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车窗升起来, 顶灯是偏橘的白色,并不明亮,落下来的时候十分朦胧。

    郁皊有些茫然。

    他这几天情绪不太好, 自然也没心情收拾自己。柔顺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 脸盘显得更小。

    郁皊偏过头,漆黑的眼睛里映着微弱的光,看上去有些懵懂。

    司总在说什么?

    他抿着唇, 有点难以置信。

    八年前他们就见过?

    郁皊不由自主地陷入回想。

    郁茉是个喜欢旅游的人,刚结婚的时候经常和宣闻天一起度蜜月, 有了他之后就不怎么去了, 怕保姆带不好孩子。

    等郁皊长大一点, 郁茉也会带着他去, 不过距离都不远。

    唯一一次出国旅游, 是郁茉和她的表妹一起去。因为舍不得郁皊, 就把他也带了过去。

    郁皊那个时候十岁。

    他们去的是欧洲的一个小国,不知名, 但风景很好。

    当时郁茉带着郁皊住在乡下小庄园。

    郁茉好不容易和表妹出去玩, 就有些放松,看小孩子睡着了就把他留在房间里, 自己和人出去买伴手礼。

    庄园里有负责接洽的管家, 房间里也有电话, 郁茉也没打算出去太长时间。

    本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十岁的郁皊胆子还比较小,又被养得很黏人。做了噩梦, 一觉醒来发现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一下子就吓哭了。

    他人小, 交代不清事情,用房间里的电话打不通, 穿着拖鞋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旅客很多,管家竟然没能注意到有个小孩子跑了出去,还跑到了街上。

    才十岁的郁皊长得不高,因为脸嫩,比同龄孩子小很多。出现在异国街道上,不一会就有人围上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郁茉带他去的是小国家,语言很晦涩,郁皊当然听不懂周围人在关切什么,反而因为这么多人凑过来更害怕了。

    他只想找妈妈。

    黑发黑眼的小孩在陌生的街道上跌跌撞撞,也不知道自己跑到哪里去了,举目都是金发碧眼,面容深邃的陌生人。

    郁皊都要被吓死了,眼泪都不敢掉。

    好不容易碰到个在街角坐着的黑头发的年轻人,他想也不想就扑了过去。

    “妈妈……”才十岁的小孩下意识呢喃,声音很嫩。

    被陌生小孩突然抱住的人回头。

    是个年轻男人,或者说少年,黑发绿眼,面容是很深邃的英俊,坐下的时候身形也很高大。

    陌生人的眉头微微拧起来——

    他不认识这个要哭不哭的奶团子。

    如果是八年后的郁皊,大概能认出来这个在街角长椅上一个人坐着的年轻男人是司总。

    是十八岁的司行昭。

    这时候司行昭的样貌和八年后没什么区别,顶多是眉眼里少了几分冷意,有点青涩,却依旧不近人情。

    他一个人坐着,手上拎着个牛角包的纸袋子。

    十八岁的司行昭没动,疑惑地看了看扒拉自己的漂亮小孩。

    “你……”他下意识用了中文,觉得这小孩应该能听懂。

    可惜这时候的郁皊才十岁,胆子很小,又有些敏感,看见自己抱错了人,本来就发酸的眼眶更红了。

    他一下子就哭了。

    郁皊憋了好久,又冷又怕,眼泪断线珠子一样地往下掉。

    他眼睛很大,黑白分明,哭的时候也不闹,就是一个劲掉眼泪,委屈极了。

    司行昭一下子就僵住。

    不认识的漂亮小孩哭得整个人都在抖,眼泪吧嗒吧嗒往他身上砸。

    “我要找妈妈……”绵软的小手抓着陌生人的风衣下摆,花瓣似的嘴巴紧紧抿嘴:“妈妈……”

    司行昭:……

    “我不是你妈妈。”他没从记忆里找出这个漂亮小孩,司行昭拧着眉,很礼貌地和小孩交流:“我也不认识你妈妈。”

    但他不知道小孩哭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抓着他的小孩哭得更大声:“妈妈……”

    眼泪越掉越多,司行昭的眉头也快打结了。

    怎么小的孩子,怎么有这么多眼泪,水做的吗?

    郁皊的哭声很快吸引来了周围的路人,司行昭的余光还瞥见了带着执法袖章的警察。

    司行昭:……

    他是来找在度假的母亲的,还不是很想被当地警察留下来谈话。

    下午天阴,风也有些冷,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只穿着拖鞋,手冰冰凉凉的。

    眼眶含着泪珠的小孩扭扭捏捏的。

    司行昭脱下自己的风衣给这小孩裹上。

    他身量很高,偏偏这小孩太小,不管怎么穿都容易在地上拖一截。

    被风衣裹住,不那么冷的小男孩抿唇看他,眼睛又大又圆。

    司行昭这才发现这小孩长得是真漂亮。

    黑发黑眼,皮肤很白,唇瓣又红,五官长得很精致,娃娃一样。

    就是太爱哭了,鼻尖也红红的。

    司行昭认命,把还在掉眼泪的漂亮小孩抱起来,拿自己的风衣把他完全裹住。

    小孩乖乖地趴在他肩上,重量对他来说几近于无。

    似乎是不冷了,小孩终于不哭了,只是一抽一抽的。

    司行昭松了口气。

    他理了一下被扒拉乱的衣领,放下冷掉的牛角包。

    “你妈妈叫什么,来旅游的吗?”司行昭问小孩:“你有没有她的电话?”

    趴在他肩膀上的小孩大眼睛眨了眨。

    “妈妈叫郁茉……和小姨一起来旅游……”好在这小孩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郁茉。

    司行昭颔首,还是不认识。

    但小孩看着他的眼神太柔软,好像很信赖他似的。

    “我知道了,”司行昭顿了顿:“你们住在哪,电话有吗?”

    肩上的小孩还是磕磕巴巴。

    “妈妈出去了……”郁皊数着手指头:“她说要出去玩,可是到现在都没回来。”

    明显是中国面孔的小孩出现在异国街道上,还在哭着找妈妈。

    司行昭心里瞬间划过很多不好的情况。

    但他不可能在小孩面前说出来,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帮你找。”

    司行昭打了个电话,请对面帮忙。

    “嗯……”

    听到陌生人要帮自己找妈妈的小孩有点不好意思。

    郁皊的眼泪止住,不那么害怕了,想起来妈妈教过自己的礼貌。

    如果有人帮了他,一定要说谢谢。

    “谢谢哥哥……”

    郁皊在抱着自己的陌生人身上扭了扭,软软的脸颊贴在司行昭肩膀上。

    头一回近距离接触小孩这种柔软生物的司行昭更僵了。

    他性格很独,长相又有些凶,亲戚的小孩当然不敢凑到他面前,怀里这个刚见面就拿他的衣服当眼泪帕子使的小孩是特例。

    风衣下摆的布料已经被哭潮了。

    要是放在平时,司行昭肯定要立刻换掉衣服,然后去洗澡。

    但现在他身上还挂了个软绵绵的小孩。

    这个小孩还是一言不合就掉眼泪的那种。

    活了十八年,司行昭第一次感觉到无奈这种情绪。

    小孩身上很软,像猫,还会眨眼睛看他。

    他总不能把这个眼泪汪汪的小孩子留在原地。

    “我给人打过电话了,”司行昭不知道是对肩膀上的小孩说话,还是在对自己说:“我在这里等你妈妈过来,可以吗?”

    郁皊懵懵懂懂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哥哥。

    “你不要哭,我给你东西吃。”司行昭三令五申,拎起手里那个牛角包袋子,一摸是凉的又放下。

    怀里的小孩却不安分地拧起来。

    司行昭感觉自己简直像抱了条黏黏糊糊的小鱼。

    “妈妈说不可以吃陌生人给的东西……”郁茉的嘱咐出现在郁皊脑海里,他小小声地拒绝了陌生哥哥的好意。

    郁皊咬了咬水润的嘴巴。

    司行昭:……

    他差点把牛角包扔了。

    这小孩。

    这么警惕,怎么还扒拉住陌生人不放?

    司行昭感觉自己要被小孩的古怪逻辑气笑了,然后又听见小孩趴在自己肩上,小声说:“哥哥我饿了……”

    被称为“哥哥”的司行昭沉着脸看这个古怪小孩。

    郁皊往风衣里缩了缩,隔着衣服还踩了踩陌生哥哥的腿。

    他的确有点饿。

    在冷风里跑了这么久,郁皊早就没什么力气,想吃点东西。

    妈妈的嘱咐让他知道不可以随随便便吃陌生人的东西。

    可是面前这个陌生哥哥在帮他找妈妈。

    哥哥是个好人。

    郁皊模模糊糊地得出这个结论,觉得那张冷漠英俊的脸都亲切几分。

    “哥哥……”

    “你想吃什么?”有些不爽的司行昭忍下古怪,问这个光会撒娇的小孩:“嗯?”

    郁皊顿了半天,才指了指街道对面的面包店。

    司行昭站起来:“行。”

    也就这个小孩只想吃面包,要是别的东西,自己绝对不会惯着他的。

    不会惯着小孩的司行昭抱着人走进面包店。

    “吃什么?”司行昭指了指柜台里造型各异的面包和蛋糕。

    郁皊咬了咬嘴巴。

    他们的打扮着实古怪,眉眼里有点凶的年轻男人抱着个胡乱裹着风衣的漂亮小孩,明明很关心,却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这个。”

    十岁的郁皊被面包山的花纹吸引,抓了抓陌生哥哥的袖子。

    司行昭付了钱,带着小孩在店里坐下。

    他坐在外面是想透气,但这小孩的脸已经被吹红了,还是得呆在屋子里。

    司行昭想把这小孩放下。

    但在给他裹衣服的时候,司行昭没考虑到这是个有手有脚的小孩,都没把人家的脚露出来。

    真麻烦。

    司行昭拧了拧眉头,依旧把小孩抱在怀里。

    郁皊咬着面包一角。

    面包切成片,有点硬,咬起来费劲。

    看着小孩和面包作斗争的司行昭表情更古怪。

    小孩子也太麻烦了。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

    “电话,”司行昭收到消息,拿给啃面包的小孩看:“是你妈妈的吗?”

    对方发来的是郁茉在旅游之后办的短期号码。

    郁皊茫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没等司行昭拧眉,怀里的小孩又抽噎起来。

    司行昭的表情很精彩。

    不就是不记得号码吗,为什么还要哭?

    真的不会脱水吗?

    司行昭叹了口气,在眼泪汪汪的小孩面前晃了晃。

    “别哭,不记得也没事。”

    他硬生生的安慰并没有让小孩子止住眼泪,反而越哭越大声。

    司行昭:……

    这下当地警察真的要来找他了。

    “那就记这个号码,”司行昭撕了张便签,问店员要了纸,随手在纸上写下一串号码:“再走丢了就打这个,不要再在街上哭了。”

    他把便签递给眼泪汪汪的小孩子。

    郁皊手上抓了张便签,鼻子一抽一抽。

    “真的吗?”他疑惑地看着一脸认真的陌生哥哥。

    “不骗你。”

    司行昭难得有耐心:“只要打,我肯定会接。”

    郁皊不哭了。

    他乖乖把便签收起来,揣在怀里,犹犹豫豫的:“那你不要骗我呀。”

    “真的。”

    车里,司行昭认真地注视郁皊,从湿润的眼睛到苍白的脸颊,还有倔强地抿起来的唇瓣。

    “我留的是我的号码,”他语调不变:“一直没改,等毕业回国才换下来。”

    郁皊睫毛颤了颤。

    但是那个号码一直没能被接通。

    司行昭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写下自己的号码。

    可能是一时起意,想叫这个眼泪汪汪的漂亮小孩不要再哭了,省得引来警察,给他带来麻烦。

    也可能是还不清楚这小孩为什么会一个人出现在异国他乡,想给对方留一个求助的号码。

    但不管怎样,司行昭都给那个小孩留了号码。

    八年前的司行昭不后悔,因为得到了承诺小孩的确不哭了。

    八年后的司行昭也不可能改变。

    他向来是个执着的人。

    这么长的时间,足以让健忘的小孩忘记很多事,还是一段算不上美好的记忆。

    足以让那个软绵绵的小孩抽条长大,轮廓纤细又动人,一切象征着美好的词汇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也让人念念不忘。

    隔着漫长又短暂的时光,司行昭问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问题。

    “为什么不打电话?”郁皊听见司总沉稳的声线,感受到对方执着的眼神:“是把我忘了吗?”

    坐在他身边的男人并没有动作,只是很认真、很专注地看着他。

    在等一个结果。

    郁皊却不自觉退了退,后背贴到车门才顿住。

    他本来就很茫然,现在更是不知所措,眼睛瞪得很圆,像受惊的猫。

    司行昭还在看他。

    “我不知道……”

    郁皊摇头,却下意识望向追问自己的男人,眼神里有点乞求的意思。

    司行昭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不错,好像不管是什么棘手的问题到了对方的手上都很简单,都能处理好。

    郁皊也不知不觉交付出了很多信任。

    可在这个印象不错的男人追问他,甚至没有用多苛责的语气时,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慌乱得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没事。”

    司行昭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不记得也没关系。”

    颇为大度的态度让郁皊又低下头。

    他努力回忆着,竟然真的想起了那个曾经安慰过自己的陌生哥哥的脸。

    那个模糊可靠的影子和面前坐着的英俊男人逐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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