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理科从来都是在睡觉,文科从来都是只学第一单元的劣等学生,为了隐藏心迹是多么慌不择路。依凭教导主任几十年的职业经验,他都不会猜到程椋能说出这么一句话。程椋告诉他:
“是万松岩的学习水平。”
同样这是教导主任第一次看见程椋目光闪躲成这副模样。以往程椋假冒家长请病假,他也从未流露半分紧张。见到万松岩反而面红耳赤了。
纵使教导主任觉得诡异,也要刨根问底:“少骗我。”
然而红着脸的程椋,看上去当真有些楚楚可怜。为了教导主任这一番话语,他声情并茂地向办公室所有老师学生控诉——自己只是一时成绩差,又不是人生全盘都要被否定了;
倘使对前因后果有半分钟缺席,都抵挡不住他这番假哭诉。教导主任紧皱眉头:
“这么好的学习氛围替你营造了,你还有心思站在这里。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浪费资源,我们学校就不请人做雕塑了。你去石台上站着刚好。”
下一刻程椋眉开眼笑了:“我回家睡一觉就去当雕塑。”
“上课睡得还不够多?”
教导主任没好气地说,“写作业去。”
听到这话的程椋,简直迫不及待地要冲向门口,教导主任却是拽着他的书包往反方向拉扯:“你去我位置上写。”
没想到程椋还挺遵守礼教的。虽然这话说出来大家都不会相信:“我是学生,你是老师。学生怎么能坐办公室,学生就应该回教室。”
不会相信的人员里,首当其冲便是教导主任:“我一分钟看不见你,你肯定就跑啦。”
“程椋可以坐过来。”
出乎意料的是万松岩点了程椋的名字。方才嘈杂的办公室,因由万松岩的话语变得静寂。程椋甚至听得见窗外麻雀的叫声。然而所有人都不以为意。
万松岩说这话时放下了手中的笔。他语气温柔地邀请程椋:“我们大家一起写作业。”
程椋只是惊奇地问道:“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
“废话。”
教导主任拍拍程椋,他说程椋任何意义上都是他们附中的大明星,“谁不认识你。”
程椋却是置若罔闻。直到他自己都觉得相隔他们之中的沉默实在太久,他才随便找了个借口:“没有多的椅子。”
堂堂办公室怎么会缺椅子?程椋话音刚落,就有老师慷慨地将工位旁闲置的椅子推给程椋。那边的竞赛小组早就做好了迎接程椋的准备,原本还算紧凑的位置,经过他们的不懈努力,在万松岩身边挪出了一片空缺。
急切希望程椋被他们收服的教导主任,看似殷勤实则是迫不及待想摆脱程椋地帮他搬座位,甚至是体贴入微地帮他打开文具盒。
做完这一切,他多此一举地问程椋:“你闻到了什么香味?”
随后程椋准确无误地报出了某品牌一款经典香水的名称,他说的还是法语;教导主任却是全然无视了他这一点才华横溢。
“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他做着夸张的扇风动作,“你应该闻到书香味。什么叫品学兼优,带你感受感受。”
是看见程椋展开月考试卷后,这位教导主任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他那时候还不知道让程椋加入竞赛小组纯粹是个错误;譬如作业是订正月考试卷的程椋,面对惨白一片的卷面,无从下手,看见地图想到的是新拟的逃课路线。
那时候身边的万松岩,足够感人肺腑的问他:“你有不会的题目吗。”
万松岩的温情,使得程椋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分数有多么揪心,刺眼的分数叫他无地自容——好在程椋迅速打消了自己的疑虑:他相信万松岩能够认识他,一定不是他在课间关于自己后退的名次无病呻吟。
都八班了。他理直气壮地说:“你当我全都不会。”
说这话时万松岩已然合上了手中的作业。他拿出文件夹(试卷而已,居然整理得这么细致。程椋那时压抑着自己的目瞪口呆),准确无误地抽出了他的月考地理:“我可以教你。”
程椋摇摇头:“借我抄就行。”
谁知道万松岩真的把自己的试卷给他了。
收到的那一刻程椋还半信不信。订正试卷之下的八班,分数稍高一些的卷子比零食都一票难求;倘使能去好的班级借到正确率更高的答卷,简直是普罗米修斯盗火。
就连谢澜川都以洪星的卷子要挟程椋,让程椋帮他带了一星期早餐。但是程椋就这样被万松岩轻而易举地普济众生了——这可是万松岩。
“你每道题都做对了吗。”
程椋早已无暇顾及万松岩是否回应,他如获至宝地将卷子翻来覆去,“你的字写得真好看。”
兴许是走廊漫长的距离,没有一班或者八班的学生下了课会跑到对方的班级。竞赛小组里风云人物与不速之客多重身份傍身的程椋,无疑遭受了所有人的目光。
“程椋。”
边上的女生打断了程椋无休止的夸赞,“听说你在和校外的网红谈恋爱。”
沉浸在正确答案之中的程椋,哪有心情顾及。说这话时他头也不抬:“怎么可能。”
“你没有谈恋爱吗?”
程椋才茫然地抬起头:“我为什么要谈恋爱?”
随后程椋在他们伪装成交流题目的低语中,才了解到,有关于他本人的桃色绯闻,一共有三种谣传版本:
其一是程椋和某年上美艳网红在江畔一见钟情,二人外表十分登对,屏蔽了一切家长老师在朋友圈大肆秀恩爱;其二是程椋与品学兼优的青梅竹马心意相通,相约附中告白,却只有程椋一人考上;
其三程椋没听进去,他打断了正滔滔不绝的同学:“你们听谁说的?”
……然后程椋听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名被他们报出。
为了借到满分试卷,仗义的谢澜川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料想校园里几对臭名昭著的情侣早已脍炙人口,身在八班却等同于在每个班的程椋,他白纸似的感情生活简直被谢澜川妙笔生花。
辟谣过后所有人都是兴致缺缺。为图驱散重聚他们之中的书香味,牺牲自己的程椋,宣布他要爆料一个自己身上的惊天秘密。绝非谢澜川的信口拈来:
“我不喜欢女生。”
听到这话的尖子生们,毫无惊讶,简直是超出程椋理解般地安心落意;不等程椋有足够时间产生困顿,又有人问他:“你觉得万松岩人怎么样。”
程椋毫不犹豫:“好人。”
另一个同学忍着笑问他:“你觉得全校谁最帅。”
“neil。”
程椋连语气都没有变。但从凝结的气氛里,他就算再不会察言观色,都明白是自己说错了话;
对一班同样一无所知的程椋,认为他们不认识鼎鼎大名的neil属于情有可原。毕竟在他眼里,这群好学生们学习不舍昼夜。
“今年十佳歌手第一名。”
程椋补充道,“元旦晚会也去表演了。”
“迎新好像也有……”
至此以后再无人发言。叽叽喳喳的竞赛小组,随着程椋介绍学校的诸多活动,逐渐变得冷清下来;都把万松岩的答案骗到手了还不会见好就收,简直是要等着被扫地出门。程椋赶忙低头抄写万松岩基本没有错误的试卷。
抄到背面主观题时,万松岩以胳膊肘轻轻碰了程椋:“我教你吧。”
他这一副不给程椋讲题就死不瞑目的热心模样,程椋哪有拒绝的本领;但是晚自习给竞赛小组安排的时间一刻千金,念在抄作业的恩情上,程椋好歹劝他:“你不用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不是浪费时间。”
万松岩向他温和一笑,“给你讲题目,我自己也能巩固知识。”
程椋只闻得出他确实喷了香水。
漫长的雪松气息过去后,边上同学的哄闹才唤醒程椋的神志:“平时这种题目从来不教我们。”
万松岩狡辩道:“你没来问我。”
“肯定来过。”
苏醒过来的程椋,分明应该撤退却忍不住向万松岩靠近:“可我毕业就去做练习生了,没必要学很多知识。”
“了解一点也可以。”
不知不觉间万松岩把他的试卷放到了两人之间,“地理题目,旅游也用得上。”
万松岩仅仅是随手一指。目光被笔尖吸引的程椋,视线随其落定在北欧的一小片岛屿。他记得他可以去这里结婚。
“二十一题可以吗?”
程椋身不由己地点点头。
然后在万松岩娓娓道来的讲解里,首次感觉一切知识通俗易懂的程椋,内心简直有只蝴蝶破蛹而出;事实是万松岩讲的都是基本的知识点,所有老师一生之中重复无数次,程椋却全然是第一遍听到的惊奇。
以至于他人为地编造了万松岩身上的香气,与他所说的历史悠久的法国品牌别无二差。
结束后程椋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你真是个好人。”
立刻有同学掏出饭卡,佯装好人卡在桌上乱划。对这一切只是扑哧一笑的万松岩,仿佛在程椋眼睛里落地生根。他问程椋:“还想知道别的题目吗。”
但是程椋没有继续留在办公室的理由。万松岩于他而言像是舞会的王子般美好,然而快人一步回家的谢澜川,等不到他的上线,必然要以他的名义,尽在游戏里做丢人现眼的事情。程椋身上的魔法快结束了。
“我比较想回家。”
他还请万松岩不用为他担心,“我可以往后门走。”
后门藏匿在操场与花园交接的竹林后,因为废弃许久的缘故,生锈的铁门仅仅是随意用铁链缠上。这处地点经由八班诸多同学锲而不舍,两扇门的缝隙,撑大至勉强能够钻出一人。
学校还有后门?那些尖子生们面面相觑。
万松岩流露的惊讶一闪而过,他面对程椋依然安之若素:“你的作业怎么办。”
这话问到了程椋心里。程椋趁热打铁道:“你可以借我其他学科的卷子吗?”
“没问题。”
那个程椋眼里实属浪费钱的文件夹再度出现在万松岩怀里,他埋头展开文件夹的时候——尽管程椋了解此时自己实在贪得无厌:“数学卷子有吗。”
他说:“英语也要。”
几张即将展出在光荣榜上的试卷全都落到了程椋手里。手足无措:“我怎么还给你?”
万松岩说这话全然是邀请:“我在门后倒数第二排的位置。”
收拾书包时悄然起身的程椋,以俯视的角度面对万松岩,才发现是万松岩的睫毛十分浓密,顶灯照耀下拖出了长长的投影。
从前经过光荣榜,程椋指着万松岩的证件照,说以他的火眼金睛来看:这个人一定特地画了眼线。
他忧心忡忡地问万松岩:“我不会被赶出来吗?”
“不会的。”万松岩给他的理由多么心安理得,“你说你来找我。”
书包里原本就是空空如也的程椋,郑重其事地接受了万松岩递来的一沓水晶鞋。临行前他悄无声息地归还了座椅,顺带嘱咐竞赛小组的其他同学:
“教导主任来问,就说我去洗手间。”
程椋自办公室冲到楼梯间的路途,幸运地没有遇见任何巡查老师。下到二楼时楼梯间的门被带上了;不忍心做最坏打算的程椋,猜测是风,路过时匆匆一瞥。树影挂在门上镶嵌的深色玻璃,明度低下也挡不住生机勃勃的绿意。
是换季还是春末夏初万物生长的瘙痒?程椋看见自己的耳垂潮红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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