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如此轮流悍战之下仍旧骁勇无比,实在叫人惊叹”,古叔站在高座一侧,咂舌道:“真是深藏不露。”
薛启看向斗鬼台,明明台上的薛敖鞭风叱霆,银衣排雪,他却心神沉重。
薛敖太过骄傲固执,这他再了解不过,辽东谁人不知薛家有个犟种,所以当薛敖病愈以后再没闹过,他也很是惊诧。
薛启本以为他会将满城作的鸡犬不宁,但薛敖只是日日泡在军营里,再跑到莲白山坐个把时辰。
他本以为这小子是经过生死之事看开了许多,心中虽奇怪他对阿宁的事情闭口不谈,但看着薛敖那副欠揍的样子也未曾多想。
可前几日王妃却将他喊了回去。
凄艳霞色抹过残缺的金乌,自寒枝而来打在王妃发白的脸上。
“敖儿看着与以往一般,张牙舞爪的,可你知道前几日丫鬟去整饬他的床榻时看到了什么?”
她顿了顿,“塌下到处都是草蝴蝶,他的枕边、褥中都是他自己编的草蝴蝶。我问他编这些要做什么,他说他欠别人的。”
“后来他跟我说过一次,说他心口疼”,王妃叹了口气,“见我实在担心,他又说是骗我的。”
她想起那时晴空万里下,少年苍白的笑脸。
“娘我骗你的”,薛敖笑得好看,“这么个疼法早就死人了。”
薛启恍然间记起那日薛敖被沈要岐背回来时,他指缝里露出来一团污草,几个人都没能扒开他紧紧攥住的手掌。
困兽犹斗。
后来薛敖醒来,被他斥骂了一顿,就又是从前那个样子,那个嚣张明朗的辽东王世子。
他思忖着,却被身边的惊呼唤回神。
台上的薛敖满身血污,倚靠在冲上台的小将身上,赤色染上他胸前神獒的双眼,给少年画上了浓墨重彩的点睛一笔。
几步开外躺着个瘫软的肉团,若是有上了年纪的人看到,必会惊叹这正是早年间恶名昭著的南海大盗。
苍南剑派数位宗师都抓不住的一方恶霸。
那大盗双刀落地,刃尖都是薛敖的血,他骤然哀笑道:“天威,天威!后生可畏啊...”
“还剩几个了?”,薛启问一侧瞠目结舌的古叔。
“我想想”,古叔拿过身后的名册,越翻越抽气,叹道:“乖乖。”
见薛启望向他,解释道:“这一百零九个‘鬼’里,有一半在地下被困的失了神智和斗志,剩下的一半都被世子在这个月内揍的喊娘。”
“壮观,咱们打服这么一个孽畜都要个十天”,古叔朝被抬走的南海大盗努了努嘴,“都抽成这熊样。”
“现在还有一个...”
古叔少有的踌躇,“只剩老三了。”
听到这个名字,虎背熊腰的辽东王颓然地捏了捏眉心,倏而挥手,在古叔震惊的目光下冷声开口。
“敖儿是天生的将才,披血杀敌,如有神助”,他看向古叔,眸中沉色叫人不敢直视,“可我辽东需要的是帅才,是统领。”
“是军心。”
他声音逐渐变得平缓,“就叫老三帮我教教他,如何担得起这边关大业。”
那个年纪不大的老头被拉上来的时候,薛敖正在擦鞭子。
之所以这么形容他,实是这人形貌奇怪,明明一张脸看起来与薛启年纪相当,可浑身上下透着股将死之态。
“真像”,那人看向薛敖,“你就是小敖吧?”
薛敖皱眉,“你这孽...”
话没说完,被拍案而起的薛启扬声打断,“薛敖,叫三叔。”
众人诧异,纷纷低语这位身处斗鬼场的人,怎么会是辽东王的兄弟。
那人拎着长戟,朝薛启磕了一个头,又听薛敖换他“三叔”,点头间笑得和煦仁善。
薛敖喊了人,回头看向薛启,见父亲微不可见的摇头,他知晓这场比试只是点到为止。
薛敖将十三的后三尾收起,朝那人行了个晚辈礼,飞身而上。只是缠斗间薛敖心神不宁,以往的比试虽是吃力,但绝不会是像现在无计可施,他竟摸不到这人的一处衣角。
三叔周身罡风鼓动,雄浑的内力仿佛要冲破了整个斗鬼场,这般人物,绝不在薛启与布达图之下。
薛敖愈发认真,终于在他垂首低咳时找准时机,将人卷倒在地。
正欲逼近身前,却发现他腰腹处已被戟尖抵住,只消几寸,便插入肚腑。
“你输了”,三叔站起来,小心扯下腰间的鞭尾,“回答我一个问题。”
薛敖皱眉,听他问道:“若有一日外族侵下,一小城失守,数百人做质,要你用身后的一万人来换,你当何为?”
整个斗鬼场静谧如夜,都在等薛敖的回答。
少顷,他抬头看向好整以暇的三叔,“当是不换。”
三叔摇摇头,道“不对不对”。
见状周围人窃窃私语,用一百人换一万人本就不行,怎的说不对呢?
薛敖不解,却听那人朗声道:“为一军之首者,当从死局斩出生路,自暗夜劈开天光。”
“所谓军心所向,藏锋、善智、谋局、求义,缺一不可。”
三叔斥声道:“若你担起辽东大旗,此时该想的应是如何将那一城收复,将那百人救出水火。当你考虑是否交换时,你便已经输了!”
“身逢战乱,众生皆苦,你身为统帅,最是无权要求旁人为了你肩上的家国天下,舍身殉死!”
“你终有一日要接过薛家的红额带”,三叔声音低凉,又悲悯慈爱,“薛敖,你是万千黎民的最后一道关。”
...
辽东王府内,薛启看着坐在身旁吊着手臂、悠哉哼曲的薛敖,脸都绿了。
“就为了不定亲,你折腾成这副样子,还把自己编排成了个...不举之人”,他顿了顿,骂道:“你还要不要脸!”
日前郭府的大公子与人在会仙楼起了争执,不小心从三楼的木阶棱窗处掉了下来,那般高度摔下来,非死即伤。薛敖正巧路过,伸手去接人,被荡折了一只手臂。
郭大公子是郭茵的亲兄长,郭大夫人的长子,郭府知晓此事后连忙找大夫看伤,却没想几日后竟传出辽东王世子打仗时受过重伤,竟成了不举之人。
此话一经传出,满城都沸沸扬扬,说那骄傲的小霸王伤了根基。
可眼下根基有损的薛敖冲着他爹哼哧一笑,“不要。”
薛启气急,又不能抽他,缓了口恶气问道:“这就是你斗鬼场下来后的条件?”
薛敖点头,见门口辽东王妃的身影,站起身来拉着爹娘坐在上座,骤然跪下。
“爹娘为我低声下气到处求人,是我不孝;陆府为我奔波劳走备受指点,是我不义;郭家以至宝相救,是我不仁。”
“我自认对得起天下人,却独独辜负在乎我的人。”
薛敖像是想起了什么,吐字艰难:“阿宁那般坦荡通透的性子,若不是被逼的没法子,怎会远走他乡,是我自大,总以为她会一直陪着我,不离左右。”
“爹娘,满城人都知我与阿宁已定亲,却还会叫人对我心存绮意,是我做得不够。”
“若一开始便坦坦荡荡地昭告世人,我薛敖有主,我薛敖认准她了,如今又怎会这般?”
日光陡然映在薛敖的半边脸上,金光煌煌下,是少年清澈透底的眼睛。
他看向高堂,叫人恍然间发觉从前的莽撞少年也有了平坦可靠的肩膀。
只是他依旧年少意气。
“阿宁救我一命,郭家也救我一命,有朝一日若他们要我以命来偿,我定拆了十三,袒露膛心,双手奉上。所以我折了这条手臂,再让世人看我笑话,趁着尚未定亲,能叫郭家全身而退。郭大夫人知道我的用意,已说不再与我议亲一事。”
“眼下四月了,我应与阿宁的草蝴蝶,非还不可。”
他说,不做不休。
历经世事的辽东王看向座下,透过少年他骤然发现临近四月,辽东已数日无雪,门外雀鸟开始喧闹,廊下冰雪融水,杨柳拂堤,春色乍现。
云消雾散。
良久,他开怀大笑,大声道:“你小子有命,来了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薛敖猛地抬起头,见薛启瞥他一眼,“蔺太后病中,陛下召各地藩王遣人进京祈福。”
薛敖跳起来,一双圆眼亮的惊人。见他如此,薛启拍拍身侧圆椅,示意人坐下,又从衣襟内掏出一沓子书信。
“你可知斗鬼场你叫人三叔的那位是谁?”,薛敖摇头,薛启接着道:“那是我的义弟,偃月关的守关大将乔山。”
“十七年前,北蛮进犯,陛下派了一位蔺家的公子来辽东与老三一同守关,可那蔺家小子脑满肥肠,竟在老三偷袭北蛮大营的时候失守关口,他弃关而逃,还将老三两岁的女儿送给了布达图。”
薛敖捶桌,听薛启咬牙切齿,“那日布达图兵临城下,手中抓着两岁的小姑娘,问老三是要偃月关还是女儿。”
偃月关如今安在,结果可想而知。
“那小姑娘惨死在铁蹄之下,老三的夫人大受刺激,就此离了他。老三后来抓到那个蔺家子,将人乱戟刺死在长街上”,薛启嗤笑了声,“蔺家势大,疯了一般要杀他,我不得已提前下手将人关在了斗鬼场下。”
几人都面露不忍,薛敖心想难怪这人屈居地下,一身本事隐世不露。
“老三的夫人与他一同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薛启顿了顿,“她走后老三浑噩度日,每年都会写上一封家书,十七年,十七封。”
他将这一沓子书信放在薛敖掌心,“听闻那姑娘后来去了上京,你此番前去,替他寻上一寻。”
“若那人过得好,你便不要叨扰,若她过得不好,便将人带回来,给她看看老三这些年写的东西。”
“敖儿,家书抵万金”,薛启看他,郑重问道:“你可能做到?”
薛敖点头,“必不负所托。”
薛启拍他肩膀,舒了一口气,“你适才所言,我听的一清二楚,虽有些稚言稚语,但是——”
“我儿仁义,赤子难得”,他生平第一次在薛敖面前露出慈父模样,“为父者傲之。”
...
郭府内,屋外天光已暗,云霞满天,屋内绣罗金帐,熏香珠帘,正是郭茵的闺房。
如此一看,编知郭大夫人有多宠爱这个费力寻回的女儿。
“既然薛家出了手,也省得我们再费力弄黄这事”,其貌不扬的丫鬟看向镜中面色平淡的郭茵,“你不是真喜欢上那小霸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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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茵眼前浮现少年明媚无霾的笑脸,摇了摇头,“怎么可能。”
丫鬟拍胸口,“那就好,主子只说要我们搅黄薛陆两家的亲事,可没说要真把你搭进去。”
郭茵点头,问:“何日启程回上京?”
“就这几天。”
郭茵看向镜中楚楚可怜的自己,兀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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