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表面上是宁桉的大型养老院,但下了决定之后,整个郡主府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具,迅速动作起来。
翌日一大早,礼部左侍郎王怀刚下了早朝,就被几个同僚给拦住了。
“王大人,”同僚做了个揖,“今日无事,听闻荟萃楼新请了个说书先生来说本子,不知道王大人可愿与我们同去?”
王怀:“?”
这几位同僚都是御史台的人,特别是最中间那个颜御史,七老八十一个人了,性格却极其暴烈,当朝魏征,敢在朝堂上死谏的那种。
我与他们昔日不过点头之交,怎么今日特意来约我去听本子?
王怀动作僵了僵,心底波澜起伏,难道是……洛家的事情败露了?
不,不可能。
王怀沉着脸想,洛家被他找来的人灭了满门,他科举的时候凑巧赶上战乱,户籍查得不严,朝中大臣都只知道他是闵江郡的人,具体的不清楚。
该死!
想到唯一的漏洞洛娘子,王怀就如鲠在喉,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破娘们竟然没死,还跑到京城来了!
开铺子?
一个妇道人家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简直是不知廉耻!
早知道当初就做干净点了,王怀愤懑地想。可面上却不敢表露出半分,一如昔日一般,脸上笑呵呵的,摆出一副百事不拒绝的态度,和几位御史一起去了荟萃楼。
荟萃楼是京城里最大的茶楼,里面养着上好的说书先生和戏团子。
除了那些经典的曲目之外,荟萃楼也会向书生才子们收些奇特的本子,可以说,荟萃楼里出的新本子,不过一日,就会风靡整个京城。
今日,荟萃楼特意请了楼里最擅口技的老先生,来说这一出新编武家坡。
“武家坡?”听见先生报名的时候,王怀的心重重地沉了一下,忍不住喃喃出声。
“是啊,”一旁的陆御史兴致勃勃地开口,“这武家坡想来是家里请的戏团子常演的折子了,这靠说书先生一人说出来的,倒是新鲜!”
陆御史话音刚落,余光里就瞟到距离他们不远的一处隔座里,坐了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连忙戳了戳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王怀。
“快看那边,是刘尚书!”
他怎么会在这?!
王怀心底更加怪异了,只因这户部尚书刘恒,正是他的老泰山大人。
王怀科举成名,被刘大人榜下捉婿娶了他的独女为妻,也靠着这位老泰山,在朝中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的。
王怀一时间眉毛狂跳,他刚想起身离去,楼下的说书先生手上板子一敲,砰的一声脆响响彻云霄。
好戏正式开始了。
只听见那说书先生先换了个男子腔调,语调平实,“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自我离了家已有双十春秋,如今重回故里,却不得不疑心我那发妻来。”
“想我昔日落魄时,发妻不嫌肯下嫁。如今高官厚禄金银在手,却犹挂心子嗣何来……”
如果有个现代人在这,一耳朵就能听出来,这所谓的新武家坡,其实就是当年放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薛平贵与王宝钏。
宁桉许多年没看这电视剧了,但不妨碍她还记得大部分的情节,因此,昨日她找了个说书先生来,大致地讲了讲,就让人放心去编去了。
保证编得朗朗上口又一个梗都不落,特别是那个十八天皇后的梗,太典了!必须要有。
唯一恶趣味的是,她给话本子里的男主角改了个名字,不叫薛平贵了,直接借女声唤他怀郎。
武家坡是经典剧目,可不能乱改,改了名字加个新编,那就没问题了。
也是穿越过来宁桉才知道,原来以前课文里学的口技还真有!
这说书先生虽年过半百,那一口腔调,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就没他变不出来的。
王怀崩着个脸听了半响,确认了这新本子和武家坡没什么大区别的时候,才忽地松了一口气,不料下一秒,台上传来一声凄婉哀怨的女声。
“昔日错眼识怀郎,本念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怀郎?!
王怀心底一惊,像被锣鼓敲了一下,差点绷不住表情,又见周遭同僚都没什么异样,连忙端起茶盏喝了压压惊。
说书先生的词还在继续。
“却错知你竟早已怀恨在心,怀郎啊怀郎,所谓怀,原非心怀感激,而是怀恨在心吗!”
那一声怀恨在心字字铿锵,气势磅礴,王怀正喝着茶,一口气上不来,呛了满身水。
他脑中不由得浮现起那日洛娘子冷眼看着他,冷声怒骂人狼心狗肺一事。
够了!
王怀铁青着脸,什么新武家坡,什么怀郎!摆明了是在嘲讽他!
小人!都是小人!
他再也听不下去,一挥袖子怒气冲冲地往外冲,留下几位听得兴致勃勃的御史一脸懵的留在原地。
“这王东起是怎么来,好意邀他来听个本子,摆这臭脸给谁看呢!”
其中一位御史愤愤地开口,“若不是朗月郡主府那边昨日提了一句他在曲目上颇有造诣,谁愿意和他这老古董一起听!”
“是啊!”另一位御史拍拍大腿,后悔莫及。
御史台一向中立,里面的人一个赛一个奇怪,在座这几位,都是妥妥的戏痴子,还颇为开明,就喜欢听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什么高深的见解没听见!反倒是尽拿热脸捧他的冷屁股!”
陆御史一脸意味深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王东来啊,单字一个怀,你听这先生满口的怀郎,这不是戳他心窝子呢。”
“呵,”
最开始骂出声的那位御史开口,“天下竟还有这般道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不就是个话本子吗,难不成还要逼他的讳不成?”
“哎,”陆御史笑了笑,“就是有事,才听见点什么都往脸上贴呢!”
“什么事?”一直端坐着的颜御史也来了兴致。
如今陛下雷霆手段改革,他颜臣死谏虽死谏,却也不是迂腐之人,至少陛下提出的放女这策颜臣没什么好说的,也因此格外看不上王怀这一批反对派。
谁家里没几个女眷?在陛下登基之前,家里姑娘们可是连门都出不去,一天天局限在家里那半亩地里,人都憋不精神了。
放开了多好。
“怪不得那刘老头今日臭这个脸,他平日不是最喜欢这个姑爷了么,这次连个招呼都不上来打了。”颜臣幸灾乐祸。
陆御史见人都有了兴趣,也不卖关子,“你别说,我昨日遇见朗月郡主府的人去大牢里提人,正奇怪的,就听说了,提的那个啊,正是那王怀的发妻!”
“发妻!”颜臣惊呼一声,当初榜下捉婿,他虽然没参加,但是知道,彼时的王探花可是言明自己未有婚配啊,“怎么说?”
欺瞒皇家可是死罪!
“原不是那王侍郎昔日落魄的时候,得了当地一个洛老爷的青眼,虽是招他入婿,可那孩子的名字也是随了王家啊。”
“后来王怀发达了,可不就抛妻弃子了,依我看啊,这武家坡,唱的真真就是王怀这人。”
陆御史心下鄙夷,也不尊称王东起了,一口一个王怀。他嘴上说得痛快,却没注意到,同僚相互瞟了一眼,一个个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咳咳,颜大人,陆兄,在下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一个御史掩唇低咳了一声,一溜烟地往外走。
“哎,颜大人,再会,再会啊!”
“哎我突然内急,颜大人,先走一步啊!”
“哎!”说得正起劲的陆御史一脸懵,“人怎么都走了?”
开玩笑,落在最后的苏御史心底默想,如今朝中太平,朝臣们一个比一个谨慎。他们这些御史要做出业绩来,可不就得往官员私德这方面使劲!
这群狗东西一个跑得比一个快!
他不过就反应慢了一点,一个个估摸着都到大牢找消息去了!
苏御史追悔莫及,“等等我啊!你们还有没有同僚爱了!”
这王怀,可真是活生生行走的业绩啊!
***
另一头,刚刚爬起床的宁桉不知道荟萃楼里发生的大事小事,也不知道那渣爹王怀已经被一群如饥似渴的御史们盯住了。
她正在和几位丫鬟一起打牌。
之前有一日,宁桉在郡主府的库房寻宝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盒子叶子牌,她仔细一打量,嘿!这不是扑克吗!
既然扑克都有了,怎么能没有国粹麻将?
宁桉马不停蹄,当下就让人去给她做了一幅出来,并且教会了身边几个丫鬟玩牌。
丫鬟再往外教丫鬟,一来二去的,大半个郡主府都会玩麻将了。
悦来坐在椅子上,喜滋滋地往外丢了一张牌,最开始的时候,郡主让他们坐下一起玩牌,悦来还不太敢。
现在,她已经能够自自在在地往宁桉脸上贴条子了。
“胡了!”悦来高高兴兴地开口,“郡主,这是你今天输的第七回了。”
宁桉看看面前的麻将,再看看四周人强压不住笑意的表情,不敢置信。
她一个现代人,虽然不说从小玩到大,但也算是麻将堆里长出来的。
居然玩不过一群才学了半个月的新人!
“我的手气有这么差?”宁桉不可置信。
她张开嘴吹了吹,七张整整齐齐的花笺贴在额头上,被风吹得微微浮动,露出宁桉瞪大的双眼。
正坐对面的洛娘子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怎么也想不到,昨天自己还在牢里惴惴不安,今日就已经能够笑着和朗月郡主玩牌。
王怀,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她脑海中时,已经不再伴随着苦涩的眼泪与不甘,而是昨日里,郡主凑在她和小娘耳畔轻声细语谋划时,几人越来越亮的眼睛。
“郡主可想好了,再玩下去,这脸上可就没地方贴了哦。”洛娘子开口打趣道。
宁桉不愿认命,正准备接着来,就听见亭外的丫鬟轻声唤来一句。
“郡主,夫人来了。”
嗯?!
宁桉眼睛嗖的亮了起来,所谓的夫人,就是朗月郡主的亲母,景朝昌仪公主元宣筠。
“阿娘!”宁桉快快乐乐地朝着掀帘走进亭子的华服妇人喊。
昌仪公主保养得当,看不出年龄。服饰华美,一双凤眼凌厉,红唇不点而朱,气势颇为惊人。
不像是养尊处优的皇家贵女,反倒像是将门虎女,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军一般。
“哟!”
女将军看见他们一群人正在打牌,没有半点架子,三两下挽起袖口露出丰腴白皙的腕子来,笑盈盈地坐到悦来让出来的位置上。
“桉桉又输成这样了?人菜瘾大!”
宁桉上辈子是个孤儿,没爹没娘的,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她缠绵病榻,原主的记忆里,潮湿闷热的床榻间老是笼着一层苦药气息,睁开眼,帷幔晃动不安,世界都是动荡的,只有昌仪公主落在嘴角那一滴滴苦涩的眼泪,让宁桉觉得真实。
昌仪公主对她,是真心实意的好。宁桉也愿意真心实意地喊一声阿娘。
打麻将要四个人,洛娘子是客人不必忌讳,但悦来绸去两个人可就不敢坐着桌子了。
王小娘不在府内,宁桉左看看右看看,想不出去哪在找一个人来陪她们打。
昌仪公主已经在兴致勃勃地理牌了,看见这模样,随口朝身后说了一句,“去看看副君在不在,在的话请他过来打牌。”
嗯?
嗯?!
副君?!!
宁桉满脸疑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左眼皮忽然开始狂跳不止,忍不住问了一句,“副君?”
是她记错了吗,原主记忆里,副君不是指郡主招的婿吗?
不大的亭内忽然一阵死寂。
仿佛有谁按下了暂停键,悦来,绸去,包括一脸兴奋的昌仪公主都顿住了手,洛娘子狐疑地看了看她们,也停下手里的动作。
“哈,哈哈——”
救命!
昌仪公主疯狂朝着悦来打眼色。
郡主就不知道西园里住了个人吗?!
不知道啊!
悦来也是心里苦,想了想朗月郡主这一个月来的行为,整日里追鸡逗狗的,压根没问过西园。
她们还以为郡主知道呢!
“阿娘?”宁桉脸上的笑容绷不住了,“府上哪来的副君?”
她记忆里没有啊?!
“咳咳,”昌仪公主强撑着笑意,“儿啊,我给你讲个笑话啊……就是……其实,你已经……婚配了……”
“这不之前你病得严重嘛……冲一冲,冲一冲……”
“哈哈,好笑吧——”
昌仪公主苦着脸强笑两声,一旁的丫鬟见状连连点头。
“哈哈,哈,夫人这笑话,说得可真好——”
“哈哈——”
一时间,亭子里充满了死寂又快活的空气,宁桉忍了又忍,崩了又崩,最后忍不住一把捏碎了手上的茶盏。
“哈哈,”她面无表情地开口,“真是天大的笑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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