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假陆时宜终于能回家。她把那张答题卡铺展开,用小刀裁下他的签名。


    藏哪儿呢。


    鬼使神差般的,她剥开自己的手机壳,将这个正方形纸片妥帖装了进去。


    和外婆说过后,她坐公交去书店应朋友沈江屿的约。


    书店是他小姨开的,一楼卖书,二楼是咖啡自习室。


    陆时宜不太会主动交朋友,更别提男性朋友,认识沈江屿……算是和周亦淮有关。


    那次附中社会实践过后,陆时宜决心争那一个名额,也开始练普通话。高一选社团时,她这种性格的人,选了一个以前从来不敢想的。辩论。


    和沈江屿成为队友,再经分班变成同班同学,最终成为角逐唯一一个名额的竞争对手,不过几个月的事。


    “去附中还习惯吗?”沈江屿从书里抬起头来,见她坐在对面,很顺手地要把咖啡推过去,想到什么又顿住没动。


    “还好。”陆时宜掏完作业又取出水杯抿了一口,向他展示了手上一沓卷子,表情略显哀怨,“就是进度太快,作业太多,但愿今天能写完三分之一。”


    沈江屿笑过后叹一声:“还好最后去的不是我。”


    提起这事儿,陆时宜觉得有些可惜。虽说能拿到名额的不是她就是沈江屿,但在最后一次期末考之前,明明是对方稍占优势。


    她憋足了劲儿要逆风翻盘,却等来他因病缺考。不算堂堂正正。


    作业实在太多,闲聊几句后就是埋头苦干,遇到需要斟酌的再留到最后一起讨论。


    下楼的时候,陆时宜往一层瞥了一眼,问:“这儿有英文原著卖吗?”


    沈江屿说:“有是有,但少。你要什么书?”


    她没立刻回答,“我自己去找找。”


    那天看到周亦淮随意从书吧架子上拿了一本,名字没看清楚,依稀辨出是英文。


    她迈步挨个找过,终于凭着记忆中显眼的蓝色封皮,拿到了这本《thefaultinourstars》。


    星运里的错。


    “怎么突然想起来要看英文书?”沈江屿耐心跟在她后面。


    陆时宜不擅长说谎,于是模糊了点托出:“看见第一名的同学在读,就想学习一下。”


    他点头表示了解:“周亦淮吧。是他就不奇怪。”


    陆时宜听到这个名字,条件反射微瞪眼偏头看沈江屿。


    反应一会才想起,他户籍好像是在市里。


    中考失利只差几分进附中的学生,有执念不愿去其他重高的,就会来二中博一把那个名额。譬如他。


    “这么惊讶?初中校友,一起打过篮球。”沈江屿解释。


    她摇头。


    只是在想,周亦淮那样的人,果然到哪儿都不缺人认识。


    并不少她一个。


    /


    收假回来的晚修,老师猝不及防地宣布了即将月考的消息,每层楼的公示栏已经贴了考场信息表。


    排座位的方式全国统一,按上一次考试的名次。


    陆时宜之前没在附中考过,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在最后一个考场,于是从末尾开始找。


    但是没有。


    正想着总不能是把她漏了吧,挽着她小臂的吴媛媛一身惊呼:“哇陆陆你在第一考场,还在周亦淮前面哎!”


    媛媛成绩不错,从前面开始找再正常不过。


    她把呼吸揣在紧紧蜷缩的手里,挪了视线去看,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两个上下挨在一起的名字。


    游魂一般。


    吴媛媛停了停,语气带上看热闹的好笑:“两年了他都没坐过第二的座位,结果现在直接跑到第三去了。”


    一号座位是上届复读的学姐。


    陆时宜在二号。


    她根本没想过附中是这种排座方式,以至于有些缓不过神来。


    周亦淮也会去看考场信息表的吧。


    那么,他会不会好奇,是哪里冒出来的人,把他从一号座位挤了下去,会不会注意两眼她的名字?


    但她没空多思考。第一次月考对于她的意义很重要,比其他早已适应附中模式的同学重要得多。


    而且,他那么优秀,她也想……也想,对得起他曾经的肯定,对得起自己。


    考前一周,吴媛媛评价她“焚膏继晷”。虽然有些夸张,但的确梦里都在做题。


    高三生的书多得能砸死人,清考场的时候,一群人四处找地方存放,整栋楼都飘着“给我留个位置”这样的呐喊。


    陆时宜捧书站在后门口左右望,有些为难。


    吴媛媛自有办法,拉着她:“跟我来。”


    她们俩上了楼。五楼虽然都被征用作了考场,但特殊在,集备教室有十九班学生的私人储物柜。


    吴媛媛平时东西太多,就从何徐行那儿要了一个。


    “我还有东西,再下楼跑一趟。”她说。


    陆时宜答了声好。


    她正蹲在地上往柜子里塞书,就听见门外传来声响,“听说你这回都坐到第三的位置去了?”


    陆时宜瞬间意识到与他对话的人是谁。


    她停下动作,抬头往门外暼。


    少年松散站着,一手搭在后窗边,侧着身看不太清表情,微仰着头,勾勒出流畅地下颌,大概在晒太阳。


    头发丝在折射下映出亮堂的光,肩上浮金跃动,洋溢着毛茸茸的暖意。


    他站在那儿,好像她就能听见,世界久违的喧哗。


    周亦淮很浅淡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哇噻你这什么反应啊?我知道的时候下巴都惊掉了,还特地跑去公告栏看。”另一个男生歇了口气说,“貌似是上一届的学姐,叫什么来着?”


    陆时宜呼吸随之一轻。


    “不知道。”他晒够了,低下眼来,有些好笑地说,“爬了几层楼大老远过来,说是问题,现在就净八卦了是吧。”


    “这不是好奇吗?”


    “路扬去看的,我没去。”周亦淮说,“我知道自己坐哪儿就行了,关注别人做什么。”


    陆时宜揪了下手里拿的书,然后舒了口气,苦笑一瞬,又释然了。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假如呢,假如她足够优秀,到他不得不注意的地步呢?


    吴媛媛正在这时候风风火火捧书跑过来,见到两个男生,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嗨。”


    周亦淮点头,礼貌问:“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就几步路,我先进去了。”


    她进门,把书往地上一扔,垮下脸蔫了吧唧地说:“重死了我的老天爷,怎么会有我们这种苦逼的人呜呜呜。”


    外面两个男生商量着去书吧讲题,就走了。陆时宜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赞同媛媛的话,帮着一起收拾。


    整理完毕,她伸手关上柜门的那一瞬间,停顿下来,想。


    如果她也能外向一点、勇敢一点就好了。


    换作是她,好像也更喜欢和那样的人交朋友相处。


    他们所有人,都很坦荡。


    而她偏偏相反。


    月考照着高考来,连考三天,不考自己的选科时就在考场自习,期间也不上晚修。


    第一门考的是语文。陆时宜早早到考场,找到自己的位置。


    附中排位真的很怪,一号座位不在前门,而靠着后门。也就是说,按照这个方式,周亦淮会一直以背影示她。


    莫名其妙松了口气,又觉得庆幸。


    陆时宜整理工具时,听得外面一阵吵闹,几个人围着周亦淮走进来,他被团簇着坐下。


    人多得都挤到她桌前,挡住了她全部的视野。


    他们也就来蹭一个玄学。


    什么碰一下、握手、借一支笔,好像就能沾染上学神气息,因此多考几分。


    像是路扬,直接把周亦淮头发薅了个凌乱,被他骂得可惨。


    其中也有女生,不过最多摸一下他考试的桌子,再多就没有了。


    这方面来说,他边界感极强。


    停电那晚她就深有体会。


    她撇开眼,望着右边的瓷砖墙壁,心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才不信这些。


    然而。


    答题卡提前五分钟发下来,监考老师拿出按列裁剪好的条形码,走到最后一排,让学生自己撕下来贴上,再把剩余的往前传。


    陆时宜贴好自己的条形码,在传到前面之前,用手贴了贴那一串:


    座位号0103,班级19,周亦淮。


    成功说服自己和其他人别无二样,只是在蹭玄学。


    如何叫他又成了一大难题。身后的学姐是用手指戳了她两下,她才受惊似的回头。也要这样对他吗……


    犹豫了两三秒,她最终只是伸长手臂,轻轻拽了一下他的椅子。


    ……没拽动。


    他却感受到了,微偏头,手掌向侧后方伸出,露出小拇指关节处的一颗小痣,客气了声谢谢。


    大概已经习惯这套流程,他并不像她那般反应大,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反应。


    考试不让提前交卷。事实上,附中的题很变态,比她参加的任何一次联考都难,也没什么人能提前交。


    陆时宜收完作文的尾,检查完选择题有没有涂错后,抬了头。只剩两分钟。


    前面的人早趴下了,阳光跃成一道明晰的轨迹,路过他白皙脖颈,落在她指尖。


    极速升温,好像能灼烧起来。


    她难耐地揉了揉。


    这三天过得极快,不考自己的选科时,多数人都钉在座位上看书复习,而周亦淮大部分时间在睡觉,偶尔出去和男生们打球。


    什么球都打,篮球、乒乓球、羽毛球。他们自带装备,都不用去体育馆借。


    高二和高三楼之间就有乒乓球桌,陆时宜有次复习眼睛累了,出去趴在栏杆上远眺时,恰好看见少年蓬勃的身姿,小球在来回对战中快得只剩残影。


    她本来很紧张,但无端在他身上学会了一个词,——松弛。


    生物是最后一场,全部考完后全校去报告厅参加开学典礼暨教师节晚会。


    也正因如此,这天大家全都在食堂吃晚餐。


    吴媛媛收拾好来找她一起,顺便把书本全都从五楼搬回去。


    何徐行凑过来帮忙,但他没办法兼顾两个人,陆时宜本来书也没那么多,就说:“你帮媛媛就好了,我自己可以。”


    他大概不好意思,正巧看见走廊有人在讨论题,就往不远处挥了挥手,喊道:“路扬!”


    陆时宜听清他叫的名字,稍稍顿了一下。


    路扬抬头认清人后,熟络地打了招呼,过来问怎么了。


    何徐行请他帮了个忙,路扬挠挠头,笑说:“这有什么。”


    他看向陆时宜,“就这些吗?都给我吧。”


    事已至此,她也不好拒绝好意,道了谢后给了对方一大半,自己捧着一小半。


    路扬边走边跟何徐行讲话,倏地想起什么往前面一瞥,见到陆时宜白皙的皮肤和圆润的后脑壳,若有所思问旁边说:“这个女生,也是十八班的吧?”


    何徐行自然答道:“对啊。”


    放下东西回班后自然要去食堂,何徐行邀请路扬一起,他应了下来,掏出手机:“那我跟阿淮说一声。”


    吃饭的时候两个男生坐在对面,路扬很是自来熟地和她聊上:“你叫什么?”


    “陆时宜。”


    “哇本家呀!”


    她没经脑子就说出口:“是陆地的陆。”


    他有点可惜:“啊,我是路程的路。”


    她敏感半天,可其余三人都是粗神经,也没质疑她为什么精准知道两人不是同姓。


    “没关系,同音就是一家的。”路扬想了想问,“你几月的生日?”


    “六月。”


    “哦哦,我是前一年的十一月。”他下巴一抬,眼睛一亮,“这不得叫一声妹妹?”


    陆时宜被呛得咳了两声。


    何徐行见她脸皮薄,顺势接过话题,“咦不是十二月吗?去年和淮哥一起过的吧。”


    “农历在十二月,这不是为了和他一起,就往后挪了挪。”


    陆时宜怔了一下,默默戳了盘子里菜,神游天外。


    原来是12月31日。


    回收餐盘时,吴媛媛盯着陆时宜剩下的一半的胡萝卜,好奇:“陆陆你应该不喜欢吃胡萝卜吧?可我看你好像每次都点。”


    一瞬间三个人都望过来。


    “我……”浪费粮食不是好行为,喜欢吃和不得不吃,又是两回事,坦然承认自己有病也没什么。


    “哎呀,这有什么,我不喜欢的食物多了去了。”路扬打断她要出口的话,“况且她这么瘦,胃口就这么点大,每个菜吃两口就不错了。”


    吴媛媛一拍脑门:“也对。”


    陆时宜:“……”


    从食堂下楼后就是小卖部,路扬看了眼手机,告别说:“晚上看节目,我去给班级买饮料。”


    往回才踏出两步,陆时宜倏然想起自己笔芯用完了,和吴媛媛说了一声,转头去小卖部买。


    这个天店里仍开着冷气,门口用磁吸透明门帘隔断。


    路扬大大咧咧地冲进去,猛地放下门帘,磁的吸力让它差点甩上她的脸。


    说差点,是因为刚好有只手伸了过来,重新拨开。手指白皙修长,皮肤下血管和青筋交替。


    他先一步进去之后,手却没收回,虚虚拦住往下落的门帘,等后面的人进来。


    陆时宜心跳快了一拍。


    就像在考场时,她无数次期待过的想法一样,如果他能转过来看她一眼就好了。


    可惜全都落空。


    明知没意义,却无法不执着。


    在她收敛起非分之想的瞬间,前面的人却顿了顿,突然回头。


    “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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