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脑刷一下就空白了。
眼前人的态度算不得蔼然,相反,玩味的眼神里,还带着几分明知故犯的促狭。
是真坏。
故意停在那儿,噙着笑,观察她因为他而起的紧张神态。
以前也知道他并非是善类,可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真面对起来时,竟会有这么难顶。
“你……你怎么,站在人背后也不出声。”
她说得心虚吞吐,孟聿峥也听得随意。
他只手指上圈着一串车钥匙,不怎么上心地转了两圈,还没待他发话,旁边就插进来一道声音:“峥哥,车来了。”
她寻声望去,一位酒吧的服务生模样的人往这边跑过来。
孟聿峥朝他颔了颔首,没动。
目光略过她手机屏幕上司机堵车堵成酱红色的路况,这会儿风大刺骨,又开始飘起小雪,姑娘鼻尖被冻得微红,呼出缕缕白气,大概是穿得多,白色羽绒服毛茸茸的臃肿成一团。
像个法式小面包。
他哼笑:“送送你?”
询问的语气,却是笃定的态度。
指甲嵌进掌心,剐蹭过皮肉,轻微的痛感让她清醒自己这并不是在做梦。
想起冉冉胡乱说的那些醉话,她虽不会轻易相信,但她会自己去试探去验证。
“那就麻烦了。”她说。
孟聿峥把车钥匙丢给服务生,交代了两句,大致意思是把钥匙给陈朔,他先走人了。
那名服务生挺机灵,应下后赶紧上前来与她一起扶着冉冉,一口一个妹妹殷切叫着。
重力被分去大半,她顿感轻松。
冉冉酒品算好,没乱动,就是人不舒服,靠在她肩上哼哼唧唧。
车内有淡淡熟悉的香味,是经年累月被他身上常用的熏香浸染而来的,摆设与装饰也有强烈的个人风格。
很明显,这是他的车。
而她闯进了他的私人空间。
心底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紧迫与异样,这是之前她从未想过会发生的事情。
原来她可以离他这么的近。
车缓缓驶出巷口,上了路后才变得平稳。
窗外风雪更甚,快到学校的时候越来越大,前方车灯里的雪籽簌簌下落,斜飘在车前、车身。
司机挑了条不拥堵的路,地方不远,她们很快便到了学校后门。京大夜禁严格,晚上有规定,车辆一般进不去,于是只能停在后门外,剩余的路程只能步行。
孟聿峥却没有下车的趋势,半张脸埋在竖起的衣领内,昏暗的路灯映出他深邃精绝的眉眼。
开门下车前,她鼓起勇气试探发问:“你不回宿舍么?”
男生声色疏淡:“不回。”
那岂不就是专程送她了。
得到印证,她轻攥拳,道了声谢。
车外风雪太大,南方来的姑娘有撑伞的习惯,只是今夜没带,只能将就。
她戴上羽绒服帽子,又将围巾盖在冉冉头上。
没走几步,却忽然被一道清越的男声叫住——
“归要。”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
男生下了车,手里拿着一把伞朝她走过来,他顶着漫天盛雪,肩膀、头发很快便落了碎白。
风声萧萧,寂夜寥寥。
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曾经年少时最最渴望的事情,也不过是期待他能看见她,亦或者期盼自己的名字有朝一日辗转于他的口齿之间,哪怕是一瞬间也好。
可惜的是,那时的他没能记住自己,而她也一直徘徊于失落与遗憾。
但如今,他终于记住了这个名字。
对,孟聿峥。
我叫归要。
她眉眼微微舒展,樱唇轻启,伸出手去接那把伞——
在手指刚沾到伞端后,用力,却没抽出来。
像是对方故意要引她注意。
她微微怔忪,抬起头,撞进他幽深的眼眸子。
男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却多了点别的东西。
“雪中送炭,我这也算是以德报怨了,游戏的事儿,咱俩一笔勾销。”
腔调一贯的闲散,蕴着不说破的暗示。
她几乎是立马想到刚刚在酒吧门口她和冉冉在人家背后瞎议论的事情,没曾想他会突然反手一枪打回来,当真是措手不及。
耳根子发起热,心跳也逐渐加速,她稳住心神,大脑飞速运转,迎上他直白的目光:“学长是想和我算账么?”
男生却低低笑了:“我要是真想算账,谁跑得了?”
这是实话。
她心知肚明,却只装作没听见,垂眼,看见伞柄上他修长干净的手指。
她故意晾了他三秒,才慢慢伸手接过来。
也没再道谢,拿着伞撑开后便带着冉冉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听见汽车发动离去的声音。
车尾渐行渐远,拐了个弯才彻底消失不见。
他挑的这道后门是距离她们宿舍最近的一个,她搀扶着冉冉,平时只需三五分钟的距离,那天愣是走了十分钟。
她的心情有种说不清的明朗,可不同的是,冉冉今夜心情却十分糟糕。
深夜情绪泛滥作祟,两个人到了宿舍楼下后,冉冉直接一屁股坐在了树底下的长椅上,耍着赖,说累,不肯走了。
酒劲儿这会儿全上来了,冉冉浑浑噩噩的,抓着头发,爆出一句:“烦!”
她问冉冉烦什么。
冉冉一脚踹开脚边的积雪:“奶奶的,真难伺候,可老娘就是贼喜欢……”
她狐疑:“什么?”
冉冉醉得眼睛发亮,冲她嫣然一笑:“要要乖,小孩子不打听大人的事儿,听了要变坏哦。”
“……”
稀奇。
冉冉爱玩没错,可也从没听她嘴里提过什么对象的事儿。
只是她没兴趣强迫别人的私事,于是干脆不再问,陪着冉冉安静地坐在一旁。
今晚的雪很大。
她撑着那把黑伞,却还是有残雪飘进来。
这把伞的外观设计没什么特点,但好在轻便实用。
男生的东西和女生的不一样,没那诸多讲究。但是现在它的作用却不大了,毕竟她和冉冉两人坐在湿漉漉的结了冰的椅子上,和街头的神经病没什么两样。
她想起刚刚他将这把伞递给她时,神色耐人寻味。
也不是没想过,他这番举动其实也有要两人产生联结的意思。而他的微信就在那个临时建起来的游戏群里,近乎唾手可得。
她翻出那个群,点到群成员里面,还没来得及再看,身旁的冉冉有了动静。
冉冉忽然抱住她,眼睛红红的:“要要宝贝,你真没钟意的人么?”
冉冉应该记不得,这个问题上次蛋蛋也在宿舍里问过,她的回答是否定的。
而这一次。
她提了提神,许是因为深夜无人,又许是因为冉冉喝醉了酒意识模糊,她轻嗯,终于肯承认:“有的。”
满打满算,她喜欢他三年了。
喜欢他、追逐他,哪怕是看见教学楼尽头的一抹余影,她也可以开心一整天。
孟聿峥比她大一届,当初考上京大离开望城时,就有人叹过,说大学里面谈恋爱的男生女生可多了,孟聿峥这种外形的,怕是刚入学军训时候就会被漂亮姑娘泡到手,不然,他这种性格的,追女生也一追一个准儿。
她那时候正在高三最煎熬的阶段,甫一想起这些话,就难受得看不下去书,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点点将失控的自己拉回的。
算一算,那一年无数个学到崩溃的深夜里,又有多少次是因为这样的情绪在背后催化?
是每一次。
而她每次都在心底期冀,希望孟聿峥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对别人动心。
至少等到她考上京大。
所以,暗恋到底是什么呢?
茨威格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有过完美的诠释。
——“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转动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可她今晚已经得到他许多次的回眸。
她今晚,真的很开心。
冉冉又不说话了。
心思重的人醉后都不爱袒露心声,只会默默睡觉。
只是今夜冉冉以肉眼可见的态度在告诉她,她很在乎那个男生。
那么又会是谁?
她在脑中搜寻了一圈,最后全都摇头否定。
又这么过了一会儿,手脚开始被冻得僵硬,她看看时间,凌晨三点了。
再过半个小时就落锁了。
她起身,晃了晃冉冉:“回去了。”
“不回!”
她冻得受不了,冉冉这倔驴的样子也实在恼火,她想了想,最后只能附在冉冉耳边,悄悄道:“明天早八,周大帅的课。”
冉冉崩溃,直接赖在椅子上不起来了:“要要你怎么这么坏啊!!”
她笑起来,上前抱住冉冉,连拖带拽地把人弄回了宿舍。
周誉的课可没人敢耽搁,魔鬼教授的名号不是虚传的,只要不想全年挂科,哪怕是头天通宵,第二天也得顶着一双熊猫眼满眼红血丝去上课签到。
专业课的学生们都规规矩矩的,没人敢造次。
于是冉冉第二天拖着一具半死不活的身体跟她上完了周誉的课。
冉冉怵周誉,上课胆小如鼠,一下课便满血复活。
距离下堂课还有二十来分钟,教室就在隔壁,时间尚且充足,冉冉坐不住,干脆拉着她上教学楼旁边的小超市买零食去。
冉冉喜爱膨化食品,购物篮里一堆薯片薯条,归要那几包水果味的果冻可怜兮兮地挤在最下面。
她说起这堂课布置的作业难度,冉冉却举着手机逛校园贴吧,看见某条帖子后,愣了愣,而后抬头,望向窗外寻了寻方位,最后拉住她指向对面楼里某个窗口:“宝贝儿,他们说那个就是信息部实验大楼,窗边那个位置就是孟聿峥的工位。”
归要被打断,转头看去,却见那处空空荡荡平平无奇,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看了几秒后,收回眼,哦了一声。
“我看见他们说好多女孩子来这边上课的时候,都爱来这超市,说是孟聿峥平时就爱来这儿买烟买水,容易偶遇,他有时候困得不行,还会在那儿坐着小憩,正好方便姑娘们看个够。”
说着,冉冉脑袋朝超市临窗的那处小吧台歪了歪。
归要一边听,一边将篮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准备结账,冉冉注视着这堆吃的,呀了一声:“我的饼干还没拿呢,你先结账,别等我!”
冉冉急吼吼的说完就跑了。
归要随她,顺手从旁边货架拿了一盒奶糖放进零食堆。
等结账的时候后面排起了队。
一股极淡的冷松气息向她悄然靠近。
归要起初没反应过来,直到后面这人从她腰后伸出手,在旁侧抽出一盒同款奶糖。
她惊觉自己有一瞬间是被后面那人包围在怀,倏尔侧眸望去,与此同时,那道气息也跟着远去,恢复寻常距离。
孟聿峥。
他就悠闲自在地站在她身后一拳的距离,高挺的身影覆压下来,气势略有逼人。
她心头鹿撞,眼见他手里捏着那盒苹果味的奶糖,眸里是捉摸不透的寻味淡笑,什么都没说,只将它放在收银台上。
那意思摆明了是要买。
可他不是个爱吃奶糖这般腻味甜品的人。
归要知道的。
她轻轻咬住下唇,竭力保持正常,扫了码结了账,提着那堆东西,走到超市外等冉冉。
空间开阔后她才得以舒缓紧张情绪,吐了一口气,摸了摸略有发烫的脸颊。
外面的风徐徐吹,吹得树叶摇动震颤。
片刻后,有人从里面缓缓踱步而出,感应到身侧有人经过,归要知道是谁,眼观鼻鼻观心,愣是不敢抬头去看一眼。
只是余光里,她瞥见他吃了一颗奶糖,没什么反应,与她擦肩而过时更没有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实验大楼。
而归要没看见他买了除奶糖之外的其他东西。
大脑一时宕机,想着他总不能,是特意下楼来买盒他并不爱吃的奶糖的……
就这么站在原地凌乱了几分钟后,冉冉走出来,手上空空如也,估计是没找到想吃的饼干,可姑奶奶并不垂丧,反倒挽着她的胳膊,满脸惊奇兴奋,像发现了新大陆:“要要我刚看见了!!”
归要:“嗯?”
“孟聿峥刚走进来绕着货架虚晃了一圈,啥也不买,直接就往你后面站了。”
“他眼睛一直看着你,就没移开过!姑奶奶我看人特准,他就是对你有意思!”
于是好不容易平歇的心脏再次复苏。
她眉心突突直跳,吞吐着声,好半天才说了句:“他好像,不喜欢我这种的。”
冉冉后来说了什么她也没注意听,只是恍惚之间,她听见冉冉说什么孟聿峥这种吊儿郎当的,说不准就是喜欢那种乖静沉稳的姑娘,偏偏就是这种才能降住他。
归要也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冉冉说得对呢?
她吸了口果冻,葡萄味果冻甜滋滋的,回味在口腔里,慢慢晕荡开来。
她也不知道孟聿峥到底想做什么,只是心底有道模糊的被牵连着的情绪,总随着他的动作不断变化。
孟聿峥这人,不屑于蝇头小利,更看不上那些暗搓搓的小动作小门路,他做事的风格强势也有力,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一定是当快则快,绝不含糊。
她思来想去,斟酌许久,那个念头也没敢成形。
可她小心翼翼不敢妄念,孟聿峥却偏不让。
大一课表行程满,周一周二周三是最忙碌的三天,唯一能松懈一点的,就是整个专业的公开大课。
大课一般都是好几个班在大教室上,上百号人,其实也坐不满。
那天她折腾着冉冉起了个早床,刚在教室坐下来,就忽然听见前排有人朝着某个方向指指点点,小声嘀咕——
“我靠你们看!最后一排那不是孟聿峥么?”
“奇了怪了,孟聿峥一计科院的,怎么来上咱们学院的大课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有情况了?!谁啊??”
“不能啊,不是说正和樊小雨……”
冉冉与她闻言皆是一愣,同时回头。
果然看见教室最后一排坐着个男生,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歪在座里,头也不抬地玩着手机。
这个点正是学生进出最多的时候,孟聿峥形象出挑,来来往往的男生女生们,甭管是认识他的,还是不认识他的,全都清一色地回头行注目礼。
认识的人上去打两声招呼,他懒懒地抬了抬手,算是回应过了。
不认识的……后门口好几个女生聚在一堆,不住地朝他的方向看,其间夹杂着暧昧的笑,拿着手机推推搡搡地嬉闹,最后也没一个有勇气迈出脚步。
倒是他周围两排的座位,齐刷刷地坐满了姑娘。
上课时间快到了,讲台传来声音,是教授来了。
孟聿峥从手机里抬起头。
人群之中,他准确地揪到她所在的方向。
她收回不及,与他对上视线。
男生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扬起唇角,帽檐覆住的阴翳里,那双眼睛对她折出几分放肆的打量。
冉冉把他的举动尽收眼底,原先还只是猜测,这会儿直接震惊八百年:“不是吧大佬来真的?!”
经典老套的查课表、追姑娘,这节课怕是还没结束,孟聿峥蹭课追姑娘的消息便会抢先飞出教室。
捏马!
能成大事儿的男人这行动能力放在求偶这事儿上,攻势简直惊人地猛!
归要手肘撞了撞冉冉,提醒她别太夸张。
因为孟聿峥这号人物,那节课也上得躁动不安。
方教授是个特别开明的中年人,那堂课上到一半,看见某排一姑娘悄悄地举起手机偷拍帅哥,乐了,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搞得那姑娘挺不好意思,羞于见人,教授反倒安慰起对方:“拍吧拍吧,我也喜欢帅哥,到时候建个群,照片也发给我。”
学生们哄堂大笑。
一个个全都转头去打探最后一排。
孟聿峥本人无动于衷,没任何表态,只反手抱着后脑勺,还算给面子地扯了扯嘴角。
归要才不敢回头。
总觉得身后时不时有一道锐利的眼光扫射而来,坐如针毡。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冉冉又贴过来,神情复杂:“牛逼,孟大佬居然还在!我以为他凑个热闹刷个存在感就算了……而且我偷偷看他好几眼了,人还挺尊师重道,也没玩手机,认认真真听着课呢。丫不会真是来蹭课的吧?图什么呀?方教授的课也没出名儿到这种地步吧?”
归要默声不语,收拾着东西,心思却乱了。
这边归要满心纠结,那边有两个男生跑到孟聿峥身前的桌上一屁股坐下,挤眉弄眼里尽是好事的八卦。
“哟,这不我峥哥嘛,等谁呢?”
“看上咱们学院哪个姑娘了?”
孟聿峥虚着眼神,在某处要落不落,没回。
其中一个来劲儿了,凑近他,压了声:“咱们学院,不是我吹,姑娘那都是个顶个地漂亮。哥们儿眼光比其他人独到,咱们院里最漂亮的是那个叫归要的你知道吧?那气质,那身段,啧!万里挑一的绝!”
孟聿峥终于有了反应,笑骂道:“关你屁事,赶紧滚蛋!”
八卦没打听着,那两个男生不爽利,开始揶揄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高声叫道:“行啊你孟聿峥,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原来是打着蹭课的名号追姑娘来咯!”
要知道这会儿学生还没散完呢,大家都还猜着观望着,那俩话音刚落,周围的人顿时鼓噪而起,轰动了。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
是说孟聿峥今儿怎么一反常态来听心理学这边的思政课呢,结果是追姑娘呢!哎~就说是追姑娘嘛!哪个姑娘这么厉害啊?!打听到了没?!!贴吧表白墙有消息没消息啊???
归要心脏都快蹦到嗓子眼了。
她拼命告诉自己千万别自作多情。
真容易出事儿。
孟聿峥透过人群缝隙一眼瞄中那个落在最后的姑娘,终于悠哉悠哉地站起身来。
而归要这时却看见那个出尽风头,走哪儿哪儿开花儿的人正一步步地下着阶梯。
没往外走。
而是穿越人群,直直朝她的方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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