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黄昏雪12
被周维扬一声令下吼到旁边的朋友们有戏看了。
什么情况呐这是?
小白花告白不成自尊受损、掩面哭泣, 大少爷心慈手软怜香惜玉,帮她擦泪,最后无奈之下,把小白花当成拖油瓶带在身边, 继而一脸冷酷地看向在旁边看戏的人, 凉凉地说句:“看什么。”
哗, 人头四散。
棠昭飞快跟到周维扬的身边,听见他喊了个人名。
前面作鸟兽散的一群人里,有几个回了头。
他喊的是个男生,那男生问他:“您什么吩咐?”
周维扬过去,跟他说了句什么。
男孩二话没说把手上的羊绒手套摘了, 往周维扬手臂上拍了两下,笑着说句拿去吧, 哄姑娘要紧。
棠昭站在旁边, 眼见着周维扬把手套递过来。
“手给我。”他说。
她乖乖把手伸出来, 看着周维扬扶着她手腕,囫囵吞枣地把手套往她手上一塞, 棠昭小声地说:“你从人家那里扒下来的啊。”
周维扬嗯了声, “这不是怕你冻死?”
棠昭没说话,就盯着他, 嘴角抿成一道直线, 脸颊上还有两道挺鲜明的泪痕。过会儿, 她慢慢地出了声:“周维扬,我发现你的心地蛮好的, 可是为什么老是要凶我啊。”
周维扬抬眸看她一眼, 眼风含一点冷淡戾气:“因为老子在生气。”
棠昭心里咯噔一下,小心地问:“你、生什么气啊?”
他没说话, 只低垂着眼,把她一根根指头往手套里各自塞好,面容冷峻。
棠昭打量他一会儿,忽然一笑,说:“但是你这样子还蛮可爱的。”
……可爱?什么破词,损人威严。
周维扬套半天,觉得麻烦,直接把另一只丢给她:“自己戴好。”
棠昭唔了声,把另一只手的手指往指套里卡进去。
正说着,一辆车停在路口,周维扬打开门,让棠昭先进去。
后座已经有个女孩在里面了,染了几根红橙黄绿的头发,穿身皮草,化浓妆,挺时髦的,看起来可能二十七八。
她冲棠昭笑一笑:“hi~”
棠昭也生硬地笑了一笑,冲她挥挥手。
车子发动,她拘谨地坐在两人中间。
棠昭提前查过,冯宇桥的演出门票挺便宜的,不过难抢。这个歌手算是非常小众了,也难怪她刚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周维扬用一脸“你能认识他?”的疑惑表情看着她。
一个大胖子,一口大烟嗓,常年地下走穴,演一场能抽完一包烟。
她一个温室花朵,怎么会喜欢这种危险的边缘分子呢?
棠昭无法解释,爱好是很难解释的。离经叛道的事物对她来说,越过极度排斥的红线,便是极度的吸引。
“我看看什么样儿的天仙能让我们周公子收心啊。”旁边那位头发五颜六色的姐姐充满好奇地抬起手,拨了下棠昭的下巴。
棠昭温热的下巴刚碰到女孩子微凉的指尖,另一边,好似斡旋的一阵力量将她箍住。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过来,掌心覆在她的后脑,带一点力量,将她的头往自己怀抱的方向按了下。
周维扬说:“别弄她。”
女孩子笑一声:“这就开始护犊子了,见外了啊周维扬。”
他看过去一眼,越过棠昭的肩膀,坦坦荡荡:“是又怎么样。”
棠昭被他不轻不重地按着脑袋,侧脸自然垂落,在少年的肩上停了一会儿,她脸颊一贴上来,他肩头几片雪花便一瞬融于她的体温。
棠昭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在谁也没有说话的时候。
她没有扎起来的齐肩发毫无章法地散在他的身上。
周维扬暂时没有放开她,她也没有挣扎,过片刻,棠昭用气音,跟他说悄悄话似的:“你还在生气吗?”
他低敛双眸,看她近在咫尺的眼。
“什么。”
棠昭一副真想跟他讲和的态度,好声好气地说:“不要生气了吧,你这样我也挺难受的。”
周维扬沉默了会儿,似笑非笑,低低地说:“棠昭,你这什么语气,拿我当男朋友在哄啊?”
他放下手,让她恢复坐姿。
棠昭捋了捋头发:“如果你可以开心一点,你觉得是就是吧。”
周维扬睨她一眼:“老子开心得很。”
她看着他的眼睛,确定他的愠气已然消散,便也弯了弯眼睛,温温柔柔的:“嗯,那老子现在也开心了。”
周维扬觉得好笑,但他没笑出来,脸上的神情挺淡的,看了她一会儿。
潮雾的天气让他双眸也渐渐起一层薄雾,雾底的心绪,就像文艺作品里留白的部分,像写满情感,又像空无一物。
他说:“我发现,你还蛮会撒娇的。”
棠昭不太懂,看了看他。
什么意思啊?说老子就是撒娇吗?
不过她不想问了,她觉得有许多时候,他们两个都不在同一个频道。
到了livehouse,池子里人满为患,周维扬和同座那个女孩子说:“带她去二楼v卡,我去后面打声招呼。”
“走吧妹妹。”
姐姐自我介绍,她叫阿蔚,也是个地下歌手,今天是来给冯宇桥唱和声的。
阿蔚应该是个老北京,说话京味很重,坐下就盯着棠昭一顿看、一顿夸:“真漂亮,年轻就是好啊,怎么长这么水嫩,一脸胶原蛋白。”
夸得棠昭都不好意思,埋着头不吱声,不过这里光影弥漫,她可以随意脸红不被拆穿。
阿蔚问她抽不抽烟,棠昭摇摇头。
卡座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她好奇的是,“周维扬去干什么了?”
阿蔚见她不抽,自己也没好意思点,周维扬带过来的姑娘不一样,得百般尊敬着。于是手里松松地夹了根,她跟棠昭说:“冯哥之前写了个歌儿,得罪了圈里一个老人,被软封杀了半年不给演出,你知道这事儿吧。周维扬帮他疏通的关系,冯哥就说谢谢他帮这个忙,请他来看表演。今儿这是第几场来着,好像才第三场吧。”
棠昭啊了声:“他这么厉害吗,还能做得了这个主。”
阿蔚也惊讶看她,笑了:“你自己男朋友,你不知道他多牛?”
棠昭赶紧撇清关系:“不是男朋友啊。”
下面在练乐器,堪堪把她这一声盖过去了,等鼓声停了,阿蔚又道:“他认识一叔,滚圈第一代出来的。”
她跟棠昭说了个名字,是个摇滚界的开山歌手,棠昭吃惊地点了下头,听她接着说下去:“跟周家关系好,看着他长大的,可疼他,周维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说起来拉人一把,对他来说也就是个动动嘴皮子的事儿。不过好歹他乐意帮,也算仗义了。”
听她说这一些事,棠昭恍惚想起不久之前周维扬在片场帮她打抱不平时的那一句话。他说,不是还有我么。
“我以为周家只在电影圈子比较有威望。”
阿蔚说:“艺术不分家啊,现在文艺圈半壁江山都在君宜,或者说他妈手底下,什么地位你可想而知了吧。”
棠昭点头:“这个我知道。”
阿蔚拍一下她肩膀:“努努力,谈到结婚,以后有你好福气。”
棠昭懵懵的:“结婚?我还小呢。”
“你和他一样大?17么。”
她点头。
阿蔚想了想,说:“少年情侣容易走散,能修成正果的的确不多。”
棠昭正觉得她这句话讲得好悲凉,在心里搜寻例子准备反驳的时候,周维扬回来了。
阿蔚识趣地让开位置,说她去准备上场了。
周维扬坐下没多久,酒侍送过来好几瓶。他冲那堆酒水扬扬下巴,问棠昭:“喝过吗?”
她摇头。
“啤的呢?”
她继续摇头。
周维扬扯唇一笑:“你跟我哥还真是天生一对。”
他的身上,刚才拿她没辙的那一阵冷冰冰的肃杀气已经过去了,慵懒地陷进沙发,眼里又恢复玩世不恭的样子。
周维扬的气质跟灯红酒绿是能完美融合的,他游刃有余,一身松弛懒倦,处变不惊的姿态很符合一位混世公子哥的身份。
不像她,端坐在这里,连围巾都舍不得摘。
周维扬挑了杯薄荷味的果汁给她。
棠昭把浮在上面的叶子捻了:“泊谦哥哥也没喝过酒啊?”
周维扬想了想,说:“他只喝规矩里的酒。”
底下乐器已经开始暖场了,声音挺燥的,两人说话就这么轻一句重一句,拣能听到的听。
棠昭显然没听见他的回答,她趴在扶手,傻傻地冲着冯宇桥挥挥手。
人家显然是没看见她,但她挥得很起劲,随着律动的节奏。
周维扬对摇滚乐没什么兴趣,他就纯粹来捧个场,他自然也没想到棠昭会喜欢这类型的歌手。
他很少去揣测所谓的规矩的人,比如他的哥哥,比如他面前的女孩。他们不太像在一个世界,没有共情,没有丝毫同类型合并的惊喜,往往反而话不投机半句多。
眼下,看着她的骨子里迸溅出一点小小的激情,再被现场的热烈点燃,放大。
周维扬发觉,或许他们的身体深处也许也有部分躁动的因子,却在长年累月的训诫之下而坍缩,火山休眠得太久,在常人看来,跟死了也没两样。
他们放松警惕。却忘了有朝一日,它是会喷发的。
“阿蔚跟你说什么了?”
趁着棠昭过来喝果汁的工夫,周维扬问她。
棠昭说:“她以为你是我的男朋友,还跟我说,你男朋友很厉害。”
他含笑问:“哪儿厉害?”
她有点难为情,不是很想聊,很快把这个话题掠过去:“也没什么,随便说了几句。”
棠昭继续凑到扶手边。
她扶栏杆的姿态都很拘谨,没有整条手臂摊开,而是两只手握拳,像是小猫一样勾在上面,下巴点着手背,浅浅摇晃着脑袋。
歌声太大了,周维扬得凑近了跟她说话,她才能听见。
棠昭意识到有人靠近,偏头一看,周维扬两只手臂撑在她的两边,半俯着身,很轻松地就将瘦弱的女孩子圈在怀里。
棠昭一抬眸,毫无征兆地撞上他似笑非笑的眼。
“被人误会你也不解释解释?”
她说:“你不是也没解释吗?”
周维扬笑得更是混球了些:“我都花名在外了,多你一个女朋友又不嫌多,解释什么?”
她惊讶不已,怎么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种话!“你好渣啊。”
棠昭用一种嫉恶如仇的语气说着:“周维扬,你长大了一定是一个花心大萝卜。”
他不置可否,手探到沙发上,取了个东西递过来,“花心大萝卜的礼物要不要收?”
棠昭看一眼专辑盒,打开,里面是有着冯宇桥亲笔to签的黑胶唱片。
她生动地给他演了一出什么叫眼睛都看直了,棠昭接过礼物,喜出望外:“我刚刚开玩笑呢,你是绝世大好人!”
周维扬问:“我对你好还是泊谦哥哥对你好?”
棠昭丝毫没管他的胜负欲的死活,急着拆礼物,敷衍地说:“都挺好的。”
她还没看清to的字是什么,周维扬啧了一声,一把把专辑盖回去:“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到底懂不懂这个道理?”
棠昭忙赔笑道:“你好啊,当然是你好啦。”
周维扬也笑了下:“见人说人话。”
她借手机光线,看清了上面的字。
To棠昭:祝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棠昭在心底默读了一遍,又一遍,第三遍之后,她抬头看周维扬,忽然问他:“这是你让他写的,还是他自己写的呀。”
他悠闲地品着杯子里红彤彤的酒,欠欠地说:“你猜。”-
棠昭收获颇丰,回去的路上心情很好。
她欣赏了一会儿冯宇桥的字,不管谁让他写的,她都喜欢。
看了场演出,外面已经有层薄薄的积雪,棠昭后半程路就趴在窗户上看无声的雪落,车里车外一样的静谧。
天空被雪映得有一点发亮,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回到家里,周泊谦正坐客厅看着新闻呢,听见动静张望过来:“干嘛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不说了么,冯宇桥走穴。”周维扬一边往里面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你怎么在家,晚上不回学校了?”
“哦,我找昭昭说个事儿——你给他送东西了?”
周维扬说:“送了把贝斯,祝他开业大吉。”
周泊谦看到了默默在门口换鞋的女孩,又跟周维扬说:“昭昭很懂事,你别带坏人家,以后那些地方还是少去。”
周维扬本来准备上楼呢,让这话绊住脚步了:“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就一livehouse,酒都不超过40度,跟白开水似的,再说、我不也没让她喝么,你将来老婆,我还能让她在我这儿吃亏?”
周泊谦咳了一声,在一长溜里面就听见你老婆这仨字了,脸色挺尴尬地说:“注意你的措辞。”
周维扬忽然问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周泊谦挑眉:“这话怎么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家里就有这么一只呢,你当心点啊哥,可别栽她手里了。”
周维扬没回头,也没盼着他哥接茬,说完就大步流星上了楼,自然更是没看到身后鼓起腮帮子的棠昭。
他不知道周泊谦找棠昭谈什么事,只知道他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洗完澡推窗看去,外面的雪慢慢地积了起来。
周维扬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忽然听见门口有轻微的窸窣声。
他停下脚步,看向门缝。
乍一眼,还真有什么东西在往里面钻进来。
第一反应,他房间也进虫子了?
周维扬走过去几步,再定睛细看。
不是虫子,是有人往他门缝里塞东西呢。
一张正方形的便签。
一下、两下、三下,到第四下,纸片被完整的推了进来。
随后竖耳细听,门外还有小碎步紧急逃窜的声音。
周维扬把纸片捡起来,看见一只画笔很是粗糙的哈士奇。
下面附了一行愤怒的字迹:【你才是狗!周狗,周狗狗!】
第15章 黄昏雪13
周维扬拿着那张便签翻来覆去地看, 又想气又想笑。
专辑还没焐热呢吧,就翻脸不认人了。真行。
这狗也是,画得够丑的,他捏着便签, 正准备丢垃圾桶, 手指都悬在那儿了, 又一转念,缓缓收回去。
他耳畔浮现出棠昭说这话时的声音,只是试想了一下,她柔软的愤怒,瞪圆的杏眼, 嗲兮兮地骂他周狗狗。
纵使周维扬一身反骨,也快酥成渣了。
他又看一眼那几个字, 随后到课桌前, 找了本书, 把那张纸夹了进去。
……
回到房间的棠昭心情很不美丽,倒不是因为狗不狗的问题。
是为半小时前周泊谦找她谈话, 关于《闪光的日月》这部电影筹拍的事情。
棠昭前几天看了剧本, 之后就快马加鞭发了一份个人简历给导演,两人碰了个面, 谈不上试镜, 肖策就跟她简单聊了几句。
周泊谦这回来就是给她反馈结果的。
他没耽误她的时间, 开门见山就说:“那天跟你讲的电影可能没法参与了,肖策算不上不喜欢你, 但他觉得不太合适。”
她茫然问, “是不是我太小了啊?”
“不是年纪的问题,剧本你也看了, 角色年纪倒不大,但那女孩儿出身贫寒,是一家之主,没念过什么书,早年就出来混社会了。肖导说你的眼神还是太浅了,这个人物设定是很复杂的,或许你的形象不适合挑大梁。”
周泊谦安慰了她几句,说安心准备考试也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棠昭埋着头不说话。
她不明白“眼神太浅”是什么意思。
周泊谦继续说:“一部电影,角色的最终敲定是要经过层层筛选的,这种选拔,你不能把它等同于考试之类的竞争,因为它没有分数可言,没有选上,不代表你是差生,仅仅是因为不适合。”
周泊谦看着她的眼神是温柔沉静的。
他从容地交代事件始末,甚至没有过滤掉导演那些犀利的言辞,却也给她最真诚的安慰。
她感动地点点头,“你每次讲话都好深奥呀,我要记一下。”
周泊谦笑说,“不用,成长本身就是一种记载。多经历,多体验。”
他这话和周延生说的倒是异曲同工。
棠昭跟周泊谦道别,回到房间,她听了会儿英语磁带。
听到后来就在神游了。
她摘下复读机的耳机,发现一边鼻子塞住了,嗓眼也隐隐作痛,赶紧翻箱倒柜找了药来吃。
病秧子还是没有捱过冷空气来袭。
窗外的雪变得茫茫。
棠昭呆呆地看了会儿雪,写了祝福的黑胶唱片还在手边,再看这白色大地,已经完全不是刚才的愉快心境。
棠昭坐了好一会儿才准备去洗澡休息,戴了一天的围巾堪堪摘下,被缚住的脖颈得到舒展,她叠着围巾,准备放进衣柜的时候,倏地发现什么——
她围巾上的小熊不见了!
棠昭飞速地抖落围巾,真的不在……
心重重地往下坠,她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丢的。
又去包里翻找,这里翻,那里翻。
都没有。
棠昭没有出门,在家里找了找,最终一无所获地躺在床上。
她搜了一下livehouse的营业时间,还有十分钟就关门了。
她陡然间十分难过。
被点了个穴似的,棠昭躺了十分钟没有动弹,四周松陷在被窝,柔软无骨般,宛如将自己缓缓放逐。
和角色失之交臂,小熊失踪,感冒。每一件事都沾点不愉快,加起来就是很大的不愉快。
棠昭闭着眼,想了想外婆。
小熊是外婆给她缝的。
棠昭的家庭情况和成长经历都不复杂,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伤痛,大概就是九岁那一年外婆离世。
除了课本上具象的知识以外,那是人生给她上的第一堂课,关于离别与爱。
她记得她坐在去殡仪馆的大巴车上,看着远方的青山在泪眼里变得模糊,糊成一团浓绿。
她记得那片绵延的绿意,记得遗物被烧毁的橙色火光,记得外婆躺在那里的静止画面。
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了。
现在想起分别,没有了放声痛哭的浓烈,棠昭的眼睛是干涩的。即便想淌一滴泪宣泄一下,她也哭不出来。
掐指算一算,快八年了。
八年,好长的一段时间。
她的成长经历被填充了太多东西,遗憾的是,她已经记不清那些久远的,碎片的爱,与过期的亲情。
只有一个手工缝制的小熊,被随身携带,让她看到时,还能够顺理成章地缅怀童年那趟温暖的旅程。
棠昭第二天放学之后,她独自回了一趟livehouse,还好那天没有演出,老板发动所有人帮她找小熊的时候,棠昭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
过了会儿,老板过来告诉她,他们没有收获。
棠昭说句谢谢,她回了家。
借口去图书馆看书,棠昭没有让家里人等她吃饭,到家的时候餐厅是空的,桌子已经被收干净了。
她看了眼时间,七点十分了。
周延生最近工作繁忙,一直住在剧组,周奶奶在书房看书,有隐隐光线从门缝透出,惠姨在看电视嗑瓜子,看她一眼,打个招呼说回来啦,又问她吃了吗,棠昭点点头,她饥肠辘辘地往卧室去。
路过转角的君子兰,她不慎把花盆撞歪,一点点微不可查的扭转弧度,也让她提心吊胆。
棠昭又把花扶正。
她回到房间,吸了吸塞住的鼻子,吃了两片药。
来北京多久了呢?两个月不到。
才两个月啊,却是她离家最久的一次,没有哪一刻,她比现在更想念家乡。
棠昭跟北京还是不熟,这里的方言,这里的风土人情,这里温度残忍的冬天,太过陌生,让她适应得相当缓慢。
今天天气晴朗,白天出过太阳,气温比昨天还低,外面积雪厚厚。
二楼有个小平台,平常周延生会坐在那儿晒晒太阳,养养鱼,种种花。
棠昭打算去收她晾在那的衣服。
推开门,脚踩下去,一团绵软的雪下陷十公分。
还好她换了靴子。
棠昭喜欢雪,蹲下来抓了两把,手就冻得通红。
衣兜里的手机震了震。
是爸爸。
她回家路上给棠知廷打了个电话,但他没接到,棠昭猜到他在忙。爸爸是国企的高层书记,刚刚升职不久,下半年的工作忙到不可开交,她打了一通没人接后,就没追着打了。
快晚上八点,他才回电。
茫茫一片雪白里,棠昭裹一件棉服,蹲在雪里,听见爸爸温柔的声音,问她怎么了。
她讲起电话,想到哪讲到哪。
声音轻缓恬淡,像恒温的水流滴进隆冬,融解了许多的严寒。
“爸爸,我最近有点累。”
“也没有什么事,可能学业压力有点大吧,月考考得不是很理想。还有就是我这两天鼻子有点不通气——嗯,我吃药了,然后昨天……”
棠昭说着,微微哽咽,她稍作停顿,把这一阵情绪咽了下去,“就是昨天我发现,外婆给我缝的那个小熊找不到了……嗯,我出去玩了,可能丢在外面了,我就有点点难过。”
“爸爸,我好多年没有见过外婆了,我还记得她很爱我。可是我,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我只记得她很爱我了。”
“结果,我把她丢在北京,也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里。”
“你说、外婆会不会怪我啊。”
“我好想你和妈妈,我想家了。”
棠昭有点想哭。
但她还能忍得住,话里杂乱无章的情绪收不住地往外喷涌,有如一呼一吸之间浓白的雾气。
“我没有那么想考电影学院了,我也不想演戏了,虽然大家都在鼓励我,我可能真的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演员,也许我不是很适合走这条路吧。我想留在你和妈妈身边上大学,可以吗?”
“嗯,周爷爷对我很好,奶奶也特别好,但我就是想回家。”
“好,我会好好读完高中的。你也早一点休息,爸爸晚安。”
棠昭打完电话,揉了揉发胀的眼睛。
她正准备回屋,却在这时听见不远处一声机械的:Double kill~
棠昭愣住。
她转头看去,发现平常周延生坐着晒太阳的躺椅正被人霸占。
椅子上的少年背对着她仰躺着,懒洋洋地架着腿,手里捧着手机,闲适地玩着手游,夜空一片幽深的黑把他露出的一节手腕与分明的手指骨节衬得白皙透彻,指尖灵活地触着屏幕。
棠昭惊叹,他也是不怕冷,这个点坐在这儿打游戏。
周维扬听见她那儿没了声音,闲云野鹤问了句:“打完了?”
棠昭说:“你怎么不回房间啊?在晒、晒月光吗?”
“你蹲那儿我怎么出去。”
“……”原来是她把门挡住了。
他可能是来收衣服的,等得不耐烦就开了一局游戏。
她抱歉地说:“我没注意到你在这里。”
周维扬稍稍侧过脸问:“什么东西落了?”
棠昭说:“围巾上的小熊,你可能没见过。”
他语气肯定,说:“你昨天没戴。”
“我戴了的,我同桌还问我它是——”
他没看见,说明,大概率在见他之前就丢了。
但是棠昭今天在学校也找过,但没找到。
而且一夜大雪,把路面的情况都隐瞒了,统统堆积成白色。
棠昭呼出一口失落的气。
周维扬把游戏关了,一边过来,一边发消息说:“我托人找找看。”
棠昭说:“不用了,我今天回去过了,老板也帮我找了,还是没有找到,算了。”
她沮丧地说算了,然后抿了抿唇,最后小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就是个纪念,我外婆都去世那么久了。”
音容笑貌都已经远去,纪念还有多大的意义呢,她这样安慰自己。
不知道他有没有把她的话往心里去,周维扬还是低着头发消息。
他没说算了,只说总在哪儿,能找到。
尽管他平时总吊儿郎当,棠昭莫名觉得他挺靠谱的,她点点头,没精打采地说了句谢谢。
夜里做作业的时候,棠昭想去倒杯水,听见楼下周奶奶的声音:“小扬今天又不回来了?”
惠姨说:“他只说他出去打球了,没说不回啊。”
奶奶说:“这么晚了,估计就住外面了吧——对了,你给昭昭送点儿吃的,我刚看她,心情是不是不太好。”
棠昭不知道周维扬出了门。
她突然想,会不会是她的小熊找到了,他去帮她领回来。
于是打电话给周维扬。
但是打了两通,他都没有接。
莫名其妙有了点希望,希望过后是更重的失望。
看来他真的只是打球去了。
惠姨给棠昭下了碗面,她吃面条的时候,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可笑。
不过周维扬能说帮她托人找找,她已经很感谢了。
况且这件事大概率没有着落了,小熊显然不在livehouse。
吃完面条,棠昭又回去做了会儿卷子。
她今天心神不宁,心里空落落,学习也心不在焉,看了眼时间,指针走过十一点,外面好像又下了好一会儿的雪了。
还是早点休息吧。
这么想着,棠昭关了桌上台灯。
笃笃——
突然有人敲门。
笃笃。
没有力气似的,只是轻轻的两下。
棠昭把门打开。
暖热的家里,遽然涌入一股风雪的气息,周维扬出现在她的门口。
她被他身上干凛澄净的冷气紧紧缚住,无法动弹。
周维扬穿着黑色冲锋衣,拉链到顶,遮住了下半张脸。
棠昭只看见他耳尖发红,窄薄的眼睛盛着雪,在疲惫的时候,褪去了机敏与顽意,眸光在深夜显得黯淡,只剩那一道少年人具备的天然底色。
明光铮亮,剥掉纨绔的外衣,让她感受到那样的底色,是无与伦比的耀眼与纯净。
棠昭隐隐意识到什么,不由喃喃:“你干什么去了啊……”
“手伸出来。”他哑着声音说。
在这个严寒的北方隆冬,外婆的小熊被郑重地放在她的手心。
她看见他冻得通红的手指关节,甚至已经有些难以弯折了。
“你这是……在哪里找到的啊。”棠昭说话时忍不住哽了下。
周维扬说:“学校操场。”
她今天下课经过操场,堆满了雪的操场。
有很多人在那儿打雪仗,堆雪人。
小熊一定就是她昨天放学跑去找他的时候掉在那儿的。
棠昭握着发冷的熊,看着上面一点点雪粒。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每一条她途径的路,穿过长夜里的胡同,戴着手套,或是徒手就拨开冰冷的雪地。
她只看到他还在微微颤抖的指骨,尽管在克制但仍然起伏很重的呼吸,看到他被雪水沾湿湿漉漉的袖管,睫毛上厚重的白色冰霜。
她只听见了他说:“外婆不会怪你的。”
棠昭低着头,捧着小熊,视线失焦,在角膜上,缓缓地凝了一滴泪。
在很悲伤的时候,棠昭会很想回家,可是悲伤在背面,似乎也给她保留了一点点的光。
这个偌大的城市,也逐渐有了让她愿意留下的人。
周维扬倚在门框,跟她说:“想家就回去看看吧,请个假又不会怎么样。你们这些人、就是太注重规则,一成不变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想做什么就做才叫酷——”
“酷”这个字,说到一半就断在口中,话音未落,他震惊地看见一滴眼泪砸落在地板上。
周维扬要说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着她哭,看着一粒蓄在她鼻尖上的热液,最终忍不住曲指,轻轻地刮一下她软软的鼻子。
刮走了那一滴泪。
他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姿态,稍稍偏过头,低眸打量着她。
“又开始演了。”
棠昭听见他的声音,好像带了一点打趣她的笑意。
但她笑不出来,落在她温热鼻尖上的冷意徐徐消散,她的心脏很酸。
他没有去打球,他去帮她找了小熊。
三个小时,在风雪中。
第16章 黄昏雪14
懵懂的年纪, 棠昭常常看不明白周维扬拽得二五八万的一副表情,可也是在这样懵懂像一张白纸的年纪,她几次三番触碰到他蓬勃而鲜活的心跳。
在掉眼泪的时候,她忘记说谢谢。
周维扬实在是耐心有限, 懒得说也懒得哄了, 迈步回房间:“你接着哭吧, 我回去睡了。”
棠昭仓促地擦擦泪。
她把手探到睡衣里面,摘了贴在背心上的一个暖宝宝。
随后跑过去,把发热的暖宝宝塞他手心:“你先不要洗澡,不要用很热的水,慢慢地捂暖了再说, 不然有点危险的。”
前一秒粘在她胸口的东西,下一秒落在他的掌心。周维扬自然不知道, 唯独棠昭默默地想, 好像在还他一份她的心跳。
周维扬看着棠昭哭得红润湿漉的脸颊, 又看看他手里的暖宝宝。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动弹。
他不是不想进门, 只不过手腕还让人扯着呢。
周维扬答应了一句知道了, 没想到棠昭还是没松手。
他的视线定格在她收紧的指骨上。
过好一会儿,棠昭才轻轻地问出了声:“不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周维扬不假思索:“我暗恋你啊。”
棠昭大为震撼, 瞪圆眼睛:“真的啊?”
他缄默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你觉得呢。”
棠昭试图从他微压的眉眼里判断他的情绪, 但只看到了一点乌鸦黑线的无语……
她慢慢松开他的手腕。
周维扬稍稍握住拳,把热烘烘的东西捏成一团。
他在想她的问题。
是啊, 为什么要这样呢?
大概是因为, 让人夸了活雷锋,好不容易当上个荣誉标兵, 不得把这名头坐实了?
他再去看她被泪水洗净的一双眼。
周维扬常常觉得她脆弱,不是要死要活的那一种脆弱,是刻在天性里的柔软气质,让人觉得,她需要被爱,需要被善待。
有一些花可以野蛮生长,有一些花只能被温柔培育。
看到她那双眼睛,他就不由地希望,从此以后她遇到的人都是好人,命运的坎坷都离她远去。
希望她的未来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当不当演员都不重要。
没有掺杂任何暧昧的念头,这就是他最纯粹,最简单的想法。
他希望这个女孩子能开心点。
笑一笑最好,不笑也没事,但千万不要不高兴。
不论如何,周维扬这么做,一定不是为了把她感动到哭。
她的眼泪不是他的功劳。
最后,棠昭用一种非常庄严的神情看着他,说誓词一样坚定:“反正不管为什么,我宣布,你现在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她说完之后,眼见他的表情逐渐迷惑,便又显得难为情了一些。
周维扬还没从这句话里做出反应,棠昭就别扭地转头离开了-
这一场雪下了挺久的。
小熊没再被棠昭戴在围巾上了,别针老旧,失而复得的岁月礼物,被她珍重地放到书包的夹层。
棠昭犹豫过要不要回一趟家,但想一想还是算了,还有两个月就过年了,熬过偶尔的低潮,生活总体来说还是很阳光的。
跟爸爸打完电话之后,她对表演的负面情绪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鸾舞记》的拍摄过半,周延生给剧组放了几天假,他回家后,把棠昭喊到书房,讲了讲戏。
月迎格格的最后一场戏,拖了这么久没拍,是因为他们要等一场雪。
她得在雪地里跳一支舞。
周延生毕竟是电影导演出身,对镜头语言的要求是很高的,能用实景就绝不会含糊,有时候在艺术追求上也会表现出几分清高的执拗。
他不用造雪机这种东西。
“我说了北京会下雪,那就等。”
——因为这么一句话,棠昭拿着最后一页纸的剧本,等到了眼下。
那天下午,聊了会儿剧本的事,快结束的时候,周延生忽然想起别的:“对了,我让泊谦带你去试镜,是我学生的一个电影,试过了吗?”
棠昭如实说:“我和肖策导演吃了一顿饭,不过跟我说不合适。”
她又把周泊谦跟她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周延生。
周延生听完,有点惊讶:“他这么跟你说的?”
“嗯。”
他笑着摇头,似是无奈,委婉地点评一句泊谦:“他的确是这样的人,思维四四方方的,不擅长钻空子。”
棠昭感到小小吃惊。
周延生一句话,好像又把这件事的局面扭转了。
他对周泊谦,说批评也谈不上,但她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为人太过刚正不阿,就无法游刃有余。
钻空子是什么好词吗?
周延生又问她:“角色还想要吗?”
棠昭还在研究他意味深长的态度,闻言讷讷地问了句:“不合适怎么办呀。”
周延生说:“想还是不想?”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
“这样吧,你过两天还是去试个镜,试了才知道好不好,是不是?”
没等她回答,周延生便转而又道:“对了,平时生活里要是有什么困难,跟爷爷奶奶开不了口,你就尽管使唤周维扬。你俩一起上学,生活步调相对一致。按理他该照顾照顾你,但你也看见了,我们老俩口都管不动他,他要是哪儿做的让你不舒服,你来告状也成,我肯定收拾他。”
棠昭急忙摆摆手:“没有没有,他对我很好的,你们千万不要收拾他。”
周延生被她的一本正经逗乐了,笑笑说:“那就行,去吧,看书去吧。”
于是接下来这段时间,棠昭的课间时间几乎被占满,两个电影学院的老师带她艺考,又来个舞蹈学院的老师,手把手教她跳一支舞。
在这样紧凑的安排里,棠昭抽空去给周维扬买了一件礼物,为了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眼花缭乱的礼物太多,挑来挑去,还是觉得买件实用性强一点的好,最后买了一条围巾。
不过二世祖最近没有回家。
物理课上,棠昭走着神,在想他那句漫不经心的暗恋你。
暗恋她怎么不回来看看她啊?奇怪死了。
他都五天没回去了,老宋的车又只剩她一个人坐了。
她自以为是地认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但她最好的朋友显然跟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在学校,楼层间隔大,也碰不上几回。
棠昭胡乱地想着。
一张张卷子从课代表手里分发过来。
“9班的月考卷,大家红笔拿出来帮忙改一下。”
陈婳迅速交头接耳:“谁拿到周维扬卷子了?快快,给我给我。”
几分钟后,一张试卷从前面传过来,陈婳如愿以偿——“哇,居然都对,不愧是我男神。”
红笔唰唰地在卷子上飞快地打着对钩。
棠昭瞄了眼填空上黑色字迹的答案,发现陈婳还真没包庇他。
这儿的学校注重素质教育,一般不给学生排名次,所以棠昭也不知道远在他班的周维扬成绩究竟怎么样,今天所见,出乎意料,水平竟然还可以。
“太棒了,这不是妥妥能考上。”陈婳冲着卷子加油打气,“冲啊周维扬,fighting!”
“考上什么?”棠昭抓了个关键词,问,“他不是要出国吗?”
陈婳说:“我也是听他朋友说的,他不打算出国,要考军校呢。”
“军校?”棠昭惊掉下巴,声音扬起八个度,“周维扬要当兵?!”
陈婳悄悄跟她说:“诶,你别看他长得细皮嫩肉的,腹肌可好看了。有回他打球撩衣服,我偷偷看到了,嘿嘿。”
“……”棠昭脑袋里闪过一些少儿不宜的画面,她一点也不想说她也见过。
陈婳谈到周维扬的时候,语气里充满对偶像的崇拜跟骄傲,开口很是天花乱坠:“我真的感觉他就是当军人的料啊,上回我们去那射击馆,你也看见了,他枪法多准,帅死了。”
棠昭没接茬,视线停在陈婳手底下的卷子上。
他写的数字与符号,每一处连笔,像藤蔓蜿蜒,清浅地缠绕住她的知觉,再慢慢收紧,将她的心神无形捆扎,无法逃避。
只是看着他写的字,心尖尖都会觉得一阵莫名的酥麻。
棠昭的声音轻了轻:“陈婳,你是怎么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啊?”
陈婳:“你想跟他亲嘴吗?想的话就是喜欢咯。”
棠昭刚喝一口水差点喷出来:“那太好了,我不喜欢!”
陈婳哈哈一笑:“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想亲他呢,棠昭,你是一点没开窍啊。”
棠昭在桌上缩了会儿脑袋。
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又凑过来:“但是但是,我发现呢,偶尔的偶尔,我会有一点点想他。也不是想亲他的那种想,只是我会同时揣测,他有没有在想我。”
陈婳用笔端点了点她脑袋:“那也不是完全没开嘛,恭喜你,情窦初开的第一步,i miss you~”
过很久,棠昭闷闷地嗯了一声,频频灌水,莫名觉得心跳砰砰-
几天之后,周家聚了个餐。
那天傍晚,老宋等在校门口,棠昭满怀期待地打开门,果真看见了阔别多日的周维扬。她克制不住嘴角的笑意,跟他招招手:“周维扬,好久不见。”
大少爷懒洋洋:“好久什么不见,磨蹭。”
“……”
见棠昭坐好了,他跟老宋说:“走吧叔。”
尽管他语气欠欠,棠昭一点也没生气,她终于有机会把围巾送出去,迫不及待地说:“我给你买了个礼物。”
他有些意外地看过来一眼。
周维扬总穿一身黑色,棠昭看不出他的审美倾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款式的围巾,就买了最保险的黑灰色格子经典款。
“谢谢你那天帮我找小熊,我看你平时也不戴围巾,我就给你买了一个,是羊绒的,冬天在外面还是很冷的,围巾很舒服,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个款式,不过你不喜欢也不重要,因为退不了了,你最好是接受它。”
棠昭自顾自地说着,把围巾从包装盒里取出来,递给他:“你戴上试试。”
周维扬看着,没接,思忖片刻,问了句:“泊谦哥哥也有?”
棠昭摇了摇头。
他又想了想:“总不能是他不要的?”
棠昭被噎了下,为他的猜忌感到不快地揪了揪眉毛:“不是的呀,只有你有,干嘛这样说。”
周维扬这才伸手取过:“怎么戴?”
“不会吧,你连围巾都不会戴吗?”
他说:“不会,你帮我。”
棠昭犹豫了几秒,最后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点羞赧,说:“那好吧。”
周维扬配合地凑过来一点。
她捏着他的衣襟,把外套的拉链往下面扯了一些。轻轻的,轻轻的,拉链下滑的速度,像小虫攀爬,心里的别扭,让她动作变得笨拙。
尤其是听见他呼吸的声音。一点点的温热,扑在她的侧脸。
一个小小的举动,她做得莫名艰难。
周维扬实在是太配合了,凑得太近,过了安全界限,她一抬眸,就看到他线条流利的下颌线与腮边青气,还有带着微弱笑意的嘴角,轻轻的小括号,挺勾人的。
没有由来想起陈婳那句: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想亲他呢。
棠昭双颊灼热,加快了速度,手忙脚乱地帮他围上,“周维扬,你没有耍我吧。”
他轻笑,“我耍你什么。”
棠昭胡乱地把围巾打了个结,再把边角往里面掖的时候,手指关节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是他的喉结。
还带着体温,暖暖的,她的骨节被烫了下似的,棠昭不禁瑟缩。
她急忙收了手。
这围巾被她扎得要多丑有多丑。
周维扬解开,重新系了一下,手法很干脆,利落几下,最后随意打了个结,还挺有型的。
果然是耍她的!
不过棠昭没跟他计较了,她问了句:“你喜欢吗?”
“喜欢得要命。”他挑一下唇角,“谢谢好朋友。”
棠昭乖乖的:“不客气。”
在酒店的楼下碰见周维扬的妈妈江敏,她从公司独自开车过来。
周维扬看见他妈的车,步子顿了下,“妈。”
江敏是澳门人,香港出道,富商家族里不太受器重的小女儿,演员路倒是顺风顺水的,早年就嫁到北京,婚姻幸福,家庭和睦,只不过二十年了,普通话讲得还是很塑料。
看见他们,江敏过来就很亲切地揉着棠昭的脸打招呼,说好多年没有见,还记不记得阿姨?
棠昭看着这张凑近的绝世美人的脸,难为情地点头。
江敏打量着棠昭,捏她的脸,惊叹着好灵,能不能掐出水来。
棠昭的脸被她摸得发热。
周维扬和周泊谦,哥俩的个性也是一个随爸爸一个随妈妈。江敏就属于活泼会来事的那种人,面上没有半分架子,搂着棠昭看她时,眼里是真觉得她水灵,也是真的喜欢。
过半天,她才注意到身后步调悠闲的周维扬。
江敏回眸,指了下他的围巾,说句粤语:“好靓。”
周维扬扯一下唇角,也回了句粤语:“好朋友送嘅。”
棠昭被捏了半天的脸都不动声色,在他意有所指的话里倒是热起来几分。
江敏想到什么,放开棠昭,又去和周维扬说话。
女人的声音轻细些,棠昭听不太清她说什么,只是从语气判断,她应该是在和儿子讨论自己。
江敏说了几句,周维扬只慢慢地应了声,少年的一把嗓音很是低磁,懒懒的,让她听得清晰分明——
“你自己拣嘅,紧喺好衬。”(你亲自挑的,当然般配。)
江敏说了句什么。
过会儿,他似笑非笑地说:“我中意有咩用,你去问泊谦。”(我喜欢有什么用,你去问泊谦啊。)
他就应了这么两句,很暧昧,很悠闲,很事不关己。
棠昭不是特别懂粤语,但TVB剧看多了,总能会点意。
在他打趣的声音里,她沉默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等电梯,失神地想,她好像一点也看不透男孩子……
电梯到三楼。
江敏给她老公打电话,走在前面。
棠昭突然脚步一重,到他跟前,将周维扬的围巾三下五除二摘了。
还沾着他暖暖体温的布料很快被她团在手心里。
他愣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几秒之后,气笑了:“送人东西还拿回去,你这招叫什么?”
“我花的钱,我想拿回来就拿回来呀,你管我。”棠昭抱着围巾,咕哝说,“你不领情,我去送泊谦。”
这话很值得细品。
她说着,脚步加快,想把他甩到后面似的。
周维扬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棠昭被他带到墙边。
他手撑着墙面,低眸看她:“生我的气?”
棠昭登时觉得这方寸之地空气稀薄,不够她呼吸,她屏了一口气,缓缓呼出,生怕规律的流动都在这逼仄空间被放大,会让他们气息交缠。
他歪着脑袋,低低地问:“你听得懂粤语?”
她别开眼:“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维扬握住她手里的围巾,棠昭也没有松开,她握一头,他握一头,像僵持。
他说:“我总不能跟我妈说,我对你有意思。”
她震惊住,眨了眨眼:“你……对我有什么意思?”
少年笑得顽劣,指尖轻轻地,夹了一下她鼓起的两腮,让棠昭嘴里的气一瞬间瘪了下去。
“不说了吗,我暗恋你呢。”
1%可能性的真心,99%可能性的戏弄,构成他眼底的玩味情绪。
江敏打完了电话,发现两个人没跟上来,往后伸脖子一看,“维扬,别欺负昭昭啊。”
周维扬看向他妈妈,悠悠说:“好好的就把我围巾抢走了,您仔细看看,谁欺负谁呢。”
趁他抬头说话,棠昭把他推开,围巾也不要了,堆到他胸口:“花心大萝卜,我讨厌你。”
周维扬看着她小碎步,忍着笑意,慢慢跟上:“讨厌我可以,别爱上我就行。”
棠昭回头,瞪他一眼。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叠好围巾,一边言辞戏谑:“我惊我真喺忍唔住撬墙脚。”
(我怕我真的忍不住横刀夺爱。)
第17章 黄昏雪15
棠昭被他搞得乱七八糟的。
等她冷静下来, 发觉干燥的脸颊还残留一点被男孩子的指尖揉过的触感,他捏得很轻,不疼,只在她脸上用了几秒的力。
像一块海绵被按扁, 要慢腾腾地过好久, 才能恢复原状。
塌陷下去的不是脸颊, 也许是别的地方。
家里人都到齐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哥哥弟弟。
周家人很亲切,每个都面善。
周维扬的爸爸叫周赞, 出入官场,气质仍然温和儒雅, 不沾丝毫酒肉气, 对棠昭也客气周到, 工作一天,在家里人的餐桌上, 可以不拘谨地任由疲惫流露。
围桌坐下, 棠昭后知后觉地用指腹点了点他碰过的地方,低低地问他:“周维扬, 你刚刚为什么捏我的脸啊。”
围巾被他工整地叠放回手提袋里, 挂在了棠昭的椅子上。
周维扬靠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那你在车上摸我又算怎么回事, 不如你先解释解释。”
摸……摸他?
棠昭满脸莫名其妙,懵懵地看着他。
她摸他什么了?
哦, 好像是刚才戴围巾的时候碰了一下他的喉结。
那叫摸啊?他也真能信口雌黄。
棠昭说:“我是不小心的, 你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好不好。”
周维扬一笑,欠欠地啊了声:“你不早说, 我以为你吃我豆腐呢。”
棠昭没有说话,她看向餐桌下面自己的手,右手无名指的第二根关节,刚才就是这里碰到的他。
险些都要忘记那一丁点暖热坚硬的感觉,被他一说,手上好像又落了个火星子,猛烈一烫,指骨快被点燃了。
对异性的探索还在初始阶段的时候,细枝末节都会被放大,在记忆里蔓延很久。
好神奇。
棠昭在低眸思考这些奇怪的问题时,周维扬也打量着她。
她低头时显得睫毛很浓,盖住漂亮的眼睛,鼻梁的线条恰到好处,堪称完美,应该挺受镜头青睐的。
棠昭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不止喜怒,她的委屈、别扭、失落、害羞,统统形于色。
嘴角轻轻抿直的时候,是感到紧张、或者困惑压抑。
困惑什么呢?
“这么计较,让你捏回来就是了。”
棠昭看向他,她知道周维扬在戏弄她呢,不过在他刻意凑过来表示大度让她捏的时候,那一刻还真的没忍住伸了手。
在她手腕将抬未抬的一瞬——
“喝什么?”周泊谦一手按着一个脑袋。
周维扬差点炸毛,飞快把周泊谦的手推搡开了。
棠昭说:“我想喝可乐。”
周泊谦去帮她拿可乐。
周维扬看了眼围巾的手提袋,冲着周泊谦抬了抬下巴,嘴角带点戏弄的坏笑:“送啊你。”
棠昭哑然,她是真的搞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这是给你的,不是给他的!
没说出口的愤怒变成动作,棠昭气急败坏地想踩他,在桌子底下,她腿一抬,还没扎实地踩到。
嗙,鞋尖重重地撞上他小腿。
周维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靠。”
他看一眼被她踢中的地方,确认自己的裤子没有脏。
棠昭也慌了下,她看见周维扬皱了眉,意识到自己做过分了,正要道声歉,那头的周延生敏锐地发现他们这里微妙的不对劲,冲他说:“周维扬,你坐我旁边来。”
周维扬二话没说就起了身。
正好周泊谦过来,坐了他空下的位置。
棠昭悄悄地看了眼周维扬,她是假生气,他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周泊谦又揉了揉棠昭的脑袋,问句:“怎么闷闷不乐的?”
棠昭还看着周维扬的方向,他没给她眼神,她又看看被周泊谦端过来的可乐,她摇了摇头,只说了句:“没有,谢谢哥哥。”
周家的家庭氛围很好,没有虚与委蛇和场面话,想说什么就说,不想喝酒就不喝。
江敏说起一件兄弟两个小时候的事情。
有一回过年,周延生给两个小孩布置作业,各发了个DV让他们拍个新年短片,泊谦拍的中规中矩,鞭炮,雪人,拍家里人写春联,年味很足。
周维扬拍了条狗,他给狗穿新衣穿新鞋,还带狗去拜年,还让狗学恭喜发财。
毛病么这不是?
家里人都说让你认真拍过年呢,怎么能这么吊儿郎当!
周维扬理直气壮:拍狗怎么了,只许你过年,不许狗过年?
最后,冲他这态度,周延生就气得给他的作业挂了个大零蛋。
棠昭能听出家里人对周泊谦的骄傲与器重。对周维扬呢,只有破罐破摔的无奈,连在餐桌上都是对周泊谦的未来筹谋得更多些。
棠昭心里觉得,如果她做家长,应该也会更加偏爱周泊谦这样的孩子。有礼,谦逊,很懂人情世故,即便有些时候四四方方,不够圆滑,但在他发展的领域里,这样的心性也不失为一种可贵。
周维扬心宽,无所谓家里人怎么看他损他,他都能充耳不闻。
二少爷叠着腿,优哉游哉地把玩了一会儿水杯,遑论视线落在哪儿,总不会在棠昭身上停留。
饭局结束,江敏指挥了一下:“泊谦,你把弟弟妹妹送回去,爷爷奶奶坐我们的车。你车子开慢点啊,注意安全,路上可能结冰。”
周泊谦比了个OK的手势。
周维扬走在他后面。
棠昭默默地跟在周维扬的身后。
她瞥一眼四下,确认没有人注意到她,悄悄地走过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周维扬,对不起啊……”
周维扬没留神她,拿着手机看天气预报呢,正要问句对不起什么,忽的想起刚才那一出,其实他的脾气早就消了,眼下看她怪可怜的,他就很想拿乔。
他手插兜里,冷冷地挑一下眉:“棠昭,我记住你了。”
“你还是第一个敢踹我的人。”
棠昭看他那骄矜又冷酷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说出“你死定了”。
她慌忙说:“那你、那你还是不要记住我好了。”
女孩子的手指还攥着他的衣袖,小声地说着:“我不是故意要踢你的,我刚才就是有点生气,就冲动了。”
周维扬有点想笑,但拿乔呢,也还是得演一演:“所以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她低着头:“我就是不喜欢你说我和泊谦哥哥。”
出于羞赧,羞愧,并不想听他怎么回答这句话,棠昭将手提袋一把挂在他的手腕上,声音软软地说着:“总之这个围巾是给你的,不许你给别人,也不要再开那种玩笑了。”
周泊谦正好过来,插了句嘴:“什么玩笑?”
棠昭闷头走到前面去了。
周维扬掂了掂手里的袋子,心情不错地勾了勾唇角:“没什么。”-
回去路上,周泊谦跟周维扬说了件事,他说明天昭昭要拍最后一场戏,拍完就杀青了,你也一块儿去吧。
周维扬想都没想,语气坚决:“不去。”
“爷爷想让你去,要么你就躲在外面别回家,”周泊谦笑了下,“不然他会想法设法把你抓回去。”
默了默,周维扬问:“在哪儿拍?”
周泊谦:“故宫。”
他又安静了会儿。
周泊谦调侃了句:“别把主意闷在心里,说出来我好帮你出谋划策啊。”
周维扬说:“我就非去不可是吗?”
“你怎么总对家里那么多的意见,我也是这么长大的。”
他含讽刺的笑,应一声:“所以我也想知道啊,你不累吗?”
周泊谦说:“爷爷也是为你好。”
周维扬看他,沉吟少顷:“咱俩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你应该跟我同仇敌忾,明天给我打掩护吧。”
周泊谦果断拒绝:“没有什么应不应该。”
棠昭在旁边假装休息,其实一直安静地听着。
周延生有点过于担心他孙子了。
长孙还行,从小不用人操心,小孙子呢,太纨绔,离经叛道,也不知道要浑到哪一天。
愁啊,怎么能不愁?
所以他就想趁着自己还能拍、还能讲,常常把周维扬带在身边,想教他掌镜。
可是周维扬不喜欢。
他没当导演这事,倒不是说真的没多大艺术造诣,有一个重要原因,他很烦有些没天分还摆架子的演员,没耐心调.教这类人,一场戏拍个一遍两遍过不了还成,三遍四遍还演不好就烦了,十遍八遍还在那打太极的话,他想把人摁死。
导演这类工作,光有审美还不行,得有耐心。
周维扬没有,所以他一直不喜欢去片场,到后来也是。
某些大牌们架子一端,说是现世的清朝主子也不为过。
他不敢说自己多天真纯粹,但周维扬想尽可能活得简单一点。
他做不了官,不会酒桌逢迎。做不了演员,长相不够柔韧可塑。也做不了导演,不够细腻耐心。
也不怪他爷爷成天担心他。
这么想着,手里飞镖已经扔出去好几个了。即便心不在焉,也中了好几个靶心。
坐在客厅里,周维扬回过神,发现棠昭正一脸钦佩地看着他。
他说:“玩吗?我教你。”
她摇摇头:“我看你玩就好。”
还剩三个。
周维扬闭一只眼瞄准,又丢出去一个。
砸得挺准的,但是靶心已经扎了好几个,密不透风,于是刚飞出去那个就被撞地上了。
“周维扬,你想考军校吗?”棠昭冷不丁地问了句。
周维扬缓缓地转头看她,有些吃惊:“你打听我啊?”
棠昭无辜摇头:“没没,不小心听到的。”
他眼里没什么笑意,勾一下唇角:“那还真是挺不小心的。”
棠昭没有辩解。
“你想考哪个大学啊?”
周维扬又接着丢飞镖,往旁边空处扎:“国防科技大学,听过吗?”
棠昭沉吟片刻:“嗯,可是好远啊。”
他仔细地想了想,又说:“也不一定,国防军工类的专业都可以,看我分数吧。”
“那好。”她浅浅地一笑,“北京也有好多。”
在这份高兴里,她确认似的,接着又问:“你会出国吗?”
周维扬说:“不会。”
棠昭笑眼弯弯:“嗯。”
他看着她的笑。
“你很开心?”
棠昭的理由很正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当然希望我们靠得近一些,不要断了联络啊。”
周维扬看着她低敛的双目,淡笑不语。
电影频道在放《蓝色大门》,少男少女的故事,棠昭曲着腿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了会儿电影,杏色袜子的花边软趴趴地贴在白皙的脚踝上,正好挡住踝骨。
飞镖丢完了。
他没去捡,也不想玩了。就懒倦地坐在那儿陪她看了会儿电影。
周维扬不是很喜欢文艺片,太催眠了。看了几分钟就没了耐心,正要说句回去休息,棠昭的话抢在他前面,她还挺有劲的:“我去把灯关了吧,这样有电影院的感觉,这是我最喜欢的青春电影。”
“……嗯。”
关掉灯,她坐回来,不知道是黑灯瞎火摸不清路还是故意的,棠昭坐得挨他很近,她甫一坐下,周维扬就感觉软软的东西贴在自己腿侧。
低眸一看。
家里暖和,她穿了条短短的睡裤。
坐下后,裤子就上滑。身上最白皙的地方之一,少女细腻的肌肤贴在他的质地粗粝的牛仔裤上。
棠昭的感受比他更鲜明。
但她没有立刻弹开,那样会显得很尴尬。于是就慢腾腾地挪动,一下,两下,三下,哈,分开了。
周维扬没看电视,视线就垂着,盯着她微妙的挪动。
挪出去也就五公分左右,还是挺近的。
不过能明显感觉到她舒了一口气。
即便黑灯瞎火,也能看到那一片雪白,白到在黑夜里反光。往下的膝头,微微泛粉。
周维扬不由地动了下喉结,而后慢慢收回视线。
棠昭看着电影,又跟他搭话:“你觉得,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大人啊?”
他接茬说:“有钱人。”
棠昭嫌他不正经,撇了撇嘴巴。
过会儿,打量她片刻,周维扬认真地想了想:“应该会有很多人喜欢你吧。”
棠昭的眼睛亮了下,她不关心有多少人喜欢她,只是天真地问一句:“那我喜欢的人也会喜欢我吗?”
周维扬捕捉到什么八卦似的,一挑眉:“你喜欢谁啊?”
棠昭大惊失色,“没谁。”
见她正错愕于自己的口无遮拦,他轻笑着,没逼问下去:“说真的,概率不低。”
她抿好嘴巴,决定不再泄露什么。过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明天可以跟我一起去故宫吗?”
周维扬没说话,倒不是对她冷酷,可能是已经懒得搭理这个话题了。
棠昭搬出周延生的指示:“爷爷说,我可以使唤你做任何事。”
他冷静拆穿:“他逗你开心呢,少拿鸡毛当令箭。”
“……”
“但是我一个人拍戏好无聊啊,你一个人在家也很无聊吧。”
年少别扭的时候,最脆弱难堪的心事全在口边转圜,千折百回的,硬要把孤独说成无聊。
孤独,听起来多矫情啊,当然是难以启齿的。
可是少许人,也能听出这奇怪的措辞的弦外之音。
周维扬沉默地看着她。
棠昭又问他一遍:“你真的不去吗?”
他冷淡地说:“我不无聊。”
她又看着电视,少顷,无奈地吐一口气:“好吧。”
电影速度一慢,就显得挺长的。
周维扬是真的犯困。
“你觉得好看吗?”棠昭满心期待地问他。
她丝毫没注意到,周维扬已经闭了好一会儿的眼了,他低沉而含糊地应一声:“你喜欢就好。”
她点点头。
又过几分钟,棠昭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她不由地绷紧了后脊。
侧睨一眼,少年鼻梁线条在昏昏的光影中显得挺直而漂亮,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落一点细碎阴影。
他……这是睡着了吗?
电影里正好放到男女主角在泳池边接吻的镜头,是不是怕尴尬装的啊?
棠昭好一会儿没敢动身体。
直到感受到少年平缓暖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脖颈间,棠昭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
她把电视调成静音。
陈婳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想亲他。
在棠昭心里,喜欢未必是那么直白的冲动。
他没有陪她看完,棠昭没有觉得失望,反而一股留恋的心绪越发浓稠。
希望他能在她肩膀上的停靠更久一点,希望今天的电影不落幕,希望下午三点的阳光不落山。
希望她偷偷触摸他的指骨与青色的筋脉时,鲜明的知觉能够进入今晚的梦里。
喜欢也可以是一种留恋。
与他没有防备的手背轻轻相碰,电影放完,光影变换着色彩,一片一片落在他们身上,棠昭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
第18章 黄昏雪16
周维扬睡得也没多深, 过了会儿醒了,自然醒的。
睁眼就看见,棠昭一动不动地扶着膝盖坐着,静音的电视机里在放铁道游击队, 她姿态笨拙地承托着他软骨似的身子, 样子拘谨又乖巧。
“怎么不喊我?”
棠昭说:“我喊了的, 你根本就不理我。”
周维扬没质疑,嗯了声,过会儿,又问她:“你没吃我豆腐吧。”
“……!”棠昭一秒气成河豚。
“我还没说你故意装睡靠在我身上,要你赔偿我精神损失费呢, 倒打一耙你可真会,你有什么豆腐让人吃啊?”
棠昭气鼓鼓瞪他一眼, 把脚塞进拖鞋, 蹬蹬地就上了楼。
把房门一关, 外面一片安静。
棠昭今天的气消得很快,因为刚才好像发挥得还行, 妙语连珠得很, 没被他噎住。
嗯,好吧, 这样一想, 心情好多了。
大概两分钟之后, 外面传来咚的一声。
他不轻不重敲一下她的门。
不能开门。
开门她就占下风。
周维扬没接着敲,只留下一声拽拽的:“晚安。”-
故宫的拍摄时间是受限制的, 周延生只申请了晚上的三个小时, 到现场的人和设备都不多,在御花园取景, 周延生在监视器皱着眉坐了好一会儿,棠昭跳了六遍的舞,他看起来还是不满意。
棠昭在万春亭中短暂休息,往单薄的绸布戏服里面又贴了两个暖宝宝,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瞄着周延生,打量他的神情。
四肢有些僵硬。
她的舞蹈老师过来,帮她揉了揉身子,也想缓解一下气氛,笑说:“从前就听说周导很严格,名不虚传。”
棠昭的脚边放着一个小瓷盆,里面是月迎焚毁的信纸,古代版相思日记。
今天的戏演的是她知道喜欢的将军因为疑似策反被赐死了,月迎本就体弱多病,这下心弦一断,也命不久矣。
她要带着衰弱,悲伤,跳他们初见时的舞。
她低喃一句,语气自责:“应该是我跳得不太好看吧。”
周泊谦在周延生旁边也跟着看了一会儿,周延生没问他意见,他也没有进言。过一会儿,周泊谦来亭子,给棠昭递了保温杯,问:“冷吗?”
棠昭没有说话,她身上只披了一件戏里的绯红色氅衣。
周泊谦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安慰说:“不是你演得不好,我爷爷很重视细节,这场戏最重要的是画面,可能哪一阵风不够好,衣服、头发、树枝,某一环没有达到他的预期,都得重来。”
他说:“不要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错。”
棠昭点点头,但没有说什么,她只是看着他。
周泊谦今天戴了一副细边的眼镜,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棠昭意外地发现,虽然周维扬的长相更深邃俊美一些,但他的身上只有那样一种笃定的气质。
周泊谦反而要多面一些。
除了文气之外,还有一点阴郁。
就如此刻,灯光落在他身上,一边明亮,一边昏昧。
棠昭正安静地打量着他,听见那边周延生喊了开机,她赶紧脱了外套起身过去。
第七遍。
棠昭为了跳这一段舞蹈,是真的拼尽了全力,字面意义的全力。
她此刻的身体被零下的气候逼迫到僵硬,完全羸弱到没有了表演痕迹,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些精气神,那现在也消耗尽失。
或许冻上几回,才能完美地呈现病弱格格的体态。
棠昭自我宽慰地想着。
红墙与琉璃瓦做布景,漫天的雪落在她的红衣与面颊上。
棠昭感觉到麻木,肢体与肌肤,统统麻木,她不知道镜头里看有没有美感,但她每一次看似轻盈的旋转,实际都只是在用肌肉记忆维持着。
很快,听见咔的一声。
棠昭停下动作,飞快地把裸露了半截的手臂藏进袖管中。
旁边有人在鼓掌:“好漂亮。”
“太完美了这一段儿,这雪也下得刚刚好,看见没,正好落在眼睛上。后面配个音效,啧,绝对是影史经典。”
“小姑娘长得真白啊,周导还是蛮会挑人的。”
棠昭轻轻地抒一口气。觉得这次应该差不多了吧。
然而半晌,她都没听见周延生的声音。
预感不祥,这口气便又提了上来。
她站在雪中,有雪水渗进了她单薄的鞋底,蜷了蜷脚丫,好像脚指头也冻得没什么知觉了。
棠昭抬头,看着监视器的方向,希望周延生能给点反馈。
然而导演还是不为所动,反复地回看画面,眉心就没松开过。
旁边的周泊谦刚拿着手机在录像,这才缓缓将手机收起,也跟着凑过去看了眼。
棠昭正迷茫地看着场外的工作人员,忽然眼前一晦,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视线。
是她的羽绒服落在了身上。
隔着衣料,棠昭感觉到一只手箍在她的后脑勺,兜帽正在被人往下拉,帽子上的绒毛遮着她被雪花糊住的眼睛。
棠昭以为是她的老师,把帽檐撩起一点,却看到另一张脸。
深邃的双目眼风冷淡,正低垂着长睫看向她。
棠昭突然很高兴,发自内心的一股笑意出现在脸上,眼睛都亮了几个度:“周维扬……”
他平静地帮她将衣服整理好,拎拎袖管,示意她伸手:“穿上。”
棠昭没动:“可是……我可能还要拍的,爷爷好像不太满意。”
隔着帽子,他又揉了下她的脑袋,看着她的眼睛说:“不管他,不拍了。”
棠昭懵懵地“啊”了一声。
周维扬不容置喙:“我说了算,你先把衣服穿好。”
纵然心存疑惑,棠昭还是把羽绒服穿好了。
她到亭子坐下,听见周维扬和周延生交涉时隐隐约约的声音。
周延生到后面有些动怒,音量拔高——“我是导演你是导演?”
周维扬说:“我不是导演,但我知道演员也要喘气儿。这么冷的天,七八条了还过不了,有你这么折腾姑娘的吗?”
他不卑不亢地站在他爷爷面前,不卑不亢地说着:“她是人,又不是机器。”
棠昭慢慢地垂下了眼睛。
舞蹈老师在一旁,脑袋还偏过去,望着不远处的两个人,过会儿,她悄悄地笑了下,捏了捏她毛茸茸帽檐的几粒雪花,折身去看藏在里面的、一双少女的眼睛。
“他在心疼你哎。”
所有人都关心她跳得漂不漂亮,合不合格,只有他看到她的戏服多么单薄,能够做主来给她添一件衣服。
少女的眼睛清波漾漾,脆弱静谧,又带一点热气。
在这种情况下,棠昭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或者,要不要去调和事态。
她选择了沉默,把羽绒服的袖管连在一起,捂着双手。
理智在想,千万不要顶撞爷爷。
情绪在说,周维扬,你一定要吵赢啊……
在那一头僵持不下的局面里,她听见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李迟站出来打了个圆场:“刚刚这条其实挺不错的,要不就用这一段吧——行了行了,就这样,别争了。”
说完,他冲棠昭招招手:“棠昭!你自己过来看看。”
棠昭小跑过去。
几分钟后,看完回放,她没有回头去看赌气的周维扬,只是瞄了眼胡子气直的周延生,小声跟李迟说:“李老师,我没事的,你们要是不满意,我再来一遍也可以。”
李迟说:“周维扬说的有道理,这么冷的天,你只会越来越冷,效果不会更好了,况且这儿限时拍摄,一会儿就得全撤走了。明天再来拍又耽误进度,况且场地也没那么好批,得了,就这么着吧,啊。”
他指了下监视器,冲着周延生笑说:“这不挺美的,也别太吹毛求疵啊周导。”
最后,李迟冲众人招呼了一下:“好了,收工吧大家,赶紧把设备撤一下。赶紧的赶紧的,别耽误时间。”
周泊谦过去帮忙。
周维扬站着没动。
他站在一旁红墙下,手抄裤兜里,懒散又冷酷,狭长的双目没劲儿地敛着,一脸“跟你这老头真是没话说”的冷漠表情。
棠昭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她走过去,悄声地问:“你不是不来的吗?”
周维扬不认账:“我说过?”
“对啊,泊谦哥喊你来你不肯来,我喊你你也不来。你讲话还有没有可信度啊?”嘴上这样奚落着他,其实棠昭的心里是很温暖的。
“性质不一样。”周维扬理不直气也壮,“我又不是来干活的,是来陪你的。”
棠昭瞳仁一跳,然后低了头,慢慢地笑了起来。
周维扬转身,到一旁角落,将撑开在地上的一把伞拿起来。
棠昭正纳闷他今天怎么会打伞,下一秒就看见了藏在伞底下的一束花。
一片浓郁的花色,被他捧在怀中。
周维扬把花递过来,棠昭粗略看了一眼,有月季,百合,玫瑰,红豆,还有一点点缀的青色植物。
棠昭惊讶问:“这是给我买的吗?”
他说:“不是杀青吗?我看别的演员都有,给你也买了一束。”
“……”
棠昭捧着花,还没有吭声。
旁边周泊谦跟他说了句话,意思让周维扬带她早点回去休息。
他嗯一声:“走吧。”
棠昭没换戏服,换了双鞋。两个人并肩,鞋子陷进厚厚的雪地里,路过高大的十八槐,路过宫灯,日晷。
她有时入戏太深,把自己当成古代人,觉得这宫墙太高,觉得人生太苦。
可是周维扬在身边时,她就完全放下了戏里的处境,或许是要仰头看他的缘故,她便忽视了宫闱,只能看到深夜的穹顶,这儿也有辽阔星月,让她看到一点自由与鲜活,以及隐藏的浪漫。
棠昭把脸埋在花里,好像闻不够似的,感动地说着:“那我现在也有了。”
他看着她,冷漠脸色也恢复了点温度:“第一次给女孩儿买花,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随便挑了几个。”
“好像也是我第一次收到花,很喜欢。”
周维扬看着她透澈灵动的一对杏眼,说道:“以后会有更多的,会有很多人爱你。”
棠昭嘴角翘起一个自信的笑,坚定地点点头:“嗯!”
他扯一下唇角,轻笑:“红了可别把我忘了啊,好朋友。”
回家路上,夜晚的南长街,好像看不到尽头似的漫长。两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沉默过后,她轻声地说:“不会的,我永远记得你。”-
十二月迎来的第一个好消息,是从肖策那里传来的。
在周延生的建议之下,棠昭又去见了这个导演一次。
因为周泊谦“公事公办,不会钻空子”的这一点差池,她最后还是跟女一号失之交臂,肖策在她之前定下了一个演员。
经过几番波折之后,棠昭已经能习惯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
失之我命,得之我幸。她也慢慢地在修炼自己的思维。
那一天,她平静地接受这个结果,正打算离开,在影视公司的楼下大厅,碰巧遇到一个副导演。
女人找肖策是想说选角的事,戏里本来想签的一个演员爆雷了,目前深陷舆情,于是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想提这事儿的时候,她看见了棠昭,就那么一眼,拉着人便问:“你也来试镜的演员?”
棠昭:“嗯,不过导演没有选中我。”
“等等,你等下。”副导演从手里一堆文件里翻出一份人物小传,看看文字,又看看棠昭,像在比对着什么,问她,“试过小文吗?”
棠昭摇头:“没有,我试的是娜娜。”
女人看了眼大厅里做装饰的钢琴:“会不会弹琴?”
棠昭还没有回答,女人迫不及待,风风火火扯她过去:“来,弹一段,Auld lang syne会吧?就是友谊地久天长。”
“……”
还好棠昭会一点钢琴,没露怯,于是就弹了一小段。末了,女人又让她就对着钢琴,试了两段短短的戏。
再聊了两句,最终,那份人物小传被塞到她手里——
“等消息。”
几天后的课间,棠昭等到了回复。
肖策为人冷酷,话不多说:小文的戏开机比较早,临到关头了,自己协调好学习和拍摄的时间。
说完,他发来一份文件:《闪光的日月》小文角色剧本。
棠昭激动地站起来。
睡觉的陈婳被她吵醒:“干嘛了?吓我一跳,我以为老师来了。”
棠昭抓着她的手,说:“陈婳,我要演电影了。”
陈婳也一惊:“真的啊,女主角吗?”
“不是,但是戏份也挺重要的,是女主角的妹妹。”
陈婳反应了一会儿,忽的在书堆里找东西,一边找一边问她:“你会改艺名吗?”
棠昭没懂,讷讷说:“我不知道哎。”
“签名,快,一百张。”一堆草稿纸摆在她面前。
前面的人听见了,也探头过来:“我也要我也要!!”
她笑起来:“好啦,我回去签。”
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棠昭给周维扬发了个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我要演电影了,女二号!
周维扬回得挺快:恭喜。
又问她:在班上?
棠昭:嗯。
他说:下来,请你吃冰淇淋。
她迟疑一下,看了眼时间。
大课间还有十分钟结束。
她怕迟到,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去,屏幕对面的人好像看穿她的犹豫似的:快点儿啊,化了,流我一手。
棠昭二话没说,飞奔下楼。
超市在一个停车场上面,要迈台阶往上,远远的,棠昭看到有几个男孩子站在露台角落,扶着栏杆。
有人在抽烟,袅袅青气之中,周维扬穿着校服,白色的底调,浅蓝色的边线点缀,风往前送,将他腰线勾勒得分明,他背靠扶手,干干净净站在那儿。
他没抽烟,手插兜里,在跟旁边的人说话,脸偏过来一点点,嘴角带点笑。
她仰头,他正好也低眸,对上她的视线。
棠昭走上台阶,周维扬也过来。
她满怀期待地左右看看:“哪里啊?冰淇淋。”
周维扬轻哂:“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棠昭脸色一滞:“骗人好讨厌啊。”
她丢下脾气,转身离开。
周维扬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棠昭被往后拽。拽拽拽,三四步之后,停在超市里的冰柜前面。
他敲一下柜门:“自己挑。”
周维扬还是吸睛的,她能感觉到有许多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轻则粘几秒,重则回头看。
他习以为常,好整以暇地站在这些议论声中。
因为他个子很高,几乎完全把体型娇小的棠昭挡住,所以没有什么议论波及到她。
棠昭从来不冬天吃冰淇淋,但她莫名觉得跟他待在一起时,她可以做任何事情。
没有忧虑,也没有烦恼,自在到仿佛不受约束。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底气能让她这样放纵,安全感是一个难以界定的东西。
棠昭打算这口吃完再回教室,她沿着走廊绕了一圈,到超市的后面,这儿的露台正对一个小树林,四面幽微的绿意,风声沙沙,很是隐蔽。
“干嘛鬼鬼祟祟的。”周维扬在她旁边的护栏,撑住一条手臂,低眸看她。
棠昭说:“不要大庭广众的,我怕被别人看到。”
他问:“看到什么?偷鸡摸狗了?”
她没回答,觉得他的靠近有些奇怪:“你要看着我吃吗?”
周维扬:“我花的钱,我不能看?”
“……”
棠昭又成功被噎住了。
好嚣张。
算了。
吃人嘴短,她懂。
看就看吧,馋不死他。
棠昭啃啃啃,舔舔舔。
周维扬就看着她啃啃啃,舔舔舔。
不知道是不是太阳藏进了云里的原因,棠昭再抬头 ,发现他目色都晦暗了几分,看着她吃东西,心中好像在觊觎着什么。
棠昭心道,不会是打算跟她分了这个冰淇淋吧?
她可得快点吃。
果不其然,眼见这可爱多快见底了,周维扬轻笑:“一口也不给我留?抠死你得了。”
棠昭把最后一点脆筒细碎地拨开,调侃他说:“没啊,还有一个巧克力呢,你要吗?”
棠昭本来确定周维扬是在跟她开玩笑呢,大少爷怎么可能吃人家剩下的呢?
没想到下一秒,手腕旋即就被箍紧,他毫不犹豫地低头咬掉了她手上仅存的那颗巧克力。
指腹的尖端,残存他唇齿的温热触感。隆冬的凉风刮到那个位置,都不免变得轻缓温柔了许多。
棠昭的手里已经空了,但她仍然呆呆的,半举着手臂,不敢置信地看着周维扬把那颗巧克力吃掉,许久没有回神。
周维扬站在那片绿意之中,背风、迎光,一笑起来,一双含情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而温柔,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好甜。”
第19章 黄昏雪17
可能刚才吃得太快, 冷意还没有在她体内蔓延,直到几阵风卷过,棠昭被冰冷贯彻,没忍住打了个寒噤。
周维扬还是那样的姿态看着她, 问她是不是冻着了?
棠昭在他的笑眼里生出了羞意, 眼下浮出一片薄薄的绯, 她清浅地出声,问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你会吃别的女孩的巧克力吗?”
他说:“也没别的女孩喂我吃剩的啊。”
棠昭抿进嘴角残存的一点香草气息,低眸说着:“我不是,我又不知道你真的会吃。”
周维扬侧靠着扶手,平静地看着她, 没说话。
棠昭也低着头,看不到他脸色, 只看见两个人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校服和裤子。
在一切都变得不寻常的气氛之中, 眼睛会为靠近的细枝末节而悸动, 熟悉的校服有了粉红泡泡的加持,也成为了增进距离感的筹码, 给眼梢添一点莫名的雀跃。
发现周遭好像没什么声音了, 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棠昭问他:“是不是上课了啊?”
周维扬不置可否:“走吧。”
从超市出来的时候, 校园里果然很安静。
她步子迈得快, 有着要跟风云人物保持距离的觉悟, 远远走到了周维扬前面。
结果还没几步。
棠昭身侧突然窜出一个男孩,戴眼镜、个子不高, 看着挺斯文, 笑得却挺意味深长,冲她喊一声:“嫂子好。”
紧接着, 后面来了个高个子,面带一副看起来更是不怀好意的表情,更大声了些:“嫂子好!”
两个人嗖一下出现、又嗖一下蹿走。
棠昭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第三个男孩冒出来:“嫂——”
很快,男孩子就被身后一只手掌按住脸,周维扬把人掰开,睨他一眼,不快道:“说了别凑那么近。”
周维扬走到棠昭旁边来,用一种维护的姿态。
棠昭把脑袋埋得挺低,看着两人挨得不近不远的鞋,还有那些挨个跑到他们视野里,又被他瞪走的脚步。
“他们在说什么啊?”
周维扬处变不惊地接话:“之前给他们介绍,说你是我哥女朋友,他们跟着我喊的。”
在这话似真似假的可能性中摇摆,棠昭仍然低着头,嘴角露出一点点笑,将信将疑问他:“是这样吗?”
周维扬瞧她一眼,又看不到她脸,判断不出什么,就懒洋洋说:“是啊,不用搭理。”
太阳从云里出来,棠昭看见了他们的影子。林荫道的日光细碎,像是踩着碎碎的金子。
没有人的路,看起来挺美的。树木的尽头,斜切的光线有了一道道的形状。
棠昭此刻的脚步还很悠闲,直到余光对上一双打量的眼睛。
周维扬弯下腰,正看着她低头埋藏起来的表情,发现她在偷笑,他也轻轻勾了下唇角:“还笑呢,迟到十分钟了。”
“……”
棠昭遽然神色一僵。
她看一眼时间。
完了!
她可是从来不迟到的好学生,怎么跟他这种老油条比啊?!
棠昭没闲情逸致跟他漫步了,脚踩了风火轮似的飞快滑远:“拜拜啦,我先走一步!”
浑然不觉,身后的少年笑弯了腰-
几分钟后,棠昭从后门猫着腰进了教室。
还好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没有逮住她。
她坐回到位置上,见课本上摆了两张门票。
是《恋爱的犀牛》话剧巡演,星期天的演出。
棠昭的班主任是戏剧学院毕业的,认识这一行的朋友多,动不动就给班里学生送点门票。今天发的这两张是陈婳拿下来的,她问棠昭有没有空,棠昭很喜欢看话剧,就应下了。
结果——
“临时决定,我周天跟我男朋友去溜冰,不好意思啦宝贝儿,你换个搭子吧。”
陈婳凑过来,悄声说着,又为爽约感到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头。
换不换搭子不要紧,棠昭抓住她话里的重点:“什么男朋友?”
陈婳难为情地搔搔刘海:“就,隔壁班的那个,追我一年了——哎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啊,改天带你认识一下。”
棠昭哑然:“你不是喜欢周……”
“啊?”陈婳脸上喜色消失,恹恹托腮:“他啊。算了,男神还是在天边挂着吧。他要是一辈子不答应我,我总不能为了他去当尼姑吧?”
她说男神跟男朋友还是不一样的,男神是遥不可及的,就像天上月亮,可远观不可亵玩。
后座男生无情吐槽:“她一学期能喜欢三个男的。”
陈婳拿书抽他:“去你的,妖言惑众!”
两人打了一架,黑板前的老师回头凶了句干嘛呢!教室里才又安静下来。
一片沙沙的风声穿梭在窗外绿荫之中。
在课堂上走神的间隙,棠昭真的在给陈婳签字,写着写着,棠就变成了周。那么不经意,笔墨就泄露了心事。
迟缓地察觉到走神,紧急涂改,没用了,那张纸报废掉。
棠昭双手伏在桌面,严防住自己的领地,也遮挡了练习册上的光线。
在窗帘摇曳,忽明忽暗的阴影之中,她的笔触参透了他的姓名。
被拆解的偏旁与首字母,来来去去,被反复琢磨,每一个杂乱无章的字符,组合起来,最终成为一首扣人心弦的诗。
原来喜欢是一件会让人变无聊的事啊。
少年时来去如风的心动,就像林梢突如其来的动荡,一阵簌簌无形的浪潮,让人没有防备,就被仓促卷入浪中。
热烈归热烈,偶尔又显得虚无缥缈,充满不确定性。
那时候的微博还很新鲜,棠昭刚开始用,新注册的账号,只转发了几则心灵鸡汤,原始的id被她点开,她把手机灯光调暗,在微博名那一行输入几个字:喜欢的人姓周。
她想,哪天不喜欢了就换掉。
改完后,她不免感慨于自己的智慧,用这样的方式去精准具体地测量一段爱意的浓度,化无形为有形。
两张话剧票被棠昭带回家。
“周维扬,你喜欢看话剧吗?我这里正好有两张票,要不要一起去啊?”
棠昭躺在床上,高高举着票。
脑袋里在想,周维扬大概会说:老子看起来有这闲情?
她摇摇头,换个问法——
“周维扬,你今天不出门吧?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一起去看个话剧?”
“周维扬,我想看这个,但是没人陪我去,你……你不想看吗?呜呜,我、我没有演戏,我就是有点难过。嗯,巡演很难等的。下次撞上月考了,再下次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你真的不去吗?呜呜……”
“周维扬,陪老子去看话剧,听见没有?不然我去爷爷那里告状,你就等死吧,哈哈。”
棠昭手插着腰,指着卧室角落高高的衣架子。
几秒后,气馁地收了手。
唉——
到底怎么说啊?
对他有不一样的感情之后,许多本来可以脱口而出的话都变得难以启齿了。
棠昭觉得自己很奇怪,她六神无主地捏着两张票。
一墙之隔,周维扬今天在家过周末,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呢?
她拿出手机,给他发个消息吧。
字还没敲下去,听见楼下传来了一些动静。
周泊谦今天也在,他回来取东西,在书房翻找好半天。
棠昭去跟他打个招呼,问他找什么?要不要帮忙。
周泊谦正坐在周延生的书桌前,整理着几份材料和荣誉证书,他看了眼门口的人,说:“找几份保研的资料。”
棠昭:“保研?听起来好厉害啊。”
她过去,站在周泊谦旁边,俯身在桌前看他的证书:“你要考哪个学校?”
“北大。”
棠昭感慨:“学霸,你把你的脑子借我用用好不好?”
她不由将手搭上周泊谦的肩膀,目光钦佩至极。
周泊谦笑着抬眸看她:“还没考上呢,不用惊讶这么早。”
冷不防的,微小的罅隙里凑过来一个人。
周维扬是硬生生插到两个人中间的,他都没推棠昭,他一站过来,带一股杀气,胳膊就自然而然地把她扶着周泊谦的手挡开了,淡淡问句——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他穿件纯白色的t恤,一只手撑在桌面,漫不经心地去看摊开在桌上的东西,人长得高大,就跟一堵墙似的一下把棠昭隔在身后了。
她被撞到旁边。
棠昭迟钝地抬眼,就看到少年将单薄衣料撑起的肩胛骨。
“……”
好野蛮。
周泊谦回答说:“整理东西。”
棠昭也说:“泊谦哥哥在申请北大研究生。”
周维扬没惊讶,他上个礼拜就知道这事了。
他转了个身,背对书桌,靠在桌沿,“申吧,弥补一下遗憾。”
周泊谦淡淡笑着,没接茬。
周维扬看了一眼棠昭。
她站在旁边,低着头玩手机。
过几秒,周维扬兜里的手机震了下。
棠昭问他:你要看话剧吗?恋爱的犀牛,今天六点的场。我有两张票,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周维扬:就两张?
棠昭可能有点难为情,稍稍侧过身,没让他看她的表情:嗯,我只想和你去,你不要说。
周维扬看了眼她在光下粉色的耳梢,答复爽快:去啊,为什么不去。
他输入的字刚发出去,周泊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对了昭昭,那个电影选角的事——”
两人同时看他。
见她脸上带点笑,周泊谦要说的话顿了顿。
棠昭急忙收敛了神情,问他:“怎么了?”
“听说你选上的是女二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过错,这件事爷爷让我做,我没有做好,对不起,让你错失这个机会。”
他如此郑重的一声道歉,让棠昭慌了神,她赶紧摆摆手说:“没事的啊,能选上我已经很开心了。不管是什么角色,都是我的荣幸。我怎么会怪你?”
周泊谦手抵着眉心,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只是突然想到这个事,一时半会儿很是内疚,棠昭的解释再真挚也无济于事。
周泊谦摘掉了眼镜,摇摇头说:“我可能真的不太会做人吧,也不是什么重要任务,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办不好,肖策当时说不合适,其实也是在斟酌,我但凡多说两句……”
“事情都过去了,”周维扬卷起一张奖状,在他额角敲了一下,把周泊谦的话敲了回去,“选角本来就不是一锤定音的事,更不可能取决于你这无关紧要的一环。往大了说,一个片子红不红都是看运气,运气哪儿由人做主啊?”
卷起的奖状又被他丢回桌面。
“一条路走不通就换一条,不同路不同收获,没必要钻牛角尖吧?”
周维扬说着,折身看看他表情,默了默又问:“是不是爷爷说你什么了?”
周泊谦摇头:“他说我两句我说不定还舒坦些。”
周维扬打趣他:“心理素质不行啊周泊谦,这点事别想那么严重。”
而后拍拍他的肩膀:“振作起来,祖国的外交事业还指着你添砖加瓦呢。”
周泊谦笑了,往椅背后仰:“你少拿我开心。”
周维扬没搭理他了,他拎了件外套,出门的时候给棠昭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走啊。
棠昭快步跟上。
周泊谦好奇问一声:“你俩干嘛去?”
周维扬头也没回:“约会。”
周泊谦愣了下:“真的?”
“傻子,”周维扬奚落一句,看他身侧的棠昭,“跟他说什么他信什么。”
棠昭眼睛弯弯,抬起一双明亮的杏眼,看着周维扬,缓缓地说:“你怎么谁都骗啊?”
没什么特别的一句话,让周泊谦听出了一点撒娇的语气。
但也不重,因为棠昭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时常让人产生她是不是在撒娇的错觉。
然而仔细判断就会发现,她纹丝不动地站在边界线上,心中始终有一杆对人对事的秤。
对无感的人,不论笑一笑也好,语气轻柔也好,再怎么样,她都会守住那根线,不会流露丝毫暧昧的蛛丝马迹。
两人对视,互递笑容,周泊谦只能从后面看见他们的侧脸。
从檐下走到光下,美好而微妙的磁场,插不进第三个人。
他清楚地看到,她越过了周维扬的边界。
都说三角是最稳固的结构,可是周泊谦看到一种危险,莫名觉得它在构建之初,就有坍塌的趋势。
周维扬出门的时候不喜欢关门,这一点和周泊谦很不一样。
四合院老旧,改良装修过几次,最原始的蛮子门还保留着,朱砂的色,在日暮的光下显得庄严。
门很沉,被风吹动,也只是轻微的晃一晃。
周泊谦看着门就这么晃来晃去。
再轻微,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不管到哪里,周泊谦是一定要把门关好的,有条件的话还要上锁。
界限、分寸、规整、到位,井井有条……这些都是和他的生活习性有关的关键词。
当然,他不觉得这种不同是谁有错在先,只是差异而已。
他看着那扇门,许久没有动。
像什么呢?一段故事结局的长镜头,即将由黑幕覆盖,即将灯光大亮,宣告剧终。
如果是真的,周泊谦不太能够忍受这样的结局。
“这俩人最近好像总黏一块儿。”
惠姨过来给他递洗净的水果,她也看着外面那扇门。
周泊谦凝固了好一会儿的神色缓缓绽开一个笑:“可能同龄人比较有话聊。”
他有点强迫症,还是决定去把门关上。
刚到门口,见周维扬折返回来。
他站在门槛外面,掰住了门板,没让他关,周泊谦被他吓一跳:“不是约会?”
周维扬也没进来,就站门口问他:“我们去看话剧,你去吗?”
“在哪儿?”
周维扬拿出票看了眼:“鼓楼西。”
周泊谦看见了两张票在他手里,“没我的票吧。”
周维扬不以为然:“弄张票还不简单?”
周泊谦摇头,笑说:“算了,兴趣也不大,就别耽误时间了。”
“真不去?”
“我去给你俩当电灯泡?”
周维扬愣了下,也笑了:“行。”
而后他指了下门:“家里不有人么,开着也没关系。”
周泊谦风波不动的眼中闪过一丝激荡的波纹,他对上周维扬那双坦荡自由的眼,很清很透,有棱有角得像块石头,掩压不住的锋芒,好似时刻会将人划伤。
周维扬对他说:“别太执着。”
第20章 黄昏雪18
出租车开不进胡同, 棠昭就站在车门口等了一会儿。
周维扬是一个人出来的,他面上没什么波澜,穿堂风把面颊吹得白净,一副薄薄的脸色些微沉冷, 他低眸, 像在想着事情。
“他不去吗?”棠昭问他。
周维扬平平地“嗯”了一声。
他习惯了。
周泊谦从小时候就这样, 三请四邀喊他出来都不乐意,周维扬把这种固执理解为尖子生的架子。
棠昭安静地打量他,她没明白为什么他刚刚突然回去想带周泊谦一起去,但看周维扬自己回来,以为他有心事, 于是问他:“那你会不高兴吗?”
周维扬陷入车座里,说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谁乐意跟男的玩儿啊, 身边有妞还不够?”
棠昭浅浅地叹息一声:“我要不是身边没妞, 我也不跟男的玩啊。”
周维扬看着她红润润的脸颊,说:“你早说我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我就不来了。”
而后又道:“刚刚是谁说, 只想和你去?”
棠昭镇定地解释说:“那个是我打错了,其实我想说的是:只能和你去。泊谦哥哥要保研嘛, 我不能影响他学习。”
这个解释倒是天衣无缝, 不过要周维扬相信也挺勉强的。他很想笑:“影响我学习就可以了?”
棠昭:“因为爷爷说……”
她一说爷爷, 后面的话他都不想听了,他凉飕飕地说:“你什么时候能不用这个烂借口。”
棠昭也不想再吭声, 索性沉默了一阵, 绞着手指头,楚楚可怜:“哎, 你也知道,我一个人在北京,也没什么朋友,来这儿这么久,没人带着我玩……”
她话说一半,脸颊被人掐住。
周维扬打断她的话——“你也知道,我的心在你这儿就是块豆腐。”
棠昭这回真的沉默下来,一双圆碌碌的眼在几秒后露出延迟的羞意。
她脸颊红了些,可能是被他捏过的原因,或者是因为不好意思。
棠昭笑了一笑,手指做了个抓抓的姿势,开玩笑说:“那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捏捏你的豆腐吗?”
他说:“你已经在肆无忌惮了。”
京城的雪在这一场漫长的日光里缓缓消融,肃穆的中轴线恢复一线旧日生机,鼓楼大街的路口,游人穿梭在车流中,庄严的红墙映入她眼帘。
在等候的车厢里,棠昭看着他,讲秘密一般轻缓出声,“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北京。”
周维扬看着她,没有诧异,也没有好奇,只是看着她。
“不过也不讨厌,只是我在离开家之前,从没有想过原来适应另一个生活环境是一件很难的事。
“那天我梦到外婆了,也梦到了爸爸妈妈,我梦到南京的冬天,湿湿凉凉的,我们那儿不怎么下雪,只有雨夹雪。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梦,我们在很冷很冷的家里吃火锅。可是醒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
“我就觉得好难过。”
“也许我真的会回家,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你。
“也许我真的没有那么想留在这里上大学,我没有别人那么强烈的想要出人头地的念头,只不过妈妈给我安排了一条路,所以我就顺风顺水地走来了而已。我就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要是发现这条路不那么好走,我可能就打了退堂鼓。”
她说:“如果你那天没有敲开我的门,我现在大概已经和你们说再见了。”
棠昭垂着双目,说完后轻轻地抿了抿嘴唇,仍然不太好意思抬头看他。
周维扬问:“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因为她发现,想要适应一座城市,甚至爱上一座城市,都是很艰难的事。
但是想让它留住你,只需要一点点的温度就够了。
她握着这一点点的温度,声音很轻很柔,就像踩雪时轻微的碎裂声,和他说:“因为我想告诉你,我的心也是一块豆腐。”
豆腐和豆腐,好奇怪的比喻,软软的,虽然容易碎掉,但也干干净净的。
结果周维扬开口便揶揄一句:“敢情你也没那么想当演员啊?”
棠昭挺惭愧的:“嗯……也不是特别不想,但我有点怕吃苦的。”
他继续数落:“你这一点儿信念感也没有,以后在名利场怎么混?”
棠昭面对他犀利过头的问题,哑巴了一瞬。
她说:“我不知道,我也可以安安静静的吧,应该也有安静的演员吧?”
周维扬打量着她神情微妙的变幻,缓缓笑了,用指骨点了点她的鼻梁:“算了,想那么多干嘛,你还有我呢。”
她居然问:“你?你……有什么用啊?”
“我不知道我有什么用,但我能给你兜个底,行不行?”他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得担一部分责任,将来你大红大紫有我一份功劳,要是有人欺负你呢,你就跟我说。”
棠昭笑了起来,她是听到大红大紫这个词,有点点开心:“你觉得我会大红大紫吗,家喻户晓的那种,到时候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全都挂着我的照片。”
她指一指外面的广告屏。
周维扬没有看向外面,只是盯了她好一会儿,他问:“想听我的真心话吗?”
棠昭点点头。
他说:“我觉得你活得轻松愉快点,比什么都重要。”
她眼神懵懂,过好半天才缓缓理解并接纳了这句话。
剧场在胡同里,车进不去,停在了大街上。
棠昭下车后就看到街对面卖糖葫芦的,摊前熙熙攘攘,看起来生意不错,她最喜欢凑这种热闹,于是揪一下周维扬的衣袖。
“糖葫芦都馋,你几岁了?”
棠昭说:“我就是想尝尝。”
周维扬一脸拿她没辙的神情,他捞起袖管,腕上戴了一只机械风的黑色手表,看一眼:“还有十分钟,应该来得及,我去排。”
棠昭粘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周维扬指了下她刚站的地方:“那路边儿是风口,很冷,你就站这等我。”
他也在摸索着一些经验似的,又解释了句:“约会不都是男生照顾女生吗?在这等着就行。”
棠昭乖乖点头,“好。”
然后乖乖地目送他过了马路。
周维扬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好多串糖葫芦,塞在一个大大纸袋里,她刚才忘记告诉他要什么口味的,他就每样来一串,一股脑都买了。
他无所谓这些事,在买东西方面没有选择困难症,周维扬一直是一个很果断的人,遇事不决的时候,即便是馊主意,也总会拿个主意。
“咱们得快点儿,可能要迟到了。”
棠昭还无所适从拎着一袋子糖葫芦,忽的被他攥住了手腕。
“走吧,回去再慢慢吃。”
脚步往前一倾,棠昭的重心斜到他的身侧。
周维扬扯着她,在狭窄的胡同深处一路狂奔。严寒的深冬,十二月的北京,穿过一盏盏被雪洗净的红灯,她莫名闻到一股草木苏醒的少年气息。
有日落的黄昏,棠昭的鼻息都被严寒呛住,她吞饮着冬风的干涩,跟着他脚步匆匆,经过一块一块老旧的砖墙。
男孩子的力量凝固在她的手腕上,隔着厚厚的呢大衣,他的手因为柔顺的布料而缓缓下滑偏移。
她大衣的袖口长了些,掌心落了半段绵软的粉色袖口。
隔着一片衣料,感受到他指节的紧握。
棠昭的心弦被铮一声用力拨弹,乱七八糟地震荡着。
他牵着她的手,在冰点的空气里。她被力量带动,跌进了风的旋涡。
棠昭忘记自己是怎么为了跟上他跑得飞快,徐徐地被风迷了眼,到后面都有些看不清路,眼睑变得湿漉漉的。
只还清楚那一节相互勾缠的指端,错落的体温,让她感到一股恒久的冷意。实际并没有那么冷,因为和周维扬有关,所以钻心很深。
尽管是在冰封的深冬,她觉得眼前飞驰而过的一幕一幕都无比生动。
她会记住他,很多很多年。
棠昭跑得嗓眼干疼,她正想喊他歇一歇:“周维扬,我跑不动——”
一块冰猝然碎在脚底。
她不受控地往前滑,还好周维扬扯着她呢,眼疾手快地托住了她的腰。
棠昭就那么稳稳当当地栽进他怀里,双臂还那么恰到好处地揽住他精瘦的腰身。
经过力量训练的胸腹,曾经被她一览无余,眼下又被她进贴在怀。
他的声音无限贴近,懒洋洋的:“好朋友,往我怀里摔两次了,怎么回事儿啊你。”
男孩子嘲弄的语调十足:“能不能起来了,要我搂你进去?”
棠昭烫着脸从他怀里弹开,对上他唇角轻斜的笑:“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周维扬没有生气,他笑深了些,掏出门票转身进去。
话剧太文青了,台词什么的都挺深奥的,周维扬没有特别浓厚的兴趣,不过也能看。
他不喜欢看无聊的电影戏剧,如果陪着愿意让他花时间的人,也都能颇具耐心地统统接受。
好在演员的功力很深厚,感染力强,是能让人看进去的。
要周维扬来总结,《恋爱的犀牛》,就是一个有点神经兮兮的爱情故事。一个神经病爱上了一个不爱他的神经病。
不过故事的内核还是动人的,把爱而不得写到淋漓尽致。
他们会同时觉得伤感,却不会被这份伤感刺痛心窝。
彼时年少,天真无忧,哪里懂什么爱而不得?
“喜欢看这个?”谢幕的时候,周维扬问了一句。
棠昭开始讲渊源,她妈妈是话剧的舞台导演。
她觉得比起电视剧、电影,话剧显得更有生命力。在演员的表现上,更注重形体,没有电影语言那么细微,但富有张力。
她说这些时候,他就视线淡淡地看着她。
知道他听得一知半解,棠昭还是很乐意分享她的体验。
“我在剧团长大,上映过所有话剧我全都看过。”她最后骄傲地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周维扬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笑。
那时候他只是闪过一个浅浅的念头,既然她喜欢,可以试着看一看。
在所有玩乐的时间里,周维扬从没度过过如此堪称无聊的一天。等人走光,他如蒙大赦:“走吧,还是带你去玩点有意思的。”-
夜幕降临。
周维扬带她去了一间VR体验馆,棠昭在试戴眼镜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懒散地坐着,一张不够宽敞的沙发,周维扬紧挨着她,手臂摊在她身后,距离有几分不受控制。
就像她坐在他怀中。
棠昭兴致勃勃地研究眼镜自然没发觉,周维扬也闲云野鹤挺享受这份错位的靠近。
棠昭进入游戏的设置,调了个背景,还不太懂要怎么玩,手腕被他托了起来。
在她身后的那条手臂绕过她的肩,扶住她的手:“扣扳机。”
棠昭手里拿了个小巧的塑料枪。
“就……直接按吗?”
他嗯了声:“别怕,这是假枪,没声儿。”
周维扬说完,便见她抬高枪口,嘎达一按。
好像打中了什么。
棠昭惊喜地笑开:“哇它死了!感觉好好玩啊,这个要付费吗?”
周维扬笑着看她:“不用。”
他顺手帮她调整了一下眼镜的角度,打量着她脸上自如的笑。
周维扬之前还觉得,她和周泊谦是一类人。
现在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他们还是不太一样。
棠昭会给自己找出口,她不是非要关门,她只是暂时性的找不到门而已。
“你跟周泊谦真的有话聊吗?”
耳边传来这样低低一声。
棠昭还沉浸在游戏里呢,猛地一回头:“什么?”
周维扬正好靠在她耳侧,眼镜闷闷地撞到他的鼻梁骨。
这个VR眼镜还挺有分量的。
他吃了疼,闭上眼,轻轻地啧了一声。
棠昭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愣住,急忙说,“没事吧,对不起啊。”
他揉了下鼻梁。
她也抬手帮忙揉,手指点在硬硬的骨头,是下意识的举止,还怕他疼,哄孩子似的,下意识的“呼呼”吹一口气。
吹得他一个激灵,睫毛颤几下。
周维扬再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她。
棠昭察觉到举止暧昧,慢慢地收了手,也收了眼。
周维扬忽然笑了声:“棠昭,你跟我哥说话也这么嗲吗?”
棠昭茫然:“怎么嗲了,我就是正常说话啊。”
他笑意浅浅:“是吗?听着好甜啊。”
“……”
棠昭戴着眼镜,除了游戏里的设置,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在背景音之外,又十分迫近、清晰。
她能感觉到,周维扬的嘴唇就在她的耳后。
她早就从游戏里脱了神。
从他喊她名字起。
周维扬问:“我哥好还是我好?”
她茫然,“什么啊。”
他抬手点了点她的镜框:“他会带你玩这个吗?”
棠昭觉得耳朵一冷,像有什么东西靠上来,她稍稍歪过头,小声的:“你是不是亲到我了?”
“衣服。”
哦……
她用手太戳到旁边去,果然是他外套的拉链。
“那你离我太近了吧。”
本以为能将这个话题掠过去,结果周维扬稍微往后退了退,又不依不饶地问下去:“我哥好还是我好?”
棠昭很轻声地说:“你上次问过这个问题了。”
他语气平平,漫不经心的:“你怎么回答的?我不记得了。”
“我说的是都好啊,你是真忘了?”她眉目轻拧。
周维扬略一沉吟,而后笑一下,自以为是地说:“明白了,我好。”
棠昭放下手里的东西,但没有搁置到位,手往下一探,碰到一个坚硬的表盘。
周维扬接过她的小小手枪,手指不轻不重地收了一下,顺带着握住她半个手掌。
不轻不重,是无意的。
“是这个意思吗,昭昭?”
他的气息太近,涌动在她耳后,温温热热。被他猝不及防的亲昵迫近,棠昭顿时觉得天灵盖有点酥麻,她摘眼镜的动作停了一下,低低的,好似央求:“好朋友,你能不能别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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