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姝在心电监护的“滴,滴”声中苏醒。


    入目的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


    云浮在半腰,山脉绵延在脚下,一眼万里。那些需要徒步走十几天的路程,在这扇窗里渺小如一个点。


    不同高度所见的世界是不同的。


    就像曾困苦住银铄的那笔钱,有人要挖肝卖肾,有人不过赌桌上的一滴水。


    就像这一座座她翻越不过的山,同伴一个个被留下,但于这座楼中,只是秀丽的门前风景。


    这里听不见底层的哭喊嚎叫,也隔离了里面的水深火热,一切都很美好。


    美好到虚幻。


    她在无人的海域上迷失了不止六个月,而是近九个月。


    此时此刻,正值新年。


    于是山脉的远处,同样高耸入云的正是城中心的那栋大楼,屏幕上正在倒数。


    六,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乐!”


    恰时,林雨泠探过指尖轻轻握在她的掌心,将自己的温度传递。


    在千千万万条思绪中,将陈姝拉回了现实。


    陈姝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处私人病房,还是传说中的套间。


    “身上有哪里难受吗?”林雨泠温声问。


    陈姝凝望着他,日思夜想的人近在眼前时,一切都显得像是临终前的幻想。


    明明有千万句话,在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有。”


    这是她张口的第一句。


    然后低头去看自己怀里,包袱不见了。


    于是突然反手抓住林雨泠,紧急地追问:“我的包袱呢?就是用我衣服打的那个!”


    林雨泠顿了一下,喉间上下滚动:“你昏了一个星期,那个…”


    他似乎难以张口,不知道怎么称呼才好。


    他知道那是什么。


    所以他没有称之为‘包袱’,或者更贴切的‘肉泥’‘腐烂物’,而是微微低头,与她紧紧交握,道:“方世杰,入土为安了。”


    “…”陈姝默了默,脑袋像卡住了一样,缓了很久,才接受现实地将身子一点点矮下去,靠在了后面的软枕上。


    “那就好。”


    这是她张口的第二句话。


    到都城了,回家了,终于。


    可陈姝觉得怀里空落落的,一路上,尽管悲痛,却又好像始终还握着点什么,世界上有他存留的痕迹在她身边,但现在没有了。


    入土为安好,入土为安好。


    人生终有一别,他不能跟着她再走下去了。


    这次是真的到头了。


    “陈姝。”林雨泠又坐过去了一些,臂弯穿过她的后背,将她往自己怀里抱。


    轻轻地,让她的头埋到他颈窝。


    “一个人,哪怕活了一辈子,最后你问起来的时候,都只有短短两个字,死了。人本身到时候了就会死,但他们身边的人还会记得他们,当他们出现在谈话中,就像是又活了一次。”


    “有段话说,‘每个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死亡,是他的心脏停止跳动时,肉身死去,这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死亡。第二次死亡,是他的葬礼,亲朋好友都来正式道别,宣告一个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这是社会学意义上的死亡。第三次死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死亡时,时光将他活过的痕迹完全抹去,那他就彻底消失,真正死了。’”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历史会将他铭记。直到我们也死去,世界上还流传着他的故事,依然会有人记得他。他获得了比我们更加高尚的,永生。”


    “所以,我们带着他的愿景,还要继续往前走。”


    “他不是在路的中途停下了,而是比我们先到了彼岸。我们要努力,再努力,才能和他团聚。”


    “那时候,我们要告诉他,我们很好的度过了这条路…。后人,也会将路越走越好,我们真正的可以离开了。那时候,我们会一起离开,但又一直一直的,在一起。”


    心中的旗帜只要一直飘扬,信念不落,太阳就还会升起。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林雨泠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脑袋,用尽他这辈子最温柔的语气,告诉她:“做得好,陈姝,你做得很好。”


    死亡,是对活着的人的凌迟。


    他知道,没有人比陈姝更痛苦,也没有人比她更想用尽一切换朋友活着。


    她尽力了,她做了她所能做的全部,所以,就不要再苛责自己。


    那不会是乔程想看到的,也不会是方世杰舍生的意义。


    陈姝粗喘了两口热气,喷洒在他的肌肤上,眼泪无声地在他衣领处晕染开。


    她没有再说话,她太累了,累到刚才的那些动作就已经消耗尽了身上的力气。


    林雨泠问:“要不要再睡会儿?我去将窗帘降下来。”


    此时外面正燃着零点的烟花。


    陈姝抬起头,顺着望过去,她在不低于百层的楼上,俯视着下面熊熊火光,只有灰会被风扬上来,就好像阿杰与她做最后一面。


    【新年快乐老大!】


    “新年快乐。”


    她动了动唇,转回头,又看向眼前人,浅浅地撑起一道弧度,也对他说:“新年快乐。”


    林雨泠就没有去管窗帘,而是跟着她一起卧了下来,就好像贫民区时的那一晚。


    他们三个挤在一起,看联欢晚会,做倒数,然后一个个通讯打进来。


    这是方世杰没能迎到的新年,也是他们三个最后的告别,新的一年,就再也没有了,再也不会见了。


    林雨泠对alpha都不怎么喜欢,他对这个群体充满了防备,可他记得十人小队每个人,记得一起走过的每条路,合作的每一件事。


    他从未来得及言语表达过,但他将他们都视为了自己的朋友。


    就像贴在贫民区窗户上的那张画。


    十个并肩而站的火柴人,方世杰亲手创作,旁边是陈姝的一手烂字:我的朋友。


    也是,他的朋友。


    再见。


    在烟花渐渐小去,天色开始泛白,林雨泠摁着陈姝逼她继续睡觉。


    陈姝接受了。


    可是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走廊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哒哒哒哒地,越来越近。


    林雨泠就像惊弓之鸟,又像是一只护仔的老母鸡,立刻换上了一副警觉的姿态。


    陈姝就又坐了起来:“怎么了?”


    林雨泠摇头:“你睡。”


    他没正面回答,只是对她拍了拍,然后朝着外面大步走去。


    “…”


    “…”


    窸窸窣窣中,门一关一闭。


    林雨泠虽然不擅直球,但这样隐瞒着她的事还是头一遭。


    陈姝果断没有听话,扶着扶手下地,一步步挪到了套间的门口,对话才终于变得清晰。


    “我知道你们很急,可是她现在需要休息。任何事,我都不希望,在她恢复前,传进她的耳朵。”


    隔着一扇门,只是听语气都能感受到林雨泠态度压人。


    和之前在学校里的打闹不同,这句话他带了一种命令的味道。


    陈姝感到意外地歪了歪头,试图从可视门铃处看到外面的场景,但是两人的位置不在摄像头正对着的方向,所以她最多只能偶尔看见林雨泠的衣角晃动。


    而更令陈姝意外的是,对面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老熟人曹鑫,曹司令。


    “因为虫族的事情外面都快要翻天了!事关重大,就算是林司令的儿子,你也做不了这个主。她必须要尽早知道她要知道的事情,承担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三军各自顶立,就算是林承孝站在这,都不会用这种语气对话。


    林雨泠却立刻反嘴质问:“她享过来自皇室的资源吗?祸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怎么,她一点惠没享到,这时候你们倒是要把祸事往她身上扣了?”


    “不要在这儿跟我说什么翻天,我们的将领不是吃白饭的。还是说,曹司令你是吃白饭的?陈姝一天不醒,你们就打不了仗,就对付不了虫族了?简直可笑!”


    他言辞锐利,毫不留情。


    曹鑫干脆就不接他话茬:“我不同你一个孩子在这儿纠缠。林雨泠,你以什么身份,在这阻拦帝国军/政/要事?这里可没有你说话的份。”


    林雨泠轻笑:“前几天还在给我林家里里外外施压,恩威并重的,要我嫁给殿下,怎么,现在就‘我以什么身份’了?”


    闻言,曹鑫也不以为意,反倒进一步道:“你一天不嫁,就一天不是,这里还是没有你说话的份。等你什么时候真成了殿下的omega,再冲我耀武扬威也不迟,到时候你如果有本事,也大可以试试能不能把我的军衔削掉,但现在,你只能让开。”


    说着他就要往前闯。


    陈姝从摄像中看到林雨泠脚步方向,知道他是准备动手,当即就从内拉开了房门,扒着墙面走了出来。


    黑长的头发长久没有修剪,一直披散到了腰。


    她站在林雨泠身后,仿佛一堵石墙,成为他坚实的后盾和底气。


    她现在心情非常不好,没精力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然在看到林雨泠在的时候,她就会问自己这是在哪儿,失事后都城发生了什么,那座出现虫族的岛怎么样了。


    她没问,就是不想听。


    于是她抬眼朝着曹鑫望去,比林雨泠更加不客气,更加直接:“滚。”


    不管是谁,现在都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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