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郁枝鸢将鱼禾当做生辰礼送给郁云霁, 眼下却将人带去了小屋行如此苟且之事。
眼下仪表堂堂的恭王同那娇弱的儿郎正是赤身裸.体,如今房内传来的动静不小,听得屋外人面红耳赤。
饶是屋内昏暗一片, 映着盈盈的月光,也能叫人知晓内里究竟是发生了怎样激烈的事。
“太荒唐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这样的感叹。
“如此开放,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屋内的声响渐渐弱了下来,纠缠的躯体也渐渐平复, 地上的两人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鱼禾被折腾的不成样子,似乎是昏了过去。
“恭,恭王殿下, 您……”不知是那个不知死活的,颤着嗓音唤道。
“……滚出去。”郁枝鸢冷声道。
屋外那群人噤若寒蝉,一时间竟也无人动作。
郁枝鸢身上还带着暴虐的气息,高声道:“滚出去!”
她眼眸猩红,猛地朝着这边侧过头低吼着, 而她原本挂在面上遮掩那块丑陋疤痕的半面黄金甲不知何时早已不见, 此刻的她早已没了半分皇女的矜贵,倒像是一只只知苟合的野兽。
见到她这幅模样,有人惊呼一声,当即连连后退。
这样的疤痕实在是骇人。
她们虽知晓郁枝鸢的府上走了水,亦知晓她的面容曾被划伤, 却不曾想是这样的骇人。
幽朝为官女娘都要求相貌堂堂,对于天女更是如此, 当朝天女象征着国运, 而天女生得宝相端庄,是继承大统的必要因素, 面容不佳者,则失去成为储君的资格,这是幽朝不成文的规定,却也这样延续了多年。
菡王与恭王的皇位角逐里,不少世家早早便站在了郁枝鸢的身边,如今见出了这种事,便知晓郁枝鸢几乎没有同菡王争抢的资格了,世家大族们的主君一时间面色心思各异。
瞧见人们这副模样,郁枝鸢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她猛然摸向面颊,却不曾触及那片坚硬的黄金甲。
她胸膛起伏着,像是恼羞成怒的野兽,狠声道:“还不走,是等着本殿将你们的脑袋通通砍下来吗?”
起初围在小屋前的众人当即一哄而散。
身上分明还残留着方才的余韵,郁枝鸢却如坠冰窟。
待看清身旁那张面孔,郁枝鸢浑身的血液好似也跟着凉透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她一掌掴在了昏迷的鱼禾脸上。
鱼禾原本白皙的面上当即浮起了一个明显的巴掌印,像是不曾察觉郁枝鸢对他的暴虐举动,他仍昏死在地上。
郁枝鸢随手将地上的衣衫拾起,遮住了重要部位,对门口战战兢兢候着的女卫冷声吩咐:“还不去将本殿的衣物取来,本殿养你们这群废物究竟有什么用!”
女卫忙道:“是,殿下……”
“等等。”郁枝鸢唤住她,冷眸扫过地上满身都是青紫的人,“将这蠢东西处理掉,记得处理干净些。”
“是。”
相比前院的兵荒马乱,后院更为安宁些。
郁云霁餍足的靠在他的身旁,把玩着他的一缕长发:“怎么不高兴,引之是不满意吗,若是不满意,我也不介意再。”
“住口。”孤启温热的掌心堵在她的唇瓣,红着耳尖恶狠狠的威胁,“你若是再说出这样的话,我便,我便……”
郁云霁轻轻眨了眨眼眸,等着他的后话。
他总是这幅逗弄不得的模样,只说几句便能惹得他面红耳赤,偏生她对孤启这幅样子喜欢得紧。
郁云霁小幅度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知道了,这才得以被松开。
“我原以为你会在正堂料理宴会,你为何贸然前来?”郁云霁将他的发丝绕在指间,温声道。
此时的她像是恢复到了寻常的模样。
孤启冷哼一声,怨道:“若是我不来,你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生辰宴这样的日子,被人下药死在自己的府上,想一想便够死得丢人。
郁云霁没有反驳,只笑道:“做戏当真实些,若非我这般配合,郁枝鸢对我提防太过,我将来还难以得手。”
“妻主最会做戏了,险些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他仍旧冷淡,对于她的温声置之不理,“这样的心思与手段,哪家的女娘都是比不过的。”
演吧,谁能演得过她,孤启愤恨的想。
郁云霁指腹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我怎么舍得死,有引之这样的儿郎伴在我身侧,若我一死,你便要成鳏夫了,届时谁来护你?”
孤启一哽,没有应声。
郁云霁竟是在考虑,她死后没人能护着他吗?
他哪有这么重要,从郁云霁的口中说出来,自己竟是比她的命还重要。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孤启猛地偏头看向她,一字一句补充道,“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她才不会死,她长命百岁。
方才还气鼓鼓的不打算理人,在她这话脱口而出后,便猛然朝着她龇牙咧嘴的威胁。
没有跟上孤启变化极快的情绪,郁云霁微怔,随后笑着伸出小指:“好,我们拉钩。”
他像是还有些不情不愿,缓缓勾住了她的小指,低声道:“你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坏女娘,拉了钩是不能反悔的……”
孤启永远都是这幅口嫌体直的模样。
郁云霁随口道:“是是,不过你离了席,正堂恐乱作一团,我们是时候该回去了。”
孤启面上的冷意更甚,他嗤笑一声:“是啊,怕是此刻已然乱作一团了。”
早在他离席之前,便暗中寻到了对郁云霁下药的侍人。
他在府上这么些时日,却也不是白待的。
他是尚书府的公子,出身这等门第,便注定不会是简简单单的儿郎,在菡王府的这些月,他的实力早已渗透了府上的各个地方。
他派人将那侍人处理掉,随后含玉将侍人的东西掉了包,趁着王夫侍人鱼贯而入到正堂送菜的时候,将东西悉数送回了郁枝鸢那里。
含玉做事向来稳妥,此刻那药想必已然进了恭王的腹中。
她费尽心思弄来这样的好东西,专门挑在生辰宴上献给他的妻主,若是她自己不尝尝味道,才是真可惜了这副猛药。
听他话里有话,郁云霁也正色起来:“发生了什么?”
——
川安王狠狠一掌拍在了桌案上,将茶盏震得乒乓作响。
“糊涂东西,我当她是个聪明的,竟是他爹的做出这样的事,”川安王大怒,朝着身旁的李牧道,“她人呢,如今去了哪里?”
起先她同郁枝鸢说得很清楚,如今的状况不容半分闪失。
她分明是个聪明的,如今不但将自己的名声搭了进去,还将面容上一事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这样的蠢东西,她早年究竟是如何看中的。
李牧沉声道:“女君殿下,恭王如今已然在府上了。”
“出了这样的事她还有脸回去,本王若是她,此刻便吊死在宫墙边的柳树下。”川安王高声怒骂,“蠢货,竟是不及郁云霁半分,我当她当年是如何脱颖而出,原来是没有皇室女娘同她相较,才将她这样一个蠢出生天的家伙捧成这样。”
川安王不解气,将桌案上的瓷瓶挥落,她花白的鬓发也随之飘荡:“本殿身边不缺贤能之士,若是她如此无用,本殿也不必将心思浪费在她的身上了。”
李牧蹙了蹙眉,终是没有说些什么。
翟媪乐得见成,但还照例道:“女君殿下三思……”
“再他爹思下去,本王的大计都要毁在她的手上了!”川安王起身。
恰此时,门口传来侍人的声音:“女君殿下,是恭王府来人了。”
此事她听闻“恭王”一词,脑仁便也要跟着震两震。
“她还有脸差人来见我?”川安王怒极反笑,“将人带上来!”
没一会便有女卫压着一个柔弱的侍人,推推搡搡的使他上前,那侍人见她便垂首道:“殿下,我们殿下是被人陷害的,原本此计万无一失,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他话还不曾说完,便被身后的女卫一脚踹在了腿弯:“少说废话!”
侍人痛呼一声,趴伏在地上,艰难的道:“我们,我们殿下还有一计,殿下且瞧便是……”
川安王冷睨着他:“若她不能证明自己有用,便休要怪本王不讲情面了。”
她本不想给郁枝鸢机会的。
可如今京城的眼线已然不复从前,周芸欢叛变,郭愚娇身死,部分眼线下了狱,如今生死不明,她正是用人之际,不管郁枝鸢再如何,也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侍人是郁枝鸢身边新添的,是她如今的解语花,对于她的计谋也有参与。
见川安王的态度松动,侍人忙不迭的道:“女君殿下放心!”
他将头埋得很低,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侍人眸底划过一丝冷厉的阴翳。
今夜注定不太平。
菡王府却出乎意料的宁静。
郁云霁端着一盏汤药,迈进半月堂行至内室,道:“引之,起来喝药了。”
说罢,她像是意识到了不妥,脑海中浮现出潘金莲端着一盏汤药毒害武大郎的情景。
有点出戏。
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道:“不要闹脾气,将药喝下。”
内室的床幔便是动都不曾动,显然,孤启不打算搭理她。
郁云霁扬眉将柔软重叠的床幔掀起,在清辉的照射下,其里缩着的孤启暴.露在她的面前。
孤启防备一般将手护在小腹上,环着双腿,似乎是要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以此来逃避这碗汤药:“……谁爱喝谁喝,反正我不喝。”
郁云霁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后屈指抵了抵额角:“我们清洗的不够及时。”
孤启抿了抿唇,她自然知晓郁云霁的言外之意,她是说,如果他不喝下这碗汤药,便有怀孕的几率。
郁云霁还算体贴,知晓他不喜汤药后,每每同他云雨后,不论多晚,都会将他里里外外清洗一遍。
可今日府上出了这样的差错,郁云霁同他温存一番后,便去了正堂,许久才回来将浑身酸软,一步也挪不得的他带去清洗,期间约莫有一个时辰。
“听话,乖乖喝了药,我们便该就寝了。”郁云霁坐在榻檐上,温声劝他道。
孤启呼吸渐渐急促,他像是一只受惊的猫,在郁云霁这话说出口之后,当即高声道:“你分明知晓我难以受孕,郁云霁,我便这样令你厌恶吗,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我逼到这样的境地?”
她口口声声说心悦他,喜欢他,却连个孩子都舍不得给他。
女娘若是真心心悦儿郎,是断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这只能说明郁云霁心中无他。
郁云霁面上没有什么神情,似乎是预料了他的反应:“只这一次,听话,下次我小心些,及时带你去清理。”
她竟是当他因着不想喝药而无理取闹吗?
孤启眼圈当即泛了红,他咬紧了下唇,不许眼泪流出来。
分明,分明也不是一两次了,郁云霁不想要孩子,行了事后的惯例便是派人将避子汤给他送来,亦或是带他去清理残留,不管他如何讨好。
他也清楚郁云霁的脾气秉性。
郁云霁虽是看着温温柔柔好说话,可涉及到这些事情,她是格外强势不会退让半步的。
本来此事不值得他哭一哭,可郁云霁此刻的样子,莫名便将他的眼泪惹了出来。
“有这么苦吗?”瞧着他这幅神情,郁云霁眉头微蹙。
她端起那盏避子汤,酌饮了一小口,正欲开口,面上的神情当即因着缓缓蔓延开来的浓烈苦涩僵住。
好苦。
不似寻常的汤药,避子汤苦得别致,入口先是淡淡的清甜,随即苦味将整个口腔充斥,苦味霸占了她的舌头,顺带着麻痹了所有感官一般,若非她有所防备,当真能被这样的味道折磨的面目全非。
“……你乖一些,就这一次。”郁云霁将神情调整好,靠近他一些,如此道。
孤启攥紧了拳头,随后抬手将那盏汤药打翻。
瓷盏就这样脱离了她的手心,伴随着一声轻响,瓷碗在地上碎裂,温热的苦涩药汁就这般随着孤启的动作尽数洒落在地,浓烈的苦味随后蔓延开来。
汤药不可避免的洒落了一点在她的手背。
半月堂瞬间安静下来。
郁云霁默了几息,随后从桌案上扯下一方帕子,将手背上的温热拭去。
“我本就不是什么乖巧的儿郎,”孤启眼泪扑簌簌而下,“我声名狼藉,而殿下如天上的明月,被众星捧着,若是殿下想,自然会有无数乖巧儿郎蜂拥而上,他们兴许爱喝你的避子汤。”
郁云霁静静的看着他,不曾言语。
孤启曲解了她的意思。
她并非是不想要女嗣,而是如今郁枝鸢与川安王那边仍有变动,朝局动荡,成败尚且未定,这样的紧要关头,若是孤启不慎怀了身孕,只怕会被有心人所陷害,这便成了两人的软肋。
她的软肋有孤启一人足以。
可孤启并非不懂这样的道理,他是聪明的儿郎,在政事上有自己的见解,更会理解她的做法,他不会不知晓她的意思。
可正是因为他知晓此事,再同她为之闹上一闹,郁云霁便不愿再三解释。
“今日你也累了,明日还有事,早些休息吧。”郁云霁留下了这句话,旋即转身出了半月堂。
孤启眼前愈发模糊。
眼泪顺着他的面庞划落,大滴大滴的滴落在锦被上,这样的声响似乎在静谧的夜里放大数倍。
心头复又开始阵阵绞痛,这样疼痛感的情绪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了。
他原以为一切向好的,他原以为,他住进了郁云霁的心里。
他就是仗着郁云霁对他的宠爱,才会闹上一闹,他以为他闹得狠了,郁云霁会让他留下一个孩子,让他傍身,让他不再每日只得无趣又心焦的坐在偌大又空荡的屋内,盼着她能早些回来。
可郁云霁生他的气了,又一次将他自己留在了这里。
“殿下。”含玉的声音响起。
见着自己的主子暗自垂泪,含玉也有些于心不忍:“女君殿下怎能如此,殿下到底是王夫,是女君殿下的正夫,女君殿下如此待您,当真是……”
“住口。”孤启哑声道。
他气恼郁云霁是一回事,可旁人若是也这样说她,便是不可以的。
含玉悻悻的闭上了嘴,正犹豫如何将女君殿下吩咐的事情办妥,便听孤启压下哭腔开口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让你来的?”
“……女君殿下,”含玉嗫嚅道,“这是女君殿下吩咐奴给您送来的。”
说着,他将一碗带着浓重苦涩味道的汤碗放在他面前的案几上。
是避子汤。
孤启当即恼怒地起身,将那碗还有些滚烫的汤药狠狠掼在地上。
“滚,给我滚出去!”
满室都是苦涩潮湿的味道。
当殿门紧闭的声音响起,孤启再也忍不住,脱力的跌倒在地上。
胃部狠狠地绞着,像是几个孔武有力的女子要将他拧干一般,冷汗随之遍布了脊背。
浑身的痛意似是此刻才一齐涌了上来,孤启眼眶此刻有些干得发痛,他的泪早已在今日激烈的情.事中流尽了。他将头埋在膝间,崩溃的哭出了声。
他好害怕,害怕郁云霁就此厌弃他。
他知晓郁云霁不喜欢孩子,他也再三保证过,可郁云霁总是拿政事来搪塞他,她此刻满心都是政事,不愿被分了心神,他却迫切的需要一个孩子来陪伴。
心口与胃部的绞痛来的格外猛烈,孤启面色白的不成样子,随后偏头干呕起来。
第62章
指尖与手背上的烫伤还在隐隐作痛。
火辣辣的痛感袭击者他的神经, 可一切痛感都没有此刻胃部的痉挛与翻涌更让他难受。
他干呕了几声,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只惹得眼眸中被泪水充斥。
孤启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手背将干痛的眼眸蹭了蹭,将那朦胧的水意蹭干。
他只是这样同郁云霁说,她便当真将他自己扔在这处,难不成她真的不要他, 要去找几个乖巧听话的儿郎,弃他于不顾。
喉头涌上一阵腥甜,被他艰难的吞咽入腹。
三日后。
分明是春日,恭王府不同于街上的盎然, 反倒死气沉沉。
“滚出去!”郁枝鸢暴怒道。
她将屋内可砸可摔的东西都砸了,如今整个正院内弥漫着难闻的酒气,因着她的暴怒,满地的狼藉无人收拾,侍人们更是战战兢兢的躲远。
唯有叙岚在她的身侧。
“殿下, 三日了, ”叙岚半跪在她的脚旁,软声道,“川安王那边催得紧,奴已经准备妥当,您何时……”
郁枝鸢面上不曾佩戴黄金甲, 那一片可怖的灼伤就这样暴.露在人的眼前。
她闻言怒极反笑:“本殿那姨母也是个没本事的,她入京多日还不曾动作, 却指望着本殿动手, 她将本殿当做什么了?”
“殿下消消气,”叙岚道, “您如今仍需船袜的助力,先委曲求全一阵,待到将来荣登大宝,川安王等人还不是任您处置。”
恭王安静了须臾,随后抬眸睨着他:“你过来。”
叙岚没有立刻动作,可在他沉静的这一息之中,郁枝鸢猛然将手旁的软枕砸向他。
“怎么,因着本殿那日出了丑事,你瞧着无望也不尽心尽力了?”郁枝鸢讥讽道,“本殿当你不薄,你也要忤逆本殿不成?”
叙岚忙道:“奴不是这个意思。”
他看着郁枝鸢不复从前的面容,心中腾升起一阵恶心。
他原是前些年被选来伺候李然的侍人,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晓说群幺二吴衣寺幺四幺二稍懂些拳脚功夫,被拨为李然身边的贴身侍人,这些年见了不少她的凶残与虚伪,心中更是看不上这样的人。
可偏李然不识好歹,当真将郁枝鸢当做了往后的依靠,他身为死了主子的侍人,本该被发卖,谁知竟阴差阳错被她逮到了身边伺候。
他聪明,为着活,为郁枝鸢出谋划策,谁曾想她竟如此不成器,将自己搭了进去,那鱼禾身染了花柳病,如今郁枝鸢又能好到哪里去。
这样的脏病如何不惹人嫌恶。
叙岚依言上前,被郁枝鸢结实的手臂卷在腰间,狠狠揽了过来。
“不是这个意思?”郁枝鸢的手随意将他的衣襟扯松,一口咬在他的脖颈处,含糊不清道,“你最好不是这个意思。”
叙岚还有用,她如今还需他出谋划策,需他传话运作。
脖颈处的热气与潮湿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叙岚咬紧了牙关不肯吭声,可他这样的样子将郁枝鸢惹得更为不悦。
她将叙岚的侧颈咬出了血印子,将他整个人揽到了榻上,冷声道:“你不是想表忠心吗,我给你个机会,服侍我,服侍的好了,你仍是本殿身边的好儿郎。”
叙岚遍体生寒。
他知晓这意味着什么,郁枝鸢向来伪善暴虐,服侍她,势必也会染上脏病,郁枝鸢是想拉着他一起死。
叙岚脑海中过了无数个想法。
他想反抗,可他是男子,面前的人不论如何都是幽朝的皇女,地位尊崇,只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要了他的命。
他是从枯骨中爬出来的人,更知晓死亡意味着什么,不想死,
郁枝鸢冷睨着他,随后见到他缓缓褪下轻薄的衣衫,面上的神情稍缓,她伸手抚了抚叙岚的发丝:“好儿郎。”
前些时日女皇听闻王府出了这样的丑事,被气得不成样子,如今罢了一日的早朝,正在临华殿修养,太医不敢明说,郁云霁却看出了端倪。
女皇的身子每况愈下,此事再也耽误不得。
她专程带着孤启去了护国寺,对外宣称是为幽朝祈福,为女皇祈福。
“殿下,恭王那边许久没有动静了。”三千道。
车行至空旷寂寥的密林中,这是通往护国寺的近路,却因着是一条小道,鲜少有人来此。
郁云霁抬眼望了前方赶车的人,道:“我这位皇姐心思缜密,如今吃下这样大的亏,自然是在酝酿坏水,怎会轻易将此事放过,如今世家大族摇摆不定,多有倒戈的清倾向,她不会不知晓的。”
郁枝鸢定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世家大族倒向她,可她到底是没了争夺皇位的资本。
想来她也为此事烦扰。
“属下查过了,那日恭王送予殿下的男子,先前曾在江南的南风馆待过,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便被人赎了身,从此再无音讯。”弱水道。
郁云霁指尖点在身旁的小案上,指尖敲击在木质小案上,发出“笃笃”的声音。
“……花柳病。”一路上静默无言的孤启蓦然开口。
郁云霁侧眸看向他,却见他偏着头,仍是那副冷脸的模样。
她没有搭话,孤启复又重复了一遍:“他得的是花柳病。”
说罢,他将头偏向了窗外,连个侧颜都不曾给她留。
自那夜两人不欢而散后,她便再不曾去过半月堂。
她政务的确繁忙,但也有同孤启因着子嗣争执的原因。
郁云霁破天荒的没有去哄他,只仍旧同三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今夜宿在佛堂,不知皇姐和姨母得知此事是否会有所动作,还是小心为上。”
护国寺虽是佛门清净之地,却保不齐有哪方势力会借此下手,郁枝鸢同川安王不合,内里生了嫌隙,便可逐一击溃,但其中的凶险却难言。
郁云霁本没打算将孤启带来,是他执意跟来,身边的含玉连夜将他的东西收拾好,美其名曰“一同去为女皇与国运祈福”。
她没有阻拦,也就由着他了。
郁云霁望向一旁缓缓向后退去的密林,复又想到了那一夜。
她如今也说不上来心中究竟是如何作想,她没有为之动怒,此事不值得她生气,郁云霁对自己很了解,她的情绪大都是四平八稳,鲜少有很大的起伏,那一夜她是没有生气的,只是单纯的想让他冷静下来。
可两人缄默的时间久了,如今她便没有同这拧巴的郎君开口说话。
“殿下放心,属下已安排妥当。”三千道。
马车穿梭在密林中,耳边偶有蝉鸣与鸟叫,微凉的晨风阵阵吹来。
车舆内又恢复了沉寂。
孤启望着远处的一片青绿,却无心欣赏令人心神宁静的风光,他低低敛着长睫,却不曾等到郁云霁开口同他搭话,耳边清脆的鸟叫令他烦闷不堪。
他分明已经主动同她搭话了,郁云霁却还是不肯搭理他,两人分明坐在一处,可此刻的感觉,却像是两人之间横了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堑。
郁云霁为他好,他自然知晓,可女嗣一事耽误不得了。
他是自私,自私到不顾及郁云霁的感受,也想为她诞下一个孩子,可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哪里有郎君没有女嗣傍身,他本就受孕不易,郁云霁却还那般强势,为此他仍是要赌气的。
“殿下,该下车了。”含玉的声音响起。
孤启回神,这才发觉身旁的郁云霁不知何时已然不见了,她竟是等都不曾等他。
孤启颤着身子长长吸了一口气:“……我们走。”
————
周芸欢被绑在了川安王的面前。
她连连求饶,声泪俱下:“殿下,芸欢承蒙殿下的恩情与关照多年,对殿下忠心耿耿,怎会做出这样卖主求荣之时,更不曾像翟媪所说的独善其身,芸欢自知同殿下是一条船上的人,若是殿下有什么,芸欢也不会独活。”
“说的比唱的好听,”有幕僚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向青州递信,将此事告知青州。”
川安王没有看她,自顾自吃下身旁侍人递来的果子。
看她这副模样,周芸欢显然慌了神,她匍匐着朝川安王爬了过去,却被她身旁的两个女卫阻拦,连趴在她脚下求饶的资格都没有。
周芸欢:“殿下,您如芸欢的再生母父,芸欢怎敢生出不臣之心,若是芸欢有,便叫芸欢不得好死!”
她发下这样的毒誓,川安王掀了掀眼皮看向她:“你还知道自己是受了本王的照拂才有今日?”
不等周芸欢开口,翟媪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殿下还需再三斟酌。”
川安王没有理会她。
翟媪起先劝她狠狠处置周芸欢,以正视听,如今不知又是中了哪门子邪,竟是要她再三考虑,这样的老媪,她看着都嫌烦。
周芸欢不曾想翟媪会为她说话,她如今满面泪痕,哽咽道:“殿下,芸欢递了信,可不曾为何那信不曾到您的手中啊……”
川安王扫过一旁的翟媪:“可有此事?”
“不曾。”翟媪道。
方才还感激的看着她的周芸欢面色当即大变,震惊又痛心的看着翟媪:“翟媪,我,我分明送出去了,怎会没有呢……”
“老媪不曾收到京中关于周侍郎的任何来信。”翟媪平静道。
周芸欢瞪大了双眸,可怜她是真的一根筋,就算到了这样的情况,怀疑了周边的所有人,也不曾怀疑翟媪口中话的真假。
李牧上前一步道:“殿下,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川安王皱紧了眉头:“说。”
“属下早在先前便觉蹊跷,某夜同翟媪提及此事,翟媪的话令属下茅塞顿开,”李牧淡淡的扫过一旁的翟媪,“属下派人查了此事,发觉京城的眼线不知何时分崩离析,是有人维持出了假象,有意引得女君如此,属下猜想,倘若背后之人还有这样的本事,收买殿下身边的人也不在话下。”
李牧停顿了一瞬,川安王蹙着眉吩咐:“继续。”
“依属下愚见,殿下当排查身边人。”
翟媪笑道:“李幕僚年纪尚轻,说出的话怎么也同黄口小儿一般,青州是女君殿下的地界,倘若有人怀有不轨之心,女君殿下岂能不知,青州之大,女君殿下身边的可用之才那般多,如何逐一排查?”
李牧回之淡笑:“翟媪怕是会错了意,我的意思是,问题可能出现在殿下身边之人,亲密之人身上,是有人搬弄是非,要我们内斗,只是不知这人会不会是翟媪。”
“李幕僚的话颇有深意,只是,李幕僚难道不是殿下身边亲近之人吗,在场众人谁又不是殿下的臂膀,李幕僚如此指摘,不知伤了多少贤士的心。”翟媪缓缓摇头,道,“你口口声声说有人在暗中搅混水,致使青州势力内斗,那敢问李幕僚,你此刻又是在做什么,动摇军心,助长背后势力吗?”
“你!”李牧怒视着她,随后朝着川安王道,“殿下,李牧的心天地可鉴,李牧是句句为殿下啊……”
川安王沉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翟媪:“李幕僚,如今我们商讨的是,如何处置有不臣之心之人,你非但出言包庇周侍郎,还在这样的时刻牵扯出旁的事情与不相干的人,老媪很难不怀疑你的用心。”
她正身看着眼前不知在想什么的川安王:“殿下,李幕僚的话也并非空穴来风,既然李幕僚怀疑殿下身边人出了问题,不妨查上一查。”
李牧恨不得当即将这个出言蛊惑人心的老媪撕得粉碎。
起先她还怀疑是否另有其人,可如今看翟媪的样子,她几乎断定谁才是幕后之人的爪牙。
许久不言的川安王缓缓开口:“此时搜查身边之人,无异于动摇军心,如今我已离青州,贸然行此事,才是最伤根本,李牧,你究竟是何居心……”
李牧本还指望川安王能窥破翟媪的伪装,听她这般道,当即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道:“殿下,属下忠心耿耿!”
“忠心岂是能用嘴说出来的,”薛幕僚帮腔道,“上下嘴皮一碰,红口白牙,你说是就是了?”
薛绶本就看不惯她,再加上方才李牧的言论,将她们这些人全然拉下了水。
谁不惜命,她们这些人无人不知川安王的脾气秉性,这样多疑又狠辣的人,倘若真是生了疑心派人查下来,怕是不少贤士要为之丧命,李牧方才的话就是想要了她们的命。
薛绶一帮腔,一些没有开口的幕僚也纷纷出言:“翟媪说得有理。”
“周芸欢行了不忠之事,李牧又居心不良,我等恳请殿下将两人处置,以正视听。”有人道。
有一人如此,便有数人如此。
以往争论纷纷看彼此皆不顺眼的幕僚们妹,似乎是在此刻齐了心一般,高呼让她将人处置。
川安王眸色冷了下来。
她这些时日曾派人调查,却见李牧行踪不定,不知她在暗中做些什么。
如今京城这边本就令她头疼,李牧身为她较为亲近之人,这番作为的确惹恼了她,她只是不曾出言,实则早就对李牧不满了。
“殿下,是翟媪,是翟媪!”李牧窥探到她眸中的杀意,忙高声道。
翟媪手心渗出冷汗。
她全然是按着郁云霁交代她的来的,事情的成败,全然在于川安王会不会将周芸欢等人处置。
青州的势力早就有了这样的迹象,只差一个契机。
倘若川安王将周芸欢等人处置,便会使得贤士不忠,无人敢再效命于她,届时,川安王失势,恭王也会受到牵制,只一计便可削掉郁枝鸢的臂膀,可谓一箭双雕。
但此刻,川安王锐利的眸光直直射向她。
川安王冷声道:“翟媪?”
翟媪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动,她只上前一步道:“殿下,老媪跟在您身边多年,您是最了解老媪的人,李幕僚今日到处攀咬,为保下周侍郎而做出这等事,实乃有失淑女风范。”
“你究竟有没有背叛本王。”川安王没有理会她的话,这看着她沉声道。
翟媪只觉自己被她的眸光刺穿,她拱手屈膝道:“殿下明鉴,老媪已是一把老骨头了,若是殿下怀疑老媪,老媪为解殿下心结,只得自刎于此……”
她仍旧不曾将眸光从翟媪身上错开,当见她真的毅然决然的抽出女卫腰间的剑,把那柄寒凉的剑架在脖子上时,这才收回了眸光,出言打断道:“好了。”
她看累了这场闹剧。
“李牧居心不正,处理掉,”川安王没有理会耳旁的声音,眸光凝在周芸欢身上,“你,若是无法自证清白,一样的下场。”
翟媪暗自松了口气,抬眼便见川安王的冷眸。
“今夜,莫要再出纰漏。”她冷声道。
她可是为这位好侄女,准备了一场大戏。
——
护国寺。
香火的味道在偌大的护国寺蔓延,护国寺建造的位置颇高,夜间不会过于闷热。
郁云霁坐于窗下翻看文书,这样难得清闲的时光令她浑身通泰,蝉鸣阵阵,却不会令人烦躁,抬眸还能见到竹影与树影摇曳,坐在此处有种灵魂都被净化的感觉。
“……郁云霁,你打算一辈子都不理我吗?”孤启终是没憋住,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
郁云霁没有抬头,随口道:“我哪有不理你,现在不是正在同你说话吗?”
孤启气结,他猛然起身朝她走来:“你为何还在生气。”
郁云霁拨冗抬眸:“我何曾同你置过气,一直以来分明都是你在生气。”
孤启静默了一会,没有再同她理论什么生不生气的事,许久才缓声道:“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心悦于你,我,我想为你生个女儿,我保证,不会让你为此费心的……”
他磕磕绊绊的说着这样难以启齿的话,眼下的孤启耳尖发烫,身上早没了半分反派的凶恶气势。
“孕育子嗣的很辛苦的一件事,你知晓的,如今形势恶劣,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郁云霁屈指抵了抵额角,缓声道,“关于此事,要考虑的因素很多,你可以任性,但不可以在此事上任性。”
孤启眼眸中还带着薄薄的水意,带着几分期盼,轻声问:“那你会喜欢孩子吗,会喜欢,我们的孩子吗?”
郁云霁微微一顿,她将面前的文书阖上,侧眸看着孤启。
说实话,她不是那么喜欢小孩。
孩童需求很高,她们幼崽时期的确可爱,但要耗费太多的心血,而她即便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也不愿放在照顾孩子的身上。
旁人的小孩她兴许会哄上一哄,逗弄片刻,但若是她有一个孩子,郁云霁觉得,她兴许会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
对上郁云霁那双平静如湖水的眼眸,孤启轻轻阖上了眼眸。
“……我知晓了。”孤启哑声道。
她不喜欢孩子,也不会喜欢她与他的孩子。
“你还年轻,为什么心思总在女嗣身上,”兴许是因着他如今面上的神情太过委屈,郁云霁终是将手搭在他的腰际,将孤启带到了她的怀中,“……若是你想,待大局定下,我们便考虑此事,可好?”
她几乎是勉强答应下了此事。
见郁云霁的态度有所松动,孤启抬头望着她,轻声道:“殿下一言九鼎,莫要诓我。”
郁云霁勾唇看向窗外,随后有些诧异:“今日是什么节日?”
墨色的天上飘荡着一盏盏孔明灯,橙黄的灯光越飞越高,像是要将整个天边都照亮。
约莫有数十盏。
“……今日是夏至,按照青州的习俗,是要放天灯祈愿的。”孤启也被窗外的孔明灯所吸引,他望着其中一盏怔怔道。
如今已是戌时末,这个时辰,京城大部分人家都睡下了。
川安王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吗?
“依你之间见,恭王面容尽毁一事被世家大族得知,如今她的势力摇摇欲坠,川安王此番却不曾舍弃,是当如何?”郁云霁问。
孤启不假思索的道:“川安王杀伐果断,如今恭王于她而言已然没有太大的价值,她不舍弃,便证明恭王的最后一点价值还没有被榨干,然这样的人,会令不少贤士望而却步,我认为,她的路并不会好走。”
当权者杀伐果断并非坏事,可若是疑心过重,只会惹得人心惶惶,宫内外上下不齐心,手上的权柄也只得似一盘散沙,而川安王此刻便是如此。
郁云霁颔首。
的确如此,她略施小计,便已使得青州势力纷乱不堪。
但川安王不容小觑。
她终究是在青州盘踞多年的王女,能在青州坐在领导者的位置这么久,还是有些手段的。
“我……”孤启方开口,便觉一阵头晕目眩。
眼前瞬间昏暗一片,天旋地转之间,他身子一软,就这般跌入郁云霁的怀中。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郁云霁搂住他:“怎么一回事,你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她知晓孤启本就体弱。
孤启缓缓摇了摇头,心跳的格外猛烈,他稍缓一阵开口道:“是我不曾用膳,无事的。”
被郁云霁冷落的这三天,他几乎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即便小厨房那边上的都是他最爱吃的,他也丝毫没有胃口。
“兴许是因着夏日,天气一热人是会没什么胃口的。”郁云霁顺着他的脊背。
孤启应当是低血糖,今日中午他吃的便很少。
他身子原本便有些单薄,这些时日不知怎么的,好像身上的骨感更明显了,她养了数月好容易养回来的肉,如今剩的没多少。
他瘦得实在是太快了。
两人不曾注意到,天边的一盏孔明灯摇摇欲坠,随着夏风飘摇到护国寺的柴房。
孔明的的火原本微弱,在遇到干柴的一瞬,被夏风助长了气焰。
火光将小小柴房照亮。
孤启顺势蹭在她的颈窝,鼻头微酸:“以后能不能别将我自己抛下,看不见你的每一刻,我的心都很难受。”
“怎么这样粘人,将来父仪天下后可如何是好?”郁云霁轻轻拍着他的背,荼蘼香顺势将他包裹,她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的同孤启玩笑。
孤启抬眸,幽怨的看着她,随后堵住了她的唇。
他的软唇覆在她的唇瓣上。
女男之事总是食髓知味的。
这三日来,孤启不在身边之时她还不曾想过什么,可如今孤启贴上了她的唇瓣,却并不安分的勾着她的衣襟,指腹向下试图将她的玉带解开。
偏他越着急,那玉带戏耍他一般,频频从他的指尖脱离。
“佛门重地,怎能行如此之事,”郁云霁没用几分力,却按在他的手背上,笑道,“引之,你不是正人君子吗?”
第63章
“……冤家。”孤启唇瓣上还带着莹润的水光, 蹙着眉头望她。
郁云霁话虽这般说,却没有用力,他轻而易举便抽了出来, 赌气似的将她的玉带拽开。
他本就是不守规矩的人,可一旦想到郁云霁并非如此,且方才还提醒他这是佛门重地,不知为何, 一阵隐秘的快感冲击着他,孤启面颊也被这样的情绪熏得染上了红晕。
郁云霁没有阻拦他的动作,只是到最后一步之时,郁云霁蹙眉握住他的手腕。
孤启茫然的望着她:“……怎么了。”
“走水了。”郁云霁当即将逶迤在地上的衣裳拾起, 将眼前衣衫不整的孤启裹好。
孤启蹩了蹩眉。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追,更何况,这里是护国寺,规矩严明的护国寺。
郁云霁好似知晓他在像什么, 牵着他的手朝外走:“看来这样规矩森严的地方, 也有不少不守规矩之人,引之你说呢?”
孤启正要开口作答,忽而想到自己方才的行为与郁云霁的提醒,才反应过来她这是意有所指,孤启耳尖红得要滴血:“你, 你不是也……”
半推半就。
“是王夫如饥似渴,我也实在拦不住啊。”郁云霁还带着几分笑意, 喟叹似的开口道。
孤启险些咬了舌头, 可方才的确是他先行了此事,同郁云霁的争辩他自然而落了下风。
她这些时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语不惊人死不休,非要他气恼的不成样子才肯罢休,偏生她长了一张温和的脸,道歉时叫他半分都气不起来,当真是坏透了。
火势渐大。
柴房的火势蔓延到了这边,夏季本就闷热,如今加上身后烈火的炙烤,他的身后不禁出了一层薄汗,可郁云霁没有半分紧迫的感觉,甚至还有心情出言逗弄他,这样的场景实在是荒谬。
孤启望着她的侧颜,这一刻分明是关乎生死的紧要关头,可两人却像是超脱了世俗,不惧任何一般。
这样就很好,哪怕今日他同郁云霁一起死在火海中,他都心甘情愿。
火势蔓延的很快,因着夏风助长,将整个院落吞没。
郁云霁将衣衫浸入身旁的水缸中,凉丝丝的湿气重新将两人包裹。
“快走吧。”她道。
恭王府。
郁枝鸢冷笑一声,将信纸撕得粉碎,面上的笑意却更为骇人:“好叙郎,我竟不知还有这样的事,相比这样惊天的大事宣扬出去,整个京城都要为之震撼。”
届时郁云霁便再与皇位无缘。
叙岚沉默的为她斟好一盏茶,才道:“恭喜殿下。”
他总是这幅不冷不热的模样,除了在她的榻上之时,叙岚几乎不会有什么神情。
郁枝鸢今日心情大好,不曾同他计较这些:“多亏了父亲。”
她当年只知晓,在皇宫当中,那位死去的先凤君是个禁忌的话题,无人敢提及他的事情,生怕惹得母皇不悦。
后来她才知晓,母皇正是因为太喜欢了,才不许人们提及,若非是父亲,她还不知当年竟有这样的丑事。
先凤君当年被京城女娘所追捧,无人不知晓他的大名,可后来他做了凤君,却也不是什么名义上守男德的好儿郎。
听闻他假死逃脱,在川安王身边待了数月。
成婚的儿郎如此行事,实在是男德不修,偏母皇喜欢得紧,更是不曾责罚,甚至将人接了回来。
但先凤君在回宫的第二个月有了身孕。
他曾在川安王身边待了数月,孤女寡郎共出一处,他还是京城有名的郎君,川安王对其追求而不得,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得知,而至于这孩子究竟是谁的,更是引人遐思。
女皇想来当年也是被先凤君迷了心智,竟也不曾想过她的身份。
“郁云霁占着皇女的位子这么些时日,想来这些时日还洋洋得意,待这样的事情传了出去,我看她当如何。”郁枝鸢得意的笑道。
护国寺。
尼姑紧张道:“菡王殿下与王夫还在里面!”
她身后的小尼姑苦着脸:“可是这样的大的火,就算是大罗神仙也逃不脱。”
更何况,走水是在半夜,是人都睡得正熟之时,这样的境况下,谁又能察觉到并及时逃离。
一桶又一桶的水泼向大火,火舌却贪婪地舔舐着尼姑们的衣角,将人们背后的汗水也蒸腾出来。
火光中走出一个身影。
“那,那里,”有尼姑指着远处,结结巴巴道,“你瞧那可是菡王殿下?”
滔天的火光里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郁云霁怀中抱着一个儿郎,儿郎的身上盖着洇湿的衣物,正将头贴在她的胸前,似乎是因着害怕,紧紧攀着她的脖颈。
孤启耳边是她平稳的心跳声。
饶是这样的生死攸关,她仍能面不改色,孤启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方才火势渐大,他险些被烧得断裂的房梁砸住,幸而郁云霁将他揽了过来。
他被郁云霁揽在怀中,因着方才的惊险心跳砰砰,而身旁缭绕的烟火气被晚香玉的气息盖过,分明方才还命悬一线,可这样的味道让他整个人都无端放松下来。
因为郁云霁在他身边。
火光将她温和的面庞照亮,孤启抬眸痴痴地望着她,他一时间不知心跳究竟是因着方才的惊险,还是因眼前的郁云霁所起。
“殿下!”尼姑们忙不迭的朝着她跑去。
周身不再是滚烫的烘烤,郁云霁将怀中的人放了下来。
孤启的脚方一落地,他似乎是舍不得她的怀抱一般,紧紧环着她的腰。
白玉佩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两人太过从容,压根不像是从火海中逃离出来,反倒像是从哪里游玩回来,这副模样实在是从容得不像话,使得眼前的一众尼姑瞠目结舌。
郁云霁无奈的看了身旁不肯撒手的人一眼,抬手蹭了蹭他的面颊,将他惹得面颊又红了几分,这才道:“好了,没事了。”
尼姑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后看着她:“殿下,这火起得蹊跷,幸而殿下无事,否则……”
否则女皇怪罪下来,她们怕是难逃一死。
“这火蹊跷,好好查上一查,”郁云霁顿了顿,抬手将一支箭矢递到尼姑的手中,“这是我方才在墙角发现的。”
她没有将话说明。
今日的孔明灯想来不是为着夏至准备,而是专程为了她,也辛苦皇姨母为他备下这样一份大礼了,为了掩人耳目,竟是放出孔明灯来,再派人将孔明灯射落,引来这样一场大火。
不过川安王怕是失算了,她没有死在这样一场大火之中。
腰间的力道又紧了紧,孤启不肯松开环在她腰际的手,郁云霁顺势将她拥在怀中,道:“如今夜已深,火还不曾灭,恐辛苦各位了,只是我与王夫还活着的事。”
“殿下放心,贫尼知晓该怎么做。”尼姑忙应声道。
郁云霁颔首,随着一位小尼姑去了方丈派人布置好的居士寮房。
好在护国寺的火被发现得及时,不至于损失过多,这孔明灯就是冲着她来的。
郁云霁将一切安置好,换了一身干净没有烟火气的寝衣后,转身便见孤启怔怔的坐在榻上望着她。
“怎么了,是被今日一事吓到了吗?”郁云霁坐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背温声道。
孤启顺势轻轻靠在她的肩上,许久才轻声道:“是……”
其实不是,孤启指尖绕着她的衣带,暗自想。
他其实一点也不怕,但女娘都喜欢男子示弱,郁云霁想来也会喜欢,所以他这样答,希望能再多多得得到郁云霁的怜惜。
郁云霁顺着他的背,笑道:“我原以为引之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儿郎,没想到,我们引之竟也会被这样的事情吓到。”
孤启没有同她争辩,只拉紧了她的衣带。
郁云霁双腿交叠在榻上,她倚在身后的软枕上,照旧搂着孤启的劲腰,她面上倒是没有什么,仿佛只是去游玩了一圈,只是这样的泰然自若,不禁让孤启心中生了怀疑。
他蹙了蹙眉头,直起身来复又前倾几分,对上了她的眼眸:“你早就知晓?”
已是后半夜,方才她才同孤启从火海中逃出来,此刻正是困意来袭。
听他这般问,郁云霁眨了眨眼眸,声音还带着困倦:“知晓什么,这大火来势汹汹,若是知晓,我哪里还会带着你以身犯险。”
孤启沉默了,他坐在那处,垂着眸子兀自想些什么。
郁云霁勾着他的衣带,指节微微用力,使他重新躺在了她的身旁:“我倒无事,若是吓到引之可如何是好?”
“你既然不知此事,为何此刻还能如此淡定?”孤启偏着头看她。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看不懂郁云霁。
她太过淡然了,若非郁云霁方才的话打消了他的念头,他甚至会怀疑今日一事是郁云霁设计的。
郁云霁侧身看着她,她的眼眸依旧明亮而温和:“因为,我也为皇姨母备下了一份厚礼。”
送礼,总是要还的。
孤启顿了顿,默不作声的将五指探入她的指缝,缓缓收紧了指节,同她十指相扣:“我知道你不是吃亏的性子,可一桩桩一件件太过凶险,你莫要让我再担心了……”
“嗯,”郁云霁笑着吻了吻他的额头,“所以引之方才是担心我担心得紧。”
她这样扭曲他的意思,借着他方才所说的话逗弄他,孤启将眸光移开,他怕再看着郁云霁这张脸,会控制不住的抱紧她扰了她的休息。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郁云霁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更不会让你有事的。”
月亮渐沉,星光依旧。
饶是发生了这样的事,郁云霁的睡眠质量依旧很好。
天还不亮之时,外面便传回了消息。
“听闻川安王殿下遇刺,幸而有身边女卫,否则此刻不知是怎样的凶险。”洒扫的小尼姑道。
昨夜经历了大火的洗礼,如今护国寺这边并不太好,尼姑们忙着洒扫。
尼姑:“实在是太过蹊跷了,昨夜先是护国寺起了火,又是川安王遇刺,你说究竟是谁有这样的本事?”
“凶不凶险先放一旁,我昨夜听闻先凤君竟还有那样的风流事,你说……”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方丈打断:“尽好自己的责,莫要去妄议旁人是非。”
郁云霁将腰间的束带理好,侧眸看了一眼榻上的孤启。
他仍在酣睡,那张美人面还有些红印子,正是他睡觉不安分的证明,孤启兴许是昨夜太累了,如今抱着棉被呼吸匀称,饶是日上三竿也不曾有转醒的迹象。
郁云霁没有唤醒他,迈出了居士寮房,方才那一群议论纷纷的尼姑,此刻见着正主出来,纷纷垂下头,无人再敢出声。
弱水面色不大好,她迎上前来:“殿下,京中如今留言纷纷,全然是,关于殿下的身世。”
郁云霁扬了扬眉头:“怎么?”
“她们,”弱水压低了声音,“她们污蔑殿下并非陛下的血脉。”
她面上的紧张不加掩饰,在得知这样的消息之时,她已然做好了准备,或是想办法封住悠悠众口,又或是将这些乱嚼舌根的舌头一一割下来,她只等着自家主子发号施令。
郁云霁摩挲着扳指的手微微一顿。
郁枝鸢当真的好心计,为了将她拉下马,竟将这样的宫廷秘闻引了出来。
这样的消息传遍京城,定然会引起世家大族的沸腾,届时她不单会因着血脉不纯失了势,不知女皇又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捧在掌心宠了多年的女儿,却并非是自己的血脉。
女皇兴许会将她这个孽种处理掉,压下这样的丑闻。
“去查……”郁云霁一顿,“算了,先随我入宫,见母皇。”
——
翟媪看着眼前来回踱步的薛绶,开口道:“薛幕僚,安静些,你这样打转,老媪眼晕。”
薛绶烦躁地挠了挠头:“翟媪,事情都到了这样的地步,你竟还能老神在在的喝茶,这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我真是过够了。”
想她这样胸怀大志满腹经纶之人,竟是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作为川安王的幕僚,却不能施展她的抱负,翟媪随口道一句话点醒了她,薛绶后知后觉,自己的才华竟然被湮没了多年。
“薛幕僚慎言。”翟媪道。
薛绶将满腹的抱怨压回腹中:“昨日女君殿下将李牧处置,如今人人自危,周芸欢算是以命换命的活了下来,可我们这些人又当如何,女君殿下若是生了怀疑心,谁都活不成了。”
翟媪静默无言。
川安王手段狠辣,可这些年因着诸多事频频对身边人下手,也不怪幕僚们如此。
“昨夜女君殿下遇险,不论你心中如何做想,若是想活命,便将嘴巴管好,否则谁都救不了你。”翟媪如此道。
听她这般道,薛绶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她望着翟媪那张苍老的脸,“扑通”一声朝着她跪下:“翟媪,薛绶有眼无珠,先前有不少冒犯您老人家的言论,您大人有大量,原谅薛某吧,您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求您救救薛某,薛某定将会报答……”
“薛幕僚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土埋脖子的老妇,哪里担得起幕僚如此。”翟媪将她扶起,眸中划过一丝笑意。
孤启醒来之时,身旁已然空无一人。
他有一瞬的失落,可这样的情绪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郁云霁政务繁忙,昨夜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此刻当时出门处理了,他的女娘当在朝堂上大展身手,有她这样好的女娘做君王,是百姓之福。
他拖着酸软的身子起了榻。
当他站起的一瞬,一阵强烈的眩晕将他席卷,孤启一时间站立不稳,重新跌坐在床沿。
兴许是昨夜太过疲累,他如今还是腰酸背痛,孤启屈指按了按太阳穴,试图将这种难受的感觉驱散,可不论他如何做都无济于事。
桌案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馄饨,因着在护国寺,早膳也从王府的一桌美味缩减成了一碗馄饨。
这样的膳食他寻常看都不曾看上一眼,今日腹中咕咕作响,一碗馄饨也能勾起他的馋虫。
“也不知妻主今晨有没有用膳……”孤启喃喃道。
他舀起了一勺饱满莹白的馄饨,吹了吹热气,随后放入口中。
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换成这样清淡的小食也是不错的,孤启方吃下第三个,寮房外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含玉喘着粗气推门而入。
孤启蹙了蹙眉,瓷勺脱离他的指节,重新跌在碗底,发出清脆的声响:“出了什么事,怎么这样慌张?”
“殿下,不好了,”含玉吞了口口水,面上的急切不加掩饰,“女君殿下受人污蔑,人言她并非陛下的女嗣,而是,而是川安王……”
“放肆,”孤启冷声呵斥,“旁人说便说,你身为王夫的侍人,怎么也跟着搅合起来。”
谁人不知,郁云霁是当朝陛下最受宠爱的幺女,这样的事怎么会有人相信。
郁枝鸢手段腌臜,无非是因着前些时日的事情咽不下这口气,如今便生出这样的春法子来限制郁云霁。
非陛下之女,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殿下此刻去了哪里?”孤启问。
含玉面上还带着汗意,他道:“女君殿下如今入宫见陛下了,距殿下入宫,如今已有半个时辰。”
“我要去皇宫,现在。”孤启双手撑着桌沿起身。
昨夜开始,他这颗心便总是慌乱不堪,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他总是害怕郁云霁会出什么事。
含玉将一切准备妥当,孤启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象,心中不知怎么,异常酸涩。
倘若是真的呢,郁云霁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并不介意郁云霁的身份,他如今也不是什么尚书府的嫡长公子了,他喜欢的是郁云霁,而并非她的身份,兴许旁人会笑他不懂变通,可他只想同郁云霁长相守,她在哪,他就会去哪。
他只想在有郁云霁的地方。
思及此,孤启咬住了舌尖,尖锐的刺痛打断了他的想法。
不会的,郁云霁怎么会有事,她就是当朝的菡王殿下,女皇最疼爱的幺女,歹人心生嫉妒出言陷害而已,郁云霁不会有事的。
孤启攥紧了骨节,试图将这样的感觉压下。
太医说他不可忧思过重,可事关郁云霁,他如何能不担忧。
马车颠簸,孤启只觉头脑昏昏沉沉,整个人都在这一瞬失了力气,胃部也随之痉挛,一阵强烈的恶心之感涌了上来。
他偏头,朝着窗子外干呕起来。
第64章
听闻女皇发了怒, 菡王入宫不到半柱香的时辰便被赶了出来。
女皇这样的行为,更加坐实了郁云霁身份有异的传言。
宫内一众婢女侍人看着被赶出来的人,眸光是掩饰不住的鄙夷与怪异。
当年她仗着菡王的身份那般受宠, 女皇更是将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如今失了这层身份,看郁云霁被逐出了临华殿时,好似同他们这群伺候主子的人无异了, 顶着非皇室血脉的罪名,能否活还未可知。
郁云霁面色如常,倒是看不出来什么,只是当她看到远处站着的人影时, 眉心微微蹙起。
孤启本不该来此的。
“王夫恕罪,没有陛下的吩咐,您是不能踏足的。”女卫面无表情的道。
孤启微微眯了眯眼眸,冷声道:“怎么,我倒是不知哪家的王夫入宫还要如此受阻, 如今这样没有影儿的事, 你也拿来为难本殿?”
女卫不为所动:“还请您离开。”
对于女卫的回答,孤启冷冷看着她,不由地掐紧了柔软的掌心。
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这些捕风捉影没来由的事,都能叫她们换副面孔, 女皇那边还没有说什么,她们倒是做起主子的主意了。
女卫虽是没有明说, 可看样子, 也断定了宫中大部分的人对于此事的态度。
孤启不由地有些慌张。
出了这样的事,女皇不会不知晓的, 可她非但没有将这样的言论派人压下去,反倒任其发展,这样是对郁云霁不利的。
除非,女皇她……
掌心一阵刺痛,细细的血流顺着骨节而下,滴落在冰冷的石砖上。
分明是夏日,他却遍体生寒。
孤启原本便有些头昏,此刻因着此事焦心,脑海中嗡鸣一片,隐隐有要倒下的趋势,身后忽而传来一阵晚香玉的香气,温热的手撑住他将要软下的腰身:“我已见过母皇了,我们回府吧。”
郁云霁温和的声音响起。
听她这般道,孤启不可置信的回眸望着她。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回府,就这样任人污蔑吗?
“我的妻主是当朝菡王,陛下而今都不曾说些什么,岂容你置喙?”孤启深吸了一口气,怒声道。
女卫仍站在那处,见到她也没有要让开的迹象。
“妻主……”孤启焦躁不安的看着她,希望她能出言解释此事。
他知晓郁云霁为了皇位如何筹谋,如何宵衣旰食,可如今这样的舆论愈演愈烈,他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孤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郁云霁怎么办,她的抱负怎么办?
郁云霁揽在他腰际的手用了几分力:“无事的,我们回府。”
她面上还是寻常的样子,仍是那般温和,孤启不由得想,她兴许是有主意的,对,郁云霁怎么会被这样的传言打倒,待到女皇查清此事,她便还是菡王,是幽朝未来的女皇。
“……好。”孤启同她的手相扣,紧紧攥在一起。
官道上,袁文善身边的女监冷嗤一声:“这年头,当真是什么东西都能入宫了不成?”
她如此含沙射影,孤启同她交握的掌心渗出冷汗,他正欲回嘴,便听郁云霁道:“尘埃未定,女监便如此口无遮拦,怎么,你当真觉得谁能护住你不成?”
袁文善虽不得女皇的心,但到底也是皇贵君,如今宫中唯一的宫夫。
听她这般道,女监好笑道:“您这身份,老奴哪敢断言,只是老奴一时间不知,该称呼您为菡王殿下好,还是先凤君秽乱后宫的野种好……”
“放肆!”孤启呵道。
她背后虽然是皇贵君,但郁云霁此番到底也是菡王,是女皇的女嗣,她如此出言冒犯,便是看准了如今郁云霁的身份,故意为难。
“女监何必着急,到底是胜者为王,尘埃未落定,一切争辩都是没有用的,”郁云霁面上仍挂着笑意,“你且瞧。”
女监本打算激怒她,此番见郁云霁这副模样,心中不禁发毛,一时间也被她带偏了。
郁云霁这幅模样,倒让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错觉。
“……菡王殿下口气当真不小,希望下次再见时,你还能这般猖狂。”女监避开了两人,冷哼一声扬长而去。
孤启握紧了她的手。
这些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早在先前他方入府之时,这些人都因着郁云霁的身份上前巴结,盼着有菡王府这层关系能好过一些。
却不想墙倒众人推,如今郁云霁还没有如何,这群人便开始如此。
手背上是郁云霁指腹轻柔的摩挲。
“妻主。”孤启咬了咬牙,道。
郁云霁太过淡定了,饶是此事,她仍面不改色,甚至温声问他:“想不想吃八宝糯香鸭?”
孤启攥着她的手松了一瞬,随即怪异的看着她。
这样的紧要关头她还能吃得下去,吃什么糯香鸭,怕不是断头饭。
“你火气太大了,适当喝些莲子茶消消火,”郁云霁道,“前些时日他们送来了新鲜的莲子茶,今日正好回府,为你降降火。”
“妻主是有主意了吗?”她太淡定了,孤启一时没忍住,见复道无人,这般问道。
郁云霁扬了扬眉头,随着他上了车舆:“没有,看母皇的态度,兴许传言属实。”
孤启眸中的希冀化为湮粉,他蹙紧了眉头,握着她的手道:“你不要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郁云霁,我真的很担心你,这件事到底会不……”
话说至此,孤启顿住。
他本想问,出了这样的事,郁云霁还能不能活,她从天之娇女一夜间坠到了泥潭中,暗中多少人都紧紧盯着,想来此事对她的打击是很大的,他不信郁云霁能这样若无其事。
但她若并非皇室血脉,她的存在在就是皇室的污点,是女皇的耻辱。
没有那个女娘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夫郎做出这种事的,女皇曾那般宠爱她,如今想来何起的讽刺,更何况,她还是一国之母,是受百姓朝拜的女皇陛下。
郁云霁的生死就在女皇的一念之间。
“郁宓,你不会有事的,对吗?”孤启干涩的喉头上下滚了滚,艰难挤出涩声。
郁云霁摩挲着指节上的白色玉扳指,许久才道:“孤郎,你是天底下极好的儿郎,但此事太过凶险,我能否活下来尚且不知,且此事事关重大,多少人为此虎视眈眈,你跟在我身边,怕是没有安宁的日子,我也不愿牵连你。”
“你要弃我于不顾了吗?”孤启眸中蓄满了泪。
他不在乎生死的。
真正的孤启,早在生父死后便跟着去了。
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躯壳,是因为郁云霁的存在,他才对世间多了几分流连,是因为郁云霁,他才能有胆量与希望活到现在。
可郁云霁总是想将他推开。
他不想活在没有郁云霁的人间。
“郁宓,”孤启滚烫的泪大滴大滴的抵在了她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像是要将她的心口烫开,“你为何总是这样,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什么也不怕,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说着,他凑到郁云霁的面前,小心的亲吻着她的唇角。
她唇角还带着清甜的香气,是晚香玉的味道。
“不会有事的,郁云霁,你不会有事的。”他喃喃道。
“倘若我失了皇女的身份,倘若我一无所有呢?”郁云霁没有避开,淡声道。
如果这条路要吃太多的苦,她不愿带着孤启前往。
她一次又一次的提起和离,可平心而论,她是不想孤启离开的。
不知何时开始,孤启在她心中渐渐变得不一样了,可她并不能因此如何,她尊重孤启的选择,在此之前,她还是想逆着本心将和离书给他。
孤启有退路的。
“郁云霁,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只在乎你,”孤启凤眸中还噙着薄薄的水意,他是当真为此着了急,“哪怕是魔窟是火坑,只要你去,我一定跟着你跳。”
这样的话太过感人,她对上这双眼眸,许久不曾言语。
孤启的话太过动人,她会不自觉的想要将他留在身边,想要将他束缚在此。
可她这样的情绪在此时并不合适。
她身边满是危险,孤启到底是儿郎,在她身边随时都有可能出事,如今她并不能时时刻刻来保护孤启的安危,暗中多少势力虎视眈眈,即便她如今失了身份,不能再同郁枝鸢竞争皇位,也不乏有人想要将她置于死地。
她不愿让孤启在她身边日日提心吊胆。
郁云霁沉静的眸子望着他,最终松开了他的手:“引之,这并非玩笑,并非儿戏,关乎到你的性命,你要我看着你同我一起送死吗?”
原本交握在一起,还带着薄薄冷汗的手心,此刻在分开的一刹,掌心的温度与湿意皆被帘外的清风吹干,带走。
孤启心头的温度也随之被风吹散,凉透。
“死?”孤启哂笑一声,令人心中泛起冷意,“郁云霁,就算是死,我也要同你死在一处,你别想将我自己扔下。”
郁云霁没再说什么。
她的确心悦孤启,但她清楚的知晓,这件事若成倒没什么,一旦出了闪失,定然会牵连上许多人,她不愿孤启出什么差错。
“你一定有主意的,对不对,”孤启嗓音有些沙哑,他急切地抓着她的袖口,“郁云霁,你不是最聪明了吗,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郁云霁微微阖上了眼眸,没有做声。
她想,孤启总会想明白的。
她一次又一次的将他推开,是为了告诉他此事的凶险,等到他想明白,自己便会走了,他虽是不计后果了些,但大局当前,他会明白的。
她不言语,孤启心头更是慌乱。
他攀紧了她的脖颈,指节插入她浓密的发丝,吻上了郁云霁的朱唇。
触及那张红唇,他几乎是慌张的,孤启轻咬着她的下唇,冲破她的齿关,直至马车内满是热气,令他□□焚身的热气。
他承受着郁云霁强势的吻,她猛烈的攻势几乎使他喘不上气,生理性的泪水浸满了眼眶。
她鲜少这般凶猛,他吻得也同样狠,不多时,口腔中满是血的腥甜味。
“……和离书,”郁云霁顿了顿,“我重新写好了,在半月堂的文书下压着。”
世间似乎是在这一瞬间停滞,孤启眸中的泪也跟着凝住。
郁云霁早就知晓吗。
不,她应当不知晓此事,身世若是沾了污点,她定然会将此事掩盖,而不是让这样的事情持续发酵传播。
那和离书,究竟是什么时候写的。
郁云霁口口声声说着心悦他,但实则早就将和离书备好了,她从来没有打算让他同她一起患难与共。
那和离书,兴许是在她同他欢好的那些日子写下的,她总是这般狠心,郁云霁面上虽看着温温柔柔,实则手腕冷硬,认定的事便不会有转圜的余地。
“郁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好自私,”孤启怒极反笑,他狠狠将眼角的泪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所以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将我当做是自己人,我是什么玩意儿吗,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
“引之……”郁云霁蹙着眉头,想要安抚他,却被他躲得远远的。
孤启眼尾泛红,他怒声道:“郁宓,我从不曾想你这样讨厌,我不会和离的,我孤启绝不和离!”
就算是死,他也要同郁云霁死在一处。
她这辈子就算是死,也别想逃离他。
——
听了薛绶的话,川安王整个人僵在了那处,没有抱住怀中的娇郎。
娇郎原本倚在她的怀中,经她这般,当即跌坐在地上,却不敢朝着川安王娇嗔,忙退到了帘后。
“你可确信?”川安王张了张嘴,许久才艰难吐出这几个字。
薛绶面上的复杂难以掩饰,她点了点头:“女君殿下……”
“好,好啊,”川安王紧紧地闭上了眼眸,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我可真是混账,我可真是……”
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脑海中宛若走马灯一般逛着,像是一瞬间回到了数十年前。
在她还是幽朝的皇女,是样样都被皇姐,如今的女皇压上一头的小皇女的时候,那时的金霖还是幽朝极负盛名的小公子,是千千万万女娘追捧,想要娶回家做主君的儿郎。
她与女皇都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女的情愫是热烈的,她同皇姐一同竞争这个位子,也一同争着这位世间最好的儿郎,可她知晓都会被拿去与皇姐比较,生活在皇姐的光环下,她一无是处。
好在金霖不这么想。
她同金霖两情相悦,原本倨傲清冷的少年郎也曾许下口头的承诺,答应嫁给她做王夫,可金霖不知受了谁的蛊惑,转头嫁给了她的皇姐,成了当朝的凤君殿下,她的皇姐夫。
她原以为两人再也没有了关系,可后来金霖同女皇起了龃龉,不顾身份来青州投奔她的时候,她就知晓,金霖的兴许心中是有她的。
那几个月的时光漫长又短暂,她总会产生错觉,好似她才是金霖真正的妻主。
后来金霖回宫了,她再不曾见过他。
尘封多年的往事带着时间的味道,川安王缓缓呼出一口气,只要她闭上眼睛,金霖那张面庞好似仍在眼前,从不曾离去一般。
她原本怀疑过郁云霁的身份,可如今女皇的态度再明显不过了。
“郁云霁,当真是本王的女儿吗……”川安王喃喃低语,“金霖,你当真,为我生了个女儿吗……”
这些年的时光,她原以为自己是孑然一身,从不曾再金霖之后给过任何一个男子名分。
她无夫无女,可这样一个消息来得太猛烈,将她整个人都砸得晕晕乎乎。
她昨夜差点将自己的女儿烧死,那可是金霖为她生养的女儿,她同金霖唯一的血脉。
翟媪低声道:“殿下,可要去见菡王一面?”
——
“信可送出去了?”见弱水回来,郁云霁问。
这件事没有被阻拦,甚至是有人有意传播,如今整个京城都知晓此事。
弱水摇了摇头,将那封信放在桌案上:“殿下,云公子,这些事忙于府上的杂事,兴许是没有在府上,府上的侍人也不肯代为传达……”
“我知道了。”郁云霁答。
弱水说的委婉,她大概知晓云梦泽的意思了。
如今这样的事情传出,大都人人自危,生怕同她扯上关系被牵连。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云梦泽是商人,更是定国公府的长子,为着整个国公府的生计,更是如此。
孤启冷声道:“起初妻主还是菡王的时候,他可是巴不得日日在妻主面前,如今出来这样的事,他却见都不肯见了,可见他待妻主心思不纯,并非是心悦。”
谁都没有他的心思澄澈。
郁云霁颔首:“无妨,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孤启皱着眉责怪道:“你不要这副模样,此事关乎到你我的性命。”
他本是站在郁云霁的身边磨墨,此话一出,她的手顺势搭在了他的腰间:“引之说的是,我当打起精神,让郁枝鸢再无翻身的可能。”
都到了这样的时刻,她竟还有心情同他玩笑。
郁云霁分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将手搭在了他的腰间,他便暗自抽了口气。
怪了,男子的身子的确敏.感,照理说却也不会敏.感到这种程度,郁云霁仅是如此,他便下意识的有了些反应,当真是……被郁云霁教坏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孤启偏过了头:“罢了……”
他也并非是只知道躲在妻主身后的儿郎,倘若郁云霁当真有什么,他也绝不会让她出事的。
孤启没再说什么,旋即出了书房。
含玉在门外侯着他。
“让你安排的事怎么样了?”孤启低声问。
残阳如血,映射在廊庑下的花木上。
第65章
含玉忙道:“殿下放心, 豫州那边的线人早已妥当,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这边定然处理稳妥。”
孤启静默了一会:“当给郁枝鸢点教训。”
她为着皇位无所不用其极, 竟将这样的秘辛捅出来,女皇兴许也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
“殿下想如何做?”含玉问。
“我要她死。”
京中出了这样的事,当初站在郁云霁身边的一众世家也没了音信。
女皇褫夺了郁云霁的封号,不许她再进宫, 除此之外不曾传出关于她的旁的消息。
人们都猜想,女皇兴许是因着这么多年的感情在,一时间也没能做出要了郁云霁命的决策,但人们都清楚, 女皇只是老了,并不是糊涂了,待到她想明白,自然不会留郁云霁的活口。
她兴许是一时心软,郁云霁活不了几时。
“褫夺封号, 却还让她留在这儿, 不曾逐出京城,这何尝不是一种讽刺,若我是她,早就羞愤欲死的吊死在庭院这棵桃树下了。”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女路过此处,朝着宅院啐了一口。
秋月来临。
孤启身上的衣料早已不是名贵的锦衣, 而是换成了再寻常不过的衣服,只是仍旧灿烂如火。
他总觉得不会如此的, 可他确实看不到转机, 郁枝鸢如今面容尽毁,却因着没有了郁云霁的竞争, 在朝如日中天。
孤启看向窗外。
他们换了一间小院,不曾住在王府上,因着这样的变动,身边也没了什么侍人,仅有两人身边的贴身小侍女卫跟着来了此,剩下的大多被打发了。
书房内空了许多,原本堆满奏折的桌案,此刻也只剩下镇纸与笔墨。
说不出的萧条。
弱水见他发怔,出言唤道:“主君,这是殿下要我交给你的。”
她将那张单薄的纸递到他的面前,孤启怔然看着眼前的和离书。
郁云霁这些时日的为难他看在眼里。
幸而父亲当年也有自己的一小股势力,他不至于一点都帮不上郁云霁,只是这样的事不能让她知晓。
他原想着一切都在慢慢好转,待到时机成熟,他便同郁云霁一起离开京城,只要同她在一起,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他见惯了人的无情,却不曾想郁云霁仍打定主意要同他和离。
因着出了这件事,郁云霁害怕凶险害怕牵扯上他,便将他一次又一次推开。
“……知道了。”他道。
他没再看那张纸,只望着窄小荒芜的庭院,等着郁云霁回来。
恶心的劲头复又涌了上来,孤启堪堪将这样的感觉压下。
这些时日因着这些事,他也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心中存着事,什么都吃不下去,便是他最爱的甜食都味同嚼蜡,可他不好好吃饭,胃总是会痉挛的抗议。
兴许是这段时间将胃熬坏了,他总是会偷偷干呕,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他握紧了骨节,郁云霁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恭王府。
郁枝鸢府上的幕僚们纷纷谏言,唯云梦泽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郁枝鸢看了他一眼,随后勾唇道:“而今母皇看中,将政事交付与我,这也得益于诸位的建言献策……”
“能为殿下效命,是我等的福分。”有幕僚忙应道。
郁枝鸢笑着颔首。
她也不曾想到,当年竟真有这样一出戏。
原本她以为这条路走到了尽头,毕竟面容损毁是大事,她只是将这样的传言放出来,试图阻拦郁云霁的道路,谁曾想,今日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郁云霁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她有个不检点的父君,身为凤君竟做出这样的事。
只是她不明白,如今母皇虽做出了这样的决策,却仍没有要杀掉郁云霁的意思。
这样污了皇室血脉之人,本就不该在活下去。
“我既身为母皇唯一的女嗣,便当为母皇分忧,”郁枝鸢道,“这些时日母皇仍为此事烦忧,身子大不如前,诸位可有什么主意吗?”
“殿下不若斩草除根,”有幕僚道,“以绝后患。”
郁枝鸢说这话的同时看向了角落的云梦泽:“云公子。”
还欲开口的幕僚们当即一顿,随着她的声音侧眸看向那个角落。被点到名字,云梦泽缓缓抬眸,对上了她的眼睛。
郁枝鸢前些时日还同他提起正君一事。
照如今的形式来看,郁枝鸢几乎是储君的唯一人选,她的正君,便也是将来父仪天下的凤君殿下。
云梦泽面上带着淡然的笑意:“我倒是认为,得饶人处且饶人,殿下已是陛下唯一的女嗣,何来后顾之忧,且郁云霁如今没有能力同殿下抗衡,殿下饶她一命,百姓倒认为殿下是明君仁君。”
“小爷们儿的心思哪能听信,儿郎之仁!”幕僚打断,“殿下,若是将她处置,也省了陛下的心,免得陛下为之烦忧。”
郁枝鸢不曾开口。
她只上上下下打量云梦泽许久,道:“诸位言之有理,只是郁宓到底是同我自小长大的姐妹,痛下杀手,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听她如此道,幕僚们心下有了计较。
若是谁杀了郁云霁,则是讨好恭王的一大机会。
——
宫宴。
女皇面色不大好,但今日是立秋,照例要在宫中设宴同群臣把酒言欢的。
大臣们见女皇兴致不高,纷纷琢磨着这些时日幽朝发生的好事,想着借此哄得女皇高兴些。
“今日诸位只当是家宴,不必拘礼。”女皇道。
她的声音不高,但大殿上的臣子们都将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却也无人敢当真放肆,只因这是人人都贪恋的权势权柄味道。
夜宴觥筹交错,不知过了几时,正中央的舞郎们一舞结束,一旁的川安王举起酒盏:“陛下,臣将于半月后归青州,此次一别,怕不知何时再见。”
女皇面上神色淡淡,却在她举起酒盏时,耳边传来利器飞过的声响,随后,手中的琉璃盏被什么东西打碎,耳边炸开一声脆响,一捧琼浆玉液溅了一袖。
女皇眸色渐深,眸色凌厉的看向了下首的川安王。
川安王本还不明所以,却见身旁两个侍人取下了簪刀,朝着女皇攻去。
同时暗器如雨,朝着上首飞去。
“保护陛下!”
不知谁叫了一声,女卫们当即将女皇护起,呈保护型的架势,原本遍布舞郎的正中央已然空了,舞郎们惊恐的叫声还在耳畔缭绕。
原本满是丝竹之声的宫宴瞬间飞溅起血迹与碎肉,变动仅在一个呼吸之间,人间极乐当即变成了人间炼狱。
川安王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手下的叛变变来得太突然,周边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她只觉臂膀一痛,待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押到了女皇的面前。
“陛下,臣不知此事!”川安王忙高声道。
她此刻能做出这样的反应已实在不易。
原本她今日只是来赴宴,并不曾想着对女皇做些什么,可身边这些人却擅自动手,大殿之前,当着诸多臣子的面,对着她们的女皇拔刀相向。
女皇抬手,即将面前一众女卫拨开,缓缓朝着她走来。
“你不知此事?”女皇的声音低沉,君王的威压也在此刻尽显无疑,将她整个人压得喘不上气来,“这些人无一不是你的身边人,川安王,你如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下首的大臣们静若寒蝉。
今日宴会血肉飞溅,可是吓坏了不少文臣。
“臣,待陛下忠心耿耿,今日一事与臣无关,定然是有人想要加害于我,”川安王高声道,“陛下明鉴!”
“是吗?”
一阵轻灵带着笑意的女声传来,宛若清涧之泉,将众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郁云霁含笑的面孔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一瞬间,在场之人只觉恍若隔世,恨不得将做梦的自己掐醒。
菡王,郁云霁,她不是非皇室血脉吗,并被女皇褫夺了封号,再不准进宫半步吗,怎么会……
郁云霁面上神色依旧,那一袭靛蓝薄纱在宫宴的灯下晃出阵阵浮华,宛若仙女降世。
“皇姨母这话说出口,当真不会害臊吗,”郁云霁笑盈盈的微微俯身,看着她,“谎话说多了,是会遭报应的。”
川安王几乎化成了石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望着郁云霁那张酷似金霖的脸,动了动唇瓣,道:“宓儿,你……”
“皇姨母怕是误会了什么,”郁云霁笑着摇头道,“我原想着,皇姨母毕竟是川安王,不会上这样的当,可不曾想您也跟着中了歹人的计啊。”
“背后之人倒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将皇姨母您也耍得团团转,”郁云霁温声道,“皇姨母,您对母皇,当真没有不臣之心吗,那青州与梁州分散的兵力,又是什么?”
那双含情的桃花眸里笑意不达眼底,像是深不可测的湖水,要将人的神魂一道卷进去。
川安王有一瞬的恍惚,只是眸光交汇的一瞬,她便觉得自己被这年纪不大的女娘看了个透彻。
郁云霁缓声道:“皇姨母在青州数十年,如今青州百姓民不聊生,人人皆知姨母杀伐果断,有人将这样的事捅到了母皇面前,我作为母皇的女儿,自然要为母皇分担,却不曾想只这一查,竟查出了这样的大事。”
“豢养私兵,数目也不少,这可是大罪啊姨母……”
大殿上静可闻针,一众大臣们听着这番对话,身后不禁冒出了细密的冷汗来。
偏生说话的人长得温和,面上还带着笑。
她像是立于一个绝对主导的地位,人们的争夺与计谋在她的眼中不过玩闹,只要她想,她便会循循善诱,去配合,直至最后将人一举击溃,慢慢欣赏着面前人惊惧的脸色。
“既然今日大家都在,朕当将先前对于宓儿身世一事说明了,”女皇俯视着下首被此事惊得不知该作何表情的众人,缓声道,“郁宓是朕的亲女,是朕的血脉,也是幽朝的皇女,先前有人借此污蔑朕的女儿,朕本欲将此事说明,却被宓儿拦下,宓儿不惧人言,只为引蛇出洞,将背后之人引出……”
郁云霁面上还带着淡笑。
她总是这幅泰然自若的样子,在女皇说出口之时,她对上了下首郁枝鸢的眼眸。
她竟然是将计就计,所以她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偏将她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郁枝鸢攥紧了指节,又缓缓松开,终是没有开口说些什么,被押着跪在冰冷地砖的川安王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女皇吩咐压了下去:“今日一事需好生查,看看究竟是谁生出了这样的不臣之心。”
“是啊,配合背后之人这么长时间,我也受了不少委屈,”郁云霁立于女皇身旁,有意无意的看向座下的郁枝鸢,“我陪她玩了这么久,也该背后之人一一奉还了。”
……
夜宴的余韵太久,一众大臣们久久不能回神。
没有人能想得到,郁云霁这样的人,竟甘愿蛰伏一月有余,只为将川安王等人一举击溃。
起先菡王倒台之时,不少站在郁枝鸢身边的世家家主暗自庆幸,谁料才过了一个月,竟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郁云霁因着先前之事为难世家。
今夜格外寂寥,街上更不曾有什么人影,像是尘埃落定的平复。
夜幕降临,将整个京城笼罩。
孤启干呕了好一阵,却因着一日不曾进食,什么都不曾吐出来。
“主君,我,我为您去请郎中……”含玉见他这幅模样,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
孤启接过他手中的清茶,绷着指节捏紧茶盏漱了口,堪堪将恶心的劲头压下。
“……不必。”孤启这般道。
若是去寻郎中,竟然会惊动暗中的势力,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这样的境况早已持续了数月,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郁云霁本就繁忙,他不想为郁云霁增添负担,在这样紧要关头分她的心,更不想让郁云霁为着他的身子担心。
苍白的骨节覆上了小腹,孤启蹙了蹙眉。
分明这些时日他不曾好好吃饭,整个人看着也瘦削了许多,偏腹部多了些肉。
这样可不好,他还这样年轻,身材就走了样。
若是郁云霁知晓,兴许会不喜的,女子都爱面容姣好身段好的男子。
孤启正想着,无意摩挲着指腹,这是他焦虑的表现,他的思绪翻飞,正欲说什么,小腹传来的轻微触感使得他整个人都愣在了那处。
孤启面色微僵,随后眉头蹙得更深。
“主君,怎么了吗?”含玉见他这幅模样,忙问。
“不要说话。”孤启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害怕惊到什么一般。
方才的感觉不见了,像是他的错觉一般。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好似,男子有孕便是这幅模样,他想,这些时日他多吃不下东西,且时不时便要吐上一阵。
他兴许是,有了身孕。
这样的想法出现的一瞬,孤启的心头像是被温热的一池泉水包裹,整个人被难言的欢喜与紧张包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小腹也随之传来方才奇异的感觉。
孤启的手轻轻覆在温热的小腹上,轻声道:“我应当是有孕了。”
这两个字出口时,带着无限的温和,孤启的耳尖也随之发了烫。
他真的有孕了,手心下覆着的是他与郁云霁的孩子,是他们相爱的证据。
他先前曾想,若是能将郁云霁揉进骨血里,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才好,可眼下老天当真圆了他的梦时,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了,小腹内轻微的感觉让他整个人陷入了幸福的云层里。
他与郁云霁骨血交融,这里面是他们的女嗣。
孤启唇角无意识的勾起一丝笑意。真好,他有郁云霁的女嗣了。
含玉也被这个消息惊得怔在了原地,待到反应过来时,他整个人耳边还是嗡鸣一片。
含玉结结巴巴道:“我,我这就去将好消息告知家主!”
这一个月以来,郁云霁成日忙于这些事,面上鲜少出现发自内心的笑意,这都是她们有目共睹的,想来若是她得知这样的好消息,心头的阴霾也能散去些。
“不可!”孤启忙唤住他,“此事不可告知她。”
含玉不解:“若是家主得知此事,兴许还能多陪陪主君,男子独自孕育女嗣是一件辛苦的事,若是没有妻主的关切,将会是异常难熬的……”
“她不喜欢孩子。”孤启轻声道。
她不喜欢孩子,兴许也不会喜欢他们的孩子。
在意识到这一点,孤启面上的欣喜淡去了几分。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郁云霁。
在他同郁云霁圆房过后,食髓知味,每每情难自禁,纵着行一次又一次的女男之事时,郁云霁都会照例派人为他送来避子汤,可见她是当真不喜欢孩子,郁云霁每次都会将避子汤派人给他送来,而他一次也不曾喝下,全都倒进了花盆中。
她不曾答应他要女嗣,孩子……或许会打乱她的计划。
这样的境况,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孤启看着他,一字一句:“此事定然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是,我知晓了。”含玉道。
“家主。”
“主君可歇下了?”郁云霁的声音从屋外响起。
孤启眼眸微亮,三步并作两步地推开了门,还没等三千说话,一头扎进了郁云霁的怀中,嗓音还有些沙哑:“妻主,你怎么才回来……”
分明郁云霁仅仅走了一下午,他便心焦难耐。
在环紧郁云霁的腰时,他的鼻头也随之酸涩难忍。
微不可查的小情绪似乎是在这一瞬间放大了数倍,他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却不知委屈从何来,只知晓在他闻到晚香玉的时候,这样的情绪一股脑冒了出来,他想让郁云霁亲一亲他。
“怎么了?”郁云霁承受住孤启猛然扑来的冲击力,忙顺着他单薄的背。
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
孤启没有开口,只是埋在她的颈窝,小声的抽泣了几下。
郁云霁不明所以的看向含玉,却见小侍满脸紧张的看着自己的主子。
主仆俩都不太对劲。
郁云霁蹙了蹙眉,今日她将三千留在了院里,若是又是,三千当会告知于她的,若不是受人欺负,孤启怎么这般委屈。
孤启不曾开口,他只轻轻啜泣了几声,便将声压了回去。
湿润的泪痕蹭在她颈窝里,孤启道:“无事,我只是,好想好想你……”
直到抱够了,他才反应过来三千与含玉还在身旁,孤启似乎是在此刻才感觉到了有些不好意思,他委屈的补了一句:“你回来的太晚了。”
郁云霁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笑道:“引之愈发粘人了。”
像一只猫儿,看见她回来便迫不及待的扑到她的怀中蹭着,还是只粘人的猫。
三千道:“殿下,我们何时搬回……”
“明日。”郁云霁揉了揉怀中孤启的面颊,随口道,“王夫担惊受怕了这么些时日,人也清瘦了不少,早些搬回去,为王夫补一补。”
孤启怔在了原地。
郁云霁同三千所说的话他分明听了进去,可这话落在耳中,倒让他有些听不懂了。
回去,回到哪儿去,三千为何又称郁云霁为殿下?
脑海中的一问一个接一个的冒出,郁云霁却好像没有打算同他解释,她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简直瘦成了小鱼干,定要多补上一补的,看得本殿心疼。”
孤启稀里糊涂的跟着她回了屋,直到房门紧闭,他才想起什么似得抓住郁云霁的衣袂:“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又唤我王夫?”
郁云霁坐在榻上,心情颇好的望着他:“我是菡王,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自是王夫。”
孤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抓着她衣袖的手不曾松开。
郁云霁指节顺着他柔顺的长发,轻声道:“这一个月你受苦了,瘦成了这样,只是今日凶险,你不曾瞧见川安王与郁枝鸢的脸色,简直是比脸谱变得还快,当真是精彩,嗯,还有那群大臣,她们可是吓坏了。”
“所以,你如今恢复了菡王的身份,”孤启顿了顿,嗤笑一声,“或许是应该说,你从来不曾失了这层身份?”
“我的确是恢复了身份,你知晓的,川安王是只老狐狸,此生最重要的人便是我的生父,而依着郁枝鸢的性子,想让她彻底相信些什么很难,我若是没有什么很大的损失,她是断然不会信的。”郁云霁道,“所以,我这位好皇姐大好了戏台子,我便陪她唱上了一出。”
她不曾注意到,孤启的面色越来越白。
他同她拉开了距离,冷声道:“郁云霁,看我日日为你担心,又将我骗得团团转,好玩吗?”
第66章
郁云霁停住了话。
清辉下, 孤启那张瓷白的面庞失了血色,凤眸中还充斥着泪水。
他生气了。
“……此事是我不对,”郁云霁将他抱在怀中, 却被他推开,孤启后退了数步,像是不愿再被她触碰,郁云霁无奈道, “此事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我怎么舍得看你为我身陷险境。”
她知晓孤启的性子。
这些时日有一支不明的势力暗中帮扶她,而孤启也不同先前那般日日在她身边了,不知在忙些什么。那时她便觉得有些不对, 谁曾想,她派弱水前去探查,却得了这样的答案。
孤启的人,她这位小夫郎藏得倒是深。
原本没有动用任何势力的时候,孤启就敢为她只身入恭王府, 险些出了事。
皇权争斗是免不了受伤的, 为了逼真一些,她总要有些损失,若是她不慎受了伤,孤启还不得提着刀亲手将郁枝鸢砍了。
王位的争夺有文有武,她既然选了文法, 便要不动一兵一卒的以理服人,她既想要这个位子, 便要她们将这个位子亲手奉上。
“你这个骗子, ”孤启狠狠扬起袖口将眸中的泪擦干,哽咽道, “我日日为你担心,你却次次将我推开,分明事情有转机却不告知我,还派人将和离书……”
话说到这,他似乎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喉结上下滚了滚。
郁云霁多次将和离书送到他面前,还用为他好的名义要他签下。
可他若是当真害怕这样的后果,将和离书签下,此时郁云霁身边站着的,又会是哪位世家大族的公子?
“……乖,是我不好。”郁云霁诚恳的看着他,道。
此事的确是她理亏。
她早就预料到了事情的结果,可在危难来临之际,她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了孤启。
她原本料想到了孤启不愿吃苦,会签下和离书,远离她这将来生死不明之人,这样也好,起码他不会被牵连,只是不曾想,孤启会留在她身边无微不至的照料她。
郁云霁丝毫不怀疑,倘若她当真免不了一死,孤启也会践行同她死在一起的承诺的。
眼前的孤启咬着下唇,任由大滴大滴的泪顺着面颊滑下。
倔强,又惹人怜惜。
“好引之,不哭了好不好,”郁云霁温声安抚道,“不会再有下次了,下次我做什么都会同你商量的,更不会一次又一次的将你推开了,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将来只有我们两个……”
孤启不得不承认,郁云霁是很会哄儿郎的。
但她好似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自觉性,她方才所说出口的那句“只有我们两个”,在他听来却是世间最动人的情话。
她说只有他们两个,她不会再娶别的儿郎了吗?
“……郁云霁,你最坏了。”孤启颤着肩膀抽泣着。
见他软化了态度,郁云霁上前环住他,那双手垫在他的腰间,将孤启拥入怀,任由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
孤启轻轻颤着身子,在她的手覆在他脊背上的时候,孤启再也忍不住一般放声大哭了起来。
似乎是在此时此刻,他才将这些时日来压抑的委屈与不满一同宣泄出来,他压抑得太久了,哭了好一阵儿才缓过来,无力地靠在郁云霁的肩头,任由她抱着。
郁云霁被他环着腰际,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脊背:“好些了吗,哭久伤身,来,我为你擦一擦眼泪。”
这句话今日格外顶用,孤启将哭声缓了下去,红着眼任由她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
他的眼眸中还凝着水光,在夜里显得格外的亮,如今扁着红唇看起来格外好欺负。
“……坏女人。”孤启抱怨着。
“是是是,我是坏女人。”郁云霁无奈应声,“往后的时间还长着,你打算怎么处置我这个坏女人?”
孤启偏过头不去看她:“这张嘴将来只能亲我,不能再骗我。”
郁云霁为他将方才蹭得有些乱的发丝捋顺,指腹摩挲着他的软唇。
她含笑望着孤启那双眼眸,应道:“好,都听你的。”
北元。
秋月,因着北元国主卧病多月,溪洄看在两人先前情谊的份上,随着带着幽朝的医师,被护送入了北元,为国主治病。
尉迟轻烟格外难缠。
溪洄神色淡淡地甩开了她的手,接过芜之手中的帕子缓缓擦拭着每一处:“国主身子虽是恢复的差不多了,但还需好生调养,再有,溪洄只是不忍国主病痛前来治病,国主还请自重。”
尉迟轻烟才不管他方才说了些什么,此刻她眼眸亮亮的望着他:“你不忍我病痛,是担心我,所以你也是心悦我的,对不对?”
溪洄气结,他从没有见过这样死缠烂打之人。
可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只偏过了头,自顾自的收拾着一旁的药方。
见溪洄不理她,尉迟轻烟看着身边的一众女婢们,一再求证。
女婢们哪敢说不,当即纷纷道:“是,奴也听到了。”
“国主说得对。”
尉迟莲霜到底是孩子气多一些,看着溪洄此刻的模样,尉迟轻烟不禁为之洋洋得意起来。
溪洄担心她,溪洄生她的气,这样活生生的溪洄就在她的面前。
旁人是羡慕不来的。
对于尉迟轻烟如此不要颜面的做法,溪洄没有理会,他道:“国主身子恢复得不错,也不枉我尽心尽力的医治,既如此,溪洄也该拜别……”
许久不曾出声的尉迟莲霜打断道:“溪太师来去匆匆,倒显得我们北元不懂礼数,招待不周了,这些时日太师为国主调理身子,可谓是夙兴夜寐,太师当养精蓄锐,长路漫漫,不妨休息几日。”
溪洄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瞥了身旁的芜之一眼。
小儿郎如今正红着脸,以往勤快麻利的劲头早就消失不见,此刻正手忙脚乱的理着药方。
芜之这些时日时常如此,每当见到尉迟莲霜,都是这幅羞得抬不起头的模样。
也不知先前是谁说,尉迟莲霜这样的女娘恶劣轻浮又伪善,是断然不会高看她一眼的。
芜之高不高看尉迟莲霜他不知晓,他只知晓,芜之此刻是将人看到了心坎儿里。
“……却之不恭。”溪洄叹了口气。
只当是为了芜之这傻儿郎。
尉迟莲霜似乎是料到了他会留下,继续道:“先前朝见幽朝陛下出了差错,答应幽朝的三斛珍珠皆已备好,再有便是,太师不辞辛苦为国主诊治,莲霜特将骆驼五十匹与燕麦十八石备好,聊表感谢。”
她很擅长中原话,如今将这样的话说出口,也带着淑女之姿,端的是风度翩翩。
这也正巧印证了他的谶言。
秋月,太师洄远赴北元为国主治病,被北元人按照幽朝的方法供奉了长生牌位,国主感激并欣赏太师洄,赠与幽朝骆驼与燕麦等物,两国重修旧好。
——
今日的孤启格外粘人,颤着身子朝她索吻,像是怎么也吻不够一般,若是她出言逗弄,他便亮出犬齿咬她的下唇,拉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沉溺。
直至她指腹搭在孤启腰间的时候,他像是受了惊的猫儿,奓起了毛。
他眸中的担忧与惊恐不加掩饰,郁云霁鲜少见他这幅模样:“怎么,你不愿意吗?”
孤启分明是愿意的,早在两人还不曾上榻之时,他便有了强烈的反应。
但他拒绝了她。
孤启扬着水眸,有些结结巴巴的道:“我,我这些时日身子有些不舒服,不方便……”
“不舒服?”郁云霁蹩了蹩眉,关切道,“怎么回事,要不要宣太医?”
“不,”似乎意识到自己拒绝的太过匆忙,孤启顿了顿,欲盖弥彰地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闷声道,“不要,我自己的身子我知晓,无碍的,妻主若是想,我来帮你。”
郁云霁还算清醒,见他这幅模样,也没有再追问。
她将手从他腰间挪开,只啃噬着他的锁骨:“引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孤启长睫颤了颤,反驳道:“才不是。”
他的反驳过于苍白无力,孤启原想着如何圆谎,却在郁云霁有意无意的撩拨下渐渐溃不成声。
“这料子不好。”郁云霁摩挲着他泛红的肩头,这般评判道。
她像是在审视着一件美玉,又或是什么宝物,这样清明的眼眸,唯独不像是在审视自己的爱人:“料子将你整个人都磨红了,我们引之的肌肤太嫩,要用最好的锦才行。”
孤启面上还带着薄粉。
他环着郁云霁脖颈的手用了几分力,让那张好看的脸凑得自己很近,格外霸道的不许郁云霁看他害羞的模样。
“哪有这么娇……”他下意识反驳,却因着郁云霁方才的一句“我们引之”心脏怦怦乱跳。
因着孤启的动作,她的面颊此刻在孤启的脸侧,离着他红透的耳尖很近,郁云霁轻笑一声,这样轻而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畔,顺带着苏了他的尾骨。
好想要,孤启阖上了眼眸,试图打消这样的念头。
“乖,你也累了一天了,好好休息。”郁云霁吻了吻他的软唇,温言抚着他的面颊道。
夜色渐深。
孤启望着她熟睡的侧颜,弯了弯唇,轻轻将手搭在了有些动静的小腹上。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孕育着郁云霁的女嗣,此刻感受着腹中轻微的动静,孤启心头绵软一片。
似乎在此刻,他心中才有了前所未有的踏实之感。
他真真切切的属于郁云霁了。
恭王府。
郁枝鸢冷笑着将叙岚的衣襟扯开:“眼下被郁云霁全然打乱,这就是你的好主意?”
叙岚面上没有多余的神情,他厌恶极了郁枝鸢此刻的模样,却又不能反抗,将其推开,只道:“此事本万无一失,不曾想会出了这样的差错,殿下莫急,叙岚,呃……”
没等他将话说完,郁枝鸢一巴掌抽在他娇嫩的下.身:“不曾想?这么说来,本殿倒怪不得你了,叙岚,此事不容懈怠,你知晓今日对于本殿来说是怎样的损失吗?”
叙岚眸中蓄满了泪:“殿下,啊……”
又是狠狠的掌掴。
郁枝鸢总是喜欢在榻上折磨他,相比起前些时间的虐待,今日的掌掴更令他生不如死。
叙岚咬破了唇肉,失神的望着帐顶,断断续续道:“殿下,收复,收复川安王的兵力,逼宫。”
逼宫。
郁枝鸢眸色渐冷,看着他这幅迷离的模样许久,缓缓收回了手,凑近暴虐得吻着他的唇:“好叙郎。”
叙岚早已无力反抗,任由她为所欲为。
郁枝鸢冷冷看着身下的人,逼宫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她不会兵行险招,倒是郁云霁,她并非没有软肋与弱点,听闻她同哪位王夫伉俪情深,没准孤启这疯子便是最佳突破口。
上位者最忌软肋,既如此,倒也省了她的力。
八日后。
菡王府恢复了昔日的光彩,一时间门庭若市。
郁云霁每日都要见诸位世家大族的家主,自她恢复了菡王的位置,这群昔日不曾来往的大族也纷纷前来。
孤启望着青镜中的自己,接过含玉手中的白绫,一圈又一圈将腰身缠紧:“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当初妻主身陷险境无人前来,如今得知妻主是有意为之,生怕晚来一步少了她们的好处。”
这群人倒是会趋利避害。
“可世家大族谄媚巴结也并非坏事,能使女君殿下将来的路更顺,便是好事,”含玉说着,担忧的看着他,“殿下,束腹怕是,怕是会不好……”
孤启蹙着眉,不曾应声。
他何尝不知束腹对腹中女嗣不好,可幽朝郎君的衣衫大都是束腰的,但凡男子腰身有些发胖,心细的女娘都能看得出来,若是他不束腹,依着郁云霁的聪颖,必然能看出端倪。
他想要这个孩子。
若是郁云霁不喜,他便偷偷将孩子生下,瞒着她。
他的身子不易有孕,若是依着郁云霁的想法,将孩子堕掉,听太医的意思,他怕是一生都与女嗣无缘。
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此事不能让郁云霁知晓。
“可是殿下,将来是时间还长,瞒得过一时,也瞒不过一世啊,”含玉发愁道,“就算殿下束腹,等到了生产的时候又当如何?”
“总有办法的。”孤启面色有些难看。
束腹的感觉很不好受,腹中的小生命像是抗议一般,不安的给他传递着阵阵反应,一阵恶心的感觉复又随之涌来,孤启偏着头掩住唇干呕一声。
孤启面上泛白,眼眶中蓄满了水意,他绷着指节,抓紧了桌角,这才得以稳住身形。
“殿下。”含玉忙扶住他,一时间竟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男子孕育女嗣是极为不易的一件事,若是没有妻主的陪伴,孕期则更是艰难,偏生孤启不愿告知郁云霁,注定孕期是比寻常该男子难过的,此刻面临这样的反应也只能自己捱。
孤启像是一瞬间脱了力,他颤着手缓缓将贴于胸前的锦帕取出,深深吸了一口。
不够,这味道太淡了。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自他日日都能伴在郁云霁身旁后,这锦帕上残留的一点点香气,根本不足以安抚他的情绪。
他好想将头埋进郁云霁的脖颈,用力地汲取她身上温热的清香。
正堂。
这些时日她接见诸位世家大族的家主,想要心思各异的老狐狸们为她办事,却也不是那般容易的,如今总算是得了几分闲,便见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殿下,奴是先前姣郎身边的月生,”那窈窕的儿郎朝她跪下,道,“您兴许已经不记得奴了,但您当初救了奴一命,奴前些时在恭王的府上,如今被卖到了南风馆,因着三千姐姐,如今也收获了不少恭王的消息。”
郁云霁扬眉望了三千一眼。
后者应声道:“殿下,月生如今是我们在南风馆的线人,他已将恭王的所作所为知无不言,如今又收集了大量的线索,亦可在世家大族中周旋。”
郁云霁微微颔首,她说这人怎么看着这般眼熟,原来他先前曾在王府做事。
“世家那边还需盯着些,”郁云霁微顿,她问,“国公府那边,最近可有动向?”
云梦泽还是郁枝鸢的幕僚,如今郁枝鸢失了川安王这一大助力,在朝虽不说孤立无援,却也不会那么好过,她兴许会将注意打到他的身上。
月生沉默了一瞬,道:“奴还不曾得知云家的消息。”
云家人大都洁身自好,依着定国公的脾气秉性,她的女娘们不会出入这些场地。
“但云公子曾来过南风馆,似乎是,买了一种药。”月生想着,比划道,“那药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听南风馆的爹爹说,应当是用于女男,情.事的……”
似乎是因着这些东西在郁云霁面前说有些不好意思,月生红着一张脸道:“云公子每每来此都会带着帷帽,奴是无意间看到的。”
“情药。”郁云霁轻声道。
云梦泽一个未出阁的儿郎,买这种药做什么?
“我知晓了,你先回去吧,留意世家大族的动向。”郁云霁道。
三千对上她的眼眸,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告了声退便下去差方才月生口中的药了。
郁云霁摩挲着指腹上的玉戒,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那药兴许不止是这样的作用。
弱水正摆弄着一条鱼,正是周子惊派人送来的鲜活鲈鱼。
孤启脾胃不大好,秋季宜食鲈鱼,益脾胃,性温滋补,正适合孤启。
弱水见她来,动作也随之停住:“殿下,恭王府的线人被清除了多数,如今我们的人所剩无几,接下来当如何?”
“郁枝鸢如今宛若惊弓之鸟,眼下最重要的还是世家大族,”郁云霁道,“大族终究是多年的世家,如今出了这等事,都是小心翼翼,否则出了差错,便是母死女险,巢倾卵覆,谁又能躲得过呢?”
“殿下说的是。”弱水应声。
她要的不是世家的假意顺从,而是她们心悦诚服。
郁云霁看着案板上那条滑溜溜的鱼,开口道:“王夫这些时日食欲不振,如今季秋将至,当好生为他滋补,他没什么食欲,但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夏季是这样的,殿下何不请太医来为王夫瞧上一瞧,如此,殿下也能安心些。”弱水道。
郁云霁颔首:“这些时日忙于这些事,的确该请太医来为王夫好生诊治。”
两人商议着,不曾注意到远处的一袭红衣。
“若是有所发现……”弱水试探的看着郁云霁。
世家大族的问题颇为棘手,温吞的法子,怕是见效不大。
郁云霁:“杀。”
廊庑下的孤启猛然后退了一步。
他面上的惊慌不加掩饰,像是一只被戳破了所有防备的动物,害怕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方才立于此处,便听闻郁云霁说怀疑他这些时日有些不对劲。
他就说,依着郁云霁的聪颖,怎会猜不到他近期的反应,可他在她面前已经努力的掩饰了,郁云霁为他夹的菜,不论再如何难受,再如何反胃,他都会乖乖吃下去。
可即便是如此,都不曾逃过郁云霁的眼,他颤着手覆上了平坦的小腹。
他分明已经将腰身束得紧紧的,旁人再如何,都不会看出端倪,可郁云霁知晓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不会同意要这个孩子的。
孤启眸中满是压抑不住的惶恐,他听得清清楚楚,方才弱水问了她的意见,郁云霁分明吩咐的是,杀。
杀了谁,他同她的孩子吗?
第67章
难言的恐惧将他包裹, 孤启急促呼吸着。
不行,他这么不能坐以待毙。
小腹轻微的动静像是使得他的内心更为坚定,孤启望着远处的身影, 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他原想着试图改变郁云霁的态度,甚至已经决定将此事告知于她,如果他方才没有听到郁云霁对弱水方才那番话的话。
郁云霁不会同意他留下这个孩子的,在意识到这一点后, 孤启敛下了长睫。
“姩姩,爹爹在,不会有事的。”他靠在无人的角落,双手覆上小腹, 轻声安抚道。
他为女儿起好了乳名,暂且叫,姩姩。
即便她的母亲不是那般希望她的到来,但姩姩仍旧是他的宝贝,是他下定决心要生下来的乖女儿。
他认定了这腹中一定是个女儿, 若是郁云霁当真要阻拦他, 他便……
孤启微微阖上了眸子:“姩姩,爹爹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若是郁云霁要他堕掉姩姩,他便离开这里,独自将姩姩抚养长大。
他,他不能没有姩姩。
孤启心中揣着事, 便是到了午膳的时刻,也依旧是没有半分心情, 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郁云霁的话, 等待着最终审判的来临。
郁云霁将手搭在他的下颌下方,手腕微动, 孤启那张美人面便被迫抬起,他眸中有一瞬间的慌乱,虽然孤启即使掩藏住,但仍旧被她敏锐的捕捉到。
郁云霁将额头贴在他的额上,晚香玉的气息逼近,惊得他长睫轻轻颤了颤。
“还是因着胃口不好吗,怎么心不在焉的,”郁云霁温声道,“引之,身子不舒服要请太医及时诊治的,岂能一直这般拖着。”
“……我无事的,”孤启按捺住跳动格外剧烈的心头,轻声道,“久病成医,我知晓自己的身子,妻主无需担心我。”
郁云霁试探了他额上的温度,并未发觉异样,这才松开了手:“还是看看太医为好,午时太医丞会来为你诊治,还要你好好配合。”
孤启蜷了蜷指尖,鼻头微微泛起了酸涩之感。
诊治,郁云霁是要杀掉他的姩姩吗。
温热的指腹带着淡香,为他将鬓边的发丝撩到耳后:“乖,好好配合太医,才能尽快好起来。”
孤启轻轻咬着下唇,努力不被郁云霁发现异样,他抓着她的一点衣袖,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垂首看着小碟中被她处理好的鱼肉。
忍下胃中的难受,孤启夹起面前的鱼肉,慢慢放进口中咀嚼着。
原本鲜嫩的鱼肉,此刻却能令他呕上一晌,手中的银箸仿佛也有千斤重,他将蹙着的眉心熨开,端起手边的茶盏将鱼肉顺了下去。
孤启看着她温和的面庞,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一开口,喉头便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阵难言的委屈涌上心头,他此时多想靠着郁云霁哭上一阵。
这样的情绪太过莫名其妙,他不是这样娇气的脾气,可在郁云霁身边也被养的愈发娇惯了。
他本不是如此的,可不知近期为何,一点小事都能让他心绪难平,看不见郁云霁的时候,总是想要哭上一哭才好,孤启低头垂下了眼睫,将起了雾的眼眸遮住。
不能被郁云霁发现……
“午后我还有些事,等我回来。”郁云霁指腹蹭了蹭他光滑的面颊。
——
世家大族的老狐狸最为难缠,若是想让老狐狸们低头,只怕是没那么简单。
如今汝南周氏,兰陵萧氏,陇西李氏等诸多世家已摆明了立场,而唯有琅琊王氏并非那般好掌控。
琅琊王氏为世家排名靠前的氏族,如今虽看起来是站在了她的身旁,但实则却并非如此。
要想彻底收服世家大族的心,并非那般容易。
正堂焚了香,水钟的滴答声将正堂显得格外静谧。
郁云霁呷了一口茶,看着眼前的王氏家主,温声开口道:“不瞒您说,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枝月也是看在琅琊王氏的面子上,才能次次忍让至此。”
“琅琊王氏出了这等孽障,实在是我们王氏教女无方,还请殿下网开一面,容老妪将人带回去,老妪定当好生管教这逆孙,再不许她出来丢家族的颜面。”王蓉华一把年纪了,如今鬓边花白的发丝都随着她的动作轻颤着,看起来的确被气得不轻。
她手中的那根拐杖随着她的话音在地上震了震,像是要彰显出自己此刻当真是为了这逆孙生气一般,王蓉华面上还带着压抑的怒容。
郁云霁面上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全说的:“您老先别气,来喝口茶顺一顺,气大伤身。”
她这幅模样,反而叫王蓉华猜不透了。
王蓉华打量着她,随后捧起桌案上的那盏清茶,听她娓娓道来:“这菊花决明子茶,清热降火、明目解毒,秋季干燥易上火,这茶正好给您老降降火。”
郁云霁说着,自顾自的复又给自己斟上了一盏热茶。
六旬老太此刻看着郁云霁这幅模样,也不敢出言催促,只得自己坐在那处干着急。
王蓉华今日急吼吼的找上门,可不是来向她讨口茶喝的,偏郁云霁此刻气定神闲,她一时间也不知晓,郁云霁是否会因着她先前的立场而回绝。
可如今她的嫡孙女被人扣在了榄风楼,正要剁手,她如何不急。
倘若背后之人是旁人也就罢了,偏这榄风楼是汝南周氏的产业,是周家那纨绔女开的,琅琊王氏与汝南周氏数十年不对付,她怎能低头求上汝南周氏。
真是丢尽了她的老脸。
郁云霁见她迟疑片刻,酌饮了一口茶水,这才道:“早听闻您当年的手腕与决断,实在是令晚辈钦佩,琅琊王氏有您老坐镇,得以百年屹立不倒。”
她到底还有皇女的一层身份,即使郁云霁此刻自称晚辈,王蓉华也不敢真的将她当做自己的晚辈。
她只觉自己摸不透郁云霁,只好顺着她的话道:“我也老了,该将家主的位置传让给小辈们了,只是这群孩子们实在是不叫人省心,琅琊王氏虽是大族,却也蒙受皇室的恩惠,臣子受恩,必以忠心报之。”
“女孙自有女孙福嘛,”郁云霁笑吟吟的随口道,“我相信琅琊王氏人才辈出,只要审时度势,琅琊王氏仍是令人瞻仰的世家大族。”
王蓉华沉默了。
她方才刻意提及王氏的忠君之心,奈何郁云霁不吃这一套,如今她的嫡孙女命悬一线,岂能再耗下去。
“琅琊王氏出了这样的事,既然您找到我这儿来,我也要有所表示,”郁云霁后仰了几分,靠在椅背上,撑着脸侧道,“只是这毕竟是榄风楼的规矩,即便枝月是我的好姐妹……”
她故作为难的稍微停顿。
“殿下说的是,”王蓉华道,“但悦恒是我王氏的嫡孙,还望殿下出手相救,王氏定当竭力配合……”
悦恒正是被榄风楼扣押的王氏嫡孙。
“王氏的诚意我已看到了,”郁云霁示意侍人为她斟上一盏茶,“您莫急,喝茶。”
王蓉华忧心忡忡的捧起茶盏,可自家的嫡孙女此刻还在人家的手上,她哪里有心思喝茶。
水钟的滴答声不绝于耳,像是漫长的过了半个世纪。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女娘哭天抢地的声音:“祖母,祖母!”
王蓉华周身的威严当即绷不住了,她转头便看见王悦恒被两个女卫提溜小鸡崽一般带了上来。
女卫生得孔武有力,只知流连烟花柳巷的王悦恒在她们面前倒显得瘦弱了,她跟不上女卫们的步伐,被女卫们拖了一路,这才有了眼前的一幕。
她身上的绸缎早已被磨得破了好几道口子,哪里还有半点风流倜傥的模样,带上面上的惊恐,若说是落魄的乞丐也不为过。
“诶,到底是世家大族的女娘,是琅琊王氏的嫡孙,怎能如此粗鲁对待。”郁云霁面上带着温和的淡笑,不咸不淡的道。
她这话一出口,王蓉华的老脸险些挂不住,看向王悦恒的神态也没有半点心疼。
她们琅琊王氏的后人做出这等事,说出来,真是打她王蓉华的老脸。
女卫听她这般道,当即松开了手,谁知王悦恒一个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滑脆在了她的面前。
“我虽从刀下将你救了下来,但也受不起王娘子这样的大礼,王娘子若是想谢,还是谢你的祖母吧。”郁云霁看着面前狼狈的王悦恒,缓声道。
她虽这般说着,却也没有避开王悦恒的趴跪,她从中运作,倒也受得起王悦恒这一个响头。
王悦恒还有些发懵,她面上还挂着泪痕,早已忘了女儿有泪不轻弹和女儿膝下有黄金的祖训。
待看清郁云霁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王悦恒调转了方向,抱紧了自家祖母的腿。
王蓉华怒其不争地顿着拐杖,教训道:“你这孽障,当真是为王氏丢尽了脸!”
王悦恒此刻再也顾不得什么,哭嚎道:“祖母,孙女差点就见不到您了,那血,到处都是血,济阳蔡氏的人她们都敢砍呐!”
王蓉华面色当即顿住,她下意识看向上首不动如山的郁云霁。
饶是此刻,她还有心思品茗。
济阳蔡氏当年站在了郁枝鸢的身边,因着蔡氏并不如先前几位世家有名气,济阳蔡氏为着得新君的欢心,手下的世家女没少帮恭王做事。
那时郁云霁还没什么名气,依旧是众人眼中的草包纨绔。
不,不对,这兴许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王蓉华看着她,饶是她见多识广,此刻看着面前年纪尚轻的女娘,不禁带了几分畏惧。
她刻意如此,蛰伏多年,这样的心机与城府,实在是寻常女娘达不到的,她能为除掉川安王沉寂如此之久,这样的人并非是王氏能招惹的。
如今郁云霁是皇储的人选,自然要整顿这样的风气,蔡氏如此,下一个被开刀的氏族,又会是谁。
郁云霁不知晓她心中究竟过了什么样的想法,她看着扯着一脸怒容的老太衣角的王悦恒,道:“王娘子像是收到了惊吓,不过榄风楼的人手下有分寸,王娘子完好,您老不必担心。”
“……多谢殿下出手相救,琅琊王氏,感激不尽。”王蓉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她最后一眼望向郁云霁。
她仍是那副温和的模样,可想起她的手段,王蓉华垂下了头。
车舆上。
王悦恒止住哭声,害怕的看着一脸严肃的祖母,便听她叹了口气:“王氏,兴许也是因祸得福了……”
“什么?”王悦恒不解的问。
王蓉华没有同孙女解释,兀自看向了窗外。
王悦恒是嫡系的独苗,若是出了什么闪失,琅琊王氏的大家大业便要落到别人的手中。
可今日见识了郁云霁的手段,她便不会再固执己见,琅琊王氏当审时度势。
——
孤启今日换了一袭素裳。
低调的颜色易于他隐匿在人群当中不被发现,而厚实的帷帽,则能掩盖他过于艳丽的容貌。
他要逃。
含玉被他指使去了小厨房,他收拾好了金银细软,藏于荷包和袖口里。
做出这样大胆的决定,孤启心中还是有些害怕的。
他虽是尚书府的公子,却不曾出过府,头一次出府还是嫁人,从不曾独自见过府外的风光,如今独自逃命,他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
“……姩姩,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孤启只手覆上小腹,温声安抚道。
孤启将衣衫整理好,绕去了王府的后门,菡王府的后院不同于恭王府,郁云霁先前奢靡,整个王府都修葺的格外奢华,便是后门都有女卫把手,但她不曾封住后院树丛中的狗洞。
为了保住女嗣,他收拾好部分细软,准备逃去豫州。
这样忤逆妻主,离经叛道的决定令他格外不安。
自生父去世后,他便不再是什么乖巧听话的儿郎,否则也不会成为幽朝人尽皆知的疯子郎君。
但他不能没有姩姩。
他知晓自己的身子,先前那般作践自己,太医都断言他女嗣艰难,若是听从郁云霁的安排,将这样一个小生命堕掉,他这辈子兴许都与孩子无缘了。
郁云霁注定是要登基为帝的,若是一代君王,正夫无所出,是会备受天下人耻笑的,届时即便郁云霁在喜欢他,一个生不出女嗣的凤君,自不会在这个位子上长久待下去的。
“妻主,等我回来。”他喃喃道。
他只能用这样的傻办法留下姩姩。
不要怪我的不辞而别,他想。
云梦泽随手翻了身旁掌柜娘子递来的账簿,道:“菡王府仍没有动静吗?”
掌柜娘子低声道:“属下不曾听闻,主子,您……”
云梦泽摆了摆手,示意掌柜带着账簿下去。
郁云霁既然有这样的手段,便该趁此时恭王失了川安王的助力之时将其一举击溃,可偏她此事没了动静。
她在等什么?
云梦泽看着繁华的街道,瞳孔倏忽一缩,将头别到店内。
他蹙着眉攥紧了衣袖,厌恶的别过了脸,只盼着郁枝鸢不曾注意到他。
郁枝鸢的确没有看见他,她今日是随叙岚出来散心,不曾穿着象征王女身份的衣裳,却被一个行色匆匆的小郎君撞到,此刻心头的怒火早已按捺不住。
那小郎君道了声歉,却被她捉住手腕,像是遇见了麻烦。
云梦泽不是一个喜爱多管闲事的人,但他注意到了小郎君腰间的玉佩,那菡萏样式的玉佩他只在一个男子身上见过。
“殿下,”云梦泽缓步上前,“这位公子是我的友人,时受邀来寻我的,无意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放过。”
他将这话圆的滴水不漏。
孤启手腕被郁枝鸢攥得出了红印子,此刻骨缝里都是痛的,隔着一层帷帽,郁枝鸢看不清他眸中暗藏的杀意,更当不知晓他是谁的。
他原本想着在小客栈落脚,等待豫州的线人来接应,谁曾想却碰上了郁枝鸢。
“友人?”郁枝鸢嗤笑一声,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见鬼的友人,她方才分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荼蘼香。
既然是孤启,身旁也无半个侍从,此番则是她下手的最好时机,他身旁不曾跟着人,寻常也深居简出,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究竟何样,今日这幅藏头露尾的模样,不知是要做些什么,就算她要如何,也没人会救他。
谁曾想半路杀出个云梦泽。
云梦泽声音依旧如常,温和有礼道:“是,我邀公子前来,一同上街转一转我们云家的妆铺,公子定是无意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特意道出郁枝鸢的身份,便引来一众路过百姓的眸光,如此一来,郁枝鸢顶着恭王的身份,若是想做出什么也要掂量掂量。
云梦泽说着,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孤启的衣袖。
孤启眸底划过一丝厌恶,随后朝着郁枝鸢行了一礼,他不说话,只规规矩矩的行礼,当真如犯了错,怕被惩罚的小郎君一般。
“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与友人先行告退,便不打扰殿下雅兴了。”云梦泽道。
他扯着孤启进了一旁的妆铺,到避人的一角,随后冷冷松开了手。
依着郁枝鸢的性子,今日一事定然记恨上他了,过些时日他也免不了一顿磋磨。
“……多谢。”孤启道。
云梦泽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见他如今愈发清减,不禁开口道:“为何出门不带王府的侍从,你当自己有几条命,如今川安王旧部不曾被根除,菡王殿下还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免不了有人会寻仇,你这样撞上来,只会平白的丢了性命。”
他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孤启只蜷着指尖,倒也不曾反驳。
云梦泽何其的聪敏,他知晓孤启的性子,可此刻他也不曾还嘴,想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
他静静的看着孤启。
“你与殿下吵架了?”云梦泽脱口而出。
因为吵架,所以毅然决然的打算出走,气一气郁云霁?
这样的话说出口,连他自己都觉着好笑,偏生孤启的心性不同常人,这样孩子性子的事,他兴许能做得出来。
“不是,”孤启顿了顿,他本不愿将这些说与云梦泽的,可方才郁枝鸢来了这样一出,他如今贸然出去也会被人注意到,“我,我些有事……”
他有意隐藏,云梦泽眯了眯狐狸眸,循循善诱道:“你知晓的,我的势力遍布幽朝,若是王夫有事,看在你我是朋友的份儿上,我大可以随手帮你一把。”
“不必。”孤启当即回绝。
眼下的情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云梦泽城府颇深,若是被他知晓了计划,怕是会被送回王府。
云梦泽惋惜的摇了摇头:“不必吗,王夫这样拒绝我,可真是令人……”
店外是马车碌碌作响,不知哪家权贵路过此处。
孤启蹙眉看着眼前人,眸中满是防备。
云梦泽方才虽然救了他,但此人并非面上那般纯良,他做事总有自己的道理。
云梦泽话锋一转:“王夫不曾带侍人出来,如此行色匆匆,还遇上了这样的事,不若我派人送王夫回府去吧。”
他这般说着,眼眸不曾在孤启身上挪开,等着他露出半分蛛丝马迹。
他料定了孤启是偷跑出来的。
“方才多谢云公子出手相救,只是我还有别的事,要先行一步了。”孤启蹙了蹙眉,后退一步道。
“这如何使得,”云梦泽微微抬手,店内两个女娘便顺势挡住了他的退路,“菡王殿下也是我的友人,友人的夫郎遇到这样危险的事,我自然要好人做到底,毕竟我也不知王夫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否有危险,若是殿下为此彻查下来,我也不好交代不是……”
云梦泽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大有一副他不说出口,便当即将他绑回王府的架势。
店门被堵,若是他被带回王府,他的姩姩又该怎么办。
孤启心中一番权衡,道:“你保证不会在此事上做出不利于我的事?”
云梦泽笑着颔首,便听他道:“若是你违背诺言,便让你所愿皆成空。”
狐狸的笑彻底僵在脸上了一瞬,云梦泽咬牙笑道:“不愧是王夫,出言就如此毒辣,若是换成寻常儿郎,当真是要将人吓坏了……”
——
郁云霁望着空空的半月堂和一旁手足无措的含玉,缓声道:“王夫到底去哪里?”
她不过离开一会儿的功夫,孤启答应她会等她回来的。
“殿下恕罪,奴真的不知晓,”含玉连忙道,“殿下让奴去小厨房取些东西,奴回来的时候,这里便空了。”
郁云霁淡然扫过一旁的青镜,却见兔绒地毯下还藏着一截儿白绫。
“这是什么。”郁云霁将那条白绫拽了出来,摩挲着问道。
没等含玉开口,一旁匆匆赶来的弱水道:“殿下,属下找到了王夫的踪迹!”
“他在哪儿。”郁云霁缓缓松开了手,任由着光滑的白绫从指缝中滑落。
她看向门口的弱水,面上早已没有了寻常温和的淡笑,那张面孔叫人辨不出她如今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弱水看了一眼她身后焦急的含玉,道:“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
云梦泽看着一身素裳的孤启,许久才道:“那你在此休息片刻,我不会告诉殿下的,只是……”
“云公子放心,我不会为你惹事的,”孤启看着他道,“待到我处理好这边的事,便会离开国公府。”
“我不明白你,”云梦泽道,“放着这样的好日子不过,你究竟在想些什么,菡王殿下不好吗,多少儿郎都,罢了,你不愿,有的是儿郎愿意……”
孤启缓缓掐紧了掌心。
他哪里不知晓,可郁云霁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
她对于女嗣的态度他看在眼里,若是她知晓此事,定然不会那般轻易放过的。
他没有错,他只是想留下她的血脉,离开郁云霁,他的心像是被酸胀撑破,汩汩的流出鲜血,他并不想如此的,可他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公子,菡王殿下来了。”
云梦泽当即一顿,随后被孤启唤住:“守诺。”
云梦泽:“王夫安心。”
正堂内,郁云霁坐在交椅上,周身散发着属于上位者的压迫。
她知晓孤启的心意,他不管怎么闹,也只是想要她多陪一陪他的,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不会离开她。
如今大局将定,一切也稳定了下来,孤启陪她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日,如今却毫无征兆的逃走了。
没错,是逃走了。
他收拾了细软,分明是要永远离开她。
郁云霁不知晓自己此刻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可在见到半月堂空落落的一瞬间,她心头也像是空了一瞬,她向来游刃有余,除了在孤启身上。
她本不该同书中之人有牵扯,可她还是对孤启生了情愫,她头一次对一个男子生出这样的念头,想要待他好,不会再让他受旁人的欺负,可这人口口声声说着心悦她,随后转头将她抛下。
这个小骗子。
“殿下。”云梦泽道。
郁云霁回神,面上重新挂起礼貌的笑意,只是面上的倦意难掩:“叨扰云公子了,今日王夫出门游玩,久久未归,不知云公子可曾见到?”
“是吗,”云梦泽诧异道,“斯玉不曾见到王夫,殿下莫急,王夫兴许是忘记了时间……”
“王夫不会如此反常,还望云公子莫要隐瞒,待寻到王夫,必有重谢。”郁云霁对上了他的眼眸,随后顺着云梦泽的目光,看向了远处屏风后的一抹素色。
云梦泽面上仍是温和的笑意:“殿下的条件,斯玉当真是心动,只是斯玉怎会知晓呢?”
“是吗,多谢云公子了。”郁云霁望着角落的身影,眼中是化不开的浓墨。
第68章
孤启本就不信任云梦泽。
他这样唯利是图的人, 最是可恶了。
当初郁云霁与川安王演戏的时候,也不曾见他施以援手,一旦遇险才知晓身边究竟是怎样的牛鬼蛇神。
云梦泽虽不曾落井下石, 可他在心悦郁云霁的情况下隔岸观火,便足以孤启看不起他。
如此趋利避害的儿郎,怎能配得上他的郁云霁。
他贴在屏风后,听着郁云霁熟悉的声音, 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叨扰云公子了,若是云公子见到王夫,请代我告知他,我还等着他回来, 他身子不好,今夜小厨房做的都是他爱吃的,养脾胃的菜肴。”
孤启抓着屏风的手不自觉的用力,绷紧的骨节抵在雕花的木栏上。
心口好痛,钝钝的痛像是被生锈的刀子来回切割摩擦, 似乎是要将他整个人碾成碎片。
他好想郁云霁, 好想看着她那张温和清丽的脸,告诉郁云霁他此刻的苦衷,再将头埋进她的颈窝,嗅着她身上令人难以抗拒的馨香,狠狠哭上一场。
云梦泽看着她的侧颜, 温声道:“殿下放心。”
她看着屏风后轻轻颤动的身影,默了几息, 迈出了正堂的坎。
她有意将这些话说给孤启听。
他是个有主见的儿郎, 尤其在自己的小事上格外有主见。
郁云霁不知他为何会不告而别,他似乎早就有些不对劲了, 总喜欢靠在她的颈窝里小声啜泣,可每当她提起此事,孤启又会将眼泪蹭干,对此避而不答。
罢了,怎样都好,至少如今他在国公府,她知晓他的下落,孤启在云梦泽这里,她很放心。
就当,是他这些时日压力过大,想要换个地方舒缓一下。
正堂的声音渐渐远去,孤启像是再也没有了力气一般,贴着屏风跌落在地:“……殿下。”
小腹内的感觉愈发剧烈,孤启掩着唇偏头干呕着,眸中被水意充斥。
他的胃本身就不大好,如今又因着有孕,多月不曾好生吃过饭了,如今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下胃正痉挛,他却什么都吐不出,只能大滴大滴的落着泪。
可比起心口的痛,这些都算不得什么的。
“……你,”云梦泽复杂的看着眼前人,“你有孕了?”
孤启低低的喘.息着,抬眸看向他。
饶是云梦泽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此刻对上他这幅模样,也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
孤启有孕了,既然有孕,又为何不安安静静在王府养胎,反倒到处乱跑,甚至要逃离菡王府。
“殿下对此一无所知吗?”云梦泽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眸。
孤启缄口不言,那双凤眸中的水意朦朦胧胧,原本嚣张跋扈人人畏惧的疯子竟也能这么可怜。
郁云霁一定不知晓的,云梦泽几乎断定此事。
她若是知晓,谁家的女娘会任由揣着崽的夫郎到处乱跑,只怕此刻已然将人带了回去,可她方才那般说,只怕是要由着孤启来了。
云梦泽兀自叹了口气:“以荷,今夜吩咐小厨房做些清淡养胃的膳食。”
就当是他亏欠郁云霁的。
云梦泽将他扶起,想起了一月前的那日。
郁云霁倒台的消息错不及防,女皇的行为无异于默认了此事,京城一瞬间风云变幻,郁云霁几乎不可能逆风翻盘。
他是心悦郁云霁,但他心悦的是那个游刃有余,不论在何等境况都能谈笑风生,为心爱的儿郎架起一片无虞境地的女娘,那才是他心悦的郁云霁,唯有这样的女娘才能匹配上定国公府的长子。
郁云霁派人递信时,他就在正堂。
倘若他只是云梦泽,他定然会不顾一切的去冲向他心悦的女娘,但他不是,他不仅仅是云梦泽,他还是定国公府的长子,身上肩负着世家大族儿郎的使命。
幸而,幸而郁云霁还是郁云霁。
但他会永远为着当初所做之事羞愧,他不能站在郁云霁的身边。
“既然有了身孕,就莫要折腾了,”云梦泽稳了稳心神,淡然开口道,“想来,你是不想让殿下知晓此事,我虽不知晓原因,但既然你不愿,便先安心留在府上养胎,你如今的状态看上去可不大好。”
孤启:“我不会叨扰那般久的……”
似乎早已是料想到了他会拒绝,云梦泽继续道:“你不知晓吗,儿郎独自孕育女嗣可并不容易,你这般羸弱,还揣着女嗣,还能去哪里,国公府不会透露你的行踪,在此安心养胎是最好的选择。”
孤启没有回答。
他当然知晓云梦泽说得对,他的身子,他自己知晓的。
原本他的身子方养好了一些,便又怀上了女嗣,这些本就超出了他的负荷,太医早就同他说过,他的身子不易有孕,更不宜过早诞下女嗣。
方才郁云霁离开之时,他便察觉到小腹的异样与剧烈,这样下去怕是不妙。
云梦泽说的很对,倘若他一意孤行,他怕是不一定能保不住这个孩子。
留在国公府,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我会为你保密的。”云梦泽道。
孤启神色有一瞬间的动摇,他眸光复杂的看着眼前的云梦泽:“你为何帮我?”
“王夫说笑了,你如今怀着殿下的女嗣,怎能出差错,若是在我这里养好了身子,将来提及此事,殿下可少不了我的嘉赏。”云梦泽勾起一丝笑意,道。
孤启别扭地扭过了头,随后道:“……会如你所愿的。”
他一定会为殿下诞下这个孩子的。
——
半月的时间,朝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原本的郁枝鸢党如今所剩无几,分崩离析的党羽渐渐归顺,其中还包含部分保持中立的世家。
川安王的旧部已处置妥当,只是她还不曾动郁枝鸢一事,引起了部分世家的不满。
在她们看来,如今趁着郁枝鸢消沉,无力反抗之际下手是最好的选择,但世家不满归不满,无人敢置喙郁云霁处理此事的方式。
郁云霁的才敢与手段她们看在眼里,倒也没有人敢怀疑她的决定。
月生照旧会传来消息,为了掩人耳目,他一直都是伶人的打扮。
“云公子不再取药,国公府的侍人们倒是常去才买一些药材,瞧上去是煲汤用的。”月生道。
郁云霁颔首。
此事她知晓,是她拜托云梦泽照料孤启的。
孤启身子不好,这些时日想换个地方清净一下,她自然也会安排妥当,原本便清瘦的人,这几个月下来愈发清减,她自然难辞其咎。
月生:“奴查到先前云公子取的究竟是什么药了,那是南风馆的秘药,是用于女男之事的,但此药极为可怖,药效过后会使得女娘暴虐异常,长此以往,用药的女娘则会耳鸣头痛,落下隐疾。”
“这世间竟还有这等药吗,”郁云霁喃喃,她屈指抵了抵额角,“那云公子少量多次的取药,究竟是要给谁用?”
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南风馆不敢张扬,若是被朝廷查出来,即便南风馆仗着背后势力傍身,也要掉下一块肉来。
云梦泽竟会如此吗,是谁将这样温柔善解人意的儿郎逼成这样。
月生犹豫了一瞬,被一旁的三千接过话茬儿:“回禀殿下,云公子他将药带去了恭王府。”
郁云霁眉头微微扬起。
月生解释道:“这药是粉末样的,奴瞧着,兴许是用于熏香,只需混着香粉一同倒进香笼中,便会不知不觉间令人生出旖旎幻想,进而方便行女男之事……”
“但时候久了,人会愈发困倦,易怒,更有甚者会狂性大发,状似癫倌。”
换而言之,这样的药用得多了,会使人记忆力减退,丧失思考能力,暴虐困倦乏力,从而依赖上瘾。
郁云霁思忖道:“我这位皇姐不是招募了他做幕僚吗,怎么气得好好的郎君做出这等事。”
月生与三千面面相觑,无人敢反驳她口中的“好好郎君”。
也是,她们的主子不同于常人,在京城搅弄风云,心思深沉的云家长公子,到了她的口中便成了纯良无害的好郎君,而人人畏惧的,那位难以相处的太师,也同她关系密切。
不仅如此,她们王夫先前名震八方,只是提及便叫人遍体生寒,传言中的疯子郎君,此刻不还是乖巧依人,片刻离不得她。
若非亲眼所见,她们当真会怀疑是否是传言虚假。
偏她们主子是个不解风情的,这样多的好儿郎在身侧,却独宠王夫一人。
“殿下,王夫的下落……”三千犹豫了一瞬,她看着郁云霁的脸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郁云霁神色淡淡,随口道:“他无虞便好,若是国公府呆的舒坦,小住一段时间也无妨。”
她将一沓文书堆叠好,随后理了理袖口被长时间积压出的褶皱:“我还有事同云公子相商,南风馆这边要保持联系,一有消息,便来见我。”
依着郁枝鸢的性子,她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只是如今她早已没有了能力同她抗衡,但她向来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的人不能不防。
但她如今并没有那般放心孤启,孤启不会莫名如此的,她总觉得孤启有事瞒着她。
究竟是怎样的事,才能使得孤启这样的郎君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她,郁云霁想不通,可孤启有意隐瞒,她便不打算去窥探他的秘密,她想等孤启亲口告知她。
她虽是性子温和些,却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却格外看重,孤启既已是她的夫郎,她便不允许孤启再出什么意外,至少,他不能离开她的地界,要完完全全处于她的掌控之中。
她一旦认定了孤启,便不会任由他逃离,她虽纵着孤启,任由他如何,但却是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
郁云霁抚着指节上的玉戒,看向窗外的眸色淡然。
“殿下来了,”国公府的侍人忙将她引进来,“公子如今正在正堂侯着您。”
香龛上方萦绕着轻烟,随着她进入正堂时,衣袖带来的一阵清风左摇右晃。
郁云霁下意识朝着远处的屏风看去,往日时常藏匿于此的身影,今日竟没有出现。
她眉头轻不可察地蹩了蹩,随后安然坐于交椅上,水蓝的臂纱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摇晃。
云梦泽知晓她在看什么,摇头道:“王夫睡下了,他不知你要来的消息,方睡下不久。”
“他最近怎么样,”郁云霁问,“胃口可好些了?”
“好多了,在国公府的这些时日,他身子将养的不错,”云梦泽望着她,笑答,“这些时日王夫总爱坐于窗前,听下人说,他偶尔夜间会惊醒,口中喊着殿下的名字。”
郁云霁没有搭话。
她这些时日也会抽空来国公府看看,或是派人询问孤启的情况。
孤启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她会努力让自己忙起来,一旦她歇下,孤启那张昳美的面容便浮现在心头,令她久久不能回神,她也会怔然片刻,意识到孤启走后,仿佛将她的部分心神也带走了。
“殿下不必多虑,兴许王夫想明白,便会回去了,他如今在国公府安好。”云梦泽道。
他看得出来郁云霁的不同,可这种情绪是他说不明的,仿佛是上位者的掌控欲。
“如此便好,”郁云霁抬起眉眼,回以他淡笑,“这些时日多亏你了,云家商铺这边的阻碍,我已派人敲打,云公子定能得偿所愿。”
“殿下何须言谢,该是我感激殿下。”云梦泽收回了眸光。
孤启先前时日孕反严重,他虽先前将孤启的行踪透露给了郁云霁,却为他守住了有身孕的秘密。
待到郁云霁离去,他朝着孤启所在的别院而去。
即便在睡梦中,孤启也仍有些不安,他眉头轻轻蹙着,似乎是被魇住了,指节绷紧抓着被角,却宛若作茧自缚,被被子缠得更紧。
“若是你知晓自己方才错过了什么,是否也能如此酣睡,”云梦泽低低的叹了口气,随后笑叹道,“殿下当真是一心待你,分明公务那般繁忙,却还抽出时间来国公府,孤启,我都有些羡慕你了。”
他说着,坐在了孤启身边的榻沿。
秋天到了,庭院也将不复春日的盎然,偏墙角的一株晚香玉开得正好。
云梦泽犹豫了一瞬,随后抬手示意方才经过的侍人过来:“将这株晚香玉安置在王夫的院子里吧。”
晚香玉的气味接近于郁云霁身上的淡香,应当有助于孤启安心养胎。
侍人不解的问:“公子不是想要在院中安放一株晚香玉吗,怎么改了主意?”
云梦泽远远的望向了窗外,似乎透过重重叠叠的院墙,看到了随着秋风晃动的竹叶,他轻声道:“我的院落内满是竹子,竹子成林,容易遮挡晚香玉的阳光,不利于开花生长,还是放在这里比较合适。”
侍人依言将晚香玉摆放在他的院落。
孤启似乎也因着两人的交谈渐渐苏醒。
因着有孕的缘故,他这些时日总是会困倦,譬如今日,他这一个午觉睡上了这么长的时辰,被梦中的郁云霁牵扯着,再怎么也醒不来。
一股清甜的淡香将他的思绪拉回,孤启撑起身子,看着身旁的云梦泽,哑声开口道:“殿下来过?”
云梦泽微微扬了扬眉头,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古怪的看了他一眼:“王夫的鼻子当真灵敏,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也能染上这么重的味道吗?”
他竟是一闻便知。
孤启怔怔的看着窗外的那株榆树,应当不单是云梦泽身上的味道,这个味道仿佛郁云霁就在他的身边。
他已然许久不曾闻过这个味道了,魂牵梦绕的味道便令他此刻心旌摇曳,神思缥缈。
云梦泽顺手为他递来一盏菊花茶,不禁带了几分责备:“你竟是这般照顾自己与腹中孩儿的吗,殿下不在,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幸而没有离开京城,否则孤启这样的性子,他当真不知他会不会出些什么意外。
一盏温热的菊花茶下肚,喉头的干涩也被逐渐浸润,心头的不安也被尽数抚平。
孤启清了清嗓子,看着他问:“殿下可曾说些什么?”
“不曾,殿下这些时日忙着同南风馆的小倌儿来来往往,”云梦泽道,“这些时日朝局虽是缓和,殿下却还不能放松警惕,恭王的手段你也是知晓的,这些时日你最好安心待在此处,不要动别的念头。”
孤启在此待了些时日,国公府的府医会按时为他诊脉,如今他已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孕期反应也不会像先前那般强烈,总算是不像是刚来之时那般羸弱了。
可身子刚一好,孤启便动了离开的念头。
倘若他不知晓孤启有孕一事,也不会说些什么,但既然他如今知晓,便不会任由孤启糟践自己的身子。
他算是看明白了,孤启这样的郎君,离了伺候的人几乎不能活,若是任由孤启离开才是害他。
孤启此刻的心思并不在什么离不离开上,他满心都是云梦泽方才所说的“小倌”。
什么小倌,郁云霁在他不见了以后非但没有派人寻他,反倒去南风馆同小倌儿寻欢作乐吗?
“你怎能,怎能污蔑殿下,她分明不是这样的人,”即便他如今为这样的消息震惊,却还是努力稳住心神,出言问道,“你没有看错吗,殿下怎会同小倌……”
云梦泽见他这般反应,缓声道:“兴许是有要事相商,你也别急,早些想通了回到王府,哪里还会有这样的事?”
“公子,殿下那边来人了。”院落外是侍人的声音。
孤启覆在锦被上的手当即紧了紧,泛白的指节昭示着他如今不安的心绪。
郁云霁方才不是来过了吗,为何又回来了,难道她知晓了他在此处吗,应当不会的,他已然在此半月之久,郁云霁都不曾发觉,她甚至不曾派人来打探他的下落。
当真是个冷漠无情的女人,她口口声声说着心悦他,此刻他不见了便也没了声息。
郁云霁三番五次前来又是为何?
孤启看向了身旁的云梦泽,便发觉他面色不大好。
云梦泽:“……我知晓了,告诉他,我一会便过去。”
孤启微微眯起了眼眸。
不对,倘若是郁云霁前来,云梦泽不会这般神情的,他方才分明察觉到云梦泽的不安,能使他不安的,究竟是谁?
所以外面等候他的,是恭王的人。
云梦泽所在的国公府并不属于任何一支党羽,云锦辛为人正直,又是老牌元勋,不屑于拉帮结派,但云梦泽不同。
他是唯利是图的商人,兴许,他会同恭王有些什么。
先前他从恭王手中将他救下时他不曾深想,如今想来,当日云梦泽同恭王的交谈,分明不是初见,而是相识已久。
“当初恭王为难殿下之时,究竟有没有你的手笔?”孤启攫着他的眼眸,问。
若非如此,他便当注重女男大防,不会去见郁枝鸢身边的人。
云梦泽既然跟郁枝鸢有所交集,便该知晓郁枝鸢的动向,而他若是当真心悦郁云霁,便不该隐瞒此事,如实相告,兴许方便郁云霁早些除去政敌。
“没有,”云梦泽并不掩饰他先前同郁枝鸢站在一条战线上的事,“我以为你知晓的,在我做恭王幕僚的前一日,便已将此事告知殿下了。”
“你提醒殿下提防恭王,是否是知晓了她将要做什么。”孤启追问。
云梦泽默了须臾,以往带着笑意的狐狸眼此刻沉静异常:“王夫以为,倘若我是恭王的人,又为何救你,你又凭什么知晓?”
孤启压低了声音:“倘若你要对殿下不利,我……”
“我不会对殿下不利的。”云梦泽打断他的话,“好了,你莫要胡思乱想,这些时日安心待在国公府养胎,不要到处乱跑。”
他像是嘱咐孩童一般,随后起身离开了孤启的院落。
孤启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手肘搭在曲着的膝盖处,敛下眸子兀自思索着。
云梦泽不会突然说这样的话,他在国公府的这半个月以来,从不曾出过这个院落,更莫要说出府,云梦泽方才若是不曾提及,他也不会多想,可他这般说来,孤启总是按捺不住出去一探究竟的心。
他想知晓,郁云霁同那小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迈步出了内室,便闻到愈发馥郁的清香,孤启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花圃,便见其中一株泛着绿意,□□直立的植株上顶着莹白的花,香味似乎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晚香玉的气息馥郁芬芳,这种熟悉的感觉引着他,孤启下意识朝着那株花走去。
是郁云霁味道。
因着如今渐渐显怀,蹲着的姿势容易压迫腹部,孤启缓缓俯身,鼻尖探向了白花的花蕊,深深的汲取着它的芬芳。
“是妻主的味道。”孤启喃喃道。
他已经多日不曾闻到这样的芬芳,此刻仿佛面前不是什么晚香玉,而是郁云霁那张温和带笑的脸。
他多想,多想捧着她的面颊,告诉郁云霁,他这些时日有多么思念她。
离开的半个月,他无时无刻都在想她,不论是醒着,还是梦里,仿佛目光所及之处都有她的身影,可待睁开眼睛,她又会不见。
即便是俯身,也会压迫到小腹,姩姩已经开始抗议他的举动,小腹随着姩姩的动作逐渐紧绷,这样的滋味并不好受,孤启急促的喘了一口气,随后撑着身子起身:“这是姩姩母亲的味道。”
姩姩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孤启抚了抚小腹隆起的弧度,唇角挂上淡淡的笑意。
“姩姩想母亲了,对不对,”孤启轻声问,随后眸中的笑意渐渐淡去,“我也想妻主了,好想好想,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我就是想留下你,她不喜欢小孩子,不会让我留下的……”
说到最后,他的尾音染上了一点哭腔,孤启抬起手背蹭了蹭眼尾的湿润。
“姩姩要好好长大,等你出生,爹爹便带你回去,见母亲。”孤启轻轻抚着小腹,方才紧绷的感觉才得以舒缓。
没有郁云霁的每一天都好难捱,尤其是男子孕期,没有妻主的怀抱与安抚,每分每秒都格外难熬,姩姩很闹,尤其是夜间,总会让他休息不好,兴许是随了郁云霁的性子,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很乖巧的,所以姩姩多半是随了母亲。
鼻尖酸酸的,孤启轻轻吸了吸鼻子,不知是在安抚自己,还是在安抚肚子里的姩姩:“没事的,很快就过去了,很快就能,就能见面了。”
在此之前,他要去看一看,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在瞒着他。
因着月份渐渐大了,小腹的弧度也有些明显,自从来到国公府,他便不再束腹,孤启没有穿寻常束着腰身的衣服,而是选择了宽松的长衫,这样瞧着不会太明显。
九月的天渐渐开始凉爽,时不时有傍晚的风吹过,会吹起他的长衫,勾勒出他腹部有些明显的弧度。
“自然如此,殿下。”儿郎轻柔的声音响起。
孤启侧眸便看到远处那个长相温和的小侍,只一眼,便足以使得他指腹狠狠抓紧了墙角。
他的身旁,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的妻主郁云霁。
郁云霁同他离得很近,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那儿郎面颊上还带着红晕,时不时仰起眼眸,朝她笑着,里面满是儿郎对女娘的恋慕。
该死的,谁准他们觊觎他的妻主了,他还活着,竟各个都当他是死的了。
倘若眸光能化作锐利的刀剑,此刻那儿郎早就化为尸骨了。
孤启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怒气一瞬间涌上心头,喉头也跟着漫上一阵腥甜,指腹随着他的怒气,已然泛了白,带着丝丝的血色,将那石壁抠出了细细血痕。
姩姩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所影响,此刻不安的闹着,像是要将孤启搅得天翻地覆,小腹渐渐紧绷,腹痛如坠。
“……郁云霁。”孤启看着眼前的身影,喃喃道。
怎么能这样,她怎么……
郁云霁答应过他的,她说她的身畔只有他一个儿郎,可此刻他看的清清楚楚,她在这处同一个小倌纠缠不清,郁云霁食言了,他腹中还怀着她的女嗣,她便去寻别的男子,那人还是南风馆的小倌儿。
孤启被腹部的疼痛席卷,他指腹几乎要陷入石壁之中,不曾注意到远处的郁云霁究竟是何时回过了头。
待到他回神,一股令人腿软的威压伴着晚香玉的气息已然到他的面前。
孤启惊慌的抬眸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在了冰冷的墙上,便对上了她平静如湖水的眼瞳,郁云霁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漆黑无边,摄人心魄。
心跳像是漏掉一拍,小腹从紧绷的痛渐渐变成绞痛。
第69章
身上的疼痛都抵不过他此刻的惊恐。
不能被郁云霁发现。
这一个想法充斥着他的脑海, 孤启退无可退,想要推开她逃跑。
可他此刻背后满是被疼出的冷汗,那双手放贴在郁云霁的身前, 即便用了力,此刻脱力的他也只是浮游撼树一般,便被郁云霁只手按住:“王夫,这是要到哪里去?”
“放开我, 放开,”孤启的惊呼戛然而止,他面色逐渐泛白,小腹的疼痛很剧烈, 像是该有什么东西要坠出来的,剧烈到让他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之感,可他此刻被郁云霁抵在墙角,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到他连蹲下的空间都没有, “呃……”
他发出痛苦的呻.吟, 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原本搭在她胸前的手,此刻也突然绷紧,手背上浅藏的筋络也跟着一并浮现。
寒凉的风将他腹部的弧度显现,此刻浅显的弧度似乎是在抽搐。
郁云霁瞧见他这幅模样,当即意识到不对劲, 她将手抵在孤启的腰间,将人打横抱起:“弱水, 去宣太医, 快。”
方才孤启站着的时候什么都不明显,可如今被她打横抱起, 布料随着重力下坠,小腹的弧度浮现在她的面前,好似这么长时间别离的缘由也一并浮现。
孤启被痛得昏过去了数次,可不论如何他都不肯开口说话,痛得很了,他便扬着泛红的眼眸,几乎祈求的看着她,似乎是在害怕什么。
在看清他小腹的弧度时,郁云霁脑海中的神经似乎有一瞬间的宕机。
她看着孤启几乎被泪水浸透的脸,艰难的挤出声音:“你,这是怀有身孕了?”
郁云霁听到自己发出这样的声音。
孤启怀孕了,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何她对此一无所知。
一个个疑问充斥着她本就变得杂乱的脑海,郁云霁复杂的看着他腹部隆起的弧度。
“求你了,殿下,让我留下她吧,嗯,”孤启痛哼一声,低低的喘.息着,泪早已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救救她,妻主,我好痛……”
郁云霁看着眼前面色痛苦的儿郎,手心里渐渐渗出了冷汗。
她鲜少有这样的情绪,如今看着孤启在她怀中难受的模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此刻早已将方才要同他说的话都忘却了,只温声道:“别害怕,不会有事的,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来了。”
孤启脸色煞白,将眼角下的胎记衬的愈发殷红,宛若汩汩而出的鲜血。
身上的痛感愈发强烈,不同与他先前在尚书府的任何惩罚,这样陌生的痛感带着强大的恐惧感,将他整个人席卷,他冥冥中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流失。
姩姩会有事吗?
在这个念头占据了他的脑海,孤启只得抓紧了郁云霁的衣襟,企图再多得到一些她的承诺。
“妻主,留下她,好不好,”孤启已然没了力气,强烈的痛感像是将他整个人的力气都抽走,他哀求道,“我,我再也不乱跑了,妻主,留下她吧……”
他低低的声音带着颤声,总能牵动着她的情绪。
孤启以往红润的唇瓣,此刻已然失了血色,泛白的唇瓣颤着,像是一朵将要枯萎的,即将凋谢的花。
郁云霁此刻根本顾不上什么,她匆匆吻上他微凉的额头:“好,别害怕,不会有事的。”
她是一个能掌控好,并且善于掌控自己情绪的人,可此时这样的情绪来得莫名,乱了她的心绪,像是整个人都被这样的情绪掣肘,她担心孤启,害怕他出什么意外。
她不知晓这句话究竟是她在安慰孤启,还是在安慰自己,这样的感觉令她产生了很久的慌乱,那颗平静无波的心,此刻早已泛起了阵阵涟漪。
这种慌乱的感觉很是奇怪,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即将远离她。
郁云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才将这样的情绪压制住。
待到太医来时,孤启已经痛得没了力气,任由她摆弄着。
他鬓边带着薄薄的湿汗,一缕发丝贴在面庞上,像是即将碎掉的瓷娃娃。
“别睡,引之。”
他昏睡过去前,听到郁云霁这般唤他。
后来的事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朦朦胧胧间,在悬崖边上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小女孩儿,她瞧上去年龄不大,还扎着两个小啾啾。
女孩似乎是被撞得痛了,额头上还带着红印子,蜷缩在地上哭得好凶。
孤启心头一颤,他朝着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女童走去,便听她大哭:“娘亲爹爹都不要我了,是因为我不乖吗,为什么不要我了……”
孤启沉默了一瞬,随即俯下身为她将面上的血迹擦干,温声道:“怎么会呢,哪里会有爹爹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你这样乖巧,娘亲爹爹疼惜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不要你。”
小女孩任由他为自己擦着脸,鬓边两只小啾啾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她随后低低的啜泣道:“那你会喜欢我吗?”
她的话来得莫名,但孤启对于孩子是格外有耐心的,即便是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他也温声应答:“当然,像你这样乖巧可爱的孩子,谁又会不喜欢呢?”
小女孩儿听他这般说,扁着嘴抽泣了一阵,随后委屈地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那女孩身子小小的,力气倒是极大,身后是云雾绕缭的悬崖,孤启被她这般一扑,毫无防备的掉下了悬崖。
“你!”孤启猛然睁眼,身后早已被冷汗浸湿。
郁云霁在孤启昏迷之时,被太医丞带了出去。
“殿下,”太医丞的面色不大好,她斟酌着开口,“王夫如今已有五个月的身孕,照理说,王夫身子必寻常男子都弱一些,这孩子是保不住的,可方才奇得很,只是一盏汤药下去,胎像竟也慢慢稳住了。”
方才的凶险,将一把年纪的老医丞吓到了。
孤启身子不好,强行留下这个孩子,会使得他整个人的情况都变得不稳定,原本他便带着痼疾,根基也不稳,孩子的出现将父体的养分吸收了许多。
方才因着孕夫情绪不稳定,又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动了胎气。
偏生孤启如今月份大了,五个月,倘若流产,对父体会造成不可逆的影响,届时,究竟能否保住性命都是未知。
幸而,幸而神仙保佑,王夫吉人自有天相。
老医丞松了一口气,随后严肃的看着她。
“但王夫若是想留下这个孩子,势必要比寻常的郎君更为艰难些,”太医丞皱紧了眉头,她这幅模样,使得一旁的弱水三千的心也跟着吊了起来,“郎君孕期敏感是常有的事,但怒极伤身,唯有王夫身心愉悦才能保住皇嗣,否则如今的月份,若是皇嗣如何,对父体的伤害才是……”
“我知晓了。”郁云霁望着半月堂内的屏风,轻声道。
彼时,恭王府。
郁枝鸢将手中的密函攥紧,她面沉如水,锐利的眼眸在夜里显得格外得亮。
恭王府此刻只燃了一盏烛火,她手畔的那盏烛火将她的面颊映得半明半暗,那块疤痕也显得异常可怖。
她像是在黑夜的笼罩中化了形。
无边黑沉的夜色中,她搜寻着自己的目标,只需一眨眼的功夫,她的利爪便能将目标的身躯穿透,使得她盯上的猎物再无生还。
“殿下,您当真不打算再好好想想了吗?”幕僚劝道。
此言一出,女卫也跟着附和:“是啊殿下,如今不是动手的好时机,不妨在等上一等,您……”
“等?”郁枝鸢冷声打断道,“本殿筹谋了这么多年,此事原本一事板上钉钉,偏她郁云霁如此,她凭什么?”
她再也不能忍下去了。
当初她在郁云霁的生日宴上备下了这样的生辰礼,结果鱼禾是个蠢的,兜兜转转居然又到了她的手上。
那样的脏病非但没有染给郁云霁,反倒令她如今的身子每况愈下。
花柳病时不时都会发作一阵,这样的脏病会使她散发出难闻的恶臭,甚至瘙痒疼痛无比,郁云霁做出这样的事,她定然不会放过她的。
她会让郁云霁死得很难看。
“可是殿下,此事若是不成,您多年的心血就白费了。”幕僚还欲再劝,却被她的眼神吓得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郁枝鸢没有应声,她看着一旁随着秋风缓缓飘荡的轻烟。
月光下的轻烟宛若薄纱,半遮半掩在她的面前。
“我等不了了。”郁枝鸢道,“此事必须成,不容出现差错。”
她又何尝不知晓此事的凶险,一旦不成,不仅是她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就连着性命也要一同丢掉。
这可是谋逆的大罪,皇女谋逆,便是母皇也不会对她手下留情的。
可她此刻已没有了更好的办法。
一切都是郁云霁逼她的,倘若没有郁云霁,这皇位势必是她的,她也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要怪,母皇便该怪郁云霁。
既生瑜,何生亮。
既然众人都不看好她,她便要向众人证明,储君这个位子,当属于她。
郁枝鸢眸色愈发暗沉,烛光被秋风摇荡,却因着没有人为它挡风而彻底熄灭,整个书房唯一的一点光线也彻底湮灭,所有人都被黑暗笼罩。
郁枝鸢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事迫在眉睫,不容再拖了。”
她的才华全然被郁云霁的出现湮灭,逼宫又如何,这一切都是郁云霁逼她的。
是成是败,只看明夜。
——
郁云霁方一进门,便见孤启坐起了身子,慌忙摸索着小腹,似乎是触及到了小腹的弧度,他整个人也跟着松弛下来几分。
做完这一切,他曲着双腿,双臂环在腿间。
孤启似乎在想些什么,但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分明想是用这个舒服的姿势,却又怕压迫到腹中的胎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墨发披散在他的肩头,烛光摇曳,映照在他光洁的苍白的美人面上。
他身上的衣裳已被她亲手换成了舒适的寝衣,如今美人坐在烛火前怔神,盯着那跳动的烛火不曾错开眼。
望着他单薄的背影,郁云霁心头像是被什么触动。
所以,孤启是害怕她担心他的身子,不准她留下这个孩子,才毅然决然离开的吗?
饶是在方才那样危机的情况,孤启也要抓着她的袖口,恳求她留下这个孩子。
郁云霁想,倘若她知晓这个孩子会为孤启带来很大的伤害,她的确是会劝说他将这个孩子拿掉,所以孤启猜到了她的做法,带着金银细软就要只身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只为将两人的血脉留下。
这样的想法使得她心头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她不敢设想,倘若孤启当真出了什么问题,她又当如何,他为了给她生下这个孩子,做出如此决定,她再也说不出责怪的话。
怎么就能这么傻。
“引之。”她温声唤他。
孤启心思早就飘荡去了别处,猛然被她这般一唤,肩头也跟着轻轻抖了抖。
“……妻主。”孤启抿了抿唇,哑声应道。
他看向郁云霁的方向。
但因着方才他盯着跳动的烛火太入迷,如今将眸光转向她,眼前还带着方才烛光的残影,他轻轻眨了眨眼,试图看清郁云霁的神色。
环佩相碰的清脆声响传来,她的臂纱带着清甜的风,逐渐将他不安的思绪抚平。
郁云霁坐到了他的身旁,屈指轻轻抚着他的面颊:“身子可好些了?”
孤启有一瞬的怔神,随后低低垂下了眼睫。
他起初甚至还想带着她的孩子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将孩子生下后再来见她。
但这样的想法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可笑,倘若他当真跑远,郁云霁会不会再也不原谅他。
孩子的去与留,都是妻主决定的,郎君是没有话语权的。
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便是忤逆,是欺瞒,他心悦郁云霁,却做出这样自私的事,她当是生气的。
孤启曾设想过无数次,待到他回来见郁云霁的时候,她是否会不愿见他,只派人将一张和离书递给他,亦或是将他关起来,狠狠训诫一番。
可唯独这样的温柔是他不曾想到的。
他的妻主待他这般好,他却还做出这样的事。
可郁云霁还同意留下了姩姩。
“……我,我还是有些痛,”意识到自己沉默了许久,孤启磕磕绊绊道,“肚子还,有一点点痛。”
因着说谎,孤启格外心虚的垂下了眼睫,那张血色淡淡的唇瓣也被他抿起。
其实不痛了,可他不想看到郁云霁生气的脸,他不想被郁云霁责怪。
“我去宣太医。”她没有任何犹豫,当即起身便要朝外走去,孤启见状,忙扯住她的一点衣袖。
似乎是怕她生气,孤启轻声补充道:“妻主,没事的,也不是那么痛……”
“事关重大,岂能儿戏。”郁云霁方要将袖子从他的手中抽出,可对上孤启那双带着水意的眼眸,心头瞬间也跟着软了。
她同孤启已经半月不曾见面了。
孤启眸中渐渐起了水雾,他小声道:“妻主别走,陪陪我吧,陪陪我,我就不痛了。”
他这幅模样实在是惹人怜惜,郁云霁无端想起了太医丞的话。
孕夫本就多思,孤启的这一胎又来之不易,要好生养着的,否则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不单孩子会保不住,父体也要承担极大的伤害。
她坐于孤启的身侧,为他在腰间垫上了一个软枕,免得他会因着久坐而腰痛。
她又太多的话想问他,可见着孤启这幅模样,一时间也不曾开口,只看着看着眼前虚弱的人儿试探的将指尖穿入她的指缝,慢慢地朝她挪过来一点:“我,我很想你。”
郁云霁没有应声。
前些时日孤启的不告而别,在旁人眼中,她是没有任何波动的。
兴许是因着知晓了他此刻安然待在国公府,便也不曾做些什么,可每到夜深时刻,她总也会想起他,平心而论,对于孤启的不告而别,她是有些不悦的。
但不曾想孤启回来,竟还带了这样的消息回来。
他怀了她的女嗣。
“为什么要离开我。”郁云霁只这般问。
她明显察觉到孤启的呼吸微微一顿,随后便是吧嗒吧嗒的声音,他又哭了。
“你不喜欢孩子的,若是我告知你,我有了身孕,你是不会允许我留下她的,”孤启哑声道,他似乎是委屈的厉害,却又不敢再做些什么,只得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生怕她抽身离开,“我错了,妻主,别不要我……”
“既然你认为我会做出这样的事,为何今日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孤启有些慌乱的抬眸看着她,鼻尖也因着泪意泛了红:“我害怕你不要我了,我听闻,你同南风馆的小倌有些往来,我害怕,妻主,我知错了,别不要我好不好。”
似是怕郁云霁会拒绝他,孤启抹了把眼角的泪痕,哽咽道:“我什么都愿意做的,妻主,至少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别不要我。”
他脑补了太多,在此刻听闻他的理由,郁云霁竟觉得有些无奈:“你为何这么确信我会勒令你打掉孩子,引之,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我心悦引之,自然也爱着我们的孩子,不要再胡思乱想。”她温声抚着他鬓边的长发。
分明是这样动听的话,可落在他的耳中,却更好哭的。
孤启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了她的怀中。
久违的馨香再度将他包裹,像是久旱逢甘霖,他在郁云霁的怀中抽泣着,将她紧紧抱住,好似怕她再反悔一般。
随着他的动作,环佩的叮铛声再耳畔响起,唯有这一刻心绪才骤然安定。
她的温和与平静像是能将她整个人都净化,唯有在郁云霁的身边,他才能清楚的知晓自己存在的意义。
郁云霁心悦他。
他早已不是没人要的可怜虫,全幽朝儿郎都想要嫁给的女娘将他捧在手心,细心呵护,他是最幸福的儿郎,更是人人羡慕的郎君。
他有自己的妻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因为有郁云霁的存在,他不再是众人眼中那一心向死的疯子。
“你待我太好,我却无以为报。”颈窝是孤启在闷声的哭泣。
他哭得有些太厉害,像是有些喘不上气的样子,郁云霁顺着他的脊背:“你我是妻夫,妻夫之间,何谈报不报答,引之这般好的儿郎为我生女育儿,我开心还来不及。”
“可我不像溪太师那般有谋略,更不似云公子那般有才干,我只会拖妻主的后腿,这样的孤启,你还会喜欢吗?”孤启滚烫的泪在她的颈窝形成一个小水洼。
他竟是这般想自己的吗?
郁云霁轻拍着他单薄的背:“你是世间最好的儿郎,你有自己的不同,为何要同旁人比较呢,我心悦的是引之,而不是你究竟对我来说有什么助力,你一点也不弱的,为我暗中做了这么多的事,引之是我旗鼓相当的爱人啊。”
孤启的抽泣声渐渐止住,他抬眸错愕的看着郁云霁。
她,她竟然都知晓吗,她全然知晓了?
“而且,我们引之是男子,男子不用很强,我会保护好你的。”
他是被爱的一方,被爱的人,或许不用那么完美。
郁云霁的面颊被烛光照亮,那张姣好的面容上依旧带着他熟悉的淡笑,这样温和的神情使得他整个人也稳定了下来。
她鬓边的步摇还在轻微的晃动,步摇上的宝石与珍珠被烛光折射出温和的光芒,她眸底的沉静与温柔依旧。
孤启看着她,心头酸软一片,像是因着她的话渐渐被充斥了满足与安心的情绪,那颗原本死寂,等待判决来临的心脏,像是因着她的话语而重新活了过来。
郁云霁从不曾嫌弃他。
在她的眼中,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好。
这样的话太过动听,孤启有些别扭的将头抵在她的锁骨上,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此刻面上的红晕:“妻主先前答应我的,只会有我一个郎君在身侧的话,还作数吗?”
月光为她渡上了一层温和的光泽。
“自然作数。”郁云霁顺着他的脊背道。
此刻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孤启才后知后觉如今自己身子令人脸红的反应。
孕期的男子身子是格外敏感的,他已经一个月不曾同郁云霁有过什么了,自他知晓自己有了身孕,便处处小心,女男之事也不曾再有。
如今郁云霁温热的指尖点在他的脊背上,所到之处都像是着了火。
他方在想该如何开口,却因着腹部的反应顿住,连同为他顺着脊背的郁云霁的动作也停顿。
因孤启方才依偎在她怀中,他微微隆起的小腹紧贴着她的身子,如今她明显察觉到他小腹传来动静。
郁云霁的指尖僵在他的后背上,对上了孤启的眼眸。
第70章
方才的触感就像蝶翼轻轻颤动一般。
隔着重重叠叠的衣料, 在她贴着孤启的腰间传来阵阵的动静。
这样的动静其实并不明显,但她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了孤启的身上,自然也对这一点动静有所察觉。
那一瞬, 郁云霁脑海中的思绪也停顿了一瞬。
这样陌生的感觉实在奇妙。
孤启的小腹中孕育着她的血脉,而此刻,那小小的孩子正隔着爹爹的小腹同她打招呼。
它毫不怯生,像是察觉到了母亲的气息, 在她的腰侧动来动去,好似想同她亲近一般,隔着他薄薄的腹部肌肉亲昵地蹭着她,示意她伸手来摸一摸。
“她, 她动得好厉害,”孤启面颊上带着薄薄的红晕,似是因此有些羞赧,“姩姩寻常不这样的,她应当是喜欢你……”
郁云霁眼眸中的一丝停顿与讶异闪瞬即逝, 她实在不知晓这是怎样的心绪。
她的小夫郎如今挺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赖在她的怀中。
而他腹中,两人共同的血脉发出轻微的弹动,她的心头像是被一层柔软覆盖,垂眸望着他的小腹。
她要做母亲了。
此时,一向管得住自己情绪的郁云霁, 感受着胎儿的动静,竟是有些无从下手。
温热幼小的胎儿触及她, 她似乎是知晓自己的举动给母亲带来多大的震撼, 正是舞的起劲。
秋风吹过层层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夜里显得格外静谧。
这种奇妙的感觉是的她喉头微紧,郁云霁朱唇微启,但没有说什么,分明只是几息,却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样漫长。
她抬眸看着孤启微红的面颊。
孤启受不住这样被她盯着看,别扭了一会儿,率先开口道:“妻主,你来摸摸她吧。”
他抿了抿唇,随后轻轻扯了扯郁云霁的衣袖。
郁云霁有一瞬间的迟疑。
她只手揽在孤启的腰间,似乎是害怕惊吓到他腹中的小孩,缓缓将温热的手心覆在他的小腹上。
而他小腹中的孩子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触碰,欢脱的同她打着招呼。
孤启的小腹明显隆起了一个小小的印子,那印子抵在她的手心,同她隔着肚皮玩闹。
她很有力气,此刻似是要将孤启的小腹搅得天翻地覆。
“……这是她的小手还是小脚?”郁云霁指尖点了点他小腹的凸起,问道。
五个月,胎儿才有多大,郁云霁想,大概有桃子那么大,应该是能占据她的小半个手掌。
不等孤启出言,小小的孩子似乎是要代替爹爹回答她一般,复又顶出了几个小小凸起。
孤启因着腹中孩子的胡闹而难受地蹩起了眉。
为了舒缓这样的不适,他抚着小腹,小声抱怨道:“才多大一点就知道讨好人了,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心疼爹爹,见到了娘亲,就将爹爹全然忘了,若是出来了可还了得?”
在他腹中便这样能闹,出来了定然是个混世小魔王。
“有些难受吗?”郁云霁听他抱怨,抬眸看着他温声道。
孤启轻轻咬着下唇,偏头靠在了她的肩上:“她顶得厉害,时间久了,确实会有些难受的……妻主,不要在姩姩出生后冷落我,好不好?”
害怕的情绪没来由,方才郁云霁的回答并没有令他开心多久,孤启便被这样的恐慌包裹。
并非是他不信任郁云霁,患得患失,而是因为他的父亲。
尚书府的正君便是在他出生后彻底失了宠,男子生育会导致身材走样,可即便父亲好好保养身材,母亲还是腻味了,反倒日日流连于别院,不曾过问他们父子的情况。
他情绪低落的有些明显,倘若此刻有一条尾巴,也是蔫蔫的耷拉着蜷缩在身后。
郁云霁还欲再摸一摸他的小腹,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动,揽在他腰间的手缓缓上移,一下下顺着他的发尾:“怎么会呢,最喜欢我们引之了,姩姩是你为她取的名字吗?”
孤启格外贪恋她的温柔。
唯有在郁云霁的身边,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引之不敢逾矩,孩子的名字当是妻主赐予的,引之,只是给她拟了个小名,妻主若是觉得不好听,等孩子出生后为她拟定便是。”孤启攥着她的衣袖,只将头朝着她的颈窝埋得更深。
孕期的男子多思,容易没有安全感。
然而孤启更是如此,他像是一只害怕被人遗弃的小猫。
兴许是过了太多的苦日子,这样浑浑噩噩了多年,一旦尝到了甜头便不愿松手,而孩子带给他的喜悦此刻已然淡了一些,他害怕,害怕郁云霁不要他。
郁云霁低低的笑了一声,随后吻了吻他馨香的发顶:“怎么会不喜欢,只是,姩姩听起来像是个女孩的名字,倘若是个男孩儿呢,也叫姩姩?”
“不会的,”听她这般怀疑孩子的性别,方才的低落也尽数消弭,孤启斩钉截铁的抬眸看着她,认真的重申,“一定是个女孩儿。”
他一定要为妻主生个女孩。
郁云霁被她这幅模样逗得想笑,她分明什么都没说,孤启却一副一脸认真的样子。
也是,幽朝是女尊世界,重女轻男比较严重,倘若郎君生下一个儿子,在民间,是会被人嚼舌根的。
孤启兴许是因着怀孕的缘故,变得愈发的粘人可爱了,此刻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收敛起了尖牙和利爪,露出了温软的肚皮任她摸。
姩姩不知在干什么,此刻已然安静了下来,
郁云霁看着他微微隆起的小腹,没有想明白,发出了疑问:“但是,男子究竟是怎么生育的,那么小的地方,会在生产的时候分娩出胎儿吗,女尊国的男子有子宫不成?”
她后面一句则是在喃喃自语,可这样的话却听得孤启耳尖红得简直要滴出血来。
“……不是的,不是这样生的。”孤启几乎要咬了舌头,偏生郁云霁是个求知欲心切的人,他面颊上几乎要蒸腾的冒烟。
郁云霁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男人若是带有子宫,听起来就有些怪怪的。
那胎儿附着生长在什么地方,她曾看过类似的小说,其中并没有详细的介绍,她想,应当是有育儿袋的,兴许类似海马?
男人生孩子,这的确涉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
郁云霁追问:“那又是怎么生出来的?”
孤启被她一个个问题逼迫的紧,不得不红着耳尖道:“是,会在生产的时候自然开裂处一个裂缝,方便产公将孩子取出……”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个地方那样的小,如何能将胎儿分娩出。
郁云霁本还不觉什么,此刻见他羞愤欲死的模样,只觉愈发好玩,不仅起了逗弄的恶劣之心,她伸出指腹捏了捏他红透的耳尖,笑道:“都是要做爹爹的人啦,怎么还是一副小儿郎的娇俏模样,云梦泽上心,将我们引之养得面色都红润了几分,腰身的手感也愈发的好……”
孤启有些落寞的垂下了眼睫,郁云霁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还要提及旁的男子,虽然云梦泽待他确实很好,但这人是有利可图才如此,莫名的醋意在心头蔓延,孤启额头抵在她的颈窝。
似乎是这口气他咽不下去,思来想去,也唯有啃郁云霁的锁骨一口才能泄气。
这么想着,他也这么做了。
红着面颊的小猫儿亮出了尖牙,将她的锁骨要出了红痕,此时孤启眼眸清明了一瞬,又被一丝懊恼占据,他伸出指尖抚了抚那个牙印:“痛不痛?”
郁云霁见他这幅模样,认真的颔首:“嗯,很痛,得引之吹吹才能好。”
看她这幅样子,孤启便知晓她又在诓他。
虽然知晓郁云霁是在玩笑,但他还是叹了口气,俯身乖乖为她吹了吹锁骨处的一处红痕,室内有一瞬的静谧,孤启没忍住,问:“我不告而别,妻主有没有很生气?”
郁云霁不知晓他的脑子里高速运转中又过了什么想法,但孤启的问题,勾起了她那些天的回忆。
“我的确生了你的气,你要离开我,我也不能冷静且耐心的对待的,我是人,人有七情六欲,我的夫郎不知心中过了几个胡乱的想法,将一个个罪名冠在了我的身上后就要离开我,我当然生气。”郁云霁对上他的眼眸,认真道,“我曾想过因此好好惩戒你一番的。”
她的神情太过认真,甚至是严肃,孤启几乎不会怀疑她口中的惩罚,可神使鬼差的,他竟隐隐开始期待郁云霁的惩罚。
郁云霁从不曾对他立威,这世上没有几个妻主是不给自己的夫郎立规矩的。
他不曾见过郁云霁疾言厉色的模样,她永远都是一副温和善解人意的样子,即便政务繁多,即便手下出了纰漏。
孤启不禁暗暗好奇,这张温柔的美人面做出这样的神情,又会是怎样的模样。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响,似乎是下起了秋雨,雨水拍打着树叶,顺着屋檐的走向滴落在地,滴滴答答。
她突然凑近,打断了孤启的胡思乱想。
温热的呼吸带着清甜的香气,使得他的心也跟着怦怦乱跳,那颗原本平静的心正冒着热气,郁云霁的眼眸深沉而平静,提及此事与关于他的惩罚,她仍是温和如水,仿佛置身事外。
“我这个人,向来赏罚分明,引之做了这样的事,惹得我半个月以来茶不思饭不想,是该好好惩罚的,只是你如今有了身孕,这惩罚便也要换一种方式了。”
分明是令人害怕的事,偏被她说得含糊,平白将人引得想入非非起来。
都说小别胜新欢,他想郁云霁想了好久,郁云霁是否也是这样。
两人阔别多日,又因着他如今有孕在身,对于女男之事又是食髓知味,每每到了夜里无端的便想了起来,偏郁云霁身上的香味像是最好的催.情药,惹得他如今满脑子只能装得下这一件事。
孤启颤了颤长睫,随后缓缓闭上了眼眸,静待“惩罚”的降临。
他等了许久,意料之中的凶猛并没有来临。
一声低低的轻笑从耳畔响起,继这一声令人尾骨酥麻的轻笑过后,温软带着热气的唇瓣在他耳畔若即若离。
“……你坏。”察觉到自己被戏弄后,孤启有些恼羞成怒的怒视着眼前的罪魁祸首。
奈何他如今眼眸中还蓄着情.事引起的薄薄水意,这样的怒视实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功效,反倒软绵绵的惹人疼惜。
“嗯,”她笑着应声,屈指蹭了蹭他因着半羞半恼而红了的面颊,“我坏,我可是反派,你惹恼了坏人,后果很可怕的。”
“现在来告诉我,方才你在想些什么呢,怎么丝毫不害怕,还隐隐有些期待的模样?”郁云霁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孤启在他面前的时候总是如此,他心中想着什么,面上都显露的七七八八。
兴许是她对他太过了解,此刻孤启偏过了头,扯开话题道:“恭王沉寂了这么些时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你难道就不怀疑吗?”
甚至还有心情同他调情。
“怎会,我那皇姐是这样肯忍气吞声的人吗,”郁云霁微微摇头笑道,她的指尖搭在孤启的小腹上,道,“只怕她此刻已然有了主意,狗急了也会跳墙,郁枝鸢能忍这么久,已然是超出她的忍耐程度了。”
如今川安王手下还有些私兵,她此番将川安王的部下处置之时,并不曾将所有的私兵都收缴。
她为郁枝鸢铺好了路,究竟走不走,全看郁枝鸢的意志力了。
“那你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怡然自得,妻主的心性,当真是寻常人比不来的。”孤启都不知该说她什么好,她的心简直太大了,皇权争斗场总是涉及到人身性命的。
郁云霁抬手扯松了他的玉带:“你妻主的心性非比寻常,但此刻好似不是商议政事的好时机……”
她温热的手扣在了他的后脑,不许他又半刻的抽离,在郁云霁的唇锋贴紧他的时候,孤启想,她这样的坏女人,不知因着此事在榻上怎样教育他了。
翌日。
因着有孕的缘故,孤启整个人都困倦不堪。
待到睁开眼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他是被小腹中的姩姩闹醒的。
孤启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却见以往该早早去处理政务的人,此刻安然躺在他的身旁,那双沉静的眼眸正对着他。
“妻主?”孤启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是没睡醒,眼下都什么时辰了,半月堂的竹帘竟还低低的垂在窗棂前。
她将手指插.入他的长发中,任由乌黑顺滑的青丝占据她的指缝,郁云霁温声道:“昨夜下了雨,今晨也淅淅沥沥的,人难免犯懒,此刻只想抱着引之睡觉。”
“怎能荒废……”孤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瞪大了凤眸还欲再问。
郁云霁煞有介事的看着他:“是啊,怎能荒废,只是王夫在我身畔,如此郎君在身旁,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你要做昏君,怎能将这样的罪名担在我的身上,我可担不起天下的骂名。”孤启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随后将头埋进了锦被里,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好郎君,引之,怎么这样翻脸不认人,”对于他这幅模样,郁云霁无奈的批评道,“昨夜是谁不许我离开,拉着我一次又一次,而今自己却蒙头呼呼大睡,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怎么这样霸道?”
姩姩似乎是在附和母亲的话,在他小腹中闹腾着。
“殿下,出事了!”屋外是弱水的急声。
郁云霁抬起了眼,对上孤启有些紧张的凤眸。
晨雨带着潮湿的气息与泥土的芬芳,为她们带来另一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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