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这几日过得颇为不顺。
那天从荟萃楼里出来之后,他马不停蹄就去了大牢,没想到好好关在里面的洛娘子不翼而飞就算了,还在出来的时候撞见急匆匆的御史。
当时的场面可谓是十分尴尬,王怀臭着脸踏出大门,就被人撞了个满怀,哎哟哎哟的哀嚎声里,一个接一个,本该在喝茶的御史全没长眼一样撞到他身上。
一人来人往之下,一群穿着显眼官服的人在大牢面前挤作一团,引得无数人围观。
特别是御史们嘴上连声地道歉,看王怀的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外加欣喜若狂,活像他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金元宝,给王怀看得又恐慌又恶心,黑着脸头也不回往家跑。
到了家之后,本来一向和睦的夫人看他的表情也怪怪的,王怀被夫人看得头皮发麻,慌着想是不是洛娘子的事情暴露了,顾不上喊人,连忙自己出去探查。
果不其然,一日之间,那折新武家坡唱遍各大茶楼酒肆,与此同时,王侍郎找人绑了城东点心铺子掌柜洛娘子下狱的事情也传得有声有色的。
古往今来,平头百姓最爱听爱讲得,不就是这官老爷的情仇恩怨了吗。
王怀遮着脸,坐在茶楼里听那些书生大声宣讲他抛妻弃子之事,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怀郎!怀郎!到处都是怀郎!
那书生讲到兴起,站上了茶桌手舞足蹈地唱着新武家坡里的词,激动间茶水四处乱溅,混着唾沫喷到王怀的脸上,气得他两眼发红,又不敢暴露身份,指着人你,你,你的嚎了半天,无能狂怒。
悦来极有说书先生的天赋,这几段话被她讲得活灵活现的,听得宁桉止不住笑。
王栖颜坐在一旁,眼眶发红,听着王怀的惨样也不住地笑。
“郡主,”笑够了,王栖颜有些不解地想,“为什么要找人把王怀的事透露出去?”
“是啊,”悦来也想问,“这样不就坐实了王小娘和王怀的关系了吗?”
“不不不,”宁桉一脸意味深长地开口,“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张狂。”
无论是找人排新武家坡,还是四处宣讲洛娘子的事,背后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就是整合营销。
现代的时候,吃瓜群众接触公关最多的地方,是某某明星塌房以后,某某公司爆出大问题之后的危机公关。但公关全程公关关系学,企业养pr,可不仅仅是为了预防危机。
毕竟房不是天天都会塌,pr却是天天都要干活的。宁桉心酸地想,上辈子她拿的工资,那简直是精神损失费加卖命钱。
没什么大危机的时候,pr还会负责品牌的塑造,企业讯息的传播等等。整合营销就是品牌常用的公关传播方式之一。
比如,请人重新排武家坡,其实就是拍广告拍电视剧代言;让人四处散发消息,也就是在商场门口拿个大喇叭四处喊。
归根结底,目的只有一个,让王怀这人连带着事的出名。
更何况,她可不会做得那么明显,指名道姓地说是他是他就是他,王侍郎就是那个抛妻弃子的人渣。除了那句怀郎,其他可是半个关系都扯不到。
现在这样,那都是吃瓜群众的脑补。
“绸去,”宁桉发问,“京城里面,对王侍郎的态度是怎样的?”
“两极分化,并且吵得极凶,”绸去把打听回来的结果念出来,“有一部分人认为王怀做的没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怀功名在身,洛娘子膝下无子,他重新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也是情理之中。”
“他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是吧。”宁桉撑着脸吐槽。
每次网上爆出来有什么渣男事件,评论区总有一群理中客跑出来慷他人之慨,这些人没站在洛娘子的立场上看不见她受得苦,自然只想站在道德最高点慈悲渡人。
真是活菩萨。
“还有一部分人,主要是朝里支持陛下放女的官员们,认为洛娘子敢于提出和离,实属是天下女子的典范,对王怀也是大肆批评。”
“两批人越吵越烈,据说已经闹到了陛下面前了。”
“总而言之,”宁桉总结,“王怀现在火了。”
事实上,不是没人注意到王小娘年岁的漏洞,只是三人成虎,流言传多了什么样子的都有,蠢笨的人想不到,聪明的人听了也会以为是误传。
宁桉看着王栖颜,狡黠一笑,这就是她埋下的大雷,就等着王怀去踩。
“颜娘,”她凑到王栖颜耳边悄悄开口,“明天早朝,你就这样这样这样——”
本来她也不想用这么毒的计的,宁桉无辜地想,可谁让她前几日看见王小娘哭红的双眼和躺在床榻上气息奄奄的洛娘子呢。
另一头,郡主府西园里头,江晏青也在关注这件事。
暮色沉沉,江晏青站在窗前,黑沉沉的双眼看着天边逐渐落下的日头,身后,有人着一袭不打眼的黑衣低声禀告。
“公子,今日御史台上书言朝中官员私德考核不够严谨,建议陛下严查。”黑衣人开口,“以户部尚书刘恒为首的旧俗派和以昌仪公主为首的新俗派也已经开始上书抨击对方。”
洛娘子至今都还住在朗月郡主府,这事随便派个人一查就查出来了。江晏青心地深思,因此,大部分人都认为,这事是昌仪公主以朗月郡主为枪,夺权旧俗派。
不久之前,江晏青也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一员。
只是……他抬眼望向郡主府的主院,有些迟疑。
这朗月郡主,是真傻还是假傻?
外面的波澜起伏,到底幕后之人是她还是昌仪公主?
江晏青有些不确定。
几日前,在花厅里见到朗月郡主第一面之后,江晏青对她的态度,就从谨慎变成了狐疑。
这人好像是真的很愧疚,很想让他去科考。
江晏青看向房内高高立着的四五个书架子,黄梁木制成的架子雕工精细,气味安神芳香。上面摆着的书,无一不是名家珍品,各种各样的古籍经典不要钱一样堆在上面,能看哭一屋子只能抄书看的书生。
收到第一架书的时候,江晏青十分谨慎,以为是郡主府设下的什么陷阱,不仅好好地把书搬离书房供在自己主屋,还不忘熬夜苦读。
就在江晏青倒背如流的时候,第二架书来了。
江晏青:“…………”
紧接着是第三架,第四架……到最后,江晏青只能愣着脸,不可置信地接受那个早早被否决掉的猜测。
就像花厅里说的那样,宁桉只是单纯地想帮他准备科举。
府外抢破头的古籍,就只是一份单单纯纯的歉礼。
朗月郡主到底是心机深沉还是傻白甜,江晏青不得其解,百味杂陈。
***
农历七月初六,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皇宫正一大街旁不远的一条小街处,停着一架青布马车,驾车的车夫灰布斗笠,半点不显眼。
马车内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幅景象,小铜炉,百日松,千金难买的锦绸堆叠在其上,柔软舒适。
宁桉从暗格里取出个珐琅钟表,看了眼时间。
卵时整,不远处的宫廷内,百官齐拜,内侍侍奉在侧,高声长呼。
“开朝了,”她放下表,轻声说了一句,“怕不怕?”
王栖颜坐在宁桉身侧,面色有些发白。今日她不饰妆容,也未着裙钗。头发齐齐挽在脑后,穿了一身看不出性别来的长襟。
“有点……”
王栖颜视线落空,喃喃自语,今日一大早,她便起身收拾,出门之前,洛娘子含泪塞给她一个頻婆果,保佑她今日一去平平安安,得愿以偿。
最多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她就要敲响那天子鼓,在天子御前,百官见证下状告生父。
识字的时候,阿娘教过她女德女训。状告生父这件事,对她来说,疯狂得就像是一场幻梦,可内心深处就是有那么一股劲,执拗地撑着她,让她不愿弯腰,不愿低头。
朗月郡主给了她两条路选,一条保守,让王怀认下她们母女,从此以后便是官家小姐了,有郡主在,王怀再恨,也做不出什么。
而另一条……
王栖颜开口说,“可是想了想,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也不是那么紧张。”
可是另一条路能让她从此以后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再因为身上流的血,名前冠的姓,自觉愧对洛家上下七十余口人。
“那就好,”宁桉抬眼望着她,心底叹了口气,十四五岁,放在现代九年义务教育都才刚刚读完呢,在古代竟然就已经快成大姑娘了。
“我以前紧张的时候,就会想着自己是在看一本话本子,”宁桉想了想,安慰道,“想象自己成了本子里的主角,强大,冷静,不可一世,只要走下去,注定的结局总会来的。”
王栖颜抬起眼来看她。
宁桉接着说,“更何况,陛下还是我亲舅舅呢,就算一切都朝着最糟的方向发展,保下你们还是做得到的。”
“左右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宁桉轻声说。
小铜炉上青烟袅袅,王栖颜看着那缕烟袅袅地消散在空气中,脑中不由得想到民间的一句俗语。
家里子弟有了出息,那就是祖坟冒青烟。
马车车壁被人轻轻敲响,卵时一刻了。
“是啊,”她笑了笑,在宁桉平静的目光里面跃下马车,“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世俗总要女子步履款款,王栖颜现在却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渐渐地好像成了一缕清风,一股青烟。
马车被抛在了身后,王栖颜却好像一直能够感受到朗月郡主平静无波的目光,随着她一路跑过正一大街,越过重重禁卫,来到天子鼓前。
天子鼓高两米有余,鼓身大红,鼓皮泛黄。这是一面老鼓了,岁月磨去它身上精美的刻纹,只有最上方的獬豸慈悲地看向众生。
真大啊……
王栖颜忍不住想,寒风凛冽,她止不住地发抖,心口却有一把火在烧。
天子鼓响,有冤必陈!
她重重地闭上眼,拿起鼓槌,高举胳膊,一下又一下地敲了上去。
咚——
咚————咚!
声音响彻了整座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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