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青年来得突然, 走时同样悄无声息。
待谢让从那回荡在脑中的话音里醒过神来时,眼前已经不再有青年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袭黑衣劲装的男人早已过了能被称作青年的年纪,但他的模样其实并无多少变化。这些年, 他奉命留在行宫保护谢让的安危, 从未离开半步。
于他而言, 时间的流逝同样已变得不那么清晰。
男人刚才一直守在门外,看见殿门打开, 却迟迟不见人出去,方才走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 问道:“公子,那位……”
“不用担心, 只是个老朋友。”谢让道, “他现在已经走了。”
飞鸢脸上仍有疑惑, 但没有多问。
谢让身上发生了太多不合常理的事, 比起昏迷多年又忽然醒来, 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来客, 的确已经不算什么。
有些事,不该他问。
飞鸢顿了顿,又道:“车马已经备好,公子随时可以出发。”
今日, 是宇文越回京的日子。
谢让是一个多月前忽然醒来的。
那时, 边境大捷的消息才刚刚传到行宫,飞鸢惯例将前线捷报以及当今圣上的家书送进寝宫, 一进门, 便看见那熟悉的人影坐在床上,茫然地与他对视。
三十多岁的大男人, 险些当场哭出声来。
谢让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同样被吓得不轻。但理解了现状过后,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却是先别将自己醒来的消息送去前线。
北方的战事刚刚结束,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战后还有许多琐事等待宇文越决断,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因为个人私事,扰乱了主帅的思绪。
哪怕沉睡多年,谢让依旧是那个大局为重的天子帝师。
于是,当今圣上至今仍不知道,自家老师已经醒来。
而根据前些天传来的消息,大军班师回朝,将在今日黄昏前进京。谢让此刻从行宫出发,正好能赶得上去见他。
一炷香后,一辆马车悄然离开行宫,往京城的方向驶去。
全新铺设的官道平坦宽阔,进京的一路几乎未经多少颠簸。谢让靠在窗边,时不时掀开车帘往外看一眼,沿途皆是行色匆匆,往京城方向赶去的百姓。
谢让放下车帘,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摇了摇头:“失策。”
飞鸢正给他倒茶水,听言忙问:“公子何出此森*晚*整*理言?”
“早就听闻大军班师回朝,沿途百姓皆自发相送。这些人,多半也是提前知道了消息,赶去京城郊外迎大军进京的吧?”谢让指了指车外的行人,叹道,“我们这个时辰才去,怕是赶不上什么好位置了。”
还以为能第一时间让宇文越看见他,给他个惊喜呢。
事实证明,谢让的担忧是对的。
京城外,城门口一大早便挤得水泄不通,莫说进城,就连城外的官道上,也早就人山人海,压根挤不进去。
要是换做以前,一句帝师驾到,众人自然纷纷避让。可如今八年过去,无论是谢让,还是他身边这群侍卫,都早已无官无职,不为人所知。
遇到这样的情况,还真是……束手无策。
马车停在城外一片树林中,众侍卫望着前方官道旁黑压压的人头,急得团团转。
谢让倒是气定神闲,支着下巴倚在窗旁,还玩笑般打趣两句:“到底是受万人敬仰的当今天子,想见他一面都这么难。”
“公子,这……”
“无妨。”谢让含笑道,“又不是什么坏事。”
国泰民安,百姓爱戴,这是天大的好事。
“快看,是不是来了!”
“来了来了!”
前方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谢让抬眼望去,隔着层层树林与喧闹的人群,看见了那随风飘摇的旌旗。
是先行军到了。
官道旁霎时鼓乐齐鸣,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前后绵延上百里。谢让没让侍卫带他走近,就这么留在马车里,静静地注视着车队行过树林。
这个距离,谢让其实看不见宇文越究竟在哪里,但他仍然目视前方,直到那十万大军彻底消失在视野内。
“回吧。”谢让轻声道。
他现在的身份不方便进京,既然城外见不到人,只能回行宫去等。
众侍卫没再耽搁,很快调转马车,原路返回。
谢让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出来折腾一趟,不免有些疲惫。他倚在车内昏昏欲睡,不知过去多久,马车忽然停了。
就算是走新修的官道,从行宫到京城郊外,也得走上两个时辰。
回程是不可能这么快的。
谢让迷迷糊糊睁开眼,下意识想唤人问问,才发现原本应当守在身边的墨衣侍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飞鸢?”
周遭寂静无声,没有任何回应。
正值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薄薄一层竹帘洒进车内,映出前方那高大的身影。
对方背对他坐在车前,背影宽阔而挺拔,有些陌生。
但谢让瞬间便明白那是谁。
“……阿越?”
他开口才觉自己嗓音有些低哑,对方的背影似乎也有片刻僵硬,接着,他回过头来,掀开了车帘。
“还当你会认不出我。”男人温和的眸光逆着光芒,看不真切,“老师,好久不见。”.
天边红霞万丈,宇文越推着轮椅,停在山崖边。抬眼远眺,山下屋舍林立,青青稻田郁郁葱葱,随风浮动。
这里,谢让是来过的。
数年前,宇文越也曾带他来这里看日落。不过那时,这山下并无这么多人家,也没有开垦那么多田地。
数年过去,就连这远郊的山野,也变成了热闹的集镇。
百姓安居乐业,欣欣向荣。
这八年,宇文越的确做了很多事。
但谢让的注意力丝毫没有落在那远处的风景上,他怔然注视着面前的人,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宇文越在轮椅旁蹲下身,与谢让对视。
“老师这身真好看。”许久,宇文越轻声道。
与八年前相比,谢让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时间停在了陷入沉睡的那一刻,经年醒来,依旧是当初那清俊出尘的模样。
青年一袭红衣似火,衬得五官越发明艳动人。
谢让几乎不曾在宇文越面前穿过如此艳丽的衣衫,不自在地摸了摸衣袖,含糊道:“是飞鸢他们,说今天大喜日子,不宜穿得太素……”
“嗯。”宇文越笑了笑,点点头,“的确。”
他又抬头望向远方:“本想着带老师来看日落,不过……这里的风景变了好多,好像没有以前好看了。”
为了兴修民居、开垦田地,山下砍伐了许多树木。比起原本的自然风光,如今这里的确已经变了样子。
但这并不代表就是不好。
“乡间田野风貌,亦别有一番滋味。”谢让道,“我觉得很好。”
“当真?”男人眼底盛着天边的霞光,犹豫片刻,隐约浮现出一丝局促,“那……我呢?”
谢让看向他:“你怎么?”
“老师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男人回过头,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覆上来,轻轻落到谢让的手背上:“我变了吗?”
怎么可能没变。
从醒来到现在,谢让听许多人讲述了宇文越这些年的事迹,说他变革律法,创立新制,说他收复河山,战无不胜。但无论说到什么,总要提上一句,圣上这些年变了许多。
在那不能见面的一个多月里,谢让不断在脑中构想着宇文越如今的模样。
他会长得更高,五官更加清晰英俊,肤色多半也会晒得更深一些。至于性格更是会有改变,肯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哭闹撒娇,会变得更加沉稳,冷静,说一不二。
他靠着这些想象,静静等待,并期盼着重逢的到来。
可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一切的想象,都不过流于表面。
宇文越的变化,远不止于此。
那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述的变化,他仍是他,却已经丝毫看不出当年那个稚气少年的影子。那张脸上刻下了时间的烙印,眉宇间,是久经沙场磨砺而来的凛然气势。
威严自生,锋芒尽显。
那不是旁人口中广为称颂的事迹,也不是书信里寥寥几笔的思念。
那是宇文越的八年。
谢让眼眶微微发热,可他只是摇了摇头,轻笑:“你哪儿变了?就连大军进京这种大事都能随意丢下,偷偷跑来找我……和以前一样肆意妄为。”
男人似乎没想过他会这么说,张了张口,小声道:“我……我都安排好了的。”
他这心虚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像过去的小皇帝。
谢让问:“怎么安排的?”
大军班师回朝,惯例是要大摆国宴,与民同乐三日的。按理来说,这个时间,宇文越应当要去应付那群朝臣和皇戚才是。
谢让还真有些好奇,这人是如何从众目睽睽之下溜出来。
“我有个影卫,擅长易容换貌之术……”宇文越缓缓道。
谢让:“……”
很好,比他想象中还要离谱。
“你真是……”谢让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那么重要的场合,怎么能让一个影卫顶替你?你就不怕——”
“可我想见你。”宇文越打断他。
他抬起手,指腹轻轻触碰谢让的侧脸,嗓音低哑:“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谢让喉头一哽。
他别开视线,低声问:“什么时候知道我醒的?”
“你离开行宫时,就知道了。”宇文越道。
为了保护谢让的安全,也为了他不被任何人打扰,宇文越撤去了行宫内一切侍奉宫人,除了谢让的亲信侍卫外,不允许旁人进入。
但在行宫之外,却留下了层层看守。
谢让的马车离开行宫后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宇文越那里。
然后,便一刻也不愿再等。
“就知道你身边那群侍卫靠不住……”宇文越嘟嘟囔囔,“朕这些年也算待他们不薄,竟然还帮你瞒着我,害我现在才见到你……”
“是我的主意,你别怪他们。”
“当然是你的错。”宇文越不由分说指责起来,顿了顿,又闷声道,“你得补偿我。”
他那神情语气,仿佛又变回昔日那个爱撒娇的少年。
谢让轻轻笑起来。
他身体前倾,眼底含着笑意,声音放得极轻:“好呀,陛下想让臣怎么补偿。”
他牵起宇文越的手,略微施力将人拉过来,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这样吗?”
宇文越的呼吸骤然乱了。
哪怕到现在,谢让依旧不习惯,也不擅长做这样的事。短暂的亲吻一触及分,他退开些许,重新望向面前的人。
谢让视线柔和,目光一寸一寸描摹着那熟悉又陌生的五官轮廓,用手抚过,最后落到鬓间。
那里,生出了几根白发。
“这些年,很累吧?”谢让轻声道,“辛苦你了。”
宇文越的眼眶瞬间蒙了红。
他双手忽然施力,用力将谢让拉进了怀里。
男人的怀抱一如记忆中那般温暖,可从搂住谢让的手臂,到低哑的嗓音,全都抖得不成样子:“怀谦……怀谦……”
从见面起便苦苦维持的平静,终于在此刻溃不成军。他用低沉嘶哑的嗓音一遍遍唤着那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思念与委屈,尽数宣泄出来。
谢让轻拍着他的背心,也有些哽咽:“好了,都二十七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男人把脑袋深深埋在他肩窝,哑声道:“你让我受委屈,到了八十岁我也哭。”
谢让失笑:“那我岂不是到了八十岁也得哄你?”
“当然。”宇文越想也不想,如过去那般耍着性子,“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你害我等了这么久,我这辈子都赖定你了。”
“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
“朕是皇帝,朕不需要与人讲道理。”宇文越抬起头来,望向谢让,“这是你教我的。”
他眼眶通红,睫羽微微濡湿,带着点水汽。重逢时浑身的威严与锋芒,此刻都被他隐藏起来,好似恶狼藏起了尖齿,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
谢让向来拿他没有办法。
他拭去对方眼尾的水痕,也如过去那般微笑着,轻轻道:“嗯,你说得对。”
“那微臣……便谨遵圣意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谢让不想再乘马车,宇文越便抱他上马。
二人同乘一匹马下山。
男人强壮有力的手臂环在腰际,谢让伸手扶着,却摸到了对方腕间陈年的旧伤。
当初为了救他,宇文越不惜以自损的方式,逼系统管理员出来见他。如今伤势虽已愈合,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疤痕。
谢让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一言不发。
宇文越自然感觉得到,出言宽慰:“小伤而已,早就没事了。”
谢让低下头:“又想骗我?”
“……”
宇文越搂着怀中消瘦的身躯,明白过来,叹道:“又是飞鸢……”
谢让默然不答。
宇文越只在信中简单说了他逼迫管理员出来见他的事,具体做了什么,又伤到了什么程度,丝毫不曾提过。
但他就算不说,谢让也有法子打听。
大梁皇帝如今名震西北,有关他的事迹,全都广为传颂。
众人都说,大梁皇帝宇文越武艺高强,唯独左手受过重伤,力量不足。
这不仅使他无法再搭弓射箭,亦成为他身上唯一的弱点。
在他御敌之时,敌军便好几回利用这一弱点,使他陷入危难,甚至身受重伤。
谢让呼吸颤了颤,哑声道:“傻子。”
“嗯。”宇文越低低应声,“当初是挺傻的。”
若换做现在,他多半会选择更加妥当的法子,说不准还能有办法,避免他们分别这么多年。
可十九岁的宇文越,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么冷静。
只有一颗想救心上人的真心。
谢让睫羽轻颤:“你就没有想过,万一对方是骗你,事情结束之后,我并不能醒来……”
“怎么可能没想过。”宇文越道,“最初那些年,我总是做噩梦。梦见你的呼吸忽然停了,梦见我结束一切回去,却见到你化作枯骨。”
“那时候,我只要想一想这种可能性,便会恐惧得无法呼吸,难以入睡。”
“但这些年,没那么怕了。”宇文越轻轻笑了下,低沉的嗓音放得温和,“这是一个无法回头的赌约,我既然应下,无论是输是赢,结果都该由我承担。”
“我已经不再害怕面对任何结果。”
谢让回头看他。
男人垂眸与他对视,一如过去那般,闪动着炙热而坚定的光芒。
不再害怕面对任何结果,那并不意味着放下,更不是接受。
谢让静静注视着他,问:“你原本,有什么打算?”
“还是这么聪明啊。”宇文越低下头来,脑袋埋在谢让肩窝,亲昵地蹭了蹭,“这天下是我辛苦打下来的,如今好不容易太平了,我没心思再去折腾。”
“……也折腾不动了。”
谢让一言不发,宇文越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我派人,打了口棺材。”
这八年,是因那赌约才会存在。
被架在赌约上的,不仅有谢让的生死,还有宇文越的余生。
他用八年赌一个奇迹,若是失败,他也不会苟活。
“我本打算在回京之后便开始物色继任者,你若实在不醒,就趁早退了位,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与你一同葬下。”
“生同衾,死同穴,黄泉路上,说不准还能再见你一面。”
谢让眼眶微微发热。他摩挲着对方腕间那斑驳的伤痕,嗓音轻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能有所长进……果然一点都没变。”
“还是个小疯子。”
宇文越微笑起来:“可小疯子赌赢了。”
他赌赢了,所以谢让醒了过来,所以预想中的那些事,全都不会发生。
远处的夜空忽然划过一道锐利的响,一朵朵烟花在如墨的苍穹绽开。
大军凯旋,京城内取消了宵禁,从今夜开始,会欢庆整整七日。
烟火在天幕不断开落,明灭的流光将整个天幕映照得仿若白日,也照亮了马背上二人相拥的身影。
谢让在这绚烂的烟火中回过头去,却发现宇文越没有看烟花。
他无声地注视着谢让,眼底含着温和的笑意。
只要谢让在他身边,他的目光,永远不会望向其他地方。
从多年以前,便是如此。
谢让跟着微笑起来,轻轻道:“对,你赌赢了。”
所以,此后海晏河清,江山太平。
有他们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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