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林霁无意接的一个绣球, 不想却牵出一桩官商勾结案。因此在启程前往金陵之前,还需在景州多停留两天。
宁久微记得这个案子。且印象深刻。
上辈子她先到金陵之后,还心血来潮往景州去找过顾衔章。
景州与金陵相近, 难得出远门,她便想着正好过去玩一趟。
只是后来重回金陵的路上,她与顾衔章半路遇刺,马车翻到了山下。虽劫后余生,顾衔章却伤的不轻。她也受了些轻伤。
今日春分。
三天后便是定下的启程之日。
宁久微思来想去,思考怎么才能推迟一日启程。
另一边, 林霁被那位许小姐一直缠着, 好不容易才说清楚。
第一眼看上的郎君做不成夫君只能做朋友,许小姐很是惋惜。为了弥补遗憾, 这些天林霁都被留在许家做客。
安禾身边忽然少了个惹她生气的不称职侍卫, 居然觉得缺了点什么。
真是荒谬。
那讨厌的人不在,她应该更快活才对。于是又去拉着宁久微上街。
东市这条街第一次来,路边有很多没见过的铺子。都是在京城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特别有意思。
宁久微也逛的津津有味。
“明宜, 你看是这个好看,还是这个好看?”
安禾站在一个首饰铺子前,拿起两只耳坠。金玉精致之饰看多了, 倒不如看这些寻常首饰别有风情。
宁久微眨着团扇后的眸子认真瞧了瞧,接过她左手那只的耳坠, “这个。”
“哦, 那我选这个。”安禾买下另一只。
宁久微懒懒睨她一眼, 示意陈最。
陈最熟练地拿出银子, 将方才安禾公主看过的首饰都买了下来。
“这个好不好看?”
“好看。”
“那你帮我戴上。”
……
路上人来人往,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有些耳熟。宁久微随意地朝后扫了一眼, 看见林霁。
他身边的漂亮姑娘,可不就是那位许小姐?
宁久微挑眉,扯了下安禾的袖子。
“干嘛?”
“你看。”
安禾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去。
粉色襦裙的姑娘清新娇嫩,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眉开眼笑地站在那。林霁站在她身前,仔细地帮她簪好发钗。
“郎才女貌啊。”
宁久微轻声道,“这么看还挺般配。”
安禾哼了声,“般配什么,他这样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哪个姑娘嫁给他都是坏事。”
“再怎么说也是林将军的弟弟。”宁久微公道地说,“坏不到哪儿去的。我看他对这许小姐,也含情脉脉的……”
“什么含情脉脉,他分明对哪个姑娘都这样!他在京城潇楼还有个丝丝姑娘呢!”
宁久微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安禾磕巴了一下,“本公主有什么不知道。”
宁久微转了转团扇,“不过我说怎么这两天不见他人呢,原来是在陪许小姐。”
“沾花惹草,放荡放肆。”安禾冷哼,“林将军让他给本公主当侍卫,没有本公主的允许,他倒是敢擅离职守。回去就该好好赏一顿罚。”
宁久微移目看向她。
“你今天很奇怪啊。”
“什么奇怪。”
“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安禾红唇微张,杏眸荡漾,“宁久微!你说什么胡话!”
“竟然直呼本公主的名讳。你急了。”
安禾很少有直接这么叫她名字的时候。宁久微像发现什么似的,目光越发暧昧不清。“没看出来啊安禾……”
“你!”
安禾炸毛,扬起手中的团扇作势要打她。
宁久微笑着提起裙摆跑开。
*
程府庭院。
“姑娘请稍等,三公子还未回府,不久就来。”
小丫鬟为她斟茶,顾秋词微微笑着点头, “好,多谢。”
“公子近日休息如何?睡得好吗?”
“好许多了。姑娘的药熏和睡前安眠的汤药都很有用呢。”
“那就好。”
顾秋词还想再说什么,目光忽见游廊上一道身影,不由凝望。
宁弃自游廊穿过,前往顾大人的院子。这一段路并不长。
“那是……”
待那温润淡雅的身影消失在月门,顾秋词出神片刻方才收回视线。
小丫鬟应声道,“这段时间府中接待上京城来的贵客。姑娘看见的就是。”
“原来如此。”
上京城贵客……
顾秋词垂眸。
兰。
难怪。
原来是皇室贵胄,圣族纳兰。
离开程府后,顾秋词回到茶楼。
她关上门,整理了一会儿后,便坐在窗边翻看今日借来的医书。
“小姐。”
屏风后蓦然出现一道声音。
顾秋词翻书的手一顿,却并未吓到。更像是意料之中。
“好久不见。”她没抬头,继续翻过一页,“元青。”
元青从屏风后走出来。
“小姐可安好?”
顾秋词嗓音淡淡,“我是否安好,你们顾大人不清楚吗。”
“大人都是为了小姐。”
顾秋词情绪冷淡,“那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景州暂时不安全,今晚会有人护送小姐前往金陵。”元青冷静回答。
“金陵?”顾秋词终于抬眸,“又要幽禁我?”
“不。”
“为何要去金陵?”
“有人查到景州,大人不放心小姐安危。”
顾秋词神色平静,毫无波澜。她仍旧看着医书,“我知道了。”
*
从顾大人院中回去后,王爷饮茶时瞥见衣袖,才想起手臂上的伤。
宁弃撩起衣袖查看,包扎完好的白纱依旧整洁,那一个小小的蝴蝶结也没有散开。
该换药了。
他沉静片刻,抬手打算自己来。
“皇叔。”
祁聿正好过来,宁弃停下动作,放下衣袖。
祁聿见状问,“皇叔的伤如何了?是要换药吗,我来。”
“无妨。”宁弃整理好袖子,“先说说你过来,是有何事?”
祁聿沉默片刻,拿出一封信。
“皇叔。”
宁弃抬眸,“这是——”
“起云台。”
*
三日后,案子结尾,第二天便将要启程前往金陵。
顾衔章在书房简单整理,随手烧掉几封信件。
元青敲了敲门,“大人,银烛过来了。”
顾衔章应声,“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银烛跑过来。
她喘着气有些着急,“驸马爷,公主好像发烧了。”
顾衔章抬眸,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银烛说,“今日公主和祁二公子泛舟回来就有些不舒服,这会儿就发热了。可能是着凉了。”
银烛说话的间隙,驸马已经走出书房,她连忙跟上。
房间里,宁久微裹着被子靠在床上。
趁轻罗不注意,再把倒着热茶的杯子往额头上贴了贴。
她今日特意约了祁衡去泛舟。
傍晚太阳落山后天凉许多,她又故意穿的少,祁衡想给她披上外袍她也不要。
春寒料峭,正是最容易着凉的时候。
她这会儿不舒服,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装的。
放下茶杯后,宁久微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揉了揉眼睛,眼中蕴出几抹雾气,柔弱地咳嗽起来。
顾衔章进门大步走过来,“公主。”
他拧眉看着她虚弱的样子,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和额头。
“顾衔章……”
宁久微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眼尾和脸颊都泛着淡淡的红,声音也低了很多,“我好难受。本公主生病了。”
她坐起来往他身边靠,顾衔章将她抱过去放在腿上。
“喝药了吗?”
“药还没好。”
宁久微作出沙哑的声音。
装的太像,她自己都觉着喉咙真有些不舒服了。
顾衔章抚着她的脸,脸颊贴了贴她发烫的额头。
“你今天去泛舟了?”
“嗯。”
“和祁衡?”
“嗯。”
他垂眸看着她,“春寒正浓,这时节泛的哪门子舟,还是偏偏今日特别想和祁二公子一起泛舟?”
宁久微耷拉着眉眼,“这时节不就是泛舟的好时候吗……”
“所以这就是你和你的祁衡哥哥一起出去泛舟的下场?他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
本来就是因为祁衡耳根软什么都依着她宁久微才找他的。
“我……咳咳咳……”宁久微靠在他怀里,蹙着眉浅浅咳嗽,“本公主都这样了你还敢凶我……”
她眼角凝出泪花,十分可怜。
顾衔章没说话,用被子将她裹紧一些。
随后轻罗推门进来,“驸马爷,药熬好了。”
“给我罢。”
顾衔章接过,轻罗重新退下,带上房门。
他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勺子喂她喝药。
宁久微喝了一口就皱起脸。
“苦,太苦了。不喝了。”
怎么治风寒的药也这么苦。
“喝完吃蜜饯果子。”
“不喝。”
宁久微别过脸埋进他胸膛里。
顾衔章放下勺子,问她,“公主小时候不喝药,王爷是怎么哄你的?”
宁久微探出脸想了想,“父王也拿蜜饯果子哄我。”
“还有呢。”
“父王会一直哄我,亲亲我的额头说我乖。”
公主说完,顾大人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 “乖。”
宁久微抿抿唇,勉为其难地继续喝了两口。
她一边喝,一边随口提及,“顾衔章,我们明日是不是就要启程去金陵了?可是我很难受。要是我明天还发烧怎么办。”
“不急。等公主殿下好了以后再走。”
宁久微弯弯唇,“哦。”
喂药的动作慢了一瞬,宁久微抬眸觑了一眼,撞上顾大人注视她的眼神,才察觉自己情绪外露的太明显了。
差点忘了,他可是老狐狸。
宁久微顿时蹙眉,“咳……顾衔章,太苦了,我不想喝了。”
“最后几口。”
“不要……”
她头晕似的靠在他胸口摇头,顾衔章捏住她的下巴,吻住她,撬开齿关,唇舌不疾不徐地慢慢分走了她口中的苦涩药味。
这下是真的头晕了。
“好一点吗?”
宁久微脸颊更红,眼神朦胧地望着他,带鼻音地嗯了声。
把最后的几口药喂完,他再亲了她一会儿,然后喂了个蜜饯。
顾衔章放她躺下,弯腰给她盖好被子。
喝了药有点困,宁久微拽住他的袖子。
“还要蜜饯?”
宁久微摇头,小声道,“驸马比蜜饯甜。”
顾衔章喉结微动,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你陪我一起睡。”
“还有点事情,公主先睡。”他说完顿了顿,补充一句, “乖。”
“什么事比本公主重要。”她无理取闹地问。
“找祁二公子算账。”顾衔章温声道,“或者,先和公主算账?”
“……我太困了。你去忙吧驸马爷。”宁久微瓮声说完松开他,偏过头闭上眼睛。
他安静注视着。
没多久,公主殿下的呼吸声变得均匀柔和。
顾衔章俯身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离开房间。
因而明宜公主忽然生病,原定的启程日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推迟了。
第四十二章
金陵城, 江南好景,春风花草香。
虽到金陵已经两日,但宁久微还不曾见到王兄。
不过在肃王府的这两日, 她睡的比之前都好。和在公主府一样自在。
王兄得知她要来金陵,早就替她布置好了院子。肃王府海棠院收拾地无比精致,花香沁沁,庭院里还装了一个秋千,看样子便是崭新的。
不过王兄仿佛还当她是小孩子,房间虽更是处处细心, 却太过漂亮了, 让她仿佛回到了六七岁还住在宁王府的时候。
随处可见可爱的瓷娃娃和用来把玩的小玩意儿。
宁久微得闲就在王府到处转,试图寻找王兄的影子。
她会想象王兄在书房时伏案写字时的样子, 有在长廊下走过的样子, 还有在亭下饮茶看书、或给她写信的身影。
太久了。
她身在京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王兄和父王。
宁久微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慢慢晃着,也能想到王兄坐在庭院石凳上亲自监查工匠们造秋千的景象。
宁久微叹了口气。
银烛一过来就听见公主在叹息, 笑着道, “公主是在想殿下吗?”
“嗯。”宁久微语气低落,“也不知道王兄何时回来。”
银烛:“就这两天了,公主宽心。公主先吃些点心吧。”
宁久微看着她放下的两盘点心, “这是什么?”
“春卷,可好吃了。”银烛捡起一块喂过去, “厨房刚做的, 公主试试。”
宁久微张嘴咬了一口, 酥炸的香味和口感顿时盈满唇舌,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好吃。在京城很少吃呢。”
“公主待会儿再尝尝青团, 也特别好吃。”
宁久微点头,“王兄这的厨子真不错,回京的时候一起带回去罢。”
银烛笑,“那可不,听说殿下是为了公主要来,特意找来了各种菜系的厨子呢。”
宁久微弯着眼睛。
“对了,驸马呢?”
银烛:“方才刚回来呢,这会儿应该在书房罢。不过我看驸马爷回来时眉目有些沉,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
宁久微神色轻顿,放下未吃完的点心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我去看看。”
起身走到一半,宁久微想起什么,停下回头道,“银烛,给驸马爷调养身体的汤药记得煮。”
“记得呢公主,待会儿就去。”
*
书房。
顾大人声音冷肃,“到底怎么回事。”
“属下该死。”元青单膝跪在地上,“小姐的马车在刚到金陵地界处遇刺被劫,翻下官道不见了踪影。林中只有破坏的马车,但属下认为小姐并没有被刺客找到,应当是安全的。”
“去找。”顾衔章目色凛冽,字句顿挫,“查清刺客,一个不留。”
“是!”
离开海棠院。
宁久微从长廊绕去书房,还未进门便迎面见顾衔章走出来。
他神色沉郁,见到她时眉宇松动了些。
“顾衔章。”
宁久微朝他弯了弯眉,“你去哪儿?”
顾衔章心绪烦乱,平稳着声音敛眸道,“公主,微臣有事出去一趟。”
宁久微应了声,“那我等你回来吃晚饭。”
“不必等我。”
“那我给你留宵夜。”
“不用。”
他说罢抬步往前,经过身侧时宁久微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想让他等一下,“顾——”
她刚拽到他的衣袖,就被他扬袖挥开。
宁久微本能地退了两步,望着他。
顾衔章皱着眉,迟一步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眸色乱了一瞬,折身走向她。
宁久微还没反应过来,顾衔章已经俯身用力抱住她。她感受到他起伏不定胸膛和沉重的呼吸。
“对不起……”
他的声音低低地压抑着,埋首在她肩颈。
宁久微沉默几许,伸手圈住他,轻轻抚在他背上。
“顾衔章,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她声音轻柔,像云朵一样包裹住他。
“如果可……”宁久微停了停,把原本想说的话改口道,“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的。”
在安静的拥抱里,她感受到顾衔章的情绪渐缓。抱着她的手臂力道也慢慢收紧。
宁久微忽然觉得,她和顾衔章上辈子的确是错过了很多时候,才变得越来越远。
有些事情还真是得这辈子的她来做。
就好比现在。
换作上辈子,顾衔章若是敢像刚才那么推她,她会头也不回地走掉。
海棠院。
天色已晚,灯火初上。
宁久微坐于榻上,随手绣着什么。
“公主。”
陈最立于一侧,颔首禀报,“查到了。顾小姐是在金陵外遇刺,马车意外翻下官道,人不见了踪影。”
宁久微拧了拧眉,“知道了。”
虽有所预料,但这遇刺难不成还讲究一桩抵一桩不成?她和顾衔章躲过了,却落到长姐身上了?宁久微忍不住乱想了一阵。
“公主,可要派人去一同找人?”
“不用。”
宁久微放下刺绣,抬眸转了装指上玉戒,若有所思道,“长姐不会有事。”
*
是日,夜转天明,春风温和。
金陵城东某处宅邸,屋内药香徐徐。
顾秋词睁眼时,眼底落入的便是床畔柔软帷幔。
她迟缓良久,才察觉自己置身何处。
顾秋词动了动身子想起身,手臂却顿时传来一阵钝痛。
她疼地闷哼,随后帷幔被人单手掀开,显现一道修长如玉的身影。
顾秋词怔然地望着在床畔坐下的男人。听见他温沉的声音,“你的手受伤了,不要乱动。”
宁弃端了一杯水递至她唇边喝了几口。
“又见面了,顾小姐。”他含了抹似有若无的笑。
“你的手臂和身上有不少伤,小心些。”
顾秋词垂眸,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身上迟钝传来的几处隐约的痛感。
“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他问。
顾秋词喉咙舒服了一些,她闻言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且好好休息。”
他放下水杯欲起身,顾秋词低声开口问,“……公子为何会救我?”
宁弃回眸看向她。
他目光似幽山深林,又清如浅池。给人一种看不透,自己却又会被他看的一清二楚的错觉。
他不曾回答,而是询问道,“顾小姐。”
他嗓音如水,“你和御史大人顾衔章是何关系?”
顾秋词怔愣一瞬,眼睫微颤。听见顾衔章的名字,她的心很用力跳了一下,但直觉却告诉她眼前的男人并不是危险。甚至让她想要下意识地回答实话。
“你会遇刺,正是因为有人查到了你。”
他语气温和,带着淡然的确定。
“我会救你,出于很多原因。我既知你的身份,便不是坏人。顾小姐也不妨猜测我是谁。”
“何况,在景州你也帮了我。”
宁弃替她牵了牵被子。
“此处已是金陵城内,你可安心养伤,不必担忧。”
其他事都待之后再说。
行至院外,宁弃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肃王殿下何时回金陵?”
身旁的祁聿道,“就这两日。”
宁弃低眉看着手上的凤凰玉坠,指腹慢慢抚过,“写封信送去肃王府给公主殿下。画一只青鸟即可。”
祁聿不明,“此事与明宜公主有何关系?”
宁弃弯了弯唇,随手拿扇子碰了下他的肩, “世子想想便知有何关系了。”
*
肃王府。
顾衔章看着手上的信,半晌,随手折回去。
“大人,这是小姐的字。”元青道。
“嗯。”
“看来小姐无恙,还请大人安心。”
顾衔章神色未变,心底却如有重负深深抽离,紧绷的心弦松开,令他无比疲倦。
元青:“可要属下尽快找到小姐?”
“她在金陵城内,暂且安全。”顾衔章沉吟道,“找到了不必轻举妄动,暗中保护即可。”
“是。”
两天后,肃王殿下回来的这日,春光明媚。
宁尘刚踏入王府大门,便见一道绯色身影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一样翩翩而来,裙袂飞扬。
清脆婉转的声音与衣裙一般热烈。
“王兄!”
小蝴蝶提着裙摆跑过来,整个人都扑到了他身上。
宁尘抱着她转了半圈才稳住身形。
他笑着,素来冷漠的眉目化出融雪的温柔。
宁久微搂着不撒手,在他肩上蹭了又蹭。一时间许多情绪涌上来,她眼眶发热,声音也不自觉染上委屈的意味,“王兄,我好想你。”
“多大了,还这样往我身上跳。”
宁尘拍拍她的肩,“站好。”
宁久微依依不舍地松开,听话站好。她仰着头,一双眸子澄澈认真地望着他,“王兄……”
宁尘低头细细观察过她的眉眼轮廓,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而后笑了笑说,“窈窈变漂亮了,也长高了许多。”
他像从前一样捏了捏那粉嫩的脸,“和我想的一样。”
宁久微眼睛一酸,顿时掉下两行眼泪,忍不住哭,“王兄……”
“怎么了。”宁尘搂着她,抹去她脸上的泪, “这么委屈。”
和小时候一样,嘴角向下一撇就流眼泪。
宁久微闷在他怀里摇摇头。
“我就是想你,我在京城也天天想你……我不想待在上京城了……”
宁尘安静耐心地听着她的控诉和倾诉。
宁久微渐渐平复,她闷了一会儿控制好情绪,抬头揉了揉眼睛,“王兄,你想我吗?”
“嗯。”
她弯起泛红的眼睛笑了笑。
“对了王兄。”宁久微跑回去,拉着顾衔章过来。
“这是顾大人。唔,你应该没有见过的。”
宁尘顺着自家王妹的手,移过目光。
顾衔章长身而立,沉静的眸子波澜无动。
视线交汇,暗流无声。
身旁的人背脊如松,半晌没动静。宁久微仰头看了看顾衔章,悄悄拽了下他的袖子。
顾衔章终于垂下眼帘,嗓音平淡,“参见肃王殿下。”
他浅浅低着眉,衣袖也不曾抬一下。
宁久微偷偷觑了眼王兄。
她了解顾衔章,王兄可不了解。顾衔章这性情……
宁久微正欲开口说话,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便听王兄道,“你就是顾衔章。”
第四十三章
“你就是顾衔章。”
和公主殿下如出一辙的语气, 只多了几分寡淡。
宁王府的人说话似乎都是如此。
顾衔章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唇,以示回应。
“顾大人在京城的所有事情,本王都有所耳闻。”
宁久微莫名地有点紧张。
“本王听闻当初陛下赐婚, 顾大人不愿接旨。” 宁尘看着他,“不知是对宁王府不满,还是对本王的王妹不满?”
顾衔章半敛着眸,宁久微轻吸了口气,过去挽住哥哥的手臂,“哪有, 都是误会。”
她眉眼弯弯地撒娇, “王兄一路辛苦了,快去沐浴更衣, 一起用膳吧。我让厨房准备的都是你爱吃的, 京城的事我慢慢说给你听……”
宁久微挽着哥哥走,路过时拽一下顾衔章的袖子。
膳时,宁久微怕顾大人在又会被王兄为难, 原想替他找个借口不一起用膳。
谁知王兄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随口道, “看来窈窈还没把驸马当作一家人,也好, 外人不在倒也不打紧。”
宁尘一句话让她无法应对。宁久微郁闷的很,又开不了口让王兄对顾大人留情, 好像她多护着他似的……
好在期间顾大人与王兄聊些政事, 气氛还算平凡融洽。
宁久微不插话, 一边听一边观望, 安静地吃饭。
她用筷子挑出碗里不爱吃的素菜,习惯性地要夹去顾衔章碗里。
不过没等她给顾衔章夹过去, 王兄手边的碗就放过来了。和小时候一样,自然而然。仿佛是他刻在心里的习惯。
宁久微一时顿住。
宁尘看了眼她的手,语气朦胧不明,“窈窈现在有驸马,是王兄忘记了。”
他把碗拿回去,眉宇间若有一抹悄然而逝的落寞和恍惚。
宁久微顿时心泛酸涩,连忙把挑出来的素菜夹进王兄碗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我本来就是要给王兄的。我不爱吃这个菜。”
宁尘弯了弯唇,“怎么这么大了还挑食?”
“那没有办法。”
宁久微瞧了眼一旁的顾大人,裙摆下的脚悄悄伸过去碰了下他的鞋。
顾衔章没反应,她又坏心眼地用放在膝上的左手偷偷摸摸去戳他的腰。
顾衔章不动声色,准确地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腕摩挲了一下。
宁久微呼吸一轻,紧张地瞄了眼王兄。她想把手收回来,顾衔章却不放开。
“顾大人,本王听闻端亲王不日便要随御军被押回京城。”
“是。”
“若有任何需要,可随时告知本王。”
“多谢王爷。”
宁久微终于把手收回来。
宁尘顺手给她布菜,一边道,“回来之前本王让人为顾大人布置了新院子,顾大人可以看看满不满意。肃王府不算小,必不会委屈驸马只能住在海棠院。”
宁久微看看王兄,欲言又止。
“窈窈,明日同我一起去见皇叔。”
宁久微点头,“好啊王兄。”
说起皇叔,宁久微想起那封收到的信。信上没有内容,只有一只青鸟。
她知道皇叔能猜到她。
看来长姐没事了。
“王兄,我听说你此次还去了景州?你去景州做什么?”宁久微遗憾地说,“可惜我们错过了,不然在景州就能见面呢。”
宁尘:“我去景州没什么特别的事。拜见先生而已。”
“先生?”宁久微一时不知是哪位先生,仔细想了想才了然,“啊,是前太傅大人?”
前太傅大人张殿臣,一位上谏天子下告百官的骨鲠之臣。
他在朝时曾经痛骂先帝,也痛斥过宁王爷。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敢骂宁王爷不敢当皇帝,不敢坐江山。
太傅大人一生不知说过多少大逆不道的话。
当初,前朝上卿大人也是世人皆知赤心为民的好官。上辈子宁久微本以为这老头也和其他人一样认为父王是弑友夺权为名的人,但后来哥哥被陷害勾结藩王暗中养兵意图谋反,陛下下旨杀无赦,父王又被幽禁起云台时……
唯有太傅大人一封封上书御前,不畏性命之忧为王爷和哥哥陈词。
宁久微思及此,心中不由动荡。
“嗯。”宁尘道,“离朝后先生杳无音信,打听到先生下落,才去了一趟景州。”
他声音微停,“不过,此次拜访本王才知,原来顾大人也曾是先生的学生。”
“顾大人?”宁久微回神,惊讶地望向顾衔章, “真的吗?”
顾衔章神色平静。
“先生辞官后教书育人,桃李遍布,我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那时我也尚未入仕。”
“这么看起来,也是另一种缘分呢。”宁久微说。
顾衔章对上她盈盈的目光,眸色微深。
“这世上许多事,缘分二字最是浅薄。”宁尘捏了捏自家妹妹的耳朵,“窈窈,记住了吗?”
宁久微乖巧地端坐,把视线从顾大人脸上移回来。
“记住了王兄。”
是夜,月亮早早爬上枝头。
宁久微翻来覆去躺了一会,爬起来坐在院子里赏月。
不知道是不是被顾衔章抱着睡惯了,一个人还有点不习惯。
可惜,她有美人不得怀抱,有驸马不得享福。
顾大人搬去的新院子与她这海棠院完全是南北两侧,相隔甚远。王兄真是太煞费苦心了。
宁久微叹气。
顾衔章的心骄傲之外还有些敏感,今日见了王兄也不知他会不会胡思乱想什么。
还有王兄,他对顾大人好像也谈不上什么满不满意,那不冷不热的感觉更像是没把顾大人当驸马。从前在信中,王兄也从来不提顾衔章,只她时不时说一些驸马的事。
宁久微仿佛忽然体会到了寻常人家丈夫面对什么婆媳妯娌的苦恼了
“公主怎么还不歇息?”银烛拿来一件外裳给她披上,“是不是饿了?要不我去做份宵夜?”
宁久微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肚子,“唔,还是不吃了。本公主这段时间都快吃胖了。”
特别是在肃王府,厨房天天都在变着花样做她爱吃的东西,宵夜也没有落下。再这样下去真要胖了。
“哪有,公主苗条着呢。”
轻罗说,“那要不给殿下备一份?刚才见殿下出门去,也不知何时回来。”
宁久微抬眉,“王兄出去了?”
“是的公主。”
宁久微把外裳一掀站起来,“那我去找驸马。”
“啊,公主”银烛和轻罗对视一眼,“那公主今晚还回来吗?”
宁久微思考一番,搭住她俩的肩秘密地说,“你们两个先在这帮我看着,王兄回来就去告诉我。”
“好。”银烛和轻罗郑重地点头,“公主放心。”
月光皎洁,把路照的很清晰。
顾衔章沐浴更衣后,站在月下查看院子里那株养护在盆景中的海棠。
招展的树枝布满含苞待放的花朵,栽种的很好。今日才搬到这里。
“顾衔章。”
在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更靠近之前,顾衔章转身便被盈香满怀。仿佛是眼前的海棠蓦然幻成仙子前来与他会面。
宁久微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胸膛上仰头望他。眸子宛如月下清池,涟漪映月。
顾衔章勾起眼角,“公主为何过来了?”
“本公主来哄你啊。”宁久微捧住他的脸开玩笑地说,“今日见王兄有没有吓到?委不委屈?我看看哭了没?”
顾衔章浅笑了声,垂下眼帘,“公主若是这么问,还真有些委屈。”
“顾衔章,你千万不要多想。王兄不是要为难你”
宁久微有点没底地说。
“没关系。”顾衔章握住她的手腕,“比起我刚到公主府时好很多,至少现在公主还向着我。”
他刚到公主府时……
不说受尽欺负,想来应该也没少受委屈。毕竟公主生气,驸马怎会有好日子过。
宁久微抬眼看他,小声辩解,“那都是因为你新婚夜惹本公主不高兴了……”
她摸着他的腰占便宜,脸舒服地贴在他胸膛上,难得外露些温柔怜爱,“反正以后本公主会多疼爱你一些的。王兄那边交给我就好了。”
顾衔章低头看着她长长的眼睫和饱满红润的唇,“公主现在过来,被殿下知道怎么办。”
“哎呀没关系的。”
宁久微闻到他身上幽幽散发的浴液香,脸凑到他因随意拢而松散微敞的衣襟处去,“王兄出府去了。再说,你是本公主明媒正娶的驸马,有什么关系。”
“殿下很快会回来。”顾衔章扶着她的肩推开一点,“公主还是先回去的好。”
宁久微眼眸微睁,唇瓣轻张,“你敢拒绝本公主。”
“我不想拒绝公主。”顾衔章指腹压过她的唇, “不过为了殿下留些好印象——”
“怕什么,王兄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殿下会认为,是我蛊惑勾引公主。身为驸马,还是要自持一些。”
肃王殿下本就对他毫无信任。何况御史大人顾衔章,名声也实在不算好。没人会把他当良臣。
宁尘想探清他的底细,他何尝不想知道有关宁王府的一切。
若非一个是公主的王兄,一个是公主的父王。
他何苦想方设法要去查清当年起云台之事。何苦要一分一毫,细枝末节都想弄清楚。
毕竟对他来说,皇族所有人都该死。
可惜,他的公主殿下也是圣族纳兰中的一个。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放过多少次祸乱朝纲的机会。
否则现在,宁王爷早不该仍稳坐起云台。
顾衔章收回思绪,湮没在浓浓夜色中的目光凝在眼前。
他注视着那样闭着眼都能细致入微描绘出的眉目,抚着她的脸,低下颈在她唇边落下一吻。
“公主回去罢。”
她蹙起眉,眼看又要生气。
依公主的脾气,她此刻应是冷哼一声,扬袖大步离开。
可是她似乎也预料了他的预料。
“不回去。”宁久微又用力圈住他的腰,“本公主今日非要强迫你。”
顾衔章启唇要说什么,宁久微踮脚亲但他,在他唇上又啃又咬了一番。
“本公主是来哄你的,你怎么可以拒绝?”
话本里分明都不是这样写的。
宁久微脚踮累了,唇亲到他弧线也十分合他心意的喉结上。手也从他寝衣中伸进去,摸到顾大人紧致细腻的腰身。
顾衔章压抑住闷哼声,拉住她的手臂,嗓音低沉,“公主……”
他抬眸看向通到此处院子的石板路,“你会后悔的。”
“本公主后什么悔——”
“窈窈。”
身后蓦然响起一道温和淡淡的嗓音。
宁久微身体比脑子更快反应,立刻后退了一步站好。
院外,就晚了一步赶来通风报信的银烛捂住脸。
宁久微心中一时间翻涌过无数心绪,纷乱无比。
“王、王兄……”
宁尘缓步走过来,“你怎么在这儿。”
“我……”宁久微脸有些红地咬了咬唇,反问道, “那王兄怎么过来了?”
“我找顾大人有事。”
“这么晚还有事呀……”
“你这么晚不也有事吗。”宁尘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直听闻明宜公主与驸马不和,看来之前京城传来的消息都不太正确。”
顾衔章站在原地从容地理好衣衫。
宁久微再退了一步,离驸马远点,摆摆手道,
“不是的王兄,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我和驸马,我……”
“我明天再找你,你慢慢跟我说。”
“可是——”
“回去罢。”
宁久微挣扎了一下,“那王兄你、你……”
宁尘看她一眼,“你怕我欺负顾大人?”
“不是……”
“我找顾大人是谈正事,不聊别的。晚上凉,你下次出来记得多披一件外衣。先回去罢。”
宁久微应了声,小心地问,“那……那王兄你要谈什么正事呀……”
宁尘沉默片刻,“以前我的话说一遍你就会听。”
他说着看了眼顾衔章。
能让他这娇蛮多情的王妹如此护着,倒真是他的本事。
看起来他之前都想错了。
信任和偏爱是一件严重的事情。特别是在明宜身上。
别人或许也就罢了,但这个人若是顾衔章……
“我、我这就回去。”宁久微晃晃哥哥的袖子, “王兄,我现在也还是听你的话,以后也会听的。我现在就回去了哦。”
她偷偷瞅了眼顾大人,乖乖消失。
回去找轻罗和银烛算账去!
公主离开后,院落一时静默,淡淡风声拂过。
宁尘看着眼前身形凌然修长的男人,嗓音冷漠,“顾大人,同本王下盘棋如何?”
第四十四章
次日和风习习, 宁久微随王兄一起去见了皇叔。
彼时湖上画舫悠然漂泊,正是赏景的好时候。
下船离开前,皇叔留她一步。
“明宜, 你想让你王兄归京吗?”
宁弃忽然这么问,宁久微一时愣神。
她自然想。
不过不等她回答,皇叔便温声道,“肃王殿下在金陵待的够久了。并且该回京的,也不只有殿下。”
皇叔说罢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发, “回去罢。”
回肃王府的路上, 宁久微一路想着皇叔的话。
她想此次回京,煜王殿下便该从起云台回朝了。
的确到时候了。
宁久微一路思绪翻飞, 回到王府后王兄才终于开口问她, “在想什么?”
院子里花香草绿,清池粼粼。很多地方都和宁王府很像。
宁久微垂眸良久,宁尘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宁久微沉默了一会儿, 还是仰头笑了笑,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晚膳要吃什么。”
宁尘唇畔柔和,“这是值得这么苦恼的事情吗。”
“那是自然。”
“那不如我们先来谈谈别的。”
宁久微心提了一下,便听王兄道, “我问了银烛轻罗,还有陈最和魏叔。认真了解了一下你和驸马的关系……和你信中写的似乎不太一样。”
宁久微视线轻移, 试探地问, “他们怎么说的?”
宁尘:“你觉得他们是怎么说的?”
“……”
王兄问的话, 这几个家伙肯定又毫不犹豫地就把她卖了。
魏叔也就罢了, 银烛最不靠谱了。
宁久微犹豫着要怎么说,又听王兄道, “不过听安禾说,你只是看上了顾大人的美貌。若只是如此,倒也不算糟糕。”
宁久微惊讶,“安禾?王兄你怎么还问她!”
宁尘弯了弯唇,“我觉得安禾说的话或许可信度是最高的。”
“她说的话怎么能信。她最看不惯我了。”
“那她说你给顾大人绣了一块帕子,是真的吗?”
宁久微眨了下眼睛。
宁尘只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真的。
他微微皱眉,“你这性子竟能亲自动手给顾大人绣帕子?”
“哎呀。”宁久微甩了甩袖子,半真半假地说, “就是一块很普通的帕子而已,我原本只是打发时间随便绣绣,只是正好碰上顾大人生辰,我就正好送给他了……”
“那你喜欢他吗?”
宁久微沉默,回答不上来。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认为顾衔章喜欢她是应该的。
“不知道也没关系。”王兄温柔地说。
宁久微眼睫动了动,想说什么时,恰逢侍女前来,呈上一封请帖。
宁尘打开看了眼,合上没管。
宁久微被打断了一下,见状问,“王兄,是什么帖子?”
“不重要的宴席而已,近来济州襄王正好在金陵。”
宁尘从不参与这些,因而得罪的人也不少。不过也并没有人敢有何微词。
毕竟肃王一日不倒,就不是能动的。
宁久微听到那两个字,心底一闪而逝地划过什么。
襄王?
她记得济州康王与端亲王一脉算是一丘之貉,特别是和宁瑞世子。康王年纪虽尚轻,但却早早承袭了王位。
上辈子构陷王兄的所有人,宁久微一个个都记着。
她收回思绪,看了看宁尘手上的帖子。
“王兄,我替你去罢?”
宁尘有些意外,“你想去?”
她一向也不喜欢这些场合,怎么会想去。
“嗯。”宁久微自然地说,“我第一次来金陵,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有兴趣。我想知道王兄待了这么久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你想出去玩自然可以,只不过这些没用的宴会没有什么参加的必要。”
“我就是想去看看而已,不好玩我自己就走了。你让我去吧王兄。”
宁久微伸手拽拽哥哥的袖子。
这不是什么大事。
“可以。”宁尘答应她,“记得带上陈最。”
“知道了。”
赴宴当日,宁久微让银烛和轻罗将她打扮了一番。水色缠枝襦裙和温婉发髻更多了出尘之气,没那么张扬,看起来就像金陵城哪家的大家闺秀。
宴会设在一处园林。
明廊暗弄,亭台楼阁。山水花木都十分精细。
有着江南独特的婉约。
是宁静舒适的美丽之处。
抛开其他不说,宁久微还挺喜欢这处地方。
“公主,襄王现乘小舟在池中赏莲,不久便会靠岸。”
宁久微倚坐在亭中,支着下巴望着涟漪阵阵的池水听陈最禀报。
“知道了。”
宁久微有一下没一下摇着团扇。
襄王此人,和宁瑞世子一路货色。并且相比之下,性子还不如宁瑞更能隐忍沉稳。
银烛试着问,“公主是要……”
宁久微晃了晃腿,下巴搁在手臂上,声音低柔,“王兄在金陵城待的太久了。”
陛下不让他回,那就只能用别的办法。
亭下时有清风缓缓。
少顷,池上出现一叶小舟。
襄王远远便瞧见亭下倚栏赏景的美人,如脂如玉,晶莹剔透。
好似一朵慵懒的睡莲,妩媚楚楚又清纯脱俗。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却又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只不过这一抹错觉他并未在意。
不多时,襄王便已行至亭中。
“不知这位小姐,金陵何姓?本王怎不曾见过?”
宁久微回眸,目光扫过,“襄王爷?”
“你认得本王?”
“算不上认得。”
襄王走近,视线毫不避讳地在她身上凝视,宁久微下意识厌恶地蹙了蹙眉。
“那美人可以好好认一认。”
他说着便要碰她的手,不待陈最阻拦,宁久微便皱眉拿团扇挡开。
“放肆。”
“放肆!”银烛适时地开口,冷冷道,“胆敢对明宜公主无礼。”
襄王神色一顿,“明宜公主?”
她依旧坐在那儿,淡淡掀目,“你方才不是问本公主姓什么?现在可知道了?”
襄王终于想起他方才为何会觉得她眼熟,他曾在宁瑞的画中见过明宜公主的样貌。
济州在金陵之下,从前此处金陵一带只有端亲王。后来肃王殿下坐守金陵,就一切都变了。
不止宁瑞恨,他亦恨极。
但如今端亲王已然倒下,他又能如何。
“原来是明宜公主。恕本王眼拙。”
“什么东西,也敢冒犯本公主。”宁久微讽刺道,“襄王爷果真是在济州太快活了,上京城久未踏足,怕是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襄王笑意凉了几分,“早就听闻明宜公主容姿无双,千娇百媚。能在金陵得见,是本王之幸。”
“本公主可不觉得有什么幸。据本公主所知,你襄王一族曾向陛下求过婚旨。妄图与宁王府联姻。”宁久微声音淡淡,“当真是猖狂放肆。凭你也配得上本公主?”
襄王隐忍着,“明宜公主不愧与肃王殿下一系血脉。”
“你也配提本公主的王兄?”
“你——”襄王忍无可忍,“宁王府曾再辉煌,如今也已油尽灯枯。明宜公主还是莫要连半点退路都不留。”
“宁王府再油尽灯枯,也不是区区外姓族氏可评判。襄王爷,你别忘了宁瑞世子是什么下场。在金陵城,有本公主的王兄在一日,便千万记得弯下腰做人。”
……
两日后,金陵最繁贵的酒楼,襄王自楼上坠下,废去了半条命。
所有人都瞧的一清二楚,是肃王殿下动手。
听闻是因为襄王口出狂言,私下诋毁明宜公主。
此事很快传至天听,陛下在上京城得知此事,不日便一道圣旨令肃王归京。
虽然事情闹得比预想的要更严重,但目的达到了。
王兄找她的时候,宁久微原还是装傻的。
但宁尘没有让她蒙混过去。
海棠院里,宁尘语气平静温和,“你惹怒襄王,又想办法让我听到他说的那些话。是为了让我回京吗。”
宁久微坐在秋千上低着头没吭声。
“端亲王已倒,现在襄王也废了。如此,金陵一带只有我这个肃王在此坐守,陛下怎可安心。” 宁尘问,“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陛下不安,自会想方设法召他归京。
“说话。”
宁久微缄默良久,抬头道,“是,我就是想让你回去。”
宁尘目色不改。
“王兄分明也清楚,只有归京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窈窈,我很早以前就告诉过你。宁王府的责任是忠君。”
“那若是错的呢。君王便一生都是正确的吗?”
“这与对错无关。”
“王兄是想说,从陛下坐江山那一刻起,宁王府便是陛下的影子。哪怕覆没,也在所不惜。对吗?”宁久微认真望着哥哥,“可宁王府忠君到底是为天下,还是只为了君王?”
这是宁尘第一次觉得自幼只会在他怀里撒娇闹脾气的王妹长大了。
虽然还是个小姑娘。
但似乎真正成为了明宜公主。
“王兄。”她柔柔地说,“陛下老了。”
*
春潮带雨,万条绿丝。
原以为金陵此行一切顺利,可就在端亲王被押送回京的那一日,祁衡带来消息。
“端亲王死了。”
那日,皇叔也回到了肃王府。
那时宁久微不知道端亲王为何会死。
也并不知道她当初想方设法让皇叔先一步救下长姐,是一个多大的错误。
第四十五章
端亲王府已被封禁。
京城御军撤回, 按陛下旨意在金陵城为端亲王依皇族仪式举丧,棺椁运回京城。
端亲王是在回京途中心脉骤停,或可说是慢毒自发身亡。但此事无从查清事实因果, 便被顾大人就此了断。
顾衔章只道,区区废王,死不足惜。
端亲王虽逆罪在身,却也只能死在陛下圣旨下。否则在陛下眼里,不论端亲王是何死因,有的都只是肃王的权力。
若无端亲王此事, 原本康王一事推波助澜的力道恰到好处。如今却是……
虽然王兄始终沉稳宽慰, 但宁久微还是有些不安。
安禾一来到金陵就不小心扭伤了腿,在王府的日子基本都在养伤。不过她自然还是安分不了, 即便腿脚不方便, 也还是想办法要到处玩。
好在有林霁陪着她折腾。
昨夜的春雨一直下到今早,将近晌午才终于停了。
下过雨之后云雾退散,呼吸中带着清爽的潮露与花草的清香, 天色变得十分明媚。
安禾来找宁久微, 非要和她一起上街去。
她的脚还没有完全好,她要去哪都是林霁扶着她慢悠悠地挪。
宁久微本来打算去找顾衔章,安禾过来以后她想着先和她一起出去散散步也好。
以前一起出门安禾都能说许多话, 今日却是意外地安静。
宁久微和她讲话她也有点走神的样子,她说一句她才回应一句。
在安禾数不清第几次偷偷看她的时候, 宁久微终于狐疑地歪头盯着她, “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有吗?”
安禾团扇挡着半张脸, 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移开视线, 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字画店铺,“明宜, 我们去那儿看看罢。”
宁久微没被她带过去,仍然探究地望着她,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安禾被她这么一问,秀眉顿时纠结地蹙在一起。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烦恼地甩了下袖子,对着林霁诉苦,“你看,我就说她很了解我的呀!”
沉默着当公主手杖的林霁浅浅叹了声。
“到底怎么了?”宁久微瞧着她,“你最好现在就给本公主说实话。”
安禾也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你、你要不回去看看罢明宜……”
*
肃王府。
宁久微听安禾的话,回去找王兄。
可未曾想她一回来看见的场面就是元青和林将军对峙,祁衡用剑对着顾衔章。
皇叔也在。
“皇叔……”顾衔章看着眼前渊渟岳立的男人,目色冷冽地勾了勾唇,“真让人意外。”
是他失算。
宁弃不动如山,温平如常。
“顾大人,端亲王之事可以作罢。但顾小姐亦要一同回京,在上京城本王依旧会护她周全,顾大人大可放心。”
顾衔章眉眼凌厉,“若我非要带走她呢。”
宁弃身后,顾秋词站在一侧。垂眸而立,淡如秋水。她仿佛置身事外,似一个精美的物件,毫无情绪。
宁弃嗓音淡然,“不可能。”
“顾大人。”宁尘掀眸,深不可见,“看来你并没有想要任何隐瞒。”
“隐瞒?”顾衔章冷笑,“我早就没有耐心了。怎么,王爷怕公主知道?”
他话落时,祁衡手中剑抵上他的颈,“你若敢伤害她,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顾衔章从容淡漠,视线不紧不慢地掠过剑锋,仿佛不在意任何事情。
话至此,林渊看了眼元青,心中仍有波澜, “所以当年的上卿大人——”
“祁衡!”
林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谁也没想到公主会忽然回来。
宁久微跑过来推开祁衡,挡在顾衔章身前, “你干什么。”
“窈窈。”宁尘朝她伸手,“过来。”
宁久微皱着眉,站在原地没动。
“明宜——”这景况,连宁弃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皇叔,你要做什么?”
“没有。”
“那为什么长姐……”宁久微的话倏然顿住,她愣了愣,反应了什么,下意识地想要回头解释。
但在此之前,她已经听到顾衔章的声音。似喟叹一般。
“公主殿下。”顾衔章低眸看着她,眼底深而暗。他唇角的笑意无比刺目,“原来微臣失算的是你。”
不管是内阁还是眼前这些人,查的再深也不可能先他一步。
这世上知道顾秋词存在的人早就死光了。
宁久微低估了这个秘密的重量,忘记去想这对于顾衔章来说意味着什么。她不自知地陷入了想要牢牢抓住他的漩涡里,太想要改变他的结局,忽视了许多更重要的事,
——我小时候,阿姐经常会给我做面条吃。
——你还有个姐姐吗?
……
她也不知道他给她煮面吃的那个夜晚,轻描淡写一句话的时刻,将他的心同她放的有多近。
宁久微第一次感到这般深深的慌乱无措,她甚至无从解释,只能摇头,“不是的……”
“是微臣忘记了。公主殿下永远是公主殿下,你姓宁,也姓纳兰。”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冰冷到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顾衔章……”
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只是这一次被他挥开他再也没有回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会折身走向她,她也拽不住他了。
宁久微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模糊不清。
*
夜晚的月被云层遮住,只余淡淡的银白皎洁。
宁久微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没有月亮的夜空。
顾衔章今日已经启程回京。南巡期限已至。
视线被挡了一下,王兄不知何时过来,将衣裳披在她身上。
“王兄,我不冷。”
秋千椅很宽敞,宁尘在她身旁坐下,微微晃动的秋千变得稳稳当当。
“生气了吗。”
宁久微没吭声。
“今日之事不怪皇叔。窈窈生王兄的气便好。”
宁久微低头看着地上的月光,“我没有生气……”
“窈窈。”宁尘注视着她,“王兄确实有以顾小姐威胁顾大人之意。”
宁久微眼睫微弱地颤了颤。
“你知道顾大人在金陵期间,上京城发生了什么?”宁尘缓声道,“陛下皇子中,凌王首屈一指。特别是这两年,朝中贤名愈起。原本是内阁控制他,现在首辅高执大人都已被取代。如今的凌王,已可相左皇权。他笼络的不只朝中党臣,还有各郡藩王。”
“这一切都在顾衔章辅佐他之后。”
“此次回京,宁王府面对的不仅是陛下,或许还有凌王谋逆。”
这四个字被王兄这么说出来,宁久微不可避免地有些意外。
宁尘:“顾衔章……”
“他不能成为凌王的麾下臣。”
“顾衔章不能助凌王谋逆,不能成为反臣。”宁久微转头,月色照映下眸色清清,“所以我支持王兄做任何事。”
宁尘看着她的眼睛。
“窈窈,你可以留在金陵。”
宁久微愣了一瞬,垂眸认真思考了片刻,坚定地摇头,“我要和王兄一起回京。”
她轻弯了弯唇,“王兄,你方才说错了。凌王不是首屈一指,此次回京,会有另一位皇子可与他抗衡。”
宁尘眉宇微凝,默然后开口道,“煜王殿下。”
“王兄果真聪慧过人。”
宁尘无奈地看她一眼。
宁久微:“很快,煜王殿下便会被陛下从起云台召回朝。”
宁尘:“以何缘由?”
宁久微:“诸星生恶,紫薇闪烁。北斗之处,风云起。”
宁尘深深地看着她,宁久微坦然回视,笑了笑,“王兄没有察觉魏叔比顾大人更早一日回京了吗。”
宁尘没说什么,抬手抚着她的发顶。
宁久微凑过去,“王兄是不是觉得不认识我了?”
“王兄还是喜欢你无忧无虑的样子。”
宁久微将脑袋靠在哥哥肩上,望到从云层里渐渐显露出一角的月牙。
“只要王兄和父王在我身边,我就会永远无忧无虑。”
*
时日,淡春芳菲,即刻启程。
上京城,循序发生着一如所料之事。司天监算见天数——诸星生恶,紫薇闪烁,北斗之处起风云。
朝堂一时动荡。
以靖仁伯为首,众三等伯爵带动其他党臣纷纷奏上,认为司天监所见天数真切。
此后,陛下圣旨终究下至起云台,煜王回朝。
宁久微抵达京城之日已是四月。
王兄问她生辰想怎么过的时候她才恍然记起,自己的生辰快到了。
过去她对自己的生辰素来重视期待,早早就在想着。
这还是第一次忘记了。
宁久微本打算让王兄住在公主府,或者她和王兄一起回宁王府住,可是王兄不同意。
于是王兄独自回了宁王府。
顾衔章回京后便没有回过公主府,一直在他自己的府邸。
换作从前公主早就发脾气,派人去把御史府邸都抄了。
可这回她发不了脾气了。
“公主,吃点东西罢?今天吃的特别少呢,肚子会饿坏的。”
轻罗又端来一碗汤面。
宁久微躺在院子里的醉翁椅上发呆。
“公主,这面条可香了,你闻闻。汤也不是一般的汤哦,特别鲜美,吃一口吧。”
宁久微摇头,“不要。我吃不下。”
银烛伤心地带上哭腔,“公主你以前宵夜都能吃许多呢,现在一天就吃一顿怎么撑得住。”
“……”
宁久微叹了叹,“就当减减肉罢。”
她转头看了眼轻罗端来的面条,轻罗立刻喂过来一口,“公主尝一口。”
宁久微瞧瞧,张嘴吃了一口。
确实特别好吃。比顾衔章做的好吃多了。
她兀自想着,过了会儿忽然站起身。险些打翻了轻罗手上的碗。
银烛跟着站起来,“公主要去哪儿?”
“出去一下。”
“我也去。”
银烛追上去。
宁久微坐上马车,也没说要去什么地方,只让陈最随便驾车去哪里散散心。
不久后马车停下来,宁久微掀开车帘就看见偌大的府邸门外一个又大又潦草的顾字。
“谁让你来这了。”
陈最面不改色,“公主想来。”
“谁说本公主想来。”
“公主心里想。”
宁久微抿唇不语,把手上的团扇用力扔到他身上。
陈最也不动,默默把扇子捡起来。
宁久微闷闷地瞧了会儿那个顾字,也不说要不要走。
银烛轻轻呼吸,小心翼翼地问,“公主,要不要进去?”
“他肯定不在。”宁久微甩下车帘,“本公主就在这待着。”
银烛和陈最交换了个眼神,静静地守在旁边。
宁久微靠在车厢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上的戒指。
不知道出神了多久,才听见马车外银烛的声音轻轻响起,“公主,驸马回来了。”
宁久微很快掀开车帘。
抬头就和顾衔章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第四十六章
只不轻不淡的一眼, 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离开。
宁久微攥了攥帘子,很想甩下车帘就走。
“顾衔章。”
顾衔章踏上府外石阶,听见她的声音停下了步子。
分明想的是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再心软, 可只是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他都做不到不理她。
宁久微走到他面前。
顾衔章本就比她高处许多,站在石阶上更显得居高临下。
宁久微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提起裙摆走到他前面更高的台阶上,面对面看着他。
她能来这里找他已经是不正常的事情,明宜公主不会低头也不会软话,顾衔章也没指望她说什么。
于是相顾无言。
半晌, 她伸手拽住他的袖子。
“公主何事。”
宁久微目光落在他的玉腰带上, 沉默一会儿道,“本公主没有做对你不好的坏事, 你不能闹脾气。”
顾衔章注视她低垂卷翘的眼睫, 没回应。
宁久微便又低声补充一句,“……长姐不会有事的。”
顾衔章语气淡然,“怎么算闹脾气?”
“你现在这样就是。”
“困我长姐作威胁, 还不允许我闹脾气。公主殿下, 你们皇室圣族之人,到底是高高在上还是欺人太甚?”
他声音并无起伏,却偏偏每个字都能戳在她心上。
宁久微有些生气, 有些委屈,还有一些复杂的从未有过的情绪, 混杂在一起让她烦恼。
“本公主不是这个意思。”
她偏过头说。
顾衔章静了几许, 极淡地轻笑了声, 这笑冷淡无温, 宁久微不喜欢。
“回到京城这些日子,没有人告诉公主殿下我都做了什么吗。”
如他所料, 不论是肃王还是祁衡,都只会无条件将明宜公主高高保护。不管发生什么,亦或是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我知道。”
“公主知道还来哄我?”
宁久微不吭声。
顾衔章似叹地垂眸看了眼她拽住他衣袖的手, “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低声自语一般说着。
又沉默了一阵,宁久微看向他。
“顾衔章,本公主的生辰你还记得吗。”
他抬眼,她又移开了目光,直接道,“跟我回去。”
“回不了。”
她眸光划过显露的情绪,蹙眉的片刻似乎把想说的话在心里重新措辞了一遍,才又硬生生地说, “回去。”
话落的同时顾衔章走上一步台阶,两个人的距离顿时近了许多,宁久微本能地后退,忘记了身后的阶梯,险些向后倒去。
顾衔章手臂稳稳搂住她的腰身,他走上来一步,她就又不比他高了。她的额头似乎碰到他了的唇,但没等她更仔细地感受到,炽热的呼吸已经贴在她颈侧。
他抱住她的时候双臂的力道总是坚定又牢固,她很喜欢。
顾衔章侧头靠在她肩上,声音带着压抑的克制,“公主殿下,不要再动摇我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动摇我。不要插手,不要管,好不好?”
她根本不知道她多轻易就能动摇他的一切决心。
“你不是在意我,相信我吗。”他的唇若在她颈脉上若即若离地触碰着,耳畔都是他的气息,“那就不要让我痛苦。”
某一刻他的声音恍惚与她上辈子的梦重叠。
……
——公主殿下若是痛苦,那就杀了我。
——你要怎么才肯信我?
……
宁久微无法回神。
顾衔章却已敛眸将袖子从她手中慢慢抽出来,恢复平淡。
“公主殿下自己回去罢。”
*
四月总是芳菲悠长,处处绿意。
云雾薄而清澈,树影很淡,连雨丝都是痴缠的。
野花漫布,万象繁生。
宁久微喜欢自己出生的季节。
自幼父王便常说,他的小公主生在最明媚之时,是上苍赐予他最珍贵的礼物。
生辰前两日,煜王爷身为为不速之客忽然前来公主府,倒是让宁久微一时意外。
虽然知道他会来。
“我不请自来,明宜姐姐莫怪。”
宁久微请他在平湖水榭小坐,煮了一壶春茶。
“怎么会,巴不得你来呢。我只是想你这样直接到公主府来,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宁彻笑了笑,“不会,我才回朝,许多地方都要去。明宜姐姐这里自然是要来的。”
宁久微颔首,“那就好。怎么样,回来后可有麻烦?”
宁彻:“麻烦一回来便不少,不过没关系。”
宁久微:“如果有需要,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宁彻看向她,“明宜姐姐,我不用你保护,我既然可以回来,就可以保护你。”
宁久微愣了一下,弯弯唇,“那好啊。”
宁彻:“明宜姐姐若是愿意,叫我阿彻就好。”
宁久微忽然想起上辈子,他也是这么对她说的这句话。
一样的语气和神色。
她十分自然地改口,“阿彻?”
“嗯。”
相视笑后,宁久微将煮好的茶倒了两杯。期待地望着宁彻,“对了,唔,父王可有让你给我带什么?”
宁彻摇头,“不曾。”
“信件,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一样也没有吗?”
宁彻不想骗她,又不忍心继续摇头。
宁久微见他如此,失落地垂下眸。
宁彻正打算说些什么安慰她的时候,宁久微重新抬起头,“没关系,我知道父王也是很想我的。”
宁彻:“明宜姐姐不必伤心,以后和王爷还会有很多时间重逢的。”
“嗯。”宁久微认真点头,不着痕迹地接话题, “对了,最近朝中是不是有什么事?我似乎听说了一些。”
宁彻:“是。近来边部南鄯蠢蠢欲动,有些棘手。”
果真如此。
南鄯开始隐有背叛大郢之心。
宁久微想起上辈子的事,心也不由得收紧。
“南鄯王子不日将抵达上京城,陛下将诸多事宜暂交于顾大人。”宁彻温声道,“所以这段时间驸马大抵都会比较忙碌。”
她和顾衔章的事情宁彻也知道了吗?
他们这算是冷战吗。
宁久微也不知道。
她知道宁彻在安慰她,心里一边觉得没什么,好像并不在意。一边又觉得似乎有点难过,不太开心。
她想着,有些走神地点头, “我知道的。”
不过她好像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到他了。
*
四月初九很快就到了。
比顾衔章想的还要早。
是日无风无阳。
踏入内阁的时候,顾衔章无端感到十分久违。
尽管抄家去职的圣旨已经下,当朝首辅高执大人仍官服在身,庄重地写下陈情书。
顾衔章的身影在半明的光影中沉浸。
衣袖下,他手中一串南红翡翠手珠似血一般欲滴。
这是许久以前一位方丈赠予他的。
方丈道他心无神佛,终将杀人又诛己。
可杀人,他不在乎。
诛己,亦不在乎。
他珍贵的东西实在不多,这是第二件想要送给公主殿下的礼物。
可顾衔章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送给她。
“首辅大人,到底是陛下的开国功臣。窃权罔利,排除异己,妄架皇权……那么多条重罪状列,到这地步,也才只落个抄家去职。”
高执笔锋停顿,听着这声音,不由几分自嘲道,“顾大人,你不愧是本官一眼看中的人。即便到今天,本官也从不后悔曾经养你这匹狼。”
“首辅大人权臣做到如今,够久了。”顾衔章的手慢慢碾过手珠,“陛下不杀你,只是陛下而已。”
高执抬头看向他。
那沧桑的目光凝视他良久,忽而散开。
高执提着笔,沉沉笑了声,“顾衔章,顾大人。你和你父亲,当真九成相似,十成不似。”
顾衔章目色渐冷,暗不见底。
“本官得知你是顾上卿之子时,无论如何也不肯信。”
双鬓霜白的老臣微低着头,仿佛在认真同自己说着话。
“你分明不可能活着。当年顾家上下十九口,不可能有一个活着。本官清清楚楚地记得你母亲如何自尽,记得顾上卿年幼的一儿一女如何葬在火海。”
那迟缓苍老的声音,近乎透着残忍的悲悯。
吞噬天际的火焰恍惚一瞬赤红烈烈地席卷他。灼烧眼底和肺腑,顾衔章指尖压着昭示慈悲的手珠,深邃的眉目不见光影,他身形似削出棱角般锋利,所站之处挡住了全部试图透进正殿门的光线。
天边渐渐暗沉。有风起,他无意被掀动的衣袍宛如修罗。
顾衔章嗓音淡在风里,似碎裂的寒冰,“当年起云台,到底如何。”
高执缓缓看向他,深陷风霜的眼微微眯起,似在回忆。
“你是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你父亲。”
他沉吟道,“可惜,你查不到。直到今时今日,你都不曾查到任何想要的真相。”
当年起云台之事本就几乎形同野史,不论多少记载都并不全面。亲身历经的臣子更少之又少,不是枉死便是去职,即便还有活着的,如今也早已年迈,是否尚在人世也未可知。
否则何至于连顾衔章也查不到。
“你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宁王爷亲手杀了你父亲。”高执看着他,干枯的眼底浮现笑意,“你是为了明宜公主,你想知道你和公主之间是否真的存在杀父之仇。是吗。”
顾衔章胸膛缓慢起伏,情绪定然。
“告诉我。”
他必须知道。
“不用再查了,顾大人。”
首辅大人写下最后一个字,将陈情书平整置于一侧奏折之上。
“时至今日,你想知道的,本官都可以告诉你。”
“顾上卿赤忱之臣,本官始终想与他为伍。他本该名垂青史,可惜。”
“成王败寇,何来对错呵。”
“顾上卿死时,胸口插着的便是宁王爷的佩剑。”
“纵反臣是我,乱臣是我。”
“可就是宁王爷,亲手杀了你父亲。”
……
第四十七章
史官有载, 前朝顾上卿,谋逆罪臣。身死起云台,抄家封府, 株连族氏。
而民间有野史所记却还多了一笔,写道顾氏天降灾祸,大火屠门,无人生还。
宁久微翻遍许多史册,只有一本残缺无名的野册记载着那一段。
她仍不能相信,顾衔章的顾是前朝反臣顾上卿的顾。
这世上顾氏万万千。
何况如此重要之事, 她上辈子怎会从不知晓。
她无法相信。
四月初七那日, 宁久微也不曾想到从王兄那里收到的第一件东西不是礼物,而是顾衔章的和离书。
上辈子顾衔章写下和离书, 便是在南巡回京后。
可那时她与他之间罅隙横生, 冷漠少情,更是恰逢王兄被构陷之时。和如今全然不同。
所以宁久微不明白,这一次为什么还是一样。
只不过上辈子他亲手给她和离书, 而她扔了他的玉戒。
这一次却是王兄不让她见顾衔章, 把她关在府中,让侍卫看着她。
宁久微无论怎么闹王兄也不为所动,直到她不吃又不喝, 甚至抢了陈最的佩剑拿自己作威胁。
她请求,“王兄, 你让我见顾衔章好不好。我要亲自和他谈。”
“你不用再见他了。”宁尘并不妥协, “和离书是驸马以下犯上, 你可以重新写一封休书, 如此更好。毕竟公主休驸马,才是权力。”
“我不写。我要见他。”
“宁久微。”
王兄生气时便会这样叫她, “你在威胁我。”
“即便要写休书,也要清清楚楚地写。我要和驸马说清楚,王兄,你不要拦我了好不好。”
她从小就惯会恃宠而骄,肆无忌惮。更明白父王和王兄如何将她视若珍宝,最擅长借此任性妄为。
因为那些被她掌控的疼爱,总能让她得到想要的结果。
可是这次她失败了。
宁久微只记得王兄那天冷沉的声音和眉目。
“即便与驸马相隔刻骨深仇,你也要见他?”
她忘记了自己该想什么。
那天王兄对她说:你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在意他,窈窈。
是这样吗。
宁久微不知道。
她只又想起上辈子顾衔章在她最绝望之际抱着她,一遍遍告诉她别怕。
……
——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恨我也好,只要你活着。
——你不要相信别人的话。我不恨你父王,不恨皇室,更不恨你。
……
*
夜的云层暗涌,遮住仅存的月色,压的越来越低。
院子里渐渐刮起风,花草树枝都被吹动。窗也动摇。
“陈最。”
折枝院,宁久微写好一封书信。
“让魏叔帮本公主找一个人。”
陈最看了眼信,“景州?”
宁久微望着窗外开满海棠的花枝,沉吟道, “前朝参知政事,如今大概与首辅大人一般年迈了。”
她记得上辈子顾衔章后来一直想要找到的就是这位参政大人。可惜最后什么也来不及了。
至于为什么,她那时不知道。但如今想来,大抵一切都与起云台之变有关。其实上辈子顾衔章不在以后她找到了这位大人,但彼时参政大人无论如何也不愿见皇城中人,更不愿再入京,她便不曾强求。
毕竟那时候她的驸马都已经死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此事莫要让任何人知晓。”
陈最收好信件,但听公主之命。
“是。”
宁久微看了看暗下来的天,像是要下雨了。
正这么想着,浓云便压下来,院子里很快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她望着袭来的春雨顿了顿神。
今日是初九,公主生辰。可惜天气不大好。
陈最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让公主心情好一些,可未及他说什么,宁久微忽然起身朝外跑去。
“公主——”
她没有带伞,就这么跑进了夜幕的雨中。
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并不温和,被风裹挟着吹过来,很快就将她身上打湿。宁久微恍若无觉,提着裙摆只顾往前,一路跑到宁王府。
母妃喜欢茉莉,因此王府院子里有一片父王亲手种植的茉莉花,特别好看。可后来王兄去了金陵,父王也不在王府了,宁王府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怎么养也没有父王打理的好看。
明明父王说过,茉莉很好养。
那些花从前宁久微没有让别人碰过,如今王兄虽然回来了,可时日尚短,亦无暇顾及其他。王府上又本就少人,各司其职。
这夜的雨来的毫无征兆,茉莉花没能被及时遮护。
凋谢了大半。
宁久微看着被雨点无情打落下的花瓣,铺在地上一片无暇的纯白,皎洁地像是月光。
深深的沉溺感漫袭全身,将她淹没。
宁久微忽然觉得很难过,更比任何时候都要思念父王。
银烛赶来的时候就看见公主一个人站在倾倒的雨下,浑身都湿透了。
夜又深又冷,她还是看得清公主哭了。
“银烛,陪我去找驸马。”
……
*
雨声愈发绵延,淅沥不绝。
御史府邸没有人拦她。
书房灯火映窗,宁久微推门而入时,耳边一瞬寂静安宁。仿若今夜是个月明星稀的静谧夜晚。
顾衔章站在书桌旁抬眸看向她的这一刻,宁久微才对王兄的话有了实感。
她真的比自己所想的要更在意他。不是对驸马的在意,也不是上辈子遗憾弥留的在意。是占据了她全部心绪的在意。
上辈子宁王府覆没,若非顾衔章救她,她不会独自一人活下去见证新王朝,更不会成为长公主。
她是纳兰明宜,皇族最娇纵尊贵的公主。哪怕在最落魄的时候,她的凤冠都不曾坠乱。即便是自刎。
在这样一个糟糕的雨夜。
她却容许自己来找他。
宁久微的衣裙都湿透了,发饰、青丝、裙摆都在滴落着雨水。
可即便如此她仍是清丽端庄的。背脊如此清高直挺,眼睛如此清澈。
她眼尾泛着薄红,脸上的雨水也像泪。顾衔章分不清,她自己也分不清。
漆黑的夜幕吞噬一切。
她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单薄倔强,干净地像一株被春雨折损不屈的茉莉。
“顾大人,见到本公主不行礼吗。”
顾衔章低下眉,平静如常。
“参见公主殿下。”
宁久微看着他,半晌才道,“起身。”
他的目光落在她滴落着雨水的裙摆上。
“本公主原本是来写休书的。现在不想了。”她用袖子轻轻拭去脸上的雨水,低头理了理湿漉漉的衣裙,“顾大人,你实在放肆。你是本公主的驸马,却敢给本公主写和离书。”
“微臣——”
“本公主这两日翻遍了所有史册。”宁久微打断他的声音,“也翻遍了前朝顾上卿生平所有记载。”
“我都知道了。”
“你为什么要瞒我。”
顾衔章目色晦深,袖中的手微微收拢,攥紧手中的那方罗帕。
沉默迟钝蔓延。
良久,他唇边携过一抹极浅的笑意,声音比方才凉了几分,答非所问,“肃王殿下若不归京,公主永远也不会知道。”
“为什么。”
宁久微不明白。她声音很轻,“你恨我父王,恨皇族,恨陛下,对不对。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还愿意尚公主,为什么要瞒着你?”
顾衔章看向她,一步步靠近。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躯挡住了烛光,“公主觉得是为什么?”
“公主既什么都知道了,又为何还要来找我?”
他比夜还深的眸子锁住她,几乎压地她喘不过气。宁久微退了一步,却不肯躲开他的目光,仰头望着他。
“微臣早就说过,公主是这世上最负心的人。是你让我做你的驸马,你说会永远保护我。”
他比祁衡更早守着她。
他见过最娇纵最跋扈的明宜公主,比任何人都久。祁衡算什么。
他恨透了皇室。
可他心里住着上京城最明媚的公主殿下。
恨变得无法纯粹,便成魔障。
他从来不想让这些阴暗无光的事情玷污她,当然还有被仇恨罪戾湮没的他自己。
可惜身为王兄的疼爱太过纯粹,肃王无法坚持到底守住这样的秘密。
这也是祁衡与肃王殿下的不同之处,他即便查到一切,也绝不会告诉她。这方面他们算得上是一路人。
就像顾衔章可以费尽心思,至死也永远瞒住她。
“宁久微,若非你姓宁,宁王府早该在我手中覆没。”
若非是她,他只会把账算在皇族头上,那些人本就都该死。
她总会让他沦陷,让他惦记。无法控制。
可他宁愿折磨。
他的声音像藤蔓一样攥住她的心脉,令她骤然失坠,喉咙都涩疼。
“顾衔章,你放肆。”
他轮廓冷冽,看着她一瞬氤氲出雾水的眸子,眉宇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她嗓音带着轻微地颤意,“我父王鸿轩凤翥,明并日月,一身清誉举世无双。皇室圣族纳兰所有人,谁都可以,你唯独不能审判他。”
“为清名为皇权,背弃正臣弑友夺权,这便是宁王爷的大义。”
“乱臣贼子,谋逆大罪,如何杀不得。”
她话落,伴随着一声窗外沉闷的春雷,刹那沉寂无声。
顾衔章逆着光影,晦暗箫肃,她看不清他。
宁久微胸口轻轻起伏着,亦被自己的话怔了一瞬。可也仍不肯退步。
是她口不择言。话说出口的时刻她就后悔了。
这么久以来每次生气她分明都在告诫自己言语最伤人,比刀剑还厉害,却还是对顾衔章说了最过分的话。
可是他不能那样说她父王……
谁也不能。
她查遍了史册,不信父王会为皇权为清名不择手段,也不信身为父王的挚友知己,顾上卿会是谋逆祸乱的反臣。
她来找他分明不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起云台谋逆之乱,顾氏天降灾祸,大火屠门,无人生还。
……
宁久微眼前浮现野史册载上短短的那一句,心似坠入冰底又被烈火灼烧。
压抑着撕扯。
她也想起许多事情。
宁王府那株开的极盛的垂丝海棠,她的五岁生辰……
——长大以后,你给我做驸马好不好?
——我会保护你的。永远永远那么久。
……
第四十八章
几日后, 南鄯王子一封求亲书送至上京城,犯上明言要明宜公主。狂妄嚣张,陛下盛怒。
“南鄯之地, 地处南北交通要冲,在大郢与西域之间,战略地位紧要。更是一条十分重要的商道。”
御书房,陛下召煜王,凌王,顾大人, 还有皇叔宁弃相谈。
“煜王殿下所言甚是。”
凌王附和道, “南鄯若不稳,起叛乱, 将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大麻烦。”
煜王:“但此次南鄯的和亲请求, 叛乱之心显然昭然若揭。”
凌王:“南鄯小国,终究是蛮族,才能提出这般无理的求亲。”
宁弃:“煜王殿下说的没错, 敢言明要明宜公主, 南鄯叛乱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何况我大郢与南鄯素来以相互制约维护和平,从无和亲。”
煜王:“总之对南鄯随时都要做好平乱的准备。”
凌王:“区区南鄯倒没什么,可很显然, 南鄯只是诱饵,西域边境才更虎视眈眈。若为大局着想——”
煜王打断道, “即便再为大局, 和亲也绝不可应。”
凌王看向他, “那煜王殿下的意思是要大动干戈, 不顾开战的后果?”
煜王:“南鄯小国对大郢一直反复无常,看似臣服, 实则觊觎之心从未磨灭。历朝以来平了又反,从不长久,战事本难免。且控制南鄯是必然,不可逃避。”
龙椅之上,陛下沉默地查看着奏章。
宁弃静了片刻,问道,“对和亲一事,两位皇侄如何看?”
凌王:“自古以来,各国之间为达成目的,和亲也是一种政治手段。”
煜王:“大郢繁荣富强,实力雄厚,对一方小国妥协实为屈辱。并且臣侄从不认为和亲是正确长久的政治手段。”
顾衔章站立一侧,声色无动。
顺帝合上折子,抬眼看了看,终于开口问了一句,“顾大人如何看?”
顾衔章嗓音平淡。
“蛮昧小国,诛灭为上。”
顺帝闻言笑了声,“朕就不该问你。”
他说完咳嗽起来,端过茶饮了几口才平复。
顾衔章掀目看向龙椅上的陛下。
他老了。身体大不如前。
鬓边浅霜,深邃的眼仍威严,但已迟暮年年。
论年岁其实陛下还没有首辅大人更年长,但身坐江山,若不做昏君,那这把龙椅便无时无刻不在消耗生命。
对于顺帝,顾衔章不得不承认,他算得上是一个明主。
尽管他反而上位。
顺帝饮完茶,将所有奏章扫到一旁,良久沉声道,“召肃王觐见。”
*
宁王府。
宁久微这两日都在王府打理着那片茉莉花,暴雨后花朵所剩无几,看起来实在萋萋。
“公主别伤心,都怪我们。”银烛皱着眉头, “以后我和轻罗一定会注意着天气的。这两天看公主难过,魏叔也很自责呢。”
毕竟一直以来公主只放心把这片茉莉花交给他搭理。
“春夏的雨本就无常,不怪你们。更不要让魏叔自责了,没关系的。”
宁久微坐在一旁侍弄着一盆栀子花,手边边还有另一盆小小的花草。
银烛认真点点头,看着那蓬勃的粉色花朵, “公主,这是什么花?”
栀子花她认得,这小花不知道叫什么。
“这是月见草,很好养的。”宁久微笑了笑, “也很好看吧?”
“嗯,好看。”
宁久微修剪着栀子花,随后听见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我还以为一天天都在做什么呢,看来王府也没什么好玩的。”
银烛抬头,开心地站起来行礼,“见过安禾公主。我去给公主准备吃的。”
银烛说着跑开。
有安禾公主陪着,她们公主心情也能好一些。
安禾慢悠悠走过来,宁久微回头看她一眼。
“你不在宫里待着,跑我宁王府来做什么。”
安禾主人似的顾自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怎么,你不欢迎本公主?”
“不欢迎。”
安禾轻轻嗤声,“口是心非。”
宁久微弯了弯唇。
安禾:“你在宁王府倒真是清净。”
“宫里不清净吗。”
安禾随手捡起一束栀子花,“南鄯请求和亲一事你总该清楚吧,真佩服你还能沉得住气。”
宁久微剪下一片叶子,平静道,“或许是因为,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我和顾衔章相隔杀父之仇更能让我意外的了。”
这件事安禾自然知道了。
她顿了顿,“还没有查清楚不是吗,我相信宁王爷。”
“我也相信父王。”宁久微停下来,垂眸看着绽放清香、洁白美丽的栀子花,“可是安禾,我很怕。”
安禾看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别怕,你可是纳兰明宜,父王是宁王爷,怕什么。无论如何,我也会陪着你的。”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宁久微说,“你从小就看我不顺眼,长大还抢走了你的驸马。现在我这么倒霉,你不是应该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吗。”
“你过分。”安禾推她,“为了个男人,本公主是那种人吗!”
宁久微笑了笑。
安禾看见她红红的眼圈,不自禁地跟着一起有些难过。
“明宜,你是不是很在意顾大人?”她问。
“是。”她这次没有否认,也没有口是心非。 “很在意。”
“那倘若……”
安禾欲言又止,就在这时,银烛跑了回来。
“公主,不好了。顾大人……”
宁久微起身,“什么?”
“顾大人奉旨去国公府,要行令召办祁二公子。”
*
国公府。
御林军将府邸围的水泄不通。
顾衔章立于其中,笑意淡淡,“祁二公子,抗旨不是好事。”
祁衡冷冷勾起笑,持剑对着他,“顾大人,你今日若不能将我杀了,日后便是我杀你。”
“逆子!”
国公爷气若洪钟,“犯上作乱,不忠君主,罪状数列。你还不知回头!”
循着声音,祁衡冷眼看过去,讽刺至极,“是啊,这世上哪有比国公爷更忠君爱国之臣。”
“你——”身着官服的国公愤然痛斥,“你再如何,也不该里通南鄯,那是叛国之事!”
祁衡看着他,眉目更凉,“我没有。任何事我都认,唯独这一件,不认。”
“你当真枉为臣子,更枉为本公之子。”
祁衡忽而发笑,眼底暗而泛红,“祁国公,你怎敢作出这般痛心疾首的样子。若要给陛下看,大可觐见时再演。在你心里我不是本该如此吗,成为一个败落门楣的废子,一枚废棋。你眼里完整而完美的国公之子,本就只有一个。”
在父亲眼里,他本就是残缺的。
母亲身份低微,他从小也什么都比不上哥哥。父亲从没把他放在眼里,今天恐怕是国公爷记他最深的时刻。
不过那些早就没什么所谓了。
不知何处射过来一支箭,祁衡目光凛然。眼前长剑倏然挥过,斩断了暗箭。
祁聿站立在前,顾衔章笑了笑,“怎么,祁世子也要抗旨?”
“祁聿!”
国公爷震然,“你——”
祁世子道,“顾大人,要从国公府将人带走。没那么容易。”
祁衡冷嗤,“世子这是演的哪出戏?”
“你刚才不是说你不认吗。”祁聿看着他,“那在有如山铁证之前,御史台就无权带走你。”
祁衡拧着眉,“那又与你何干。”
顾衔章没耐心。
“御史台想要的人,便没有带不走的。”
他话落,御林军便发出齐齐发出刀剑出鞘之声,外围弓箭手也蓄势待发。
——“陛下金玉令在此,见令如见圣。”
一道清脆如澈的声音传来。
顾衔章目色微动,不动声色地抬了抬手,御林军回归原位。
安禾跟在宁久微身边,喘着气还未平复。
宁久微胸口起伏着,努力缓下气息。
她手持一枚金玉令牌,那令牌比她的手还要大一些。是陛下亲赐。
见令如见陛下,免罪,免死。当初赐予宁王府的无上殊荣,仅此一枚。
当然,上辈子这枚令牌没能免去陛下非要降给父王的死罪。
在宁久微眼里,这令牌简直什么也不是。
不过也只是在她眼里而已。
“国公爷请起。”
“……谢公主。”
此刻见到令牌的所有人都下跪。只有顾衔章还负手而立,直如青松。
宁久微看着他,“顾大人,本公主以金玉令牌抗旨。在查清事实之前,你无权带走祁二公子。”
被御史台带走,等同于定了死罪。
何况顾衔章,即便没有圣旨,他想做什么也都敢做。
上辈子祁衡也是被御史台带走的,但并不是顾大人。而后来的所有事,便都是首辅大人的手笔了。
内阁亦是明争暗斗之处,祁衡是首辅大人麾下棋,毁他即是伤首辅大人肱骨。不过身为内阁首辅,高大人实在深不可测。
上辈子祁衡那般境地,依旧能被他一手救出去。且说服了陛下,将她这位明宜公主送出去和亲。并拢权专横,连陛下也瞒过。一边构陷王兄,一边要她死在和亲路上。
陛下同意送她去和亲,是假戏假做。首辅大人则是真的要对宁王府斩草除根。
宁久微如今想来仍心底生凉。
祁衡此事不仅是之后他走上更不归之路的原因,也牵扯了许多。大理寺卿陈大人便是在此事中一同被殃及牵连,纯臣因此无端受祸。
这次不能。
好在安禾提醒她,她还有金玉令牌。
在她还小的时候,父王就将这令牌给她了。仿佛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
宁久微挡在祁衡和祁世子之前,顾衔章看了眼她手上的令牌,视线漠然,眼尾勾了抹似是而非的笑意,“你拿金玉令救他?”
他负在身后的手压过一颗颗赤如血色的翡翠珠,“这么珍贵的东西,公主倒是不心疼。”
“窈窈。”
祁衡拉住她的手腕深深看着她,“你疯了。”
这是陛下赐予宁王府独一无二的无上殊荣,亦是锋利无比的荣光。
她拿金玉令抗旨无异于在向陛下昭示宁王府几乎功高盖主的过去。
宁久微自然知道,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了。
反正宁王府总归是要走到对抗陛下的那一步才能重生,再小心翼翼也是一样。
如今王兄回来,她也不怕了。
今日如果不是顾衔章在这里,她也不会用这个。就因为是他,她太了解他了。才不得不用。
“窈窈。”
顾衔章像是第一次听似的念了一遍,“过去忘记问,这是公主的小字?似乎只听肃王殿下这么叫过。”
她眼睫颤了颤。
“原来祁二公子也一直这么叫吗。”
祁衡看向他,“怎么,顾大人不知道?”
“顾大人。”宁久微开口道,“御林军该退了。”
顾衔章目光落在她眉眼上,寸寸如有实质。
半晌,他声音低而温沉,看着她问,“倘若有一日微臣身犯死罪,公主殿下可愿意用金玉令救我?”
宁久微撞上他的目光,心跳的又沉又快。
他没有等她回答。在她回神时,他早已经转身离开,背影清薄嶙峋。
第四十九章
此后, 各地藩王暗有动作。
陛下欲遣巡抚前往东郡助赵王平定异心,宁久微同时向煜王殿下推举大理寺卿陈大人后,煜王御前举荐, 陛下当即便下了旨意。
对南鄯和亲一事,朝堂两派各执一词。但明宜公主终究身为宁王爷之女,又为陛下疼爱,何况已有驸马,和亲无论如何也荒唐不可。
亦无人敢在顾大人眼皮底下提及。
于是不知谁人先道,若非不得已和亲, 并不只有明宜公主不可。
一件只需要一个女人就可以解决的事情, 便无需金戈铁马,这便是所谓的政治手段。
虽说自古以来就有公主和亲, 无甚稀奇, 甚至可以说这是身为一国公主肩负的责任和使命。
可大郢强盛,安禾没想过这事会落到明宜身上,也会落到她头上。
安禾从公主府一路气势汹汹地朝御书房去, 快到时在路上和进宫来的宁久微正好遇上。
安禾:“你怎么来了。”
宁久微:“你也知道了?”
安禾没说话, 闷闷地蹙着眉。
宁久微推推她的肩,“你这样子,是要去找皇伯伯打架?”
“当然不是……”安禾泄气, 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了,“那你进宫来做什么。”
“给皇伯伯请安。”
她哼声, “骗鬼呢。”
静了一瞬, 安禾问, “明宜, 你说公主就必须和亲吗?”
“当然不是。”宁久微毫不犹豫地回答。
安禾烦恼地揉了揉头发,随后暗自下了什么决定似的说, “罢了。总之,如果非要在我们两个之中选一个的话,我——”
她话没说完就被宁久微打断,“你什么?你要牺牲自己,大义凛然吗?想名留青史当英雄不成?”
“我又不是为了你!”安禾侧过身去,“本公主身为正统圣族纳兰最尊贵的公主殿下,这是应该的。你知道陛下第一位公主是何地位吗?懂吗?”
宁久微冷哼,“真厉害啊纳兰安禾,就你了不起?就你是尊贵的公主殿下?事情都还没有到那一步,你在这舍身取义舍己为人给谁看。”
上辈子也是这样。
弄得她还挺感动。
“你——”
安禾正要和她大吵一架,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参见两位公主。”
林霁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你怎么在这里。”安禾没好气地问。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林霁好整以暇地背着手,“安禾公主真是无情,分明南巡期间还与本公子日日黏腻,时时相好。”
“放肆!谁与你日日黏腻!”安禾指着他,“你再乱讲话,本公主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林霁微微蹙眉,配合地应了声,“我好怕啊。”
“你你——”
宁久微乐了声。
安禾瞪她一眼。
她不理她,问林霁,“林将军怎么未曾一起?”
“兄长和肃王殿下在面见陛下,我就是来告诉公主,暂时别去御书房了。这几日陛下日无暇晷,除非召见,否则——”
“本公主就不信父皇不见我。”安禾说着就要继续闯去,林霁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将人带回来。
“冷静一点。”
“怎么冷静!”安禾挥开他,“不是你要被送出去和亲,你自然冷静。”
林霁皱着眉,“我不会让你去和亲的。”
“你算什么,你说不会就不会吗?明宜都有驸马了,南鄯还敢如此狂妄!虽然本公主很讨厌她,可是我也不能让她被送去和亲呀。”
安禾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胡言乱语着越说越难过,“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很有担当的公主,好歹还有两肋插刀挺身而出的勇气,只是可怜本公主连驸马都还没有选过,这破公主当的真是没意思呜呜呜……”
她说着就哭起来。
宁久微拽拽她的袖子,安禾闹脾气似的哭的更伤心。
“那你选一次啊。”林霁帮她擦了擦眼泪,安禾推开他的手,“选什么啊!”
“驸马。”
“这时候哪来的驸马给我选,今年的状元郎我都还没有见到……”
“要什么状元郎,读书人最坏了。”他说。
“你才坏!状元你能考上吗!”
“怎么不能?你想我就能考一个给你。”
“等你考上黄花菜都凉了呜呜呜……”
“那就别要状元了。”
“那要什么!你以为本公主选驸马很随便吗,不要状元哪还有人给我选!”
“怎么没有。”
“哪有!那你说选谁,你说啊!”安禾一边抹着眼泪,被气得哭着跺脚。
“我。”
林霁看着她,声音干净利落。
话落,宁久微都空白了一瞬,一时忘记了其他的事,迟钝地眨了眨眼。
安禾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眼睫和脸上挂着眼泪,眼睛通红,目光怔怔地。
*
回王府的路上,宁久微依然在想宫中的事。
有些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如果是林霁,自是好过状元郎一百倍。他配得上安禾。
她原本还在为安禾这事犯愁,现在看来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也是,因果循环,有因有果。
上辈子没有南巡这一程,这次许多事早就不一样了。
但她和顾衔章却似乎还是一样。
坐在马车里,宁久微不自觉地出神。直到王兄叫她,才抬头反应过来。
“在想什么?”宁尘问。
“没有。”宁久微弯了弯唇,“我在想林霁和安禾。”
“他们。”宁尘抬了抬眉。
宁久微点头,“就是王兄想的那样。”
宁尘想了想道,“林将军的弟弟,倒是配得上。不过这二公子若是要当安禾的驸马,还需要做出改变才行。”
宁久微:“王兄放心,林霁不是没有责任和担当的人。他只是不想做而已,只要他想,就会变得很好。”
宁尘有些奇怪,“我记得你和林家二公子素来不和。”
“那都过去了嘛。”宁久微低头摆弄着腰饰,想起什么,“但是王兄,当年为何一封奏折,论林长青林将军是有罪之臣?”
宁尘默然几许,开口道,“还是那句话,不论是非,与宁王府牵扯越少越好。陛下是陛下,宁王爷是宁王爷。林将军赤血臣子,怎可对父王一片忠臣。于林氏而言,党同反臣之名远远好过为护宁王爷而死之名。”
宁久微垂着眸子,沉默无言。
这些话她明白,只是心中仍感到一片怅然。
宁尘察觉她的情绪,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 “窈窈,王兄既然回来,便不再是顺臣。你什么都不用去想,只需要乖乖地。王兄会保护你。”
“即便是虎符调兵,抗旨不遵。不论是造反大逆还是远诛南鄯,王兄也决不会让你成为和亲的牺牲品。”
宁久微眼眶热热的,靠过去埋首进哥哥怀里。
“可是我不要王兄只周全我。我要王兄和父王永远都要在我身边,不能只留下我。”
“不会。”宁尘搂着她,拍了拍背,“王兄向你保证。”
宁久微靠在王兄怀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感到十分的安心和温暖。
夜很快深去。
漆黑的夜幕星光零散,月色朦胧。
房间里,宁久微开着花窗,抱着酒壶趴在窗台上看着悬挂在枝头,被云层隐隐约约挡住的月亮。
有花香时而随风送进她的呼吸,将她的酒意吹的更散更浓。
她酒量不小,连顾衔章都承认。
宁久微喝的有一半晕晕乎乎,只觉得今夜的月亮格外引人思念。
她站起身独自在窗边站了许久,仰头喝完酒壶里最后一口千日醉。
*
夜晚的街道很安静,马车轱辘的轮声显得愈发清晰。
没多久,马车平稳停下,传来银烛的轻声。
“公主,到了。”
陈最站在另一边掀开车帘,将公主扶下马车。
御史府邸的大门恰好在此时打开。
宁久微抬头就看到顾衔章走出来,停在门口的台阶上。
“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还是这么,冷淡地让人一听就生气。
她走过去,抬头望向他。
“谁允许你站这么高和本公主说话的。”
他闻言,顺着台阶走下去,在平地上面对面站立在她眼前。
不知是不是坐马车的缘故,她觉得比刚才更晕了一点,但是脑袋又很清醒。视线也很清晰。
顾衔章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样子,整个人的轮廓都无比清晰。
他穿着宽松的素纹长袍,袖口和衣摆隐约是君子兰的刺绣纹样。纤尘不染,修长如玉。
“顾大人,见到本公主为何不行礼?”
顾衔章始终顺从,微微弯腰,“参见明宜公主。”
他行完礼直起身子看着她。平静的目光迎上那双有些朦胧的眼睛。
少女一袭乌发无簪无饰,更衬得玉面雪颈。脸颊似染了一层胭脂云霞,白里透红,如花瓣酿造出来一般。
她身上一件十分宽大的刺花缠枝云缎披风将她整个人都安全地包裹住了,不过仍然可以看出里面只穿了一身沐浴后才会换上的衣裙。裙摆下,一双精致绣美的百蝶珍珠云履也没有好好穿,只踩着鞋跟,趿在脚上。
宁久微走近两步,注视他片刻,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本公主有话对你说。”
她拽着他要往府中走,没走两步却差点跌倒在台阶上。
顾衔章伸手及时揽住她,熟悉的暗香混杂着酒香侵入他的气息,他只闻到这个香气就知道她喝了什么。
“公主殿下,你喝醉了。”
“没有。”
宁久微站稳,“本公主清醒的很。”
“喝了多少千日醉?”
“没多少。”她戳着他的胸膛,说话也变得有些慢,“你管我做什么。本公主喝多少也没人能管,你是在干涉本公主吗?”
她半靠在他身上,身子软软地没有支撑力,只要放开她就站不稳。
顾衔章不管她说了什么,拦腰将人抱起。
宁久微只挣扎了一下,就懒得动了。
回到房里,不等他将她放到榻上。她就折腾着要下来了。
安稳落地,宁久微挣脱开他的手,将他推到门上。顾衔章两只手护着扶住她的腰,后背结实地撞在关起的房门上。
宁久微仰头看着他,眼睛涩红,澈明带雾,清晰又朦胧。
“顾衔章。”她的声音很轻,坚定又绝情,“我父王,绝非不仁之人,更不会做负义之事。”
顾衔章抿着唇,目色浓深,烛火暗影。
“所有的事情我都会查的清清楚楚,但是……”
宁久微蹙着眉,脑海中一瞬翻涌过无数景象。她眼中毫无征兆地落下两行泪,声音微不可察地发颤,“顾衔章,本公主不怕你恨,不怕你报复,不怕恩断义绝生生不见。”
“只要你活着。”
第五十章
只要你活着。
她必须这么告诉他。
他太狠心了, 连自己也可以放弃。
上辈子从他们和离,南鄯求亲,到宁王府覆没, 凌王造反……所有的一切接二连三地轰然坍塌,丝毫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
最后顾衔章没能等到确切的真相,她则被他困在至死精心欺瞒的幻想和谎言里。
于顾衔章而言,公主殿下是他最干净的魂魄。他亲眼见过她崩溃破碎的样子,深知恨他会令她痛苦。
因此佞臣祸朝、驸马造反的结局,远好过她清楚地了解他们之间相隔仇恨。
他说他不恨她的父王, 不恨皇室, 更不恨她,只有最后一句是真的。
宁王府走向覆没非他亲手造就, 但所有人与事就像一盘棋, 都在他棋局之中罢了。
宁久微也忽然明白他为何不与人对弈。
棋局见心,棋风再内敛伪装,也无法全然虚与。
纵然顾衔章与她对弈时四平八稳, 她依然能察觉他布局之下汹涌克制的狠厉。他喜欢厮杀, 暗算,绝路。
顾衔章心有魔障。
一个自幼亲眼见证家族被屠满门的人,能有多少七情六欲。他的血都是冷的, 眼无生死。对自己的性命更毫无珍视。
与他风华之姿截然不同,他的心早就被仇恨与毁灭吞噬, 阴暗无光。
而当唯一的那抹光亮也无法紧握守护, 他便会坦然无畏地解脱回阴暗。仇恨是有结局的, 当了结一切, 复仇的尽头即是灭亡。
顾秋词正是因为太过清楚这一点,自始至终都不愿意顾衔章走这条路。
可到头来他们之间也只剩诀别。
家族覆没时弟弟还很小, 顾秋词永远记得她是见证曾经那双原本明亮又干净的眼睛变得无波无澜,宛如死水。
顾衔章越长大后性情就变得越冷,他执意要走仕途,姐姐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
后来他踩着别人的骨血一步步走到那个位置,变得越来越陌生,顾秋词便彻底死心了。
她甚至用断绝关系来威胁过他,可他从不为所动。
顾衔章始终将长姐好好地保护在金陵,他知道姐姐恨他。
很久之前,顾秋词认识一个人,是当时金陵节度使身边的一个侍卫。
后来元青杀了他。
那是顾衔章仕途的第一步台阶。
顾秋词质问他时,他依旧无比冷漠。他说虚伪的节度使该死,侍卫也不干净,手上不知沾过多少无辜人的血。
姐姐打了他一巴掌。
顾秋词难过更多是因为他变的太陌生。她不想让弟弟变成那样的人。
不择手段,手段阴诡。
就像当初屠杀顾氏满门的佞臣。
后来顾衔章入京 他知道姐姐不会愿意跟他走。于是将她安顿,限制她的自由。
的确与囚禁无异,可他要保护她。哪怕长姐一直恨他。
而上京城,繁华无尽,在顾衔章眼里也皆是灰白黯然。
于他而言,这世间只有一道身影有着最明媚的颜色。
宁久微并不知,其实顾衔章第一次见她,是在他十九岁状元及第进宫觐见陛下之时。
四月初九,那日正逢明宜公主生辰。
他面圣不在太和殿,而在御花园。
彼时正见五花八门的民间杂耍在表演,那是陛下特意请进宫给明宜公主看的。
高处的亭子里,陛下和皇后娘娘闲坐饮茶,安禾公主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欣赏表演。
但周遭的一切顾衔章都并不在意。
从第一眼开始,他的目光便准确无误地凝望到了那抹身影。
绯色桃夭襦裙华丽娇媚,洒金裙摆粼光浅浅。十六岁的少女懒懒地倚靠在软椅中,眼睫轻轻颤动地覆下,撑着额头昏昏欲睡。
随着她慢慢悠悠晃动的双脚,遍布金丝刺绣的裙摆随之摇摆。
那天的明宜公主始终没有醒过来见到他。
她只在四月最温煦的春风里,就那么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与春意一起。
后来顾衔章算计再多,唯独没有算到她会抢驸马。他亦无法言说那样的心境。
直到她将他拦在御道上,看着他说——“你就是顾衔章?”
那一刻他想,人是甘愿堕落的。
他一个奸佞之臣,却在祸乱朝堂的道路上,一次次手下留情。
他怎会不愿为她低头?他极尽爱与恨,也想要留在她身边。生生世世,他都甘愿对她俯首称臣。
*
次日,晨曦。
宁久微独自从顾衔章房间里醒来,没有再找他,乘马车回了宁王府。
昨晚喝了酒,去找他虽然非她本意,但并不后悔。
千日醉是烈酒,宁久微回到王府仍觉得有些头疼,于是喝了银烛煮的醒酒汤后又躺下睡了一会儿。
再醒来便好了许多。
她没有睡很久,醒后时辰也未至晌午。
宁久微起来倒了杯水,喝完坐在榻上揉着脑袋。
“醒了?”
她抬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早就来了,你一直睡觉,害我等了许久。”
安禾走进来,在对面坐下。
“你这是喝了多少,还难受吗?”
“好多了。”
安禾叹气,“知道你酒量好,也不至于喝这么多。”
宁久微轻笑,“你关心我啊?”
“乱讲什么。”安禾即刻反驳,“谁要关心你。”
拌嘴期间,银烛端来养胃的山药小米粥。热乎乎的甜香气驱散了许多浊意,宁久微一边喝着,听安禾说话。
“你昨晚……去找顾衔章了?”
“嗯。”
她平静地应声。
“景州那边有消息了吗?”安禾问。
“暂时还没有。”
“真的还能找到当年那位参政大人吗?毕竟一朝旧臣子……”
“能。”宁久微说,“能找到的。”
安禾静了静,“明宜。”
“安禾,我没有偏执。你相信我吗,真的能找到。”
她语气如旧,眼神清净,看起来没有任何情绪不好的地方。
但是安禾知道她就是不好。
“我相信你,明宜。可我怕的是你深陷囹圄。倘若查清一切,你可以放下吗。如果——”
“我不知道。”
宁久微低着头,眼睫深深覆下,遮住了眸子, “就是因为我不知道……”
安禾安静地看着她。
她的声音轻轻传过来,又柔又无情。
“这世上能放下的事很多,唯两件不可以。一是国仇,一是家恨。”
“不管顾上卿是不是反臣,不管父王是否有苦衷。只要真的是父王……我与顾衔章此生都恩断义绝。”
“他亦是。”
*
宁久微本以为她还有时间。
但变故发生仍在一刻。
因皇叔,肃王殿下,林叶两氏将门,还有顾大人各方之力,南鄯求亲被陛下彻底作废。但随之而来的是西域边境渐有动作,各地藩王之间隐藏忧患。
陛下在朝上咳血倒下的消息从宫中传来时,宁久微比任何人都意外。
上辈子皇伯伯便是如此倒下的,可那时皇伯伯倒在她和亲后。这一次节点却早已经过去。
她每次进宫请安,都会向皇后娘娘提及注意陛下身体,也时常提醒皇伯伯自己,甚至还有太医院。
虽知皇伯伯的身体是内里大耗,非朝夕可调养,可宁久微仍然想延长他的生命。
哪怕他心狠时如何也不肯放过宁王府。
但面对陛下,她终究恨也恨不彻底。因为这个狠绝无情到连亲弟弟也可以下杀意的帝王,真的给了她所有的仁爱和慈悲。
上辈子首辅大人设计在和亲路上对她也斩尽杀绝,陛下病榻之上最后一道圣旨是军破南鄯,后倾尽御林军,将明宜公主周全地带回宫。
他分明心狠到不顾她长跪求情的悲恸,也无法放弃对宁王府的杀意。
最后念着的却也是她。
宁久微不知道应该怎么恨他。
承明殿烧着龙涎炉香,绵延不绝。
安禾在外殿陪伴皇后娘娘,宁久微听从圣旨进内殿见陛下。
皇叔和顾衔章也在。
多荒谬,原来这时候陛下最信任的竟然还是顾大人。
顺帝半倚在床榻上,手上抚着一枚玉扳指。他看起来并无虚弱苍老之态,宽松的龙袍寝衣一丝不苟,帝王之气丝毫不减。
若非看着那双愈发艰深风霜的眉目和已苍的双鬓,怎能想到这便是命数将尽的陛下。
“皇伯伯。”
宁久微跪下认真行礼,“明宜给皇伯伯请安。”
“快起来。”
顺帝微微倾身朝她伸手,“今天这么懂规矩,真让人不习惯。朕还是喜欢你不守规矩。”
宁久微扶住陛下的手,顺势坐到床畔。
“怎么了,看起来不高兴。谁惹你生气了?还是又和安禾吵架了?”
“皇伯伯,你好好喝药了吗。”
“喝了。朕听你的话,太医院送来的药都喝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结局,宁久微眼睛控制不住地一阵阵泛酸。
“明宜……”顺帝想说些什么,开口时却没忍住一阵咳嗽。
宁久微连忙伸手帮忙抚顺,“皇伯伯。”
她一着急,蓦地掉下两滴眼泪。
“没事,朕没事。”顺帝平复之后,抬手抹去她的眼泪,沉浊的语气温和柔软。
“明宜,不用怕。皇伯伯不会让你被送去南鄯。”
顺帝握着她的手腕,将玉扳指放进她手里。
“即便朕不在,也不会。朕不在了还有你皇叔会保护你,知道吗。”
宁弃垂着眼帘,眉低而沉。
皇后娘娘没有说错,陛下仅有的仁爱,大抵是都给明宜公主了。连亲生儿女也不及。
宁久微攥紧手中的玉扳指,眼前的场景恍惚与上辈子的某些时刻重叠。
她忍不住泪水,眼前模糊不清,仿佛终于被许许多多的情绪压倒。
“皇伯伯,你不要说这种话。你好好的,好好喝药调养,身体就会好……”
明知说的都是没用的话,可她还是只会这么说。
陛下亦知是没用的话,却也仍万般受用。
“身体好了就还可以给安禾选驸马,给她指婚,看她成婚……”
“好。”陛下嗓音缓缓,顺着说,“皇伯伯会听明宜的话,好好喝药养身体。”
顾衔章站立一侧,目深晦暗。
仅仅是陛下都会让她如此难过吗。
多动人,对她,连陛下都会有偏爱的仁慈。
而他所恨之人,都是她断不绝的所爱。
宁久微枕在陛下手臂上,就这么待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总之离宫时日暮已西沉。
走下月台汉白玉阶,宁久微失神之间趔趄一步,她及时扶住石栏,同时手臂也被牢牢扶住。
她抬头看向他。
顾衔章没松手,也没有别的动作。他们就这样站在原地。
宁久微收回视线,从他手中抽离。
她继续往前,从未觉得御道原来有这么漫长。一眼望不到。
“顾大人。”
宁久微走出几步,停下时衣袂随来的风轻轻扬起。她回眸,在顾衔章眼里,这一刻宛如梦境。
“记住本公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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