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计划
天地间是淅淅沥沥的雨幕, 面前相貌宛如谪仙的青年却罕见地露了几分憨气,一脸急切,向她承诺似的, 连道几声“我愿意”。
元妤仪心中的郁结一扫而空,强忍着没笑出来,往后退了一步,“那你还在外面冻着?”
其实她心里清楚, 谢洵不像表面上那样斯文,之前自己以为他病体孱弱只怕也是误会, 他若是想进门, 她拦不住他。
可是谢洵没有,他始终尊重她, 眼见她生气了, 宁愿在外面冻着一遍遍解释, 也不愿无视她的情绪越雷池一步。
元妤仪微微挑眉, 不禁感叹自己的眼光确实不错,谢衡璋除了偶尔犯的哑巴病之外, 确实是个完美的夫君。
而谢洵听完她的话, 眼里同样流露出一丝笑意, 跟面前的少女进屋后, 忽而想起一件事。
他从衣襟里拿出一支银簪, 递到元妤仪面前,“我把这个修好了。”
原本破碎的银簪被人重新修好,只是因这支簪子的材质本就不尽人意, 是以就算修好也难免留了两道细微的裂痕。
衬着明亮的烛光, 那些破损处也没有逃过谢洵的眼睛,他指尖僵硬, 又低声道:“我忘了,你不喜欢丑陋之物。”
青年唇畔的清浅笑意变得无奈。
孰料两指间拿着的海棠银簪忽然被少女取走,黛眉扬起,完美地掩饰住眼中闪过的诧异,元妤仪道:“谢衡璋,人若总是反悔,是要吃亏的。”
和离如此,现在修好的银簪也是如此。
谢洵到底有多不自信她的爱啊。
“物有残缺,何尝不是另一种美?”元妤仪摩挲着手中的发簪,眼睫微垂,遮住眸中的深意。
谢洵错愕,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喜欢。”
元妤仪:“所以往后不要总是你以为如何了,你若都不问我,焉知我不会喜欢呢?”
青年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意味深长,若有所思。
良久,他才道:“日后我会多问多听。”
不会再罔顾她的想法擅作主张了。
山中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不过片刻,雨势已缓缓停止,只余呼啸的夜风。
谢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轻声道:“事不宜迟,我得走了。”
他的掌心还勒着那根渗血的布条。
可是既然有了证据,谢洵又何必再回京呢?江相揭露他身世时,直接把证据交给刑部和大理寺不就可以了吗?
元妤仪眉间掠过一丝疑惑,忽然想起他只是跟自己解释了前因,却还没来得及说起对付江相的计划,便下意识开口道:“为什么?”
谢洵走过去,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瓮中捉鳖,将计就计,我们总不能白被人算计。”
和离,刺杀,还有拖了二十余年的灭门惨案,也是时候跟幕后之人讨一讨公道了。
他的嗓音温和,带着微热的呼吸洒在耳边,元妤仪神情一顿,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讨论正事,定了定烦乱的心绪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吗?”
青年矜贵的瑞凤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鬓发,抛却从前刻意隐瞒的疏离,温声道:“殿下聪慧,臣求之不得。”
元妤仪被他夸得面色一赧,轻嗯一声,不自觉踮脚凑近,大有仔细听听的架势。
谢洵俯身低头,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少女闻言一怔,眼底是不加掩饰的疑惑,“这样做行得通吗?”
青年点头,“对付这样狡猾狠辣的人,必须打他七寸,逼其亮出所有底牌,届时将桩桩件件的罪行尽数坦白,才能防止百年后有人为他鸣不平。”
元妤仪的眼眸又变得清明,仔细思忖完他的计划,其实相当缜密,只要没有变故,就算是三朝老臣也会一击毙命。
她正要点头说好,右脸颊却落了一张极其柔软而冰凉的唇,谢洵克制着久别重逢的分寸,只落下清浅的吻,又抱了她一下,便转身后退。
“走了。”眉眼微弯,他噙着淡淡的笑。
元妤仪脸上却浮现一丝担忧,黛眉微蹙,依依不舍地环住青年的劲腰,又摸到他依旧贴身戴着的香囊,心中荡起圈圈涟漪。
少女柔软白皙的脸颊凑近,衔住眼前人略显苍白的薄唇,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去吻他。
她的吻技同样青涩稚嫩,却包裹着那一份独特的情意。
嗅到鼻端的女子幽香和淡淡的发香,感知着唇齿间肆意冲撞的滑腻柔软,谢洵神情略怔,扣着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个吻。
年轻的郎君原本睁着眼看她眼睫微颤,可当二人真的沉浸在这个绵长细密,几乎将人溺毙其中的吻时,谢洵亦阖上眼眸。
若是元妤仪及时睁眼,必然能看见他那瑞凤眼中波涛汹涌的情潮,眼尾泪痣昳丽万分,似乎下一秒就要垂泪,宛如夜半时分被妩媚妖精吸取精元的过路书生。
不知过了多久,谢洵才主动抽身,及时扶住身子虚软、气喘吁吁的少女。
她眼尾泛着一圈绯色,唇瓣微肿,清澈的眼里蒙上一层迷迷糊糊的朦胧水雾。
谢洵虽竭力保持冷静,从灭顶的情.欲中抽身,却也好不到哪去,眼中神色晦暗不明,望着少女的眼神仿佛下一秒便要将人吞吃入腹,还湿着的身子亦被勾出一股热火。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正要开口时却被眼前别有风姿的少女截住话头。
“你要好好的,绝对不能出事。”
天底下可以用“绝对”二字形容的事情少之又少,完美的计划便更少了,就连谢洵也清清楚楚,他可以算计人心、运筹帷幄,可人心本身就是一种变数。
明明心里知道不该应下来,可望着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眸,他却怎么也无法摇头否认,末了只沉声道:“此事一了我便娶你,重新上婚契。”
他的话音一顿,轻声道:“只是陆家门庭冷落,外祖攒下的家业声望均在二十年前便付之东流,公主低嫁,是委屈了你。”
元妤仪并不在意。
今非昔比,又经历了这些事,她想的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条安全的退路,一个温和包容的郎君,而非金银权势。
何况她的身份摆在这儿,随着少帝在朝中的权势越稳,她便愈尊贵,无论嫁给谁都是下嫁。
但她没把这些说出来,看着眼前沉湎于自卑情绪中的谢洵,少女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说:“以前的事情恍若风中云烟,无迹可寻,也无需计较;可是你既然要娶我,本公主也是有要求的。”
元妤仪生得明艳俏丽,眉眼熠熠生辉,此时更是显露出一股别样的豁达和娇蛮。
“其一,我要十里红妆,风光出嫁;其二,我要你亲自给我准备三件新婚礼,须都得我喜欢,缺一不可;其三,我要你骑马游街,在全京城百姓的见证下来迎亲。”
娶亲规模不能比她前一次成婚低调;
三件新婚礼物听着不多,可要每一件都合她的心意,考验的就是二人对彼此的了解和默契,稍有不慎便会功亏一篑;
大晟没有接亲的规矩,哪怕女方的身份再尊贵,可也没有让男方接亲的道理,至多等在府门口,已经算是相当和谐的场面。
可谢洵却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里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浓烈情意,“好。”
元妤仪也因他这般迅速的回答有些怔愣,反而有些不可思议,眨了眨眼郑重反问,“你不再仔细考虑考虑吗?”
毕竟她所罗列的这三个条件并不轻松,而且他当真骑马游街迎亲,也将承受两个压力:再和离时上京百姓的谩骂,以及“夫纲不振”的流言。
谢洵摇头:“不必。”
三个条件而已,公主甚至都没要他的命,她对自己已经很包容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良久,元妤仪才点了点头,唇畔噙着一抹轻松的笑,送他离开时那根银簪已经重新簪入云鬓。
她忍不住开口强调,眼里是浓烈的不舍和担忧,“这是你亲口向我承诺的,谢衡璋,你得时时记在心里,不能出半点意外。”
谢洵:“好。”
外面风雨已停,只剩深蓝天幕中一轮皎月高悬,几粒星子仿佛被洗过,格外璀璨分明。
元妤仪跟他走到廊下,又道:“我等你回来娶我,你若食言,我……”
是啊,谢洵若食言,她该如何?
少女未说完的话卡在喉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句无情无义、与君相决绝的话。
谢洵察觉到她掩饰不住的担忧和焦灼,温声安慰她,“你放心,我绝不食言,也会好好活着,回来见你。”
他站在庭院中,身形颀长笔直,月光倾洒,院中水洼反射出道道晶莹剔透的光芒,给青年笼上一层温和朦胧的光晕。
元妤仪眉间忽然舒展,朝他摆了摆手,“好,我等着你。”
她亲眼看着青年挺拔的身影离去,再未转身,也未回头。
……
翌日早朝,江相弹劾前驸马、现礼部侍郎谢洵乃罪臣陆氏遗孤,参其三桩罪名。
其一:陆家无视先帝处罚圣旨,暗度陈仓保全次女,此乃藐视天威;
其二:谢洵掩盖真实身份与公主成亲,并倚仗驸马身份入仕,利用公主无知过错,此乃居心叵测,祸乱朝政;
其三:兖州天灾,谢洵未请示朝廷和景和帝的意见,事情还未敲定之时便私自处死节度使,此乃谋杀朝廷命官。
与此同时,谢家宣宁侯,谢洵的生父也站出来递了一份奏章,参其次子谢洵在府中不孝生父,不敬主母,不尊嫡兄,弹劾其违反伦常,并当众将其在谢氏族谱中除名,宣布与其断绝关系。
桩桩件件的罪名压在谢洵身上,朝中官员无不震惊,景和帝同样震怒,当众将这个与自己曾有连襟之谊的前姐夫打入天牢候审。
第72章 诏狱
七月方至, 上京城里便泛起暑气。
丞相府中却是翠竹流水交相辉映,正厅内早放上了避暑的冰块,升起白色的寒气, 豪奢之风丝毫不逊于皇宫。
江相一脸闲适,正在用白帕擦拭手里泛着淡淡光芒的玉如意,看上去心情颇好。
忽然外面走进一个身着深棕阔袖直裰的中年男人,神情凝重地关上门, 拱手禀告消息。
“相爷,人都没回来。”
江相擦玉的指尖一顿, 精明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意, 沉声反问,“一个活口都没有?”
幕僚沉重地点头。
江相的行为也是一时兴起, 昨日差小厮去打探谢洵的口风之后, 他根本抑制不住内心要报仇的憎恨, 后又听盯着公主行踪的探子回报靖阳公主因和离一事郁郁不平, 上山礼佛。
这样的机会简直难得。
他们夫妻二人若还是以前那样亲密无间,恍若一面根本撬不开的石壁, 江相也难寻机会下手;
但偏偏上天助他, 天降急雨, 谢洵一心求死, 万念俱灰;靖阳公主偏又恨他入骨, 孤身上山。
所以江丞相不敢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暗中动手,当机立断派去十五个在私宅豢养的死士, 兵分两路, 一面拦截从必经之路经过的人,一面入寺刺杀。
可他没想到, 本应顺利施展的计划却在今日出了纰漏,江相似在喃喃自语,“怎么可能,难道消息有误?”
听到主位男人的话,幕僚接话道:“相爷,属下觉得此事之所以失手,其一,恐怕靖阳公主带去承恩寺的人不止八个;其二,死士动手可能惊动了寺中的僧人。”
他还剩半句话没说。
靖阳公主不好对付,其实他们没得手也是很正常的事,但这种明显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被幕僚咽进了肚子里。
他觑着江相的神情,不见发怒前的征兆才缓缓放下心,又劝慰道:“这事本就未曾详细计划过,相爷也不必为此伤神,好歹最狡猾的那位已经在天牢里待着了,不是吗?”
片刻后,江丞相才满面笑容地打量着已经擦干净的玉如意,轻咳两声,“算了,派去的那群贱奴本就是将死之人,死了也好,免得开口说话误了大事。”
冰冷狠戾的眼底闪过一丝精芒,在将玉如意放回匣子之前,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反问道:“谢洵入狱候审的消息,靖阳公主知道了吗?”
幕僚默契地勾起冷笑,“相爷放心,属下亲自吩咐的这事,如今全上京城都知晓前驸马沦为阶下囚了。”
“公主那边可有什么反应?”江相反问。
幕僚:“似乎真是冷了心,跟谢侍郎断了情意,自回府以来,这些日子连门都没出过。”
“好,好!”江丞相连道两句好,兴致勃勃地扣上匣子上的铜锁。
不动情好啊,谢洵这回必死无疑。
这位堪称新帝左膀右臂的年轻侍郎被处死,那朝中十年内不会再有人敢与他作对,若有违者,便会是与谢洵、与陆家无异的下场。
皇权什么的江相没兴趣,也不想做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那样的话百年之后可落不得好名声;
可人一旦沾染过泼天的富贵与权势,便很难干干净净地逃离这个漩涡,朝堂内外江家独大,跻身世家门阀,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
江相站在冰盆前,任由那寒气缓缓吞没自己身上的燥意,忽而侧首吩咐。
“再给御史台和陛下递两道折子,就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侍郎犯下的罪若再不处理,恐引百姓不满、人心浮动。”
景和帝私心里想拖延此事偏袒这柄好用的刀,他可不想留谢洵的命,此人多智近妖,短短一年已成他的心腹大患,留着必然是个祸害。
幕僚应是,转身离去时又被身后的江丞相唤住,对方眼里闪过一丝不屑的算计,“备车,晚些时候本相要亲自去天牢探望这位小谢侍郎。”
……
酉时,夕阳映照着天边的火烧云,霞光灿烂,瑰丽至极。
江相持玉牌来到大理寺监牢,穿过阴暗潮湿的甬道,对四周蔓延的审讯痛吼声充耳不闻,径直来到最后一间牢房。
年久失修的墙壁上还带着上一位犯人干涸的血迹,草席还算干净,只是时不时爬过几只老鼠,吱吱呀呀地响。
许是考虑到被关押在这里的罪犯特殊,牢房里额外放了一张方桌,两把圈椅。
青年坐在圈椅上,背对着来人,专注地凝望着天窗里瞥见的一角夕阳,听到身后狱卒开锁恭维的声音,也没有回头。
反倒是江相屏退狱卒,打量着四周勉强可以入眼的环境,似笑非笑地开口。
“谢贤侄如今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好歹你也曾是公主的入幕之宾,这群狱卒怎能这般狗眼看人低!”
他的语调愤慨,仿佛真的与身边这青年感同身受,盯着青年身上沾着血痕的囚服。
谢洵起身转了转椅子又重新坐下,神情冷淡,意味深长地看了义愤填膺的江相一眼。
“将死之人,又何必挑剔这些身外之物。”
他的眸光沉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自顾自倒了两杯桌上的茶水,推到面前,“茶叶粗粝,丞相莫嫌。”
江丞相见他身处牢狱却还神情寡淡,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自信忽然被削减,他有些拿不准谢洵的心思,跟他斗法也相当耗费精力。
接过裂口的茶碗,看着碗里略显混浊的茶水,江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放在面前没有喝,只是抿了抿干涩的唇。
“谢贤侄也是聪明人,本相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的眼里闪烁着洋洋自得的神情。
“本相已经先后给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都传了话,不管这人从前是何等身份,入了诏狱那就是囚犯,理当一视同仁,就算陛下想徇私保你,拖了这些日子,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他的左臂搭在方桌边,神情悠然自信,等待谢洵露出意外求饶或者惊惶懦弱的表情。
可是都没有,在江相眼里已经与死人无异的谢洵除了因受刑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并无半分不妥之处,甚至从容地轻啜一口茶水。
似乎是江丞相视线里的审视太过明显,他才恍然回神,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淡声道:“那就多谢丞相了。”
多谢?谢他什么?
诏狱牢房本就阴冷,江丞相被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激得打了个寒颤,不禁轻嗤道:“谢贤侄当真胸怀宽广,本相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感激杀自己的凶手。”
谢洵掀起眼皮,露出点慵懒的冷意,哪怕身上穿的是破旧空荡的囚服,也掩不住矜贵的气度。
“求之不得。”
江丞相冷笑两声,低声威胁,“年轻人恃才傲物是好事,可惜自不量力。”
他似乎想到一人,又意味深长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总结道:“这般狂妄倒跟你那舅舅如出一辙,可惜就算是上京麒麟子又如何,最后还不是照样被烧成一堆焦炭。”
谢洵搭在茶杯上的指尖毫无波澜,垂在腿上的左掌却不动声色地紧攥成拳,泛起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他唇角噙一抹玩味的笑,眼睫低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论自负,满上京城谁又比得过大人您呢?丞相,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江丞相站起身,溢出两声嘲讽的低笑,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临死前大放厥词,找人垫背。
“无知小儿安敢放肆?本相这条老命就算折,也折不到谢贤侄这个将死之人手中。”
说罢他没再理谢洵,迈步朝外走去。
江相走得快,也就没看见青年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且更加冰冷,抬眼看他的目光宛如打量一具死.尸,毫无波澜。
这边刚出门,那边便撞上了人。
江丞相一脸不悦地走出诏狱,却在不远处看见同样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的年轻男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他眯着眼睛看清来人的样貌,心中陡然一惊,警铃大作,立即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
“祁将军?”
祁庭朝他略扬了扬下巴,便算见礼,行为举止甚至有些不把面前的丞相当回事。
江丞相看着高大俊朗,带着一股凛然之气的男子要从自己身边走过时,忙唤住他道:“祁将军可是奉旨来诏狱提人吗?”
他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诘问,想到眼前人和自己素来不和,也是个难缠的主,不敢有丝毫放松。
祁庭停下脚步,干脆转过身来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江相来此作何,祁某就作何。”
江丞相心里闪过不妙的念头,思绪千回百转,脊背上甚至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与祁庭虽不和,但论起交集也不多,他应当不会发现他这些年的筹谋和在这桩事上动的手脚,可紧张的心情无论如何也甩不掉。
祁庭似乎察觉到他防备的神情变化,睨了他一眼,冷声不屑道:“你报杀子之仇,我报夺妻之恨,又有何不可?”
原是为此,江丞相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眼前这位祁世子和靖阳公主的竹马情谊,心里的防备和怀疑卸下大半。
是了,这位祁世子素来护着靖阳公主,如今心爱的女子先是提前和谢洵成亲,不到一载又被他弃若敝屣地和离,心里不知道有多恨。
“既如此,本相便先走了。”江丞相不疑有他,主动离开,心里却是看热闹的侥幸。
上马车后他鬼使神差地掀帘瞥了一眼,祁庭正在递出入诏狱的玉牌,只是江相的目光落在了他身边的侍从身上,皱了皱眉。
这安国公府的侍从未免也太瘦弱了些,丝毫没有上阵打仗的杀伐之气。
然而不等他细看,两人已经由狱卒引着,消失在诏狱门口。
江相收回目光,到底是心中的侥幸压过了那丝微不足道的疑惑,他悠悠然道:“回府。”
管祁庭如何,总归谢洵不会有好日子过。
……
诏狱里依旧是那样惨烈的景象,越往深处走血腥味越重,阴暗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刑法用具,亦有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囚犯,趴在发霉的草褥子上□□。
元妤仪跟在祁庭身后,忍着作呕的冲动。
这是她第一次进诏狱,直面这样鲜血淋漓的场景,还是有些不习惯。
祁庭照顾着她的心情,牵住她的衣袖,带她迅速穿过血腥味浓郁的甬道,在尽头的牢房停住,松开她的衣角。
在牢房内,青年站在窗下。
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白色囚服上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背上的布料烂了一块,露出削瘦的肩胛骨。
“开门。”祁庭吩咐狱卒。
钥匙钻进锁孔,“咔擦”一声,木门被缓缓推开,祁庭挥了挥手,示意狱卒退下。
谢洵听到来人的声音,却没有着急转身,只是望着天窗外渐渐昏沉的夜幕,淡声道:“是有哪里出纰漏了么?”
祁庭道:“是,有一人心急如焚,托我帮忙入诏狱,须得见你一面。”
话音甫落,他对身边的少女点了点头,随后转身离去。
谢洵闻声回头,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始终低着头的“侍从”,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怔松。
“殿下。”
是陈述,语调笃定,没有半分疑问。
元妤仪脸上易过容,浓眉低沉,脸色是不健康的黄,鼻子上抹了层灰,就连唇角也点上一颗痣,与她本来的面貌相隔千里。
可谢洵还是一眼认出来,这是殿下,是他日思夜想的妧妧。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同你说过在家里好好待着吗?诏狱寒气重,对身子不好……”
没等他说完,少女已经严严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却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干涸的伤痕,听到有力的心跳声才觉得安心。
元妤仪在他怀里摇摇头,带着谢洵无法抗拒的执拗,“你不在,那不算家。”
第73章 人证
听完元妤仪的话, 仿佛无形中有股暖流淌到了心底,将他心中坚硬的冰湖寸寸敲碎。
明明周围还是这样阴暗潮湿、不堪入目的恶劣环境,可谢洵却觉得无比满足, 他伸手想要推开少女的肩膀,眼底带着心疼和无奈。
“快松开吧,我太脏了。”
他身上这身囚服自从入狱就一直穿着,哪怕他的身份再尊贵, 可进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诏狱,也只能是勉强保住一层皮。
元妤仪闻言后退半步, 凝望着他身上每一处伤, 她看得清楚,后背上撕裂的是鞭伤, 前胸有两块烙铁印下的伤痕, 血迹斑斑。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想要伸手去抚摸谢洵的伤口, 又打着颤顿在半空,抬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他。
“他们太过分了!”
连皇帝都没发话严刑逼供, 诏狱里的狱卒一个个都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谢洵却牵着她的手落在伤口上, 略显苍白的唇角微微翘起, 温声道:“看着瘆人, 其实不疼。”
接触到元妤仪明显质疑的眼神, 他又认真解释道:“这伤是我跟郑侍郎提前说好的,他们手里有分寸,不会真在这种事上故意折磨我。”
谢洵现在是罪犯, 是已经与公主和离, 且被逐出家门的阶下囚,又犯下诸多为世人不容的罪行, 若是在诏狱还能毫发无伤,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些。
看到他安慰性的眼神,又听到主审官员是刑部侍郎郑峧,也是兖州赈灾随行官员之一,元妤仪的怒意这才稍稍平息。
少女抬眸,虽然被刻意涂了黑眼圈,可是清澈明亮的眼睛却始终闪着熟悉的光芒,“不能再添新伤了。”
谢洵:“好。”
似乎觉得他答应得太快,生怕他反悔忘记,元妤仪又郑重地提醒一遍。
“在我来接你之前,不能再往身上添伤口了,一道也不行。”
谢洵忍笑,抚了抚她的头发,“好。”
元妤仪几乎沉溺在这样温柔的世界里,可他身上的伤痕又无一不在刺痛她的眼,她扯了扯青年破旧卷边的衣袖,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你之前让我们安排的都齐了,一切都在照计划实行,只待江相催审此案,自有人呈上实证。”
谢洵轻嗯一声,然而少女的眉尖却没有丝毫舒展,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
谢洵神情凝重,他很了解元妤仪,包括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譬如她现在这样便是不安。
“怎么了?”
感觉到青年宽大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每一寸手指,元妤仪才轻声道:“谢衡璋,你……”
剩下的话她用了极大的勇气说出口,“你没有事情再瞒着我了吧?你不会再骗我的,对不对?”
他们的计划已经开始实行,作为处于计划漩涡中心的谢洵,也会没事的,是吗?
少女的眸子强忍着泪光,带着等他答复的迫切,坚定而固执。
良久,谢洵点了点头,“绝不食言。”
他会努力活着,哪怕倾尽所有,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会再让她失望苦等。
伴随着他的承诺落下的是元妤仪滚落的泪珠,触到青年炽热的目光,她慌忙垂下头,想要掩盖此时的狼狈。
然而谢洵伸出空闲干净的右手,干燥的指腹在她眼角下轻轻拂过,带着牢房里让人无法忽视的寒气,可刮过她的泪时却泛起细微的战栗。
他似是心疼似是无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样爱哭鼻子。”
元妤仪将头歪到一边不看他,瓮声道:“都是你招的,是你的错。”
谢洵失笑,温声道:“是我的错,我认就是,还请公主莫要再哭了,不然眼睛又该肿了。”
他不知还要在诏狱待几天,未来发生的事虽都在预料之中,可终究担心会有变数,他若出不去,她的眼肿了又该交给谁来照顾呢?
但不管是大病小病,还是谁来侍候病中的公主,谢洵都不放心,也放不下。
倒不是所谓的占有欲作祟,只是单纯的想守在她身边,亲眼看着她嬉笑嗔怒才满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见到谢洵在诏狱里还勉强算安全的现状,元妤仪宛如在火上炙烤的心也平静下来。
祁庭适时走过来,对自愿承担牢狱之灾的青年一拱手,“故人将至,你多保重。”
他口中的故人是谁,谢洵心知肚明,神色如常地还礼,嗓音清冷。
“还有一事,江相手下豢养了一批死士,倘若我没猜错,应当是太昌年间被暗度陈仓的穷凶极恶之徒,还请祁将军多留心。”
祁庭颔首。
他本就是中军将,归属京畿武官,手下又有神武营,此事由他来调查最合适不过。
该交代的事和话都说完后,祁庭转眸看向依依不舍的少女,轻声道:“阿妤,该走了。”
诏狱人多眼杂,逗留时间长了难免落把柄。
元妤仪也知道轻重缓急,狠心避开谢洵的目光,缄口不言,跟在祁庭身后离开,低头的模样与方才的沉默小厮无甚不同。
谢洵亲眼看着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消失在诏狱尽头,仿佛心底的生机也随着她一并消失。
他抬眼透过四四方方的狭小天窗望着外面的天色,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沉浓郁的蓝,甚至连星星都看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一轮弯月才映在瓷碗的茶水中,谢洵看向那轮朦胧的水中月,神情平静。
弯月皎洁,万里无云。
未来几日都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站在一片狼藉中的青年长身玉立,纵使身上带着几道斑驳的血痕,也宛如天上神君,怀珠韫玉。
他不信神佛,却在此刻心生动摇,悄悄阖上眼眸,祈愿自己能活着出去。
倘若不行便退一步,愿她平安。
……
回到国公府后,两人刚下马,便有侍从上前道:“世子,有客来访。”
祁庭望了元妤仪一眼,没忽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
这些日子她被暗线盯得紧,未曾出府,所知有限,今日才乔装打扮登门请求去诏狱,谢洵没来得及告诉她那件事倒也是情理之中。
他道:“走吧阿妤,去看看。”
元妤仪鬼使神差地想到祁庭在诏狱中告诉谢洵的那句话,“有客将至”,两个客应当是同一个人,只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来者是谁。
穿过游廊影壁,看到正厅里两个熟悉的人影,元妤仪心中的疑惑反而更浓烈。
她主动上前唤道:“严先生?吴贡生?”
来访之人怎么会是这二位?
兴许是风尘仆仆、千里赴京,严先生狰狞的脸上显出遮不住的疲惫,一个多月未见,他倒比上次更加清减。
一旁的吴佑承站在老师身边,闻声一怔,后知后觉地朝她见礼,“公主万安。”
祁庭率先开口道:“二位请坐。”
他能看出来面前这位苍老的长者腿脚有伤,不宜久站,又从谢洵那里知晓了眼前长者的真实身份,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听闻殿下想要惩治江丞相,严某愿助您一臂之力。”老者的神情沉静,仿佛只是说起一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元妤仪眉尖微皱,想起严先生之前说起过的灭门之案,也有了头绪,但是现在她并未考虑翻陆家冤案的同时,再解决其他陈年旧案。
其一不一定有证据;
其二是陆家的事情已经让她焦头烂额,如今箭在弦上,若再揽下严家的案子,恐怕顾此失彼。
但是看到对面长者温和的目光,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元妤仪思忖片刻,斟酌答道:“若先生手中有江相陷害严家的实证,本宫可以一并呈给陛下。”
孰料她话音刚落,严先生却含笑摇了摇头。
祁庭见状,主动凑到少女身边开口解释,“阿妤,他是陆老祭酒的长子,陆伯伯。”
元妤仪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不可置信地望向对面的长者,然而严先生亦点了点头,承认了方才祁三的话。
“罪臣本名陆训言。”
那些曾经觉得古怪的细微之处仿佛都在此刻得到了印证,所有细节串联在一起,终于连成一串。
譬如一向清冷淡漠的谢洵为何会对一个毁容跛脚的长者尊重有加,甚至有几分额外的关心;又譬如他为何会对江相有那样不共戴天的恨意。
上京人氏,官宦之家,满门抄斩……
这桩桩件件对应的不正是当年的陆氏么。
元妤仪原本惊愕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她先入为主,以为先生的“严”就是本姓,却忘了逃亡之人隐姓埋名才是最正常的事。
既然是陆家,那他不就是谢洵还活在世上的舅父吗,也是陆家贪墨案中的唯一活口。
“陆伯伯是来做人证的么?”少女的声音轻缓,眼中带着询问。
严先生点了点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嘶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说罢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削瘦少年,眼底流露一丝歉疚和怜惜,“褀为也是。”
一个为父申冤,一个为满门上下讨公道,他们在梦中都始终逃离不了那种灭顶的痛苦,唯有手刃宿敌,方能平息。
元妤仪能理解他们的心情,这些天她焦灼不安的心也在此刻得到了片刻怔松。
人证物证俱全,桩桩罪行揭露,江相难逃一死,他们的计划越周密,谢洵生还的可能便越大。
“殿下,怎么不见衡璋?”
谢洵给他的信中只提及已掌握当年冤案的物证,要在近日对付江丞相,并未提及其他。
看到长者关切期待的眼神,元妤仪卡在喉咙里的话艰难地说出,“他被打入诏狱候审了。”
祁庭冷声补充道:“不仅如此,他下狱之前还与公主和离,被陛下削去官职,现在只是一介白衣。”
严先生的目光愈发不解,下意识道:“他心悦殿下良久,怎么会突然和离呢?”
提及此事,祁庭总忍不住心中对谢洵的不满,沉声冷嘲,“是真心,都跑到牢狱里去了,怎么不是真心呢?”
说罢他还若有所思地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
谢洵待她那样绝情,她倒好,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似的,还让他帮忙入狱探望。
元妤仪却完全没将他话里的嘲讽放在心上,反而埋怨地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嫌弃他乱说话,转而看向严先生,一脸认真。
“陆伯伯你别担心,我与谢衡璋和离一事另有隐情,并非夫妻反目,他入狱也是为了引江相入局,降低他的戒心。”
“隐情?能有什么隐情。”祁庭先一步开口,眼底闪过一丝对少女的心疼。
元妤仪见严先生以同样关心的目光看过来,只好解释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为我求清名。”
听完前因后果,严先生这才勾了勾干裂的唇角,欣慰道:“还算这孩子有心……”
他最怕自己那个外甥又因为不屑于开口,和那样的冷硬脾气,和公主闹出什么不愉快。
祁庭闻言,脸上掠过一抹愕然,看着少女言笑晏晏的模样,气闷胸赌,干脆借调查丞相府死士一事离开。
出府后,青年翻身上马,不知为何心绪复杂。
高兴的是谢洵对阿妤是真心的,并非他想象中的负心汉;可不悦的是他连自己的命都舍得算计,要让阿妤一辈子都记得他,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只会灌迷魂汤。”
祁庭气恼地总结,纵马出府。
第74章 定局
三日后, 小暑。
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①
早朝的气氛分外凝重,巍峨肃重的章和殿中一时无人敢言, 只有身着暗紫色官袍的江丞相手持笏板,立在大殿中央。
“陛下,君主仁慈是好事,然而若这仁慈被有心之人利用, 恐怕会变成亡国之兆啊!”
江相神情痛惜,几乎字字泣血, 低垂的精明眼眸却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笏板。
景和帝剑眉微皱, 冷声斥道:“江大人这是何意?暗讽朕是亡国之君吗?!”
江丞相的眼眸藏在笏板之后,并无动作, 反倒是平日里跟随他的同党, 刘宜等人闻言跪倒, 齐声道:“丞相为大晟鞠躬尽瘁, 还请陛下三思!”
满朝文武拜倒一片,皆是催促皇帝尽早处理罪臣谢洵一事, 仿佛早就商量好的一般。
卫老尚书立在官员们的最前方, 见状只觉喉头哽了一口血, 指着跪下的人冷嘲, “你们这是逼宫!逼宫!!”
江丞相侧身睇了他一眼, 脸上的不屑一闪而过,沉声道“怎么,卫尚书当年掺和进此事不够, 现在还要再为罪臣说话吗?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你还要包庇不成?”
话音甫落,他又看向卫老尚书身后不远处的郑峤郑侍郎, 神情郑重,“何况,刑部也收到证据了不是吗?我大晟一向依法处事,陛下!”
江相直勾勾地盯着坐在龙椅上的少年,步步紧逼道:“难道您要为了一个本应处死的罪臣遗孤,将先帝和两位太傅的教诲抛之脑后么?”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少年紧皱的剑眉,仿佛极为煎熬,却看不见少年垂在黄袍上放松的手,以及深邃眼底模糊的淡然。
良久,景和帝才纠结道:“可是谢侍郎也曾于本朝有诸多功劳,何况他是在宣宁侯府长大的……”
他在间接传达谢洵身份的矛盾和与皇族之间的亲密。
江相忍住心中的轻嗤,毕恭毕敬,伪作惋惜道:“功是功,罪是罪,就算是开国功臣,也不能掩盖他犯下的过错,理应处刑。”
端坐高台的少年闻言,眼底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笑意,右手有规律地轻敲着自己的膝盖,须臾之间又换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良久,他才下定主意,摆手道:“丞相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那朕只好遵从法理民心。”
卫老尚书一脸悲切,唤了句:“陛下……”
还没等他说完求情的话,几乎是在同一瞬间,章和殿外响起内侍高亢的通传声,“启奏陛下,靖阳公主求见!”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满朝文武神情莫测。
景和帝唇角微勾,“宣。”
随着他的声音一齐进殿的是窈窕纤细的少女,赤红宫装,额间贴着一粒花钿,云鬓凤钗。
元妤仪上次来这里还是和江相辩论去兖州,彼时也没有这么多朝臣,今日人倒是来得全。
她神情平静淡然,让在场的官员们默契地想起三年前宫变后的早朝,所有人都下意识垂首,避开少女直白的视线。
“殿下,这是朝臣议政之地,您莫不是来错地方了吧?”江丞相的大女婿刘宜夹枪带棒地讽刺。
元妤仪扫了他一眼,反问道:“天下子民皆为陛下的臣子,本宫并不例外,而且刘大人焉知本宫不是来议政的呢?”
她看刘宜的眼神无波无澜。
刘宜却被她盯得脊背发麻,很明显是联想到公主曾派人掌掴自己三十巴掌,此时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相看不透面前少女的目的,心里同样没底,正要定谢洵的罪,她却偏偏赶来“议政。”然而她若不是为了谢洵的事,那又是为了何事来此呢?
“刘宜本意绝非针对公主,您勿要与他计较,公主来此,定有重要的事。”
说罢他鹰隼般的眼又斜睨了身后的刘宜一眼,示意他别再说话。
元妤仪轻嗯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打圆场的江相一眼,又向前走两步,朝龙椅上的少年道。
“陛下,靖阳来此,是要状告一人。”
“告他纵容手下欺男霸女、横行乡野;告他陷害忠良,酿成冤案;告他行刺皇族,豢养死囚瞒天过海;还要告他隐瞒矿产不报,谋取私利。”
少女的音调镇定,字句清晰,传到大殿上每一个人的耳中,满殿哗然。
江相已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若说前两桩罪行他还可以不认,这后两件豢养死囚和隐瞒私矿,可就是冲着他来的了。
他握着笏板的手不断捏紧,额角也开始往外渗汗,直勾勾地盯着少女的背影。
龙椅上传来少年震惊的询问,“何人胆敢犯下此等滔天大罪?!不将我大晟百条律法放在眼里了么!”
元妤仪垂眸,神情为难,“此人在朝中富有盛名,靖阳也不敢贸然状告。”
那边景和帝已经拂袖站起身,高声道:“皇姐你只管说,丞相方才已经说过了,就算是开国功臣,也应当一视同仁,不可徇私!”
少年的视线掠过大殿中的文武百官,脸上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势。
稍顷,元妤仪神情凝重,沉声道:“此人正是丞相。”
偌大的章和殿陷入一阵极其诡异的寂静中,大多数官员都被这消息惊得没反应过来。
刘宜往前迈了一步,气恨地说:“陛下,丞相可是三朝老臣,国之栋梁,怎会做这种事!公主此言恐怕是血口喷人!”
话音一顿,他又恍然大悟地开口,“今日是谢侍郎上刑场的日子,难道公主是胡诌罪状,好给自己的前驸马拖延时间吗?!”
元妤仪斜睨了歇斯底里的刘宜一眼,心里轻嗤,只怕这人还不知道自己崇敬追随的岳丈是个无耻小人。
察觉到除了江相一党敌意的视线外,还有卫老尚书等人担忧的目光,元妤仪收回思绪,淡淡道:“人证物证俱全,就在殿外候着。”
景和帝勉力维持着面上的质疑,对身边的内侍祥禄冷声道:“都宣上来。”
进殿的前两人是一个毁容的跛脚,和一个削瘦的少年;后两人则是两个身着囚服,额角带着烙印,显然被用过刑的男人。
前者路过江相时,避他如腌臜之物;
而后者看见江丞相怨毒的视线,浑身抖了抖,这种细微的反应也没有逃过其余官员的眼睛。
“罪臣陆训言率先朝状元孔祁之子吴佑承,叩见陛下。”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人跪地行礼。
祥禄立即接过他们手上的卷宗,呈给景和帝。
而听完方才那两人介绍自己的身份后,江丞相的脸已如死灰一般,毫无生机。
其余官员则是窃窃私语。
“陆家的?怎么还活着……”
“这真是麒麟子吗,我记得麒麟子可是上京第一流的人物啊,怎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还有那位孔状元,他不是孑然一身,妻子也与他和离了吗,怎么如今还有个孩子?”
卫老尚书彻底怔在原地,望着那两人的身影出神,无他,陆训言的身影与他记忆中的人相差实在太多。
“孩子,你真是……”
他不敢再问,亦不敢相认。
严先生缓慢而艰难地侧了侧身,今日上朝,他不能拄拐,只能借身旁吴佑承的力挪动。
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格外嘶哑尖利,他掀起眼帘,只道:“卫伯伯。”
时隔二十载再见面,他似乎比眼前的长辈更苍老,处处都露着濒死之态。
此时高台上的少年也看完卷宗,神情极度不悦,将手中卷宗狠狠掷向身形僵硬的江丞相。
“好啊好啊!好一个三朝老臣!好一个帝师!好一个丞相大人啊!”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在场官员下意识跪倒,却不敢劝皇帝息怒。
“郑侍郎,岑少卿何在?!”景和帝喊的是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他是真动了怒。
跪倒的人群中立即站起两道身影。
“看看卷宗,现在立即给朕答复,我们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丞相大人该当何罪!”
他催得急,两人也不敢含糊,当即一人看了一本,又对上眼神点了点头。
郑侍郎:“纵容属下为祸乡野,警诫杖十;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杖百。”
岑少卿的声音紧跟其后,半分眼神都没有施舍给江相,平静道:“豢养天牢死囚作死士,借此刺杀皇族,判绞杀;隐瞒矿产不报,借此盈利,判枭首之刑。”
“若数罪并罚,可于午门枭首示众。”
江相闻言已经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凉,却还不肯服输,终于肯屈膝跪下,“陛下!臣是先帝留给您的老师,您不能对臣这般无情啊!”
真是好蛮横的言论,方才说处罚谢洵时,连连襟之谊在他眼中也可有可无,现在帝师的身份反成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
元妤仪颇为嫌恶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一道圣旨,呈给景和帝。
明黄色绸布上写着几行字,甚至还盖好了玉玺红章,龙飞凤舞的行书功底深厚。
可这不是当初他给皇姐的新婚贺礼吗?一道无字圣旨。
元澄看完愣了愣,狐疑地看向少女,却被她眼中的镇静安抚,转头对还在攀扯旧情的江相冷声说:“倘若你的所作所为,先帝心中也清楚呢?”
少年生了双凌厉的凤目,随着年纪渐长,那双眼也褪去以往的天真,多了几分晦暗肃然。
“丞相觉得先帝会放任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做帝师么?而且‘功是功,罪是罪’这话不是大人自己说的么。”
江相听完只觉得整具身子凉了一半,目光落在景和帝手里的圣旨上,只余死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丞相身为百官之首,本应表率群臣,以身作则,垂范后世,孰料其陷害先祭酒陆氏满门忠良,又以寻矿一事要挟。朕深恶其罪,当严惩不贷,虽德高年劭,亦不可免,特着令罢职去爵,贬为白身,依律法处置。”
这是“先帝”的遗诏。
听着熟悉的遣词,看到那如出一辙的墨迹,江丞相何其党羽彻底心如死灰,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上面的墨迹其实并不像二十年前留下来的。
待内侍念完,景和帝才看着台下的男人道:“事已至此,铁证如山,丞相可还有要说的?”
江丞相怔愣良久,忽而疯疯癫癫地笑起来,目光阴狠,宛如阴沟里盘在角落的毒蛇。
“本相历经三朝变迁,四十载风雨岿然不动啊!在场这群庸才谁能比得过我?!”
他忽然指着卫老尚书,轻喝道:“你和陆家那老头子师承崔家大儒,自幼衣食无忧,像塔尖里的贵公子,哪里懂什么人间疾苦?!”
“还有你!麒麟子哈哈哈哈,什么麒麟子?跛脚的天才么,当年那场大火怎么没烧死你,你有才又怎样,不照样成了今天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朝陆训言的方向淬了一口。
“水至清则无鱼,只有我!只有我在位,才能保大晟无恙!只有我,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的好官!”
看到以往高高在上的江丞相转眼间变成这个疯癫样子,其余的官员皆是神色各异。
元妤仪眯着眼看他,眉梢微挑,带着浓烈的厌弃,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借口。
“你的自尊,你的抱负便是建立在万千百姓的痛苦之上吗?”
江丞相一愣,怨毒地盯着她。
“兖州旱灾千里无禾,百姓啃树皮,甚至易子而食的时候你在哪?十万通辽军与北疆蛮子殊死搏斗,保家卫国时,你又在哪?”
元妤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底毫无波动的怜悯和惋惜,只剩厌恶与嘲讽。
“为官者,若身居高位却不能葆有初心,与人面禽兽又有何异?不过是万里河山的蠹虫而已。”
她平生最恨这些道貌岸然之人。
江相被她斥责得面如金纸,毫无血色,嘴唇剧烈抖动,忽然高声冷笑。
“你以为你又有多高尚?!调查我不过是为了给你那前夫沉冤昭雪,留他一命吧,和离了还为他奔走,真是贱呐!我告诉你,白日做梦!”
元妤仪面色陡然一惊,竭力保持冷静,不让自己在文武百官面前失态,走到已经被两个侍卫挟持住的江丞相面前。
“他是无辜的!你把他怎么了?!”
江丞相眼眶暗红,眸光狠戾,扫了一圈四周,顶着嘶哑的嗓子开口。
“我早已在诏狱里安插人手,就算今日皇帝不行刑,也有人动手,谢洵这条贱命,一定要给我陪葬!!”
元妤仪揪着他的衣襟,已经遏制不住内心的恼怒,狠狠掴了他一巴掌,骂道:“无耻之徒!”
说罢身形带风,迅速离开了章和殿。
—
诏狱。
谢洵没等来赦免的圣旨,先等到的是几个狱卒装扮的刺客。
他身上的短匕在入狱前已经被扣下,只能摔茶碗用碎瓷片防身。
因关押谢洵的囚牢在最里层,囚犯们对这种私斗见怪不怪,里面的打斗声也没有传到外面。
一时不防,谢洵小臂又被划了一刀,汩汩的血液滴在旧草席上。
以一敌多,他获胜的概率其实不大。
但谢洵虽狼狈,却并未有丝毫退缩,反而劈手夺下面前刺客的刀,将他踢到木栏上,几乎杀红了眼。
他许下诺言,要活着出去,便绝不会骗她。
不知过了多久,诏狱甬道的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盔甲和军靴碰撞的声音。
还活着的两个刺客明显慌了神,正要逃离时却被身后的青年从指尖掷出两块碎瓷片,宛如两块破布倒地。
谢洵擦了把脸上沾染的血,缓缓走出早被破开、摇摇欲坠的牢门。
他刚走两步,又顿在原地。
而向他走来的少女脚步也明显一怔,幽幽的烛火照着元妤仪焦灼的脸颊,清澈眼底所有的不安情绪尽数显露。
一如她当初擎着凤凰花枝见到他的那一刻。
担忧、惊喜与释然交杂。
元妤仪向他走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提着裙摆小跑到他面前,扑进他怀里。
像一只归林的羁鸟。
她的嗓音哑得不像话,“幸好你没事。”
他还活着,这太好了。
谢洵回抱住少女纤细的腰身,微红的眼眶泛起温和的春潮,“我说过,永远不会再骗你。”
他几次许诺,又几次食言;
但往后的一辈子,无论是万古银河还是黄泉彼岸,他都应该陪着她,再不舍得让她伤心难过。
元妤仪贴近那具温热的身躯,附耳轻声道:“谢衡璋,你喜不喜欢我?”
她听到青年的呼吸紊乱须臾,又夹着一声轻笑回答,“我爱你。”
上苍知道,他有多爱她。
下一刻,元妤仪彻底安心后,反而从他怀里抽身,神情专注地望着他,语调里带着两分死里逃生的娇蛮。
“第一次说喜欢我,是在青州小镇里的客栈;第二次说喜欢我,是在阴森冰冷的诏狱;谢衡璋,这样不愉快的环境,我兴许明日便忘了。”
谢洵微怔,旋即失笑,清冷的瑞凤眼底恍若蕴着细碎的星屑,语调认真。
“妧妧,十里红妆、三件贺礼,游街迎亲,我都记在心里,那些从前亏欠你的,我都会补回来,请你再等等我。”
元妤仪精致的唇角微微翘起,眉眼微扬,虽走在前面,却还是下意识勾住他破旧的囚服衣袖。
“那你可别让我等太久啊。”
谢洵温情脉脉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褪去一身杀伐冷漠,仿佛一个已经破成一堆碎片,却又被重新熔铸成形的玉瓷瓶。
因元妤仪的存在,那些痛苦不再恐怖;谢洵不再厌恶不确定的明日,反而因她而心生期待,贪恋时光,不愿离去。
原来这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爱。
第75章 银链
◎“殿下好没良心。”◎
距江相处斩已经过了半个月, 景和帝借陆家冤案震慑官场,又以雷霆之势收回兖州矿产,充盈国库, 一时间朝堂内外无不尊崇新帝。
更有许多官员推举无罪释放的谢洵担任新宰辅, 却被后者婉拒。
“臣无心于高官厚禄,亦不愿贪求名利权势,倘若陛下愿予以嘉奖,臣确实有一心愿。”
景和帝道:“爱卿可直言。”
身着一袭绛紫官袍、腰系白玉带的青年立在大殿中, 忽而掀袍跪下, 笏板抵住额头,声音清冷。
“靖阳公主赈旱灾、救百姓、杀贪官,以身入局揭露罪臣阴谋,稳定朝局, 此乃不世出的大功,微臣以为公主才更值得嘉奖。”
在场的官员均面面相觑,看着这位前不久才又升一级的小谢尚书。
虽说他们也听到了二人兴许旧情复燃的风声, 可当朝为妻子求恩典, 委实太少见了些。
世上绝大多数的男子求的都是出人头地、平步青云, 可是小谢尚书非但不求,还千方百计地为自己本就尊贵的心上人搭天梯。
怪,太怪了。
他自己对高官厚禄无欲无求,却一心想要让公主更尊贵, 真正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上位的景和帝却朗声笑道:“哦?可朕的皇姐本就是众星捧月、身份尊贵,如何才能再嘉奖?”
官员们疑惑的目光又从谢尚书转到皇帝身上,默契地在心中感叹, 一个敢提, 一个敢问, 倒也难怪他们是千古难见的君臣。
谢洵:“可封长公主。”
简单一句话却让在场所有人的面色一怔,却又鬼使神差地觉得合理。
靖阳公主的功劳是真的,篡位野心是假的,就算平常打了胜仗的武官回京也是加官进爵,晋封长公主似乎也是应当的。
景和帝思忖片刻,沉吟道:“靖阳公主乃朕一母同胞的皇姐,又曾多次救朕、救大晟国祚,于情于理,理应嘉奖。”
他抬手唤来一旁的内侍祥禄,起身郑重道:“传朕旨意,册封靖阳公主为长公主,享万户食邑。”
谢洵率先道:“陛下英明。”
其余官员见状也跟在他身后,齐声重复。
……
傍晚时,册封的圣旨已经送到了公主府。
来宣旨的依旧是在章和殿侍候的宋内监,念完后把圣旨双手递给面前的少女,含笑道:“殿下这回终于是因祸得福,苦尽甘来了。”
元妤仪脸上还有残余的意外,“宋伯,朝局初定,许多事还未曾处理,陛下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拟旨册封?”
宋内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眼角却笑出两道真心实意的褶子,“这是谢尚书为您求的。”
他嘴里的谢尚书自然是谢洵,婉拒了自己升官进爵的恩典,反而请求皇帝册封靖阳公主。
元妤仪眼睛微微瞪圆,显然有些错愕。
宋内监想到自己曾经劝她防备谢驸马的话,又亲眼见到那位谢家公子对公主的心意,也觉得面皮有些发热,叹了一口气。
“现在想想,老奴真是没脸……当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幸好谢尚书未曾记恨,不然老奴真是酿成大错……”
元妤仪回神,原本簇着的眉梢舒展,嗓音温和,“这怎么能怪您呢,相反,我们还要谢谢宋伯呢,正是您当时提醒的话,才让我摒弃偏见,一点点看清谢衡璋的心意。”
才让那段泡沫般的喜欢落到了实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宋内监望着少女神情轻松的模样,抹了一把眼眶里的泪,又关切地问道:“老奴听说,谢尚书已经来找殿下认过错了,或可再续前缘?”
知道他说的是和离一事,元妤仪点头,眼底闪过一丝赧然。
宋内监是个在深宫里看惯世事的老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寒暄两句便忍不住回宫将这消息告知陛下,匆匆离去。
元妤仪目送老者离去,回到屋里重新铺开那卷明黄色绸布,上面的墨迹已干,却让她觉得有些许灼热,从眼睛烫到了心底。
她在及笄那年未曾得到的荣誉于三年后重获,她从前以为这长公主的名号对自己来说无甚紧要,可真正拿到这张圣旨的时候才明白终归不同。
无关名利权势,只是清白和认可。
前朝公主中与元妤仪身份类似的,甚至有些还不如她这个中宫嫡出的公主,都在因缘际遇下获封长公主,类比亲王。
可她却始终不被认可,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心的少女在及笄年丧父,扶持幼弟登基时却被天下人攻讦揣摩,铺天盖地的尽是对她的质疑。
但现在,迟来的清名终于回归。
元妤仪被人从泥潭里牵出来,重新变成苍穹中一轮明月,这看起来或许只是一个名号,可对她来说,是迟来十九年的释怀。
只有谢洵知道,她心底始终在乎,始终无法走出三年前那场噩梦。
但是没关系,他带她逃离。
窗外,是经久不变的夜幕。
窗内,是被救赎的少女。
谢洵站在支摘窗外,透过轻薄窗纱看清少女柔和的轮廓,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勾勒出她的云鬓、纤颈,脊背。
良久,指骨才扣上木窗,发出笃笃轻响。
元妤仪一怔,但看到窗外的那道熟悉身影,心脏还是不免漏跳一拍。
她推开木窗,不解道:“你怎么不进来?”
谢洵摇头,“还没娶你,擅闯闺房太无礼。”
元妤仪挑眉,双肘支在妆台上,悄声反问,“那你怎么还来公主府?”
夜半入府,不更无礼吗。
谢洵面不改色回答她,“这府宅也是我家,我回家看看,不算失礼。”
他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逗得少女失笑。
元妤仪侧身避开他直白热烈的视线,故意轻佻着尾音说道:“尚书大人舌战群儒,我这个小女子自然说不过你。”
月光倾洒,照在谢洵身上,他专注地凝视着笼在屋中明亮烛火下的少女,不自觉弯了唇角。
“今天开心吗?”
元妤仪闻声回头,对上他温柔的双眸,福至心灵想到那道圣旨,耳后泛起一层薄红,迟钝地点了点头。
“我听宋伯说了,只差一步,你便是大晟立朝以来最年轻有为的宰辅,就这样推辞了,不觉得可惜吗?”
窗外的青年皮囊清俊,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得皮肤冷白,他薄唇微启,长眉挑着一点极淡的促狭笑意,摇了摇头。
“名利权势于我而言皆是身外之物,我志从不在此。”
元妤仪觉得自己快要溺在他这碎玉般的悦耳音调里,眸光微闪,下意识反问,“你志在何处,我替你达成。”
谢洵忽然低下身子,与少女之间的距离只在咫尺之间,两人都能听到对方在夏夜里略显紊乱的呼吸声。
他压低声音,认真地问道:“真的吗?殿下,不要骗我。”
随着青年一字一句的吐息,一股暧昧的热气瞬间爬上元妤仪的脸颊和脊背,将她整个人烧得晕晕乎乎,下意识想往后撤,却被人悄悄握住纤细的手腕。
元妤仪勉强稳住步伐没动,双眸凝视着他,轻声承诺,“那是自然,我从未骗过你。”
随后她听见谢洵淡淡地轻笑一声,攥她手腕的指尖偷偷在露出的细腻肌肤上画着圈,仿佛蔓生的藤蔓,沿着手腕延伸到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抬眸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薄唇一张一合,终于说出勾着元妤仪胃口的答案。
“我志在你。”
“殿下说好要帮臣达成心愿的,对吗?”
耳畔仿佛响起万蝶振翅的嗡鸣声音,激得元妤仪脸颊瞬间布满绯色。
他,他怎么能说这种话!
这实在是太暧昧了,元妤仪望着他的眼神含羞带怒,偏偏一时之间无法反驳,生动极了。
再想到自己刚才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会替他达成心愿,就更觉得羞惭,明明半年前眼前的郎君还是个克己复礼的正人君子,怎么现在仿佛突然七窍开了十八个孔似的。
元妤仪不自觉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觉得自己已经招架不住谢洵的手段。
窗外的青年将她每一寸神情的变化都收至眼底,也觉得内心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悸动,知道她害羞,话中意点到为止,并未再追问。
来日方长,还可以缠着她问好多遍。
谢洵从袖中拿出一个紫檀嵌玉木盒,径直放到妆台上,没松开牵着元妤仪的手,眸中闪过一丝朦胧笑意。
“第一件礼物。”
元妤仪闻言心生好奇,便要挣开他的手腕去看,然而却被人略施几分力,反而往前更近一步,二人的鼻尖对着鼻尖。
谢洵轻笑,“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倒好,不同我多说两句话,反而一心放在了礼物上。”
元妤仪眉梢微挑,正要反驳,却被青年刻意凑近的唇贴在唇角。
他对此事仿佛已经得心应手,轻轻碾磨,少女沾了津液的唇瓣不再干涩,反而露出饱满的水泽。
伴着细碎的吻,谢洵故作委屈地低声抱怨道:“殿下好没良心。”
元妤仪脊背一僵,好不容易逮到呼吸新鲜空气的空余,立即反问,“我哪有?!”
在朝廷中智计诡谲、冷漠狠绝的尚书大人此刻却像初沾情.欲,上了瘾的魅.妖,眼尾泛着柔弱的昳丽微红,泪痣勾魂夺魄。
他凝视着元妤仪唇上花了的口脂,又如愿在自己唇上抚下那抹绯色,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对她的反问却避而不答。
“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
听到街上时断时续的打更声,谢洵垂眸离去,颀长挺拔的身影隐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
元妤仪坐在锦杌上,透过铜镜,看到了双唇微微红肿的少女,眉梢眼角都是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妩媚明艳,心里更似击鼓轻响。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平静下来,按耐住心中的燥热,注意到旁边还有礼物没拆,素手搭上那只入手微凉的紫檀礼盒。
打开的那一瞬间,元妤仪微怔。
这是个很好的礼物,甚至是她从未想到过的礼物,并非胭脂水粉、香囊荷包。
而是两对八叶海棠细银链子。
做工精细雅致,在烛光映照下甚至能够看清银链的细腻纹路,忽然,链子随着元妤仪翻动的动作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她这才发现,银链中还被人别有用心地挖了几个细小的孔隙,安放了更精致的铃铛。
因此略一动作,便会发出清脆的细微声响,绵长细密,在安静的环境下尤为明显。
元妤仪自认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可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巧夺天工的银链,眉眼弯弯,爱不释手。
她正要将其放回匣子时,目光又落在匣子里的那张字条上。
“手链足链各一对,是我亲手所制,八叶海棠,细银铃铛,皆是上品,应当很配你。”
字迹飘逸有力,不难看出何人手笔。
元妤仪嘴上轻哼一声关上礼盒,嗔了一句“奇技淫巧”,可是手却无比诚实地把礼盒认真地放在妆匣里。
第76章 丹青
◎美人在心中,不在云端◎
这半旬, 因谢洵出任礼部尚书,有许多事务都需他亲自处理,因此来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但今夜他还是抽空亲自来了一趟。
元妤仪对上次的八叶银链爱不释手, 原本只是随口提出的三样礼物,现在却愈发好奇,拄着下巴看他,“这次带了什么?”
谢洵被她炽热的眼神看得心尖一阵阵的颤, 递给少女一个长方形的黑漆云母青玉盒子。
“第二件。”
这次元妤仪倒是很自觉, 将其随手放在一边,并未急着拆看,而是问道:“听说这几日宣宁侯屡次邀你过府一叙,都被你拒绝了, 为何?”
她人虽不在朝中,可还是长公主,所以谢洵并不奇怪她知道这件事, 只是坦然地点了点头。
“他想证婚, 将你我名字重新纳入谢氏族谱, 我说自己只有舅父,已无父亲,就算记名,也该记在陆家。”
谢洵说到这儿, 话音微顿,似乎觉得自己这话有些不妥当,看了少女一眼。
元妤仪对以后入哪家族谱没什么反应, 反正对她来说, 那只是两个普通的名字而已, 她只是拉着他的手一脸凝重地继续问,“然后呢?”
“谢侯说我大言不惭,是个不孝子,我顶撞了他,说他厚颜无耻、为老不尊。”谢洵坦白。
这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也激得一向如木头般懦弱的宣宁侯两眼发红,在朝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现在还关门谢客,在府里修养,至于这急病能不能养好,自然要另说。
元妤仪得知缘由,旋即气笑。
可听到谢洵一本正经地训斥自己这个冷漠无情的生父,又觉得心头的气倏然消散。
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掌心,低声道:“骂的好,什么侯爷,我看就是个反复无常的臭老头。”
谢洵眸中倒映出少女气鼓鼓的身影,丝毫不觉得她冒犯,反而觉得她娇蛮得可爱,处处都讨人喜欢。
“江相倒台,有些不安分的朝臣又开始倚靠世家,时间一长,这些年好不容易平衡的皇族与世家的关系便会被打破,难保不会再现麓山谋反一事。”
元妤仪眨了眨眼,听得出神。
谢洵抿唇道:“陛下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自大晟立朝以来,世家盘踞已自成势力,经商行伍、科举官场皆有涉及,不可放纵其继续发展。”
元妤仪了然,再联想到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谢洵拒父一事,心头不禁一跳。
“阿澄让你去对付世家?”
可这怎么行,谢洵本身就是陈郡谢氏子弟,若由他将屠刀伸向本族,不知要被斥骂到何种地步,那群大儒的嘴有多毒,她早就见识过。
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谢洵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音调温和包容,“是我主动讨的这道圣旨。”
他感受着手中柔荑宛如温玉的细腻温度,只觉得无比安心,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也甘之如饴。
“妧妧,从谢家将我逐出家门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不是世家子了,他们不仁不义在前,所谓生养之恩不过把我当一条狗折磨,我无惧无畏,亦无所顾念。”
元妤仪在乎元澄这个唯一的弟弟;
而谢洵只在乎自己的妻子。
一边是弃他如敝屣的家族,在危急关头甚至与他一刀两断的父亲;另一边则是与自己生死相依、始终信任自己的心上人。
这个选择对谢洵来说,并不难做。
所以他刻意忽略谢侯爷主动求和的讯息,甚至出言讽刺,一方面是旧怨,另一方面则代表着皇帝将要对四大世家采取措施。
谢家,理所当然地成为变革下的第一族。
享受了百年的声望便利与特权,烈火烹油一般的团花锦簇,滋生出清高的傲气,龙椅上的那位不愿看见这种变化。
谢洵垂首,冰凉的额头抵着她的手背,姿态虔诚恭敬。
“我只剩一个你。”
只要她别嫌弃他,厌恶他,抛弃他。
元妤仪眸中闪过一丝不忍,她知道是怎样的伤害造就他今日这样的冷漠,因此更加心疼。
没人生下来就是无情无义的恶魔;
是这残忍的世道和那稀薄到几乎没有的亲情逼他至此,他很痛,却只能对她说。
少女凸起的指骨触到青年的额头,放轻声音安慰他,“没关系,谢衡璋,我是你的妻子,也是你的家人。”
良久,谢洵才撤下她的手背,抬起漆黑清冷的眼眸,语调似有怔松。
“还剩最后一样礼物,就嫁给我。”
元妤仪脸颊瞬时滚烫,轻嗯一声,但还是认真地要求,“须得我喜欢。”
谢洵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好。”
说罢揉了揉少女柔软的发,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散着白檀香的身子后退,同她告别。
不知为何,元妤仪因他的离去愈发不舍,但知道他事多缠身,又接了密旨,也没有挽留。
直到再也看不见谢洵的身影,少女才依依不舍地阖上支摘窗,抬手打开方形漆盒。
里面是几副被人细心放置的卷轴,看样子像是丹青。
元妤仪随手抽出一副,拆开系着卷轴的玄色丝带,将画铺展开,清澈的眼眸却闪过一丝惊讶。
确实是画,画上的少女俨然是她的模样。
只是不是最近的样子。
她打开的第一张画上,是乾德宫前无垠的雪地,巍峨深宫被那场大雪覆盖,青年被罚跪请罪,面前却垂下一双雪白的皓腕,撑着油纸伞。
谢洵将记忆中的她重新画了出来。
赤红孔雀羽缎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子,少女额边垂下两缕沾着雪粒的乌发,面颊柔美,睫羽微垂,专注地凝望着他。
这是将他们凑到一起的那场雪;
也是谢洵第一次直面她的善意。
元妤仪又去取匣子中的第二幅画。
这张画的背景她相当熟悉,正是在公主府的鎏华院。
花枝葳蕤的游廊下,日光和煦而灿烂,笼在梳着单螺髻的少女身上,将她的杏色襦裙染成耀眼的浅金色。
彼时的元妤仪素手捧着几瓣干花,衣袖挽到小臂,看到游廊尽头的青年,脸上的笑意更浓。
谢洵笔下的她像是重新活了过来,那些过往可能遗忘在时间长河里的时刻,被他重新定格。
元妤仪心头一阵阵悸动,又抽出第三幅画。
依旧是她。
是刚从承恩寺回来的她。
夕阳下,少女手上擎着鲜艳的凤凰花枝,唇瓣的颜色是淡淡的白,可是眉眼间却荡漾着一道浓烈的喜悦,眼底隐有朦胧的水雾闪烁。
元妤仪觉得眼眶有些酸涩,忙将这副画也放到一边,揉了揉眼眶,调整好呼吸去拆另几幅画。
二人在兖州逃亡时,画了甚至有点丑陋的妆容,少女白皙的肤色被遮成小麦色,坐在驴车的末尾,一双漂亮的凤眸却闪着波光。
还有他们刚到兖州,在路上遇到背井离乡的百姓时,元妤仪拿着干粮包裹和水囊走向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细心又专注地喂她喝水。
青州小镇的客栈里,那场雷霆急雨过后晴朗的早晨,少女纤长浓密的睫毛宛如蝶翼,在眼下打下一点阴影,靠在青年怀里睡得乖巧而恬静。
……
看完这几幅画,元妤仪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也停止跳动,只余漫长的颤抖回音。
谢洵的画技很好,甚至不输丹青妙手;
但很明显,他的画里也夹杂了一分其他画师没有的东西——情,浓烈得似乎要溢出来的爱意。
他笔下的元妤仪,不只有窈窕身姿、明艳的五官,更是鲜活的、生机勃勃的,身上的每一寸都不遗余力地散发着耀眼的生命力。
宛如一株迎风绽放的海棠,舒展着自己的每一寸骨骼和枝叶。
在谢洵眼中,她的美不断具象化,未曾流于普通的工笔描摹,而是诉诸情与爱。
她独一无二,又惊心动魄。
元妤仪觉得虚空中,自己的呼吸越来越乱,她想,聪明人真的很可怕。
他洞悉她的一切,明白她的每一个想法,甚至记住了她的每一个表情。
他的记性很好,连她的衣裙颜色都记得,每一张画上的少女都一样,却又不一样。
她的神情、她眼底的笑意,波动的光芒,都被他重新画出来。
这就是聪明人,在他眼里,其实元妤仪还有什么可以遮掩隐瞒的呢?他全知道。
正如她了解他那些痛苦曲折的过往一样,谢洵也清晰地感知着她这一路心绪的变化,他们彼此之间其实早已没有任何隔阂与秘密。
元妤仪知道聪明人应当防备,可她也清楚自己再也防不住,毕竟他连送她的礼物都这样耗费心思,几乎贴近她的心坎。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栩栩如生的画像上,平静的心湖泛起一层又一层,源源不断的涟漪。
聪明人真危险。
可她还是喜欢聪明人。
可将画卷收起来时,她这次又在盒子的夹层里翻到一张带着墨迹的字条。
“古人曰‘美人如花隔云端’,从前觉得可信,可画笔落下时方知此话不真,因你在我心中,不在云端。”
美人在心中,不在云端。
所以谢洵记得她、爱重她,因此画她生机蓬勃、画她明艳俏丽、画她温柔宛如济世神女。
元妤仪没忍住笑出来,可是笑着笑着,本就酸涩的眼眶溢出几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下颌没入衣襟。
她觉得自己真是高估谢洵了。
他分明还是那个没有半点心机的傻瓜,可为什么她还是这么喜欢他呢?
既沉溺于他的面面俱到、运筹帷幄,又迷恋于他剖出一颗赤子心宛如稚子。
无限包容,再难脱身,原来就是爱。
正如他爱着画中的每一个她;
元妤仪知道,自己也爱着每一个他。
作者有话说:
下章揭露最后一个礼物,然后美美成婚~
第77章 礼物(三)
◎洞房花烛夜◎
八月立秋前, 京城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偏偏两件事都以谢洵为中心,他彻底变成了上京城的风云人物。
其一,新上任的谢尚书大义灭亲, 检举其父宣宁侯与王家昌平伯结党营私, 在民间贩私盐,以及兄长谢陵与同僚花楼寻欢,逼迫良女。
此事一经御史台爆出,景和帝震怒, 下令彻查王谢两家, 最后得到的自然是无法反驳的铁证。
王谢两家的家主被褫夺爵位,没收家产,贬为白衣流放三千里,虽没要他们的命, 但这样的处罚对两位高高在上的主君比凌迟更难捱。
谢家的主母王夫人没被处置,可亲眼看着自己守了大半辈子的家产被抄,又目睹自己予以重望的丈夫和儿子衣衫不整地缩在囚车里游街示众, 她引以为傲的家世在此刻成了世人攻讦她的理由。
王夫人得了疯病。
执掌谢家的理所当然变成了国子监祭酒谢翀之, 也是谢洵旁支的堂叔父, 王家亦由素有贤名的旁支长子王澜接管。
除本支嫡系外,所有旁支被分往其余八州,不得聚集,本族内除必要家仆外, 皆回归本姓放还原居地。
崔郑两家虽也在四大世家之中,可崔氏宗族崇尚开坛讲学,自诩清流, 郑家家主素来不知事, 只求长生。
这两家势力不足, 见状也不敢再在新帝面前充清高,立即效仿王谢最后的结局,由内而外先改了个遍,景和帝也没有多为难。
其二,听说长公主回宫,小谢尚书下朝后还没脱身上那袭绛紫官袍,便跪在了琼正门前。
他自请尚公主。
当着熙熙攘攘的朝臣,青年的脊背挺得笔直,暑气蒸腾,他额头上流下细汗,可脸上却还有朦胧模糊的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内侍出宫门宣旨。
“长公主懿旨,允。”
来宣旨的是景和帝身边的祥禄,一张可亲的圆脸上笑得眉眼弯弯,将还跪着的青年搀起来。
祥禄印象里的谢家公子还是当年在长庆宫中衣着单薄的可怜人,如今已然紫袍加身,贵气天成了,时光的流逝在他身上仿佛从未留下痕迹。
谢洵听到那句“允”,眼前似乎已经出现少女微微赧然的脸,垂在身侧的指尖微颤。
祥禄看着出神的青年,强忍着笑,他轻咳两声道:“殿下说,您送的礼物她都很喜欢。”
谢洵微一颔首,眼角抿出一道弯弯的笑弧,淡声道:“劳内侍带句话,钦天监晚些会定日子,让她只管安心备嫁,莫要担心。”
祥禄应下,两人寒暄两句,他又回宫复命。
谢洵望着面前漫长的宫道,心里也渐渐地安稳下来,摩挲着指尖被刺伤的鲜红针眼,其实他送给她的不止这三件礼物。
还有她一直掩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渴望——
一则清名;二则少帝安稳;三则天下太平。
是这万古江山来贺他与她的新婚。
……
瑶华宫中,元妤仪站在争奇斗艳的花圃前,手里握着谢洵派人送进来的最后一件礼物。
一柄用蝉翼纱制成的团扇,四周勾着一圈赤金绣线,朦胧的扇面上被人用银线绣出一只昂首的鸾凤,右上空白角落里墨笔落下一字“妧”。
不是“囍”,而是“妧”。
就算是礼物,他脑海中记住的也只有她一个。
葳蕤的茂密花枝在凤凰身下铺展开,几笔勾勒出的云层飘过,格外雅致传神。
扇柄上是谢洵缠的寓意和美的五彩丝绦。
这团扇与前两件礼物并无不同,都是谢洵亲手制作,甚至因新婚贺礼,所以更加精致用心。
少女手握团扇,穿行过花圃,素面襦裙,所过之处带起一阵花香,恍若惊梦。
—
七月初七,七夕。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将近一个月的精心准备,使得长公主和谢尚书重归于好的这场婚姻规格堪比皇帝娶亲。
漫长宫道上铺着漫无边际的红锦毯,错落的墙壁上洒下漫漫金辉,卷起的房檐上隔十步系着一道胭脂红的纱幔,随着微风拂动微微荡漾,仿佛碧海青天中燃起的一簇火苗。
元妤仪手握团扇,只露出一双凤眸和额间绯色花钿,腕间系着那对八叶银链,坐上婚轿,四周的纱幔和珠帘还未垂下。
夕阳缓缓西沉,辽阔的苍穹也染成耀眼的红色,让人挪不开眼。
忽然,有内侍跑过来传话道:“吉时已到,准驸马已至琼正门。”
元妤仪闻言,握着团扇的指尖缓缓升温。
他真的来迎亲了。
今日是他们成婚的日子,说起来这是第二次成婚,她不应该紧张失措,可是偏偏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悸动。
原本站在台阶上的皇帝走到婚轿旁。
少年凝神望着一袭银朱云锦绣凤襦裙的新娘子,眼底的情绪矛盾,既有不舍又有欣喜。
江山太平,他正是挥斥方遒的好年纪,可看到从小到大一直将他护在身后的皇姐再嫁,元澄心中最柔软的角落一阵酸涩。
明明他比谁都清楚,姐夫是好人,更是真心喜欢姐姐,可他还是因血缘的牵绊心生不舍。
“阿姊,倘若受委屈就回宫来。”少年宛如星辰的俊美凤眸里闪过关切,如是说。
元妤仪眉梢微弯,点点头。
元澄的声音又低了低,不自觉攥紧拳,似是像少女证明似的,“我也可以保护阿姊。”
所以啊姐姐,倘若你真的受了委屈,请一定同我说,从前一直是阿姊保护他,现在他长大了。
元妤仪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与自己血浓于水,是这世上同自己最亲近的人。
她松开支着团扇的右手,伸手抚了抚少年冰凉的玉冠,心中却流过一抹温暖,“我有阿澄做弟弟,无憾了。”
那些世俗眼光中无法避免的皇权争夺、兄弟阋墙,猜忌和质疑在她与元澄之间从未出现过,甚至连苗头都没有。
元妤仪常觉幸运,又心满意足。
她朝少年摆摆手,婚轿四周的纱幔珠帘缓缓垂下,遮住新娘子窈窕玲珑的身姿。
行至宫门,她透过朦胧的纱帘,隐约看到高大骏马上坐着的青年,元妤仪看不清他的衣装,却能清晰地勾勒出他挺拔颀长的轮廓。
似乎感知到身后的目光,谢洵侧身回眸,他的视线中只剩被层层叠叠的纱幔珠帘。
分明有遮挡,可两人都觉得对方其实已经看到了自己,透过千山万水,看到藏在皮囊之下的骨。
元妤仪心头一跳,微微垂眸,复又将那柄团扇移至面前,感受着婚轿颠簸的每一步。
她坐在婚轿里,看着坐在骏马上的新郎。
那个人曾是她的夫君,以后也是她的夫君。
一路出上京城,出嫁和观礼的队伍皆井然有序,从街头排至街尾,满城的花树和临街商铺都挂上了红绸带,涌动的百姓们络绎不绝,来观看这场盛大的婚礼。
婚轿照例依旧在青邬巷前停下,四周原本接连不断的奏乐声也缓缓停止,婚轿顶端放着一对大雁,雁首上顶着被红绸包裹的同心锁。
队伍最前方的新郎官翻身下马。
人群里越出一个女郎英气的身影,左手一扬朝新郎官扔出一把长弓,挑眉含笑。
“准驸马,你行不行呀?新婚射雁若是准头不好,日后可要吃苦头的。”
谢洵唇角微勾,脸上尽是志在必得的淡然,看着远处的婚轿,心底也罕见地升起几分揶揄,意味深长地看了女郎背后的俊美青年一眼。
“季姑娘多虑了,倒是择衍不通射艺,日后二位成婚,恐怕还要你多包涵。”
原本笑得开心的卫疏登时瞪眼看他,他个子高又长得俊,在人群里格外显眼,用嘴型跟谢洵比了个“没良心!”
他跟阿浓在汝南本是游山玩水,潇洒肆意,便突然接到二人又成婚的消息,只能急急忙忙往回赶,好不容易赶回来参加婚礼,谁料还要被昔日的好兄弟揭短。
实在可恨!
季浓则是对新郎官轻嗤一声,并不将他揶揄的话放在心上,转身抱住卫疏的胳膊,一派灿烂。
“行啦谢驸马,我们可不跟你这文官贫嘴,你呀可别误了吉时,新娘子可还没下轿呢。”
听着婚轿外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元妤仪也不自觉捏紧了团扇,将这一切慌乱与焦灼归因于夏日天燥,抬眼凝望着青年那道挺拔身姿。
谢洵手挽长弓,分明清瘦的身子却格外有力,绷紧的弓弦弯如满月,他的脚步极稳,搭箭瞄准那对聘雁头上的同心锁。
下一瞬,青年松弦,羽箭破空而去,仿佛只是一眨眼,便射进同心锁上的孔隙。
周围响起一阵如雷鸣一般的叫好声。
元妤仪没有注意他究竟射没射中聘雁;
她的目光还落在谢洵因射箭而微微晃动的衣袍上,隔着纱幔,她却已经想象到那角赤红喜服随风拂动时,会是何等炫目的风姿。
今日,他会是全上京城最风光的郎君。
一步步,元妤仪看见青年的身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终于,他停在婚轿外,温声唤她一句,“殿下。”
元妤仪觉得心脏跳动得更快了些。
她轻嗯一声,左手支着团扇,右手搭上面前那双骨节分明、纤细修长的掌心。
谢洵牵她下轿,与她十指交握。
元妤仪微微侧首,果然瞥见青年清俊的下颌线和微翘的唇角,他肤色白,身上的那袭朱红锦袍上又绣了翻涌的云纹,极显雅致清贵。
迈过门口的马鞍,周围响起礼官高昂的祝福声,“跨马鞍,新婚夫妻平平安安!”
谢洵感觉到身旁少女有些走思的视线,忽然挠了挠她的掌心,轻声道:“喜服好看吗?”
元妤仪一怔,被团扇遮住的脸颊绯红,轻嗯一声。
“那我呢?”他又问。
元妤仪握着他的指尖更热,沉默半晌才羞赧地应了一句,“也不错。”
其实在她眼里何止是不错,她还从未见过一个能盖过他矜贵风姿的男子。
谢洵闻言轻笑;
两人朝院中的火盆走去,他又小心翼翼地叮嘱身旁人,生怕她被细微的火舌燎到裙角,“小心些。”
元妤仪觉得时间在此刻竟流逝得这样缓慢。
跨过火盆,又是一阵高亢的奏乐声和此起彼伏的祝福声,周围人的叫好声。
他们向正厅走去,在长辈的位置上坐着的正是前不久恢复无罪之身的严先生,他身旁眉开眼笑的少年正是吴佑承。
二人未回兖州,为的便是这场婚礼。
等到仪式结束,已经将近戌时三刻。
早听到礼官那句“送入洞房”时,站在一边的季浓便等不及主动上前搀扶新娘子离开,离开时还不忘嗔了一眼跟上来的卫疏。
“一边去,你跟着女眷做什么。”
季浓眼里满是对这个黏人精的嫌弃,话音一转又叮嘱他道:“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驸马旁边替他挡酒。”
听说男子喝醉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阿妤可是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经得住一个醉鬼,万一阿妤被欺负了呢?
季浓心里不安的猜测越来越重,索性催促卫疏陪着谢洵,也算做件好事。
她自己则亲切地掺着新娘子去卧房。
等到了新房,关上门,元妤仪才挪开团扇,拉着季浓坐到床边,含笑道:“让未婚夫去替新郎挡酒,你真舍得呀?”
季浓挑眉看她,想去捏她的脸,又担心蹭花她的妆,只好顿在半空。
“还不是怕酒鬼回房欺负你。”
元妤仪耳垂一红,眼里闪过一丝赧然。
她确实没见过谢洵醉酒的模样,只知他不喜饮酒,并不知他会不会如其他男子那般,醉酒后变得凶狠冷漠。
她还在出神想着,季浓已经凑到她身边,兴致勃勃地同她问起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待知道他们离开后,发生的这些惊心动魄的事,季浓的脸已经皱成一团,牢牢地抓着少女的胳膊,听得入迷。
她听完长叹了一口气,眼眶竟有些泛红,“阿妤,还好还好,你和驸马总算不负有情人。”
元妤仪拍了拍她的脊背,耐心安抚着她,她了解阿浓的脾气,看着冷硬,实则共情力很强。
幸好季浓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片刻,她又兴高采烈地和少女说起了和卫疏回汝南这一路的见闻,妙趣横生。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彻底暗沉。
院中响起守门侍女含笑行礼的声音,“参加驸马。”
随后响起的是青年清冽悦耳的嗓音,似乎还发了赏钱,“不必伺候了,下去歇着吧。”
侍女们连连道谢,说了一箩筐的吉利话。
木门被人推开,元妤仪忙将团扇重新放在面前,身旁的季浓站起身笑盈盈同她告别。
走到谢洵身边时女子多看了两眼,不见醉醺醺的神态这才放心,但耐不住担心,还是小声道:“阿妤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能欺……”
季浓一本正经地说着;
然而话还没说完,屋外的卫疏实在听不下去,揉着因挡酒而发胀的额角走进屋,径直将义薄云天的未婚妻拉走。
“诶,姓卫的你拉我干嘛!”
“阿浓,春宵一刻值千金,千金啊你懂不懂?咱们就别在这儿误事了……”
“你敢说我误事?!说破天去阿妤那也是我两肋插刀的姊妹,你敢嫌弃我?”
“我没有!”
季浓满脸嫌弃地推开他,“就是有!松开我,臭死了,一身酒气。”
卫疏的声音听上去委屈极了,拔高尾音道:“到底谁让我去挡酒的啊……”
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随着卧房的门重新关上再也听不见。
视线中的那双玄色皂靴缓缓靠近,元妤仪面前投下一层阴影,只能看见他喜服上晃动的云纹和那个有些突兀的素面香囊。
饶是成亲,他也贴身戴着她送的香囊。
谢洵的音色是独有的清冷,在这样燥热的夏夜里听起来反而别有韵味。
“殿下,可以却扇了么。”
元妤仪脸颊滚烫,握着团扇的指尖分明在发颤,可还是在他的视线下挪开那柄写着“妧”字的赤金团扇。
谢洵眸光微闪,彻底定在少女白皙却泛着羞赧绯色的明艳面容上。
黛眉、琼鼻、樱唇……
她的每一处,都在无形之中吸引着他的心。
元妤仪被他盯得脸红,略显急促地站起身,手上佩戴的银链发出细微的脆响。
谢洵眉头微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元妤仪脸颊更烫,避开他的目光,强装镇定道:“还没饮合卺酒呢。”
说罢便要往外间去。
身旁的谢洵却一把扣住她纤细的手腕,眸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发漆黑明亮,晦暗不明。
“殿下,我不欠你合卺酒。”他凑近过来,元妤仪这才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青年的喜服是热的,握着她手腕的掌心也是滚烫,他极有耐心地摩挲着她腕间的银链,听到清脆悦耳的细微声响,心情相当愉悦。
元妤仪的脑袋混混沌沌,只是简单几个动作,便情不自禁地沉溺在他的亲昵中,抬眸望着他,“那你欠什么……”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美,又是多么的诱惑人,灼烧着面前人为数不多的理智。
谢洵伸手扣住她后脑,将她带到怀中,手指却已经灵巧地卸下禁锢着她乌发的凤冠,感受着十指间柔软的发。
他挥手灭掉内间卧房的两盏蜡烛,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暗,只留一对摇摇欲坠的龙凤双烛。
元妤仪下意识贴近他的胸膛,因突然看不清,嗓音还有些错愕,“你怎么把灯灭了?”
“妧妧,”谢洵又开始喊她小字,温热的呼吸紧贴着她的耳廓,激起阵阵战栗,“我欠你的,得补给你,对不对?”
元妤仪环着他的脖颈,突然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欠她的,补上的,不就只有一样吗?
方才卫疏说的洞房花烛夜啊。
想通这点,她的神情更窘,却不甘示弱,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冷静有理,“那你灭灯做什么?”
似乎是到了床榻边,谢洵俯身将她放在柔软的被褥间,右手已经淡定地褪下身上的喜服。
“原本念着你面皮薄便熄了,但好像多此一举了。”
青年将朱红喜袍放到一旁,径直坐到榻边,牵着元妤仪的手落在素白中衣的扣子上。
少女下意识想躲,却被他的力道遏制,半分也逃不开,只能顺着他的话去解扣子。
“既然妧妧喜欢,下次留灯就是了。”
他的话音清浅,一句一顿,几粒扣子不一会便被解开。
元妤仪几乎只瞄到一眼,便阖上眼眸。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的身子。
可是眼闭上了,手却还被人扣在掌心,她还穿着身上繁琐的婚服,便被他扣到怀里。
元妤仪甚至不知道他何时脱下了中衣,只能闭着眼指尖微颤地由他带着划过每一块骨骼和腹肌,忽然,少女的指尖一顿。
她碰到了一道早已结痂的伤口。
在他腹下,那是为了救她留下的伤。
谢洵似乎也察觉到了元妤仪的异常,松开牵她的手,格外留恋地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小伤,早就不疼了。”
少女却俯下身,贴近那道伤口,轻轻吻了一下,柔软的唇瓣带着灼热的温度,烧得谢洵脑中的弦骤然绷紧。
元妤仪本人却毫无察觉,撩起他一身火,自己的眉尖却微微蹙紧,右手不自觉搭在他的膝盖上,与他面对面。
“留着也好,提醒我。”
提醒她,他们之间经历过的生死与时光。
谢洵凭意志强忍着在体内滚滚燃烧的悸动,纵使知道熄了灯,可面上并未显露半分,只是手不知何时搭在面前少女的肩膀上。
他的嗓音像蛊惑人的妖精,伴着窗外几声蝉鸣,在元妤仪耳边响起。
“那妧妧心疼我吗?”
元妤仪一怔,下意识道:“那是自然……”
她还没说完,身上的襦裙便被谢洵挑开,骤然一凉,露出白皙圆润的肩头。
“你……”少女想要反问他的话也被堵在嘴里,被他毫无预兆的吻打断。
直到她气喘吁吁,唇瓣上的口脂被人吞去大半时,才被依依不舍地扶住,更没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全部褪下,重重叠叠地堆在腰腹间。
谢洵将她放平,又在元妤仪腰下垫了个鸳鸯戏水的引枕,一时之间朱红上绽放着一片雪白,让人挪不开眼。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落在元妤仪腰窝时激得她微微弓起脊背,往下滑却没有摸到预想中的足链,只有她的手腕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青年的眼底晦暗不明,语重心长地问她,“妧妧,是不喜欢足链吗?”
元妤仪脑袋里像是被人撞出一阵阵细碎的火花,但还能听清他的问题,下意识摇头。
“那怎么不戴呢?”谢洵掐着她白皙纤秀的足踝,在她的踝骨上打着圈。
“太,太不像话了。”他的右手又开始往上游走,元妤仪的声音断断续续,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戴手链也就算了,怎么能在新婚的日子戴足链呢?这成何体统。
谢洵闻言,手上原本繁忙的动作突然顿住,神色专注认真,一本正经地同她解释,“夫妻之间,怎会不像话呢。”
他又俯身凑近她耳廓,严肃地向她承诺,“只有我看,只给我看。”
“好姑娘,你把足链放在哪儿了?”
元妤仪已经忘记自己说了什么。
她只迷迷糊糊地听见青年在耳边低笑的声音,以及那不知何时重新箍在踝骨上的冰凉银链。
谢洵似乎对这两对银链格外喜欢,无数次在她耳畔重复,伴着每一声颤动,几乎要钻进元妤仪如孤舟般的心底。
“妧妧,好不好听?”
元妤仪本就朦胧的意识更加涣散,回答得越慢,铃铛的声响便越清脆越急促,仿佛已经与她的身体融为一体,不住颤动。
她只能结结巴巴道:“好听……”
谢洵却缠着她不放,紧接着蛊惑她,“那你喜欢吗?”
元妤仪不敢磨蹭,顶着涨红的脸颊点头,“喜欢。”
在这寂静的深夜,青年的轻笑声和清脆的铃铛声一齐响起,他分明清醒,眼底却幽深灼热,贴近她柔弱纤细的脖颈。
“我也喜欢。”
作者有话说:
赶在2023年的最后一天写完了小情侣的成婚篇,开心~~也提前祝大家在新的2024年可以万事顺意,心想事成^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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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落幕
◎今生来世,无憾无悔◎
元妤仪和谢洵成婚的日子恰逢农历七月初七, 民间的七夕,依大晟的传统,七夕要连贺三日, 方显盛世太平。
七夕时, 上京城会有彻夜开放的集市,有铁树银花,灯会小吃,亦有番邦杂技使团, 是一年之中难得的热闹日子。
大晟民风开放, 不拘男女来往;
再加上七夕这样吉利美好的日子,倘有心仪的男女,亦可携手同游,互通心意, 缔结良缘。
虽是新婚,元妤仪也舍不得撇下这样热闹的日子,何况她已经许久没有参与过这样的热闹。
谢洵不拘她, 牵她上了街。
朱雀街上, 成片的绢灯如瀑, 喧闹的人群熙熙攘攘,如潮水般涌向四面八方。
大街上的百姓都身着锦衣,脸上带着和善激动的笑容,元妤仪沉浸在这样欢乐的节日氛围中, 下意识抬眸望向自己身边的人。
年轻的郎君长眉凤目,鼻梁高挺,肤白挺拔, 二十左右年纪, 神情却始终淡淡。
他身上穿着一袭银朱束腰圆领袍, 收紧的袖口绣着象征祥瑞的蝠纹,劲瘦的腰间只系一个素面香囊,并不与华服矛盾,反而出奇得适合。
真俊,元妤仪的笑意更浓。
她就说谢洵怎么打扮都不会丑。
她牵着青年的手一晃一晃,开心溢于言表,像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
只是这“兔子”同样身着胭脂红短襦长裙,并不是白色的皮毛。
纵使周围这样吵闹,谢洵觉得自己也听到了来自她手腕上八叶银链的声响,清脆悦耳,伴着她的脚步,叮叮当当。
“出来玩这样开心?比在家里还好么。”他对节日没什么感觉,却完全被她的情绪感染,微微提高声调。
元妤仪握着他的手,笑盈盈点头,“真热闹,我上次出来还是十四岁那年偷偷跑出来看的。”
再之后,便是及笄、宫变……无数变故纷至沓来,她再也没有这样的自由、这样的快乐。
谢洵揉了揉她的手背,动作轻柔抚过她每一根凸出的指骨,微微弯身问她,“那是上次开心还是这次开心?”
元妤仪眉眼弯弯,“都开心!”
谢洵失笑,牵着她顺着人潮往前走。
恰逢城中放烟花,“砰”的一声,一束朱红色的烟花眨眼间窜上深蓝色夜幕,在夜空中炸成闪闪发光的碎屑。
周围瞬间响起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以及他们宛如雷鸣的鼓掌声。
紧接着又是好几束烟花飞上天空,蓝色绿色……各式各样的花型和色彩耀眼夺目,上京城陷在一种极其热闹的氛围中。
元妤仪也松开身边人的手,兴高采烈地鼓掌叫好,腕上的银链清脆作响。
烟花落幕,余光犹存。
少女忽然侧首望着身边沉静的青年,势要将他拉进这片欢乐中,闭上眼踮起脚尖吻在他唇角,众目睽睽之下难免局促,一吻即离。
她的吻里有方才吃过的饴糖味。
是甜的。
谢洵眼皮微颤,垂眸回味着方才嘴角的糖汁,心跳仿佛四散的烟花,经久不息。
元妤仪站在他面前,两手背在身后,微微倾身由下而上看他漆黑如点墨的清冷眼眸。
“谢衡璋,我今年更开心。”她嘴角弯出一个笑弧,露出一颗俏皮的小虎牙。
谢洵怔怔地看着她,觉得心越来越乱,他一向聪明,此刻却觉得怎么也看不透眼前的少女了。
元妤仪任由他牵着,嘴里喋喋不休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让她一个人憋在心里不说,好难受。
上京城乃大晟京都,繁华之景步步回转,二人此时刚走到第一座鹊桥,桥上尽是来来往往的青年男女,一派祥和。
谢洵察觉到她的纠结,轻声道:“因为我?”
他虽然说出答案,可还是试探为多,毕竟从小到大,他的经历让他并不确定自己竟有这样出众的能力。
虽成了婚,可心中如坚冰的怯与卑未曾消失,谢洵错过的太多,因此摇摆不定。
元妤仪柔软的指尖划过他干燥宽大的掌心,脸上的笑意宛如璀璨烟花,笃定地点点头。
“是啊,今年有你在,所以好开心,比从前过的每一次七夕都要开心!”
少女的笑声柔婉,好似檐下银铃,说罢她顿下脚步,倚在面前人怀里,伸手径直去捏他脸颊。
谢洵下意识后退,可身后便是坚硬的鹊桥栏杆,再无半分挪动空隙,只好由着她动作。
元妤仪的手指柔软温热,动作虽突然,却也轻柔,带着新婚夫妻之间独有的打情骂俏。
“郎君真聪明。”她的话音泛着笑。
谢洵微怔,实在没想到自己随口一提、连自己都怀疑的答案,在她这里竟还能换到“聪明”这个夸赞,似乎无论他怎么做,元妤仪总会从其他古怪的角度发现他的好。
周围人的目光渐渐聚焦在这对璧人身上,脸上都不约而同地带着笑和祝福。
这还是谢洵第一次被这么多人直白地看着,耳根滚烫,偏偏怀里还倚着个柔软玲珑的姑娘。
这姑娘是他的心上人,也是他的妻子。
一股比羞赧更浓烈的情绪游走于四肢百骸,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那情绪名为——“欣喜”。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恍若谪仙般清隽矜贵的青年缓缓收紧怀抱,脸上的清冷气染上人间烟火。
他嗅她淡淡的茉莉发香,听到她腕上环佩叮当的银链作响,最后又听到自己宛如擂鼓的紊乱心跳声。
河岸边,又一束烟花升空。
这次放的炮竹是彩色的,像慷慨泼洒的颜料,亦像升空的绢灯,仿佛银河流转,照亮整片夜幕。
天上人间,烟火盛世。
元妤仪原本缩在他怀里看对岸的烟花,却被人缓缓抬起下巴,对上一双堪称魅惑的瑞凤眼。
谢洵素来沉静从容的眼眸里染上情与欲,偏又眉梢微挑,衬得泪痣都勾人,比天上的烟花更美更热烈,处处都在人心底烙印。
在漫天星辰烟火下,在喧闹人声中;
青年俯身靠近明艳俏丽的少女,手揽着那截纤腰向前,衔住柔软饱满的唇瓣,白檀香顷刻间溢满她嘴里每一个角落。
乱了。
元妤仪不自觉拽紧他衣袖,茫然地想。
吻乱了,心乱了;
他也乱了。
不知过了多久,烟花落幕,元妤仪才感觉到扶在自己腰后的手稍松,只留下耳畔略重的喘息声。
唇舌发麻,耳根火热,心跳紊乱……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乱的不止谢洵,还有她自己。
在鹊桥上,二人收到的来自周围百姓的目光都相当火热而揶揄,少女脸皮薄,神情赧然,急匆匆地拉着青年离开。
七夕灯会太过热闹,正当谢洵抿了抿唇要劝她莫放在心上时,才发现身边的少女又专注地打量起了这一路的花灯。
灯贩们鳞次栉比,面前摆放着五彩缤纷的绢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元妤仪的眼睛几乎都要黏到花灯上,许久才想起自己身边还跟着个人,情不自禁地转头拉了拉青年的衣袖。
这是她撒娇的惯性动作;
其实她不大习惯直接说出来,可小动作在谢洵眼里却也可爱。
谢洵轻笑,反握住她的手,眼底是化不开的包容和宠溺,“喜欢就买。”
不管什么事,只要元妤仪喜欢,他从不会拒绝,她是他的例外。
而人对例外,总是格外宽容大度,百无禁忌。
元妤仪却眨了眨眼,眸光微闪,依旧晃他胳膊,嗓音悦耳极了,“可我都喜欢,怎么办?”
尾巴会摆动的小鱼灯;可以绽放出粉红花蕊的莲花灯;长着红眼睛的兔子灯……
这样的选择实在太艰难了。
“那就都买。”谢洵牵着她的手走向花灯摊。
元妤仪笑盈盈点头,最后一手提着小鱼灯,一手提着兔子灯,爱不释手。
当看到少女眉开眼笑在前面一蹦一跳时,谢洵心里充斥着奇异的满足感,可是当垂眸看着自己空荡的双手时,又觉得有些无奈。
早知该让她只选一盏灯的。
最后,谢洵还是走快几步到她身边,替元妤仪提着那盏摆动尾巴的鲤鱼灯,右手牵住她的掌心。
少女却恍然未觉,含笑问道:“郎君你也喜欢这些花灯嘛?”
谢洵不动声色地牵紧她的手,眼底闪过一丝心满意足的笑意,轻嗯一声。
他的喜欢,他的不喜欢,都因她而存在。
从此“灯”在他心里。
一路行至河岸,杨柳枝柔软宛如纤细腰肢,随着微凉的夜风拂动,波光粼粼的河道上飘着百姓们放置的纸船蜡烛。
皎洁的明月将光芒洒向人间。
元妤仪见了难抑心中悸动,放下花灯,提裙效仿前人也买了两只纸船。
站在堤岸边,她认真地同谢洵讲着七夕纸船的神奇,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因为今日是月娘娘的祈福日,所以许愿很灵呢。”
说罢,少女蹲下身子,松开手腕里的纸船,看见纸船携着蜡烛漂远,这才煞有其事地闭上眼。
良久,她才笑眯眯地睁开眼,看着身旁没有动作的青年,催促他也去放纸船。
谢洵本想说自己不信这些,可是那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对上元妤仪清澈期待的目光,都在眨眼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轻叹一口气,只好也俯身放纸船,看到烛光行远,才合掌许愿。
“郎君许的什么愿望呀?”好不容易等他弄完,元妤仪立即凑上前问道。
谢洵提起花灯,和她沿着杨柳依偎的河岸走,反问道:“你呢?”
“当然是……”
今生万事如意,平安顺遂。
少女眉飞色舞,正要回答,却突然止住,神情认真地摇摇头,“不能说,说了就不准了。”
年轻的郎君嘴角上扬,用同样的话反驳她,“所以我得守口如瓶。”
元妤仪一噎,眉梢微挑跟在他身边,用空闲的左手去抱他胳膊,撒娇道:“告诉我嘛,偷偷跟我说,还是灵验的!”
谢洵被她闹得身形微晃,带着左手的鲤鱼灯在夜色中荡出轻微的弧度。
任由她嬉闹,他却只宠溺地看着她,并未松口坦白自己的愿望。
他与元妤仪已有今生,无憾无悔;
天若有情,愿求来世,生死相伴,不离不弃。
📖 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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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喜脉
◎“你一定是个很好的父亲。”◎
元好仪婚后对谢洵有了新印象。
她觉得他近日太黏人且有些无耻, 可偏偏这种印象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有,府里的其他人都对驸马的情深不渝夸赞有加。
元妤仪觉得那是因为其他人没见过他耍起赖时的模样,床榻上他说的话比女子还娇气, 可是力气却没有丝毫减轻。
他喜欢扣住她手腕足踝听铃铛声, 还要千方百计地让她溢出几句吟哦,对此乐此不疲。
每每和他躺在榻上,元妤仪次日起床必然脖颈酸麻,谢洵得知, 一脸愧疚地捉着她手腕告罪, 替她疏松酸麻的穴道;
可是人却心猿意马,总是揉着揉着揉偏了方向,又要再叫一回水,引得府中侍从私下揶揄。
初时, 元妤仪还有些担心如此胡闹容易有孕,是以某晚毅然决然地推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子。
谢洵支额问她缘由。
烛光下的少女面色朦胧,蕴出温软的弧度, 义正言辞地解释, “我还没想好要孩子。”
她喜欢乖巧可爱的小孩, 可听说妇人生产犹如鬼门关里走一遭,又有些害怕怀孕生子的过程。
她看着面前的谢洵先是皱眉,又是流露出无奈的神情,伸出长臂将自己揽到他怀里。
“别担心, 我服药了。”
在他眼里,元妤仪一直是个需要放在心尖上呵护的小姑娘,他只想同她一个人过完往后的日子, 压根就没想过孩子。
女子服药避孕于身体伤害极大, 所以成婚后第三日, 谢洵便主动去太医院开了半年内避子的药方。
元妤仪闻言,心里升起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捏紧他衣襟,光洁的额头抵在青年锁骨上。
“郎君,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孩子?”
她能感觉出来,谢洵对子女一事态度淡淡,不太热衷,不然哪有男子一成婚便服药的。
谢洵垂眸将她关切的神情收在眼底,他知道元妤仪方才话里的意思,她只是短期内没考虑好生不生孩子的事,并非决意不要。
他将少女翻到胸膛上,两具温热的身子在微冷的秋夜中紧紧相贴。
“不喜欢,但若是你,我愿意去爱它。”
元妤仪伏在他身上,双手不自觉攀在他双肩,感受着腰脊后渐渐收拢的那双手,纤细修长、骨节分明,在她的蝴蝶骨上打圈。
谢洵的嗓音轻而浅,在她耳边响起,“我幼时总想,为何母亲一定要生下我?可每每看到母亲悲伤的眼睛,我又问不出来那些问题。”
他不想要冷漠的父亲,不想看见母亲被主母嘲讽,也不想被兄长打骂,这世间明明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没有人会问他的意愿。
“现在我明白了,或许母亲生下我,是为了给陆家留点骨血。”谢洵道。
元妤仪与他肌肤相贴,却觉得他好冷。
她抬起头望着身下神情寡淡的青年,认真地说:“我听说妇人产子是头等危险的事,伯母却仍旧选择生下你,大概因为她舍不得你。”
“谢衡璋,你见过舅父,应该明白陆家不是一味注重延续后代的庸碌之辈,骨血有什么要紧,伯母要的是腹中孩子健康平安。”少女的发丝垂在他颈间,双眸熠熠。
谢洵一怔,只觉得冰冷凝固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以往那些被他视为痛苦的时光揭开真面目。
为何母亲在冰冷无情的侯府中选择活着;
为何母亲宁愿独自背负陆家灭门的惨烈仇怨,也要让他安心行及冠礼……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他从前以为的无奈背后,藏着母亲对他无法宣之于口的爱。
元妤仪垂眸吻在谢洵薄薄的眼皮上,呼出的热气氤氲了他浓密的眼睫。
她支肘贴着他胸膛,眼角眉梢染上温和的笑意,目光像揉碎的烟花。
“倘若我们有孩子,你来教养它,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父亲。”
分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可元妤仪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抚平他心中每一处褶皱、每一道伤痕。
谢洵眼睫微颤,忽而起身将少女压在身下,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在那之前,我必须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丈夫。”
他扯下床帐,层层叠叠的鲛纱落下,遮住拔步床上两人交叠的身影。
青年的薄唇贴在少女额头、鼻尖、唇瓣、锁骨,在莲峰裹挟着两点粉嫩朱蕊,炽热的吻又沿着那平坦的小腹一路向下蔓延。
花蕊衔露,摇摇欲坠;
引她抬颈战栗,引她咬唇细汗涔涔。
偌大的房间里只余灯火摇曳,银铃作响。
—
年后,落了新岁的第一场雪。
景和四年,帝未设朝堂宫宴,只请了长公主夫妻入宫庆贺新岁。
辰时,谢洵睁眼果然看见睡得正香的少女,遂吻吻她唇角,并未将她喊醒;
巳时,院中的日头透过支摘窗上的花纹,照进卧房,少女依旧毫无所觉,牢牢地扣着身边人温暖的腰身不松手;
午时,连外面候着的绀云和岁阑都等不下去了,上前小心翼翼地敲门提醒时辰。
以往陛下宴请,公主只会早到,从未晚过,这几日格外不知是不是下雪的原因,身子倦怠,只想在被窝里猫着。
谢洵抬眼觑着时辰,也知道不能再耽误,将怀中未着寸缕的姑娘喊醒,等她醒神的功夫,他已经从衣柜里挑好衣裙朝她走来。
元妤仪强忍着往后仰倒的冲动,揉了揉惺忪的眼眶,长叹一口气,由着青年给自己穿衣。
“好困啊……”她伸了个懒腰。
谢洵正给她穿罗袜,修长有力的掌心箍着一双白玉般的纤足,抿唇道:“既如此,我让人去给宫里回个话,就说改日再聚。”
说罢,他便松开她足踝,似乎正要往屋外走。
元妤仪混沌的思绪已经清醒大半,闻言忙拉住他衣袖,摇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叫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你不懂。”
不过她这郎君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勤勉能干,似乎也确实不用懂这些。
话音一顿,元妤仪又压低声音喃喃道:“况且你夜里总不叫人好好睡觉的……”
谢洵:“……”
谢洵给她穿袜子的手一顿,抬眼瞥向少女,正要反驳,可看她对自己的目光视而不见,索性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
这几日她都是这副倦怠疲惫的模样,他心疼都来不及,哪里缠着她不睡了?
倒是她,近日总撒娇说冷,夜里非得紧紧贴着点东西才能一觉到天明。
以前也没见她这样黏人。
谢洵每每都是被元妤仪无意间撩起一身火,偏偏喊醒她,看见的是只懒猫儿一样朦胧的眸子,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总是自己去次间冲完澡再回来安抚某个睡着的人。
他还没忙到第二日起不来这种程度,她先把错赖到他身上来了?总不能因他休沐就这样欺负人。
真冤枉,谢洵眼里闪过一丝无奈。
片刻后,梳妆完毕,元妤仪才出府停在马车前,然而她刚踩着木凳坐进车厢,肚子便不合时宜地响起一阵细微的咕噜声。
马上就要去宫里,元妤仪也不好意思再找人拿小吃过来,只好揉了揉自己不争气的肚子。
睡到日上三竿,又不是守夜守到这个点,怎么还饿得这样快,少女暗暗感慨。
下一刻,车帘被人从外面掀开。
谢洵提着红漆食盒走上马车,示意车夫入宫。
他坐在元妤仪对面,放下车厢里的小几,将食盒里的两碟糕点放在桌子上,“崔嬷嬷做的早食,先垫垫肚子。”
一碟百合酥,一碟山药糕,皆做的精美别致,色香味俱全。
元妤仪肚子里的馋虫早被勾了起来,夹起一块百合酥,吃完眉尖却没松,换了山药糕亦是如此。
她的眉头微皱,两碟糕点只吃了三块,便放下筷子不再动,苦着脸看向对面的青年。
“怎么了?”谢洵疑惑。
元妤仪扁了扁嘴,指着糕点道:“一点味道也没有,我嘴里好干。”
谢洵心头疑惑更盛,也拿起筷子夹了两块糕点,咽下再回味,尽是绵软香甜的味道。
他放下筷子试了试她的额温,不见异常才温声道:“或许是这几日房中燃的地龙温度太高,你睡了一宿醒后才口干。”
说罢他又给元妤仪斟了一杯香片茶,示意她润润嗓子。
这次少女清晰地嗅到那股清香四溢的味道,将香片茶一饮而尽,也点头认同谢洵的说法。
……
到了宫里,马车本该在琼正门前停下,却被一早等在宫门口的祥禄拦下,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内宫。
元澄已经在乾德宫等了一会,远远地看见来人,方才等待的焦灼眨眼间消散,棱角分明的脸上只余笑意。
“阿姊,姐夫!”
元澄尚未及冠,这些年朝局不稳,也没正经长辈替他张罗娶亲之事,是以今年的宫宴只有他们几个相熟的家人,算是家宴。
众人入座,面前早就摆上了美味佳肴,膳食的香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
听完元妤仪落雪后身子惫懒的现状,元澄忙让祥禄把自己面前的一道菜端到她面前。
“阿姊,”少年热切地唤她,“你快尝尝这道红枣雪蛤汤,御膳房文火熬了三个时辰,红枣养气,雪蛤鲜美,一定滋补身子!”
嗅到鲜美的味道,元妤仪确实胃口大开,含笑夹了一筷子雪蛤肉,然而那肉刚入嘴,不知为何,鲜美的味道瞬间变得腥气。
她眉尖微蹙,但还是嚼了嚼,喉咙一动咽了下去,那股腥味也不断刺激着她的思维。
“阿姊,味道怎……”么样。
元澄的话没说完,便看见座下的女子捂着咽喉干呕起来。
他的笑顷刻凝结在脸上,几步冲到元妤仪身边,焦急道:“阿姊你怎么了?!”
谢洵听见身边少女的异响,原本盛汤的手也一僵,看那道红枣雪蛤汤的眼神也倏然冷厉。
“来人!快传太医!”一时间,元澄心里升上万千个不妙的念头,眼眶微红。
谢洵右手搭上她手腕,粗略试脉,发觉她脉象流利,又试了试她颈侧的脉搏跳动,同样正常,不是中毒之兆。
下一刻,元妤仪呕了一会,恶心感却有所缓解,摆了摆手虚弱道:“水。”
谢洵会意,忙给她斟了杯清茶,她就这茶水又呕了两下,觉得那股腥味彻底消失才舒服一些。
右侧,少年还拉着她的手,几乎快担心得哭出来,“阿姊,你哪里不舒服?”
这也是谢洵想问的。
元妤仪却摇头道:“没不舒服,就是觉得今日这些菜的味道有些刺鼻。”
谢洵闻言皱眉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菜样精美,不见任何异常,味道怎么会刺鼻?
姐弟俩又闲谈几句,元妤仪刚把元澄焦躁不安的情绪安抚下来,太医院的江漼便及时赶到。
在场的人皆是一脸凝重地等待诊断结果。
稍顷,年轻俊秀的江院正才收回手,站起身朝景和帝和长公主躬身行礼。
“长公主如何,是不是菜有问题?”元澄关切地询问。
江漼垂首道:“微臣恭喜陛下,恭喜公主驸马,指下圆滑,如珠走盘,且胎象稳固,此乃喜脉。”
谢洵却怔在原地,似乎对这个结果极为意外,抿唇低声问道:“多久了?”
江院正看他的眼神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一月有余。”
谢洵的唇绷得笔直,那就是年底的事情,他之前去太医院开的药有效期只有半年,这么一算也确实快到期了。
只是,他心中还是不免有些意外。
一旁的元妤仪心中已有初始的震惊变成欣喜,其实这几日她便想告诉谢洵不必再喝那药,没想到这念头刚起,便得知腹中已有个一月有余的小生命。
这样恰巧,正是他们的缘分。
她满面温和地抚着自己的小腹,抬眸望向一旁神色复杂的谢洵,疑惑道:“郎君,你怎么瞧着有些不高兴?”
倒是元澄,回过神最慢,反应却最激烈,看了两眼元妤仪的小腹,强忍着跟姐姐告喜的冲动,一个箭步上前揽住谢洵的肩膀。
少年扬眉,意气风发地炫耀道:“怎么可能!阿姊你还不知道姐夫是什么人啊,面上沉静,心里肯定早就乐开花了!”
谢洵的唇抿得更紧了,看着元妤仪尚且平坦、并未任何显怀的小腹,再想到她方才干呕的模样,眼底的担忧一闪而过。
直到拉着江漼问完大小事宜,得到了不必过虑的答案之后才稍稍放心。
一旁的少年帝王喜上眉梢,还不知愁滋味,沉浸在喜悦中,在他耳边昂声道:“姐夫,我要当舅舅了!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阿澄:朕の姐夫是个闷骚(
第80章 家人
◎和她有关的都很美好◎
得知元妤仪有孕, 最开心的莫过季浓,她与卫疏近日正在筹备婚事,得了消息, 汝南的信件如飞雪般往京城飘。
元妤仪原本打算待二人成婚时, 和谢洵去一趟汝南庆贺新婚,结果突然得知腹中有孕,也不好再奔波,只能在信中跟季浓说起这些事。
成婚刚满一个月, 季浓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新郎官回京, 落脚的便是公主府。
“阿妤,你肚子里是男孩还是女孩?”季浓的脸上满是期待,左手极其轻柔地抚上她柔软的小腹,试图去感受婴儿的活动。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 孩子月份还太小,完全没什么感觉。
元妤仪摇头坦然道:“不知道。”
她垂眸看着比以前显怀一点的肚皮,眼底流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情, “男孩女孩都好, 男孩子就让谢衡璋教他习文练剑, 女孩子就……”
她的话音顿了一下,蹙眉思忖。
她这个母亲幼时虽有女官教养,可是真说起来,彼时玩心太大, 琴棋书画只能勉强过眼,并不精通,好像没什么可以教给女儿的。
倒是一边的季浓闻言一脸兴奋, 笑吟吟接话, “女孩子就交给我, 让我来教她防身武艺,排兵布阵!必让敌人闻风丧胆。”
怎么还是离不了一个武啊,元妤仪支额,她还想要个温软黏人的小女儿呢,遂婉言拒绝,“那还是让我亲自带着吧。”
屋外的谢洵则好整以暇地瞥了卫疏一眼,却见后者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道:“我们阿浓这提议挺好的啊,女孩子不强点容易被人骗,以后有你心疼的时候……”
谢洵平静戳破,“季浓不也被你骗了?”
卫疏:“……”
屋里的季浓贴近元妤仪肚皮,兴致勃勃地说:“阿妤,孩子生下来必须得喊我姨母。”
元妤仪点点头,悄声问她,“你这样喜欢孩子不妨也和卫疏快点生一个,若是咱们一男一女,结个儿女亲家也好呀。”
季浓脸色通红,推辞道:“哪有刚成婚就要孩子的……”
其实她心底想的是跟表哥再去北疆军营看看,若是添个小豆丁,难免被孩子牵绊住;
所以她前不久刚跟卫疏说过,二人先游山玩水痛快一年半载的,再说旁的事。
可是跟阿妤结儿女亲家,季浓确实心动。
忽然,肚皮里的小生命似乎动了动,幅度极小,季浓顿感神奇,笑得眉眼弯弯,凑在元妤仪耳边小声开口。
“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管你这胎是男是女,反正我一定是它最亲最亲的姨母。”
……
月份推移,春过又入夏,日头和煦,元妤仪的肚子也渐渐显怀,身子愈发笨重起来。
天本就热,如今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她更不愿意出门,只待在鎏华院散散心。
院子里一早栽种了茂盛的芭蕉,叶子宽大舒展,葡萄架四周尽是蔓延的花枝绿叶,是遮阳的上好去处,虽烈日炎炎,院中却只让人觉得凉爽惬意,如入仙境。
怕她着凉,谢洵不敢让人在屋里放太多冰块,只留了一盆碎冰降温,更多时候则是亲自给她摇扇擦身。
隐在单薄襦裙下的小腹凸起,元妤仪大多时候躺在铺着象牙竹席的贵妃榻上小憩,宽大的衣襟微乱,露出胸前如玉细腻的肌肤。
刚下朝的青年还没来得及脱下绛紫官服,半蹲在她身侧摇着折扇,丝毫不顾忌自己额角的细汗。
元妤仪抓过他的右手落在小腹上,脸上露出刚睡醒的迷蒙,“能听到它的声音吗?阿浓前些日子过来时还发觉它动了。”
谢洵手里的折扇动作没停,撤回的手反握住少女手腕,脸颊凑到她凸起的小腹。
似乎是特意回应,他果真感觉到了细微的动静,只是幅度很轻,并未让元妤仪产生任何不适感,反而安抚着小腹,惊奇道。
“它动了,跟你打招呼呢。”
青年的耳廓微动,心跳愈发杂乱无章,他清冷的嗓音微扬,“我听到了。”
谢洵对这孩子说不上有多少浓烈的感情,与得子的喜悦相比,他心中占据大半部分的始终是对元妤仪身体的担心。
腹中孩子仿佛通人性,十分聪敏沉默,并没有寻常婴儿那样折磨母体,有专门的嬷嬷照养身子,元妤仪心情畅快,并无太大不适。
然而谢洵心里的担忧却从未减少,尤其是眼看着她平坦的小腹逐渐显怀,离产期越近,他连上朝时都惴惴不安。
元妤仪垂眸,看见他微颤的长睫,起身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角,轻声道:“我看那些产科经上说,孩子其实很聪明,能察觉到父母情绪的变化,你这样焦灼,它会以为你不爱它。”
谢洵抿唇未答,只是抵着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片刻后才将人放平在榻上,缩着长腿伏在她身侧,右手搭在她肚皮上。
“若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便应多争气,让你娘亲少受些罪,她很辛苦。”
元妤仪失笑,打断谢洵多愁善感的倾诉,嗔他一眼,“它已经很乖了!”
“那就继续保持。”谢洵淡淡道。
他似乎很严格,吝于夸奖,抬眸望着少女,浓密的长睫下眼波温柔,高挺的鼻梁骨上悬着几点细腻晶莹的汗珠,单薄的唇色泛着淡淡的绯色。
元妤仪不自觉沉溺在他的目光里,伸出手指挑起青年瘦削的下颌,腾出一半空余方便他落脚。
自从诊出有孕的消息,谢洵挂念着她的身子,担心同房会影响到她和腹中胎儿,大多数时候都是克制着,从不与她太缠绵。
可她也在想念他,无时无刻。
谢洵的呼吸声略重,很想不顾一切就那么吻下去,然而理智拉住他破坏的欲望,始终护着元妤仪的小腹,只是亲昵不舍地吻了吻她雪白的颈。
“我去洗澡。”他嗓音微哑,小心翼翼地起身。
元妤仪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再陪我一小会儿。”
于是谢洵上前,替她拢好散乱的衣襟,寻了个锦杌坐在贵妃榻旁边,重新摇起折扇。
“郎君,你说它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她轻声问,又自顾自回答,“我听叶嬷嬷说,刚生下来的小孩都很难看,像只皱巴的小猴子。”
这还是元妤仪头一次问他孩子的长相,谢洵一怔,下意识垂眸看见少女有些憧憬的目光。
手中的扇柄已经染上些许汗意,可青年摇扇乘凉的动作没停,“希望它能多像你一些。”
元妤仪下意识接话,“为什么?我倒希望孩子随你,这样怎么长都好看。”
但谢洵却没把她这话放在心里,反而出神想到未来孩子的模样,望着少女的眼神格外柔和,连带着看她腹中那个小东西时都染上笑意。
“希望像你。”
“这样我便可以再养你一次。”
因他也未曾见过妻子幼时模样,和她之间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总是谢洵一大遗憾;
所以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若是样貌随了元妤仪,他定然难掩欣喜。
元妤仪被他的话说得两颊绯红,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心底已经软成了一滩春水,双眸眨了眨,眼前泛起一层朦胧的水雾。
“谢衡璋,你又惹我。”她虽多数时候心情轻松,可女子孕中本就容易多愁善感,元妤仪也不例外,心中酸涩。
谢洵从袖中拿出锦帕替她拭泪,忙不迭应道:“是我的错,管它模样像谁,我都会尽到做父亲的本分,教养它疼爱它。”
元妤仪养了八个月,骨头缝里都是酥懒的,由他擦干净泪,才推开青年道:“我想吃樱桃煎,喝冰糖百合羹。”
谢洵道:“我去吩咐小厨房做。”
元妤仪扁嘴道:“我要吃你做的。”
谢洵无奈地笑了笑,“好。”
话音甫落,他便转身离去,刚掀过遮住内间卧房的珠帘,身后少女却唤住他,双眸璀璨。
“谢衡璋,我今天也很喜欢你。”
她双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小腹上,含笑望着珠帘后长身玉立的青年,因为喜欢,所以才心甘情愿承担生育之苦。
这是她选择的路,他也让她明白,这选择并没有错,甚至很值得。
珠帘撞在一起,噼里啪啦轻响,元妤仪的话却比珍珠更清脆悦耳,叮叮当当敲在他心上。
谢洵回头看向慵懒闲适的少女,和她小腹里另一个乖巧的小生命,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满足感。
他的心上人和孩子。
他们是永远的一家人。
“我也很喜欢你,妧妧。”谢洵温声道。
……
时至深秋,鎏华院中的芭蕉树和葡萄架不再青时,站在窗边给凤凰花修剪花枝的元妤仪小腹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她早看过产科经,对妇人产子也有一二了解,可瞥见身下流出的血,还是不自觉悬起了心。
幸好自从她怀孕到九月时,谢洵就提前安排了经验丰富的大夫和接生嬷嬷住在不远处的厢房里,几人也算来得及时,有条不紊地忙起来。
等谢洵下朝,已有脚快的小厮将公主生产的事情告诉他。
青年眉心一跳,竟没有注意到身后同僚喊他的话,身形带风匆忙往宫外赶。
刚出琼正门,他便纵马急驰回府,到后院却被叶嬷嬷眼疾手快地拦下。
“产房血污,有太医坐诊,驸马这时候便收心在外面候着吧,进去反而添乱。”
谢洵脊背僵硬,看着卧房里进进出出、神情严肃的侍女,只好点头应下。
可人在门口等着,心却恨不得飞到元妤仪身边,长眉紧皱,面色冷冽。
他觉得分秒如年,心如刀割。
“驸马别太担心,女子生产犹如鬼门关里走一遭,拖的时候长些都是难免的……”叶嬷嬷看上去比他镇定许多,关切地说。
“没有下一次了。”
谢洵的目光淡漠宛如沉冰,轻声道。
然而人声嘈杂,叶嬷嬷并没有听清,正要再问时,下一刻,卧房内却响起一道婴儿高亢的哭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谢洵箭步冲上台阶,却被门口其中一个刚出来的接生嬷嬷拦下。
“恭喜驸马,头胎是个世子,公主肚里还有位小郡主呢!”
说完她将侍女递过来的清茶一饮而尽,含笑道:“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端正的胎位,驸马放心,大人孩子定然健健康康!”
说罢接生嬷嬷又进屋关上了门,一刻钟后,似乎是印证她所言非虚,屋里又响起另一道声音小些的婴儿啼哭。
谢洵再也等不及,径直推开门走进屋,映入眼帘的却是抱着孩子迎上来的接生嬷嬷。
他只扫了一眼,连襁褓里孩子的正脸都没看清,便抬步略过那些狼藉,往内间走去。
兴许是胎位正,待产期间心情轻松,饮食滋补,是以元妤仪产后只是脸色略白,饱满的额头上流了些汗,朝他笑着勾了勾手。
谢洵身上的绛紫官袍还没来得及脱,直接半跪在脚踏上,握住那双纤细柔软的手,贴向自己冰凉一片的脸颊。
元妤仪正要问起孩子,却被他眼眶里旋即浮上的晶莹一怔,他握着她的指尖颤得越来越厉害。
“你平安,真好。”他的脸颊和指尖都是冰凉的,可落在她手背上的泪却滚烫灼热。
少女笑了笑,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好啦,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什么时候这样胆小了?”
谢洵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只摇头道:“不生了。”
他去太医院开避子的药,再苦也没关系,在外面等元妤仪生产的时辰,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元妤仪被他执拗的表情逗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谢洵在她面前毫无遮掩地落泪,心里说不感动是假的,点了点头。
她身上乏力,只能由谢洵在她脑后垫了一个软枕靠着,招手让接生嬷嬷把两个孩子抱了过来。
刚出生的孩子果然是皱巴巴的一小团,小脑袋上细软的头发黏在一起,细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连皮肤都带着淡淡的红。
元妤仪支着脑袋看了很久,半晌才道:“太小了,看不出来美丑,也完全看不出来长得像谁。”
谢洵却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两个襁褓里的孩子,思忖片刻,认真地说:“长得像你,都很好看。”
两个孩子身上都流着一半元妤仪的血;
和她有关的当然都是美的、好的,无可挑剔,独一无二。
元妤仪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看着自己面前这个一本正经的男人,伸手极其轻柔地拍拍两个小粉团子一样的小生命,抿了抿唇。
她觉得虽然生产的是自己,可是精神有些失常的人明显变成了谢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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