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赵家之后,宁桉按照赵辰乾给的地址,来到西城的一处小巷。
正如同东城越靠近皇宫就越是尊贵,西城也一般,越靠近东城生活的百姓就越是富庶。
张生一家,就住在西城最偏僻的巷子里。
宁桉走进院子的时候,张家白幡飘飘,张娘子和她的婆婆正在哭灵,那小孩却不见了踪影。
两人不认识宁桉和江晏青,可一看两人周身的气度不同寻常,纷纷变了脸色。
张娘子僵笑着,扯着脸给两人搬马扎,倒茶水。
“坐,坐,两人大人请坐。”
“不必客气。”宁桉推辞,张夫人的脸色却更加发白,连忙把杯子塞她手里,呐呐地坐下。
宁桉低头一看,缺了一个口的陶杯里茶色清淡,像是久泡的陈茶,零零碎碎几片茶叶沫漂在上面。
不对劲。
宁桉心想,她们抬着张生去赵家门口闹的时候,白盈柳可是留下了不少的钗环,那些钗子都是赵家给她备的东西,自然不差。
随便典当掉一只,都够张家一家人滋润地过上三年五载的。
那日赵府门前,张家两妇孺可是把贪财展示得淋漓尽致的。可现在看来,她们的生活倒是没有丝毫改善。
贪财,有了财却不花?宁桉心底狐疑。
“不知两位是……”张娘子见人不说话,搓着手赔笑问。
“我们是赵家的亲戚,”宁桉眉眼故作冷淡地回答,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张娘子,“娘子既然说张生是我赵家下的手,于情于理,我赵家自然也该上门来看看。”
这一通话都是宁桉刻意说的,若是张娘子不知道实情,面对前来探望的杀夫凶手一家,她会怎么做呢?
赵家?!
张娘子脸色巨变,啪的一声,躲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婆子手一抖,灵前供奉着的香盘摔在陆地上。
宁桉猛地看过去,看见了张婆子脸上没掩盖好的惊慌失措。
“官府的结论还没出来,怎么娘子就急匆匆地收敛下葬了?”
宁桉表情晦涩,古代法医技术不发达,怕有人误死,一般都要停灵七日再下葬。京城里冰块便宜,更是注重这点,只要不是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大都都是停灵十五日。
张生死了,可是连七日都没到。
“日头太热,冰,冰也贵——”张娘子强笑着解释,满心只想着快点糊弄过去。
虽然那人和她们说了,张生的死因确凿,官府怎么查都查不出错了,可她就是心慌啊!
赵家怎么会来人?!
不就是打死个人,这些有钱有势的老爷们不应该赔赔钱了事吗,不然这几天也不会只有几个官差来查!
这两人什么来头!
张娘子心底紧张万分,宁桉定定地看了她两眼,忽然笑了起来,她长得极好,鹅蛋脸柳叶眉,笑起来的时候光彩照人,哪怕是十足紧张,张娘子也不免愣了愣。
宁桉柔声问:“我听说张家还有个孩子,怎么今日不见在这哭灵。”
一提到孩子,张婆子更是抖如糠筛,张娘子倒是突然稳了下来。
张娘子:“他前些日子被吓着了,病了好几日,好歹是家里最后的根了,怕他哭灵给哭病了,就让他去采买东西去。”
说话间,张娘子抬起手给两人又继了杯茶,她低头的时候,江晏青忽然碰了宁桉一下,宁桉眼神一凛,看见了张娘子脖颈上隐隐约约露出的青紫痕迹。
这痕迹不像是新伤,也不是单纯地旧伤,反倒是像是被人一次次掐得淤紫,渐渐好转又被掐紫,最终留下的的消不掉的印子。
日头已经渐渐凉下去了,京里大多都捂得厚实起来,可就算这样,张娘子的衣领也实在是太过高了点。
“倒是个孝顺孩子。”
宁桉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站起身往灵前走去,从一直蹲坐在棺材旁边的张婆子手上拿了三根香。
“既然来了,我也祭拜祭拜。”
宁桉视线一低,不动声色地往张婆子身上一瞟,果不其然,老人褶皱的手腕上,除了老年斑,也有一些被殴打过的痕迹。
她拿香的时候注意到了,张生灵前供着的香,全是些最劣等的残香。
真是奇怪,宁桉默默地想,大闹赵府那日,张家人得到了白盈柳故意给出的钗子,还有赵府给的一些银两。
赵家没提,官府的人也只是简简单单地检查一番,就把几人放回家了。
这之间所有过程中,张娘子与张婆子都表现得颇为情深义重,悲切断肠,反倒是那个孩子,恒儿,九十岁的孩子,也该懂些道理了。
面对生父的死,他却显得毫不在意。
“想来官老爷过些日子就能把案子审理清楚了,”宁桉直起身,意味深长地开口,“这几日若是官府传唤,就要多辛苦娘子了。”
“别担心,”宁桉言笑晏晏,“我们老爷虽然宽和,治下却最为严苛不过。”
“若是真的是少爷做出这等有辱家门的事,我们赵家定然不会轻饶。”
“若是不是……”
宁桉嘴角笑意加深,轻柔的声音里,张娘子浑身颤抖一起,面色青白交加,抖着声音应答。
一旁的马扎上,江晏青捧着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表情不变。
无论是喝郡主府价值千金的贡茶,还是喝这泛着股霉臭味的陈茶,他都没表现出任何的喜好来。
宁桉上了香,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娘子说话,江晏青视线微动,落在张家破败的大门处。
门槛处,躲着个瘦小的孩童,孝服穿得很不齐整,咬着唇往里看。
正是张生唯一的孩子,张恒。
张恒人矮,躲在角落里面,看不太清楚屋内的情况,他只看见张娘子瘦削沉寂的背影不住地发着抖,一只手缩在后面,死死地掐着自己。
娘亲……
张恒眼中带泪,强忍着没落下去,隔得太远了,他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几声官府,严惩什么。
在说些什么……
张恒心底焦急,不顾娘亲之前的吩咐,手撑着木板,悄悄地,抬起头往里探了探。
他对上一双黑沉沉的,平静无波的眼。
“赫……赫……”
张恒一下子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浑身颤抖起来,他猛地一退,跌跌撞撞地往巷子深处跑了起来。
江晏青冷眼看着,巷子里,郡主府的暗卫悄悄地跟了上去。
***
张恒心底又慌又乱,手足无措,一时想往官府跑,一时又绷紧了身子,蒙头朝家跑。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两步,一下子撞在一人身上,张恒抬起头,看见一身奢华的布抛,再看清来人面容,心底恨意横生。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瘦削弱小的孩子眼中,竟然能透出这么强烈的恨意。
“没长眼啊,贱东西!滚开!”
元宏玉一身玉佩叮当作响,他神色焦急愤怒,头也不抬,一脚踢开张恒,往巷子里跑。
张恒被他踢得缩在墙角,眼眸通红,死死地盯着来人。
元宏玉跑向他熟悉的方向。
“你是张恒?”
突然,有人从四通八达的巷子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一身青衫,笑容真诚,儒雅随和。
“前不久死的那个书生是你父亲吧?”
青衣人毫不在意满地的脏污,撩撩衣摆慢条斯理地蹲下。
张恒戒备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青衣人语调轻柔,“我是来给你指条明路的。”
“明路?什么明路?”
张恒眼神不变,若是元宏玉在此,看见他的眼睛,必然会吓一大跳。
记忆里想来怯弱的孩子,眼睛里面满是冷静的漠然。
“我家的事自有官府老爷负责,不劳烦你了。”张扬硬邦邦的说。
“是吗?”
青衣人表情不变,一把拉出张恒的手,手腕,胳膊,除了瘦削了些,看起来并无异样,可再一用力,孝服牢牢遮着的,不见天日的胸膛等处,满是各色各样的伤痕。
“你!”张恒脸色巨变,猛地跳起,慌乱地把衣服拉好,“你什么意思?!”
“我们都知道,你爹死在谁的手里?”青衣人猛地站起来,背着光,在巷落的阴影里语义不明,“你仔细想想,真的是赵家动的手吗?”
张恒脸色发白,双眼瞪大,眼眸却是不住地颤抖。
青衣人看着他,缓缓地笑了笑,“赵家与昌仪公主等人沾亲带故,哪怕官府是个青天大老爷,判了赵家的罪。”
“你们又能怎么样呢?”
青衣人指指巷落,“想来到时候……东窗事发的时候,有人会替你去坐牢的吧?”
他意味深长地开口,“毕竟……藏起来的那些议罪银,可还在那呢。”
另一头,在元宏玉创进院子的时候,江晏青眼神一凛,一下将宁桉拉入白幡后面,躲了起来。
飘飘荡荡的白幡遮住了两人身影。
张娘子被这变故给惊得满目失神,张了张嘴准备发问,就见门口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人,啪地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你这毒妇!张兄不过去了几日,你就要急匆匆地给他下葬了!”
“你就那么见不得他好?!”
元宏玉双目赤红,十打十的力道使出来,一掌扇得张娘子两耳嗡嗡。
那张婆子见状,连忙上来拉扯,可她一个七老八十的婆子,哪里拉得动元宏玉这般青壮男子,反倒被人反手一推,推倒在地上。
宁桉眼神一凛,刚要冲出去,就见元宏玉忽地趴倒在张生的棺材前面,一边捶地一边哀嚎,哭得肝肠寸断。
“张兄啊!你命好惨啊!怎么就这么去了呢!”
“你怎么就不把我带了去!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啊!”
“张兄啊张兄——”
他哭得撕心裂肺,肥硕的身体蜷缩在地,涕泪交加,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宁桉硬生生顿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元宏玉。
这人和张生,当真情深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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