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辽东征战不断,辽东王屡次上书奏请边关物资匮乏一事,众卿家有何见解?”
十根极品檀木上,是铺满黄琉璃瓦的金顶,椒壁画梁环绕着大燕朝至高无上的地方。景帝高坐龙椅之上,身后是鱼贯的宫人打着蒲扇,灯火辉映下叫人不敢直视那威严持重的天子。
景帝处理政事一向是朝奏夕召,可辽东王上书已有半月,却直到今日才被谈起,有的大臣不免多想。
“启禀陛下,听闻辽东今年格外寒冷,十月初便下够了去年一年的雪量,辽东军将士众多,不可出现差错,辽东王上书也是情有可原。”
开口的是一位今年新提拔上来的文官,朝堂上虎体鹓斑泾渭分明,一侧的文官顶冠束带,显然是数量不足,又大多生的文弱,显得愈发弱势。
一位魁梧的将军阔步上前,大声反驳,“小张大人又没去过辽东,只是听说就这般妄下定论,未免武断了吧。想是你刚入朝不久,不知道我们这位辽东王每年都会上书要钱,不给他们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辽东的情况在朝堂之上向来是争论的焦点,辽东军是大燕重兵,体量极大,辽东王又是唯一的异姓王,故而每年都会有不少朝臣弹劾他拥兵自重。
如此一来,文武百官节纷纷加入争论,景帝不动声色的看向下方,忽然开口问道:“谢候有何看法?”
永安候谢长敬位列武官之首,他早年间东征西战,落下一身的伤病,后来上交兵权欲辞官还乡,景帝再三挽留才算留下,在朝堂上颇得众武官敬重。
天子金言,堂下顿时肃穆无声。谢长敬卸下僵直的脊背,上前一步沉声道:“回陛下,近年来北蛮不断滋扰边关百姓,臣以为辽东王当扩延边线以震外族,而不是日日上书讨要军资。”
“谢候此言可是意指边关战事再起?”,一位文官高声问道:“战事一起,民不聊生,对财政国力都是极大的损耗,此法万万不可啊。”
见状谢长敬并未动怒,只是耸耸肩退回原位,脊背重新弯成之前的弧度。
景帝心中骂他是老狐狸,随后看向右侧的首位,朗声道:“太傅以为如何?”
年迈的帝师一走动,身侧众官员忙作势搀扶,帝师摆摆手,恭声回答:“陛下问辽东雪情,钦天监虽早有推算,然眼见为实,老臣已命鹤卿去一趟,想必不日会有回复。”
“鹤卿已经出发了?”,闻言景帝精神一振,眼睛都睁大了不少。
齐国公回道:“启禀陛下,月前已经出发,现下应是已经到家了。”
景帝这才想起,自己的这位新贵出生于辽东,他点头,又笑道:“辽东寒冷,也不知鹤卿是否适应的来。”
百官窃窃私语,心想这位不假辞色的帝王倒是对那商户子颇为看重,真是难得。
上京这边的消息传过来时已是半月之后,果然不出天子所料,陆霁云纵使年轻体健,也还是染了一场风寒。归根结底还是辽东的今冬太过极端,城外已有消息传来,说是不少牛马冻死在厩里。
陆霁云将情况陈列,快马加鞭寄予太傅府上,可惜大雪封山,竟是跑了整整十日才送至皇城。等到帝王批复,物资送往尚在途中,辽东城已坑谷皆满,地冰如镜。
陆府开仓放粮已一月有余,又早在周边城县大肆购买薪炭,故而日日在城门口煮粥发薪。有城外百姓听闻城中陆家赈灾,皆居家投奔,可连天飞霜、雪埋五尺,数不尽的贫户冻死在路上,辽东城五十里路上尽是惨烈的冰雕人像。
辽东大营内。
“两月前本王就已上书言明雪情,时至今日物资还在路上,陛下这是以为我薛启如此无趣拿雪灾与他做玩笑,蔺太后一党挡我辽东活路,陛下也顺之任之吗?!”
辽东王脸上怒气隐现,口中白气呵出,他鼻尖冻得通红,可看着下面报上来每日冻死的百姓人数,眼角猩红。
帐中都是他的亲信,闻言忙提醒慎言。
辽东王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继续道:“这还不算最糟的,如此冬寒,北蛮只会更冷,这些蛮子物资匮乏,连年骚乱,这样一来不免会有所动作。”
“王爷是说,北蛮人会抢夺物资?”
他看向发问的女将,沉声道:“不止,他们极有可能会趁我们粮草不足之时,大肆进犯,鱼死网破。”
在场将领脸色一变,辽东军中已有身强体壮的将士冻掉脚趾,更不用提哀声不绝的百姓。若是这时候再遭北蛮不要命般的进犯,情况极为不妙。
辽东王略加思索,开口道:“传令下去,加强防线,增加每日军中薪火吃食的用度。”
“文枫”,他看向适才那位女将,神色郑重,“你带一队兵,去迎朝廷的粮草,接到后快马加鞭送回。记住,此事不容有错。”
文枫领命退下,辽东王巡视了一圈帐中,看向副将古叔,“薛敖在哪里?这个时候他又去哪里野?!”
“王爷,世子这几日一直都在城门口与陆家赈灾,文枫的闺女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在那里帮忙,可要我去将世子喊回?”
闻言辽东王摆手,答道:“不必,此次雪灾幸有陆家大义,倾家帮扶,不然要有更多的百姓遭难。你再加派人手与敖儿,叫他们守好城门,护妥陆家,防止非常之时发生□□。”
“末将领命”,古叔沉声应下,又叹了口气,感慨道:“辽东从未有过如此大的雪,听闻这次多亏了陆姑娘,在十月初雪时便觉不妙,用陆府开采的宝石与积攒多年的皮子换了周边五城的薪炭粮食,那时还有人笑她痴傻。”
他语气惋惜,“听说还是五进一才换得,那些皮子倒还好,可那矿里的宝石,价值连城,陆姑娘将百余匣都给换了,这才解了此次燃眉之急。”
“阿宁是个好孩子”,辽东王坐回座椅上,搓着冻僵的双手,“敖儿配她,是我们薛家的福气。”
......
会仙楼上早已不复往日迎来送往之象,三层楼阁皆开放与辽东百姓避寒。此处建于城门处,阿宁每日发放物资都是在这里坐着。
她身上藏了四个汤婆子,穿的不是往日里精美繁复的大氅,而是最厚重的兽皮,整个人躲在里面仍旧面色发白。
“姑娘您何必亲自在这里看着,若是生病可怎么办?”,橘意心疼地紧了紧她身上的皮子,又在脚下的炭盆加了几块煤。
“我们在这里取暖尚且如此,遑论外面受难的百姓呢”,阿宁微微一笑,脸上唯一的血色就是冻红的鼻尖,她柔声安慰,“爹爹风寒未愈,娘亲身子不好,这个紧要关头我需得出来,不能躲在家里充耳不闻。”
橘意点点头,却听一旁的七皇子应声附和:“阿宁高义,我等自愧不如。”
这一个月来七皇子基本上是住在了陆府,陆父陆母对这等龙子凤孙诚惶诚恐,还是陆霁云说七皇子有密令在身,需得将他当成一般世家子弟对待,这才让二老适应过来。
阿宁觉得,这位七皇子虽然身份尊贵,生的风流俊美,但性子却不跋扈傲慢,每日里与她和兄长谈笑自如,极好相处。
倒是薛敖,听他爹说陆府住进了一个年岁正好的皇子,火冒三丈,日日跑来陆府看着七皇子,被她哥哥冷嘲热讽、明里暗里赶了几次都不作罢。故而雪灾爆发后,几人便都帮着阿宁处理赈灾事宜。
陆霁云摸了摸阿宁的额头,看没有发热才放下心来。
阿宁握住他的手,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我,我分的清轻重。倒是哥哥伤寒刚好,万不能再染上寒症。”
陆霁云想起前些日子里小姑娘照顾自己拿着急操劳的样子,心下不忍,点头应是。
他看向楼下粥铺,面色隐忧,“不知物资已运至何处,如此情形,实在是不能再等。”
几人深知,陆家纵有滔天财富也经不住如此消耗,若不是阿宁未雨绸缪,现在又不知是何等的人间惨相。
几人谈话间听闻城门骚乱,一堆人推推嚷嚷弄倒了热锅,锅边还站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
银甲少年手疾眼快地用鞭子将那孩子卷走,这才避免了一场惨案。
“闹什么?”薛敖目若寒星,怀里还抱着瑟瑟发抖的小孩,他将孩子还给跪地感谢的妇人,大声吩咐下去。
“维护好百姓的队列,不可欺瞒漏报领粮人数,将刚才闹事的几人送去衙门”,他手中长鞭凛凛生光,又嘱咐道:“叫他们关两天就放了,不可不给吃食。”
不管是闹事的,还是不闹的,都是因为冻惨了饿极了才这般发狂的平民百姓。
薛敖整顿好下面的闹剧,又安排辽东军严守陆家的粥棚,这才上楼直奔阿宁处。
他身上银甲冰寒,在门口脱下后才坐在阿宁身侧,得了陆霁云冷冷一撇也不甚在意,拿起阿宁身前的碗就往嘴里灌。
“你怎的这么着急”,阿宁看他喝的下巴上都是甜汤,拿出方帕扔到他身上,“快擦一擦,衣服搞湿是要着凉的。”
薛敖心下受用,这一个月以来已经练成在陆霁云的火眼金睛下泰然处之的本事,他随手擦了两下,看向七皇子晏枭。
“朝廷的物资究竟何时能到?你知道城外有多少人等着救命!”
晏枭张了张嘴,想起数日来的所见所闻,心下惭愧,歉声回道:“我于月前已传书给父皇,可路途遥远又大雪封山。幸亏鹤卿早就上报雪情,如若不然,物资现在仍遥遥无期。”
薛敖轻嗤出声,皇家在想什么大家心知肚明,辽东王的奏章都写了几十本,物资现在仍在路上,这就是天家威严。若真如此担心等夷之志、分陕之重,何不自己来守这偌大的边关。
陆霁云叹了口气,一旁解释:“此事怪不得七公子,他的传信不比我晚,只能说小人作祟、天灾无常。”
闻言晏枭深深地看了一眼陆霁云,见他虽是为自己说话,却吝啬于赏自己一个眼神,愈发恹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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