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折枝院看不清海棠。
顾衔章站在长廊下,抬头看向天边的月亮。
“大人,从金陵的来信已经送到靖仁伯爵府,没有别的情况。”
元青立在顾大人身后的灯影下。
顾衔章并无波澜地扯了下唇,“到底三等伯爵再没落门楣也在,靖仁伯从来都只是明哲保身,并不是内阁的狗。”
靖仁伯是不会把那封信传出去的。
元青默了默,“最近,朝中似乎还有人暗中与起云台有关系。”
顾衔章低眸把着手上的小玉罐子,方才给公主抹完药,还没放回去。
“查到人了吗。”
元青:“暂时没有。”
“那就继续查。”顾衔章眉目冷淡,“必要时,可以帮一把。”
元青静了一瞬,“大人的意思是——”
“起云台除了宁王爷,无非就是那个扔在山上十几年的废皇子。”顾衔章负手而立,声音低缓轻淡,“不管要做什么都好,不用管。”
朝局本就一成不变太久了,总得有人动一动。
元青:“是。”
夜晚的风吹过枝头,带来一阵浅浅的海棠花香。
顾衔章闭上眼睛认真感受了片刻,“秋猎的事怎么样。”
“一切都按大人吩咐。”元青停顿一下,多问了一句,“只是届时明宜公主……”
“她不会去。”顾衔章平静地打断,偏头看向院落里那扇烛光明明的窗。
花枝后的花窗被晕柔的光线映照着,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宁静。
宁久微抱着膝坐在床上,眼睛还有些红,不过已经好多了。
膝盖火热热地,若不是淤青化开了,她都要认为顾衔章是在蓄意报复。
许是今日伤心地多了,这会儿虽然不早了,但是宁久微还是有些肚子饿。银烛的宵夜迟迟没有端来,于是她让驸马去端了。
宁久微这会儿自己待着,正好思虑起几日后的秋猎。
上辈子陛下御驾出城她没有去。其实她长大以后,那些大大小小的场合就都不怎么会出现了,三年前的行围她就也没去过。毕竟父王和王兄一直在告诉她,要收敛锋芒,动心忍性。
她这明宜公主早从十三岁起就当的没劲了。
但是上辈子的这次秋猎,关系到许多事。
林将军就是在这之后出了事。还有顾衔章,他在围猎场遇刺受了伤,被别的女人照顾了两天……
后者她才没有很介意。她只是觉得驸马是她的所有物,即便死了转世也是她明宜公主的驸马。自家白菜当然只能自己浇水。
当然,她会让他长命百岁的。
这回她也不会再让他受伤了。
*
次日,宁久微进宫面见陛下。
彼时承明殿内,凌王殿下在,因而她在殿外等候了半刻钟。
宁久微站在外头低着眉规规矩矩地等着,直到眼前站定了一道身影。
“这不是明宜妹妹吗。”
宁久微没抬头,弯起唇行了一礼,“凌王哥哥。”
凌王是陛下的第四位皇子,也是如今朝堂之上最受偏爱的一位皇子。
不过宁久微对他并没有太多记忆。
凌王:“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宁久微:“来向皇伯伯请安。”
凌王淡淡一笑,“莫不是兄妹心有感应?方才父皇还同本王提起了你王兄从金陵递京的折子。”
宁久微抬头,“王兄可好?”
凌王道,“明宜妹妹放心,肃王殿下一切安好。”
宁久微又行了一礼,“多谢凌王哥哥。”
殿外寒暄分别后,宁久微进殿向陛下请安。
顺帝见到她,眉头也舒展了几分。皇后娘娘正好也在,宁久微三言两语说明了想随驾去秋猎行围的心思,顺帝当即便答应了。
“你想去自然再好不过。这些小事,哪次不是随你心意。”
皇后也道,“明宜难得愿意出来走走,自是好事。本宫原就觉得这丫头这些年长大了,都不如小时候活泼了。”
宁久微笑着又起身行礼,“多谢皇伯伯,皇后娘娘。”
“傻孩子,多大点事。”皇后朝她伸手,“过来,让本宫看看。”
皇后娘娘雍容华贵,多年如一日。宁久微的印象里,她小时候皇后娘娘便是如此,端庄尔雅,永远像一朵国色牡丹花。
自幼皇后便疼爱她,宁久微总能在皇后娘娘这里感受到母妃的温暖。
皇后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许久未见,怎么觉着瘦了些?”
“哪有。”宁久微摸了摸脸,娇声道,“我天天吃许多呢,皇后娘娘又哄我。”
顺帝端过茶杯,望着她笑了声,问道,“朕听说你最近和驸马闹不开心,怎么回事?”
宁久微装傻,“没有,多大点事,怎么还传到皇伯伯耳朵里了?”
顺帝全然不信,“没有你能委屈到起云台去?”
定是受了委屈才更思念父王,还特意呈了折子要去起云台。
宁久微轻哼了声,不承认。
“我就是单纯地想念父王了。”
皇后温和道,“夫妻之间小吵小闹都是在所难免,但是切不可太过,伤了感情。”
顺帝饮了茶,抬眉应声道,“皇后说的是。只不过明宜那脾气,换了哪个驸马都得遭她的罪。”
“皇伯伯这是偏心。”宁久微靠在皇后肩上,控诉撒娇,“明宜知道您喜欢顾大人,总是怕我欺负了他。”
顺帝沉声笑了。
“朕偏心顾大人,可还是将他许给了你做驸马。你自己说,朕到底偏心谁。”
陛下看她一眼道,“安禾可到现在还耿耿于怀,对父皇有气呢。”
宁久微努了努唇,“好吧,那皇伯伯还是最便偏心我。安禾今天已经请过安了吧,可别让她见到我了,否则又该跟我打架了。”
皇后笑着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呀。驸马都抢走了,还不让让她。”
宁久微弯着眼睛。
当初陛下已经有意下婚旨,将顾衔章许给安禾公主。这姻缘线是生生被明宜给断了的。
其实抢安禾的驸马这事也不完全算是宁久微一时负气,她当初就是笃定这般胡闹父王不会纵容她,陛下自然也不会。
可她到现在都不明白,父王为什么会纵许她的胡闹。以前她多任性一点都不被允许。
宁王爷扶持陛下登基,世人皆知。陛下对兄弟深厚之情,亦圣名在外,待宁王府永远宽仁爱重。
父王深知这一点,更应知这是一条陛下心中的界线,不可轻易触碰。
那次父王却不惜给予陛下压力,一纸书信送到了御前。
宁王府看似受陛下看重,可早已经成不了靠山。宁王爷的存在,永远都是陛下心头的一根刺。不痛不痒,可只要有人轻轻一碰,就会往心中刺几分。提醒他,他的这位皇弟,仍然贤明,仍有臣子和百姓记得。
宁王爷远在起云台,肃王殿下远在金陵。明宜公主独自在京,无依无靠。
宁久微明白父王的苦心。
陛下偏爱她,她也明白。因为她长得很像母妃。即使宁王府真的造反,陛下也永远都不会杀她。
宁王爷要的便是有朝一日宁王府覆没,明宜公主能够置身事外,得以周全。
陛下的宠爱与爱重,就像是悬在宁王府上方的一柄剑,即便是落不到宁久微的头上,也会溅她一身血。
过去一直不曾想过,但这辈子宁久微才蓦然想到了另一层问题——
父王对顾大人就那般信任吗,竟愿意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托付终身。
*
出了宫门,已是将近午时。
宁久微才走到御道尽头,便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窈窈。”
她脚步微怔,转身回望。
身边的银烛笑着行礼,“见过二公子。”
“银烛,许久不见。”
祁衡说着,已经走到宁久微跟前,清朗的眉眼含笑看着她,“今日怎么进宫了?”
宁久微呼吸顿了一刻,眼前浮现的是他双目赤红地持剑对着她。
他说:对不起,窈窈。
他是去杀她的。
在她上辈子被送去和亲的那一天。
祁衡是她从小到大都一直无条件相信着的人,将他视作与王兄一样的兄长。国公府二公子,相比起温润的长子世子,小时候她和祁衡更能玩到一块儿去。
她在国公府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他在院子里罚跪。在一棵老槐树下,小小的身影跪的笔直。
后来王兄在她十五岁时也离开了京城,宁王府除了侍女侍卫,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那段时间好几天晚上她都躲在房间里偷偷哭,也不敢熄灯。直到有一天,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窗。
少年青涩的声音隔着窗传进来,“窈窈妹妹,我来陪你了。不要怕。”
后来他每天晚上都会找机会,去她闺房的窗户外边陪她说话。少年少女隔着一扇窗相互作伴,渐渐地她就不怕一个人了。
宁久微本以为自己恨极他了,可见到他的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愿意恨他。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她还是没办法恨他。
她只记得他的好。甚至心底也一直不可理喻地相信,哪怕最后他真的有机会杀她,他也不会那么做。
宁久微眼眶泛热,涌来的情绪险些灼出她的眼泪。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祁衡伸手理开她被风吹乱到脸颊上的头发,低头认真望着她,“还是身体不舒服?”
宁久微垂眸轻轻揉了下眼睛,开口时声音发涩,“眼睛被风吹的不舒服。”
“我看看。”祁衡弯腰靠近。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道冷清从容的声音——
“公主殿下。”
宁久微回头,看见青袍官服,身姿如玉的顾大人缓缓走来。
不得不说,她真是爱惨了他穿官服的样子。
只是他这张扬的眉目和恰逢红杏出墙的语气是什么意思。
“微臣接驾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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