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姝被没收了光脑,罚去关禁闭。


    这是由覃老师承担责任后所开出的最轻处罚。


    两三平方的房间,只有一个坑位供排泄,墙上霉迹斑斑,还能闻到一些尿骚味。


    未干的水渍是上一个人留下的。


    无窗,唯独铁门上留了道口,但也被从外面锁死,只有看守的人能打开。


    站着会顶头,坐在坑旁边也伸不开腿,更没法躺,也很难入睡,尤其是下水道里还在向上反味。


    陈姝扶着墙面往下蹲,全黑的环境里她什么也看不见。视觉被剥夺了,四下静悄悄的,听觉也没了用处,唯独嗅觉灵敏。


    湿冷的触感应该源于下水道的潮气,在指尖上显得黏腻腻的,仿佛那些青苔蔓延了上来,就像变异的蘑菇们一样,要将她吞噬绞杀。


    陈姝的屁股碰到了地面,冰凉就顺着攀升,她甚至不能确定坐的那块是不是干净的,有没有坐到别人的尿液,或者说,排泄物。


    但现在这个处境,还能抱膝窝着已经足够舒服。


    时间流逝的有点慢,慢到许多事往陈姝脑袋里钻。


    她又回忆起那些人被焚烧时的样子。


    不成人形的身体犹如融化的蜡烛,又好像喝多了后的呕吐物,不断向下坍塌,滴落,堆聚在地面上。骨头架被根根细白的菌丝牵扯着,也勒出了凹痕,咔擦咔擦地发生断裂。


    眼睛是被菌丝吞噬的最慢的地方,那里凝聚着最后一丝人性,透出哀求,她是他们唯一所能信赖,所能抓住的一线生机。


    然后蘑菇就从他们已经溃烂的皮肤、血管,每一个毛孔里撑出来,向外持续喷洒孢子。


    一张嘴就是汩汩的鲜血,不受控制的往外吐。


    “救命!救命!”


    他们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从已经破烂的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叫喊,仍抱有着求生的意念。


    在看见她们时,哪怕再残破的身躯,都会燃起信念与希望。


    可她们却比他们更无助。


    因为知道无救,因为明白无能。


    在这种情况下,所能做的最好的决断只有及时止损。


    注定逝去的人已经没了营救的余地,但楼下成千上百的人,以至整个北郊,这些百姓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都还有生的机会。


    又怎么不无辜?


    难道非要为了建立在‘不可能救活’的基础上,完成一项在道德伦理领域无可挑剔的形式,搭进去千千百百的家庭吗?


    这是个几千年前就存在的电车难题。


    一个疯子,在铁轨上捆了五个无辜的人,现在一辆火车疾驶而过,可以改变轨道的拉杆在你手中,但是另一个轨道也捆了一个无辜的人。


    那么,到底要不要,牺牲一个无辜的人,换取五个无辜的人。


    哲学观念中有两个针锋相对的观念。


    一种叫道德主义,一种叫功利主义,


    在道德主义来看,人只能是目的,不能是纯粹的手段,所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牺牲一个无辜的生命,去挽救他人的生命。


    因为没有人有权力剥夺他人的生命。


    那么听天由命就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书本上说:“道德主义最骄傲的表述是,即便天塌下来,正义也要得到践行。就像历史上某两国宣战时候一方做出的演讲那样,他说,即便我们跟对方战斗到底,可能会亡国灭种,那就亡国灭种,亡国灭种总比做亡国奴强。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道义都要得到伸张。这是道德主义。”


    功利主义则认为,要根据事物的结果来决定一种行为值得还是不值得做。


    一边是五个人,一边是一个人,五大于一,那么拉下拉杆就是值得去做的。


    陈姝是个功利主义。


    但她并不是一个忽视道德的功利主义,而是重视道德的功利主义。


    所以在面临相似的难题时,她选择了摁下喷火器。


    如果是在医院里,五个人病危,要拉一个无辜路人去捐心捐肝,牺牲一个造福万家,她也是绝对不赞同的。


    因为陈姝不是二极管。


    然而即便如此,在道德上她依然要接受谴责。


    哪怕他们注定死亡,但人为干预就是罪。


    ——她没有权力剥夺他们的生命。


    形式正确的流程就是上报,等待命令,执行命令。


    在等待命令期间,以至之后所发生的所有事,都属于命运。


    道德,是亘古难题。


    于是在那些被寄生的可怜人失明的前一瞬,看见的,就是那滚烫的赤红色,连最后的氧气,也失去了。


    其实就只有那么不足一秒的时间,火就遮盖住了所有,但凡陈姝眨一下眼睛,她都不至于留意到。


    绝望。


    死寂。


    淬了恨意的,失望。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奋力跑出培育室,都已经走了那么远,已经碰到了逃生的台阶,甚至看到了军警的救援,结果却是,死在了所殷殷盼望的‘希望’的手上。


    寒气侵体,陈姝将腿抱得更紧了些。


    不知道是从哪儿漏的风,多半还是因为下水道。


    忙碌了大晚上,胃里的东西早就消化干净了,alpha需要大量进食才能保持体能,可禁闭室不提供食物。


    哪怕一支营养液,或者是馊掉的馒头,吃剩的残渣,什么都没有。


    胃疼。


    恶心,反酸,下坠。


    气顶得肚皮胀胀的。


    陈姝知道自己并没有生病,也并不全是因为饥饿,只是因为胃是个情绪器官,给出了生理上的抗议。


    她想试着找个姿势躺下,或者站起来,稍微走那么两步,不然腿脚就僵了。


    于是头着地,将双腿搭在墙面上。


    血液逆流,腥骚扑面,实在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唔…”


    伴随着胃里的一阵抽搐,陈姝急慌慌跪爬起来,去摸索那个坑位:“呕!”


    她手指死死扒着水泥砌的台面,血管与青筋狰狞地鼓起,抓破了指甲缝。


    “…”


    躯体上经过了漫长的迷失,重力失衡下,一头撞到了哪儿。


    胃里还不舒服,仍然没放过她,在不停绞啊绞,抽啊抽。


    陈姝的脑海里再次闪现被焚烧后的焦尸,她记得,她的鞋底,还踩到了那些肉泥…


    “呕——”


    她哆嗦着扒下靴子,随手丢到一边,跪缩在一个角落。


    吐到最后,只剩口水和胃液,淅淅沥沥地弄了一身。


    哪怕是在贫民区里,陈姝也没这么狼狈过。


    就这么四四方方的两三平米,居然就能将她折磨成这样。


    她救了人,也杀了人。


    当英雄当然需要代价,而那个代价就是她自己。


    陈姝已经感知不到时间,她像一个真正的盲人摸爬在地面上,求生欲令她控制不住地,去抠门上的那唯一可以透进光亮的小口。


    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法躺平,没法站立,没法冲洗脏污…


    她简直要疯了,她想要光,她需要光,哪怕就那么一丁点!


    陈姝颤栗的手指将铁门挖得发出刺耳的长鸣,温度随之在一点点流失,她忘了疼痛,也看不见那些痕迹。


    救命,救命,救命…


    在这一刻,她仿佛成了被蘑菇寄生的之一,渴望着救援。


    但是没有,她等不到救援,这是她不遵守纪律的惩罚。


    迷迷糊糊中她从房顶看到一个微弱的红点,一明一灭。


    错觉吗?陈姝想睁开眼,想凝聚目光去看。


    可是脑袋太迟钝了,就连到底过了多久陈姝都感知不到。


    直到由远至近地,她听到了几道熟悉的声音。


    “曹司令,马上十二点,五天就过去了,非要那么可丁可卯吗?”最先入耳的是安冉。


    想是覃老师暂被停职,事情就交到了他手上。


    “让她长点教训是好事,服从性太低,以后进了部队是要吃大亏的。”曹鑫低声回答。


    两人交谈中,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地追了过来:“曹司令,您让我陪她说说话行不行?就剩三分钟了,三分钟,可以吗?”


    陈姝的大脑立刻就‘嗡’地一下。


    因为这道声音是林雨泠。


    三军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原本林承孝那天就不该来的,林雨泠就更不该来。可是禁闭已经持续五天了,以前部队里犯了错的军人也最多不过三天。


    林雨泠知道不妥,却还是控制不住担心。


    曹鑫无奈的“哎呀”了一声,又舒爽于林雨泠拜托他。这林雨泠拜托就等同于林家拜托,可算是让他也占了一占上风。


    一边叹气,一边卖了这么个脸面:“好吧,也就最后三分钟的事儿了,直接开门吧。”


    “滴滴。”


    陈姝抠了五天的门,就这样开了。


    白炽灯的光芒猛地照进来,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被刺得偏头躲避。


    “陈姝!”


    林雨泠扑了过来。


    他没有嫌弃屋内的脏臭,没有嫌弃陈姝身上的污秽。


    只是视线久久地,凝落在那扇门上。


    腐朽的铁门上染了新色。


    是血。


    一道道的血痕,来回来回,在上面抓了千遍万遍。


    林雨泠知道,这确实是最轻的处罚,可这对于陈姝而言,却是要将她的骨头一并碾碎。


    “反省到错了吗?”


    曹鑫问。


    陈姝僵硬地抬起头,越过林雨泠,与他对视。


    错了吗?


    自己真的错了吗?


    “不。”


    “我做了正确的决断。”


    她如此回答。


    五天的禁闭折磨,只摧残了她的肉/体与精神,但想也别想碾碎她的脊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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