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眼泪
以血为墨, 以指为笔,繁杂的红色符文落在黄符上,收尾的血线甩出一道飘逸的线条。
江寒栖将写好的符放到一堆血符上。
他的手忽然抖了下, 眉间莲开始在金色与红色之间摇摆不定, 心脏阵痛不断, 像是有人拿着锥子不紧不慢地凿, 锥尖抵住血肉, 而后用猛地锤子猛地一敲,将心捅了个对穿。
江寒栖看了眼用匕首划开的伤口, 血流的速度慢了下来,若想暂时压制只能再放一次血。
放在以往, 他定会果断拿起匕首往胳膊上来一刀,然后在血腥味里手握匕首等待着心绞痛的下一次到来。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有洛雪烟在。
如果不是为了画血符,他早就翻窗进了她的房间, 牵着温暖的手听鲛歌。
江寒栖数了数血符,四十七张, 够洛雪烟用一段时间了。他将符塞进储物袋里,找了条干净的帕子包住伤口, 走到窗边, 翻窗而出。
皎皎明月,星河流转。如此月色之下,一片枯叶破裂,清脆响声骤然刺穿林中的静谧。经过无数次的林中小路延伸至被郁郁葱葱的树木遮盖的远方,尘土飞扬, 急促的呼吸声洒在路上,和风吹叶动的声音搅在一起。
洛雪烟绝望地在林中奔跑。
穿过草丛, 她会回首张望。
腿迈过草丛的同时,头转到了后面,望见了挺拔的林木。
到凸起的树根那里,她会被绊一脚。
脚尖踢到树根,慌乱中,手扶住树干,掌心被粗粝的树干蹭破了皮。
看到河流,她会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流水潺潺,笑意牵起嘴角,身体凌空而起,双腿被水打湿,银白色鱼尾铺展开来。
然后是,桥。
内心的恐慌不断膨胀,洛雪烟想要离开河流。她知道,再过不久,她就会被杀死在河里。
她拼命想改变行动轨迹,妄图逃离倾倒过数次死亡的河流,但身体纹丝不动,她在按部就班地向死亡奔赴而去。
心飞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塞住耳朵,大过其他一切声音。洛雪烟感觉自己快要晕倒在恐惧中,意识被心跳声冲击得七零八落。她要撑不住了。
然而纵使是害怕成这个样子,她依旧头脑清醒,浮出水面,望见了那个死亡预告——月朋桥。
我不要呆在河里了,我不想被杀死在河里。
抗拒的念头并未奏效,她重新潜入河水里,摆动鱼尾朝上面的蕴灵镇游去。
利线的破水声按时来临。
不要!我不要在河里了!我不要在河里了……
她想哭,想叫,想要逃跑。可身体做出的动作却没有如愿,穿行变慢,她的心重重坠落,在对死的畏惧中摔了个稀巴烂。
不要回头,求你了,洛雪烟,不要转过头。
脑海在乞求,头却不由自主地转了过去。断成两截的鱼尾毫无悬念地闯进了视野,满眼血色。
顷刻间,世界只剩下红一种颜色。
她尖叫起来,疯狂去扯钻进血肉的红线。一条红线被扯出来,割破了手,她看到那条线带出了一小块血肉。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张布,那些线像穿在针上的线,无视掉肉与骨的厚度,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身体。
她惊慌失措地阻止红线没入身体,然而红线的数量实在太多,像一群凶残的野狗,饥不择食,围着她撕开她的皮,扯下她的肉,嚼断她的骨,将她拆吞入腹。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她边叫边哭,胸腔长出的红线灵活地避开手扎进了喉咙,更多的红线紧随其后,一条接一条地穿过喉咙,在血肉里横冲直撞。
于是她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红线侵袭。泪水承载所有的恐惧,夺眶而出,融进血水。
不知过了多久,红线忽然全部停了下来。此时她的身体早已破烂不堪,全凭一口气吊着才没能葬身河底。
好可怕……我不要……不要再呆在不见光的河里了……
她靠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抓住了岸边的水草,借力将身体扯了过去。身体变得很轻很轻,流淌的河水将她举了起来,她一点点离开了处死之地。恍惚中,她瞧见了一句咒文,仿佛来自幽冥之界的血色泛出幽光,猩红预示着死的逼近。
我不想死……
她仰望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看着那双凤眼被玩味的笑勾得弯了起来。
拥有血色眼眸的艳绝恶鬼注视着死亡降临。
洛雪烟猛地坐了起来,颤抖着用手从脖颈往下摸去,急切又害怕地确认着肢体是否完好。
断尾的余痛似乎还盘踞在小腿之下,她一会儿看到两条腿,一会儿看到变成两段的鱼尾,骇人的血色时隐时现。
手摸到膝盖时,她看到腕上的红线。霎那间,被线贯穿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
红线杀了她。
洛雪烟崩溃地伸手去扯那条红线。
她会被红线杀死的。
手被坚韧的红绳割破,流出了血。但她好像没看到似的,越是扯不断,越是用力。
“洛雪烟?”
洛雪烟慌张地抬起头,看到梦中的恶鬼向她走去。
“你在干什么?”
江寒栖快步走上前,捉住了那只被缚魂索割得鲜血淋漓的手。
他原以为心有异样的感觉是因为莲心针发作,没想到是洛雪烟在扯那段用他心头血召出的缚魂索,因此触发了两者的感应。
江寒栖皱眉望着洛雪烟。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脸色惨白地看着他,又是害怕的神情。
“你在害怕我?”江寒栖惊诧莫名。
他的感觉没错。
前日挨巴掌的时候他就感到洛雪烟变了,好像变回了太守府那个看到他会打怵的养花女,投向他的目光带着提防与戒备。不,她似乎比那时还要怕他,怕到甚至不敢和他对视。
昨日他看了她好几次,她每次都故意避开视线,往其他人身后躲。
洛雪烟浑身都在抖。她挣扎着要缩回手,抗拒地一丝丝往后挪去。
“为什么?”江寒栖不解。明明前不久还能跟他手拉手一起吃糕点,怎么发了个烧烧成这幅样子?
愣神之际,洛雪烟已经挣脱他的束缚退至床角,蜷缩身体,将头埋进臂弯里,一边缩一边拼命后退。
她本就消瘦,好容易长了些肉,被风寒折腾得薄了一圈。整个人堆在那里,小小的一个,江寒栖感觉她比猫儿大不了哪儿去。
心脏剧烈收缩,莲心针徘徊在发作的边缘,已经不是靠放血压制的程度了。
江寒栖站不住,捂住心口,撑着床喘息。疼痛来势汹汹,他疼得眼冒金星,呼吸不畅。他俯下身,手撑着床,凑近了洛雪烟,拽开被子,与她手贴手,气若游丝地央求道:“鲛…鲛歌……”
鲛歌未至,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江寒栖……求求你……放过我……”
江寒栖抬起头,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洛雪烟的脸滑下,泪水砸到冰冷的手背上,像是火星坠落,烫到近乎要把他的皮肤烧出洞来。他愣在那儿,不解道:“为什么……”
“求你……放过我……放我走吧……求你了……”
眼泪将江寒栖拖回了决定将洛雪烟留在身边的那个夜晚。
她那时候刚恢复意识,见到他像见了活阎王一样,抄起枕头就往他身上扔。他靠近,她就抖着后退,直至后背抵到墙壁,退无可退。
能丢的东西都躺在地上,她防备地盯着他,一只手半张不张地举在那儿,做好打人的准备。
有泪在她眼里打转,湿润的双眼向他投出锐利的警惕目光,像是某种和顺动物受惊做出的本能反应。
然而即使是那个时候她也不曾崩溃地大哭过。
江寒栖突然觉得这样的洛雪烟有些陌生。
在他眼里,她并不像外表那般娇弱不堪。人不犯她,她挂上客气的笑八面玲珑;人若犯她,她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还回去。
可现在的洛雪烟完全丧失了斗争的勇气。绝望摄取了眼里的光,给她留下了滚烫的眼泪。她*七*七*整*理没有反抗,没有骂人,只是一个劲在求他放她走,语气卑微到极致。
这一点也不像她。
江寒栖望着她,轻声问道:“你还在恨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哭声和拼命想抽回的手。
江寒栖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农夫一直没有释怀蛇的加害,只是因为不敌强大的蛇,才不得不用花言巧语与之周旋,迫使自己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挤出笑容去讨他的欢心。
洛雪烟不曾放下对他的怨与恨,不曾。她怕极了他,也恨透了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留下?想来是为了求生自保,才不得不强颜欢笑去亲近他,跟他与江家虚与委蛇一样。结果装着装着自己先被恐惧击垮,彻底陷入了绝望。
都是假的。
没有谁会自愿伴他左右。多可笑啊,明明早就心知肚明,却还是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他以为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力气在流失,江寒栖深深看了洛雪烟一眼,没抓住,被她挣脱,缩回了手。意识湮没在剧痛里,他坠入无尽黑暗。
32.生疏
江羡年在睡梦中听到规律的敲门声。她睁开眼, 披上衣服,拿起放在枕边的霜华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 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开了条缝。
洛雪烟站在门口, 惨白的脸堪比横死的女鬼。
“因因, 你的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又发烧了?”江羡年摸了摸洛雪烟的额头, 没感觉到发烫,摸到一手冷汗。她这才发现洛雪烟额前的头发被冷汗打湿, 贴在皮肤上,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怎么这么多汗?你先进来, 我穿个衣服带你找大夫。”江羡年牵起洛雪烟的手将她拉进屋里。手上的触感濡湿黏腻,她低头一看,看到满手鲜红。
她惊得立马松开手,翻过洛雪烟的手查看。全是血, 看不到伤口。
“谁做的?”江羡年抬眼问她。
洛雪烟摇了摇头,看了她一眼。
“因因你的眼睛”江羡年还没说完, 洛雪烟向前一步,垂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她在发抖。
江羡年一怔, 感觉衣领在一点点被眼泪打湿。她略微俯下身, 给了洛雪烟一个拥抱,问道:“是妖吗?”
洛雪烟摇头。
“是人吗?”
洛雪烟还是摇头。
“做噩梦了?”
怀里的少女顿了下,点了点头。
江羡年稍稍放下心来,柔声安慰道:“没事的因因,我在呢, 现在没事了,你不要害怕。”
门口有风吹过, 灌进了屋里。
江羡年松开洛雪烟,执起她的手腕,带上门,将她迎到了屋里。
她把洛雪烟领到床边,引她坐到床上,给她披上被子,又给她倒了杯水,随后找出药和绷带,坐到洛雪烟身旁给她处理伤口。
江羡年小心翼翼地擦掉血迹,看到横在手心上的割伤,细细的几条叠在一起,像是用坚韧的细线勒出来的一般。
线?她想起江寒栖在洛雪烟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缚魂索,拉过洛雪烟的另一只手一看,腕上果然有一道血淋淋的勒痕。
“是哥哥的缚魂索让你感觉不舒服吗?”江羡年看向洛雪烟。她低垂着眼眸,睫毛上还挂着没来得及落下的泪珠,似乎还陷入噩梦带来的恐惧中,表情木木的,身体还在抖。
“因因,”江羡年大声叫洛雪烟,见她向自己投来了视线,心疼地抹去她的泪痕,“你已经醒了,现在很安全。”
洛雪烟看了她一会儿,又低下头,看向腕上的红绳。
江羡年上完药,看洛雪烟格外在意缚魂索,特意用绷带遮住红绳。她缠好绷带,说道:“别看了,我明天让哥哥解开缚魂索。”
洛雪烟眨眨眼,挂在眼睫上的那滴泪落到衣裙上,洇进了上面沾的零星血迹。
肚子空空如也。
江羡年看了眼窗外,日上三竿。
洛雪烟还在昏睡,江寒栖没露面,今安在一大早也不知去了哪里,不见踪影,钱进宝单独把点翠叫去商讨论关于花萼会的事,不方便让旁人听到。只有她一个人无所事事,饿着肚子等其他人一起吃早饭。
江羡年蔫蔫地趴到桌子上,盯着时不时掠过的飞鸟发呆。
“江姑娘。”
“今安在!你去哪儿了?”江羡年喜出望外地转过头,看到今安在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
“这是什么?”她问。
“千张包,江姑娘趁热吃。”今安在笑呵呵地把油纸包递给江羡年,看着她睁圆了一双猫眼。
“你一大清早出去买这个?”江羡年惊喜道。
“对,没想到那么多人排队,还好去的早。”
“有口福了嘿嘿。”江羡年解开油纸包,香气扑鼻,四四方方的千张包规矩地叠成一堆。她捏起一块,咬了一口,外层的豆皮厚实但嫩,内陷为瘦肉,加了鲜笋丁和榨菜丁,和着豆脂的芳香,鲜美又不失清甜。
江羡年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嘴里有东西说不了话,于是对着今安在连连点头来表达的千张包的喜欢。
“江姑娘喜欢吃就好。”今安在笑道。
昨日他们陪点翠出门,途经一地时点翠说那里早上会有个小摊卖千张包,每天只卖固定的数量,卖完就收摊。江羡年听她描述千张包的口感如何好吃,馋得不行,但听说得在卯初前后到那儿排队否则很可能买不到,吃千张包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她起不来。
今安在当时走在江羡年身侧,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于是他默默记下了那家店的位置,特地起了个大早去排队。
肚子叫的声音接在话音后面。
江羡年看看今安在,咽下嘴里的东西,惊讶地问道:“你没在外面吃早饭吗?”
“没有。”今安在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摊主装千张包的时候说过趁热好吃,他想得让江羡年在千张包最好吃的时候吃到。
“买的人竟然没尝过味道,”江羡年调笑他,招呼他坐下,把油纸包推过去,“来一起吃!”
今安在吃了一个,想起来什么,环视一圈,发现今天的人似乎有些少:“怎么没看到江兄?”
江寒栖平常起得比他还早。
“我到现在都没看到哥哥。”江羡年等了一早上也没等到江寒栖,她想告诉他洛雪烟昨晚做噩梦手被缚魂索割破的事,让他解开留在她身上的缚魂索。
江寒栖当初留缚魂索的目的是提防身为妖物的洛雪烟反过来害他们,可她觉得现在没有提防的必要了,洛雪烟不是那种害人的恶妖。
“江兄莫非也染上风寒了?”
“不会吧……”江羡年也说不准,江寒栖昨日一整天的状态都不太对,老是走神。
“要不我去看看江兄?”
“好,那我去看看因因。”
今安在找到江寒栖的房间,敲了两下门,没人开。
“江兄。”他叫了声,又敲了两下,门关得紧紧的,屋内寂静无声。
“难道是出去了……”今安在喃喃自语,放下手,转身欲走,门却忽然开了。
“江兄,”今安在看向立在门口的人,愣了愣,“江兄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江寒栖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惨白里隐着一点灰,嘴唇却比以往更红。病态在红与白的极大反差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再加上他身上穿的月白色长袍,往那一站像是一尊用白玉雕成的易碎玉人。
“无碍。”
“你是不是跟洛姑娘一样也……”
“提她做什么。”
今安在话说到一半,就看到那双凤眸一挑,狠狠刮了他一眼。
“啊?不能提吗?”
江寒栖提了口气,欲言又止,默了默,露出笑容:“今安在,长嘴不是用来让你问无聊的问题的。”
今安在不明所以,他感觉江寒栖好像在…生气?可他在生谁的气?他的吗?可他也没说什么啊,就提了嘴洛姑娘。
“那江兄你身体没不舒服的地方吧?”
“我好得很。”
“没生病就好,江姑娘去看洛姑娘了,也不知道她今天好……”
青木香气擦身而过,今安在怔怔地看着江寒栖的背影,感觉他今日格外难相处。
江寒栖疾行到大厅,将今安在远远甩在身后。
聒噪。无名火腾跃而起,烧得他心烦意乱,杀意在心头流窜。
“哥?你没事吧?”
江寒栖循声望去,看到江羡年挽着洛雪烟的胳膊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洛雪烟有些红肿的眼睛上停留片刻,手瞬间握紧,又很快松开。
“没事。”江寒栖垂眸避开洛雪烟的视线。
洛雪烟看着他,想起他疼醒后捂住心口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孤零零的,转眼间被黑夜所吞噬。她知道莲心针发作时有多疼,但她没有张口为他唱鲛歌。
愧疚油然而生,再回神,洛雪烟见到了那双望着她的漆黑眼眸,黑沉沉的,像是蕴了一团没散开的墨。
不远处的人和梦中杀她无数次的恶鬼形象渐渐重叠在一起,恐惧挤掉内疚爬上心头,被红线绞杀的疼痛袭遍全身,她的脸白了白,不敢再看他。
四个人终于聚集在一张桌上。
早饭期间,江羡年极力推荐今安在买的千张包。
“快尝尝,特意给你们留的。”她和今安在吃了一半,留了一半给江寒栖和洛雪烟。
江羡年期待满满地观察洛雪烟的反应:“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洛雪烟嘴里没味,吃什么都是苦的,但不忍扫了江羡年的兴,还是做出被好吃到的表情。
江寒栖一眼就看出她是装出来的,他不由得想起和洛雪烟偷跑出去吃东西的那天晚上。
那晚她有真心实意地笑过吗?还是说都是假的?阑珊灯火下的一个个笑浮现在脑海里,如此鲜活,又如此模糊。
那里面哪个是真心,哪个又是假意?他不知道,他分不出。
“哥,你也来尝尝。”
江寒栖看到洛雪烟的嘴角沉了下去,缠着绷带的手颤了下,随即低下了头。他忽然发觉一件事情:假的也好,她现在甚至都不愿意装装样子。
“哥?”
“我吃好了。”江寒栖放下筷子,步履匆匆地离开了餐桌,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
“哥、哥?”江羡年连叫几声,他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感觉我哥这两天怪怪的?”江羡年扭头想向洛雪烟求证,结果看到小姐妹也心事重重,压根没听到她在说什么。
江羡年狐疑地看了看洛雪烟,联想到江寒栖的反常,心思千回百转,最终什么也没说。
“今安在。”
今安在看到江羡年把装千张包的油纸包推到他面前。
“看来只有我们两个享用千张包了。”她惋惜道。
33.花神
香火味远传数里, 求神之人揣着各色心愿,跨过门槛,走入观中, 还没见到花神像就合掌拜了又拜。观前始终不缺虔诚举香拜神的人, 离开一茬又接上一茬。面容慈悲的花神像含笑俯视众生, 聆听各色愿望而不动安如山。
点翠进到花神宫里, 朝花神的方向拜了拜, 走到发放香火的地方。
“点翠娘子,又来拜花神啊。”发放香火的道士跟她打招呼。
“是啊, 好久没来看花神娘娘了,得空过来拜拜。”点翠接过香火。
江羡年和今安在也向道士讨了香火, 跟点翠走到供奉花神像的殿前,举香拜神。
今安在没什么愿望要诉说。他只是按步骤拜了拜,插好香火,就站到旁边看江羡年拜神。
江羡年举着香, 举了很长时间,嘴张张合合, 默声向花神诉说心中之愿。其他人也跟她一样,一个个将香举过头顶, 垂头祈愿。
其中有穿着满是补丁衣物的平民, 也不乏锦衣华服的达官贵人。然而纵使家财万贯,纵使权势滔天,只要有愿相求,神前总也免不了放下身段,垂下往日里高昂的头颅, 作为世间里渺小的一粒尘,献上一颗虔诚心, 但求所想皆如意。
愿望是红尘的枷锁。有欲所求便被其所困,苦苦求索而不得超脱世俗。
今安在看着他们,忽然觉得他虽身处人间却仍未真正入世。他无欲无求,没有自己的愿望。
杀尽世上作恶妖是他师父所愿,不是他所愿。
僧侣在出家前尚且是世间人,所以需要放下执念,拔除欲望,如此才能遁入空门。然而人的欲望何其顽固,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所以他们要修行,他们要在诵经念佛中磨掉人生来就有的七情六欲,一点点熬成与佛无限接近的慈悲为怀空桑子。
但他不是。
他在走跟僧侣相反的路,沾染红尘的人情味,学着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老道士说他生来便是修无情道的好苗子,而且可以修最为上乘的那种——无垠道。他教了他修无情道的法子,把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里。
老道士要求他入世三年,用心去感受人的喜怒哀乐恨愿痴。三年过后,若他不愿入世,就修无情道;若他喜欢红尘,就在里面打滚,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修道也好,入世也罢,老道士希望他好好体验一番再做出决定。他的一生,应当由自己来选择。
香火缭绕,诵经不断。今安在的神思逸出□□,漂浮在世俗之外。
“今安在。”
独立于世俗之外的异样感猛地消失,喧嚣声灌入耳中,尘世的风挟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拂面吹过。
“发什么什么呆呢?”
摇晃的手将心绪拽回红尘。今安在回过神,看到那只手放下,现出芙蓉花一般的面容。
“没什么。”他展露笑颜。
点翠供完香火后,走进了祀花神的花神殿里。目之所及,彩绘木雕的十二花神像眼眸低垂,怜爱地俯瞰众生。花神像头簪十二种花,身披帔帛,下着长裙。神像上的色彩已经脱落许多,一块块斑驳诉说着岁月的蹉跎。
点翠见过许多画师笔下的花神。那些画像美虽美,却无法带给她初次见到花神像时的震撼。
彼时花神殿的门槛对小时候的她有些高。带她去朝拜的大人没嘱咐她不能踩门槛,她提裙摆踩着门槛进到里面,被一个香客撞见,劈头盖脸指责她对花神不敬,同行的大人也开始说她的不是。
小点翠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还是有些委屈。她第一次拜神,没人告诉她神殿的门槛不能踩啊。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惊呼声,有人高喊观中的桃花一下子全开了。香客和大人闻言抛下她跑出去看奇观。
“别哭了。”温柔的女声从花神殿最里面传来的。
小点翠抬头看去,看到眼前花团锦簇,五颜六色的花极速绽开、盛放、凋谢,层层色彩叠加变换,令她目不暇接。她看着那些花,大气不敢出一口。
花枝隐去,那座花神像就那样跟她打了照面。
千花万开,一眼万年,
她感觉她的魂好像跟许许多多的花撞了个满怀。那些花瓣轻轻柔柔的,迎面相撞也不疼,只是会激起一阵好闻的花香,香得她头晕目眩,恍恍忽忽不知今夕何年。
花神像居高临下,她呆呆地抬头仰望。四目相对,她心想:好美。
惊鸿一瞥,花神像给幼小的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她再也没见过比花神像还美的事物。这也是她对花萼会有执念的根源所在。
她爱美,追求美,自然也会对最美的事物心向往之。她想让世人见到她眼里的花神——一个美丽、温柔、又极度包容的神明。
花神娘娘,请保佑我得偿所愿。
点翠朝花神像叩首三次,双手合十向她祈祷。
江羡年走在回摘星楼的路上,晃了晃手里的绿色袖珍香囊,看着上面的百花花纹和“安康”两字,想起洛雪烟的病容,心情不禁沉重了起来。
高烧退后,洛雪烟的精神状态变差了很多,好几次坐着坐着就昏睡过去,没多久又会突然惊醒,惊慌不已地低下头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知道洛雪烟晚上失眠。
刚在一起睡的时候洛雪烟夜里睡不着辗转反侧,把她弄醒过几次。洛雪烟心里过意不去,跟她说搬回自己房间睡觉,她没同意。
那之后洛雪烟就没怎么翻过身。可她每每半夜醒来,总是能听到沉闷的呼吸声。洛雪烟根本没睡,她一直醒着。
江寒栖这两天也不太对劲,话少了很多,像是揣着满当当的心事,肉眼可见地日渐疲惫下去,问他他却说是她多心,用一贯的柔和笑意搪塞过去。
至于缚魂索,虽然江寒栖没有明着表意,但她能感觉到他并不愿意解开。他说那截缚魂索并不具备攻击性,只保留了追踪的功能。她这才知晓了王家狼狗袭击一事。
倘若没有那截缚魂索,洛雪烟当时很有可能就死在了狼狗嘴下。
“我留缚魂索不是为了防她,是为了护她。阿年,你信我。”江寒栖说得情深意切,江羡年也不好再说他什么。
江羡年总觉得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她又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江寒栖和洛雪烟平常根本没有互动,客气到连称呼都维持着“江公子”“洛姑娘”,举止也不见熟悉,递个东西都得经她之手。
“哎,小心,”江羡年没看路,差点撞上一个提着礼盒的人,被今安在拉到身边。他跟那个路人道了个歉,让出了路。
“抱歉,我没看到那人。”江羡年难为情道。
今安在转身安慰她,见她眉头仍未舒展,关切道:“江姑娘有什么烦心事吗?方便的话,可以说给我听。”
江羡年望着今安在,想求证自己的直觉,于是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我哥和因因两个人之间怪怪的?”
“哪里奇怪?”今安在反问。
“我感觉他们两个这两天在躲着对方。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吵架了?”
“不会。”今安在斩钉截铁。
“怎么不会了?”
“因为……”话在嘴边,今安在想起给出的许诺,及时打住。
“我感觉他们不会吵架。”他僵硬地补了一句。
“哦,”江羡年尾音上扬,眼睛一转,瞥向今安在,“可你之前不是还觉得我哥和因因关系不好吗?现在怎么这么笃定他们不会吵架?”
“今安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事瞒你。”今安在被问得耳热,垂眸避开江羡年灼人的目光。他实在是不擅长撒谎,耳廓整个都是红了,脸也在慢慢变红。那双干净的眸子藏不住半点事,透出说谎的心虚。
“真的吗?”江羡年看他笨拙地装出坦然的样子,心中了然他定是看到了什么。
“真的。”回答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敢不”
“江兄!”今安在像发现救命稻草一般突然看向前方。
江羡年转回头,还真在摘星楼的门口看到了一上午不见人影的江寒栖。她走过去,发现江寒栖面前站着的是跟给洛雪烟看病的郎中,正在跟他说洛雪烟的身体状况。
“洛姑娘的风寒已无大碍,江公子不必担心。”
“嗯,多谢。”
“不过”郎中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郎中纠结片刻,还是说了:“洛姑娘脉搏弦细而不舒展,失眠多梦,我想给她开些安神的方子,她却”
“却什么?”
“她让我开了提神的方子。我问她缘由,她说睡着就会做噩梦,不如醒着。”
郎中说完,江羡年看到江寒栖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整个人愣怔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江寒栖与她不过几步之遥,但她却觉得他好像身在离自己很远很远的极寒之地。
大雪过境,他茕茕孑立,沾了一身白。
34.心软
江寒栖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儿时设计杀死江羡年的事。
彼时七八岁的江羡年还不愿叫他哥哥,整天端着大小姐的架子对他颐指气使,处处跟他作对, 想把他赶出江家。
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姑娘眼里, 他是跟她抢父亲的野孩子。
江家人都知道江善林疼爱江羡年, 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偶尔有人看不下去, 不轻不重地教育她两句,就没了下文。
江善林有时也会说她, 但只要她一瘪嘴,掉两滴眼泪, 质问他为什么要带个野孩子回来,所有的过错都可以一笔勾销。
江善林无法对女儿说实话,他甚至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与妖邪势不两立的江家家主为了给女儿续命, 将恶妖无生收为养子。
江寒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逃离江家。在那之前,他要断开和江羡年的生死结。于是他精心策划了一场谋杀, 将江羡年骗到人迹罕至的深山,将刀捅进了她的心口。
一刀毙命。
江寒栖迎着阳光, 握着沾着血迹的匕首, 冷漠地看着倒在阴影里的江羡年。
结束了。
他扔掉匕首,畅快地笑出了声。他已经能想象到江善林发现女儿尸身的时候该有多么悲痛欲绝,江羡年的死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复。
可惜见不到了。
江寒栖大笑着仰头望向烈日。阳光刺眼,晃得眼角渗出了泪花。笑着笑着,他突然感觉心脏像是被谁捅了一刀。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看到心口处的布料被血染红。他摸了下,满手黏腻。
不是只要亲手杀死生端之人就能解开生死结吗?
江寒栖倒在地上,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到本该断气的江羡年的胸口又有了起伏。
江寒栖失败了,但好在他醒在了江羡年之前,有充足的时间将谋杀伪造成了失足坠崖。
江羡年对他的说辞深信不疑,江善林却将信将疑,对他起了疑心,想把他锁在地牢里,永绝后患。他身上被下了生死结,身为无生,死又死不掉,关在那里跟放在外面没什么区别。
从那以后,江寒栖如履薄冰。
若他真被关进永不见天日的地牢,那他一辈子都别想离开江家了。
为了自由,江寒栖打起了江羡年的主意。
他设了场局。
在那只被他引来的大妖落下爪子的前一刻,他挡在江羡年身前,替她接下致命一击。听到江羡年慌张地喊他名字的时候,他心想,她果然很好骗。
自此,江羡年多了个哥哥。他戴上温柔兄长的假面,一点点取得了她的信任。
江寒栖做得滴水不漏,没有人看穿他假面之下的野心与仇恨。包括江善林。他只当是自己的雷霆手段起了作用,用鞭打与疼痛驯服了一只恶妖。
作为“被驯服”的一方,江寒栖深谙调.教之道,他可以抛弃道德一类虚无缥缈的东西,不顾名誉和伦理,做到比江善林更残忍的地步。他完全可以像江善林对他一样对待洛雪烟,把她当成没有自主意识的工具,以高高在上的支配者的姿态控制她的行为,让她为自己所用。
可如果真的做到那种地步的话……
江寒栖看向自己的手,弯了弯手指。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手心的疤痕,贴着掌面下移,抵在生命线的末端。
没有洛雪烟的手,他的体温始终低得像坚冰一样,即使合拢的时间再长,也不可能自发生出暖意。
无生冷血,却向往温暖。
太阳炙热,晒得时间长了会刺痛双眼;沸水滚烫,贴在杯子上会被烫伤;火焰灼人,靠得太近会烧伤皮肤。
但是她身上的暖意恰到好处,柔柔的,像是春日的暖风拂过。十指相交时,他的手会染上暖意,滞塞的血液好像被唤醒的冻水一般重新流淌。
“江寒栖,你怎么总是冷冰冰的。冬天天气变冷可怎么办啊?”洛雪烟嫌弃他,两只手却不自觉地拢得更紧了些,将他的手夹在中间。
“你多捂捂。”
“江寒栖,鲛人的命也是命。”她白了他一眼,絮絮叨叨地盘算起冬天要买汤婆子暖手的事,顺便把他的那份也一起算了进去。
“不要汤婆子。”
“话说在前面,我冬天是不会给你暖手的。”
他没作声,盯着她,用另一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眼里的威慑不言而喻。
“如果你非要暖手的话,也不是不行……”
江寒栖转念想起她哭着抗拒他触碰的情景。
如果真的做到那种地步的话,他会失去一条会跟他嬉笑怒骂的鲛人,塑造出第二个不堪的自己。她不可能再对他笑,说些奇奇怪怪的玩笑话,牵着他的手穿梭在大街小巷探索某地的糕点。那双看起来好像会说话的眼睛将会永远蒙尘,暗淡无光。
莲花针无法可解,他不可能放她自由。他不想余生和另一个自己为伴。
江寒栖张开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做了个决定。
洛雪烟眺望着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石桥。
不管什么时候望去,那座石桥都静默地矗立在奔流不息的河流之上,看起来宛如一位年岁已高的老人,无言地凝望着蕴灵镇的方向。
晚上有江羡年陪着,她已经连着两天没做那个噩梦了,但梦的影响犹在,她现在还是没办法克服对江寒栖的恐惧。只要看到他,梦里的情景就会在眼前上演,血色铺展,幻痛蔓延,铺天盖地的红线缠住四肢,勒得她喘不上气。
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吗?还是说……
洛雪烟不禁想起刚碰到江寒栖那会连着三天梦到他死在漫天大雪里。
江寒栖死于冬至,她梦到的是无法更改的既定结局。以此类推,这次的梦也是将来会发生的事吗?她会被江寒栖杀死在月朋桥前?可他为什么要杀她?
洛雪烟苦思数日,找不到江寒栖杀她的理由。莲花针一日不除,她对江寒栖就有利用价值,然而她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将那场梦彻底抛之脑后。
那场梦太真了,真实到不像一场梦。
洛雪烟感觉自己快疯了。
一边是现实里从某种程度上勉强算得上友善的江寒栖,一边是梦里更接近小说前期无情漠视生命的江寒栖,她要相信哪个?是信江寒栖目前对她没有杀心?还是信那个梦是预知梦?
信任错付的代价是丢掉性命,她不敢赌。
万一是真的……洛雪烟盯着那座石桥,眉头紧锁。
明天杀画皮,后天花萼会,大后天修整一日,再过四天,他们就会坐船前往怀梦山开启下一个副本。她不在蕴灵镇,那梦里的在月朋桥前发生的一切也就不可能再现。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先躲四天再说。她扶住额头,叹了口气。
洛雪烟突然感到一道目光。她直起身子,转头看去,看到江寒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
植根于内心的恐惧让身体下意识做出防备的姿态。她后退一步,警惕地跟他对视。
江寒栖张了张嘴,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半晌,他才打破了沉默:“接着。”
只见江寒栖抛出两个圆滚滚的物件,洛雪烟伸手去接,发现是两个小袋子,其中一个是她苦求不得的钱袋。
再抬头时,江寒栖只给她留下了一个修长背影。她感觉他的腰好像细了一些,衣服松垮垮的,没原来那么合身。
洛雪烟先打开了另一个塞得鼓鼓囊囊小袋子,里面装着一堆血符;她又打开了久别重逢的钱袋,看到里面的碎银。
我攒了这么多钱吗?
她掂了掂。钱袋沉甸甸的,好像比收走那会儿重了不少。
雍容华贵的女子坐在桌前,挥了挥手,藤蔓勾着茶壶斟满了三个茶杯。各色各样的鲜花在她身后一一绽放,层层叠叠,开了又谢,花香混杂在一起,调成奇异的香气。
“请用茶。”
女子动了动食指,一朵硕大的芍药将三个茶杯推到对面。
今安在歪头细细打量热气腾腾的茶,伸出手,将手指插进了茶水里,搅了搅,茶杯化为泡影,升腾出细碎的闪光粉尘。他如法炮制,对旁边的茶杯动手,粉尘又一次腾空。
还剩最后一杯,他问江寒栖和江羡年:“喝茶吗?”
“公子真是好眼力,每次都瞒不过你。”
华掩嘴笑了笑,看向今安在清澈的双眼。她还是第一次遇到心思澄澈到能一眼看穿幻术的人。
“老师你就别戏弄他们了。”点翠无奈地看着华。她的幻术老师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用幻术诈人,看他们上当受骗以后的窘态。
“哪里戏弄了?不是每次都被小道长识破了吗?”华理直气壮,指挥大芍药拂了下点翠的头,把她盘好的头发弄乱。
“老师。”点翠护着头,连连后退。大芍药不依不饶,插进她的发间,化成一根芍药簪子。
“也就你不经逗。”华嗔怪道。
点翠对华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委屈叫了声老师。
江羡年看着华,脑子里冒出了“驻颜有术”四个字。
华虽为老师,但外表看起来和点翠差不*七*七*整*理多大,举手投足也含着少女的娇俏任性,两人走在一起不像师徒,倒像姐妹。
据点翠所说,她是在集市上遇到华的。
华那时在街头摆摊表演幻术,点翠突发奇想,想试着把幻术融入平时的表演中,脑子一热,便问华可否教她幻术。
华答应得很痛快,条件是点翠得养她一辈子。于是两人就这么结成了师徒关系。
江羡年私下向点翠问过华的真实年龄,点翠回她,华说知道她真实年纪的人都已不在人世。
“有动作了。”华说完,身后的花聚成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子。
“画皮现在长这样。”
35.收网
华灯映水荡, 画舫凌波行。
断断续续的笙歌洒在河上,绵延数里。月拢高塔,人影憧憧, 两岸游人摩肩擦踵。
不少人纷纷向绕着九曲水湾轻缓移动的精致画舫投去惊羡的目光, 低声感叹画舫华美。
“那是哪家的画舫?”初来蕴灵镇的公子哥好奇问道。
“摘星楼的画舫, 今晚点翠在里面表演。”
“今年扮演十二花神的点翠?”
“正是。”
“现在还能进画舫里吗?”
“这可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今晚的表演可是特地为答谢贵客而筹备的, 你又不在贵客之列。还是等明日花萼会吧。”
晚风清凉, 画舫渐行渐远,驶离了人头攒动的闹市区, 朝着广阔的无垠江而去。
雀室与一层隔绝,间或有宾客的劝酒声翻越木板传来, 大多数时间都寂静无声。江寒栖抱着千咒临窗而立。
江面辽阔,其上映着灯火,如同往江里撒了一圈金粉,合着平缓雅致的丝乐之声在水波中晃晃悠悠。微风渡江, 卷起灯笼下的彩绸,长长的绸带悠然摆动。就在这时, 下层嘈杂的人声突然全部消失,丝乐不响, 风息月隐, 绸带垂坠。
千咒上的咒文开始转动。
江寒栖走下雀室,闻到混杂在一起的花香。不出所料,还没走几步,他遇到了华。
“江公子。”华先打了招呼。
“准备收网?”
“只待百花杀。”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江寒栖看着华的眼睛,突然来了句:“华姑娘装人类真是炉火纯青。”
华微微一愣, 转而笑起来,回道:“这话原封不动还给江公子。”
江寒栖猛地抓紧了千咒, 眯了眯眼,语气不善:“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到你的第一眼。”华大大方方地承认。她不动声色地掐指,水仙花开在伸向她的缚魂索上,断开了暗藏杀机的红线。
江寒栖盯着华看。眼神晦暗不明。
“动不动就打打杀杀,也难怪那只鲛人怕你。”一朵水仙开在华的指尖上,她一挑手指,花被抛到空中,散成一堆粉红的桃花花瓣。
江寒栖变了脸色:“你到底是……”
鲛人一族与其他妖有所不同,他们不带妖气,除非化形,不然根本无法凭借外表和气息判断他们是妖。而且就算看到原形,现如今也鲜有人能断定那是鲛人。鲛人灭绝已久,相关记载也少之又少。当时若非洛雪烟主动告知,他完全想不到她就是传说中的鲛人。
华能看出洛雪烟是鲛人。
“非人,也非妖。”华从容应道。
她看了眼千咒上缓缓转动的咒文,接着说道:“我不是好事之徒,保密这事你大可放心。”
江寒栖看了她一会儿,召回了缚魂索。
剑拔弩张的气氛倏尔不见,华有闲心关心起其他的事:“你从哪找到那只鲛人的?”
鲛人灭绝已久,她都想不起来上次看到鲛人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是找到的。”
“那就是抢来的?”华脱口而出。
“不是。”江寒栖断然否认。他回得迅速,可说出口的瞬间他脑子突然浮现出洛雪烟哭着哀求他放过她的模样。
“不是?总不能是她自己送上来的吧?”华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
换作以前,江寒栖可能会风轻云淡地来一句“为什么不能”,但时至今日他无法言之凿凿地给出这样的回答。面对华的调笑,他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紧握千咒默默受着华的嘲笑。
笑声突然戛然而止。缚魂索出现在华立足之地,缓慢地在空中扭动。
“好大的脾气。”华的身形一点点在江寒栖背后浮现。
“你太吵了。”千咒挡住来势汹汹的荷花,缚魂索将花撕成了碎片。
琵琶声乘风掠过船舷,华看了看船舱的方向,收起法术,不爽地撇了撇嘴,对江寒栖道:“你该走了。”
江寒栖越过华迈步朝船舱走去。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瞳孔的颜色从血红变成了正常的黑。
非纯种无生和哑巴鲛人,有意思。
华看着他的背影,身形自下而上渐渐散成五颜六色的花瓣,转眼间,船舷只余江风。
琵琶弦冷,仅是试音挑出的短短几个音符就冻住了嘈杂的觥筹之声,到场的宾客无心攀谈,一双双眼睛聚到抱琵琶的美人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接下来的一曲,名唤……”点翠掀起眼帘,美目漫不经心一扫,直直望向端坐在主宾之席的中年男人。
男人感受到她的目光,举杯示意。
点翠隔着人群与他遥遥相望,嘴角上扬,一字一顿: “百、花、杀。”
点翠说完,垂面拨弄起琵琶弦,指尖慢捻,乐声轻缓清脆,像是秋风徐徐扑面而来。她手指拨弦的速度渐渐加快,徐来的秋风变成了肆虐的狂风,伴着骤雨席卷而来。
中年男人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美人当前,美酒入喉,他却无心享受。
藏在衣袖里的手上的皮肤剥落,他一抖袖子,抖落一地黄花。他捂住那只手,看了看掉在席间的花,惊出一身冷汗。
他看到了一地金菊!
中年男人正思索着其中缘由,又有一大块皮肤脱离,他亲眼见到肉色皮肤是如何一点点变成菊花,那朵菊花又是如何悠然落地。
那朵菊花个头格外的大,躺在之前落下的菊花里,像一个误入孩子堆的大人。
中年男人看着硕大的金菊,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抱琵琶的美人。
“员外?”随中年男人一同前来的人看到他起身离席,叫了他一声,想问他有何需要。但中年男子充耳不闻,他盯着点翠,在众人不解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向她靠近。
点翠每弹一个音节,他手上的皮肤就会剥落一块。他途径之处,满地金黄,像是秋雨过后打掉一地菊花的残景。皮肤脱落的地方没有露出血淋淋的血肉,那下面的皮更细腻、更有光泽。
琵琶声转急,中年男子的步子也跟着迈得大了起来。他掀开面皮,甩到地上,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十多天前死于非命的绮华。
贪婪的光从双眼里迸发出来,化身绮华的画皮冲向点翠。
点翠宛如没看到异常一般,专心致志地弹奏琵琶。
肃杀之风刮过船舱,吹散了一个个宾客的身形,登时花开花谢满天飞。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支水箭,蕴含破竹之势,带起的气流破开纷纷扬扬的花瓣,杀出一条箭道,钉入了那只涂着红蔻丹的玉手。
画皮吃痛,哀嚎一声,缩回手,恶狠狠地看向箭射来的方向。那边站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道士,一双眼睛清明得好似可映万物的明镜。
血一滴一滴落到船板上,正好合上了琵琶声的节奏。
画皮掐断盛开在手背之上的水莲,转过身扑向近在咫尺的点翠。如此近的距离,那副漂亮的皮囊,它志在必得。登船前它已经找好了最佳逃跑路线,谁也别想抓住它。
就在画皮快要碰到点翠的时候,它感到危险来临,下意识抬头,迎上一道带着寒气的剑气。
画皮抬手格挡,生生挨下一剑,皮肉破开,寒霜覆盖。
貌美少女手持一柄银白长剑,从天而降,落到点翠身前。
又有水箭射来。
画皮高高跃起,避开箭,撑地空翻。还没等它站稳,江羡年便提剑冲了上去。
画皮迎击,不敢轻举妄动,转攻为守,但架不住江羡年的剑快,退到船舱中央时它已经中了五剑。
江羡年挥剑,今安在间或在背后放水箭,两人默契配合,丝毫不给画皮喘气的机会。
琵琶声更为急切,其中的杀气和现实的围杀合在一起,让画皮听得心惊。这种恐惧在它看到那个眉间有金色莲花的艳绝少年走进船舱的瞬间达到顶点。
不能再呆下去了!
画皮放弃取点翠皮囊的计划,它转身按照规划好的逃跑路线逃去。
江羡年追在画皮后面猛地一刺,眼看刺中了胸腔,但手感却诡异十分。她再定睛一看,发现剑刺中的压根不是画皮,而是绮华的皮囊。
画皮扔掉绮华的皮囊,化身稚童,灵活地躲开了紧随其后的水箭与缚魂索。江寒栖举起千咒往下一劈,砸中了画皮的肩膀。画皮扑倒在地,只见一个高瘦的男子从稚童体内摔了出来,爬起来就往船舷跑。
谁也抓不住我。在跳入江里的时候,画皮挑衅地看向后面,笑的得意。
“想跑?”江羡年脚尖轻点,高高跳了起来。她一剑挥下,画皮只觉霜雪经过,它避之不及,以为要挨下一剑,结果毫发无伤。
“虚张声势。”画皮嘲讽道,转过身,脸着地重重摔在冰面上,滑出一小段距离。
“蠢货。”
霜华剑斩下画皮头颅。
血洒江面,琵琶声止。点翠穿过满地零落的花瓣,走到船舷,将登船后不久收到的金菊丢到江里。那朵金菊像一团金色火焰,乍一看好像在血水里燃烧。
百花杀,金菊绽,秋风过处,片甲不留。此为杀曲《百花杀》之意。
画舫靠岸。
急得抓耳挠腮的钱进宝在看到点翠下船时笑出了一脸褶子,他迎上去,将她从头到脚看了又看,一边看一边问她是否安好。
“钱老板放心,画皮已除。”点翠道。
“好好好,没事就好,”钱进宝的心放回了肚子里,他看到跟在点翠后面下船的其他人,对他们道,“几位少侠辛苦了,此次全仰赖各位才能除掉画皮,钱某感激不尽。”
“钱老板言重了。”江羡年摆手应道。她在钱进宝身后看到洛雪烟,愣了愣,跑到她面前。
“因因你怎么没回摘星楼啊?”江羡年问道。
他们登画舫的时候洛雪烟跟着钱进宝送他们,那时是傍晚,天还没黑,气温也没降低。江羡年挂念洛雪烟体弱,又是大病初愈,怕晚上秋风凉冻到她,便让钱进宝派人送她回去。
洛雪烟伸手抓住江羡年的手,对她比口型:【不冷的。】
她的手一如既往地热乎。
江羡年摸了摸洛雪烟衣裙的厚度,这才松了口气,拐上她的胳膊,将她带离江边:“江边风大,别在这里待了。”
“江兄,你的手还在流血。”
洛雪烟转过头,影影绰绰地看到江寒栖站在不远处,一半脸隐于黑暗,一半脸被灯火照亮。千咒散发着红色幽光,他还在流血。视线交汇前,她垂下眼眸,转回了头。
“我这里有止血符。江兄……”
“不用。”
江寒栖注视着那个白色的身影。他昨日决定给洛雪烟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之内,他不做主宰生死的刀俎,放手给她彻底的自由。他想试着消除她对他的恐惧。可以的话,他不愿做第二个江善林。
洛雪烟,别让我失望。
江寒栖掐断了和千咒的联系,流出的血渗进刻在棍身上凹陷的咒文,一点点往下流。
36.花萼会
拿茶壶的动作牵扯到结痂的伤口, 有些刺痛。
洛雪烟皱了下眉,合了合五指,取过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手腕翻转, 腕上猩红的细绳滑到腕骨处, 勾住了她的视线。
洛雪烟放下茶壶, 看了眼缚魂索, 想起昨晚在黑夜里泛着幽光的千咒。
杀画皮见血, 江寒栖定会受到影响,搞不好又会唤起足以催动莲心针发作的无生妖性。她心里装着这事, 夜里辗转反侧许久才睡过去。
随着噩梦残留的影响淡去,洛雪烟渐渐找回平静, 开始思考起跟江寒栖有关的事。
小说里淡漠的恶妖无生与活生生的江寒栖到底有些不同。
书里的江寒栖只是一堆文字堆砌而成的角色,她见不到他,摸不到他,只能通过作者的只言片语简单建立起对他的印象, 了解他部分的经历和性格。
小说写他冷漠无情、嗜杀成性,他在她眼里便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小说写他除了江羡年谁都不在乎, 他在她眼里便是只能看到妹妹的江家公子。
因为他在书里,所以文字成了了解他的唯一途径。可实际接触后, 她才发现江寒栖远比小说中呈现出来的鲜活。
他喜欢甜食, 吃到好吃的糕点时眉目会不自觉舒展;他会研究穿搭,衣服和发冠都是一一对应;他嘴上虽然极少来句关心话,但会在一些细节上展现出出乎意料的体贴;他脾气差不假,但哄起来也容易。
关于江寒栖,洛雪烟想了很多很多。她不太希望江寒栖是书里的那个江寒栖。
书里的江寒栖要杀她, 她不会怀疑;现实的江寒栖要杀她,她会迟疑。
洛雪烟正要拿茶杯, 看到江寒栖走了进来。
刹那间,茶杯倾倒,滚烫的茶水洒到虎口上,火辣辣的疼搅得心绪起伏不定。眼里的红衣抽成一条条红线吞掉其余色彩,涨满视野,像那个怎么挣扎也逃不掉的血色长河。身体还记得在月朋桥发生的一次次杀戮,断尾割喉之疼缠上脖颈。
来蕴灵镇大半个月都没穿过那件衣服,为什么偏偏在即将离开的前两天穿上了……
那场梦……那场梦到底是……
“因因!”
红色隐去。
洛雪烟愣愣地眨了下眼,看到江羡年担忧地看着她。她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到了屋外,站在一个半人高的水缸旁。手上湿漉漉的,烫伤处的灼热转成了麻麻的刺痛,雪白的皮肤红了一片。
“你又做那个噩梦了?”江羡年握着洛雪烟的手,感受到她的震颤。
自那日无意中听到郎中说的话后,她便搬到洛雪烟的房间陪她一起睡。
第一天洛雪烟晚上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惊恐不已。然而问她梦到了什么她却不说,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后面几天洛雪烟似乎再没做噩梦,精气神逐渐好了起来。
江羡年以为噩梦的事就此翻篇,没想到今早又看到洛雪烟这样。
洛雪烟没回应,看了她一眼,又望向两个人的手。
江羡年感觉她好像要哭出来了。她抱住洛雪烟,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别怕,只是一场梦。”
也许不是梦。
在相信江寒栖这件事上,洛雪烟失败了。
一团烟花擦地而起,在摘星楼外的飞仙台当中炸了个满堂彩,象征十二花神的十二种花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花雨凌乱,异香四散。
一女子随花雨翩然而至。只见她梳了个飞天头,发间错落有致地插有十二花,柳叶细眉之下生着一双似蕴秋水的盈盈明眸。正是扮作十二花神的点翠。
五彩垂条翻飞,点翠足尖点在飞仙台中央。舞台之上,百花齐放,她的身形在其间时隐时现。
突然间,花瓣倒飞,金蝶飞舞,点翠凌空而起,踩在凭空出现的水仙花上。她和乐起舞,舞步灵动飘逸,每走一步,脚下的花便会变换一次。
水仙之后,重瓣梅花抽枝生长,风送桃香。
骑在父亲肩头的男孩伸手去接落下的粉红花瓣。指尖触到花瓣,花瓣散成亮晶晶的粉末。他抓了一把,张开手,什么也没有,只留下了淡淡的桃花香。
风中香气变换,男孩往天上看去,看到杏花重重叠叠绽开。花瓣一片片脱落,春雪下在金秋时节,像极了他出生时家中院子杏花极盛的光景。一朵小小的杏花主动躺到他手心里,接触的一瞬间,杏花金光耀耀。
花神赐福,所愿顺遂。
洛雪烟也收到了一朵杏花。
江寒栖看着她合掌闭眼祈愿,忍不住去猜她心中所愿之事。或许是希望他恶人有恶报,又或许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逃离他身边,不外乎是这两种。
人们总以为只有所爱之人才会入愿,殊不知恨之入骨之人也可以结出含着仇恨的怨望。
窃窃祈福声中,水仙花燃成灰烬。
江寒栖不信神明,也不信赐福。
从前,他还会虔诚朝拜,一次又一次地向各路神明吐露心愿。起初很多很杂,后来许下的愿越来越少,许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跟自己有关的、再单纯不过的愿望。
他想与世长辞。
随便哪天都好,以什么方式咽气也在所不问,他想终结自己荒诞又可悲的一生。
可是。
无生、无生,却是生生不得死。
手掌大小的荷花飘到今安在面前,他伸出手,托住荷花。
江羡年看了看他手里的荷花,对他道:“原来你的生辰在六月,比我小一个月呢。”她手里握着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
“看来我是姐姐。”
今安在对上亮晶晶的眼睛,知道江羡年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直接戳破了她想要当姐姐的美梦:“江姑娘,我比你大一年。”
“唉,还以为能听到你叫姐姐的。”江羡年撇嘴。先前问今安在生辰她只记得他说不清楚月日,倒是把年份给忘了。她还是四个人里最小的。
“姐姐。”眉清目秀的少年乖顺地喊她。
一声“姐姐”砸懵了江羡年,一向伶牙俐齿的她连话都说不利索:“怎、怎么还真……”
今安在眉眼含笑盯着她看,看得她的脸有些烧,热热的,后面的“叫了”两个字几乎是蹭着喉咙说出的,像是猫咪微弱的呜咽声。
“花神赐福,所想成真。我虽非花神,但满足江姑娘当姐姐的心愿还是能做到的。”
在今安在的目光中,江羡年羞红了脸,应了声,把头转了回去。她摸了摸脸,烫得厉害。
花神赐福舞的舞步早已牢牢刻在了骨子里,身体随乐曲变换姿态,点翠感觉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轻盈,如同真正的花神凌空微步一般,脚下无实感,身子轻似云。
回旋的瞬间,她看到了摘星楼。
十年前,她见到花神像,许下了想要做十二花神的愿望;五年前,绮华在台上起舞,她在屋里看着在花神宫捡到的山桃花,发了一天的呆;如今,她即是十二花神赐福人间。
“点翠,恭喜你如愿以偿。”高楼之上,华的身形散成代表花神的十二种花,随风而去。
一朵山桃花经过点翠的眼角,带走了她的泪花。
万众瞩目的花萼会顺利落下帷幕。画皮妖牵扯多桩失踪案,千机阁要求江羡年他们到阁里协助官府处理案件收尾,于是四个人在花萼会结束后赶到了千机阁。
洛雪烟掩不住对江寒栖的恐惧,没敢随他们一起进去,找了个借口留在了千机阁外等他们。
洛雪烟站在树荫下,看着街道上的人来来往往,想起前几天还盘算过等以后摆脱江寒栖后来蕴灵镇定居。然而镇子还是那个镇子,她的心境却不似以往。
梦里的她在蕴灵镇外围的月朋桥死了二十七次,她现在只想尽早离开蕴灵镇。
“姐姐。”
洛雪烟循声低下头,看到虎子站在面前。
“可以跟我来一下吗?娘亲有事找你。”
阿九?洛雪烟有些意外,她跟阿九不过只有两面之缘。
肉乎乎的小手伸出,发出邀请的信号。
洛雪烟牵住虎子的手,指了指千机阁,要把他往里带。她得知会江羡年一声。可虎子拉着她就要走。
虎子的力气出乎意料得大,洛雪烟被迫弯下腰,踉跄着跟着虎子走。她以为是虎子没搞懂她的意思,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拉住他,将他往千机阁的方向引。
“娘亲有事找你。”
此言一出,迈向千机阁的腿换了方向,跟上了虎子的脚步。洛雪烟眼看自己一步步离开千机阁,步入人潮,朝蕴灵镇外走去。
“娘亲有事找你。”
有人撞到洛雪烟的肩膀。她想和那人求助,竭力逆着控制身体的神秘力量转过了头。嘴皮分开,舌头碰到上牙,她和那人对上视线:【救】
突然间,身体的各个关节像是被什么东西绑住一般,舌头抗拒脑子发出的指令,口齿活动,嘴型组成令她心惊胆战的两个字:【抱歉。】
那人摆摆手,匆匆离开。
别走!
洛雪烟不受控制地转回了头,她盯着圆滚滚的后脑勺,遍体生寒。
待江羡年处理完画皮妖走出千机阁的时候,树荫下早已没有洛雪烟的身影。她找了一圈,没找到人。
江寒栖冷眼旁观她跟今安在两个人找人。
还是跑了。
他自嘲地笑出声,眉间血莲绽开。
37.替死
乌鸦在草丛中一蹦一跳, 扭动脖子,隔着一段距离打量站得板板正正的小男孩。爪子踩在坚韧的杂草上,草叶沙沙作响。乌鸦见她不动, 又往前跳了两下观察他。
没有反应。
男孩的眼睛宛如一潭死水, 不含一丝光, 瞳孔之中没有任何事物的倒影。他木愣愣地盯着面前——一棵离他不过几步之遥的参天大树的树干。
树下坐着一个头发凌乱的少女, 白衣上沾有泥土。他既没仰头看葱葱郁郁的枝干, 也没低头看倒地的少女,就那样目视前方, 望着沟沟壑壑的树皮纹理发愣。
乌鸦看腻了呆若木鸡的男孩,翅一展, 飞向暮色沉沉的高空。
洛雪烟受惊一顿,屏气看向虎子。他像安在田间的稻草人,尽职尽责地站在那儿,任风吹任雨打, 纹丝不动。她稍稍松了口气,手握匕首继续割捆住她的绳索。
洛雪烟是真没料到阿九身上竟也有古怪。
她记得很清楚, 画皮妖的故事里没有阿九的身影,她也是亲身参与这个副本以后才知道点翠还有一个跟她相差甚远的织娘朋友。
一个在小说里连名字都没出现过的路人, 成了造就她磨难中的主角。
又一道绳索断开。
洛雪烟动了动手腕, 感觉还差一点就能彻底挣脱。她将匕首的刃换了换位置,挑住完好的绳索,开始磨绳子。
捆住她的绳索比一般绳索要结实,但不像缚魂索那般无坚不摧,不然她袖口中藏的匕首也派不上用场。
幸好随身带了匕首。洛雪烟庆幸不已。
之前被杜如云推了一把险些命丧犬嘴后, 她感觉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鲛人跟主角团走剧情出事概率极高,容易成为被针对的对象。
她手里一直不缺江寒栖给的血符, 可以自由行动的话问题一般不大,怕就怕拿不出血符。于是她跟江寒栖讨了把袖珍匕首,可以藏在袖子里的那种。
江寒栖当时还笑她贪生怕死来着。不过笑归笑,他给她匕首后还是认真教了她怎么藏、怎么取、用匕首刺对方哪些地方可以为逃跑争取时间。
他还让她被抓的时候扯三下缚魂索,然后只管逃命,剩下的交给时间。他一定会找到她的。
权衡再三,洛雪烟扯了缚魂索。除了江寒栖,她没办法联系其他人。而且……
视线下移,落到红色的绳索上。
红色,又是红色的绳索。捆住她的绳索是暗沉的红褐色,而缚魂索则是血一般的鲜红。都是红色。
缚魂索、身上的红绳和梦里的红撞在一起,化成红色迷雾,将她困在其中。
洛雪烟感觉脑子乱糟糟的。
梦里她只看到了江寒栖,但现在半路又冒出个阿九。
她看不出阿九想对她做什么。
虎子没对她痛下杀手,只是领她走到蕴灵镇外的树林里,召唤红绳绑住她。随后他就不动了,像是突然被摄走了灵魂,呆呆地站在那儿,盯着树皮看。
洛雪烟翻遍了能记起来的小说剧情没找到可以召唤红绳的妖物,她不清楚阿九一家的底细。
束缚彻底解开。
洛雪烟小心翼翼地抖动肩膀,放松断开的绳索。她看了看虎子,目测自己和他的距离,握紧匕首,在心中给了自己三个数的倒计时。
三。
腿并在一起,脚下用力。
二。
上半身前倾。
一。
匕首扎进虎子的腹部,血染红了衣服。
没反应?!
洛雪烟看着他无光的眼睛,缓缓松开匕首。
尽管她默认虎子是妖物,但他外表上看起来和人类毫无区别,她用匕首伤他的时候不免还是有些心惊肉跳,手止不住在抖。
到底是人还是妖?
洛雪烟不解。按理说大部分妖物受伤多多少少都会泄漏点妖气,可虎子身上分明是人类的气息。
拿血符的手放了回去。
虎子看起来像被操纵一样,不像是妖,万一错杀,她身上将会背一条人命。
见虎子还是那副入定僧人的模样,洛雪烟不敢多留,拔腿就跑。
树林阴翳,惊雀群飞。
洛雪烟越看掠过眼前的景象越慌。梦中逃过无数次的路延伸到了现实。转头的草丛,会绊人的树根,树林的尽头是河。每一个细节都对应上了。她停在河边,咬咬牙,选择继续在岸上逃跑。
梦。月朋桥。杀人红线。
江寒栖。
他到底在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洛雪烟想起江寒栖的笑,突然感觉那跟他平时看别人乐子的时候有些像。如果是他亲自动手,那笑只会更癫狂。
月朋桥探出了头。
洛雪烟下意识感到生理不适,四肢出现幻痛,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别想了。她对自己说。这次她没有跳进河里,肯定不会发生被杀死在河里的事,不会发生的。
“生气。生气。娘亲很生气。很生气。”稚嫩的童声在身后响起,像来自冥府的催命符。
“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娘亲很生气。娘亲很生气。生气,生气。”
“生气。”
血符燃尽,血线截断红绳。
洛雪烟伸手要掏第二张血符,看到一根红绳直冲她而来。她来不及拿出血符,闪到一边,红线像是有感应一般追着她不放。她实在躲不开,伸手去挡。红线擦着她的手臂过去,留下一道口子,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装血符的袋子没拿住,掉到了地上。
“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生气。娘亲。生气。”
数根红线从虎子体□□出,拦住想要捡血符的手。
红线的攻击过于密集,洛雪烟连连后退,放弃血符,转身跑入树林。红线紧追不舍,她向树木生长茂密的地方逃去,想让树替她挡下红线。
跑出一段距离后,洛雪烟回头看身后,恰好看到一根红线绕过树干,正对她的脸。
完蛋了。她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伸手去挡,闭上了眼。
死亡是逃不掉的宿命。命运当前,她无能为力。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青木香气掠过鼻腔,洛雪烟只觉得自己像一阵强风吹起来的落叶,身体猝不及防地腾空,失重感令她慌乱地睁开眼,看到红色的团花暗纹。
江寒栖赶来了。
听到急促的呼吸声,洛雪烟想起和他走散的那个晚上,人海茫茫,但他还是很快找到了她。
脖子被温暖的手圈住时,江寒栖看了眼怀里的人。
刚发现洛雪烟不见的时候,他以为她跑了,带着一腔怒火循着在她腕上留下的缚魂索追踪。后来感应到缚魂索被扯了三下,他的火便消了一大半,剩下的那点余火也在看到她差点被红绳伤到的时候彻底熄灭。
她是被抓走的,不是逃了。
江寒栖甩开虎子,将洛雪烟带到安全地方,把她放到地上。
“在这等我。”说完,他提着千咒对上紧随其后的虎子。
洛雪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边的战况。
江寒栖以压倒性优势制住了虎子的进攻,很快就反守为攻,转过去击杀虎子。他下了死手,千咒舞得又急又狠,棍棍对着要害打。
洛雪烟感知到逸出的无生妖气。
无生为极凶恶妖,妖气霸道强横,含着万骨枯肃杀之地的死气,像是阴差索命的预告帖,但她那颗悬着的心却在浓重的无生妖气中渐渐放回了肚子里。
终于,满身是伤男孩倒地不起,咽了气,红褐色的线凌乱地铺了一地。
洛雪烟看了看惨不忍睹的小小尸体,叹了口气,又看向朝她走来的江寒栖。
看来是她弄错了,她的死劫在阿九一家上,不在江寒栖身上。
洛雪烟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江寒栖,在对上视线的瞬间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开始发愁怎么给他一个合理的交代了。
这些天她因为那场梦刻意躲着江寒栖,好几天没和*七*七*整*理他说话。
他私底下找过她几次,每次也不说话,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注视着她,看一会儿就自行离开,还钱袋后他再也没有单独找过她。
她避江寒栖,江寒栖也避她。
早上她处理完烫伤回去,摘星楼的侍女传话说江寒栖有事离开,不用等他吃早饭。
参加花萼会时,她想着花萼会有三人互动的剧情,故意和江羡年分开。
她在找位置时遇到了消失了一个早上的江寒栖,还没等她逃走,江寒栖像是没看到她一般目不斜视地从她前面走过。她看着他绕开江羡年他们,站到了另一边。他离她很远,但却是个可以让她时刻确定与他距离的位置。
话说回来,那场梦究竟是怎么回事?洛雪烟忍不住去复盘那场不明不白的梦。
如果说她是死在虎子的红绳下,那江寒栖出现在河边又该怎么解释?还是说梦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可树林和红绳又确实对应上了。那场梦到底是预知还是警示?
洛雪烟正思索着,看到江寒栖突然放出缚魂索,朝她跑了过来。
接下来的一切像被无限放慢一般。
缚魂索没能截下红褐色的线。
江寒栖推开她。
无数红线贯穿他的身体。
千咒脱手砸到地上。
鲜血在圆领袍上蔓延开来。
38.真身
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得到处都是, 红线穿骨过肉,在空中缓慢蠕动。
江寒栖抬手控制召出的缚魂索,截下进攻洛雪烟的红线。转眼间, 他的喉咙被一条沾血的红线穿过。红线的那头是虎子的尸身。
“跑……”
江寒栖开口, 溢出满嘴的血, 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转过头望向洛雪烟, 张开的手微微合拢, 还想再说些什么,更多的红线从他喉间长出, 手也在顷刻间生出红线。
“跑……”
江寒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对洛雪烟说。他看到她爬起来,却不是朝树林深处跑去, 而是跌跌撞撞地奔向他。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洛雪烟的眼泪。前两次皆因对他的恐惧而流,这次是为了什么?
疼痛剥夺了思考的能力,江寒栖已经不知道是哪里在疼了,红线在体内乱窜, 五脏六腑被搅得稀巴烂。熟悉又陌生的濒死感占据了全部的感官,他胸口的起伏变得微弱, 一呼一吸间,血从嘴角淌下, 流得整个下巴都是。
江寒栖记不清自己死过多少次了。
他最喜欢意识处于死亡状态的那段时间,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好像他真的从世间解脱、再也不会醒来一样,可他这次不想要那段时间了。
洛雪烟还在那儿,他要救她。
血淋淋的红线从血肉里抽出, 转向洛雪烟,却被突然疯长的缚魂索一一切断。
江寒栖跪倒在地, 摸上身旁的千咒。银色长棍通体变成血红,咒文急速转动。
又是数条红线贯穿身体,皮开肉绽的声音清晰可闻。
一条红线环上鲜血淋漓的脖颈,收紧、拉直。
缚魂索铺天盖地,将洛雪烟护在当中,也隔开了她和江寒栖。伸出的手被挡在外面,她眼睁睁看着江寒栖倒下,无生的妖气也随之消失殆尽。
“江寒栖——!”
穿书第七十八天,目睹江寒栖死亡后,洛雪烟第一次在没有和他牵手的情况下发出了声音,喊的是他的名字。
江寒栖死了,就死在她眼前。伤痕累累的尸身在缚魂索的那边,离她很近,又遥不可及。
本该从她身上流出的血从他身下流出,像装满水的水壶倾倒一般,急速蔓延开来,形成一道血湾。
梦中笑看她身亡的恶鬼现在却为她而死。
巨大的悲怆宛如掀起的巨浪,浩浩滔天,悉数拍下,打得洛雪烟脊背弯曲,直不起腰。她哭着一遍遍喊不会得到回应的名字,缓缓跪到地上。
血一直在流。指尖沾上殷红的血,很快,按在地上的整个手掌被冰凉的血染红。
是她造成了江寒栖的死。是她轻信那场毫无根据的梦疏远他,落了单,给了阿九下手的机会。
全是她的错。
该死的人不是江寒栖,而是她才对。
“不该是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错。对不起,全都是因为我,是我害的你,对不起,对不起……”
洛雪烟语无伦次地向江寒栖道歉。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死了,什么也听不到。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红线退了回去,藏在树木后面的万重山走出。他依旧是一身儒雅扮相,青衣纤尘不染,滴血未沾。
“你杀了我的孩子,还会破坏我的幸福。我一定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阿九很生气。杀了你。杀了你。阿九很生气。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万重山重新放出一批红线。
之前在缚魂索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红褐色细线这次却和缚魂索打了个平手。两种红线交错在一起厮杀,不分上下。
“毁掉我幸福的人都该死。毁掉我幸福的人都该死。洛雪烟。毁掉。幸福。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的人是你!谁稀罕管你幸不幸福!”洛雪烟转头瞪着万重山,直觉告诉她,壳子里套的是阿九的意识。
她带着哭腔,咬牙切齿道:“你不是说我会毁掉你的幸福吗?行,那我祝你跟万重山此生不得长相守!”
“果然是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万重山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他面目狰狞,操纵红线切断缚魂索,落红满地。江寒栖留下的缚魂索越来越少,一条红褐色的线突破拦截,直朝洛雪烟面门而去。
洛雪烟看着那条红褐色的线,内心并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她早就应该在那场车祸中死去,穿书不过是上天垂怜,得续数月的寿命。她知足,但有憾,她连累了江寒栖,欠他一条命。
沾了鲜血的手紧握成拳,洛雪烟盯着逐渐逼近的红线,静候死亡来临。
突然间,黑雾裹住红线,涌向万重山,所到之处,草木凋敝,寸草不生。黑雾像一只长着血盆大口的巨兽疯狂吞噬红线,不消片刻,所有的红线都消失不见。
“什么?”万重山看到有暗红色的液体包住躺在不远处的尸体,卷着尸体升到半空。
暗红洗尽,银发少年缓缓抬起眼皮,杀意在血红的眸子中翻涌不息,眉间血莲艳丽欲滴。
“找死。”
黑雾过境,皮肉皆无,只余森森白骨轰然倒地。
江寒栖落到地上,看向望着他的洛雪烟,想要过去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腾讯群四2贰二五酒爻肆七扶她,却在看到她脸上的惊愕时止住了步子,伫立在原地,敛了无生的妖气。
他当着她的面现出可怖的原形,用无生的妖力杀了人。
眼帘垂下,挡住投来的目光。江寒栖不想看洛雪烟的眼神,转身要去探看万重山的尸体,未曾想被结结实实地扑了个满怀。他愕然地接住一把抱住他的洛雪烟。
“江寒栖呜呜呜,你没事太好了。呜呜呜我…我以为你死了。你没事就好呜呜呜你没事就好。”
洛雪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她抱得是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紧到甚至有些让他呼吸困难。
暖意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江寒栖感觉怀里好像拥着一朵晒了好长时间太阳的云,温软蓬松,带着阳光的味道。
“你不想我死?”江寒栖整个人都是懵的。洛雪烟被夺舍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怎么会为恨的人活着而庆幸呢?
哭声不减,毛茸茸的脑袋摇了摇。
“你不是恨我吗?”江寒栖糊涂了,他看不透洛雪烟在想什么。
“没、没有。没有恨你。”
“那你这段时间为什么一直在躲着我?”
“我、我做了个噩梦,梦到你要、要杀我,我、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江寒栖没想到洛雪烟因为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就认定他想杀她,还为此生出隔阂,弄得他想了一堆有的没的,几晚彻夜未眠。
“就因为一个梦就觉得我要杀你?!你是”
江寒栖着实是气笑了。他若真想她死还会给她血符教她自保吗?
愤怒顶着各种难听的话在舌尖滚了一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笨蛋吗。”
轻飘飘的三个字听不出任何责备的意味。
“我、我是笨蛋。呜呜呜,对不起江寒栖,对不起。”
江寒栖的气一下消了。他伸出手,犹豫了下,虚环着洛雪烟,轻轻地把她圈在怀里。他想起复活时看到的惊悚一幕,问道:“刚刚不是叫你跑了吗?为什么不跑?”
若是他复活得再晚一点,洛雪烟就没命了。
“我、我以为你死了……”
“我不会死的。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不用管我,保护好自己。”
洛雪烟没应声,只是在那里啜泣。
“听到了吗?”江寒栖又问了一遍,看到她点了点头才放下心来。他是无生,死了可以再复活,但洛雪烟只有一条命,死了就真的没了。
江寒栖等了会儿,见洛雪烟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的,渐渐焦躁起来。
他跟江羡年逢场作戏,演的是好哥哥的角色,学着其他兄长疼妹妹的方式对她施以假意,以讨她的欢心。可洛雪烟不同。他在她面前从未掩藏过恶劣的本性,也没想过她的喜欢,他没办法把对江羡年演戏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江寒栖想了又想,拍了拍洛雪烟的背,生硬地憋出来一句:“别哭了,哭得头疼。”
怀里的人立马噤声,身体却一顿一顿地抽嗒。
江寒栖不自在地转移话题: “去看看那具尸骨。”
洛雪烟松开他,用手背抹去眼泪。江寒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向万重山的骸骨。
银白色的马尾在余光中一晃一晃的。
洛雪烟抬眼打量江寒栖的真身形态。
血肉没,万骨枯,一抔黃土降无生。诞生于死气的恶妖最显著的特征便是银发如骨白,红瞳似血艳。白骨红血织出浴血而出的地狱修罗画卷,一展开,血腥味扑面而来。
还好他是不死不灭的无生。洛雪烟无比庆幸。他还活着。
江寒栖对上她的视线,忽然想起来什么,放开手,问道:“你是不是能说话了?”
“好像是?”洛雪烟跟他面面相觑,才反应过来自己能说话的事。
洛雪烟想不起来能说话的节点在哪儿。当时她连无生可以无限复活的设定都忘了,真以为江寒栖身死魂灭,脑子被悔恨塞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的事。
“被吓的?”
江寒栖的猜测让洛雪烟一阵语塞。她感觉还是被他追杀的那晚更恐怖一些,万重山的压迫感没他厉害。
“尸骨我看,你转过身去。”见洛雪烟迟迟不语,江寒栖以为她还在害怕,挡在她前面。
“没事,就一堆骨头。”洛雪烟跨了一大步走到江寒栖身旁,拉着他的袖子,满不在乎地拽着他往万重山的方向走去。她想知道万重山到底是哪种妖。
江寒栖看了看洛雪烟,挣开她的手,反手握了上去。那只温暖的手习以为常地张开了些,插入他的指缝。
高大的骨架上密密麻麻地缠满了红褐色的线。
江寒栖蹲下身,捻起一条仔细看了看,说道:“是傀儡线。”
“他是人是妖?”
“人,有人给他下了傀儡线,”江寒栖又看了眼骨架上的红线,接着说道,“不过傀儡线遍布全身,他就算活着也不能算作人了。”
“是阿九。”
“阿九?那个织娘?”
“你记得她?”
“她来找点翠那天,我就在楼上,有点印象。她走之前是不是从你手里拿了什么东西?”
“这你也知道?”洛雪烟惊叹。
江寒栖嗯了声,别开脸,装模作样地捡起条傀儡线翻看。
他那天之所以会在楼上,是因为想暗中观察她的言行,但这话可不兴说出去。
“她的铜钱掉到地上,我捡起来给她还回去了。”
“你跟她有仇吗?”
“没有,我就跟她见过两面。会不会是想抓我来要挟你们做什么?我没仇家。”
洛雪烟穿书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原身的记忆翻了一遍,确认新身体没给她留下什么烂摊子要处理。
原身的经历平平无奇。她在一个大蚌壳里化形,走上岸,靠着渔民的接济度过了最初的时光。后来她想去见见其他地方,攒了些钱踏上旅途,一路兜兜转转,最终定居在太守府。
无背景,无使命,无仇家。原主的“三无”深得洛雪烟的心,阿九不可能是原身结下的仇。
洛雪烟忽然想起万重山说过的话,他说她会毁掉她的幸福,那听上去像是是阿九会说的话: “不对,她好像就是冲着我来的。可我跟她无冤无仇的……奇怪。等会儿去找她对峙。”
“她死了。”
“死了?”
“你看骨头,”江寒栖拨开红线,指了指骨头上的红印,“傀儡线入骨,说明操纵者与傀儡共命,傀儡完全为他而生,顺从他的意志行动。但反过来,傀儡死,他也活不成。””那个孩子也是傀儡吗?”
“过去看看。”
黑雾蚀去血肉,露出白骨。和万重山不同,红褐色的线并没有遍步虎子的身体,只是分布在四肢上。
“还没完全成为傀儡。”
难怪总是一副痴呆模样。洛雪烟心想,转念回想起自己被拖到树林的事,跟江寒栖说了一遍。
“我身体里不会也有傀儡线吧?”
“不会。傀儡线没那么容易入体,要让傀儡吃下才行。你那个时候应该只是被他放出的傀儡线暂时操控了。”
“吃下?!”
洛雪烟看了眼虎子身上的红线长度,惊异地又问了一遍:“这些都是他自己吃进去的?”
“对。”
好狠的心。洛雪烟感到一阵恶寒。
对自己的孩子和丈夫下手。不对,说不定不是丈夫……她随即想起如灰鼠般的妇人仰着头,抻着脖子痴迷地看着风流倜傥的男人的画面。
这家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冰凉的手猛地收紧。洛雪烟转头看到江寒栖跪在地上,捂着心口蜷缩在一起。喘息声断断续续,间或夹着一声破碎的□□。
江寒栖抖着手摸到匕首刀柄,正要抽出来捅自己一刀,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鲛歌响起,迅速镇下无生的妖性,满头银发一寸寸变回黑色。江寒栖伏在洛雪烟的肩头,松开握匕首的手,回抱住她。
过了会儿,洛雪烟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歌声也微弱下去。她晕乎乎地喊他:“江寒栖。”
“嗯?”
“对不起。”
漫长的沉默终结在昏迷前的瞬间。
“下不为例。”
洛雪烟梦到了那场梦的后半段。
她从死在岸边的少女体内挣脱出来,视角一转,以一种微妙的第三人视角看到了死相凄惨的自己。
尸身上的线是红褐色的,而千咒生出的缚魂索延至另一个方向,她顺着缚魂索看去,看到缚魂索缠在万重山身上。
“有趣。”江寒栖盯着尸体看了会儿,转身离开。
抱着的人不安分地动了下身子。
江寒栖低头看了眼洛雪烟的睡颜,又看了看桥上两人叠在一起的影子,忽然感觉心情很好。
月色如水,晚风温柔,流萤四散,她在他怀里安睡。
“好梦。”
奔流不息的河流卷着缱绻缠绵的低语抵达怀中人的梦乡。
梦中,洛雪烟停下脚步,看了眼潺潺流水,尔后追上江寒栖,随他一同走过了月朋桥。
番外 血爱
“娘, 爹去哪儿了?”
“他去给客人画美人扇了。”
“那爹爹明天会回来吗?我想爹爹了。”
“会的。快睡吧,明天还要去学堂。”
“爹爹真的回来吗?”
“快睡,时候不早了。”
带上房门, 阿九走下楼, 一改哄孩子时的温柔神情, 哀伤爬上眉梢, 压得眉眼耷拉下去, 成了一副令人不适的苦相。
她看了看空荡荡的楼下,心里的那块空缺被扯得更大了些, 寒意灌进心窝,冻得她魂冰魄凉。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手, 却又因为木头的凉意猛地松开,留下一道充血的红印。
阿九心情沉重地走到织机边上,那上面架着一块未织完的布。
布是摘星楼里颇负盛名的绮华娘子订的。按照约定,她后天就要将布交给绮华。没织的布剩得不多, 只要她想,一个晚上就能织完。
阿九在织机前坐下, 摸了摸那块布,失魂落魄地看着烛台发呆。
可她织不下去。一碰织机, 她的脑子就会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万重山笑意盈盈地搂着绮华走进摘星楼的画面。
是的, 她的夫君,移情别恋了。
阿九没有感到愤怒,只是心里堵得慌。她知道自己配不上万重山,也不奢求他能全心全意地爱她,只想和他做一对平平淡淡的夫妻。
她和万重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才结为夫妻的, 准确来说,万重山算是“被迫”迎娶她的。
彼时闹饥荒, 万重山挨家挨户讨吃食。那时一个馒头千金不换,哪有人愿意施舍他口吃的?他从村头走到村尾,没要到一口吃食,晕在她家门口。
她的娘亲好心,将万重山带回家,给了口吃的,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万重山醒后感激不尽,又是磕头又是谢恩。
阿九的爹正愁阿九老大小一姑娘嫁不出去,见万重山模样俊俏,灵机一动,问他是否愿意娶阿九。若愿意,他家就为他多添一双筷子;若不愿,那就另寻出路。
能吃上饭对一个饱受饥荒之苦的穷酸人来说太有诱惑力了。万重山想了一夜,答应了下来。
嫁不出去的丑姑娘就这样有了夫君。
后来阿九的父母相继离世,万重山想离开村子,去外面的世界闯闯。阿九便随他一起到了蕴灵镇,靠织布的手艺站稳了脚跟。万重山则拜一个丹青师为师,随他学画美人扇。他很快就将丹青师的技艺学了个七七八八,开始自己接活画美人扇。
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后来还有了孩子。
阿九以为他们一家三口能永远幸福下去的,直到她撞破了万重山和绮华厮混在一起。
她早该察觉的。阿九想。
万重山在三个月前就时时夜不归宿。他说是客人要求他上门画美人扇,可她在替他洗衣服的时候看到过好几次口脂的印子。
阿九渐感压抑,甚至到了有些喘不上气的地步。她熄灭蜡烛,提着灯笼离开家。她不知道要往何处去,只是不想再在镇子里呆下去了。
阿九走过月朋桥,想起刚来蕴灵镇时跟万重山走过桥的光景,愈发难过。
来的时候是两个人,但现在走在桥上的只有她一个人。
阿九站在岸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终是憋不住泪水,失声痛哭起来。她这样不堪的人是留不住万重山的。
“需要手帕吗?”
耳畔传来温和男声,清荡荡的,像是流水击石。
阿九本能地遮住脸,将头埋得更低了些,不敢去看旁边的人。
一方手帕递了上来。
阿九怯生生地看过去,看到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
月华流照其面,他眼似双星,朱唇点红,喜相含笑,貌若佛子,左耳坠着一只白玉雕成的狐狸耳坠。蹲坐的狐狸栩栩如生,耳尖和底部透着浅浅的红。
“你看起来很难过。介意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阿九看着那双饱含悲悯的眼,一下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攒在心底的苦闷与无助在温柔的鼓励里冲破伦理的束缚,她语无伦次地跟男子讲了“家丑”。从与万重山相识到发现他负心背叛,她想到哪说到哪,哭了说,说了哭,心在话语中一次又一次破碎,裂成一片一片的碎块。
她在讲述中渐渐认清了自我——她是个骗子,对自己撒过很多很多谎的骗子。
早在绮华之前,万重山曾经与其他女人有染。有次她看见他们两抱在一起,万重山解释说是那个女人没站稳,他不过是出于好心扶了一把。
他那么说,她就那么信了。
其实相信撞破的谎言很简单。眼睛一闭,回想谎言,一遍又一遍地否定自己的想法,再睁眼,谎言就成了现实。
在和万重山生活的光阴里,阿九将这个方法用得炉火纯青。
男子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爱你夫君吗?”
阿九愣了下,重重点了点头。
“好,我知道了。你明天此时再来此地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第二天,万重山仍未归家,阿九如约到了河边。男子背对着她站在岸边。
阿九才发现白玉狐狸身后有许多尾巴,乍一看像一朵高洁的白莲,尖上淋了点血。
“你来了,这个给你。”男子转过身,冲阿九笑了笑,拿出一捆红绳。
“这是?”阿九接过红绳,翻来覆去看了看,没看出什么门道。她捻了捻红绳,比棉麻韧,比金属软,摸不出材质。
“可以让你夫君爱上你的东西。”男子笑弯一双眼,像极了慈眉善目的佛。
阿九不解:“这红线怎么用?”
“以你的血滋养,使其浸透爱意,然后……”
河水清澈,皎皎白衣倒映其中,吞月纳星。佛子的笑语与风缠在一起,狐狸尾巴轻轻晃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晚风吹散话语,携着声音拂过水面,将那些字词抛进河中,留得一身轻快向远方吹去。
阿九捧着红线立在河边,望着男子上了桥,身形渐渐虚幻。她攥紧红线,疾步朝家里走去。
碗里盛着血,血里泡着线。
阿九将稍大一点的碗倒扣过来,盖在那只碗上,将两只碗推到其他瓶罐之后。她手拿一根红褐色的线,打开木盖,将线扔了进去。线接触到锅里的鲈鱼立刻消失不见。
阿九把鱼装出锅,端着盘子走到饭桌旁,朝楼上喊了一声:“重山,该吃饭了。”
“好香。今天中午做了什么菜?”万重山从楼上走下,被鲈鱼香得猛吸一口气,顿时口齿生津,食欲大开。
“你最爱吃的鲈鱼。”
阿九盯着万重山一口一口吃下鱼肉,暗暗松了口气。
他将她的爱意悉数吞下。
“今晚还去给别人画美人扇吗?”阿九将鲈鱼肚子上最肥美的那块肉夹到万重山碗里。
“画什么美人扇,”万重山吃掉鱼肉,摸了摸儿子圆滚滚的小脑袋,朝他笑了笑,“晚上留在家里陪你和虎子。”
“好。”阿九欣慰地笑了出来。
果然,只有吃下她的爱,他才会感同身受,反过来爱她。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虎子摸黑潜入灶台,想找被娘亲藏起来的糖吃。他看到阿九把糖藏在罐子里,放到了灶台放调料的地方。
虎子摸到一个倒扣的碗,大为欣喜,美滋滋打开碗,往里面一掏,抓出一把湿漉漉的线。
线?虎子抓着那把线走到屋外,借着月光,他看到满手红色。线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红色的液体,他靠近闻了闻,闻到一股怪异的腥臭味。
“虎子。”
听到阿九的声音,虎子下意识一抖,将手背到身后。
“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
“把手伸出来,听话。”
虎子看着阿九的笑,心里一阵发毛,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听话。”
阿九步步逼近。
“听话。”
虎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把手里的东西给我!”
阿九怒吼,脸扭曲在一起,没有人样。
虎子撞到一堵肉墙,抬头一看,看到了万重山的脸。他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无光的眼珠一转不转。
万重山一把夺过红绳,掰开虎子的下巴,塞进了他的嘴里……
又是一个有着清风朗月的夜晚,阿九走下月朋桥,看到了许久未见的男子。
“你现在很幸福。”男子笑道,一如他们初见的那晚。
“感恩活佛护佑加持。”阿九面朝他,磕头跪拜。在阿九心里,男子就是佛的化身。他是来世间渡她的活佛,救了她余生的幸福。
“我要离开蕴灵镇了,在此之前,有件事我要嘱咐你。”
“活佛请讲。”阿九伏在地上虔诚地仰望着男子。
“我算了一卦,你的姻缘之后还有一劫。这枚铜钱你收好。”
阿九毕恭毕敬地伸出双手接下带血的铜钱。
“你将这枚铜钱戴在脖子上。日后第一个捡到这枚铜钱的人会毁掉你的姻缘。”
“有破解之法吗?”
“有。若那人出现的话,你就杀了他。”
佛子耳垂上的红色狐狸耳坠晃了晃,像是在随声附和。
39.白云村
序章
红袖之下, 青筋凸起的大手惴惴不安地抓紧了嫁衣。
男子听着像是要吹尽天下喜庆的锣鼓声死死盯着红盖头下露出的一小片光景——百子百福的花样,一颗心绝望地随着花轿的行进乱晃。
红盖头将世界遮成一片血红,边上的流苏纠缠在一起, 挤来碰去。
半月前他围观街上的迎亲队伍还觉得洞房花烛真乃人生一大美事, 然而现在这话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当时花轿从眼前过, 他想的只有新郎抱得美娇娘的喜;如今当了轿中人, 他才知那其中的美娇娘眼前所见之物有多怖。
放眼望去全是红, 像被血浸过一样。
胃部的灼烧感强烈到无法忍受。男子弓起身,想要用手捂着。然而他的手被反绑在身后, 动弹不得,他只好吸气收肚子以求缓解饥饿感。
他一大早就被拖起来穿嫁衣、戴凤冠、梳妆抹粉, 连水都没喝上就被塞进了花轿。
头上的凤冠压得他抬不起头。一弓身,凤冠失了平衡,直直拖着脑袋往下坠,险些让他一头栽在那儿。
花轿突然停了, 男子的心跳也跟着断了片刻。
“山鬼娶亲——”
尖细诡异的声音搭配古怪的腔调将尾音迤得老长,唢呐声响彻天际。
有光透进轿中。
“有请新郎下轿——”
只见一只覆着稀疏黑色毛发的手探了进去。
这到底是成亲还是上黄泉?
男子离开花轿, 跨过火盆,被强压着拜了堂, 送进了洞房。
盖头挑开, 他难以置信睁大了眼睛。
山鬼、山鬼竟然是……
嫁衣红上加红,洞房外的嬉笑声不绝于耳。
大喜之日,岂能哭丧着脸?
张开的嘴被合上,挑起了嘴角,塑成一抹欢笑。
第三碗鸡丝面见了底。
洛雪烟向对面的人递了个眼神, 咳嗽一声,然后故意埋头在碗里的汤水里挑挑拣拣。
“来碗阳春面。”
“好嘞, 马上来。”
不多时,店小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来到桌边:“客官您的阳春面好了。”
店小二见洛雪烟碗里就剩了汤水,正要往她跟前放,却见她指了指同桌的少年,头也不抬地说道:“他点的。”
“好的好的。”
待店小二离开后,洛雪烟把碗摞到一叠空碗最上面,捏着碗沿将那碗阳春面拖到了跟前。
江寒栖看了看手边的一摞碗,嘲笑道:“多此一举。”
洛雪烟冷哼一声,挑开面,夹了一口送进嘴里。阳春面也好吃。她看向江寒栖,问道:“吃阳春面吗?”
装着鸡丝面的碗碰到她的碗边,发出一声短促的清脆响声。
洛雪烟挑了一大筷子面放到里面,刚准备再挑一筷子,那只碗就被拉了回去:“够了。”
洛雪烟闻言撤回碗,专心对付第四碗面。她摸了摸只能感到一丁点饱腹感的胃,含泪吃下一大口阳春面。
胡吃海塞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渡过阿九那一劫后,洛雪烟突然就能开口说话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好到离谱的胃口。
先前装一碗饭都费劲的胃一下成了个无底洞,上顿没吃多久就叫嚷着要吃下顿。抛去赶路的时间,她的嘴就没停过,不是在吃就是在找吃的路上,一时不吃就饿得慌。
她吃,她惶恐;其他人却甚是欣慰。
江羡年说她大病痊愈,能吃是好事;今安在觉得是她风寒严重,亏损得厉害,胃口好也是应该的;至于江寒栖,那就更过分了,不仅不劝阻还给她加餐。
江寒栖因暴死被迫恢复无生真身,体内妖气不稳,时时和莲心针相冲,需要她唱鲛歌压制妖性。他来找她的时候从不空手,昨晚拎的是一只烤鸡。
她跟江寒栖据理力争晚上暴食的坏处,他敷衍地应了两声,手上没闲着,解开油纸包,把烤鸡推到她跟前。
“江寒栖!你有没有*七*七*整*理在听我说话?”她愤愤地敲了两下桌子。
“在听,”江寒栖说着,拽下一只鸡腿举到她嘴边,“尝尝。”
烤鸡太香了,她没忍住。
洛雪烟本来担心这么暴食身体会受不住,然而奇怪的是她的精力一天比一天充沛。阿九的劫如同一个转折点,她觉得自己在那儿之后好像获得了重生。
江寒栖见洛雪烟放下筷子,问道:“还想吃什么?”
“我饱了。”
“鲜肉馄饨也是这家的招牌。”
“江寒栖,我真饱了。”
江寒栖仍是盯着她看。
“真吃不下了,骗你是狗。”
来收碗的店小二看看离去的两人,又看了看桌上高高摞起的碗,好奇数了数,一共六个空碗。他讶异地往街上看去,只见两个远去的背影,一个身长如玉,一个纤细窈窕,转眼间混入人群无影无踪。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店小二想了想坐在那儿的少年的出众相貌,一边感叹一边收掉了桌上的碗。
丰泽城最大的千机阁内,交接悬赏的除妖师进进出出。
负责提供情报的阁人在封管情报的百闻间和接待处来回走动。人人走路带风,算盘声、低语声、翻页声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处处都透着紧张的急切。
“有劳,我想调下怀梦山山鬼的情报。”
江羡年说话的声音不大,周围陷入了却诡异的片刻寂静。附近的除妖师纷纷看向她,又很快移开了视线,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不少。
江羡年听到他们在谈论她。她跟阁人交代完,走向离的最近的一个男除妖师,直截了当问道:“有事?”
那名除妖师被问的一愣,矢口否认,打哈哈意图搪塞过去。
“有话直说。”江羡年直视那人的眼,抓住了躲闪的眼神。
“姑娘误会了,我真没在说您。”那人被看得心虚,对江羡年一个看起来明显比他年少的少女都用上了敬语。
他见江羡年还是没翻篇的意思,迫不得已又开了口:“方才听到姑娘要调山鬼的情报……”
“是,有什么问题吗?”
除妖师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小道士,又问:“小道长可是跟姑娘一道的?”
今安在点点头。
“我劝两位最好不要接山鬼的悬赏。”
“为何?”江羡年皱起眉。山鬼,又是山鬼。
“听说接下这个悬赏的除妖师都有去无回。女除妖师相比之下还算幸运,能留个全尸;男除妖师就……”
他看向今安在,默了默,继续说道:“成为山鬼的新郎,行踪不明。”
江羡年跟那名除妖师交谈了会儿,看到接待她的阁人端着托盘走来:“怀梦山山鬼情报,请姑娘收好。”
托盘举起,里面放着一封漆红小笺,封面用鎏金笔墨写有”山鬼”两字。
竟是红笺鎏金墨。江羡年面色凝重地接过红笺。
记录妖物情报的笺纸颜色按照处理妖物的难易程度从低到高分为白、绿、蓝、黄、红。红笺以鎏金笔墨书写,意在警醒接悬赏的除妖师:富贵险中求,量力而行,至于是泼天富贵还是白白送命就要看各自本事了。
江羡年出门历练以来接的大多数悬赏都是蓝笺记载,偶尔冒出几个黄笺,处理起来就没那么顺利,往往一波三折,不乏凶险。山鬼用的却是红笺。
江羡年飞快浏览纸上的情报。
三个月前,一户人家报案声称十五岁的儿子失踪,此后又陆陆续续发生了几起男子失踪案。官府着手调查,发现线索指向怀梦山的一个叫做白云村的一个诡异村庄。村庄从几年前起就彻底与世隔绝,没有任何与外界往来的记录。官府派人到村子一探究竟,但派去的人无人生还。这才有了千机阁介入设立悬赏。
起初无人知晓白云村的妖物为何,直到一女除妖师逃出来在咽气前念叨“山鬼娶亲”才冠之以山鬼之名。
今安在记下红笺上情报的关键点,将红笺还给阁人时,看到托盘里还有一折白纸。他拿起白纸,一边展开一边问道: “这上面也是情报吗?”
“严格来说,这张白纸不算情报,”阁人沉默片刻,接着道,“这是死在山鬼手里的除妖师名单。”
阁人说完,今安在恰好彻底展开白纸。一折纸,共七页,正反都记满了名字。
数不清的人名挤在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像爬满了蚁虫,一个名字就是一条人命。
今安在忽然觉得手中薄纸有千钧重。
乌云渐拢,白日不现,射到地上的光似蒙上了一层灰,暗淡不刺眼,给万物打上了一层萎靡的灰光。
“还在想山鬼的事吗?”今安在转头看向并肩而行的江羡年。
自从看过山鬼的情报,江羡年的眉头就不曾展开过。
“我在想山鬼有没有可能跟碎片封印有异动有关。”江羡年应道。半个多月前,江家人给她传信,说是代表怀梦山封印的封印石有异,让她去看看具体情况。
“妖王……”今安在摩挲食指上的水戒。
老道士经历过封印妖王的时期,却极少提起。他似乎对妖王很忌惮,嘱咐他日后下山除妖若是遇到妖王残孽就格杀勿论,绝不能放过任何一个。
怀梦山,白云村,山鬼娶亲和妖王碎片……这其中到底有何联系?
今安在正思索着,听到不远处传来招呼。他回神望去,看到江寒栖和洛雪烟迎面走来。
“我们打听到白云村的入口了。”
40.进村
木筷重重打在粗糙的手背上, 吃痛的吸气声响起,拿筷子的手缩了回去。
“这是给你哥吃的,你动什么筷子!”中年妇女横眉冷对, 凶狠地瞪了眼低头不语的女孩, 还是不解气, 逮着又骂了几句。
年轻男子对这一幕早已习以为常, 在母亲的咒骂声中夹走盆里的一块鸡肉放到嘴里。吃着吃着, 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放下了筷子。
“根顺, 怎么不吃了?”面对儿子,刘巧娥随即换上了和颜悦色的神情。
“娘, 我脑子一直在想着山鬼的事,吃不下。”
此话一出,刘巧娥也没了笑意,跟着把筷子一放, 嘴一瘪,捂脸哭起来。她哭的时候嘴也不停, 又是叹自己命苦早早死了男人,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拉扯孩子长大;又是怨老天不开眼, 让唯一的独苗被山鬼看上。
“根顺, 要不咱逃吧?逃出白云村,逃的远远的。娘实在没法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当山鬼的新郎啊。”
“娘,”杨根顺又是一叹,“你忘了大有的下场吗?逃不掉的。”
一个月前,住在他家旁边的刘大有被山鬼选中, 一家三口仓皇出逃,隔日便成了摆在家门口的三具尸体。父亲和儿子被剁成肉块, 只有母亲留有全尸,怎一个惨字了得。
杨小禾见母亲和哥哥都愁眉苦脸,没心思注意她,偷偷朝那盆鸡肉伸出了筷子。
“死丫头,你哥后天就要被山鬼抓走了,你怎么有心情吃的?没心没肺的冷血玩意儿!山鬼怎么就不抓你?怎么不把你抓去!”
杨小禾麻木地听着母亲的谩骂,缩回手,看了眼手背上的红印,心想晚些肯定会肿。她看看放在杨根顺眼皮子底下的那盆鸡肉,咽了咽口水,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继续闷头吃碗里的寡水菜粥。
今年村子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都紧着那点存粮过日子。人都快吃不上饭了,更何况牲畜?刘巧娥处理掉其他牲口,只留了一只可以下蛋的母鸡。白云村闭塞,外面鲜有人进,里面的人也很少出去,想吃什么只能靠自己种养。她想留只母鸡至少每天还能收个鸡蛋当荤菜。
若非儿子要被抓去做山鬼新郎,她是断不忍心杀了那只母鸡的。
杨小禾一口一口吃掉少到几乎可以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米粒,她吃完还要去做农活。杨根顺被山鬼下了聘书后,家里的农活全落到她一个人身上。
“村子来人了!快去看快去看!”这句话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头,霎时激起千层浪。
刘巧娥噤了声,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走出了家门。
有人抹开涂在天幕上的鲜血,留下几道血淋淋的云痕。如血残阳淋在村舍的屋顶,流下晕开的血水。背光而立的村民的脸隐在漆黑阴影里,像是被墨汁刻意涂黑一般,掩住骇人的神情,只有两道阴测测的目光从黑洞似的眼睛中射出,投到村口的四人身上。
江寒栖本能地握上挂在腰带上的千咒,警惕起来。
村民的目光不怀好意。恶妖凶险,但人坏起来也不会比妖善到哪去。
腕上的缚魂索突然紧了紧。洛雪烟回过头,看了看江寒栖的脸,视线下移,看到紧抓千咒的手,心想假如这人是一只猫的话此时肯定完全炸毛了。
【放、轻、松。】洛雪烟对他比了个口型。
江寒栖的情绪波动会影响无生的妖性。他若平静,无生妖性和莲心针的压制可以达到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但若他情绪有起伏,无生妖性会随之变强,莲心针的压制也会更加厉害。
江寒栖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
洛雪烟转头望向村子,复盘起怀梦山这个本的剧情。
山鬼娶亲,锣鼓满山,大悲无喜。
原著中三人到怀梦山调查山鬼之事,江寒栖和今安在阴差阳错上了山鬼的花轿,做了嫁给山鬼的新郎。山鬼在酒里下了药,两人喝完后灵力尽失。后面就是江羡年和他们两个漫山遍野大逃亡,差点命丧山鬼之手。
整个副本相当凶险。今安在变成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人;江寒栖虽为无生,却没办法明目张胆使用妖力;唯一能打的只有江羡年。然而三个人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山鬼,还有受其驱使的各种精怪。
她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件无论如何也要做的事,一件和江寒栖有关的事——在幕后主使取走妖王碎片之前找到它。
副本结局山鬼坠崖而亡,有神秘人赶在主角团下崖探查前剖开其心拿走了供养其中的妖王碎片。
妖王碎片共有三十片,七片下落不明,其余碎片由几大除妖世家分管,一半碎片便可筑出妖王半心。幕后主使造出妖王半心后就盯上了江寒栖,寻得灭魂箭,杀之夺身。
洛雪烟不知道灭魂箭在何处,只知道主线里涉及妖王碎片的几个本。她想改变其中几个被幕后主使拿走的剧情,打乱主线走向,延后锻造妖王心的时间节点,让江寒栖避开在冬至惨死的命运。
她心匪石,做不到看着为自己死过一次的无生走上绝路却无动于衷。
不过这些村民怎么那么奇怪?
洛雪烟接触到村民的目光,感觉像是虫子爬到了身上。就眼前看到的景象来说,她没法将“质朴”一词用到怀梦山的村民身上。她问:“里面有妖吗?”
“我没感觉到妖气。”江羡年用灵力探了好几次,村子里全是人,没有妖。
“我也没有,里面应该都是人……”今安在没说出来后半截话:可他莫名觉得里面应该有妖的,然而他探了又探就是捕捉不到一丝妖气。
江寒栖冷眼看着那些打量他们的村民。皮囊是人无疑,但内里包着的那颗心有多肮脏就说不准了。
一行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还是按照原计划装作误入白云村的过路人进村子调查。四个人走进村子,那些目光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的步伐移动。无数道目光织成一张大网,悬在他们头上,欲坠不坠。
村头第一户人家大门紧闭。江寒栖叩了叩门环,不多时门打开了一半,门后站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五官青涩,但透着一种憔悴,加上眼底里透出的沧桑,既像少女又像妇女。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躲在她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望着门口的陌生人。
江寒栖换上温和的笑,问她: “我们在山里迷路了,请问可以投宿一晚吗?”
女人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今安在,欲言又止:“可以是可以……”
江寒栖紧接着抛上一句:“现在天色已晚,山路又崎岖……”
女人仰头看了看天,最终什么也没说,将四个人迎进了院子。她带上门,领他们走向屋子,问道:“几位怎么会来怀梦山?”
“我们要翻过怀梦山去江阴探亲,没想到山路那么难走,在山里迷路了。”江羡年扔出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
女人附和道:“怀梦山确实容易迷路。”
洛雪烟走在最后,观察着院子的摆设。地面打扫得很干净,东西少得可怜,院落空荡荡的,有些寒酸。她又看向走在前面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女人跛脚,走起来一瘸一拐,牵着她手的小姑娘穿着厚厚的衣服,像只胖乎乎的小鸟,时不时回头偷看他们。
家里就两个人?洛雪烟感到奇怪。她没看到女人的丈夫。
“素素娘,”中气十足的声音绊住了几人的脚步,“家里来人了?”
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眼露精光的妇女推门而入。她面上和女人说话,黏腻腻的目光却时不时往两个少年身上贴。
“是途径此地的过路人,住一晚就走。”女人接上刘巧娥的话。
“哦,”刘巧娥拖长声音,眼睛一扫,将四个人打量了个遍,“这么多人你家能住下吗?”
“这……”女人犯了难,她家只能腾出两个像样的地方供人睡觉。
“几位要不来我家吧。我家正好能收拾出四张床。”刘巧娥顺水推舟发出邀约。
女人对上刘巧娥的视线,抓紧女儿的手。她犹豫片刻,说道:“几位要不就去巧娥姐家吧。我这里屋子太小了,怕是容不下你们这么多人。”
“好。”江羡年看出刘巧娥心思不纯,随口答应下来。他们来就是要调查怪异的,不怕有事,就怕无事发生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既然刘巧娥蠢蠢欲动,那她就给她个机会,看看她到底能作出什么妖。
听到应答,洛雪烟心头为之一颤。
剧情变了!
原书里三人没换地方,在女人家里将就了一晚。由此引出了江寒栖不愿和今安在睡在一张床上,在江羡年的屋外守了一夜的后续。
所以她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搅乱剧情吗?
洛雪烟本来还忧虑靠自己一个路人甲的微薄之力难以撼动剧情,但她现在突然觉得自己又行了!也许给江寒栖改命没她想象的那么难。
江寒栖注意到洛雪烟的笑意从女人家离开就没消失过。他放慢脚步和她并肩,压低声音问道:“你笑什么?”
“笑你好看。”
“……”
江寒栖偶尔会觉得洛雪烟还是不长嘴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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