏坦勒缓缓说道,眼底带着意味不明的暗光。
他无声沉默了许久,眼神随意扫向赛斡尔,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浅淡的笑意,却看的赛斡尔一阵心慌:“既然你是父王的人,这次就算了。”
苏坦勒俯身凑近赛斡尔的脸,衣衫下露出一道黑色诡谲的花纹。
“……只是,再敢有下次,我就扒了你的皮,丢到野外喂狗吃。”
赛斡尔被吓的脸色惨白,慌不迭地点头答应,嗓子因为被掐而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深知苏坦勒的性子,既然这样说,苏坦勒就一定会做到。
苏坦勒这才满意地笑了,伸手亵玩般掐了掐赛斡尔的下巴,这才起身离开。
望着苏坦勒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赛斡尔顶着一脸的伤口,倏地沁出一声笑.
晨鼓起,便是五更天。
降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御门庄严肃穆,层层叠叠迤逦打开,长长的宫道中间就是太和殿。
戚长璟一身龙衮,冕旒遮住脸上的神色,下方的朝臣也只能看到天子的一枚衣角。
御炉烟云飘渺,戚长璟方听着下方大臣的禀报,正要开口,后门忽然火急火燎地小步跑进来一个太监。
太监动作幅度不大,只是太和殿宽敞,下面的朝臣也都注意到了这个突然闯进来太监。
部分位高权重的老臣忍不住摸了把胡子。
成何体统!
纪得全反应更是快,眉头一皱,拼命努嘴让冲过来的太监注意着自己的动作,可那太监却依旧撩着衣摆往这边跑,带起一阵冷风冲到纪得全身边。
他顾不得纪得全的怒视,径直俯身,言语迅速地在耳边说了一句话。
便是这一句话,让上一刻还皱眉的纪得全登时神色微变。
戚长璟敏锐地注意到纪得全的异样,不知为何,心忽然反常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抿唇压下心底的不适,问:“何事惊慌?”
纪得全嘴唇泛着白,声音发轻:“……陛下,张太医说,殿下的脉象……”
“要消失”三个字还没说出口,戚长璟就径直站起来,不顾众臣的惊愕,撇下众人大步冲到后殿。
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茫然地看着圣上径直离朝。
什么事如此紧急,还能比早朝重要?!
纪得全心下叹气,撩一撩袖口朗声道:“退朝!”
说罢,他也顾不上众人异样惊愕的神色,随着戚长璟也急急地走了。
从太和殿到承乾殿的路程不远,戚长璟一路大步前行,厚重的龙衮被寒风挂的猎猎作响。
冕旒剧烈地摇晃着,戚长璟手臂一伸,“哐当”一下猛地推开了大门,大踏步冲进去。
“玉奴!”
床边站着的张太医扭身看向戚长璟,脸色发暗,随即沉沉地摇了摇头。
殿内一片死寂。
戚长璟扒开围在床边的宫女太医,入目便是半睁着眼睛、面如银纸的时佑安。
“玉奴……”
他伸手要去摸,却控制不住手的颤抖,只能这样半悬空着看着时佑安。
他不敢摸。
时佑安在床上躺了许久,本就形销骨立,如今一睁开眼,更显得消瘦的脸颊又窄又小,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他抬眼看见戚长璟,嘴角挤出一个乖乖的笑,被子里的手挣扎着伸出来,缓缓握住了戚长璟悬在半空的手掌。
只是一握,戚长璟差点落下泪来。
太瘦了,怎么会这样瘦?
手臂上的血肉早已被病气折磨的消失殆尽,戚长璟恍然还以为自己握住的是一个骨头撑起来的皮囊,细弱易折,仿佛微微用力就可以折断。
时佑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方从梦中醒来,四肢却轻盈无比,眼前也一片澄净。
“陛下……”时佑安声音细细地唤了戚长璟一声,紧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戚长璟急切地抚摸他的后背为他顺气,嘴里凌乱而匆忙地哄着,全然无天子仪容:“别说话……别说话……”
然而这一咳嗽便停不下来了,时佑安蜷缩着,手心紧紧抓着戚长璟的手指,一声又一声不停地咳嗽,仿佛扯着五脏六腑一般发出让人心惊的声音。
脊骨隔着皮肉在戚长璟的掌心下颤抖。
戚长璟清晰地意识到生命正在手中流逝。
“朕来换、我来换、”戚长璟死死抓着时佑安的手,仿佛用这种方法可以透过躯体抓紧他即将消逝的生命,“用我的命换玉奴的命、我愿意——”
他字字泣血,声音嘶哑可怖,着了魔一般一遍一遍地重复。
“陛下!”
殿内的其余人皆是听到了戚长璟这般大不吉利的话,一个个撩起衣摆跪在地上磕头。
“陛下!”
他们哀求戚长璟,哀求圣上不要再诅咒自己的龙体,可戚长璟置若罔闻,只是拢着时佑安的手,眼睛带着血色死死地盯着他的脸。
纪得全跪行到戚长璟身侧,拽着龙衮的衣角苦苦求他住口,心底却一片绝望。
如今郡王殿下只是病危,圣上已然疯魔至此,倘若、倘若他日殿下薨毙,圣上岂非要随之而去?
有人一脚踹开了大门。
随着门“彭”的一声巨响,戚长珩急急喊了一句:
“闵先生来了!”
错目之间,一身秾蓝素长袍的闵先生裹挟着千里的寒风跨门而入。
他全然无视身侧的帝王,手指一探便摸上了时佑安的手腕。
在众人的屏息瞩目中,闵先生眉眼微敛,下一刻便随手拿起了太医放在桌子上的长针,手指用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到时佑安的头顶。
“闭目。”
时佑安抖了抖睫毛,正要听闵先生的话闭上眼睛,胸口却忽然翻起一阵滔天的恶心。
他止住了咳嗽,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作者有话说:
古人相信“祸从口出”,所以戚娃子说换命才让大家很惊慌。
安崽会不会好呢?(沉思)
*降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源自《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唐·王维
第34章 纳妃
这口血让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戚长璟抬头看向闵先生, 眼底晦暗不明,声音带着点阴沉嘶哑无比:“你做了什么?”
时佑安喘了一口气,吐完血只觉得灵台一片清明, 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身侧的闵先生捂住了嘴巴。
“清淤血, 排毒。”
他语气不明, 透白的眼眸没有焦距一般落在时佑安脸上, 缓缓吐出一句话:“圣上若不想殿下薨毙,便带人离开罢,施针清毒须凝神静气。”
这番话说的极不客气。
然而戚长璟却没什么反应, 更罔逞动怒,只是侧目带着浓浓的情绪看向时佑安。
时佑安被闵先生捂着嘴巴,也不敢说话, 只好轻微地动一动睫毛,示意戚长璟一切安好。
鼻腔呼出的热气扑到闵先生莹白如雪的掌心。
闵先生敛目而坐, 对两人的小动作熟视无睹。
戚长璟深深吐出一口气, 努力抑制住翻涌的波澜,这才挥退了众人,拉着非要留在屋里的戚长珩一起出去了。
直到耳边传来门“吱呀”一声响,投射进来的阳光被彻底隔绝在外, 闵先生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时佑安身上。
门外。
戚长珩负手站在门廊, 来来回回地走动,焦躁不安地抓着头发:“这人怎么神神叨叨的?皇兄你就这么同意他单独和玉奴共处一室了?”
门口随闵先生一同来的童子抬眼看了看戚长珩。
戚长璟并不理会抓狂的戚长珩, 只对着童子问:“闵先生,真有把握解此毒?”
那童子一头黑发牢牢绑成一个发髻, 乌漆漆的眼珠直视戚长璟, 略略弯膝行了一礼道:“见生只是药童, 并不懂得解毒之道。”
他顿了顿,见戚长璟面色不见轻松,便又补上一句:“只是师父医术高深,可解世间百毒,见生相信此毒于师父而言也不在话下。”
见生又扭头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好心提醒道:“陛下和殿下还是不要在此等着了,见生方才见那痰血淤深,此毒应当凶险非常,便是师父也得解上许久,只怕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的。”
他的这番话说的戚长璟又把心高高悬起。
只是两人都没预料到,见生说的却无半分夸张,承乾殿的大门一关,竟是直接关了三日之久。
期间除了闵先生要求的白粥青菜之外,便只有太医院的人开门送过熬好的汤药。
第三日飘起了大雪。
红墙的宫城之前覆盖上一层厚重的白雪,院子前的枯树也被压上一层,还有零星两三只鸟儿扑棱扑棱着翅膀,落了一会儿就飞走了,又带起一阵瑟索的雪花飘落。
戚长璟只身一人,如往日一样立在廊下,玄色大氅的肩头落满了雪花。
纪得全止不住地叹气,却也不敢上前去劝。
连着三日,圣上连早朝都不上,就守在这里等着。
瞧瞧,眼底都发黑了!
京城的雪越下越大,待戚长璟眉眼都覆上一层白雪后,纪得全拿着手里的伞,跺着脚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再这么站下去,郡王殿下能不能好先不说,只怕圣上的龙体倒要先垮了!
他这边脚下正踌躇着,冷不丁手里的伞却被人夺了去。
纪得全抬头一看,急忙拱手行礼:“太后娘娘。”
太后一身雪白狐裘,身后跟着三四个低着脑袋的宫女太监,也不看他,只手拿着伞径直往戚长璟身旁走去。
脚下步伐轻盈无声,一行人在戚长璟毫无察觉下走到他身侧,只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哗啦——”
脸上投下一层阴影,戚长璟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便是太后那张不悲不喜的脸。
“母后,”注意到太后手里正为自己撑着伞,戚长璟的神色终于有些许波澜,“……让底下的人来便可,您不必……”
“不怪他们,”太后道,“你这幅样子,除了哀家,谁还敢为你撑伞?”
戚长璟缄默不语。
太后侧目看着戚长璟眼下的黑青,又看了看他露出衣袖的手指已经生出了冻疮,忍不住心下叹息:
“你是皇帝,这几日不上朝,却天天在这里守着,怎么,你守着就能让玉奴好起来了?”
当年戚道远收留戚长璟之后,便同太后一起抚养他长大。
戚家未败落之前,戚道远常常外出,很少回家,与戚长璟相伴、教导他长大的便只有太后。
也因此,戚长璟在心底很是尊敬这个母亲。
他垂眸看着地上的积雪,向太后微微颔首,语气谦卑道:“儿臣知道,谢母后提点。”
只是说罢却依旧站着,也不曾有离开的意思。
太后忍不住皱眉:“你虽听的进去,哀家看你倒是不愿意去做!你如今乃一国之君,百姓天子,江山社稷皆压你一人肩上,外面有那么多的事情要你去做,你待着这里只是浪费精力罢了。”
她目光扫过戚长璟肩头的雪,语气稍缓:”见生也说了,按照闵先生的水平,不是今日,最迟明日也要出来了。“
“哀家比你着急,可你这般样子,倒还要让哀家操心你!”
戚长璟露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太后看在眼里,又下了一剂猛药:“你为了玉奴辍朝,虽说是担心他,可在落在朝臣眼里,就是玉奴媚上失德,乃奸佞之流!你这样做,之后又要让玉奴如何自处?”
此话一出,戚长璟倏地抬头。
“……京中流言纷纭,哀家也略知一二,”太后看着眼前越下越大的雪花,意有所指,“且不论缘由如何,玉奴是哀家唯一的亲外孙,凝凝不在了,哀家就要代替他的母亲好好照顾他,便是陛下你,也不能做出丝毫影响玉奴声誉的事情。”
她见戚长璟黑眸凄冷,似是因为这句话被伤到了心,只好又补上一句:“……哪怕是担心他也不行。”
戚长璟终于屈服,伸手接过太后手中的伞,声音低哑:“儿臣知道了。”
太后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
“……朝中的事,哀家不懂,”望着雪中就要远去的背影,太后忽而又开口,“只是玉奴心肠软,又是个仁善的孩子,许多事不能让他拿主意,若是事事让他拍板,只会让一些宵小越发猖狂。”
她顿了顿,又随意圈点几句:“还是你拿主意更好,也好杀一杀某些人的小心思。”
戚长璟回首与太后对视。
两人都是聪明人,只需太后这样随意的提点,戚长璟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儿臣明白。”
太后彻底放下心,接过身后的宫女递过来的暖炉,缓步走到廊前守在门口,心又慢慢提了起来。
殿内。
刚喝了药,此时时佑安脑袋晕乎乎的,眼睛半阖马上就要昏睡过去。
闵先生走到床边,手上拿着一根极细的针,在光下闪着细微的亮光。
今日便是最后一日。
此毒乃文殊兰,燃有异香,初闻之可振奋精神,久闻之上瘾,神绪恍惚,日夜颠倒。
只是这位郡王身子太弱,受不住这种药性,只闻了一点便逼的五脏入毒,几乎危及性命。
这几日他定时针灸,辅以汤药,已经将时佑安的性命拉回了大半,毒性也解了个七七八八。
眼下只需针入百会穴、神门穴等进行最后一次针灸,便可彻底排清毒性。
只是……
闵先生雪白的睫毛微微垂下,眼底神色不明。
此刻殿内无人,若是针再深入几分毫,便可杀之于无声。
若是今日郡王薨毙,也大可将缘由推到中毒身上,无人可知是他所为。
思及此处,闵先生数年来沉稳无比的手罕见地抖动了一下。
我的劫……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不受控制般想起多年之前曾推衍过的结果。
情劫……死劫……
闵先生睁开眼睛,眼底杀意迸现。
他手掌微抬,针尖闪烁,直直就要用力刺入要命的位置。
然而在针距离时佑安发丝只有几分毫的时候,闵先生的双眼忽然与时佑安对视。
药效开始发作,时佑安半梦半醒之间隐约做了什么噩梦,下意识睁开眼睛,眼皮却沉重的厉害。
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洁白莹润的双眼。
“……仙人……”朦胧中,时佑安还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胡话,“仙人……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闵先生只是沉默。
时佑安因为从梦中惊醒,额角出了许多汗,湿润着鸦青色的发丝,与闵先生肩头落下的几缕鹤发交缠在一起。
许是出幻觉了,闵先生鼻尖忽然飘过一阵清香。
“仙人生的好看、”时佑安又开始说胡话,舌头发软,吐出的音节也黏黏糊糊的,“为何只穿……一身蓝衣?绯衣应当、应当更适合才对。”
鹤发红衣,却是好看。
闵先生面无表情地落下目光,看着自己身上万年不变的蓝袍,一直无悲无喜无波无澜的心忽然泛起一层细微的涟漪。
“红衣官袍是百姓血染,我穿蓝,寥寥干净罢。”
也不知时佑安有没有听清闵先生说的话,他的眼皮沉的马上要合上,声音细腻像是撒娇:“合适,好看,那就……穿嘛……”
他的尾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微不可查,脑袋一歪,就沉沉睡过去了。
一侧脸颊上的肉被挤出一小团,滑稽又可爱。
闵先生就这样站着,看着时佑安安稳地睡着,看着他额间的碎发因为动作落下,看着他里衣间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颈——
罢了。
他闭了闭眼,手上还是卸了力道,缓缓刺入准确的百会穴.
议政阁内阴云密布。
案上的毛笔被丢到地上,洒出的墨水在奏折上泼出一道黑色的痕迹。
戚长璟揉了揉眉心,嫌恶地挥手:“把折子拿下去!”
纪得全急忙上前,招呼着几个小太监把案几上的奏折一一整理好,又搬走退下。
“陛下切勿生气,”纪得全小心翼翼地劝慰,“小心气坏了身子。”
这几日圣上本就心情不好,也不知折子上写了什么,触了圣上的霉头,让圣上发这么大的火气。
戚长璟闭着眼,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无力之感。
近日他辍朝不出,连着几日的折子都没看,却不曾想竟然有这么多人上书充盈后宫之事。
如今玉奴尚未痊愈,他们怎么敢提这种事?!
思及此处,戚长璟手指却是一顿,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扳指。
……现在不是上一世,他还未曾与玉奴在一起……
纪得全在身边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戚长璟的神色,只能看出圣上眉眼间挥散不去的郁色。
哎,这是还在为郡王殿下担心呢。
他掂着袖口,正要凑上去安慰几句,门外忽然有人跑进来,喜上眉梢地行礼喊着:“陛下!闵先生出来了!殿下好了!”
戚长璟摸着扳指的动作一顿,急急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来,撇开众人就往承乾殿走去。
纪得全急忙跟上,也是面带喜色,嘴里喃喃道:“……终于醒了!可算是好了!”.
时佑安大好之后,又过起了悠闲的纨绔生活。
大雪下了两三日便停了,宫城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在冬日罕见的日光下闪着夺目的亮光。
瑞叶飞来麦已青,更烦膏雨发欣荣。*
只是让时佑安略微有些不适应的是,自打他醒来之后,戚长璟总是形影不离地同吃同住。
即使是上朝,戚长璟走之前也会要求时佑安待在承乾殿,哪儿都不许去。
只苦了戚长珩,本想着住进承乾殿,却被戚长璟一口拒绝,再想看时佑安只能每日往承乾殿跑来跑去。
哪怕是太后,在病好那日同时佑安见了一面之后也不曾再单独见面了。
太后年岁已高,自然不能同戚长珩一样整日往承乾殿跑,每每想见时佑安都要先告知戚长璟,随后由戚长璟带着时佑安到延年宫才行。
元宵节晚上,按制宫中需设家宴。
而元宵节后五日,便是正月廿一,礼部拟定的郡王册封礼之日。
夜晚的宫中一片灯火璀璨,宫人们早早点亮了灯笼高高挂起,燕回阁上也已经布置好了宫宴,菜肴如流水般上桌。
戚长珩侧身望着月亮,忍不住诗兴大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时佑安捧场地拍手,嘴里“哇哇”连声夸赞,夸的戚长珩脸都红润起来。
“诗是好诗,只是哀家听着……”太后乜了他一眼,“这诗怎么这般耳熟呢?”
戚长珩脸一板,义正言辞道:“母后你记错了。”
戚长璟毫不客气地插话:“前人所作,你拿来自用也无可厚非。”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忍不住低头掩唇笑起来。
“不准笑!不准笑!”戚长珩恼羞成怒地站起来,耳朵发红。
只是这样一来,倒更有几分欲盖弥彰之意了。
瞧着氛围正好,御膳房的公公讨巧地上前,向几位贵人行礼后介绍起菜肴:“陛下,娘娘,两位殿下,十五元宵,还得吃上一碗浮元子*才是。“
他拍拍手,身后的四位太监便端着盘子上前,分别将四个青瓷玉山碗放在桌前。
“里面的馅儿不一样,有乳糖的、澄沙的、枣泥的、芝麻的……还有其他的奴才就卖个关子,不说了!”
戚长璟先是点头,随后又问:“甜否?”
那太监为难地挠挠脖子:“浮元子还得做的甜些才好入口。”
时佑安眼馋不已,听见戚长璟这番问话,登时竖起耳朵心道不妙:“公公说的是极,元宵佳节怎能不吃浮元子?”
说罢,他顾不得戚长璟的神色,动作飞快地拦住了自己的那碗。
太后只是叹气:“这样爱吃甜,蛀了牙可如何是好?”
时佑安深知太后心软,便朝她露出个乖巧的笑,眼睛可怜巴巴地扑闪,惹的太后也没了脾气,半推半就就同意了。
这样乖的孙儿,让他吃!
只是戚长璟可不会就这么迁就时佑安。
他径直伸手夺过碗,拿起汤勺舀起一个浮元子,语气严肃:“只能吃三个,多的就不行了。”
时佑安撇着嘴巴:“……只有三个吗?”
戚长璟不动如山,动作自然地拿起勺子递到时佑安嘴边:“嗯。”
看了看勺子上晶莹剔透的浮元子,时佑安深知戚长璟已经下定决心严格控制自己的饮食,只能含恨吃下。
真讨厌……嗯嗯,好吃。
浮元子的皮白净黏腻,吃到嘴里软糯清甜,轻轻一咬就流出一口热汤。
裹着汤汁温度有些高,时佑安吃的直吐热气,红润的舌尖伸出来舔了舔嘴唇。
戚长璟又盛起一个,送到时佑安嘴边。
太后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将两人这幅浑然一体的亲密全部看在眼里。
她抬眼看着对面的戚长珩,见戚长珩毫无所知地埋头苦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真是个傻的。
宫里的厨子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做出来的甜食更是一个比一个合时佑安的心意。
他恋恋不舍地吞下第二个,眼巴巴地看着勺子里的最后一个浮元子。
“玉奴,”太后忽然笑眯眯地侧过脸,眼角带着和蔼的笑意,“让祖母喂一喂,祖母让你多吃一个。”
此话一出,时佑安眼睛倏地亮了。
他稍显得意地看了看戚长璟,动作迅速地窜到太后身边,乖巧的拖着腮:“好!”
戚长璟眉梢稍冷,却也只能无奈地放下勺子。
待时佑安将今日份的“甜食限额”全部吃完后,太后放下勺子,亲昵地捏了捏时佑安的脸:“莫要怪陛下,也莫要怪你祖母,实在是你病刚好,浮元子吃多了伤身。”
她拉着时佑安的手,招呼宫女再拿上一个凳子,安排时佑安坐到她身侧,随即抬眼看着对面的戚长珩,忽然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整日就知道吃喝,不想着做些正事也就罢了,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多操操心吗?“
戚长珩咀嚼的动作一停,随即咽下嘴里的食物,忙问:“什么终身大事?”
太后看见他这幅傻样子就烦,气不打一处来道:“什么终身大事?当然是你成家的大事!莫说高门世家,就算是普通百姓,像你这般年龄的男子哪个不是儿女满堂了?”
戚长珩无所谓地摆手,大咧咧喊:“我这年纪怎么了?儿子觉得儿子还很小呢!更何况,皇兄比我大都没有过女人,我有什么好着急的?”
这话终于是说到太后心坎了。
太后目光一转,又看向戚长璟:“长珩说的不错,你身为兄长,又是皇帝,理应在长珩之前娶妻,只是如今你身份特殊,充盈后宫一事可马虎不得。”
戚长璟颔首:“儿臣知道。”
“皇后乃国母,其家世样貌品性皆要考虑,确实要选的慎重些,可以慢慢来,”太后抿了口清茶,缓缓道,“只是后宫不能空虚,其他位份的嫔妃也该考虑纳进来一些了。”
燕回阁一片寂静。
戚长珩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气氛不对,直愣愣地抬头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戚长璟。
发生了啥?
他与时佑安悄咪咪对视,时佑安也和他一样傻乎乎地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哇。
戚长璟端坐于上,敛眉不语。
“之前在江南,哀家闲来无事,也把京中这些个贵女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仿佛没感受到氛围的凝滞,太后笑着开口,“你是开国皇帝,臣子们大多也是跟着你打江山吃苦过来的,家中的女儿们倒是没什么奢靡骄纵的脾气,这是好事,哀家一时竟也挑不出什么错,一个个看过去都是端庄娴静的好性子。”
她招手,让身后的逢秋姑姑递上来一个册子,随即接过来放到戚长璟面前。
“这是世家女子的花册,里面有画师画好的画像,你且看看,有没有相中的?”太后笑着说,贴心地为戚长璟翻开了一页。
“若是有看中的,你便告诉与哀家,哀家好替你去打听一番,定下来就可以直接入宫了。”
太后还是一副和蔼的样子,见戚长璟沉默不语,也不着急,却忽地转身看向身边的时佑安,问:
“玉奴,你是不是也觉得,陛下宫里该有人了?”
时佑安哑然,不明白祖母为何忽然问他,下意识将目光投向戚长璟。
戚长璟隔着桌子与时佑安遥遥对视,眼中一片黑寂。
作者有话说:
安崽与长珩,一个笨蛋耶耶一个哈士奇
*瑞叶飞来麦已青,更烦膏雨发欣荣:源自《雪后雨作》宋·范成大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源自《十五夜观灯》唐·卢照邻
*浮元子:就是汤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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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宣示主权
“我……”时佑安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话问的着实有些奇怪。
戚长璟乃是天子,天子纳妃虽说再寻常不过,可跟时佑安也没什么关系啊?
时佑安本想顺着祖母的话点头, 只是错目之间与戚长璟对视的那一眼,让他张了张嘴, 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圣上不想纳妃, 他自己、自己竟然也不太想圣上纳妃……
时佑安抿嘴压下心中细微的不适感, 犹豫着说:“祖母……这种事情,还是要让陛下自己做主吧……”
太后只是笑:“哀家如今就是要他做主啊,京中贵女随他挑, 只需同哀家说一声就可。”
戚长珩看看面色深沉的戚长璟,又看看笑容满面的母后,忍不住在桌子底下猛掐自己大腿。
母后啊母后!你不知道皇兄他不举吗!这种事情放到明面上说不是打皇兄的脸吗!!
他把这辈子的自制力都用到了此刻, 极力忍耐着不让自己现在就冲过去告诉太后事情的真相。
啊啊啊啊啊!
真的忍不了了!!
戚长珩“啪”的一声站起身,先是怜爱地看了戚长璟一眼, 随后清了清嗓子, 在三人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开口:“咳咳、那个,母后,今天元宵佳节,别说这种让人心烦的事嘛!我们三兄弟, 啊不, 三舅甥在宫里过的日子也蛮舒坦的,干嘛要加一堆女人进来?”
“你说是不是啊!玉奴!”
他眼角抽搐地使劲给时佑安使眼色, 时佑安顿时意会,也站出来接着话头:“舅舅说的对……嗯, 我之前几乎没怎么同陛下和舅舅相处过, 如今好不容易聚在一起, 倘若宫里有了嫔妃,我同舅舅再出入后宫也就不太方便了。”
太后狠狠瞪了戚长珩一眼。
见太后不说话,时佑安连忙趁热打铁:“祖母祖母,不怪陛下,是我想在宫里粘着陛下的,你就先不要催促陛下纳妃了嘛。”
他趁机凑上前撒娇,粘着太后可怜巴巴地说,闹的太后又没了脾气。
“罢了罢了!”太后摆摆手,无可奈何地叹气,“你们三个就知道合起来欺负哀家,罢了!”
时佑安弯着眉眼笑起来,连忙用筷子给祖母夹了一块肉。
纳妃一事就这样被两人玩笑着大闹过去。
只是无论是戚长璟还是太后都深知,此事绝不会如此轻易放下。
饭后,太后先起身要回延年宫,却被身后的戚长璟叫住:
“母后,儿臣有话要同母后说。”
太后回身看去,只见戚长璟一袭黑衣立在雪中,身后的纪得全打着宫灯落后半步,照的戚长璟雪中的半张脸忽明忽暗。
“你不是总要陪在玉奴身边?怎么这时却来寻哀家了?”太后问。
“已经让长珩带他去玩了,”戚长璟声音低低的,“天气寒冷,不如让儿臣送母后回宫?”
太后不置一词,只是停了脚步,立在原地等戚长璟上前。
两人就这样并排走着。
“母后今日这般着急要为儿臣纳妃,应当不是一时之想罢。”戚长璟忽然道。
太后神色如常:“眼看着你就要是而立之年了,哀家自然早早就开始为你物色妻妾。”
戚长璟却摇摇头:“母后,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有些彼此都知道的话,直说便可。”
他顿了顿,眼底毫无波澜,径直说:“儿臣喜欢男子,母后应当已经清楚了。”
太后缓缓停下脚步。
“你倒是不遮掩,”太后微微抬头看着戚长璟,“只是自古以来喜欢男子的皇帝也不在少数,哀家倒犯不着为此事忧心。”
这回轮到戚长璟沉默了片刻。
夜色中一片寂静,不远处还有纪得全和逢秋姑姑打的两盏宫灯,照映出戚长璟锋利疏朗的眉眼。
“儿臣……”他的声音罕见地有些凝滞,喉结在黑暗中微不可查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儿臣……心悦玉奴。”
太后闭了闭眼。
“儿臣知道,您不想让玉奴同一个男子、更同一皇帝在一起,”戚长璟敛声低语,“正是如此,您才这般着急地为儿臣纳妃。”
“你既知道,便明白哀家在担心什么,”太后睁开眼,艰涩地说,“你是皇帝,是天子,你喜欢哪个男子、要宠幸谁,都无所谓,朝廷上下更是无人敢指摘。”
她的声音有细微的颤抖,音量稍稍提高了些:“可玉奴不是啊!玉奴同你毫无血缘关系,如今他因你被封为郡王已然惹的谣言四起,你若是、你若是……”
太后捂了捂胸口,眉眼带着无尽的哀伤:“那些难听的话你也不是不知道,哀家不能、不能再让玉奴受尽他人辱骂谴责,未来还要因为你,在史书上被后人批判。”
“哀家信命,玉奴生来命格就弱,流言更是损命格的利器。”
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只是太后的说的这些话一字一句仿佛刀尖,字字插入戚长璟的心底。
“既然母后信命,”戚长璟深深呼出一口气,“儿臣为天子,便是这天下命格最硬的人,母后为何不能信儿臣能护住玉奴,保他此生无虞?”
“命硬之人,最易克他人之命,”太后疲惫地说,“玉奴身体这样差,如何经得住你的——”
“儿臣是皇帝!”戚长璟忽然沉声道,“若天下之主都不能护玉奴一生安稳,这天下又有谁可以?”
太后哑然,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无力地发现竟然无话可说。
戚长璟就这么平静地与太后对视。
良久,似是无奈,又或是妥协,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便哀家不插手,你又如何能保证玉奴会对你、对你也动了这种心思?”太后轻声问,“哀家可不会看着你对玉奴强取豪夺,做出些……”
“儿臣绝不逼他,”戚长璟一字一句地说,“便是之后玉奴毫无心意,儿臣也不会逾矩半步。”
这下太后彻底沉默了。
戚长璟静静地等着她说话。
“好……”太后终于下定决心,直直地看着戚长璟,“哀家信你,倘若你未来做出些对不起玉奴的事情,哀家必然要竭力插手,绝不会再让玉奴同你在一起。”
两人无声对视,彼此皆能看到对方眼底翻涌的情绪.
翌日一早,戚长璟又把睡懒觉不愿起来的时佑安唤醒了。
也不知是怎么了,许是在宫里待的久,人也愈发娇养,原本没什么起床气的时佑安已经养成了一副坏脾气,但凡是有人要逼他起床,时佑安都会哼哼唧唧地又扭回去,嘴里还嘟囔着“烦人”、“走开”一系列词。
只是这幅样子落在戚长璟眼里,却不是发脾气,而是愈发可爱了。
叫时佑安早起却不是有什么事情,只是单纯地担心他长时间不吃早饭伤了身罢了。
同时佑安一起用完早膳,戚长璟便在太监的服侍下穿上了外袍。
“陛下要出去?”时佑安吃了一口白粥问。
戚长璟转了转扳指,笑道:“对。”
要出去,去解决一个人。
时佑安只当戚长璟要出去处理政事,便不再多问,点点头又埋头吃起饭来。
镇抚司。
今日化雪,镇抚司更是比往日冷上许多,屋檐上的雪慢慢化成冷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有人拖着聂随,连着身上的衣服一起拉到厅房中间。
一盆冰水浇头而下,聂随挣扎着睁开眼睛。
眼前模糊地映出一道瘦高的黑影。
他缓缓睁大眼睛,忍着胸口的撕裂的疼痛,扭着身子想要行礼:“陛……下。”
戚长璟坐在椅子上,眼神冷冷地落在聂随身上:“朕只觉得将你五马分尸,犹嫌不足,只是聂老将军于朕有功,只能留你一命,发配西北大营去罢。”
西北大营条件苦寒,环境苛刻,许多派到那里的士兵大多是戴罪之身,终身都不能归家。
只是聂随早已明白,于他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罪臣……谢陛下开恩。”聂随低哑着说,脑海中却不受控制般忽然跳出一个人的身影,“只是……陛下可否、可否容许罪臣留在京城,罪臣想寻一人……”
戚长璟忽然起身,俯身与躺在地上的聂随对视。
“朕知道你要找谁,“戚长璟缓缓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仿佛随口一说,”那位你在酒楼遇到的年轻公子,让你惦念至今,是也不是?“
聂随吞下一口血沫,哑然地问:“陛下……怎么……”
戚长璟倏地变了脸色,半撩起眼皮看着聂随:“你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朕知道,你也认识——”
他站起身,嘴角挂着一抹冰凉的笑意:“就是你心心念念要毒害的郡王殿下啊。”
聂随仿佛忽然被人掐住了喉咙。
他粗粗地喘了一口气,猛地睁大眼睛,嘶哑着嗓子问:“不可能、他不是……他明明……”
聂随猛然意识到什么。
他挣扎着要起身,不顾身后几个狱卒的压制,胸前受刑的伤口再次撕裂,涌出大股鲜血。
“让我见见殿下、让我见见殿下!”聂随爬着拽住戚长璟的衣角,声嘶力竭,仿佛要泣出血来,“臣求圣上、让我见见殿下……殿下他……”
戚长璟被聂随这幅样子惹的火气直冒,忍不住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压着气息,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聂随,不该惦记的人别妄想,郡王有朕一人关心就够了。”
他松开手,聂随不受控制地滚在地上。
聂随抬头与戚长璟对视,看到他眼底的煞气,霎时明白了圣上今日特意前来的用意。
分明是一个雄性在对另一个雄性宣示主权。
聂随眼底冒着猩气,死死攥紧手心。
心好疼啊,殿下。
作者有话说:
祖母是好心啦,只是因为太疼爱安崽想要保护他才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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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喜好
冬雪一消融, 很快便是春天了。
聂随被聂老将军悄无声息地送走,镇抚司的那一番对话也随之掩埋,除了戚长璟和聂随外再无人知晓。
不过这些都和时佑安无关。
天气回暖, 时佑安的身体也越养越好,在戚长璟的严厉看管和戚长珩、祖母小心翼翼地走后门中, 时佑安抱着狸奴乐此不彼地在宫中吃吃喝喝。
只是时佑安高兴了, 戚长璟近日的脸色却愈发阴沉。
——不过自然不会让时佑安看到就是了。
时佑安不知道, 戚长珩不注意,可纪得全整日陪着圣上住行,自然知道圣上是为何如此沉郁。
思及此处, 纪得全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口气。
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的,宫里有嫔妃是多好的事儿啊!圣上如今膝下无子,也该有几个知心人好好陪陪圣上才是。
他靠着门, 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纪得全一手调教的小太监苦着脸从尚书房走出来,双手抬着高高一摞的奏折, 整个人的身板儿都要被埋在后面。
“怎么着, 还是圣上还不愿意看?“
纪得全习以为常,不用问就知道这些折子里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无外乎又是朝中的大人们一个个上书劝谏圣上纳妃嫔,为皇家开枝散叶罢了。
他摆摆手,示意小太监把折子收好, 自己则一个人抬腿进屋。
尚书房内, 戚长璟缓缓吐出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角。
倒不是因为充盈后宫之事。
那事虽然烦心, 可到底太后不再插手,应付朝臣不算难办。
只是如今已立春, 大兆新朝初立, 戚长璟登基不过半年, 要封赏的、加官进爵的实在是数不胜数。
开元元年之时,戚长璟已经下旨封赏了一批朝臣勋爵,如今已是年后,也该封赏第二批了。
他方才拟定好名单,上下思虑颇多,确实有些伤神。
“你看看,”戚长璟随手把封赏的名单递给纪得全,“可有不妥?”
纪得全双手接过,细细地从上至下翻看了一遍,笑着接话:“奴才不懂得其中的权衡利弊,也不能替陛下分忧,只是这武镇伯这次要加为侯位,应当高兴的紧呐!”
纪得全却是猜的不错,当圣旨传入武镇伯白逢手中的时候,武镇伯、不,武镇侯的脸都因为兴奋微微发红了。
除去武镇侯,侯府上下也都高兴不已,年近八十高龄的老夫人更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来,接过武镇侯手中圣旨笑的合不拢嘴。
“我儿出息,能得圣上如此看重!”
武镇侯白逢一手扶着老夫人,强忍激动,沉稳道:“圣上礼贤下士,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幸事。”
老夫人认同地点点头,拍了拍武镇侯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听说这次圣上还封赏了不少人,你却是其中封的最好的,你如今在朝中得圣上器重,理应借此好好谢一谢圣上,也顺便同其他同僚拉近些距离,免得遭人妒忌才是。”
“娘说的是极,”武镇侯点点头,略略思索片刻说,“既然如此,倒不如儿子做主,在侯府办个烧尾宴*,请圣上过来,顺便请这次得赏的同僚一同谢过圣上。”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烧尾宴,自前朝便有历史,据说当时门阀当政,朝中寒门几乎毫无出路,直到神宗即位,大刀阔斧一番改革,一道圣旨扶持一位寒门六品小官直入宰相之位,开创寒门先例,一众寒门官员合举一场宴会,神宗亲临,笔题”神龙烧尾,直上青云“,故此得名”烧尾宴“。
武镇侯要办烧尾宴,朝中几乎大半的官员都受到了邀请,戚长璟自然也不能拂了武镇侯的面子,在接到请柬后当即便笑着答应出席。
烧尾宴办的声势浩大,已然不仅是答谢之意,更有深层次的政治意味在里面。
也因此,戚长珩和时佑安身份尊贵,自然也要出席。
只是临到宴会当日,戚长璟本笑着入座,不消片刻便收了笑意。
朝中赴宴人数众多,也不知是谁传开的消息,得知圣上亲临后,竟然有二十余家世卿小姐随着父母一同出席。
此刻这些个未出嫁的适龄女子正待在后院,只盼着有机会能见戚长璟一面。
武镇侯浑然不知戚长璟所想,还拱手笑着说:“陛下,今日来赴宴的女儿们样貌家世皆为上乘,陛下何不看一看,若有入眼,也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幸事。”
戚长璟看向武镇侯,眼底微沉,意味深长道:“白卿如此急切为朕撮合婚事,后院中可是有白卿看重的女子?”
武镇侯猝不及防被戚长璟说中下怀,登时有些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说:“陛下当真心细如发,实不相瞒,微臣有一独女,陛下应当知道,姓白,名绾真,倾慕陛下许久,今日陛下难得出宫,微臣也是……也是带了点私心……“
“名字倒是有些耳熟,”戚长璟转了转手指上扳指,眼神落在白皙莹润的表面,“朕之前见过?”
此话一出,武镇侯顿时转悲为喜。
有戏!
“陛下见过,”武镇侯连忙回道,“微臣之前随陛下打天下,绾真也在随行中,陛下当时中了流箭,还是绾真去照顾的。”
戚长璟作恍然大悟状,笑着称赞:“武镇侯有个好女儿。”
武镇侯顿时跟打了鸡血似的站的笔直,余光得意地扫过同僚。
下面的其他带着女儿妹妹过来的官员们一个个也顿时坐不住了。
听圣上这番话的意思,似是有看中之意?
现下后宫空虚,后位悬空,这白绾真出身又高,听说相貌也好,倘若再同圣上有几分男女情谊,岂非……
“陛下!”武镇侯另一侧的吏部尚书秦勤也跟着站起来,摸了摸长长的胡子,颤巍巍道,“陛下,微臣的孙女秦湘年十九,也仰慕陛下的紧——”
“陛下!还有微臣的女儿!”
“臣的妹妹今日也在!”
下方一个接一个有人站出来介绍自家女眷,听的武镇侯面色发青,捏的手上的茶盏都要变了形。
戚长璟不紧不慢地拨了拨浮起的茶叶,慢悠悠地抿了一口热茶,升腾的烟雾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身旁的纪得全看着下面的大臣们恨不得打起来,忍不住悄悄叹气。
大人们好心为圣上说亲,圣上倒好,竟是坐在这里喝茶看戏。
唉、唉!.
喝茶看戏放戚长璟在前面得了乐子,后院的时佑安却是急的满头大汗。
他不过是中途退席,想要去后院看看有没有梅花可移植,怎么就撞上一群待字闺中的女子呢。
眼下后院无旁人,时佑安又长得漂亮可爱的出奇,本就无所事事的一众女孩儿按捺不住好奇,纷纷围过来把时佑安团团围起。
胭脂香味带着女子头发的香气直直窜入时佑安的鼻尖,时佑安顿时涨红了脸。
女孩儿们见时佑安红了脸,一个个也遮着嘴角笑起来。
“你是哪家小公子?怎么一个人跑到此处来了?”为首的一个红衣女孩好奇地问,头上的步摇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是呀!你是哪家公子?”
“也不曾听闻谁家的少年郎长的这样好看。”
此话一出,几个姑娘顿时又红了脸笑作一团,推搡着把说话的姑娘推到前面:“湘妹妹是动心了罢!”
时佑安顶着发粉的脸颊,努力让自己显的正经些:“圣上是我的舅舅。”
姑娘们这才反应过来时佑安的身份,一个个忙不迭躬身行礼。
“殿下万安。”
只是行罢了礼,众人更是好奇,依旧围着时佑安不放他走。
“这就是郡王殿下?”
“怎的、怎的跟传闻的不大一样?”
“就是呀,我听父亲说,殿下他……可今日看来……”
姑娘们都是自小娇养在家里的嫡女,一个个说话也直来直去,再加上时佑安看着软乎乎的,也都不避讳着他,当面说起话来。
被众人唤作湘妹妹的姑娘叫秦湘,拿着团扇一个个敲过去:“殿下还在呢!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说话!”
众人被敲了又是笑作一团,你抓抓我挠挠地玩笑起来。
“殿下长的好,人也定是极好的,我
说的可对了殿下?”有人笑吟吟地凑上前,调笑着问时佑安。
时佑安支支吾吾地点头,磕磕巴巴道:“我、我不介意。”
有的姑娘看不下去,竟是一把拽着时佑安的衣角,把脸红的快要蒸发的时佑安护住:“莫要欺负殿下!”
姑娘们又哄笑起来。
郡王殿下长的这般好看,性子也好,当真是好玩。
可见传言不可信!
为了扭转被动的局势,时佑安红着脸主动开口:“……你们,怎么都在后院,可是在等什么人?”
秦湘摸了摸步摇,笑眯眯地说:“我们本是在此等候圣上的,只是……眼看着等了这么久,想来圣上也不愿见我们——”
她顿了顿,猛地做了一个鬼脸吓唬时佑安:“更何况,相比于入宫作嫔妃,如今看来,还不如嫁与殿下呢!”
时佑安“腾”的一下脸直接烧的透红。
姑娘们被逗的纷纷遮掩着脸笑起来。
“我听说烧尾宴有梅花枝可选,”时佑安努力正色道,“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秦湘也不再逗时佑安,正要开口,人群外忽然有人遥遥插上一句话,言语算不上好听:
“殿下要梅花做什么?”
姑娘们分开一道缝,头戴珠翠身穿浅绯色撒花齐胸襦裙的女子在三四个侍女的簇拥下走上前,对着时佑安不紧不慢地行了一礼,动作也不甚标准。
秦湘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提醒:“白绾真,这位可是货真价实的郡王殿下,你行礼如此轻慢,可知要被治大不敬之罪?”
白绾真冷冷瞥了秦湘一眼,并不理她,径直问时佑安:“殿下还没说,要梅花做什么呢?”
时佑安抿唇。
他能敏锐地感受到白绾真莫名其妙的恶意与针对,却也只能道:“承乾殿前院的梅花树不多,陛下喜欢梅花,我便想着——”
“谁跟你说的陛下喜欢梅花?”白绾真竟然直接打断了时佑安的话,言语带着显而易见的熟稔,“陛下喜欢的明明的桃花。”
秦湘冷笑一声:“白绾真,你在这里发什么疯?殿下与陛下同吃同住,怎能不比你懂得陛下的喜好?你别是想当皇后想疯了——”
“我当然比殿下清楚,”白绾真神色不变,嘴角扬起一抹笑,“当年殿下还不知道在哪里的时候,我就在军中照顾过陛下,一连数月,自然知道陛下的喜好。”
她抬眼看向时佑安,眼底带着点得意:“我与陛下乃患难之交,陛下难道没告诉过殿下吗?“
时佑安尴尬地攥了攥手。
他忽然想起来,虽然如今同圣上亲近不少,可到底……到底才相处了不到半年。
他竟是连圣上的喜好都搞不清楚吗?
这样想着,时佑安慢慢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却愈发湿润了。
“谁说朕喜欢桃花?”
就在时佑安委屈的要掉眼泪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戚长璟熟悉而冷冽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烧尾宴:盛行于唐朝,是读书人进士及第出任新官,或官员升迁时所设的宴会。
第37章 流言
在前面看官员们吵架虽有趣, 看的久了也变的无趣起来。
察觉出戚长璟的无聊,武镇侯便趁机做主引着他随意逛逛。
顺便“偶然”地碰到自家女儿,更是一桩美事。
只是好巧不巧, 这才刚刚走到后院,众人就听到里面一众女眷的吵架声, 首当其冲的便是白绾真。
武镇侯面色一变, 心道不好, 连忙抬眼看向戚长璟。
果不其然,听到白绾真的一番话,戚长璟嘴角的浅淡笑意霎时消失了。
下一刻, 众人就听到戚长璟大步走去,遥遥说道:“谁说朕喜欢桃花?”
原本还在对峙的姑娘们循声望去,一眼便看到了为首的玄色龙袍男子。
是圣上!
她们心中一乱, 一个个收起了脸上的表情,连忙整理好衣衫, 纷纷屈膝行礼。
时佑安连忙擦了擦眼睛, 生怕戚长璟看出他差点掉眼泪。
只是手才刚刚摸上眼角,眨眼的功夫便被一只手拦住。
戚长璟单手握住时佑安的手,掌心的热气顿时顺着指尖传开,另一只手自然地擦了擦时佑安的眼角, 动作轻柔无比。
他只是这样沉默地擦着时佑安眼眶里的泪水, 时佑安却尴尬地脚趾扣地。
呃啊啊啊啊……
圣上竟然都看到了吗!!
时佑安整个人缩在戚长璟身后,脸红红的不敢看人。
这番一连串的动作两人做起来都熟稔无比, 可落在其他人眼中就显得奇怪起来。
女子往往更心细,对这种事情也更敏锐。
虽说圣上极为宠溺郡王, 可眼下这样看, 倒不像是普通的长辈对晚辈的宠溺……
谁家长辈这样摸晚辈的脸啊?
秦湘胡思乱想着。
不像是长辈对晚辈……倒像是、倒像是……
伴侣?
啊啊啊啊啊啊!秦湘你不要乱想啊!!
秦湘在心里猛地打了自己几个巴掌, 却依旧控制不住思绪往那方面想,还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不单单是秦湘,在场的女子皆是品出了圣上和郡王之间微妙的相处氛围,饶是白绾真也察觉出几分不对。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梅花乃花中真性情,朕喜欢的自然是梅花。“戚长璟不轻不重地说道。
白绾真面色一阵青红。
“陛下可是忘了?”白绾真咬了咬下唇,眉眼带着一股委屈,“之前在玉溪,陛下受了伤,我随侍左右,当时陛下说想要出去看了看,还是我扶着陛下出去的,当时桃花正盛,陛下说——”
戚长璟侧目看了一眼武镇侯。
武镇侯顿时神色一凛,三步并两步上前呵斥:“陛下不曾问你话,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白绾真是武镇侯唯一的女儿,自小被武镇侯娇养长大,眼下被武镇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子呵斥,脸皮也挂不住,白着脸垂下头。
其他贵女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
她们私下经常交往,却独独与白绾真合不来。
白绾真脾气大,又骄纵,出身放在整个京城也算得上最好的那几个,样貌也出挑,私下里没少对她们冷嘲热讽,出言不逊。
今日总算是出了这口恶气!
武镇侯擦擦额角的冷汗,连忙转身对戚长璟告罪:“小女骄纵惯了,是微臣的罪过,微臣管教不严,还望……”
他声音渐低,随即止住话头。
因为戚长璟完全没看他。
看了武镇侯一眼后,戚长璟的注意力就完全被身后的时佑安吸引。
他微微侧身,眼里含着笑,手指勾着时佑安的耳朵:“怎么还不高兴?”
时佑安抿着嘴,垂着脑袋一言不发。
他方才可是将白绾真说的话一字一句全都听到了。
什么圣上之前受伤,白绾真又亲自照顾,还出去看桃花……
时佑安闷闷不乐地想。
这些事情怎么他都不知道?
他始终把头藏到戚长璟身后,不愿意看戚长璟的神色。
戚长璟捏了捏时佑安的后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生什么闷气。
良久,倏地溢出一丝闷笑。
“……朕会同你解释……”戚长璟无奈道,见时佑安还是一副不肯配合的样子,只好先按下此事。
他揽着时佑安,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眼下还没处理完出言不逊之人。
纪得全反应奇快,一看戚长璟的脸色便知他的意思。
他招呼身后随侍的小太监上前,小太监也是个机灵的,跟纪得全一对视便明白何意,拽一拽袖口便直着腰杆走出来。
“白家女出言无状,冲撞殿下,”小太监朗声道,“依规,当掌嘴十。”
白绾真登时吓的身子一软。
旁边的武镇侯大惊失色,两步上前求情:“陛下!陛下!小女言行有失,是微臣管教不严,要罚就罚微臣吧!”
然而戚长璟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地拦住要冲过来的武镇侯,戚长璟一手牵着时佑安的手,淡淡看了武镇侯一眼,却未置一词。
武镇侯顿时全身冰冷。
他太了解圣上的一些微表情了。
绾真……今日当真是触了圣上的逆鳞,圣上是真的动怒了。
看见父亲紧闭上嘴不再求情,白绾真哪能不明白眼下的情形。
这分明要当众打她的脸!
白绾真眼眶一红,跪在地上泣声道:“我不要……我不要……”
小太监只是笑道:“姑娘自己选,是让奴才动手,还是姑娘自己扇?”
白绾真疯狂拒绝,看着武镇侯哭道:“爹爹!你救救我!我不要扇脸!”
武镇侯面色如土,却只能沉眉不语。
等候许久的小太监见白绾真不回答他的话,只好叹声道:“行吧,姑娘自己不动手,那便奴才来。”
他抬手,干脆利落地打在白绾真脸上。
不远处的时佑安被戚长璟挡着视线,看不到白绾真被打的样子,只是听到扇巴掌的声音下意识攥紧了手。
戚长璟心一软,将时佑安攥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而后牢牢抓到手心。
“朕与白绾真不熟,”戚长璟轻轻地说,全神贯注地盯着时佑安的双眼,“她也不是近身照顾过朕,只是当时朕身中流箭,军中无人,朕又伤势不重,只是军医让她拿了些药材衣物罢了。”
时佑安吸吸鼻子,张口就问:“那陛下是真的喜欢桃花吗?之前告诉我说喜欢梅花是不是……”
他停下言语,有些怔愣地忽然想到:
为什么他这么在意这个?
他怎么还为这种小事质问圣上,像个吃醋的小娘子一样……
“朕喜欢桃花,”戚长璟打断了时佑安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朕之前说喜欢,是因为桃花像你,睹物思人,故出此言,至于朕说喜欢梅花,是因为玉奴喜欢梅花,爱屋及乌,所以朕也最喜欢梅花。”
时佑安愣住了。
“那、”他磕磕巴巴地说,“陛下就没有自己喜欢的花吗?”
戚长璟但笑不语。
时佑安后知后觉察觉出戚长璟话里有话,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话中话”到底是什么。
反正听着怪怪的。
这边两人还在低头耳语,那便白绾真已经被打完了巴掌,此刻正捂着脸,啪嗒啪嗒地掉下眼泪。
她抬眼看着远处交颈而谈的两人,脸侧还疼着,心底却忽然冒出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
圣上这样维护郡王,该不会是……喜欢他吧?.
烧尾宴上武镇侯丢人的事情传的满城皆知,原先风头正盛的后位人选白绾真也瞬间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白绾真倒了,余下的朝臣们就更有劲头了,一个个卯这劲儿推荐自家女儿,举荐的折子每日如雪花般飞入戚长璟的案几上。
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不光戚长璟看也不看折子,就连家中的女儿们也对入宫毫无兴趣。
但凡那日见过圣上和殿下相处的,谁还想入宫啊!
贵女们私下忍不住兴奋地讨论,谈及圣上和殿下的关系更是激动的脸发红。
然而随着选妃之事讨论的热火朝天,民间不知何时起也传出谣言,说今上喜欢男子,更是已经与郡王殿下互通心意。
流言越传越广,传到最后已经变成了“郡王行为不检,勾引圣上,实乃奸佞。”
这般难听的话最后还是传入了宫中。
通传的人战战兢兢地说完这句话后,延年宫里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戚长璟摸上扳指,沉声道:“儿臣会查清楚传谣之人。“
上座的太后闭目凝神:“有什么好查的,这种谣言,想一想就知道是谁做的了。”
她敛眉看向戚长璟:“妇人之言,你是天子,不必再插手此事,只需想办法如何洗清玉奴的名声。”
“至于惩戒之事,便交给哀家来办。”.
几日之后,太后一道懿旨忽然传入几十家世家之中。
太后要宴请京中几十个有家世的适龄女子入宫谈心。
懿旨一出,家中有女儿的官员们激动不已,纷纷招呼自家夫人好好打扮女儿,体体面面地入宫。
保不齐这就是要去面圣了!
武镇侯收到懿旨的时候诧异不已,还以为是传旨的太监送错了。
直到再三确认没有送错后,武镇侯才长舒了一口气,喃喃道:“……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白绾真知晓此事后,激动的几乎要掩面哭泣。
还有机会!
翌日。
因为要见太后,所以白绾真特意在打扮上下了一番苦心思,一身素绫宫裙搭鹅黄轻纱披帛,头上是青云莺丝发髻。
不浓不淡,无论是面见太后还是圣上都是极合事宜的。
只是当宫女引着白绾真走到延年宫的时候,院中肃穆悄然的氛围让她顿觉不对。
……怎么……所有人都已经到了?
还不等白绾真细想,远处首座的太后便遥遥开口:
“今日是谈心,也是训诫,只是训诫还不曾开始,便已经有人失了仪态。”
她目光冷淡地落在白绾真身上:“迟到了半个时辰有余,不敬不尊,罚跪一个时辰。”
作者有话说:
*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源自《落梅二首》宋·陆游
第38章 争风吃醋
迟到?!
白绾真着急开口要解释:“太后娘娘息怒……懿旨上写的明明是此时, 我是早到了——”
太后旁边站着的逢秋姑姑皱眉上前呵斥:“大胆!懿旨乃是娘娘亲笔,你如何敢质疑娘娘的话!”
众人皆是神色一凛。
在场的都是世家出身却尚未嫁人的贵女,从不曾见过这般严肃的场景, 眼下皆是被逢秋姑姑的话吓的大气都不敢喘。
白绾真被当众呵斥,吓的小脸煞白, 急忙看向太后还想要解释一番。
可太后正双手合前, 端庄祥和地坐在首座, 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哪里有愿意听白绾真解释的意思。
几个脑子更聪明的姑娘顿时明白了太后的用意。
若懿旨不是无意写错,便是太后故意做的手段了。
她们这些贵女收到的懿旨都是一样的, 时间也完全一致,唯独白绾真的时间足足比她们差了一个时辰。
——这分明是要借此惩处于她。
……只是……
几个宫裙的贵女小心翼翼地交流了一眼,心中无端猜测起来。
也不知白绾真又做了什么事, 惹的太后太后娘娘要这般折辱于她。
白绾真不敢再争辩,只得撩起衣摆顺从地跪下。
只是太后哪能让她这样舒服?
“去取哀家的书来, 让白姑娘好好举着。”
逢秋姑姑点头应下, 片刻后就从屋内取出三本沉甸甸的书,不紧不慢地走到白绾真身侧。
“还请白姑娘举起手来。”逢秋姑姑声音发沉道。
这下白绾真反应再慢也知道太后在故意刁难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缓缓举起双手。
逢秋姑姑干脆利落地把三本书全放到白绾真手上,力道之大让白绾真的手臂猛地抖了一下。
“白姑娘可千万注意些, ”逢秋姑姑状似不经意地提醒, “这三本书都是娘娘往日修习的佛经,娘娘待其格外小心, 姑娘可莫要砸到地上啊。”
听到逢秋姑姑这样说,白绾真只能咬牙忍着胳膊的酸痛, 艰难地低声称是。
好疼啊……
白绾真委屈地掉下眼泪, 眼泪沾湿了衣襟。
她不过是对郡王和圣上之间不寻常的关系说了些小话, 怎么就惹了太后娘娘这般生气?
难道……难道太后就一点都不在意圣上喜欢男人吗?!.
不管外面如何流言蜚语,册封之日眨眼就到了。
册封的种种流程虽然繁琐,不过在礼部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拟定后,终于是敲定下来。
不过在封号上,礼部却是犯了难。
郡王理应为二字封号,按照规制,通常都是以地名为准。
只是如今的郡王殿下出身浚洲,带“洲”字不宜取封号不说,当时因为郡王和长公主一事,整个文昌侯府都被满门抄斩,又怎么能以文昌侯所在辖地取封号呢?
不妥不妥。
只是还不等礼部苦恼多久,承乾殿里的戚长璟就已经拟好了封号。
“珠沉犹是宝,金跃未为祥*,”礼部尚书拿着题号的封号细细念了几遍,忍不住感慨,“宝祥、宝祥郡王,当真是个好封号。”
“珠沉尚且能被视作宝贝,”礼部侍郎在旁边摇摇头,沉声道,“圣上还真是……”
礼部尚书回头急忙打住礼部侍郎的话:“……有些话,藏在心里头就是了,莫要说出口。”
两人对视一眼,结合着近些日子外面愈传愈广的谣言,皆是在心中叹气。
封号一定,剩下的流程便极为好办。
至日早,文武百官齐集于太和殿前,由内侍引入站定。
时佑安一身加冠貔貅纹礼服,红袍玉带,衬托的五官更加精致昳丽。
顾忌着时佑安身体不好,礼服又重,戚长璟便特意嘱咐了礼部缩减流程,祭拜天地也放在了之后,今日只需要领旨即可。
时佑安有些紧张地在礼服底下搓了搓手指,深吸一口气向戚长璟行礼。
戚长璟看出了时佑安的紧张,不等身旁的太监读完圣旨,竟是直接牵上了时佑安出着细汗的手心。
时佑安:!
两人挨的近,距离底下的大臣们又远,也因此戚长璟这番不合礼数的小动作并未被人发现。
时佑安惊的脸颊发着粉,小幅度挣扎着要抽出手来。
“站好,”戚长璟的声音带着笑意从头顶传来,“你再这么动下去,可是要被旁人看到了。”
时佑安只能委委屈屈地拉着戚长璟的手。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样牵着戚长璟的手,感受着他手心传来的温度,时佑安竟也慢慢平静下来,不那么紧张了。
待太监念完最后的“钦此”两字后,时佑安长舒了一口气,借着戚长璟手上的力道接过圣旨。
两人这样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远远看去,不像是册封什么郡王,倒像是……
呸呸呸!
朝臣们拧眉掐灭了心中忽然冒出的离谱念头。
太和殿册封礼还在继续,延年宫里太后则正在同闵先生下棋。
“娘娘为何不去?”闵先生一身蓝衣,白子轻轻放下。
太后沉吟片刻,看着盘上的局面良久后下了一子:“圣上要一切从简,玉奴身体又不好,哀家也见不得他受累,若是哀家去了,礼部又要拟定好些繁琐的礼节,还是罢了。”
闵先生忽然冒出一声及其细微的笑声,让太后恍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圣上对殿下着实细心。”
太后抬眼看了他一眼,手指微顿,换了个话题:“当日情况紧急,还不曾问过先生,那毒可有什么来头?”
闵先生看着太后又下了一子,不紧不慢地也跟着放下一棋:“此毒来自漠北,毒性并不凶猛,只是郡王殿下身体不好,中招后才无比凶险。”
他并未说出文殊兰的名字,更是瞒下了文殊兰的另一个更为隐秘的功效。
文殊兰成瘾。
太后不疑有他,算是彻底放下心,笑道:“闵先生年轻有为,样貌出众,为何总是一身蓝衣?倒是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好皮囊。”
闵先生下子的手微停。
“碰巧而已,蓝衣多,拿来便穿了。”
闵先生轻声解释,思绪却飘忽着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
殿下当时也这般问他,他是怎么回的?
——“仙人生的好看、为何只穿……一身蓝衣?绯衣应当更适合才对。”
——“红衣官袍是百姓血染,我穿蓝,寥寥干净罢。“
——“合适,好看,那就穿嘛。”
他记的这样清晰,甚至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还真的准备了几件绯衣,就为了等殿下过来找他时能看见。
殿下却已经将这些话忘的一干二净了。
思及此处,闵先生紧了紧手中的黑子,随即无声落下.
册封礼完成的下午,苏坦勒忽然进宫拜见。
彼时戚长璟刚和时佑安用完午膳,听见太监通传,时佑安慌忙丢掉了手中的勺子,下意识惴惴不安地看了戚长璟一眼。
他可还记得,因为跟苏坦勒出宫那次,回来可是挨了圣上好一顿揍。
戚长璟似乎是早已知道,没什么表情地摆手:“让他进来。”
角落刚吃饱的狸奴似乎看出了时佑安的尴尬,啪叽一下跳到他的腿上,慢悠悠地舔了舔爪子上的毛。
在承乾殿的一片寂静中,随着一串突如其来的鸟叫声,苏坦勒一身漠北半袖长袍,踏着门槛走了进来。
一进门,苏坦勒的视线就牢牢落在了时佑安的脸上。
时佑安心中一跳,还以为苏坦勒在因为当时他说漏嘴而入狱生气,窘迫地移开视线不敢与苏坦勒对视。
苏坦勒摸了摸耳边垂下的编发,咧开嘴笑起来。
多日不见殿下,殿下真是愈发可爱了。
戚长璟一股无名火起,侧身故意将时佑安挡了个严实,还动作自然地把手臂搭在时佑安腰上,半搂着他:“朕已知大王子要回漠北,只是如今京中繁忙,朕也不能相送了。”
这便是在下逐客令了。
苏坦勒看不到时佑安,脸色发沉,却还笑着回应:“陛下日理万机,尤其今日为着选妃一事焦头烂额,臣就先恭喜陛下早日充盈后宫了。”
话音一落,苏坦勒就满意地看到身后的时佑安手指缩了缩。
这回轮到戚长璟脸色发沉了。
苏坦勒接着说:“因为赛斡尔一事,臣自知有愧,如今赛斡尔逃跑,不能杀之为殿下泄愤,臣今日便带了一份礼物送予殿下,还望殿下能原谅臣。”
说罢,苏坦勒变戏法似的从身后举起一个笼子。
——笼子里放着一只通体蓝黄相间的漂亮鹦鹉,身形圆滚滚的,眼睛咕噜咕噜地看着戚长璟和时佑安。
狸奴在时佑安怀里死死盯着鹦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
“此物唤为和尚鹦鹉,极为珍贵,还是臣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寻得的,”苏坦勒循循善诱,目光透过戚长璟无声地看着身后的时佑安,“殿下看看,可还符合心意?”
时佑安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只是一眼,便被这只胖乎乎的可爱鹦鹉勾住了心神。
他还以为苏坦勒在生气,原来竟是给他送了一只小鸟?!
苏坦勒真是个好人呜呜!
时佑安激动地搓了搓手,也不再躲在戚长璟身后,径直站出来,小心翼翼地把手贴在笼子上:“哇哦!”
戚长璟面无表情地摸了摸手上的扳指,状似无意地瞥了地上的狸奴一眼。
狸奴极通人性,呼哧呼哧地站起身,佯装发怒地张开大嘴:“嗷呜——!”
“嗷呜——!”
“嗷呜——!!”
笼子里的鸟果然被百兽之王的声音吓的不轻,扑棱着翅膀哗啦啦地飞起来。
只是翅膀短,身形又胖,自然飞不高,最后还是傻乎乎地一头撞在笼子上,逗的时佑安弯着眉眼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鹦鹉。
苏坦勒勾唇一笑,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时佑安漂亮又软乎乎地眼睛,忽然轻轻敲了敲笼子。
下一刻,这胖鹦鹉就扯着破锣嗓子喊叫起来:
“我爱你!殿下!我爱你!殿下!”
戚长璟手一抖,随即猛地站起身。
作者有话说:
前几日。
苏坦勒得到鹦鹉后日夜训练,每天扯着嗓子在院子里大喊:“我爱你!殿下!”
“你学会了吗?”他敲敲笼子,盯着胖鹦鹉狠狠地说,“学不会把你剥了炖汤喝!”
鹦鹉:嘤。
瑟瑟发抖。
*珠沉犹是宝,金跃未为祥:源自《渭村退居寄礼部崔侍郎翰林钱舍人诗一百韵》唐·白居易
第39章 诱人而不自知
苏坦勒看在眼里, 仿佛毫无所知,接着道:“你看,殿下, 这小东西一见面就这么喜欢你了。”
“胡说,”时佑安红着脸道, “明明是有人教的。”
不过话虽这样说, 实际上时佑安整个心都挂在了这胖鹦鹉身上。
好可爱好可爱!!
苏坦勒咧着嘴站在时佑安身侧, 往日幽深冷冽的眼睛此时却罕见地泛起一层柔和。
“殿下,这鸟可不禁吓,”苏坦勒压着嗓子道, “您可要看好养的那只畜生,别把这小东西吓死了。”
戚长璟撩起眼皮盯着苏坦勒看,正要开口, 就见时佑安摆摆手,嗔怒一般地点了点狸奴的脑袋:“狸奴!不许吓鹦鹉!知道了吗!‘
狸奴可怜兮兮地嗷呜一声, 迈着小短腿缩到了戚长璟身后。
戚长璟:……
苏坦勒愈发得意, 直起身:“如今我也该回漠北了,其实……前些日子我就应该走了,只是当时殿下中毒,性命堪忧, 我牵挂甚笃, 便留到了今日。”
谈及此,苏坦勒语气微顿, 犹豫了一瞬,在时佑安不曾注意下接着开口:“……之前便告诉过殿下, 记住那个香的味道, 再闻到, 定要远远跑开。”
时佑安现在对苏坦勒印象极好,见他眼下又这般真心嘱咐,更是点了点脑袋,头上的碎发随着动作微微起伏。
苏坦勒跟着了魔似的,心砰砰直跳。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
古有汗王求娶公主,倘若、倘若时佑安是个公主就好了……
将他带到漠北,等自己杀了老汗王成为新王,殿下……
殿下就是他唯一的阏氏。
金帐之中别无他人,他将和殿下做一对恩爱夫妻,漠北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若是殿下不愿意,他就找一条金链子把殿下锁起来,同他夜夜交好,直到殿下彻底忘了中原。
忘的一干二净才好。
“漠北王庭近日不安稳,”戚长璟上前几步,不经意地搂住时佑安的腰,腰身顺着他的动作在衣袍下勾勒出精细的弧度,“朕听闻,二王子如今在王庭如日中天,大王子就不心急吗?”
苏坦勒双手垂至身侧,眼底没什么笑意地看向戚长璟:“那臣就谢过陛下提醒了。”
戚长璟也回以一个礼貌的笑容,乌泱泱的瞳孔倒映着苏坦勒绷紧的下巴。
而时佑安毫无所知,夹在两人中间高高兴兴地逗鸟:“咕咕咕,咕咕咕。”
苏坦勒深吸一口气,将手上的鸟笼塞到时佑安手中,随即后退一步,深深地行了一礼。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苏坦勒低声道,“……殿下,有缘再见。”
说罢,他抬眸深深地看了一眼时佑安,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会再见面的。
全程被无视的戚长璟因着苏坦勒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收起了笑容。
“玉奴,”他低头冷冷地盯着笼子里跳的正欢的鸟,循循善诱道,“你看它待在笼子里这么久,不如还它一个自由,如何?”
时佑安警觉地看了一眼戚长璟,眉毛浅浅地拧在一起思索片刻:“……那我把笼子打开,若是它自己飞走了,那就算了,若是它不飞走,陛下你可不能趁我不在赶跑它。”
戚长璟点头答应。
笼子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鹦鹉晃着肥硕的身子在门口探头探脑。
……然后,在时佑安忐忑不安的眼神中,啪叽一下又躺回了笼子。
戚长璟:……
时佑安惊喜地把手伸进去摸了摸鹦鹉的羽毛,得意地说:“陛下,这回你可不能赶它走啦。”
失宠的狸奴委屈地趴在地上,尾巴蔫巴巴地落在地上没有精神。
它带着“王”字的脑门深深皱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笼子里的胖鸟看。
肉好多哇.
承乾殿住进来一只每日都要叫唤的鸟,让戚长珩稀罕的不行。
尤其是当他发现敲一敲笼子,那鸟就会扯着破锣嗓子大喊“我爱你!殿下!”的时候,更是天天往承乾殿跑来玩鸟。
顺便蹭蹭饭,还能和宝贝外甥一起吃。
戚长璟被戚长珩日复一日的“拜访”折磨的再也不能忍耐,终于在某一日冷着脸道:“这鸟是漠北大王子送给玉奴的。”
戚长珩这才变了脸色,看向鸟的眼神也不善起来。
那漠北大王子跟玉奴又没什么交往,好端端送什么鸟?
没安好心!
从此之后,原本喜欢逗鸟的戚长珩就开始了他的“暗杀计划”,趁着时佑安不在总想偷偷将鸟放跑,只是不巧被时佑安抓了个正着。
时佑安气急,把鸟看的更紧了。
两人一鸟之后就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斗争。
他们这样胡乱玩闹着,可戚长璟却无心参与其中。
——春闱要到了。
春闱,又称会试,因士子会集京师参加考试,故名。又因在春季由京城贡院,也就是礼部主持,亦称“春闱”、“礼闱”*。主考人为钦差大臣,每三年一次举办。举子们从各地进京赶考,成功通过会试的人称为贡士,第一名则被称为会元。
历朝的春闱一般在二月举行,但大兆如今新朝初立,去年戚长璟才登基不久,各地的乡试(秋闱)足足拖到了十二月中旬才举行。为了照顾一些路途遥远的考生,大兆的第一次春闱便也只好随之延期,拖到了三月才开始。
而春闱之后便是殿试了。
殿试时间定在四月初,与会试挨的极近,戚长璟不得不早做准备,提前拟定殿试的一系列流程。
——还有最重要的,殿试的题目。
殿试需皇帝亲自出题,先由通过会试的考生纸笔作答,时间一到后,现场收卷,交给皇帝及殿内其他皇子、考官阅览,而后皇帝传召考生,再一一询问,最后当场宣读名次名单,由皇帝钦定状元、榜眼和探花。
凡在盛世,殿试无一不出于社稷有大用的人才,被皇帝点出的进士们甚至会称呼皇帝为“圣师”,来表达对天子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感激。
除了亲自出题问题的皇帝,旁听观人的皇子们在殿试中也有着重要的作用,拟定名次时皇子们需要在皇帝面前发表见解看法,提高用人识人的能力。
而对于考生们来说,若是他们表现的够好,难免会入某些个皇子的眼,日后有皇子举荐,于仕途也是百利无弊。
只是如今戚长璟膝下无子,朝臣们皆以为这次殿试只有戚长璟一人参与,再选几个有资历的老臣作考官便罢了。
然而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等参与殿试的名单敲定后,成亲王和宝祥郡王却赫然在其中。
“如今谁人不知圣上并非太后娘娘所出?这成亲王、宝祥郡王和圣上更是无半分血缘关系。”
“这如何使得?殿试兹事体大,圣上如何能让……”
“慎言啊!”
“成亲王也就罢了,之前随着圣上打过天下,也是有过功劳的王爷,这宝祥郡王……诶……”
几个大臣摸着胡子,忍不住叹息。
便是前朝那些个有血缘关系的郡王,因为外戚的缘故,也从未有过皇帝让郡王参与殿试,甚至巴不得外戚们离这些政治核心越远越好。
圣上到底想做什么?
不光是朝臣,哪怕是时佑安本人得知这个消息后都吃了一惊。
“我?”时佑安手正搓着狸奴的脑袋,闻言吃惊地抬头,赫然道,“圣上真这么说的?”
戚长珩拽了拽狸奴的尾巴,被狸奴张开大嘴威慑了一番,只好怏怏地缩回手:
“真的,礼部已经拟好了,你我到时候要同去,随皇兄一起选人。”
时佑安抿着嘴巴站起来,明显有些不安:“……我去殿试,是不是有些不妥?”
他一不是圣上的直系皇子,二又没有功劳傍身,如今名声也算不上好……
怎么想,这种事情都轮不上他吧?
“能有什么不妥?”戚长珩一板一眼道,“不用担心,咱们两人去跟那些考生是说不上什么话的,他们写他们的卷子,皇兄问他的问题,我们俩就是个吉祥物而已。”
时佑安这才松了口气。
“做吉祥物我很在行的,”他拍拍胸脯,脸上又恢复了往日腼腆而可爱的笑容,得意地说,“我可以一句话不说,乖乖坐在那里一整天!”
戚长珩被时佑安可爱的心都在颤抖,同时却涌上一阵强烈的愧疚感。
他能猜到皇兄的用意。
眼下外面传的那些鬼话越来越难听,只有让时佑安出来做些什么才能改变些许看法。
殿试上,若是时佑安能代表天子问话,再鼓励几个举子,之后在京中的声誉也会大大提高。
想到此处,戚长珩咳嗽了两声,连忙装作被呛到的样子拿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水。
呜呜呜,我对不起玉奴!我是罪人!.
春闱和殿试的考官都拟定之后,便有人组织着大家一起出去喝酒消遣一番。
考官们大多年龄大了,不喜欢参与这些热闹的活动,便推辞着不去。
于是就只剩下一众年轻的朝臣商量着一起聚一聚。
做东的是御史大夫蒋庚年,他这次担任的是会试阅卷人之一,也是负责打分的大臣中最年轻的一位。
蒋庚年显然是个会来事的,除了给每一位相关的官员都发了请柬之外,还往宫中也寄了两封请柬。
戚长珩只是皱眉:“我才不去,上次去了——”
他余光瞥见时佑安脸上有些怔忪,顿时把后半句“和聂随打了一架”咽了回去。
时佑安垂眸看了看手上的请柬,又无措地看了看戚长珩。
“我不想去,你可以去嘛,”戚长珩连忙道,“他们既然分别给我们两人都递了请柬,就是有意巴结,我们两个总要去一个人才好。”
“不过……”戚长珩皱了皱眉毛,“这回出宫没有我和圣上陪同,你得多带些人才是。”
虽然戚长珩很想陪着自己外甥一起出去,只是若是他去了,那些年轻官员们又要放不开手脚。
让时佑安借着这次科举在朝中立名望的事也就不起作用了。
不光是戚长珩这样嘱咐,让时佑安惊讶的是,自从上次中毒之后就形影不离的圣上竟然也没有反对,只是调了十几个护卫陪着他一同赴宴。
出宫当晚,悄一也跟着时佑安一起出宫了。
时佑安坐在郡王仪制的轿子上,手心因为紧张都冒出了细汗。
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宫做正事。
不能给圣上丢脸!
原本定下的地点是满花楼,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中途有人传消息说改到了莺阁。
莺阁和满花楼不同的是,前者除了喝酒,还能点些歌舞小曲儿。
甚至还有卖身的女子。
若是戚长璟先知道了时佑安要去的是莺阁,必然不会同意他出宫。
马车缓缓停下,青绢帘外透着层层叠叠的光。
外面喧闹非凡,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影皆倒影在帘上。
“殿下。”
一道清俊的侧脸忽然映在帘子上,声音柔和地说:“殿下,微臣已经等候多时了。”
怔忪间,帘子被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撩起,带着一截宽袖的中蓝云雷蝉纹袖袍,露出一道缝隙。
“殿下?”
时佑安把手放到那人的手上,那人手腕一紧,稍稍用力,动作却轻缓无比地将时佑安牵下马车。
“殿下,且随臣来。”
他低着头轻声道,墨色的长发高高束起,隐约有清冽的墨香飘在空气中。
这人便是蒋庚年了。
“多、多谢蒋大人,”时佑安急忙回道,“蒋大人请起,不必多礼。”
蒋庚年这才抬起头,看到时佑安的刹那明显怔愣了片刻。
“蒋大人?”
蒋庚年回过神,立马恢复了脸上谦逊的笑:“微臣失礼了。”
说罢,他竟是上前一步,挨的时佑安极近,低声道:“殿下,莺阁来往混杂,臣担心殿下的安全,也为了防止他人冲撞了您,可否允许臣牵着殿下的手走?”
他眼底一闪而过晦暗的情绪。
若当真是纨绔,便会拒绝,倘若不是,便会……
“嗯……好,”时佑安不疑有他,十分听话地把自己的手送到了蒋庚年手中,“你牵吧。”
身后正要阻止的悄一生生止住了脚步。
猝然手心传来软腻温热的触感,蒋庚年下意识收紧了手。
他抬眼看着时佑安莹润清透的琥珀色眼眸,无声地笑起来。
这位宝祥郡王,还真是、还真是……
像个迷迷糊糊的小羊崽,毫不自知。
作者有话说:
*:来源百度百科。
在期末复习的间隙吐血码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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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亲吻
春日京城的河水泛着波澜, 抽条的柳树在水中划着涟漪,岸边挤挤挨挨着开出了许多粉的蓝的不知名小花。
莺阁就挨着河水。
花船三三两两地飘在河面上,外面挂着几个彩色的灯笼照亮了船身。
最大的花船就靠在岸边。
蒋庚年牵着时佑安的手, 超过半个身子,引着时佑安上了船。
跟随的护卫就停在了船舱外, 围着船舱护成一圈, 悄一也适时止步, 摸了摸腰间的短刃立在门口。
“殿下的阵仗这样大,”蒋庚年笑着说,“倒教臣有些紧张了。”
时佑安比他更紧张, 闻言悄悄吸了一口气,以为蒋庚年嫌弃他架子大,正要说什么, 船舱的门就打开了。
外面的动静不小,原本在船舱候着的众人被纷纷惊动。
“怎么来了这么多的护卫?”有人问道, “蒋大人, 这是怎么……”
蒋庚年含笑着侧身,露出身后紧张不已的时佑安。
原先说话的人登时看直了眼。
此刻正是夜晚,船上朦胧的彩灯照映出时佑安精致漂亮的侧脸。
只是惊鸿一瞥,便足以让人心动。
“我的天, ”另一个年轻的公子忍不住上前几步, 凑过去细细端详着惴惴不安的时佑安,惊叹道, “这是哪里寻来的小公子,生的这样好看?”
这番言语带着点轻佻, 惹的时佑安匆匆地后退了半步, 被蒋庚年贴心地揽住腰身。
“殿下当心些, ”蒋庚年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虽然天气回温,可是夜里河水寒冷,殿下可莫要掉下去。”
他的声音带着热气,酥酥麻麻地吐在时佑安耳根后,让时佑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只是这幅样子,落在其他人眼中,就是无比亲昵了。
众人的眼神带着暧昧,若有若无地在蒋庚年和时佑安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时佑安被看的不大舒服,稍稍让开半步与身旁挨的极近的蒋庚年拉开距离。
蒋庚年仿佛毫无所知,还是一副风度翩翩的君子模样,说出的话却让船上的众人都吓的脸色煞白:
“这位是郡王殿下,“蒋庚年缓声道,”你们见了殿下……也不说行礼吗?”
什么?!
原先言语轻佻的年轻臣子霎时手脚冰冷,眼神不受控制地看向时佑安。
完了,他刚才当着殿下的面都说了些什么……
这宝祥郡王又极受圣上宠爱,传闻跋扈至极,他今天该不会要……
正当他已经想着自己一会儿要被拉去砍头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听见头顶传来那位“残暴”郡王又乖又轻的声音:
“都免礼罢,诸位不必如此、如此拘谨。”
时佑安急忙抬手让大家平身,努力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外面有些凉,可以……进去说嘛?”
……好、好可爱。
在场的都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猝然听到时佑安这样一句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话,一个个不由得耳根一软,都挺直了身板。
“殿下请!”
“殿下可以坐到微臣这里!”
“微臣愿意侍奉殿下左右!殿下还是坐到臣这里罢!”
众人这样热情地邀请让时佑安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求救般地把目光落在还算熟悉的蒋庚年身上。
蒋庚年扬起一个笑,上前几步拉住时佑安的手:“你们都要把殿下吓坏了,殿下还是跟臣坐在一起吧?嗯?”
时佑安匆匆点头,由着蒋庚年拉着他入座。
其余人只得遗憾地跟着落座。
今日这场宴会,说是聊科举,可如今会试的题尚且保密,众人也无事可聊,反而挑拣着日常趣事一个个地说起来。
也算是增进同僚情谊了。
只是大家虽说着趣事,眼睛却一个个地直勾勾盯着时佑安看,若是谁讲的惹的殿下笑起来,其余人又带着隐晦的敌意扫视过去,然后接下来的人再讲就会多出更多巧思,定要让殿下再露出笑脸。
不过这些人的明争暗斗时佑安却毫无所知。
——他只顾着笑了。
不过虽然一直笑着,时佑安还是用心地记下了每个人说的故事,若是察觉出有人讲的口干舌燥,还会贴心地递上一杯热茶,让那人润润嗓子。
被时佑安亲自递茶的人受宠若惊,感动的眼泪汪汪,猛灌一口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殿下可真好!!
蒋庚年一人坐在阴影中,无声地看着他们像发情的雄孔雀似的在时佑安面前明争暗斗,嘲讽地扯着嘴角笑起来。
一群蠢货。
酒过三巡,除了时佑安都带了些醺意,蒋庚年陪着喝了不少酒,脸却不似旁人那样红,还一只手挡着时佑安,随时防止喝醉的同僚失礼冲撞了他。
莺阁的侍女垂着头端上来一壶新酒。
“这可是挑花酿!”有人睁着眼睛,伸手将酒接过来,激动地问,“蒋大人出手可真是阔绰!桃花酿可是莺阁最好最贵的酒!”
蒋庚年笑道:“今日我等有缘在此一聚,自然要喝个尽兴。”
旁边的人早已按捺不住,伸手就打开了盖子。
一股浓郁鲜甜的果香混着酒味顿时弥漫在整个船舱。
“这么香,当真是好酒!”
时佑安眼馋地翕动了几下鼻子,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从酒壶上移开。
……感觉好好喝哦。
“殿下想尝尝吗?”注意到时佑安一副意动的模样,有人忍不住问,“方才殿下还不曾喝酒,不如尝尝这个?”
时佑安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嘴角,可怜兮兮地摇摇头。
他虽然嘴馋,还是知道什么该喝、什么不该喝的。
喝酒伤身,回去又要难受了。
似是看出了时佑安的顾虑,蒋庚年适时插话:“殿下不必担心,这酒不烈,喝起来也是如同果茶般清甜。”
他又笑着补上一句:“……也不必担心有什么东西在里头,微臣早已着人把今日要入殿下口的酒水一一查验过,殿下放心就是。”
时佑安的双手乖乖地放在膝盖上,闻言忍不住蜷缩了一瞬。
“不会喝醉?“他犹豫着问。
旁边已经有人倒好了酒,不由分说地塞到时佑安手中:“怎么会醉?殿下尝尝罢!”
时佑安有些招架不住他们的热情,只好接过酒杯,慢慢放在嘴边。
随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抿了一口。
“怎么样?”蒋庚年含笑着问。
和预想中直冲头顶的熏意完全不同,时佑安只是刚咽下便觉得口津生香,吐出的热气都混杂了一股果香。
喝着不像酒,倒像是果茶。
时佑安没回答蒋庚年的话,而是埋头又喝了一口。
……然后又喝了一口。
蒋庚年兀地沁出一声笑。
众人哄笑起来,见时佑安喜欢喝,也都放下了顾忌。
桃花酿喝着不像酒,喝起来自然也就无所限制。
没过一会儿,桌子上已经摆了七八个空酒壶。
年轻臣子们七七八八地倒在地上、桌子边,歪着脑袋半梦半醒。
“殿下……”有人还挣扎着举起酒杯,“……喝!”
说罢,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彻底昏睡过去。
船上一片寂静。
蒋庚年收回看向那人的目光,缓缓落在身旁的时佑安身上。
“殿下?”
时佑安睁着琥珀色的眼睛看过来,眼底蒙上一层潋滟的春色,两腮发粉,也不知是不是喝酒喝多的缘故。
喉结急促地上下滚动着,蒋庚年稍稍凑近,声音低哑,仿佛担心惊醒时佑安一般:“……殿下……你喝醉了。”
“哦……”时佑安的声音黏糊糊的,像个撒娇的猫儿,眼神却一片迷茫。
鼻尖萦绕这桃花酿淡淡的香味,蒋庚年屏住呼吸,着了魔似的伸手轻轻摸了摸时佑安的额头。
有些热。
他忽然想起来,莺阁的桃花酿还加入了一剂……催情香。
剂量不大,若是常人,喝了也只是微微发热,断不会有别的反应。
……只是殿下……
蒋庚年抬眼看着时佑安,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时佑安身上热热的,后背都出了汗,他难受地扭动了几下,伸手想要把衣领扒拉开。
“……殿下,”蒋庚年堪堪握紧了时佑安的手腕,绷紧下巴,“你在干什么?”
“好热啊……”时佑安迷迷糊糊地说,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扒拉着就把领口扯的有些松动,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蒋庚年喝的酒不多,眼下却觉得自己要醉了。
“殿下若是热,”蒋庚年的心怦怦跳起来,“不如到臣这里,臣、臣的手很凉。”
他大抵是疯了。
时佑安凭着本能行事,也全然忘记了说话的是谁,下意识就点了点头,乖乖巧巧地挪到了蒋庚年身边。
“我很热的,你快一点。”时佑安催促道。
蒋庚年双手捧起时佑安的脸,漆黑的眼睛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凉吗?”
时佑安舒服地眯起眼睛,只是依旧摇摇头:”可是我还是好热啊……“
“还热?”蒋庚年低声问着,眼神低沉的要吃人,“臣……”
全然察觉不出危险的时佑安还把脑袋拱了拱,意识迷糊地想要寻找冷源。
蒋庚年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瞥向时佑安水润粉嫩的嘴唇,嗓子一阵发干。
“殿下……”蒋庚年轻轻地说,“这是你自己要求的,莫要怪臣。”
说罢,他手指稍微用力抬起时佑安的下巴,身体凑的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要亲上去。
——“彭!”
有人一脚踹开了门,短刃破空声同时响起,“哗啦——”一声迎面就要刺向蒋庚年。
蒋庚年匆忙松开时佑安,狼狈地滚到另一侧,堪堪躲过了短刃。
他双手撑地,阴着脸看向门口的来人。
悄一一身黑衣,手上的短刃带着寒光,映出一双冰冷的眼眸。
他举起短刃,正要就地杀了蒋庚年的时候,手臂忽然从身后被人松松揽住。
“……我好热啊……”
悄一倏地卸去了手上的力道。
他不会说话,只能收回手上的短刃,无措地揽住站都站不稳的时佑安。
时佑安不知是谁,只是全然凭本能拉着眼前这人的衣服,黏糊糊地把脸凑上去贴贴。
悄一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他阻拦时佑安不得,只能咬咬牙将时佑安一把抱起,也顾不上地上的蒋庚年,三步并两步就离开了花船。
只留下蒋庚年一个人留在原地。
蒋庚年忽然摸了摸嘴唇,良久,无声地闭上眼睛.
一路上,悄一都十分煎熬。
轿子里的时佑安不老实,上下蹭来蹭去,悄一不得不握紧时佑安的手腕,防止他蹭到不该蹭的地方。
时佑安被人抓住了手,还十分委屈,不高兴地撇嘴道:“你怎么还抓我的手?”
这话说的像是被占了便宜似的,悄一脸一红,慌忙松开了手。
手一松,时佑安就黏糊糊地贴上去,头发凌乱地散开,又开始抱怨:“……我好热啊……不舒服……”
悄一手指僵硬地扶着时佑安的肩膀,防止他的脸凑的过近。
直到进了皇宫,悄一如释重负,马不停蹄地抱着时佑安去找闵先生。
闵先生如今住在客殿,距离此处并不远。
悄一不知道时佑安吃了什么东西,只是直觉他状况有些不对。
往日殿下虽然也粘人,可哪会像这般黏着不丢,嘴里还说着胡话?
刚踏进院子,不等悄一敲门,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
闵先生一身白色常服,鹤发披散,赤脚站在地上。
悄一急忙上前,指了指怀里还在作乱的时佑安。
双指轻轻搭在手腕上,闵先生只是随意一探,便道:“催情酒喝的有些多了。”
他无声地将目光落在时佑安身上。
时佑安难受的双腿交叠,紧紧团在一起,面色潮红,发间都冒出了细汗。
闵先生将手收了回去。
悄一没想到时佑安竟是喝了催情酒,闻言更是尴尬,手臂僵直地抱着时佑安,看向闵先生。
“基本对身体无害,”闵先生轻声说,“最好的方法自然是……不过也可以调配解药,只是对殿下的身体多少有些不益。”
悄一紧了紧手,心底忽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难道、难道真的要给殿下找一个女人?
闵先生只是负手而立,不发一言。
就在两人僵持之间,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一双手探过来,牢牢地抱紧了时佑安。
时佑安睁开眼,竟是认出了来人,高高兴兴道:“陛下,你来啦!”
戚长璟面色算不得好看,皱眉看着怀中明显不对劲的时佑安。
“玉奴你——”
“我好热呀,”时佑安亲亲热热地抱着戚长璟的脖子,整个脸都埋在他的怀中,随着说话呼出热气,扑在戚长璟耳边,“陛下,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好久了。“
戚长璟面色稍缓,却并不回答时佑安的话,只是抬眼问闵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闵先生把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一遍。
“陛下可以将殿下留在此处,等我调制解药后……”
“不必。”戚长璟抬手打断了闵先生的话,将时佑安抱的更紧些,抬腿就要离开。
只是还不等悄一阻拦,怀中的时佑安好像忽然摸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说:“陛下,你的嘴巴怎么这么凉?”
说罢,在众目睽睽之下,戚长璟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时佑安一把捧起脸,眼前投下一层阴影。
紧接着,嘴巴上就传来温温热热的触感。
作者有话说:
都要被吃干抹净了,还傻乎乎地凑上去(扶额苦笑)感谢在2023-12-17 16:48:08~2023-12-19 16:0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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