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她的气息占据了他的全部, 柔柔地唇瓣贴着他,不轻不重。像蝴蝶在花瓣上停留,没多久便飞走了。
顾衔章垂着眸, 眼尾长睫轻动。他目色深邃,幽沉的眼底似有涟漪波光,倒映的尽是她的影子。
宁久微亲了他一下,分开。静静望着他。
顾衔章薄唇轻抿,伸手搂过她的腰,俯身抱住她。他低头, 呼吸在她颈间一沉一浮。宁久微任他圈在怀里, 问,“是你错了吗?”
他嗓音沉沉, “嗯。”
宁久微淡淡哼了声。
“你下次若再敢不识好歹, 本公主便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微臣知错。”他喃喃细语。
顾衔章的手握在她腰上浅浅摩挲着。过了一会儿,他的气息离得更近,温热的唇在她颈上若即若离、落下细密地吻。宁久微靠在他怀里不自觉地躲避, 她身子在他怀里轻颤退缩的每一寸他都感知地无比清晰。
顾衔章收紧手臂, 颈侧的吻也变得更重。
宁久微若有若无地抗拒了两声,推开他,“要回去了。”
“天色已晚, 不如明早再回去。”
顾衔章没松手,贴在她耳边道, “微臣府邸的床也很舒服, 公主可以试试。”
宁久微耳朵发热, 挣扎起来, “才不要。”
“真的不要吗。”顾衔章问。
宁久微看他一眼,就在这迟疑的片刻,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出书房。
朦胧夜,月影如钩。
次日清晨,方回公主府。
时辰太早,宁久微还犯着困。马车停在府外,她懒得走,于是顾衔章将她一路抱回府。
银烛和轻罗看见驸马抱着打呵欠的公主回来,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
看来公主和驸马是和好了。
宁久微回折枝院又补了一觉,再醒时已将近晌午。睡前是顾衔章陪她一起躺下的,这会儿人已经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没有叫醒她,但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告知她去了御史台。
宁久微看完字条,洗漱更衣。
更衣时,她从镜中看到自己身上隐隐约约的痕迹,脸颊不自觉地升起热意。她很快穿上衣服,不再看。
昨晚她没有想要留在那边的,可是顾衔章勾引他,她半推半就,就从了。
顾衔章是寡欲之人,任何事情上似乎都是。他长着张不染世俗的脸,性子又孤傲。她身为堂堂公主,亦不会像寻常小女子一般粘腻他。
所以每次这件事情,在她和他之间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天时地利人和,情至,心至。每次都仿佛一场仪式。
她享受他带给她的一切欢愉。
云朝雨暮时,顾衔章喜欢让她叫他的名字。昨晚却是第一次问她喜不喜欢他。
宁久微没思考地说喜欢,换来他第一次彻夜的折腾……
只是她现在又想到这个问题,忽然有点茫然。
但宁久微也不知道自己茫然什么,于是便干脆不想了。
*
三天后。
孟冬十九。
宫中照往年惯例,举行秋猎后的洗尘宫宴。
宁久微原本不打算参加,但想到顾衔章身上的伤,她怕届时他有挡不掉的酒,喝多了对伤口不好。
另外,顾大人说宫宴那晚或许有好戏看。
宁久微想了想,便还是去了。
宫宴当晚,她穿了身蜀锦宫装裙。落霞枫红之色,挽霞罗薄雾纱,衬裙曳地。乌发玉钗,云鬓花,金步摇。肌肤赛雪,艳若桃李。
明宜公主娇美华贵,顾盼生辉。
皎如明月,万千相宜。
从来如此。
皇宫夜宴,歌舞升平。
宁久微待得久了有些乏味,于是离席。她带着轻罗绕着回廊走了走,不经意嗅到微凉的风中隐隐约约的花香气。循着花香的方向,宁久微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梅林附近的翠湖。
岸上一丛郁金香开的正盛,美丽宜人,在夜里徐徐弥漫着花香。
浅月湖影,远处宫灯,幽静清香。
宁久微闭着眼深深呼吸了一会儿,心旷神怡。
“参见公主殿下。”
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宁久微睁开眼睛,朝他弯了弯唇,“祁衡哥哥。”
轻罗行了一礼,自行退下。
祁衡看着她,神色柔和,“怎么到这来了?”
“宫宴无趣,我便出来走走。”宁久微说,“还是这里舒服。”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祁衡问,“驸马没有陪着你?”
宁久微:“驸马陪着陛下呢。”
祁衡垂眸赏着眼前丛片的郁金香,“驸马的伤可痊愈了?”
宁久微摇头,“还没有完全痊愈,伤口恢复的比较慢。”
祁衡提了提唇,“养了这么久还没好,驸马爷的身体确实有些柔弱。”
宁久微默了默,看向他,“祁衡哥哥,我知道你与顾大人不和睦。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祁衡没有很快回答,他抬眼望着她才道,“窈窈,你不了解他。”
换做别人说这句话,宁久微会直接生气。但是面对祁衡,她平静地问,“你怕他伤害我?”
祁衡目色微动,一时有些怔然。似是没有料到她这样的回答。
沉默之后,祁衡冷静直言道,“顾大人,城府深沉,手段阴戾。公主不可被他装模作样的外表欺骗。”
宁久微浅浅抬眉。
上辈子她确实被顾衔章装模作样的外表欺骗很深,以至于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原是性情乖戾,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
宁久微思绪沉浸片刻,再次开口,“祁衡哥哥……”
说话间,不远处一行人转角而来。
宁久微话没来得及说完,就此打断。
是陛下携臣子与侍卫宫女往这边来了。顺帝走在最前,顾衔章在一侧。
陛下瞧见明宜公主,便笑道,“朕就知道这丫头宫宴上待不住,一定会跑出来乱逛。”
宁久微弯了弯眉,“参见皇伯伯。”
祁衡跟着行礼,“参见陛下。”
“祁二公子也在。”凌王殿下随口道,“二公子和明宜公主倒是有兴致,一同在此赏花。”
顾衔章看过去一眼,祁衡泰然自若地迎上他的视线。目光交错,平分秋色。
“明宜公主大晚上与二公子单独在这赏花吗?”
说话的是临安郡主,也是此次皇族外戚,与宁瑞世子一样是为秋猎行围进京。
宁久微携着笑,神色淡淡。
“有何不可吗?”安禾接过话,看着临安郡主道,“翠湖郁金香开的正盛,本公主特意让明宜公主来赏花。若不是被父皇拘着,本公主也早就从宫宴上跑出来玩了。”
顺帝闻言笑道,“所以安禾这是怪父皇非要让你陪着,害得你没法跟明宜一样跑出来玩?你就这么不乐意陪父皇?”
“哪有。”安禾笑眯眯地挽上陛下的手臂,“安禾最喜欢陪伴父皇了。”
顺帝哼了声,“油嘴滑舌。跟明宜一样。”
宁久微被提到名字,佯装委屈,“皇伯伯说安禾,怎么还连累我了?”
“本王看来,这两个丫头不相上下。甚至从前还是明宜更骄纵些。”
“就是就是。”皇叔说话,安禾连声附和。
宁久微闻声望去,更委屈,“皇叔,您怎么也说我。”
宁弃敲了下手中折扇,语气温和,“明宜委屈了?那可怎么好。”
他上前,走到明宜公主身边道,“前不久皇叔远从东郡移栽了几盆昙花,今晚大概会开。就在御花园,明宜要不要去看看?就当皇叔哄你高兴。”
“昙花?”宁久微眸光明亮,点头,“要看。”
陛下:“什么昙花,朕都不知道。”
安禾:“我也不知道。”
陛下随之附和,“你看你皇叔,多偏心。”
安禾来劲,“皇叔偏心!只给明宜看。”
宁弃笑着,“好好,是皇叔的错。也给安禾看才对。”
“怎么,朕看不得?”
宁弃无奈一笑,“皇兄什么花没见过。”
“你最会风花雪月,朕偏喜欢你的花。”顺帝说着招明宜过去,带着两位公主往御花园去,“走,托明宜的福,朕也一起去看看你们皇叔大老远弄回来的昙花。”
御花园离此翠湖不远,穿过千秋亭,绕过几株垂似海棠,走过横跨水上的石桥路便到了。
御花园西边,有一处木槿花角。哪里种着好几株木槿,还有一座木槿台。
昙花就摆在木槿台下的叠水假山上。
但行至此处,还未及众人细看昙花,便撞见一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所有人随着陛下的步子停下来。
华服凌乱,金钗坠落,鬓发垂髫。
贵美而败落。
那是陛下的嘉贵妃。
“陛下……”
顺帝神色沉晦,他看向木槿台上另一个试图逃脱的身影,不待下令,御前侍卫便已及时将人扣了下来。
那人衣袍大敞,束发松散。是宁瑞世子。
宁久微看清的一瞬,瞳孔轻震,呼吸都顿住。没等她再看,身子便被一双手扶着肩膀侧了过去。
她震惊之余挪不开目光,仍旧偏头看过去。顾衔章直接抬袖挡在她眼前,拦住了她的视线。
“陛下。”宁瑞身形摇晃地丛台阶上走下来,神态恍惚,仿佛此刻才醒神,一下子跪在地上求饶,“陛下!臣子……臣子冤枉——”
话未落,宁瑞当即便被踹了出去。墙角的落花和落叶满地,卷席到他身上,带起尘土。
“你找死!”陛下盛怒之下,无人敢抬头,连气息都是屏着的。顺帝指着他,沉声喝斥,“你们端亲王一脉,都想找死!”
“陛下——!”
“拖下去!”
嘶喊的求饶声持续很远,最终消匿在漆黑的夜里。
有时顾衔章都会由衷地欣赏陛下这一点。
这种情况下依旧能有一丝理智抗衡情绪,没有当即便下令将宁瑞世子仗杀。
至于贵妃娘娘,她显然没预料会就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失魂落魄后终于跪倒在陛下身边,拽着龙袍,声嘶力竭,“不是这样的……陛下、臣妾……臣妾是冤枉的陛下!您相信臣妾,相信臣妾——!陛下——!”
顺帝胸膛剧烈起伏,他一把扯开龙袍,嘉贵妃如凋零的花朵那样飘了出去。
“将嘉贵妃打入冷宫——”顺帝低头看着她,沉痛愤恨的之色愈烈,赐死二字最终还是不曾说出口。
“永世不得出。”
陛下挥袖离去。
这夜好似被浓浓的墨水浸染,严密地笼罩着,找不出半点星光。
第二十四章
出宫路, 马车渐行。
宁久微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事,仍然觉得荒唐。
后宫之中至今为止,嘉贵妃算是最得恩宠的宠妃。除她之外, 要么是盛宠一时,要么便是盛宠不如。
并且嘉贵妃还育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陛下待她情谊不浅。
宁久微不由想起上辈子,嘉贵妃与陛下决裂的缘故似乎是因为贵妃娘娘入宫之前的一段旧情。不过那时这件事压地密不透风,她也只是听说了一些,具体如何她也不知道。
而今晚这事, 必然更是密不透风。
陛下有令, 凡有议论者,捕风捉影者, 杀无赦。
宁久微心下感慨, 又抬眸去看顾衔章。
顾衔章低眉整理着衣袖,感受到她的视线,启唇道, “公主为何看我。”
“今晚的事——”宁久微缓缓问, “和驸马有关系吗?”
顾衔章整理袖角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抬眼看着她,“公主为何这么问?”
他的目光从容宁静, 宁久微张了张嘴巴,还没说什么, 又听他道, “公主怀疑是我设局构陷了宁瑞世子和嘉贵妃娘娘?”
是啊。
宁久微在心里回答。
“我只是——”
“微臣一直在陛下身边, 不曾离开。御花园看昙花, 亦是皇叔所言。微臣无法预知。”顾衔章停了一下,继续道, “微臣更没有预知到公主和祁二公子会在翠湖赏郁金香。”
“………”
宁久微挠了挠脖子,轻声道,“本公主只是随口问一句,你倒是有很多句顶嘴。”
顾大人云淡风轻,“微臣只是不知,在公主心里微臣是什么样的人。”
狼子野心,谋逆之臣。
宁久微心里想着,嘴上一本正经地说反话, “本公主心里,驸马自是最好的御史大人。”
顾衔章静静望着她,“公主骗人。”
“”
"公主今晚为何与二公子在翠湖赏花?"顾大人道,“公主若喜欢郁金香,折枝院也可以种满。”
宁久微眨眨眼,欲盖弥彰地掀开一角车窗帘子,看着窗外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漆漆的街景说, “今晚月色不错。”
看起来听起来,的确所有事情都和他一点也没有。换作以前,她一定就相信他了。
没听见回应,宁久微回头看了眼顾衔章。
他眼帘低垂,眉间恍若带着一丝郁色。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冤枉,被她伤了心。
他真会做戏。
宁久微如今越看,越觉得顾大人实在惯会装模作样。
即便知道自己没冤枉他,她都忍不住对他生出些怜惜自责来。
宁久微手指绕着薄纱披帛,解释道,“本公主和二公子是偶遇。”
“这么巧。”顾衔章抬眸,语气淡淡,“那今晚之事,也或许是二公子做的。”
宁久微:……
“怎么可能。”哪有他这么污蔑人的。
顾衔章看向她,狭长的眸子微勾,“公主如此相信二公子,却不相信微臣。”
他很不讲道理。
于顾衔章而言,即便他再如何阴戾奸佞,在公主眼里,他也只能是清清白白御史,干干净净的驸马。
是他做的又怎样。何况今晚之事,可不只有他在设局。
这也是他顺手给远在起云台的煜王殿下,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宁久微哑然,“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衔章:“原来在公主眼里,二公子才是君子。”
才不是,你们俩都不是什么好人。
宁久微心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公主为何那么问我?”
哪有他这么倒打一耙的。
宁久微哑口无言。
“反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若非要这么想,本公主也没有办法。”
顾衔章眯了眯眼,似是而非地勾了下唇,凉薄的笑意,很快消匿。
他凭什么如此占理。
宁久微很不得劲,很想和他好好争论一番。但是想起他上辈子的结局,还有用自我摧残的方式向她证明清白的时刻,她又心软了。
他骨子里的偏执也是魔障。
他走到那一步,也有她的错。
她的心离他太远了,这是顾衔章对她说过的话。
虽然宁久微现在也不太明白他这句话何意,但是想要尽量弥补。
“顾衔章。”她微微靠近,认真看着他试探地低声说, “你知道本公主很在意你的吧?”
顾衔章低眉思忖的神态怔了一瞬,抬眸间他的目光撞进她眼底,幽深缱绻。宁久微觉得他的眼睛有时候很像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夜明珠,在夜里尤为纯净无暇,宛如有勾魂摄魄的魔力。
她看到他眼底浓烈漾开的光影,一直蔓延到漂亮的眼尾,变得含情剪水。他眉目间冷清郁色荡然无存,唇边轻抿的弧度也如春水涟漪一般,又浅又轻。
宁久微也愣了一下。
她没见过他这样笑。
干净明亮,少年的意气风姿淋漓尽致。与少女对心上人莞尔嫣然时一样明媚动人。
顾衔章从来便给人一种孤傲的冷感,几分凌厉,几分无情。他的人是锋利的。即便是笑,也始终淡然从容,掌控自如。仿佛永远有一个分寸,全随他性情而来。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完全自由,循心而至。就好像是一种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不想控制的情绪。
他的笑意如此真切,甚至虔诚,眉眼都变得无比深情。从他波光涟漪的眼里,好似能看到他炽烈的忠贞。
宁久微歪头看着他,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笑了,“顾衔章,你笑的真好看。”
她倾身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
清晨,薄雾浸润空山。
折枝院。
宁久微蹲在海棠树下,把银烛拾好的最后一捧海棠花好好埋葬。
葬完花,顾衔章正好煮好了养生茶。宁久微坐回圈椅里,一边喝茶,一边思考着要怎么给王兄写信。
自从见过林将军得知从前旧事,她便一直挂怀,想问问王兄又不知该如何问。宁久微苦恼地扔下白毫,仰头望天。
想的累了,她四处环视了一圈折枝院。
随后宁久微视线停在院墙墙角空荡荡的花圃里,那里散落开着的各种不同颜色的野花。
“我记得这里曾经撒了把月见草的种子来着,怎么不开花了?”
银烛和轻罗玩着挑绳子,抬头看了眼道,“当初那是随手撒的种子,很少,花也开的不多,去年零零碎碎开了几朵,今年还没到时候呢。”
宁久微哦了声,“这花圃太单调了,今年再种点什么花进去罢。”
宁久微说着叹气道,“本公主记得从前父王打理的花圃都特别好看,一年四季都有花盛开。怎么我的花圃还不如路边的野田好看。”
轻罗笑着说,“哪有,公主的花圃也好看。”
银烛:“公主要是想看王爷种的花,我们陪公主回王府看呀。”
银烛说完,轻罗小声嗔她,“哪用得着我们陪,驸马陪就够了。”
银烛不服气,小声顶嘴,“我们也可以陪嘛。”
“那过两天回王府看看吧。”宁久微靠在圈椅里,腿慢悠悠地晃了晃,“不过你们说,咱们折枝院这个花圃里再种个什么花好?”
银烛说,“格桑花!王爷以前种过的格桑花开的时候特别好看呢。”
轻罗说,“王爷以前种的桔梗花也很好看。”
宁久微若有所思,而后,她听见顾大人的声音传过来,“微臣觉得郁金香不错。”
宁久微:
宫宴那晚是轻罗陪着公主进宫的,银烛不明白郁金香背后的意味,只能茫然又好奇地看着轻罗低头忍笑。她扯着轻罗的袖子小声问她笑什么,可轻罗就是不告诉她。
顾衔章坐在一旁独自饮茶对弈,神色自若。
宁久微看他一眼,“驸马,不要无理取闹。”
顾衔章抬头。看在他昨天笑得那么好看的份上,宁久微好脾气地再次解释道,“之前是因为你说会帮本公主教训宁瑞世子,本公主昨天才会那么问的。你不许再多想。”
顾大人托着下巴凝望她,
宁久微偏不和他对视。
过了会儿,他道,“公主,微臣说的不会放过他,是另一件事。”
昨夜那不算什么。
宁久微低头吹吹杯子里有些烫的养生茶,“什么?”
顾衔章落下一枚黑棋,漫不经心,“宁瑞世子所犯重罪之首——是私造兵器。”
这个罪名倒霉的可就不止宁瑞世子和端亲王了。
宁久微呛了口茶,“什么?!”
*
果不其然。
在此之后,东郡赵王一封奏折抵至御前,状列端亲王条条重罪。
其罪之首便是欺君罔上,私造兵器。勾结朝臣与另几位藩王,妄存反意。
从古至今,谋逆都是君王不可触碰的逆鳞。陛下震怒之下,斩杀了宁瑞世子。后即刻便派军队,前往金陵捉拿端亲王。
端亲王一脉乃先帝血亲,三代至今,算是尽毁了。
此后紧接着,便是上左司指挥使吃空额贪军费之事被揭发。
三司指挥使徐廷及几位副使,很快皆被关押候审。不过证据尚未确凿,因此还不能完全定罪。
于是陛下将此事交予林将军彻查。
到这一步,经过魏叔的调查,宁久微发现她还可以再帮林将军一把。
折枝院。
宁久微找来陈最,躺在醉翁椅上翻着本书,懒洋洋地吩咐,“陈最,帮本公主去调查看看,这两日林霁二公子在哪儿快活。”
“是。”
第二十五章
起云台, 晨雾缭绕。
冷落的宫殿内,明窗敞开,窗外一片寂静清明之色。
起云台上寂静空山, 仿佛能听见云散开的声音。常年在此,人的心境会被无尽的寂寞沉淀。
一盘棋局,双方对弈。
一夜的博弈,最终以平局收场。
青衣女子落下最后一枚白子,声音淡而无温。
“殿下进步很大。”
宁彻微微笑道,“仍不及青岚姐姐。”
青岚抬袖为殿下斟了一杯茶, “近来皇城发生了许多事。后宫之中, 嘉贵妃娘娘倒台,殿下可知?”
宁彻:“是么。”
青岚:“嘉贵妃娘娘受宠至今, 必然是有些手段的。后宫女人, 多的是自相残杀。当年兰昭仪难产而亡,虽然看似只是意外,但一个无身份无背景的小小昭仪, 要她在深宫沼泽中消失, 亦是轻而易举之事。”
宁彻端茶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青岚收入眼底。
当年的兰昭仪非京城贵女,只因貌美被陛下纳入宫中。后宫美人从来开不败, 兰昭仪受宠很长一段时间后,又像其他很多妃子一样失宠。升为昭仪时怀了皇嗣。
后诞下皇子, 难产而亡。却被玷污清名, 令众人质疑皇嗣血脉不纯。虽之后证实了皇子血脉, 但陛下之心若有芥蒂, 终究便是抚不平的褶痕。
于是将皇子赐名彻,封字煜, 五岁后被送至起云台。至今。
若说为生母复仇,这条路从嘉贵妃倒后算是走完了。从前有关兰昭仪之事,该死该有报应的人到现在都已经有了各自的下场。
“皇城繁盛喧嚣,不似起云台宁静。但殿下在这里待的也够久了,想回去看看也是好的。”
青岚不紧不慢将棋子尽数收回棋奁,“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以后,殿下想做的事,都可以继续做。”
宁彻端茶未饮,青岚抬手压在他腕上,“不过王爷说,其进锐者,其退速。希望殿下也能记得。”
宁彻垂眸,唇边勾出浅若无痕的笑意,“宁彻谨记。”
*
京城,潇楼。
街道繁华,楼中笙曲。
林霁在二楼听够了新曲子,喝完最后一杯酒慢悠悠起身上楼。
“你去哪儿?”朋友在后边问。
林霁懒懒回答,“去找丝丝姑娘跳舞。”
“真没义气。”
“偏偏丝丝姑娘就跳舞给他看。”
“这小子到底背着我们给丝丝什么好处了?”
……
无视狐朋狗友的怨怼,林霁顾自去了三楼。
他先回到自己的雅间厢房,打算拿上新得的九连环再去找丝丝姑娘。
林霁回到房间喝了杯茶,要去一边的柜子里拿东西的时候脚步倏然一顿。他目光凝起,屏息感受片刻,扔下折扇,叹着气到床上躺下。
“困死了,睡一觉。”
他闭上眼睛,静静呼吸。
半晌后,房间里的屏风后出现一道身影,轻手轻脚朝门边去。
就在马上可以打开房门悄无声息逃出去的时候,林霁醒了。他起身,长腿一勾就将旁边的凳子踢了过去。
“哎呀——”
那人被绊倒,摔在地上。
林霁翘着腿靠在床上,凉凉嗤笑,“这个月都第五次了,天天跟踪我一个不干正事的纨绔,你们有吃饱了撑的?”
他站起来大步走过去,拽住后领将地上的人拎起来,“你——”
林霁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对上一张干净娇美的脸。
他愣住,半天才反应过来,眯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安禾公主?”
安禾呆滞地转了转眼珠子,捂住脸,“不是!”
她像只猫一样被他拽着后脖领提起来,无处遁形。林霁意外之余,她忽然挣脱他往外跑。奈何手刚碰到门,又被他逮了回来。
林霁又抓住了她的后脖领,一只手就将她提回来。
他把人扔过去,直接靠在门上断路。林霁抱着手臂,打量着眼前的人。
她打扮男装,穿着身浅云长袍,乌发尽束。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她此刻抬着手臂挡住自己的脸,狼狈的样子和林霁印象里嚣张的安禾公主可谓大相径庭。
安禾被他打量的气急败坏,“你让开!”
林霁置若罔闻,啧了声道,“堂堂公主,女扮男装。还跑到这风月场所,真了不起啊。”
“你才是公主!你全家都是公主!”
因为太丢脸,安禾口不择言。
林霁挑眉,“我要是公主,就直接带着御林军气势汹汹地杀来这里。才不像小毛贼一样鬼鬼祟祟偷鸡摸狗。”
“你说谁!”
安禾上前一步,也忘记挡脸了,瞪着他道, “你才是小毛贼!”
林霁不说话,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安禾清了清嗓子,“本公主这是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是吗。”林霁扯了下唇,“公主真是忧国忧民。”
“这是应该的。”
安禾整理了一下仪表,一本正经道,“你让开吧,本公主要走了。”
“我能再问公主一个问题吗。”
林霁好奇道,“公主体察民情为何体察到本公子房里来了?”
安禾脸红,“我哪知道这是你的房间!”
他瞧她几眼,弯腰靠近,“公主脸红什么。”
“我——”
林霁装模作样地微微惊讶,“公主莫不是真的看上本公子了?”
“你、放肆!”安禾生气地说,“本公主怎么可能看得上你,要看也是看上林将军!”
“那公主为什么偷偷摸摸潜入我的房间?潇楼这么多间房,公主偏偏就躲在这了,本公子实在是很难不多想。”林霁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公主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难不成真的是因为对这些地方好奇心重才来的?”
安禾理直气壮,“对啊,不行吗?公主不都这样吗,画本子里都这么写。”
林霁笑了声,“安禾公主可不是画本子里一点也不聪明的公主小姐。”
他不信。
安禾瞅他一眼。
“公主应该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就她这点能力,偷跑出宫肯定瞒不过陛下。陛下不管,估计是放着她玩罢了。
“当然不是。”安禾指了指窗外,“街上有人,楼下也有人,隔壁也有人。”
到处都有潜藏着的素衣侍卫,安全得很。
林霁:……
还好他刚才没把她怎么样。
“那公主到底为什么跑来这里?”
安禾看看他,考虑了一下,告诉他说,“其实我是跟着徐廷来的。”
“徐廷?”
林霁皱了皱眉,“上左三司指挥使,他不是被抓进刑部了吗。”
安禾摇头,“据说另外几个人的供词都在保他,并且的确查不到他有什么罪证,因此证据不足,今天又放出来啦。”
安禾说,“所以我派人偷偷跟着他。”
林霁凝眉沉思片刻,重新看向她,“那公主呢?”
“我觉得好玩,就也来了。”安禾单纯地说。
林霁探究地瞧着她,“只是一个徐廷,不足以让公主有这么大的玩心罢。”
之前明宜说林将军的眼睛能看透人,这会儿安禾怎么忽然觉得这个臭二公子的眼睛也挺深的。
安禾眼神躲避,随后看向他认真道,“好吧,本公主就是为了你来的。”
林霁:“哦?”
安禾:“本公主确实看上你了。不过你不要高兴的太早了,本公主看上的人很多,你得排很后面。”
林霁笑着,“是吗。我不信。”
安禾叹了口气。
不告诉他的话,他今天恐怕就不让她出去了。她若是在这待太久,到时候她的人冲进来闹开了就不好。
“好吧。”安禾犹豫了一下,妥协道,“其实……是因为明宜说在调查你,我才好奇的。”
林霁抬眉,“明宜公主?她查我什么。”
“就是不知道我才想知道呀,可是我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安禾轻哼,“你也知道,本公主和她是死对头,她要做什么事情,本公主当然不会置之不理。”
“不过她不是要做坏事哦,她好像只是想知道你最近在哪儿快活。”
林霁:……
“你说。”安禾惊讶,“明宜才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本公子有这么抢手吗。”林霁若有所思。
“那也是因为林将军。”安禾说,“本公主觉得明宜变了,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不过是不让人讨厌的那种变化。”
“你知道吧,今天她进宫给父皇请安,还为林将军说话了呢。”
安禾小声嘟囔,“以前这种事她可不会做。”
虽身为公主,安禾却觉得公主也应有公主的责任。
虽然她尚不明晰这种责任是什么,但从前的明宜给她的感觉就是放弃了那种责任。何况她还是宁王爷的女儿,有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父王,她怎么可以愈发消沉?所以安禾总是看她更不顺眼。
听了安禾说的,林霁冷哼问,“明宜公主为林将军说话?”
“对啊,这件事上本公主和她难得一致。林将军如此清正的臣子,怎可白白受人污蔑构陷?”
安禾愤愤道,“左三司贪污军费的事一日不查清,就总有人把脏水往林将军身上泼。徐廷被放以后更是愈发猖狂。当然不行。”
林霁低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安禾拿手上的折扇戳他一下,“喂,你想什么呢。本公主可警告你,这段时间不要给林将军惹麻烦。”
林霁轻嗤。
“你还不服气?”
林霁没理她,走到窗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抱着返回。
他侧目扫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公主还要继续跟着我吗?想跟就跟着,不跟就快回宫去,外面很危险。”
安禾轻蔑一哼,“你吓唬小孩子吗。”
她看看他手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林霁心不在焉,随口回答,“抹胸。”
“下流!”安禾扇子扔他身上。
“……”
她把他的怀里的盒子夺过来,打开看了眼。
“九连环啊。”
林霁:“安禾公主会解吗?”
“本公主当然——”
“不对,公主看起来就没那么聪明。”林霁拿回盒子,抱着出门,“还是找丝丝姑娘玩去。”
……
若非看在林将军的份上,她一定要找人狠狠教训他一顿。
安禾在厢房里生气跺脚。
*
彼时残阳几缕。
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后,宁久微离开皇宫。
御道平坦,雕龙画凤。
“公主殿下。”
宁久微回头,见到祁衡。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宁久微觉得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二公子。”
两人朝她行礼后,宁久微看向祁衡身边的人, “这位是?”
对方一身黛蓝朝服,颔首道,“见过明宜公主,微臣御史台少卿,何逸。”
宁久微了然,“原来你就是何逸。”
她静静打量一番,“本公主今日听闻,御史台也主张弹劾林将军?”
何逸恭敬笑道,“臣只是小小少丞,照章办事,不敢代表御史台。”
宁久微:“照谁的章?”
“这……”
“御史台莫不是有两套章程?据本公主所知,左少卿段大人倒始终在为林将军争公理。”
何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一旁祁衡适时开口道,“公主莫要难为何寺丞了,毕竟御史台并非一个右寺丞可以做主。”
“二公子明言。”何逸得以解脱。
宁久微侧眸看过去一眼,祁衡眼神未避,坦然与她直视。
御史台能做主的是有谁呢。
当然是驸马爷,顾大人。
第二十六章
时至午后, 从潇楼离开,林霁乘上马车。安禾紧随其后。
林霁漫然地看着她跟上来,“公主要跟着本公子到什么时候?”
安禾努唇, “不知道。”
她就是想看看明宜想对他做什么。
“我回府公主也要跟着?”林霁敲敲扇子,“那本公子沐浴睡觉公主要不要也一起啊?”
“放肆。”安禾踢他一脚。
林霁嘶了声,眯着眼睛道,“公主殿下为何如此野蛮。”
“林霁。”安禾一双水润的杏眼盯着他,“你再敢对本公主不敬,本公主就摘了你的脑袋。”
林霁不甚在意地扯了个笑, “安禾公主恕罪。”
“你要去哪儿?”安禾问。
林霁垂眸沉思片刻, 仍旧决定按照原来的打算,从东街去百戏楼。
“听戏。”
他闭上眼睛, 手上的折扇慢悠悠敲了敲腿。
*
东街, 巷口。
一辆挂着顾字玉牌的漆金雕叶马车停在街角。
宁久微掀开车帘一角,望着铺肆繁多,人来人往的街道。
银烛站在马车旁, 瞧瞧路边买糖葫芦的小孩。
“公主, 林二公子真的会往这边来吗?”
“嗯。”宁久微应了声,“会来的。”
此处主道地段繁华,路上热闹的声音接连不断。
约莫半盏茶工夫后, 不远处主道上缓缓行驶而来一辆杉木马车。上刻繁复清晰的图腾,坠一块林字玉牌。
银烛眼见地瞧见, 立刻道, “公主, 来了。”
须臾, 就在林霁的马车将要经过一道十字街口时,西边次街却行驶出另一辆奢华的马车, 下坠冯字玉牌。
两辆马车狭路相逢,同时停下来。
不一会儿,冯二公子从对面的车帘后走出来。
上次一架后,冯良和林霁便没再见过面了。今日倒是巧。
随后林霁也掀开车帘。
冯良:“哪个不长眼的在这挡路啊。”
林霁淡淡勾唇,“是啊,好狗不挡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狗这么不长眼。”
躲在车帘后的安禾听到对话,无声地忍住笑。
“哟,这不是林二公子吗。”冯良看到他,冷声嘲讽,“几日不见,还以为林二公子改邪归正了。”
“哟,冯二公子。别来无恙。”林霁扬了扬唇, “本公子就算不改,也比你正的多。”
冯良:“最近林将军麻烦缠身,林霁,你这个二公子倒是一如既往地逍遥。小心哪天真的大难临头,躲也躲不过。”
林霁:“托你的福,小爷好的很。即便大难临头,本公子遭殃之前也会先拉你垫背。况且毕竟你们冯家喜欢站队,哪天若是不小心站错了,你死的可比我早。”
“你!”冯良被他惹怒,“林霁,你有本事再跟本公子打一场!”
林霁毫不犹豫地应战,“怕你?”
他说完便甩下帘子钻出马车,安禾拽他都来不及。
冯良的人多了一倍,两边随行的侍从形成对峙,加上两辆马车,街口一时被围堵。
来往行人纷纷躲远,生怕殃及池鱼。
“何人在此闹事!”
人群外有人喝斥一声,随后便有两队侍卫快速而来隔开百姓,将对峙人马围在中间。
林霁回头看了眼,高高的马匹上一人神色平肃,鬓霜两缕白,眉目温而不柔。
安禾在马车里,从掀开一角帘子的窗边望过去。
原来是大理寺卿陈大人。
大理寺今日押送罪犯至刑部,必须要经过这里。
安禾微微探出脑袋,想再更清楚地看看热闹。
“二公子——是林二公子!”
就在这时,外围不知何处传来呼喊,接着便忽然见人群中有人簇拥而来,大多是老人、妇人,有些还领着孩子。
“林二公子请为草民做主!为战死的将士做主——!”
伴随着嘈杂的吵闹声,侍卫队迅速变得紧凑,将纷乱的场面隔开。
林霁眉宇微凝。
而在这混乱之中,有一人穿过如挡墙的侍卫,林霁的目光对上那人。
对方一身素衣,身躯伟岸,面容坚毅。
“林二公子。”
他抬手,示出一块牌子。
“在下临州第七卫所副指挥使,谭逸明。”
……
街角,宁久微放下车帘。
悠然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尾音轻扬,“走罢,回去了。”
银烛:“是,公主。”
*
是以,左三司贪墨军费之事全部迁出。
除有虚报兵额、冒领军饷物资之外,更有隐瞒、捏浮将士实际情况等,有战死将士虚瞒不报、或谎报,独揽补偿、抚恤物资。
不知多少将士家属多年未有军中亲人音信,却到处寻门无路,投状无门。皆是寻常百姓,无处诉苦。名存实亡的将士则尸骨无存,白白牺牲,无名无分。
而自临州遥远上京的副指挥使谭逸明,则是手书持证,借此机会揭发地方各卫所吃空额,贪墨军费之实。
这些事情背后细细探究起来牵扯过深,从临州上京路途遥远,若非明宜公主有意保护,副指挥使无法一路平安抵达京城。
上辈子这位副指挥使便是在赶京途中遇害,根本没能走到上京城。
这些事也是后来才被林霁彻查的。
在那之前,那位满心清正的副指挥使牺牲的毫无声息。
但很多事情即便是在京城并非轻易。
一件坏事要公之于众,公之御前,仍有一重重枷锁。循规蹈矩能做的就太少了。
许多事有人不敢做,有人敢做。
有人不能做,有人能做。
大理寺卿陈镜明陈大人是那个敢做的人,林霁则是那个能做的。
街边茶楼,窗临主道。
氤氲茶雾朦胧不清。
顾衔章目光从街角离去的漆金雕叶马车上收回,端起手边的茶饮了一口。
元青侧身站在窗边,“大人,临州副指挥使已经平安抵京,在京城可还要继续保护?”
顾衔章看着杯中淡色清茶,“这位副指挥使,叫什么来着?”
元青:“谭逸明。”
“公主不想让他死,那就别让他死了。”顾衔章语气缓慢,“到了京城,想杀他的人只会更多。公主想让他做的事,都让他做到。”
元青:“是。”
“但别保护的太过了。”顾衔章看他一眼,轻声道,“留些刺客让公主的人解决。公主殿下很聪明的,她若怀疑什么可不好。”
元青颔首,“那林将军那边——”
“不用管了。”
“是。”
话落,顾衔章喝完茶,将杯子放下。杯底与桌子轻磕出一声淡淡的钝响。
几日后,公主府。
宁久微在折枝院作画。
公主今日忽然想吃汤圆,银烛便去煮了。没多久,银烛端着一碗热乎乎的汤圆回来。
“公主,汤圆好啦。”
宁久微放下画笔,舒展了一下手臂,“来了。”
宁久微端着汤圆坐到醉翁椅上,轻罗顺便拿了张绒毯过来盖在她腿上。冬天醉翁椅铺上柔软的丝枕和更厚的软垫,坐着就更舒服了。
宁久微享受地眯起眼睛。
“公主。”轻罗说着今天从魏叔和陈最那里听来的消息,“左三司的事情到现在为止都查的很顺利呢。”
宁久微点头,“那就好。”
轻罗乐道,“林将军被冤枉,林二公子本来就很是气愤呢。如今有人证物证,可算是被抓住把柄了。二公子整日奔走缠着三法司要深究深追,一点也不打算轻饶呢。”
银烛也笑,“看来这林二公子也不是无可救药嘛。虽然平日里一件正事也不干,关键时刻还是挺有用的。”
轻罗:“也就只有二公子才最适合做这件事了。不然很多事指定又是不了了之,林将军的冤枉可能都要白受呢。”
“是呀。”银烛说着开心道,“还是咱们公主厉害。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就是形容特别厉害的,什么都能掌握的……”
轻罗:“运筹帷幄?”
银烛点头,“对对对。”
宁久微被说的不好意思,忍俊不禁道,“哪有呀。”
她才没那么厉害。
轻罗叹气,“就是可惜,三司指挥使徐廷跑了。这人可真狡猾。”
“可不。” 银烛附和,“最重要的人跑了。不过我相信很快就能抓回来的。”
“对了公主。”银烛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差点忘了,这是祁二公子送来的信,要给公主的。”
“什么信?”宁久微放下汤圆,接过信拆开看。
信封里是几张口供和审讯记录。
里面有暗指御史台之意。
宁久微看完,把信重新交给银烛,“收好了。”
“是。”
宁久微说完补充一句,“别被驸马看见了。”
“是。”银烛认真点头,眼神闪烁地说,“银烛明白。”
“……”
明白什么。
怎么说的她像偷情一样。
宁久微暗暗叹气,随后问,“驸马回来了吗。”
“还没呢。”轻罗说,“大概还在御史台罢。”
宁久微点头。
他应该没有不高兴吧。
昨天她只是想起来才随意问了他一句,关于御史台主张弹劾林将军失职一事。
她知道顾衔章在朝堂上并非是这个主张,问这个也没有别的意思。
当时她的语气宁久微自觉也很温柔来着,不过顾大人的反应虽然平淡温和,她还是莫名觉得他有点情绪。
彼时顾大人没有回答,而是看着她问,“公主殿下认为是微臣在主使御史台针对林将军?”
他那么问,宁久微当然立刻摇头,“当然不是。”
虽然之后他也没有说什么,一切都很正常。
但宁久微就是觉得,他有点情绪……
可能是错觉罢。宁久微吃着汤圆想。
不久,白日将尽,凉意渐深。
御史台外。
顾衔章看着天边已经很淡的晚云,负手站在原地。
过了会儿,身后才有脚步声传来。
何寺丞一出来便见顾大人,委实意外了几许。御史台很大,人也不算少,各分部也都有自己的管辖范围。平日里除了上朝或有要事,其实他们一般都很少能见到顾大人。
不待他上前行礼,顾衔章便已经先一步开口, “何寺丞。”
何逸快步上前,“顾大人。”
顾衔章语气轻淡,甚至算得上温和,“近日可好?”
何逸虽然有些不明所以,还是如实回答,“多谢大人关怀,一切安好。”
顾衔章了然,“难怪有时间做让人讨厌的事。”
何逸一愣,“大人……”
顾衔章侧目看他,“何逸,你这寺丞若是做的太稳当太安逸,我可以成全,让你生不如死。”
何逸心下一跳,连忙俯身行礼,“大人,臣、臣——”
他根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悔也不知从何悔过。
不过也没等他想明白,顾大人便淡声道,“你以后若再敢在公主面前搬弄是非,本官不介意要一个没有舌头的寺丞。”
何逸:“………!”
顾衔章说完便径自抬步离去,徒留何寺丞在冷风中省悟。
第二十七章
经查证, 徐廷身为左三司指挥使,除贪污之外还有受贿之罪。前者即便摘得干净落不到他头上,受贿却是脱不了半点干系。
上左司。
林霁靠在大门外的石兽上, 看大理寺的人前来交接案子。
百无聊赖,兄长又不让他走。
一直等到交接结束后,兄长才有空分他个眼神。
林渊开口前看到他懒散的样子,提醒道,“站好。”
林霁听话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靠着石兽。
林渊走到他身边, 手搭他肩上将人往前一推。林霁侧身躲过, 又被扣住肩膀带回去。
他不耐烦地下意识出手试图脱身,林渊侧身躲开, 三两下便顺手抽走了他手上的折扇, 接着给他颈、肩、背上各来了一下。
“啊。”
林霁喊了一声,又了没力气似的趴在石兽上。
“疼啊。”
“你能不能站有站相?”林渊拿扇子轻轻敲敲他的脑袋,“别看上去像个小混混一样。”
“那又如何。”林霁揉着肩, “喜欢我的小姑娘还不是都排到京城外了。”
林渊轻笑了声, “是吗。现在的小姑娘都喜欢小混混?”
“我是纨绔。和小混混比起来好歹要光鲜一点。”林霁说着,看到朝这边走来的一道纤瘦身影,扬唇道, “不信你找个小姑娘问问,喜不喜欢我啊。”
林霁才说完, 便见叶三小姐脚步轻快地来了。
“林将军!”
她似乎总是这般有活力, 喊林将军的时候语气总是上扬的。
林渊朝她微微颔首。
这段时间林将军忙着查左三司的事, 叶舒杳更是抓住机会, 天天跟着他。几乎就是贴身下属的程度了。
刚开始林渊还会时常提醒,让她不要再跟着他了。
后来他也懒得说了, 顺其自然地接受身边多出来的下属,偶尔使唤一下,让她做什么都能做好。到现在都已经有些习惯了。
“三小姐怎么不跟我打招呼啊。”林霁撑着脑袋说。
“二公子好。”
叶静姝向他草草打个招呼,随后问,“林将军,适才从上左司离开的是大理寺的人吗?”
林渊点头,“嗯。左三司的事情处理的差不多,便交接过去了。”
“还差一个徐廷呢。”林霁道。
林渊:“那不用我们管。”
“我记得口供不是说徐廷有一本账册,与他受贿有关吗。”林霁若有所思,“那本账册貌似存在潇楼一个姑娘那儿。”
林渊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林霁扯唇,“本公子可是那儿的常客。”
他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袍,“兄长放心,我会把那本账册找出来的。”
林渊正欲开口,便听叶三小姐道,“二公子说的是这个吗?”
叶静姝从身后拿出一本对折的簿子。
林霁顿了一下,接过来翻开看了两页,转手交给林渊。
“厉害啊,三小姐。”林霁看向她笑道。
叶静姝扬着下巴,挺直身板笑着抬抬手,“一般一般。”
“怎么弄到的?”林霁问。
叶静姝抬眉,“秘密。”
林渊翻看完账册,合上。
“我这就送去大理寺。”
说罢,他看了眼还在骄傲的三小姐,“一起吗。”
叶静姝愣了一下,连忙点头,“一起一起!”
“那走罢。”
林渊离开前把扇子扔还给林霁,丢下一句话, “你自己回府去。”
林霁站在原地望着两道远去的身影,扬了扬唇,轻哼道,“这叶三小姐还挺有意思的。”
“性格比某些公主好多了。”他懒散地敲敲扇子,自言自语,“长得也比宫里那刁蛮公主好看点。”
林霁说完沉默片刻,挑了下眉,“好好地提她做什么。”
林霁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开。
“找丝丝姑娘去。”
*
沉云缥缈,万木凋零。
不日,左三司指挥使徐廷被捉拿归案。
他因刺杀临城副指挥使未遂而被缉拿,分明是如此愚蠢的做法,却又是意料之中。虽很显然,徐廷同样也是无关紧要的一枚弃子,但结果总归是好的。
不过,徐廷在最后的供认中,奉命刺杀之罪供出的是御史台顾大人。
他倒真是敢说。
彼时公主府,恰逢大理寺来人。当然,并非是来传召,大理寺还没有那个权利。要抓顾大人,恐怕只有陛下圣旨才能做到。
大理寺来人无非是照章办事,走个过场。
即便是走过场,到公主府来照章办事这事也就只有大理寺卿陈大人才做得出来。
换作旁人哪有人敢。指控顾大人,有事的只会是狂妄胡言的指控者。
折枝院。
银烛前来禀报后,宁久微看向在一旁独自煎水煮茶的顾大人。
银烛试着问,“大人可要去前院见见?”
顾衔章随口道,“陈大人办事,自然要配合。” 他将茶杯放到一边,理袖起身。
“顾衔章。”宁久微叫住他。
顾大人应声回眸,对上公主殿下的目光。
宁久微看着他,迟疑一瞬还是问,“指挥使徐廷,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衔章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平淡,“公主殿下认为是怎么回事?”
“我在问你。”宁久微说。
顾衔章:“公主殿下这次也选择相信别人,是吗。”
宁久微哑然,“我……”
“公主殿下。”顾衔章声音冷了几分,“我若要杀谁,不会失算。”
他说完转身离开折枝院。
宁久微坐在醉翁椅里,垂着眸有些恍惚。
她又伤到他了?
不过怎么感觉他脾气越来越大了,她是不是最近太惯着他了?
宁久微想着,哼了声。
犯人都招了,她还冤枉他了不成?
她不过问一句,他又敢不高兴了。
宁久微本想着找个天气不好的日子找他的麻烦跟他吵吵架,谁知道两天后大理寺传来消息,徐廷在经受严刑拷打后招认实情,改供了。
……
对此,宁久微很是生气。传令给大理寺,让陈大人就徐廷污蔑驸马之罪再重重责罚。当然了,得留口气儿,不必太狠。
严冬近至,昼夜寒意更重了些。夜幕也落的更早。
顾衔章这几日回来的时候都已是弯月挂树梢。
这夜,在他沐浴更衣后,宁久微才传了晚膳。前两天她都没等他吃晚饭,今天特意等了……
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吧?
天冷了,公主用膳也从院子里换到了屋里。
晚膳吃的有点安静。
从顾大人洗净落座后,除了碗筷偶尔碰撞,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顾衔章低眉一口一口优雅地吃着,细嚼慢咽。
宁久微目光飘过去瞧他一眼,若无其事地夹菜给他。
见他吃了,宁久微顺势开口,“怎么样,好吃吗顾大人,今天晚上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
顾衔章闻言没抬眼,只顺着她的话问,“公主知道微臣爱吃什么?”
宁久微顿住。
她下意识看了眼银烛,银烛朝她使眼色。
“我……那今晚的菜你喜欢吃吗。”
她确实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她只是吩咐了银烛,今晚让厨房都做驸马爱吃的菜。
“嗯。”
顾衔章应声。
宁久微满意地弯弯唇。
吃完晚饭,洗漱后再过了一会儿就到了就寝的时辰。
宁久微坐在梳妆台护完肌肤,便准备躺去床上。
结果走到床边却见穿着寝衣的顾大人拿上了枕头。
宁久微不明所以,“你要去哪儿?”
“书房。”顾衔章回答。
宁久微:“去书房干什么。”
顾衔章:“睡觉。”
明白了他的意图,宁久微蹙起眉,“谁让你去书房睡觉了。”
顾衔章没什么情绪道,“我自己要去。”
宁久微不高兴地问,“你为什么要去?”
顾衔章看着她,“因为我在生气。”
宁久微眉头皱的更深,觉得他莫名其妙,“你为什么生气。”
“公主冤枉我。”
“本公主那天不过问一句,怎么就冤枉你了?”
“公主的眼神在冤枉我。”顾衔章有问有答。
宁久微气的说不出话,“……你不可理喻!”
顾衔章走近她,深深的目光看进她眼底,“公主殿下那天看我的眼神,就是没有信任的。”
“顾衔章,你不要无理取闹。”宁久微别开脸, “本公主今天晚上都等你吃饭了。”
“不够。”
顾衔章垂眸看着她白净细腻的侧脸,嗓音低低地穿进她耳朵里,“公主哄人怎么连一点真心也没有?”
宁久微眸子含嗔带怒地看向他, “你还想要怎么样?”
顾衔章同她对视半晌,垂下眼帘,“不想怎么样。”
他说完从她身边错身而过,走出房间。
“公主殿下早点休息。”
宁久微站在原地,咬唇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地回头扬声道,“那你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生气地把他的被子扔到地上,然后过去把房门狠狠关住。
宁久微动静很大地爬上床,一个人独占大大的床铺,用力闭上眼睛。
只是起伏的胸膛仍不平静,躺了没多久,她便又踹了几脚被子。
顾衔章是这世上最不识抬举的驸马!
她再也不要对他好了!
*
夜深。
书房。
顾衔章坐在书桌前写完一封信,装进信封。
元青站在一侧。
“大人这次为何要掺和上左司的事。”
虽然所有事情都在大人的掌控里,但这次元青不太清楚大人的意图。
并且把徐廷也早早送出去了,否则朝廷要抓人必然还需要一段时间。
“又为何要让徐廷多此一举……大人是故意想让公主冤枉您还是……”
元青想问的还有很多,但顾大人并不给他机会。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元青缄默,“……那徐廷?”
顾衔章装好信,靠近圈椅里,仰头枕在椅子上,“留着也没什么用,可以死了。”
内阁诸多废棋之一,不值一提。
这次不过是正好玩玩而已。
元青:“是。”
顾衔章抬抬手,元青会意,将桌上的信收入袖中。
“大人打算在书房住几晚。”
“不知道。”顾衔章阖目道,“等公主来哄我再说。”
她什么时候来哄他,他再什么时候回去。
元青有些犹豫,“可是公主的脾气——”
顾衔章睁眼,目光扫过去。
元青收住话尾,低眉顺眼道,“公主的脾气对大人还是不一样,过两天一定会来哄大人回去的。”
顾衔章冷哼了声,侧目看向窗外漆浓的夜。
细细的弯月挂在枝头,皎洁美丽。
如她的眉眼。
第二十八章
十二冰月底, 冬寒结霜。
距京千里之外,金陵城比上京城晚一步,飘扬了一场细雪。
肃王府。
书房扇窗半开, 冷意始终潜入。即便从外面走进来也感不到明显的暖意。
但肃王殿下习惯如此。
窗外的梅花枝头坠上了一层薄雪,景如画。
宁尘推门而入,披风未解便径直走到书桌旁,拿起桌上的一封信。
封面字迹潦劲,写着王兄亲启。
明宜公主人娇气,字却并不秀气。行笔顿挫间潇洒大气, 也不失婉如流水。
宁久微的字多是父王教的, 画则多是王兄教的。
宁尘看了会儿封面上的字迹,锋抿的唇边浅携了一纹笑, 冷峻的眉目也如融雪化开了几抹。
“倒是没退步。”
他顾自自言罢, 拆开信封,认真看了每一行内容。目光在掠过林将军三个字的时候多停顿了片刻。
宁久微的信写了有四张半信纸。
讲了自己的事,宫中之事, 京城之事。细碎繁多。
宁尘将她写自己日常生活的那两页多看了一遍, 看到那句——‘驸马虽性情矜傲,却也体贴温柔。明宜如今觉得甚好,亦觉驸马比过去更得王妹之心。’
眉宇微凝。
她从前信中对待驸马, 皆是寥寥几句淡漠嗔怨之语,这几句话真不像是她写出来的。
宁尘看完将信收回去, 拆开另一封。
魏叔的信中, 提到的一些事和公主相差不多, 除了公主与驸马冷战那一段。
宁久微的信比魏叔早寄出几日, 那时她还没和顾衔章吵架。
宁尘目光移向书桌上的一封拜贴。
贴上的名字规整锋锐——张殿臣。
这位两朝元老,亦是本朝前太傅, 曾教导过皇叔。那时他尚年幼,有两年也得先生教导,同样算得上是他的学生。
后来因为诸多缘故,先生辞官后便离京返乡了。
肃王殿下始终挂怀太傅大人,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探查下落。
后几经辗转,才打听到先生如今安居在景州城。得知先生安好,宁尘原不想打扰。
但他不久前查到顾大人在入仕前也曾是先生的学生。
顾衔章……
宁尘指腹摩挲着信纸边页,沉思良久。
直到侍从禀报,临州副指挥使请见。
*
自陛下盛怒斩杀宁瑞世子后,派往金陵扣押端亲王的军队依旧不曾召回。
端亲王一脉毕竟亲系皇族,朝臣不得不劝解,陛下也不得不考虑。因此牵连其中的藩王废的废杀的杀,唯有端亲王至今暂被幽禁端亲王府,重兵把守。
不过端亲王骤然失去唯一血脉,想来也已悲痛万分,半魂归散了。
寒风刺骨,大雪又纷飞。
上京城的冬雪与金陵的柳丝细雪不同,如鹅毛如扯絮,要下即是纷纷扬扬。
天地一片白茫。
公主府也陷入皑皑白雪覆盖之间。
窗边光线明朗。
宁久微抱着暖炉在给父王写信,写了几张都不太满意,揉巴揉巴都作废了。
她思考片刻,重新落笔。
银烛端着碗热乎乎的红豆桂花小圆子粥进屋,从小厨房到折枝院短短的一段路,身上就落了一层雪。
银烛回来,第一件事便先禀报道,“公主,大理寺那边传来消息,徐廷死了。”
宁久微写字的手一顿,笔墨重了些,“死了?”
银烛:“似乎是中毒身亡,死因尚在查证。”
“好好的怎么会中毒身亡呢。”宁久微眉头蹙了几许,“罢了,这人做了那么多坏事,倒也不冤。”
银烛附和地点点头,“不冤。”
她拍拍肩上的雪,将掉在地上的作废的信纸捡起来。
宁久微看了眼写错的信,揉成一团扔到边上。
银烛把粥端到她手边,“公主,喝完粥再写吧,小心烫。”
宁久微放下白毫,“好。”
银烛问,“公主想给王爷写什么?”
宁久微叹了声,“我本来想写一些京城发生的事,又觉得父王不爱知道。”
“不要紧的。只要是公主的信,不管写什么,王爷都会认真看的。”银烛说。
宁久微弯起眼睛,“那倒是。”
银烛坐到旁边煮茶,忍着笑问,“那公主有没有把和驸马吵架的事写进去?”
宁久微吃着小圆子,“我才不写他。”
银烛:“公主还在生气吗?”
宁久微冷哼,“才不。生气容易老,本公主才不要生气。”
银烛:“那公主就别生驸马的气了。”
“是他自己无理取闹。”宁久微抬眉,“你怎么替他说话?”
银烛摇头,“我当然是公主这边的。只是这次,驸马爷的确是冤枉的嘛。”
“本公主何曾冤枉他了?”宁久微皱眉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在闹什么。”
银烛:“轻罗说,是因为驸马又被公主伤心了。”
宁久微:“就因为本公主那天问了他一句关于刺杀之事吗?”
“那公主若是相信,不就不会问了吗……”银烛小声说。
“我——”
宁久微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是不相信他,正是因为知道他藏着怎样的乱臣野心,才想要将他了解的更彻底一样。
可是顾衔章,他装什么纯臣!宁久微觉得他愈发会装模作样了。
就算不是他做的,也算不得多大的事,不知道闹的哪门子脾气。
银烛说,“毕竟这件事若换作祁二公子,即便有人亲口指认,公主也不会相信吧?”
宁久微眯了眯眼睛,“你们是不是都被驸马收买了?”
“当然没有。”银烛挺直腰板,“只是,驸马这不是太在意公主,才会闹脾气吗,公主哄哄就没事了。再给驸马爷一次机会吧?”
宁久微:“他在意本公主吗?”
“自然。”银烛说,“虽然公主和驸马这么多天冷战,话也不说,可是驸马不还每天出门前都会给公主留字条吗?”
宁久微想起这些日子每天早晨留在梳妆台的字条,三言两语,有词有句,一天也没有断过。他之前答应她的事,吵架了也没有停止过。
“……那是他应该做的。”宁久微轻声说。
“那公主让厨房不给驸马留晚膳,不许提前给驸马备沐浴的热水,还让人把书房的燎炉搬走了。也够了嘛。”银烛小心地为驸马爷打抱不平,“换作以前,驸马爷早就回御史府邸去了。”
银烛瞄了眼公主,轻声叹道,“驸马没有娘家,受委屈生气最多只能回府邸去,孤身一人也没人撑腰……”
“你把他说的这么可怜做什么。”宁久微低头看着手上的勺子搅着碗里的小圆子,没什么底气道, “本公主委屈他了吗?我也没有很欺负他……”
“现在这隆冬时节,这么冷的天,驸马爷身子尚未彻底痊愈,书房连个燎炉都没有,也不知道会不会受寒生病呢。” 银烛幽幽地说。
“……给他放一个就是了。”
说的像她虐待他似的,宁久微闷闷地想。
“其他的,等本公主回来再说。”
现在,她得进宫一趟。
*
雪落了一整天未停。
很快时辰渐晚,白昼开始转夜幕。
公主府外,马车缓缓停稳。宁久微撩开车帘弯腰出来,迎面的风夹杂着雪花就冷冰冰地扑过来了。
随后,不远的距离外,顾大人的马车也到了,慢慢停下。
这些日子顾衔章早出晚归,似乎御史台有许多事。
今日宁久微进宫给陛下和皇后娘娘请安,又去安禾宫里多待了会儿才回来晚了,正好和他撞上。
顾衔章下了马车,抬头看到她。
宁久微站在用来上下马车的车凳上回望他。
她整个人藏在厚大的绒白织锦披风里,帽子下的一张小脸衬得更精巧,黛眉玉姿,明眸善睐,脸颊和鼻尖被寒风打上的一层薄薄花瓣色。似一朵坠在枝头,随冷风摇曳的山茶花。
他们好多天没有说话了。
她忍得住,他也忍得住。这方面他们两个势均力敌。
此刻天色已暗。
地上的雪厚厚的,借月光泛着一层淡白的银色。从这里一路走到折枝院,鞋袜和裙摆一定会湿掉。
顾衔章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清晰平稳,他走过来,她就这么望着他。
而后顾衔章停在她马车旁,朝她伸手。宁久微看了眼,把自己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递过去。顾衔章扶着她,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打横抱起来。
宁久微圈住他的脖子,抬眸看着他侧脸冷淡的轮廓。
顾衔章抱着她,踩着一路积雪回到折枝院。
到了屋子里,暖意顿时隔绝了寒冷的气息。
顾衔章弯腰要将她放到榻上,宁久微搂着他却不松手。于是他只能就着弯腰的姿势和她对视。
面对面呼吸缠呼吸地看了半晌,宁久微先垂了垂眸,“顾衔章。”
她的手无意识地捏着他颈后的衣领,看着他道,“本公主先跟你说话了。”
顾衔章目光凝在她眉眼上。
“你还在闹脾气吗?”她问。
他不说话。
宁久微等了一会儿,也不高兴了,别过脸去。不过手还是没放开他。
顾衔章垂眸看着她侧过脸去显得更长更翘的眼睫,“公主想哄我吗。”
“没有。”她否认。
顾衔章没什么情绪,“那——”
他话音刚落,宁久微忽然转过来朝他脸上亲了一口。
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又无比真切明确。
顾衔章顿了一瞬,想说的话也戛然而止。他薄唇轻抿,目色深邃又清澈。似在眼尾漾起一纹涟漪。
宁久微不看他,松开手,坐在榻上晃腿道, “本公主饿了。你做一顿宵夜给我吃,本公主就原谅你,不跟你生气了。”
顾衔章手撑在榻上,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他注视她片刻,“为什么?”
不是她要哄他吗。
宁久微看他一眼,“话本里看的,这样表示和好。你亲手给我做吃的,我就不生气了。不然没有理由,本公主怎么能原谅你?”
公主的逻辑和思维如今顾大人已经能够完全了解了。
这么不讲理的话,她说出来他竟然觉得一点错也没有。
因为公主殿下当然永远不可能下厨。
顾衔章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淡淡轻笑了声, “公主想吃什么。”
宁久微想了想说,“面条。”
顾衔章挑了下眉。
“你会做吗。”她问。
“当然不会。”顾衔章坦然地说。
宁久微眨了眨眼,想反悔。
“但如公主所说,公主殿下一定要吃了微臣做的面,才算和好。微臣现在就去做。”
顾衔章没给她机会,转身出门。
宁久微愣了一下,追出去跟上。
“等一下……顾衔章!”
第二十九章
夜如墨色涂的很浓。
唯有白色的雪还能看得见, 飞舞着飘飘扬扬。
窗外的风声依稀可闻,屋子里暖融融的。烛火夜秉,格外温柔。
宁久微坐在暖榻上裹着绒毯, 望着眼前檀木四方几上摆着的一碗清汤面。
顾衔章坐在对面,从容地饮茶。
这面倒也不算让人没有食欲,有青菜,还有鸡蛋呢。
可是对公主来说,从来也没吃过这么简陋的面条。
但是不吃的话,他们就不能和好了。
宁久微迟疑良久, 直到顾大人开口道, “公主若不愿意吃,不用勉强自己。”
他伸手拿走她的筷子, 宁久微夺回来, “我没说不愿意。”
顾衔章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垂眸平静道,“我小时候, 阿姐经常会给我做面条吃。”
宁久微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愣神一瞬抬头看他,“阿姐?”
顾衔章抬眸,“公主之前在微臣府邸的书房, 不是看到了那封信吗。”
“我没看。”宁久微停了一下,蹙眉道, “本公主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看你的信。只不小心扫到了一眼名字。”
顾衔章淡淡扯了下唇, 不明所以。
“顾衔章。”她假装不知, “你还有个姐姐吗?”
他忽然提及,她还是挺意外的。
毕竟上辈子他什么也没提过, 到最后他不在了,她才知道他还有个姐姐。
宁久微恍惚之间,又想起他生前最后一次看她的样子。
他褪去了官服,一身惨白素衣,冰天雪地里单薄的身姿依旧孤傲如初。
不见尽头的御道,那是他最后一次回眸朝月台望向她。
记忆里的画面与眼前重叠,顾衔章单手托腮望着她,眉目清晰,“公主对我很好奇吗。”
宁久微声音轻浅坦荡,“是啊。”
她想了解他。
她不喜欢他们上辈子的结局。
宁久微注视着他,这期间某一瞬短暂的缄默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顾衔章半敛眼尾,唇边携了抹笑,没有回应她的话, “公主,面要凉了。”
烛影轻微摇曳,他就坐在她眼前,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这画面却像梦境一般。
宁久微从四方几上伸手过去,顾衔章顿了顿,牵住她的手。温暖的体温从她手心传过来,带着真切的实感。
她把筷子递给他。
顾衔章看了眼,接过,喂她吃了一口面。
宁久微尝了一口便皱起眉,“不好吃。”
味道平平淡淡。
顾衔章勾唇,“公主殿下,按照话本来说,这种情况下你应该感动,并且口是心非地说好吃。那样才算和好了。”
宁久微敷衍地点头,“好吃。”
她爬下榻,踩上鞋子,“你吃罢,本公主要去睡觉了。”
顾衔章揭穿她,“是去睡觉还是去小厨房让银烛做宵夜吃?”
他将人拉进怀里困住,“把面吃完再走。”
宁久微不情愿,她挣扎一下,“我不想吃了。本公主已经原谅你了。”
“公主殿下。”顾衔章双手搂进她的腰,目光凝在她脸上,“你在意我吗?”
“自然。”她不假思索地说。
“那公主为何舍得敷衍我的真心。”
“……”
宁久微说不过他,只能被他喂下半碗面。
顾衔章吃完另外一半,抱着她去洗漱。
月如银钩。
*
伴随着时停时舞的冬雪,跨过年关,新年如期而至。
上京城一连许多天都弥漫着烟花火气,繁华之都,热闹非凡。沉寂的皇宫也泛起鲜活。
除夕宫宴结束后,回到公主府宁久微还办了一场小宴。
其实每一轮年年岁岁,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仍旧会思念父王,思念王兄,思念故去的母妃。
至今为止父王和王兄的回信她收到看过后都会存放起来,如今那个小匣子都已经快满的放不下来了。像是昭示着分别的时日。
皇城灯火辉煌,公主府亦张灯结彩。
除夕之夜,整座城放满烟花。
绚烂地画满夜幕。
从小每年看烟花,父王都会带她去皇宫城楼的瞭望台。那里仿佛能纵览整片夜幕的烟花。
那明亮的夜下,宁久微忽然很想去看顾衔章。于是她便看了。
他分明就站在她身边,却被照耀地孑然孤寂。分明那么认真地望着漫天的烟火,他眼底却沉静无声。
从前她似乎向来只顾自己的思念与感怀,没有像这样看过他。
宁久微记起曾有文人墨客写他——
残花长自醉,青鸟衔文章。
一眼宛如万载春。
的确如此。
她的驸马,风华绝代。
后来宁久微亲吻了他的侧脸。
顾衔章看向她的那一刻,眼底有声,映盛明华。
但她没有看见。
*
度岁这一日,宁久微进宫拜见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再同安禾一起写福字,点宫灯,玩了许久。
宁久微送给安禾一条如意流苏玉颈链作为新年礼物,安禾满脸不在意,十分随意地也给了她一份回礼。
是一只桃夭玉镯。
和十六岁那年在起云台上被她打碎的那只父王送的生辰礼一样。
因为印象深刻,所以宁久微看到的第一眼就知道了。
这玉还是安禾特意写信去起云台问了宁王爷才大老远从辽东弄来的,不过在安禾口中,这只是她‘随便收到的玉镯子’,并且再随便不过地随手当作回礼给她了。
宁久微无视她的口是心非,美滋滋地戴上了。
安禾变扭着一张貌美的脸蛋,也戴上她送的玉链。
上辈子这条玉链是宁久微在安禾成婚后才送给她了,她后来一直都戴着。
她的那场婚事不好,所以宁久微把这个礼物的时机提前了。
出宫时天色尚早,宫道上积雪未化,不过清扫出来的路已经干净,也并不潮湿。
这便让人有赏景的兴致。
宁久微走得慢,行至宫门,正好意外偶遇了祁世子。
“参见明宜公主。”
宁久微停下来。
国公府世子芝兰玉树,朗月入怀。因而自有一股疏远之气。自幼便养成了。
上辈子宁久微与他相识不深,对他的印象也仅仅浅薄停留至此。
但后来她在和亲途中遭遇追杀,命悬危及之时,祁聿是第一个出现救了她的人。
所以宁久微这会儿再面对他,心情不似上辈子那般疏远平淡,而是多了许多天然的信任与亲切。
“起身。”
她不藏心绪,眉眼弯起笑意,说话时语气也轻快,“世子这是要去面见陛下?”
“是。”
宁久微抱不平道,“皇伯伯真是的,怎么春节还要召你进宫。”
她语意娇气,这种玩笑似的亲近语气祁聿只在她和祁衡讲话时听到过。
因此他停了一瞬,才弯唇道,“公主的话可不能被陛下听见。”
“当面我也要说呢。”宁久微看着他问, “世子还记得小时候父王还在时,本公主时常去国公府玩儿吗?”
“自然记得。”
不过他比公主和祁衡都大一些,所以小时候他们两个玩的更好。他性格温平,公主也更喜欢找祁衡玩。
“公主年幼时十分可爱,很喜欢吃国公府的山药糕。”
宁久微说,“是呀,国公府的山药糕格外好吃,我和父王说过好多次要把国公府的厨子找去王府当差呢。”
祁聿笑了笑。
“没想到你还记得呀祁聿哥哥。”她十分自然顺口地改了称呼,祁聿愣了一瞬,又听她问。“可以这样叫你吗?像小时候叫你和祁衡哥哥一样。”
祁聿回神含笑道,“当然可以。”
宁王爷离京后,明宜公主本就变得更静敛了。每每想起小时候那个活泼天真的小公主,祁聿总觉得有些叹惋。而他与祁衡又不同,与公主没那么亲近,只能关心着宁王府。
在宫门分别,目送世子离开后,宁久微望着祁聿的身影腹诽感叹。
果然,祁聿哥哥这样的才叫温润如玉。
和顾大人那样的玉面冷清不一样。
前者是真君子,后者是装君子的狐狸精。
不过偏偏她好像还挺喜欢狐狸精的。
“祁聿哥哥。”
宁久微兀自念了一遍。
忽而想起了祁衡。
祁衡的性情与他的兄长也有很大关系。他讨厌祁聿,甚至是……恨?
宁久微站在原地沉思须臾,直至冷风裹挟而来,她才拢紧披风转身离开。
远处宫道,楼阶偏角。
幽暗眸底,祁衡望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手中一把古琴形制的玉件被渐渐攥紧。
回到公主府,宁久微吩咐银烛做一碗红豆酒酿小圆子。折枝院的醉翁椅搬进了屋里,宁久微躺了会儿,起身绕过屏风,去书桌前铺开纸笔,打算给父王写封信。
写到一半她又想起什么,拿了另一张信纸写下一封信。然后让轻罗找了魏叔过来。
自公主成婚后魏眀便只在前庭了。
折枝院及后院诸事都交给了轻罗和银烛。
魏眀到了之后,宁久微将信交给他。
“魏叔,帮我把这封信送去给祁二公子罢。”她特意道,“要您亲自送。”
“是。”
宁久微想了想还有什么事,“对了,还得回王府看看父王养的那些花花草草。虽然王府花匠都很用心,但我还是更相信魏叔。”
“是。公主放心。”魏眀一一应下。
“唔,没事了,暂时就这些。”宁久微说完,低头继续写信。
“公主。”
“嗯?”
魏叔温声提醒道,“再过几天,就是驸马生辰了。”
宁久微啊了声,恍然抬头,“驸马生辰?”
生辰……
原来他生辰快到了吗。
她又忘了。
不对,她好像从没记得过。
第三十章
顾衔章的生辰就在正月初九。
宁久微记得成婚第一年在他过生辰那天, 她问他想要什么,顾衔章说他没有什么想要的,也不过生辰。
所以连他自己都不在意的日子, 她自然就更不在意了。
不过每年到了那一天,魏叔依旧会照例提醒。
宁久微便会和他说一声生辰快乐。
换作以前,得知顾大人生辰将至,她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如今却是做不到了。
宁久微忽然觉得自己对他还不够好。
她应该更珍惜他一点,对他好些,打动他, 了解他的秘密, 解开他的心结。
绝对不能让他走上反臣的歧途。
宁久微自我反思之后,思考了一整天, 愁眉不展。
她想送他生辰礼, 可实在不知该送什么。
最后没办法,进宫找安禾去了。
公主殿内,安禾吃着明宜从宫外给她带的肆芳斋的点心, 一边喝茶。
听了明宜的烦恼, 安禾不由自主地挑起眉毛, “哎哟,明宜公主也会疼人啦?”
居然能想到给顾大人送礼物, “真是太阳打北边儿升起来了。”
宁久微扫她一眼,“你有没有想法?没有的话本公主就走了。”
“你急什么呀。”安禾撇嘴, “本公主天天待在宫里, 你来一趟就不能多跟我说点话。利用人也得善良点儿呀。”
宁久微轻笑了声, 她抱着小巧盈香的暖手炉, 趴在桌上。
“那你说,我要不送顾大人玉佩?”
“太寻常了。”安禾说。
宁久微:“玉带扣?”
“不要不要。”安禾摇头。
“扳指?”
宁久微列举了许多, 都被安禾一一摇头否决。
她没耐心地蹙眉,“那你说送什么?本公主的小库房里奇珍异宝也不少,你说得出,我就能找得到。”
安禾不成器地看看她,“你打赏面首呢?”
宁久微:“……”
安禾:“送给驸马的生辰礼,你就不能用点心吗?”
宁久微走着神,心不在焉,“用什么点心。”
“……我是说,让你送用心的礼物。”安禾叹息着想了想道,“比如香囊,荷包,帕子什么的?”
宁久微抬了抬眉,“这些还不错。”
她直起身子,考虑了一下,“要不就送香囊好了,本公主回去就送一个最好看最贵的给他。”
“这种东西当然得自己做才行。”安禾随口说。
宁久微哦了声,“那我让轻罗绣一个罢。或者找宫中最好的绣娘?”
安禾嗔她一眼,“你就不能自己绣吗?”
宁久微愣了愣。
安禾有模有样地装懂道,“这些礼物亲自做的才有意义。”
“本公主怎么会亲自绣香囊。”她毫不犹豫地说。
安禾悠哉地吃着糕点,一眼看穿她,“还摆起架子来了。你平时也是这么给驸马摆架子,欺负他的吧。”
宁久微:“我哪有欺负他,分明都是他惹本公主不高兴。”
安禾哼笑,“我早就说了,顾大人的性情不适合做你的驸马。你明宜公主多高傲呀,做你的驸马可得受委屈呢,偏偏顾大人一身骨气。”
安禾惋惜道,“本公主跟他才是最合适的。顾大人容色倾城,他若是做了本公主的驸马,我宠爱他疼他还来不及呢。”
宁久微饮了口茶,被她惹笑。
安禾的确是很会疼人的。
上辈子她便待她的驸马十分好,可惜,朝秦暮楚的男人呵。
根本配不上安禾的好。
“那顾大人若是你的驸马,你会给他绣香囊吗?”
宁久微好奇地问。
“有何不可。”安禾潇洒地说,“不就是绣个香囊吗,本公主若是乐意,随手的事。做的再烂也没有第二个,那是驸马专有的荣幸。”
宁久微托着脑袋,思绪缥缈。
回到公主府,宁久微纠结了一下,终于决定绣帕子。
因为正打算绣香囊的时候,她眼前蓦然浮现那方君子兰罗帕。
她随手丢弃的东西,被他珍藏在身,死时仍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她有关于他唯一的东西。
无法否认,她每次想起这件事,都在被深刻打动着。可她还是看不懂他。
他们有关彼此的东西都太少了,以后她要送他很多礼物。
宁久微绣了两天,差不多便完成了。
做完之前怕被他提前发现,她还刻意藏了藏。这种小心思实在是让她很变扭。
正月初九这日,一如平常。
不过今年的这一天正好碰上民俗仪式,除了是顾衔章生辰,还要依皇族礼制前往菩提寺祈福。
原本想晚些给他,怕找不到更合适的时机,于是在启程前往菩提寺之前,宁久微直接给他了。
折枝院,银烛将驸马从书房请过来。
宁久微坐在那独自解棋。
“公主找我?”
顾衔章掀袍坐在她对面,宁久微没抬头,随手拾起桌边的一方罗帕递过去。
“什么?”
他正要伸手接过,便见她抬头对他说,“生辰快乐。”
顾衔章搭在膝上的手指节微收。
他沉默一瞬,唇边轻勾起笑意,淡薄不明, “公主殿下,微臣不过生辰。”
宁久微看着他,目光注视在他眼底。顾衔章未曾回避,平静地回视。
她从前第一次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顾衔章也是如此回应她的。神态,语气,连眼尾的弧度都一样。
说他不过生辰。
他似乎总是知道怎么样就能够招惹她。
宁久微姿势未变,“所以你不要吗。”
顾衔章眼尾轻敛,没等他说话,宁久微便收回手,站起身道,“那走罢,该出发去菩提寺了。”
她转身走,顾衔章手掌微微收拢,指腹摩挲过衣袖。
他随之起身,跟上她。
“公主——”
他开口,但想说的话没能说出来。
顾衔章话音刚起,宁久微便转身将帕子扔在他身上,“本公主今日呼吸不痛快,马车太闷,两个人坐不舒服。顾大人换一辆马车,或者骑马去罢。”
她说完扬袖而去,裙袂飘扬在转角。
顾衔章站在原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罗帕。
帕上角落绣着一株君子兰,还有一个顾字。
顾衔章垂眸注视良久,拂去帕上淡尘,将罗帕收进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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