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现下柳渊又有何脸面质问于她?
姜缨讥笑一声, “做过真的夫妻又如何?我何曾敢瞧一眼陛下的身体,此刻还望陛下自重,穿好衣服!”
她使力挣开束缚,扭身撤了几步, 冷冷地瞥过来, 原以为柳渊会大为恼火, 不想竟见他双眼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口中溢出一阵笑声,“原来你竟不知!”
柳渊如枯木逢春,绝境处窥得一丝光亮, 不顾坦露的肩膀, 凌乱的衣领, 锐利目光直欲看穿姜缨,“朕听闻当年你在刺伤朕后四处寻药,后从温府寻到了, 但你送去东宫的那瓶,为何不是自温府所寻来的?”
姜缨诧异, 转瞬想到以柳渊的身份,什么消息听不到, 她半真半假道,“那日自温府出来,不慎摔了一跤,药瓶摔坏了, 自是没法送于陛下。”
不知柳渊想到了什么, 面色略有不虞, 还是问道,“摔到了哪里?疼不疼?”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这句关心迟了太久,等同于废话,姜缨遂面无表情道,“膝盖,早已不疼了,谢陛下关心。”
柳渊默了一下,承受这冷言冷语,心思乱动,昔年他以为姜缨知晓自己特意留了疤也无动于衷应是对自己无意,如今看来也许峰回路转,尚有一线生机。
“陛下莫要再想量体一事,宫中自有人比我量得好,回宫去量吧!”
姜缨欲要赶人,柳渊不再讨她的嫌,有些事也急需理清,遂用手指拉过衣领整好衣服,思付一下,委婉道,“朕适才并非为量体,你也看到了朕的伤疤。”言罢出屋去了。
姜缨神色古怪地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了,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和莫名其妙地露出伤疤一样,她才懒得想,她忙着呢!
柳渊踱步去了花厅,温在衡起身行礼,柳渊挥袖让他起来了,“近日阳城可有往温府来信?”
“并未。”温在衡心悸更甚,柳渊一贯对阳城不闻不问,今时突然问及,如何都不会是好事。
不料柳渊话锋一转,“温卿可还记得当年姜姑娘去温府寻药?”
“记得,当时舒清被陛下召去了东宫,姜姑娘等了许久,臣见舒清不回,便作主将那药给姜姑娘了。”
温在衡见避不开温舒清,只能一一道明,倘若陛下有意要翻旧账,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却听柳渊道,“实则姜姑娘不必如此辛苦地为朕寻药。”
温在衡,“……”
所以呢?
柳渊又道,“姜姑娘便是不寻药,朕亦不会怪罪她,温卿可知晓?”
似笑非笑的目光瞥过来,温在衡心思转了转,霎时明白了,伏地一跪,掩去眸中苦涩,“臣知晓,陛下已言明与姜姑娘共同抚育太子长大。”
柳渊满意地颔首,“起来吧,回府后往阳城修书一封,朕那皇弟也该回京看一看了。”
“是!”温在衡撑起身子,神色无异地出了花厅,内心惊惑如巨浪翻滚。
姜缨在后院忙了好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忆起温在衡还在花厅,也不知怎惹了柳渊生气,她忙赶去花厅一瞧,莫说温在衡,便是柳渊也无影无踪了。
白芙路过花厅,笑得招摇,“都走了呀!”
姜缨松了口气,才一抬脚,白芙凑过来梅开二度,“恭喜你哦,你兄长要过寿了!”
姜缨一惊,“哪个兄长?”
白芙哎呀一声,“没良心的,自是薛大人了!”
这就是兄长姐姐多的好处了,不是在为兄长裁衣,就是在为姐姐兄长过寿,姜缨边感慨边挑选礼物,挑好了礼物,放在书房了,不想姜满满瞧见了,跑过来道,“娘亲,这是什么?”
“给兄长的过寿礼物。”姜缨随口一答,抱起他睡觉去了。
又过一日,薛首辅寿宴到了,姜缨拎着成盒的礼物到了薛府。
薛首辅膝下子女并不多,一女两儿,分别是顾侍郎的夫人薛蘋,薛仲清,薛仲何。
顾夫人与薛仲何还好,一见姜缨,迎上来就喊,“姑姑!”尤其是顾夫人,她与姜缨昔年做姐妹,今年做姑侄,竟能适应良好,亲昵地接过礼盒,“姑姑何必带礼物来?”
姜缨正色,“兄长过寿,岂能没有礼物?”
顾夫人含笑称是,薛仲何已接待其他客人去了,薛仲清一言不发,沉默地立在姜缨身边。
顾夫人奈何不了他,任由他去了,几人进了厅堂见薛首辅。
薛首辅程次辅等人正在说笑,见姜缨进来了,纷纷起身,笑道,“妹妹来了。”
这下好了,上次去秦府,是一屋子的姐姐们,这次来薛府,一屋子的兄长们,薛首辅甚至把姜缨请到了上座,姜缨笑着指了指礼物,“给兄长备的礼物,不是什么好礼,兄长莫怪。”
“妹妹无论带什么来都是好礼!”薛首辅万分高兴,还没搭话,突地传来“嘎”得一声。
众人一愣,听得又是一声“嘎”,姜缨心领神会,“兄长,你在屋里养鸭子啊?”
薛首辅也糊涂着呢,摇摇头,顿时“嘎嘎”声连起,顾夫人奇怪地指了指礼盒,众人望去,只见礼盒被撑破了,一只黄澄澄的小鸭子跳了出来,可爱地继续嘎嘎着。
姜缨面色大变,“这……”
养过孩子的都知晓,此等变故只能出在姜满满身上,定是姜满满调皮,调换了她的礼物。
姜缨欲哭无泪,面上极其没良心地捧起来那小黄鸭,继续道,“这是我给兄长特意选的,可爱吧?”
“可爱!妹妹童心未泯啊!” 薛首辅反应极快地接过,抱在怀里,众人只觉黄澄澄的一团,倒是真的可爱。
一屋子的兄长夸姜缨,“妹妹有心了,改日我过生辰,妹妹也送我一个吧!”
姜缨干笑着应下,一屋子兄长又道,“明日我送些东西去妹妹府里,哎,都怪姜府过小,送东西都要挑着送,若是换个大极了的宅子,岂不是想送什么送什么!”
“谢兄长们!我什么都不缺!”姜缨坚决拒绝,她是来为兄长贺寿的,不是来收东西,可众人哪里理她,纷纷道,“不若送妹妹一座宅子吧!”
“极好!”
“送几座大的,好放东西!”
姜缨急了,想起那次送的许多酒肆,一阵无力袭来,兄长们的照顾太过贴心也不妥当,一时苦得口不择言,“实在不必送什么宅子,兄长们若真想送,怎不把你们家送我?”
话一出口,姜缨委实后悔,不是说错了话,是因为一屋子的人竟道,“送什么家,我家不就你家,你搬进来住啊!”
薛首辅可真是个好人,“对的,妹妹可以搬进薛府住啊,也不必久住,这几日住薛府,过几日住李府……”
姜缨目瞪口呆,顾夫人在旁凑过来低语,“姑姑,他们是不是在讨论如何赡养你?”
姜缨,“……你真讨厌,不会说话就闭嘴。”
顾夫人嘴巴闭上了,事情也定了,盛情难却之下,姜缨决定在薛府留宿一晚,顾夫人时刻作陪,省得薛仲清痴心不改,过来纠缠。
姜缨笑着对顾夫人道,“倒也不必如此,我欠他一个许诺,他想要也属正常,我们去找他吧。”
两人到了书房,薛仲何正在勤谨地翻阅书卷,薛仲清坐在藤椅上,双眼空空,快要成佛了。
姜缨道,“薛仲清。”
“姜姑娘!”薛仲清一下子从无欲无求的出尘状态变成了有所奢求的凡夫俗子,“你给我的许诺何时兑现?”
姜缨道,“不知你要我什么样的许诺?”
“嫁给我!”
薛仲清,一个直来直往的勇士,何其英武,何其坦荡,如果不是他立马被薛仲何和顾夫人混合双打的话,他还是有一番恣意洒脱的。
姜缨也不急,径自坐下来,看着薛仲清被打得嗷嗷叫,叹了口气,“行了,都是兄弟姐妹,何苦揍得这么开心?”
顾夫人不笑了,薛仲何也不笑了,一左一右地立在姜缨两边,如同两个门神。
薛仲清不怕,收拾了一下仪容,面容肃正,“姜缨,我是真心要这个许诺。”
房里一静,两个门神手足无措,玩闹也就算了,这般认真是要出人命的啊!
姜缨直视薛仲清,眼神明亮,不避不躲,薛仲清赤诚,她自不欺瞒,“薛仲清,我也是真心不能给这个许诺。”
“是因陛下?”
没在京里待过,不在朝中做官,薛仲清就是这么勇,什么都敢问,什么都敢提,还敢直勾勾地盯着姜缨要答案。
姜缨羡慕他这样的心境,据实以告,“我不许你,日后不许任何一人,都不会是因陛下。”
任谁都瞧得出来,她亦很真诚地解决问题,薛仲清默了半响,最后一声,“当真不能是我?”
“不能。”姜缨答得干脆。
此情此景,需要一个人来打破沉默,但几人都憋着不吭声,主要是张不开嘴啊!
薛首辅犹如天降,神出鬼没地抱着小黄鸭走进来了,见几人转头默默盯着他,他拉下脸来,“这么晚了,怎不休息?”
谢谢菩萨!
几人心里一喜,当即往外走,“这就睡了。”其余三人出了书房,薛仲清落到最后,瞥了一眼过窗的人影,眸中归于沉寂,“爹,偷听可不是菩萨所为。”
薛首辅稀里糊涂的,但也不耽误腾出手来朝儿子脑袋上打一巴掌,“胆子真肥儿啊,京中可养不出你这样的胆儿了,也容不下,出去玩儿去吧!”
薛仲清嗷呜,“知道了,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打脑子!”
薛仲清一溜烟儿跑了,薛首辅拍了拍嘎嘎叫的小黄鸭,走进了隔壁房间。
柳渊临窗立着,对隔壁动静一清二楚,“不必让他出京,朕不是小肚鸡肠沾酸捻醋之人。”
薛首辅,“……”
把“不”字去掉,谢谢!
薛首辅笑道,“臣这个儿子在京中哪里待得进去,即便明日不走,过个两天,他也耐不住性子跑了。”
柳渊沉思,一时未出声,薛首辅跪下,揣度圣意,“陛下,夜已深了,不若留宿在臣这里?”
“起来吧,那便宿在这里一夜,叨扰薛卿了。”柳渊从善如流。
薛首辅惶恐,又要跪下,被柳渊挥袖免了。薛首辅紧接着为柳渊选了房间,挨着姜缨那间。
两人路过姜缨门前,听到了姜缨的笑声,以及顾夫人的声音,“姑姑的皮肤好得很,摸着滑滑的……”
薛首辅搁心里骂,赶走了儿子,把闺女忘了!
柳渊神色如常地进了房间,随从过来服侍,薛首辅正欲离开,柳渊皱了下眉,“薛卿何故抱个鸭子?”
“姜姑娘送的。”薛首辅笑道。
柳渊眉头舒展了,“倒也可爱。”直勾勾地盯着看,薛首辅不舍地送上,“屋里无聊,让它陪陛下吧。”
柳渊大掌抓过来,整个鸭子落入掌心,丝毫没有夺人所爱的惭愧,“薛卿早点休息。”
薛首辅点头称是,见房门闭了,当即退回了姜缨门前,喊了一声,“蘋儿,莫误了姑姑休息!”
顾夫人在里面应了一声,也没再待多久,同侍女一起侍候着姜缨上了床,就带着侍女离开了。
姜缨却是一点睡意也无,眼前闪过薛仲清赤诚的神色,心想,倘若她先遇见了薛仲清,中意的是薛仲清,以她的性子怕是已在许多年前同薛仲清离京去了。
姜缨苦笑,翻身捞起外衣披上,推门到了廊下,廊下烛火摇曳,她倚着廊柱,在月光下神思涣散。
浑然不知隔壁开了半张窗,柳渊立在那里,视线盯过来,手指一下一下地抚着掌心的小黄鸭。
忽地,“嘎”一声,柳渊神色大变,两指捏紧小黄鸭的嘴巴,退了几步,好在姜缨也只疑惑了一下,也没在意。
已是春末了,天要热起来,夜风是凉的,姜缨吹着这风,忽地忆起她入东宫也是这么个时候,宫人恭敬地侍奉着她,她满心欢喜又焦灼不安地等着柳渊。
因为从未奢想过成为柳渊的太子妃,对于与柳渊的新婚之夜自也有种做梦的感觉,及至柳渊来了,她也只敢低头行礼,不敢抬头看柳渊一眼。
红烛垂泪,柳渊挥退了侍候的宫人,默然地立着,她咬唇垂着头,沮丧地心想,他怎不说话?我要如何开口?
良久,柳渊还是没动静,她不得已动了,立起身子靠近柳渊,鼻间钻入一股清雅香气,她伸出手指颤巍巍地为柳渊解衣,挑高的视线瞥到了柳渊线条流畅的下颌,只是看个下巴而已,心都要跳出来了。
头顶传来柳渊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分明是新婚之夜,他怎么不欢喜?姜缨一想就苦涩得不行,耳边清楚地听他道,“姜缨,你在校场上可不是这个样子。”
姜缨一惊,额头几乎埋到柳渊胸前,心如鼓擂,他什么意思?要自己像校场上那样主动么?她心想,那也可以的,把心一横,闭上眼睛,踮起脚,红唇贴上了柳渊的下巴。
紧接着一只大掌就钳住了她的腰身,她如得了鼓励,红唇往上移,还未触及那双薄唇,柳渊忽地动了,熄了所有烛火,长臂攥起她就上了床。
整整一夜,姜缨都没能瞧柳渊一眼,柳渊力气好大,动作凶蛮猛烈,大掌攥得她浑身都疼,翌日她连床都下不了,柳渊却早早离开了。
姜缨不可思议地想,新婚之夜,她竟连柳渊一眼都没能见,这般亲密的接触,她分明都下不了床了,还是在这一刻觉着她离柳渊依旧很远好远。
姜缨的神思凝在往年这一刻,觉着没意思极了,她离了廊柱,遥望着天边的月亮,慢慢下了台阶。
忽地脚下一滑,脚腕处猛地传来剧痛,疼得她轻呼一声,眼看着整个人都要倒了,心下叹息,下一刻跌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
一股清雅香气袭来,惊得姜缨忘了疼痛,抬眸去望,柳渊神色晦暗,一言不发地抱她上了走廊,进了房间,放她到床上后,旋身去喊随从,“召太医,说姜姑娘扭到脚了。”
“不敢打扰陛下,我喊顾夫人来即可。”姜缨说着要下床,柳渊阔步靠近,一掌按下她的肩膀,“召顾夫人不算打扰?”
姜缨一顿,随后自暴自弃地靠在床头,既然已打扰柳渊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丧气地动了动脚,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使得她细眉一拧。
“夜间不休息,乱走什么?”柳渊脸色阴沉,矮身伏在床边,伸手轻轻地捉住鞋袜。
姜缨只觉掌心温度隔着鞋袜已烧到了肌肤上,当即一缩腿,又是一阵疼痛,她强撑着回嘴,“陛下不也没睡?”
“别动!”
柳渊只是沉声警告,也没再伸手去捉那脚,叫姜缨心里安定下来,她瞧柳渊高大的身躯伏在床边有些过于憋屈了,不由别开视线,随口一问,“陛下何故在薛府?”
柳渊不会说自然跟着你来的,神色僵了僵,嘴上利索道,“怎么?这薛府只许你来,不许朕来?”
姜缨觉着自己真的有病,搭理他干什么,找气受啊!她忍着疼痛,冷下脸色,看都不看柳渊一眼,直盯着那门口发呆。
这副样子落入柳渊眼中,柳渊自不好受,薄唇抿了抿,他不知晓自己声音有多轻柔,“很疼么?”手掌忍不住一伸,轻轻地托起姜缨的鞋袜,指腹小心翼翼地摸索过鞋面上。
姜缨像听到了幻觉,吃惊地瞥来一眼,不过也是一眼,口中不发一言,她已在心里发誓,绝不再搭柳渊一句话!
姜缨的沉默使柳渊眉头狠狠皱起,正欲开口,一群太医匆匆来了,那架势恨不得把太医院搬空了。
姜缨尴尬,“只是扭到脚了。”
“姜姑娘,扭脚也是大事,不可马虎。”太医们小心翼翼地侍奉,待弄好了一切,又如潮水般退去。
房里恢复了安静,柳渊皱眉道,“便是不严重,这阵子也要好生歇息,先让满满随朕进宫,等你脚好了,朕再送回来。”
姜缨点头,意思很明白,随你。
柳渊俯身过来,掀开被子,要抱她入被里,被她伸手一挡,自己费力地躺进去了,偏过头,背过身去了。
柳渊,“……”
柳渊很快明白过来,定是自己呛了那一声,她生气了,踌躇一下,还是用长臂捞起矮凳,俯身一坐,靠在床边,“朕不该那样说,实则是因朕与薛卿议事晚了,留宿薛府一晚。”
姜缨毫无动静,柳渊盯着她的后脑勺,话竟多了起来,“追更加企鹅君羊,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朕听闻你在薛卿寿宴上的事了,住薛府一晚便可了,再住到其他府是否不妥?”主要是他不方便一府一府地跟过去。
依然未得姜缨回复,柳渊脸色难看起来,半响又问一声,“前几日你见了朕肩膀上的伤疤,你……”
房里只有寂静,柳渊得不来回答,焦灼难安,往日虽说亲近不得,但还能说话,总不至于今日起,连话都得说了吧?
柳渊懊悔地抿了抿唇,低低道,“姜缨,朕错了……”
姜缨不动,他捏了捏眉心,探出长臂欲碰姜缨,想了想还是没敢这么做,只起身往床里探了探,然后看见姜缨双眸已闭,已睡着了。
柳渊,“……”
柳渊呼了口气,收回身子默了良久,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俯下脑袋,薄唇轻轻地碰了碰姜缨的额头。
薄唇正欲下滑,床下传来“嘎”得一声,他猛然一惊,退了几步,低头一看,小黄鸭正扑棱着,还想张嘴,被他气得一巴掌捂住了。
月色逶迤一地,夜色一点点消去,及至快要上朝了,薛首辅着了官服过来,不出意外地看着柳渊从姜缨房里出来,低首关切一声,“姜姑娘的脚如何了?”以及我那鸭子可还活着?
自己府里发生的事,薛首辅不可能不知晓,昨夜探明了消息,知晓过来也是给柳渊添乱,就没来此,此时问上一句,也算恰当。
柳渊越过他,吩咐一声, “她得好好休息,这阵子就在薛府。”绝口不提小黄鸭。
“是。”
姜缨一觉醒来,脚腕处已不那么疼了,顾夫人立在床边嘘寒问暖,她心想势必整个薛府都知晓了,兴许其他人也知晓了。
没过多久,白芙拎着一堆东西过来了,“满满已进宫陪陛下了,我来陪你。”又瞧着姜缨身边一溜儿的夫人们,撅了撅嘴巴,“好吧,想来你不需要我陪,我且回姜府看着了。”
她自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得一众夫人们夸赞,姜缨被团团围住,只觉耳边叽喳乱响,热闹归热闹,可她太想念孤独了,好在众夫人知道见好就收,留下一堆礼品,流水一样退去。
姜缨清净了,得空问了顾夫人一声,“薛仲清如何了?”
“天一亮就出京了。”顾夫人叹口气,“他一贯如此,无拘无束惯了,住不得京中。”
姜缨羡慕道,“他这样是极好的。”
“也是,所以爹爹也从不拦他,加之姑姑拒绝了他,他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顾夫人笑道。
姜缨也笑了笑,在廊下坐着藤椅,日头热了起来,她抬袖挡了日光,“要入夏了。”
顾夫人道,“是,我为姑姑备了今年的夏衣,姑姑可要看看?”
“自然。”
说是备夏衣,姜缨惭愧地想起京外兄长的春衣还未做好,索性改做夏衣好了,还有满满的夏衣,得要准备了,一连几日都在与顾夫人商量夏衣之事。
这一日,正与顾夫人定好了所有夏衣,长公主府的随从来替长公主传话,问姜缨的伤如何了,姜缨活动了一下脚,笑道,“与公主说,已好了。”
姜缨想起长公主还在被禁足,道,“明日我去公主府看公主。”
随从得了话,一路回了公主府,与长公主道了,长公主欢喜地等着明日的到来,没成想翌日没等来姜缨,等来了柳渊,她与杨文州都惊了,匆匆行礼。
柳渊挥袖让他们起来,在亭中的圆桌旁坐下,杨文州极有眼色地退下了,长公主忐忑地想,总不至于还是因赵郎中的事罚她。
“坐。”柳渊示意对面的座位。
长公主一脸不安地坐下了,听果真听柳渊提及了赵宣,“赵郎中这么属意你,你真一丝都不回应?”
这是什么意思?劝她与杨文州和离,接受赵郎中?长公主忙起身一跪,咬牙道,“皇兄也知我对赵郎中无意,岂能强求我接受他?”
“你误会了,朕并非此意,你且起来。”
柳渊神色淡淡,长公主起身立于一旁,只觉他今日大为不同,似乎为什么所困,为情所困?
长公主眼睛一亮,主动引出话题,“皇兄,感情一事勉强不得,皇兄自比我清楚。”
柳渊的视线落在那春末颓靡的花瓣上,眸色辨不清情绪,“朕自是清楚,这些年来朕从不勉强,只是近日,朕觉着自己可能错了。”
长公主心里大叫,哦哦哦!怎么个错法?详细说说!
太不容易了!他这个皇兄乃是天命所在,自幼得尽一切,便是皇帝之位也是轻松得来,这世间还能有使他为难之事吗!倘若真有,那便是为情了!
长公主轻声道,“皇兄若有不解之处,可与皇妹说说,皇妹定竭力全力帮助皇兄!”
柳渊移开视线,瞥了她一眼,莫名一笑,“皇妹,朕往日忽略你了,你能使赵宣杨文州等中意于你,想必于情一事,颇有见解。”
长公主,“……”
你骂人呢!
“是,皇妹于此道可有见解了。”长公主压下骂回去的冲动,为了套取皇兄的私密心事,面上笑得柔和,“不知皇兄于此有何疑惑?”
柳渊极是满意她这个自信的样子,这么自信定是有些本事的,他张口就出必杀技,“皇妹以为姜缨对朕可有一丝情意?”
长公主,“……!”
大意了!该把姜缨踢出范围内的!
转瞬一想,皇兄可真严谨,用词都是“一丝”,想必也有些自知之明,又觉皇兄过于可怜了,时至今日只求那么一丝情意!
长公主转而雄赳赳气昂昂,不行,即便姜缨没有,那也得从蛛丝马迹里挤出一点安慰皇兄!
柳渊见她面色不停转换,精彩纷呈,当下心里一凉,勉强笑了笑,兴许这阵子是他多想了吧,仅凭那道疤,岂能代表着一丝生机?
长公主猛地道,“有!绝对有!”
柳渊峰回路转,抿紧薄唇,竟有些紧张,“如何说?”
长公主见状心说,她再不敢托大称自己于情一事有见解了,于此处大有所成的分明是姜缨啊,瞧瞧把我皇兄迷得七荤八素的!
柳渊催促,“何以这么说?”
长公主费尽心思挖理由,“当年她不是嫁给皇兄了么?”
“那是父皇下了旨意,她不能抗旨。”
长公主道,“她不是给皇兄生了满满?”
“孩子是无辜的,她是个心软的人,岂能弃孩子于不顾?”
长公主道,“她不是带孩子回京了么?”
“她说是最喜京中,希望在京中度日,和朕无关。”
出一条被驳一条,长公主一时也想不到其他理由了,试图拔高音量掩饰自己的心虚,“皇兄啊皇兄啊,你事事清楚,但是有些事难得糊涂啊,尤其是感情,难得糊涂啊,不必管她为何嫁了你,总归她嫁了,不必管为何生孩子,总归给你生了满满,不必管她为何回京,总归她带着你儿子回京了,你这么清醒做什么呢!”
说到激动之处,长公主恨不得替柳渊上,啪一声拍拍桌子,气势惊人,“皇兄再磨蹭下去,夏天都要来了!”
不想柳渊如老僧入定,镇定从容,丝毫不受影响,“夏天年年有,朕不想勉强她。”
你……
行,算你……是个情种!
长公主萎靡了,可怜见的,乍一看还以为是她爱而不得呢!
柳渊皱眉,“除了适才那些呢,前些年你与她接触颇多,她当真没有一丝显露?”
“皇兄,阿缨她可会藏了,她若不想人知晓,我们是没法子的,先前我们都试过了,失败了。”长公主蔫蔫地坐着,缓了口气,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脑中闪出一事来,“说来昔年有个事,当初你们在校场,阿缨何故非要刺皇兄?”
柳渊沉思,“如何说?”
“阿缨从不伤人的,再者皇兄你又不是躲不开……”
除非一人非要刺,另一人不躲。
长公主瞪大了眼,她可真是服了,她们皇室竟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情种,皇兄不躲,*七*七*整*理不就刺上了?
长公主受不了了,这样显得她与杨文州太幸福了!她突然生出很多良心,想实话告知柳渊,皇兄,我也无能为力,正欲开口,脑中忽地又闪出一事,只觉柳暗花明,“皇兄,你知道阿缨为何要进校场么!”
柳渊抬起沉寂的眸子,长公主兴奋,“阿缨之前,校场都不进姑娘的,我和舒清也是阿缨进了才跟着进的,她家虽为将门,奈何人丁稀落,留给她的也只有一柄长枪。”
长公主记得,她认识姜缨是在宫外,她偷溜出宫玩,只带了侍女,没带随从,被一群地痞缠上来了,那时候姜缨也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可就如英雄一样,使着长枪赶跑了一群男人,笑着对她说,“不要怕。”
长公主喜欢这样的姜缨,跟着姜缨进了姜府,后来时时出宫找姜缨,也告知了姜缨自己的身份,“阿缨,倘若有人欺负你,你要告诉本公主,本公主帮你!”
姜缨笑着说,“公主,没有人欺负我。”
可是一个落败将门的独女,怎么会没有人欺负?
只是姜缨从来没有提过,从十来岁到及芨,一直默默地自己解决问题,过着自己的日子,即便时与长公主来往,也从未求过长公主什么。
长公主偶尔来看她玩枪,只会夸她,还道,“阿缨,你比皇兄的亲卫还厉害!皇兄有许多亲卫,里面还有几个姑娘,定都比不过你!”
那一刻,她看见姜缨整个人都发光了,面上掩饰不住的惊喜,“太子殿下他……他还要女亲卫么?”
那时候,长公主就是个傻的,呆呆地点点头,“是有姑娘的,皇兄也常与亲卫对打。”
姜缨急切,“在哪儿打!”
“校场,不过本公主没去过,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姜缨默了一会儿,收了长枪,低低问长公主,“殿下的亲卫都很厉害吧?我真的比殿下的亲卫还厉害么?”
长公主嗯了一声,好在姜缨是清醒的,知晓长公主是哄她,可她像是发现了一线生机,伏地朝长公主一跪,“求公主带我去校场。”
“时至今日,阿缨就求过我这一回。”长公主深深地望着柳渊,既为柳渊叹息,又骂自己蠢钝,只当姜缨进校场是为了变得更厉害,“皇兄,她不能是为了做你的亲卫才进的校场么?”
柳渊如坠梦中。
薛府,姜缨收拾妥当了,准备出发去公主府,出了屋门,但见柳渊在廊下立着,负手扬颈,似是出神地望着天幕。
日光炽热,夏天真要来了。
姜缨严格遵守那誓言,绝不搭柳渊一句话,更何况柳渊背对着她,指不定都没发现她呢!
姜缨放轻脚步,才走两步就听到了柳渊的声音,“看来脚好了。”
她一怔,因着柳渊的声音比之以前轻柔太多,她回头疑惑地望了望,见柳渊一身华服,渊渟岳峙,又与平常无二,一时不想搭理他,扭身往前走了。
“皇妹今日有事,阿缨不必去了。”
一声阿缨喊得姜缨又羞又恼,谁准他这么喊的!姜缨扭头瞪他一眼,因不能说话,苦于无法阻止,又往前走了,不去公主府了,那回姜府。
柳渊追过来,轻声道,“阿缨,朕错了,那夜朕不该呛你。”
姜缨像见了鬼一样,只觉柳渊在发癫,可她不能呛回去,痛苦地瞪圆了眼睛,试图用眼神击退柳渊,奈何柳渊纹丝不动,一阵子不见,脸皮厚了几层。
她放弃地任由柳渊跟着,她到姜府,柳渊跟至姜府,姜府有条不紊,不需她做什么,她自去酒肆待着,柳渊跟至酒肆,见她饮酒,张口道,“你兄长不喜你饮酒。”
姜缨白了他一眼,远在京外的兄长,管不到她。
柳渊眼睁睁看着她饮了一杯又一杯,“阿缨,你喝醉了,是不是就会和朕说话了?”
姜缨心道,你醉,我都不会醉,又饮了几杯,颇觉无趣起来,柳渊道,“饮酒没意思,不若阿缨耍枪吧。”
姜缨不给予任何反应。
天幕要暗下来了,柳渊依旧未有离开的意思,似乎非要逼姜缨开口而已,姜缨心里冷笑,这事她必须撑住,在柳渊面前,失了什么都不能再失了骨气。
姜缨一言不发,任由他跟着自己回了姜府,及至府门口,她一踏进来,登时关了府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芙迎上来,瞧她面色不太好,“这是怎么了?”
“憋的。”姜缨终于能说话了,呼了几口气,将事情与白芙一说,为防柳渊明日还来,她准备躲一躲,得寻个好地方。
白芙眨了眨眼,“不妨去灵谷寺上香吧。”
“好主意!”
翌日,用过早饭,两人乘坐马车去了郊外灵谷寺,即将临夏,上香的人还是那般多,寺庙内香火鼎盛。
姜缨立在大殿中,周身香客穿梭,她慢慢地阖上了眸子,她已几年未来了,前些年,她来得不少,一开始所求无非是远远地多瞧几眼柳渊,慢慢地妄念变大了,求能离柳渊近些,后来入了东宫,求柳渊心里有她。
白芙并未进来,她孤身立着,就如以前那样,次次自己来,自己回,她心想自己一人独行也是她应得的,谁让她有贪念,有所求呢!
偶然有一次,她要出宫来,在东宫门口遇着了下朝的柳渊,她鼓起勇气想问一问柳渊可能与她一起来,“殿下今日可还有事?”
柳渊轻淡地颔首,她早该料到的,柳渊贵为太子,整日那么忙,今日应也不例外,她笑道,“那不耽搁殿下了。”落荒而逃。
姜缨阖紧了眸子,忽闻耳边一声低低的呼唤,“阿缨……”她恍惚地以为听错了,睁眼往身侧一望,只见柳渊身着常服,侧身望过来,眉眼还是那般华贵。
姜缨定睛瞧了瞧,侧过头去,在心里哦了一声,差点以为是个幻影,便是真的也没必要搭理了。
姜缨提步出了大殿,柳渊步步跟着,白芙瞧见本欲逃走,被姜缨一把抓回来,步至一个清静之处。
姜缨看了白芙一眼,白芙知晓来龙去脉,了然地点头,垂首对柳渊道,“姜姑娘还有其他事,不劳烦陛下跟着了。”
柳渊道,“朕无事,随阿缨走一走。”
姜缨眼神含义丰富,白芙把握得很准,“姜姑娘的意思是不必跟了,陛下若无政事可忙,就回去带孩子吧。”
柳渊默了一下,姜缨想给白芙鼓掌,又看白芙一眼,白芙得到了激励,表情都生动了,“姜姑娘说她还要留下吃素斋,时间太久了,陛下不宜等着。”
柳渊这才道,“满满自有宫人照顾,今日皇妹也进宫了,正与满满玩得开心。”
姜缨正欲再看白芙,忽地暼见一道青影,那青影也瞧见了她,踏步而来,“姜姑娘。”
正是温在衡。
姜缨笑了笑,趁机开口说话,“温大人。”
温在衡笑着应了,一错眼,正对上柳渊黑而沉的眸子,一瞬弯了膝盖,差点跪拜,好在被柳渊伸出长臂捞直了身体。
一时间,四个人默然站着,姜缨扫了一眼神色沉沉的柳渊,又扫了一眼神色恭谨的温在衡,最后看向白芙,白芙啊了一声,这……有点为难她吧!
白芙揣摩着,“咱就上了一点香,这么多人去吃,不太合适吧?”
19
这是在赶人。
温在衡以为赶的是他, 体贴极了,“姜姑娘,我家中还有事,不若我先回家……”
“温大人莫急。”姜缨有话问他, 见面的机会不多, 自不能放他走, 转头继续去看白芙。
白芙死活不干了,不该走的想走,该走的倒是纹丝不动,摆明了怎么都赶不走的, 她装瞎地看天。
柳渊适时道, “阿缨, 朕还不知寺庙素斋味道如何。”
姜缨气馁,也不理他,示意温在衡跟着她去后院, “温大人,我有些许疑惑想请教你。”
姜缨与温在衡走在一起, 因两人要说话,距离离得不远, 柳渊落了两步,沉静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盯过来,白芙落在最后,一路不语。
温在衡问道, “不知姜姑娘有何疑惑?”
“温大人, 几年前我离京后曾去阳城看了舒清, 舒清过得极好,这几年倒是一眼未见了, 不知她这几年如何?”姜缨与温舒清往年交情深,始终记挂着温舒清。
温在衡笑道,“我妹妹极好,姜姑娘放心,对了,过一阵子我妹妹和安王就要回京了。”
“那太好了!”
姜缨大喜,侧过来的面容满是笑意,本看向温在衡的视线突地被隔绝,她极快地敛起笑容,不满地看着柳渊一瞬横在了两人中间,闭紧嘴巴偏过头去了。
柳渊见她没了笑,心中酸意难忍,冷冷觑了一眼温在衡。温在衡有苦难言,赶紧落下几步,与白芙走一起了。
白芙低低提醒他,“姑娘在对陛下修闭口禅,小心些!”温在衡了悟,十分想逃,与白芙对视一眼,两人转瞬回身跑了!
姜缨还不知呢,一心只往后院斋堂去,看来她是真的想吃素斋。
柳渊倒是警觉,回眸一望,身后干干净净,当真合了他的心意,他才不会提醒姜缨。
斋堂到了,姜缨回头喊,“白芙……”
哪里还有人影呢!
姜缨脸色一冷,柳渊笑道,“阿缨,那两人有急事走了,我们吃吧!”
姜缨当没听见,进了斋堂,堂里有些香客,还有一些僧人,她自去盛了些斋饭,不顾柳渊如何,径自坐下用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对面阴影盖下来,她抬眸一瞥,见柳渊一手托着斋碗,另一手五指捏着箸子,施施然坐了下来,又低下头去,埋首用饭。
晌午的日光照过来,为她笼上一层炽热的柔光,光洁的额头慢慢沁出了细密汗水,她似是不知,只低着头。
柳渊无心用饭,深深的目光停在那额头上,心脏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接着蔓延到四肢,撕扯着全身神经。
痛意来得突然,来得汹涌。
柳渊难以忍受地阖上了眸子。
“皇兄,她不能是为了做你的亲卫才进的校场么?”长公主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哪里不能,只是他从未奢望过此种情况。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姜缨的汗水。
昔年校场上,盛夏日光曝晒的练武台上,他也曾立于暗处,静静地看着那个青衣少女,看她不顾日照,不顾辛苦,一枪一枪地挥出去,他那时想,这个姑娘不知道热么?
到了今日,他还是会想,朕的阿缨,不知道热么?
柳渊缓缓睁开眼,掩去眸中翻滚的情绪,从袖中抽出那绣着海棠花的帕子,指腹抵着帕子按在了姜缨的额头上,轻轻地拭去汗水,“出汗了,吃慢些。”
姜缨被惊,愣愣地抬头,两颊鼓鼓的,柳渊动作一顿,神色怔然,心惊地想,这个模样的阿缨是不是太可爱了?
姜缨快速咽下食物,抬袖就挥开了柳渊的手,帕子被拍得飘落在桌上,姜缨只瞧见一朵海棠,无动于衷地看着柳渊迅疾地抓了帕子回来,小心翻看哪里沾了灰尘。
姜缨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原来适才柳渊在用这个帕子给她擦汗,偏偏用这个帕子,她的神色一寸一寸地冷下去,接着啪一声放下箸子,起身疾步出了斋堂。
柳渊亲眼见这一幕,如入冰窖,大掌攥紧了帕子又松开,这个帕子如何会惹得阿缨再添怒气?
左思右想,疑惑还是得不到答案,他不免焦躁起来,将帕子收好放入袖中,起了身正欲离开,一个僧人手抱布包赶过来,拦住了去路,“这位施主可是与姜姑娘一起来的?”
柳渊呼了口气,抚平气息,“是。”
“叨扰施主了,贫僧将才见姜姑娘在这里用斋,想起姜姑娘有些东西还在寺庙,算不得贵重东西,只是一些祈福条子。”
据僧人讲,姜缨前几年时时来寺庙上香,捐了相当多的香火银钱,寺庙僧人们都识得她,见她每次来都在那棵祈福树上挂许多祈福条,不由也替她上了心,时时帮她看着。
最后一年,她来时也挂了许多条子,这个僧人还与她说了话,见她笑容不似以往明朗,宽慰她许多,最后她笑着和僧人道别。
没过几日,下了暴雨,僧人不忍她的祈福条落雨,替她一一摘下,收好放入布包里,只等天晴了再好好挂上。
没成想,暴雨如注,雷霆万钧,那棵祈福树被雷劈了大半,住持认为不祥,雷雨过后把树挖了去,那布包里的祈福条再没机会挂上,从此在布包里待了几年。今日那僧人得见姜姑娘,本要送还,不想不过一会儿,姜姑娘又不见了。
“劳烦施主交给姜姑娘了。”
僧人离去了,柳渊顾不得去看布包里东西,疾步出了斋堂,翻遍了后院也没见到姜缨,他自知耽搁了时间,转去大殿也没见到,怕是姜缨已经走了。
把阿缨弄丢了。
柳渊眉间郁气集结,缓步下了山,亲卫们窥其面色,不敢靠近,落了几步紧紧跟着。
日光毒了起来,柳渊心口处的疼痛牵扯着脑袋发胀,他本欲抬袖揉揉眉心,才发觉手中捏着布包,不免心思一动,这是阿缨的东西,听僧人意思,是祈福条子……
柳渊驻足,手指扯开布包,果然是许多祈福条子,因时间久了,已陈旧斑驳了,他探指去捏,捏出一张,上面字迹隐约可见:柳渊无恙。
只四个字,震得柳渊面色忽变,张目呼气,抖动的手指死死捏着条子,惊颤的视线要把条子戳出个窟窿,可纵使戳穿了也是那四个字,柳渊无恙,柳渊无恙……
这一瞬,大喜过望与悔恨交加揪起整个心脏,心脏难以承受地发出尖锐的暴鸣声,似乎要把柳渊整个人撕扯成几瓣。
柳渊如登极乐又如入地狱,这样他尤嫌不够,抖着大掌将那布包其余条子抖落在地,他飞快蹲下身来,拣起条子看,一条一条地看……
柳渊无恙……
殿下……
殿下无恙……
不是柳渊就是殿下,再无其他的,这满地的条子,这满地的柳渊,这满地的殿下……
柳渊大掌攥着条子,低首死盯那些字,肩膀打颤起来,亲卫们一脸惊悚地奔过来。
路过的香客们面色惊讶,驻足观望,只觉蹲地上的男子过于英武伟岸了,那般繁杂华美的纹路压下来,像那张扬华贵的凤凰落了地……可惜,这男子是不是有病?大庭广众之下发什么癫?
香客们眼睁睁看着这男子迅疾地抓起落地的条子,一条一条地收好放入布包里,正欲还瞧,被亲卫们爆发出的杀伐之气吓坏了,纷纷四处逃散。
一个亲卫忍着胆颤俯身低问,“陛下?”
“找姜缨,找姜缨!”柳渊声线嘶哑地下了命令,亲卫们得令,四散开来,柳渊握紧布包,抬起泛红的眸子起了身,疾步下了台阶。
来至山脚,亲卫们已得了消息,说姜姑娘已下山回家了,柳渊抬袖接过马鞭,跨马而上,“驾”得一声,骏马扬蹄狂奔,男人绷紧面容,衣袖随风翻飞。
一刻不停地奔至姜府,柳渊捏着布包翻身下马,府门口白芙望过来,正见柳渊一脚踢开半开的府门,气势惊人,面色亦非同一般,误以为他动了大怒,忙行礼道,“姑娘下山累着了,正在休憩。”
“在哪儿!”
柳渊步履不停,大步上前,白芙以为出了大事,小跑跟上,“她房间里,陛下,满满回来了。”
她试图用满满转移注意力,柳渊置若罔闻,咬紧牙关,阔步前行,衣摆翻出的风势快要把白芙扇出去了。
及至姜缨门前,门口侍女低眉道,“姑娘睡着了。”
柳渊抬起的脚快要抵在门上,白芙害怕地闭上眼睛,下一瞬没听到踢门声,诧异地看着柳渊旋身离开,“满满在何处?”
“书房。”白芙大喊。
柳渊闷头往书房去,路过书房窗外,听到满满的脚步声,心胸激荡翻涌的情绪仍不平息,他进了书房,挥开其他人,关紧了房门。
“父皇!”
满满扑过来,柳渊后背抵在门上,长臂捞起满满,狠狠塞入怀中,如同抱住了姜缨,他阖上眸子,顺着房门滑落在地。
满满坐在他怀里,抱住他的脖子,亲昵地蹭他的脖颈,“父皇怎么了?”
柳渊如即将渴死的人得到了水的抚慰,下巴蹭着满满的脑袋,一张口声音嘶哑难听,“父皇叫什么名字?”
“柳渊。”
“认识柳渊两个字么?”
“认识。”
柳渊睁开眸子,翻开布包,将条子抖落怀中,拣起一张塞到满满手里,“读,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满满听话地哦了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柳渊无恙……”
“柳渊无恙……”
“殿下……”
听得柳渊浑身颤动,将满满搂得更紧,满满疑惑地看着他红着眼眶,心想,父皇在难过还是高兴?他没有问出来,口中还在读条子,读了好多……
他很听话,不嫌累地读完了所有条子,接着轻轻道,“父皇无恙……”
良久,柳渊才张口笑了笑,那笑声不像笑声,难听死了,“满满知道什么意思?”
满满很认真地点头,“知道,是父皇平安的意思。”
过去很久了,柳渊还将脑袋埋在满满的肩膀处,不发一言,满满今天疑惑太多了,他心想,父皇是累得睡着了么?
姜缨一觉醒来,已是日落西山,一睁开眼就见白芙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心下疑惑,“我得了重病?”
“呸!就不能盼自己好点!”白芙柳眉一竖。
“那你何故一幅我要死了的表情?”
“陛下下午好像动了大怒,来找你了,见你睡了也没进来。”白芙见姜缨面色如常,听闻柳渊动怒也无别的表示,忍不住道,“你与陛下到底要如何?”
姜缨道,“我不如何,也不知他要如何。”
从昨天起,柳渊的态度就很奇怪,无缘无故地喊她阿缨罢了,还非要跟着她,难不成有了火气也要发在她身上!
姜缨道,“后来呢?”
“后来陛下找满满去了,现今还在和满满在一起。”
姜缨点点头,“饿了,可能用晚饭了?”
“自然能,你何时用都可以。”白芙转身去后厨了。
及至晚饭点,姜缨坐在桌前,见柳渊抱着满满过来,神色如常地起了身,让满满自己坐下用饭,也不管柳渊如何了,低首用饭。
姜缨中午用的那顿素斋并没有多少,还吃到一半走了,下午又睡了一觉,此时当真饿得不行,一边用饭,一边看着满满,生恐他挑食。
“阿缨,你且自己吃,朕看着满满。”
柳渊笑了一声,眉眼舒展开来,真真神采飞扬,可惜姜缨一眼都没瞧,埋头用饭。
及至用完了饭,天幕已黑了下来,姜缨陪着满满在书房描字帖,一错眼,见书桌纸上写满了柳渊,扭七扭八,一瞧就是满满的字。
姜缨没有多想,“下午练字了?”
满满不吭声,坐在圈椅上的柳渊替他答了,“写了一会儿,朕教了他朕的名字,阿缨别生气,回头朕教他你的名字。”
姜缨没心思和他闲扯,尤其是柳渊今天下午又换了一幅模样,生恐别人不知道他会笑似的,唇角总勾着,唯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这点没变。
“娘亲,写完了。”
满满指了指字帖,“我能和小白姨玩么?”
“去吧。”姜缨道。
门外的白芙守株待兔已久,风一般扑进来,抱起满满就跑了,房里清静了,姜缨见没什么,起身要出屋。
“阿缨,你一日不和朕说话,朕就来姜府一日。”
姜缨置若罔闻,出了书房,又不知去往何处,索性出了姜府,去往酒肆,身后脚步声稳稳当当,她知晓柳柳渊跟上来,也没阻拦,总归不搭他的话就是了。
没想到秦夫人也在酒肆,姜缨这才笑了,命伙计上酒,“姐姐,许多日不见了。”
秦夫人也高兴,酒一上来,连饮几杯,姜缨陪着,两人就这样喝了起来。
柳渊在门口唤来随从,“去请秦大人。”
没过一会儿,秦尚书匆匆而来,依然抱怨秦夫人喝酒,秦夫人理亏,也不吭声,饮了最后一杯和秦尚书走了。
夫妻俩走远了,秦夫人回头见姜缨坐着,柳渊站着,心头感叹,“哎,这两人,总得找机会说清婚书的事。”秦尚书道,“日后寻好机会再提。”
姜缨失了酒友,无端落寞起来。
柳渊见状在她对面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抬起酒杯饮了下去,姜缨神色古怪地瞥来一眼,他道,“阿缨,朕往年不喜你饮酒,你为了朕果真不饮了。”
姜缨双眼瞪大,心说,谁是为你了!
本欲反驳,又觉这是柳渊的圈套,硬是憋住了,打定主意,无论柳渊说什么过分的话,她都要无动于衷。
柳渊又道,“阿缨,其实朕当年在校场上见过你饮酒。”
那时候在校场,众人离不开酒,姜缨也喜欢饮,有一次趁下了演武台,拿出酒囊喝了几口,身后传来柳渊的声音,“不想姜姑娘竟也喜饮酒。”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姜缨喉咙一颤,被酒水呛得连咳几声,但又不想狼狈的模样被柳渊瞧见,强撑着不回头,只当不知是柳渊,喊他,“薛仲何,你管得真宽。”
她死死地撑住没回头,后面果然没了声音,等安静下来,回身一望,空空如也。
她本就鲜少有和柳渊说话的机会,这罕见的一次,还被她死要面子的错过了,她后悔得一夜未睡,脑中不停地回想着柳渊的话,柳渊是喜欢她饮酒呢还是不喜欢呢?
过了一会儿,又觉自己想多了,自己在校场这么长时间了,柳渊也就记住了她的姓氏,怕是顺手记的,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自己不该多想。
一夜未休息好,第二日仍早早起床,也不觉着累,神采奕奕地去了校场,薛仲何像只可怜的兔子迎上来,“姜缨,下手轻点。”
姜缨觉着他可怜,本身不是练武的身体,被自己爹坑坏了,于是就点点头,哪知还没开始,她见薛仲何被人喊走了,正疑惑着,又见柳渊缓步过来,手提长剑,劲装威武,“姜姑娘,薛仲何有急事走了,不妨今日孤和你打。”
姜缨被巨大的惊喜砸得脑子晕乎起来,愣愣地点头,等提起长枪,一瞬神思聚拢,机会难得,她要使出所有力气,好让太子殿下记住她。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姜缨开始了与柳渊对打,也在那一天偶然听到柳渊的亲卫说柳渊不喜饮酒,也是在那一天,她心说,酒也没什么好的,便不喝了吧。
及至进了东宫,亦是滴酒不沾,唯有一次,长公主来了东宫,垂头丧气地拉着她喝酒,她不得已饮了几杯,长公主却是喝醉了,非要召见杨文州,她无奈命人去了杨府。
中途,她出去了一趟,再回来长公主的脚边跪着杨文州,长公主醉眼朦胧,“杨大人聪慧,不似宫里有人糊涂,明知眼前人非自己想要的,还是要了……”
姜缨立着,心凉如冰。
直到杨文州回头,惊讶地一跪,“参见殿下。”她才发觉,不知何时柳渊已回来了。
柳渊沉着面色,命杨文州送长公主回府,又示意宫人收拾房里的狼藉,最后才看向姜缨,目光微凉,似乎没一丝情感,“太子妃亦喝了?”
姜缨生恐他生气,低低道,“喝了一点。”
“一点?”柳渊俯身过来,侧头贴近那脖颈,深深地嗅了嗅,声音一沉,“这样浓的香气,太子妃说一点?”
姜缨感受到跳动不停的心脏,强撑着不动,她有些委屈,“确然只一点,香气是在房里沾染的。”
她以为解释了,柳渊就信了,可是柳渊还贴着她,像是她在骗人,她有些羞愤,猛地侧头,原意是再解释,奈何两人贴得近,她的唇碰到了柳渊的耳朵,一瞬如火燎般,烧得她理智尽失,她佯装脑袋昏沉,软软地说,“殿下英明,确然喝了许多……”
她装起醉态,往柳渊身上扑,感受着柳渊僵硬的躯体,一边心凉了半截,一边又不肯放弃,羞耻地咬破了唇角,滴出鲜血来,她也顾不上疼痛,踮起脚双臂搂住了柳渊的胳膊,“头好晕,求殿下抱我去……”
话未说完,冰凉的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她眯着迷蒙的眸子,只觉柳渊面色晦暗不明,滴血的红唇被指腹狠狠捻过,下一瞬就被柳渊拦腰抱起。
烛火灭了,放下的纱幔笼住了阔大的空间,姜缨在黑暗中委屈地泣出一声又一声,依旧不得看柳渊一眼,不得柳渊一声安抚,她只知晓柳渊像疯了一样动作,可她还是不舍得骂柳渊一声,她心想她还是快乐的,那在这样的夜里,柳渊快乐么?
柳渊快乐么?
这个问题,姜缨已不去想很久了,正如此刻,她不去想柳渊一杯又一杯地饮酒意欲何为,是否非要逼她说出一句话来?
姜缨意兴阑珊,起身离了酒肆,柳渊仰面躺在座椅上,侧过脸,见她孤身立于灯笼下,捏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扔了酒杯,稳稳当当地起了身,步至门前,立于姜缨身后。
夜色浓郁,路上并无行人,虽已入夏,夜风拂过来还是微凉,柳渊解下外衣,松松地拢在姜缨肩膀上,外衣过大了,如同在拥抱姜缨一样。
柳渊这一刻羡慕一件外衣,他转到姜缨身前,声音好轻,好柔,像在哄人一样,“阿缨,你如何才肯和朕说句话?”
姜缨摇摇头,意思很明显,她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那夜柳渊呛她那一声,她已不在意了,她只是觉着柳渊态度奇怪,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怕一张口,有无法预计的事情发生。
姜缨抗拒柳渊的亲近,褪下外衣,任由外衣落地,径自回了姜府,柳渊并未追上去,只命暗处随从护她回家,俯身拣起外衣放到鼻尖,嗅了嗅残存的气息。
柳渊回了宫,进了勤政殿,忍着醉意在御桌前坐下,翻起折子处理政务,直至深夜,犹不见他歇息,李公公蹑手蹑脚地进来,见他仰面躺在圈椅上,命人把批好的折子搬走,御桌上只余了许多祈福条子。
李公公不敢多瞧一眼,见柳渊久不出声,又蹑手蹑脚地出去了,殿门闭了,柳渊睁开眸子,目光落在那祈福条子,手指划过每一个字。
每划过一个字,心里的悔恨疼痛就添一分,他以为他的阿缨不在意他的,他也就顺从她的意愿,在她初入东宫时,许下承诺,声称自己不会勉强,却不知这句不会勉强宛若挖心一样刺伤阿缨。
手指挑起一张祈福条子,仰面盯着它垂落空中,他不曾害怕过什么,这一刻却胆怯地不敢去想,又忍不住去想,想阿缨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跟前,又因自己蠢钝,心灰意冷地一步一步离开。
前些年,阿缨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进了校场?抱着怎样的心情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又抱着怎样的心情在日光曝晒下练枪,期待着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亲卫?
她时不时去上香祈福,她在挂条子的时候,想起的柳渊是什么样的?大抵上是忙碌的、冷淡的、在床上发了狠的柳渊,总归不会是痴念她到连一方帕子都吻了无数遍的柳渊。
柳渊思及至此豁然一惊。
翌日上朝,群臣震惊地发现柳渊宛若神祗一样一举一动都在焕发风采,下了朝群臣凑一起嘀咕,“陛下怎么了!先前不还随意得很,今日怎突地散发魅力了!”
薛首辅哎了一声,“笨!见过孔雀开屏求偶么!”
姜还是老的辣。
群臣恍然大悟,兴高采烈地等着看戏,程次辅道,“不会求的是我妹妹吧!”
“还能有谁,必定是咱们妹妹了。”
于是及至傍晚,一群兄长忙完了政务,匆匆带着无数物品来至姜府,名其名曰送东西,实则是看好戏,众人一进门,果见柳渊正与满满玩耍。
薛首辅咋舌,“老夫得有六年没见陛下这么穿过了!”
“这衣服做得也太妥帖了!”
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在柳渊身上,但见柳渊还是喜繁复华美的纹路,阔大挺括的外衣,比之往日不同的是颜色不再沉闷,反而张扬起来,偏他又压得住奢华颜色,便是连面目五官,因迸发出了骨子里的恣意,也比以前浓墨重彩起来,整个人的精*七*七*整*理神气度如被囚禁后激烈地释放出来了。
薛首辅总结,“陛下这屏开得太大了,闪眼老夫的眼啊!”
“不闪瞎妹妹的就行了!”
不,姜缨还是被闪到了,今日瞧见柳渊的第一眼,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呆在当场,心说,柳渊又在发什么癫,都快闪成一团璀璨的光了,省省劲好好带孩子吧!
姜缨气急败坏地转身就走,柳渊瞥见了,也没阻止,勾了勾唇,姜满满大叫,“父皇明日要穿红色!”
柳渊应下,与满满玩了一会儿,一抬眼看见薛首辅等人了,免了他们的礼,听薛首辅故作严肃道,“我们给姜姑娘送些东西来。”他点头挥手,“送了就退下吧。”
薛首辅等人失望地应下,见了姜缨,送了东西,用眼神示意姜缨:快把我们留下来!
姜缨求之不得,“兄长们留下用饭吧。”
薛首辅还想客气一声,其余人:“行啊!”
柳渊听到,微微眯起眸子,暗地里唤来随从,吩咐他们,“让诸位大人的家人过来领他们走。”
没过多久,诸位大人的家人来了,见了姜缨一口一个姑姑,一口一个妹妹,喊什么的都有,又都极其热情地奉上礼物,只求凑个热闹,姜缨很欢喜,“这么晚了,留下用饭吧。”
柳渊,“……”
白芙认命地去了后厨,生生添了三桌的菜,几个厨子要累瘫了,给白芙出主意,“去酒楼借厨子吧!”白芙命人去了,随从到了酒楼,借了五个厨子过来。
酒楼掌柜的是个热心肠,猛一听借这么多,还以为要开大席,倾情推荐,“戏班子要么?”随从一听,东西不怕多,点点头,于是领着厨子和戏班子回去了。
戏班子麻利得很,到了庭院就搭台子,白芙发现后已经晚了,她心说,算了,唱唱也热闹,后厨正热火朝天地做菜。
又有其他官员听说这里热闹,匆匆提着礼品过来,气喘吁吁去捶已在的同僚,“没良心,有这好事竟不叫我!”
等姜缨去前院时,当场就被震撼住了,院子里摆了十来桌,坐满了朝臣与家眷,戏台上已经开唱了,咿咿呀呀的。
姜缨闭眼缓了一下,柳渊抱着满满过来了,三人默然地立在一旁,柳渊突然道,“这像不像……”
姜缨心说,像,像在给满满办满月酒。
柳渊接道,“新人成亲的喜宴。”
姜缨,“……”
你比我想得还离谱。
然而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当姜缨随着柳渊下了台阶,往众人身边去时,薛首辅突地鼓起掌来,众人赶紧接上,一时间掌声雷动。
姜缨闭眼,“……”
有病吧你们!
柳渊不一样,他兴致极好地勾了勾唇角,抱着满满,免了众人的礼,甚至道,“众卿不要拘束。”
众人在此刻福至心灵,很想高喊一声,恭喜陛下喜得贵子,又怕姜缨不悦,生生憋了回去,赶紧埋头吃菜。
姜缨在一张空荡荡的桌子前坐下,柳渊抱着满满也落座,整张桌子只有他们三人,菜倒是不少,摆满了桌子。
有人往这边窥一眼,低语,“正好一家三口,甚好!”
“废话,谁敢坐那桌啊!”
院子里太热闹了,满满不老实,被柳渊抱着吃了几口,就跑去找白芙了,于是桌子上只剩下柳渊与姜缨,柳渊为姜缨布菜,“朕记得阿缨喜欢吃这个。”
姜缨一看,确然是她喜欢吃的,也懒得想柳渊怎么知晓,捏起箸子吃了起来,柳渊一喜,静静等她吃完,又夹了其他的,竟全都是她爱吃的。
姜缨疑惑,听柳渊轻轻道,“阿缨,你喜欢吃什么,朕都知晓。”
姜缨心里奇怪,当年在东宫,两人是没少在一起用饭,可柳渊从不这样,倒是她观察了柳渊的喜好,为柳渊布菜,不过柳渊似乎不喜,几次过后就不让布了,只让她自己吃饭。
几乎是姜缨吃一口,柳渊夹一口,可把往这偷瞄的臣子震惊坏了,有人低低道,“这么个情况,是不是快封后了么?”
另一人回答,“未必,我瞧姑姑倒像把陛下的嘴给封了。”
姜缨确然有些不乐意柳渊在旁只给她夹菜,自己不用饭,还偶尔说几句,她放下箸子,意思是自己吃饱了,起身走了,柳渊起身跟上,众人不敢多看,只能窃窃私语,加上唱戏声,别提多热闹了。
喧嚣的声音追到了书房,姜缨心情烦闷,她实在想不明白柳渊这阵子何必如此,进了书房,正欲关门,被柳渊一脚挡住了,柳渊一脚顶开房门,大掌又啪一声阖上房门。
房里还未燃起烛火,一片黑暗,姜缨不欲与柳渊同处一室,侧身躲开柳渊,伸出的手还未碰到房门,就被一把握住了手腕,“阿缨,你再不言语,朕会再进一步。”
姜缨恼怒,竭力挣脱束缚,无奈柳渊不再退步,她无论如何都挣不开,伸腿踢了柳渊一脚,柳渊不躲不闪,“没用的,除非你开口。”
姜缨气极,冷笑一声,另一只手摸索到柳渊的衣领,顺着衣领往上摸,摸到了柳渊的脸颊,柳渊呼吸一粗,紧接着啪一声。
清脆的巴掌声震得姜缨自己心里一紧,她感受到握着自己手腕的力度又大了,柳渊很快沉沉一笑,另一手捉住姜缨的手掌往自己脸上碰,“再打,只要你肯和朕说话。”
姜缨是既惊又恼,柳渊发癫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心中不由升起无力感,柳渊又笑了,笑声恣意妄为,凑近了姜缨低语,“阿缨,你不知晓,朕告诉你,这些年朕一直对你……”
姜缨被压制得呼吸急促,突地门外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大的放鞭炮声音,柳渊声音自是抵不过,姜缨像是被鞭炮声震呆了,发出了一个音节,“啊……”
柳渊,“……”
整个人都要被气疯了,到底是哪个发癫的在放鞭炮!
20
姜缨一字值千金, 趁柳渊气极,当即闭口,推门闪身而出,柳渊伸出的手指只仓促拂过一节衣袖, 她已翩然离去, 青色衣裙卷着夜风在廊下翻飞。
柳渊驻足, 黑眸微眯,一瞬忆起旧年春夜,宫宴极其热闹,他端坐高台, 视线越过满头珠翠, 落在角落里青衣姑娘上, 隔得好远,他瞧不甚清,意兴阑珊地下了座, 挥退诸多宫人,独去吹夜风。
长长的宫廊下唯他一人, 夜风拂来微弱低吟的乐声,须臾被凌乱的脚步声遮盖, 他张目望去,痴念的青影和皇妹步步而来,心思骤动,疾步奔去, 惊得那团青影如愿地扑来。
柳渊阖眸, 长臂克制地虚虚环住青衣, 百般情思涌到舌尖,胆怯地缩了回去, 小心地化为笑声,“姜姑娘小心。”痴想着能得一句回话。
并没有回话,青衣骤然离身,风一样飞过身侧,他来不及伸手去抓,失望地回眸望去,只有被风卷起的青色衣裙、翩然离去的身影。
尽管如此,在这个春夜,他还是得到了一个不算拥抱的拥抱,他笃定地认为,再没有比此更好的春夜,再没有比此更美的衣裙。
往后数年,他依然笃定地这样认为,正如此时此刻,他想这世间再没有比阿缨更好的姑娘,往年是他愚钝,抓不住飞走的衣裙,往后再也不会了。
柳渊大笑着阔步向前。
姜缨可不管他如何想,已早早甩了他,回了庭院,一瞧果真是薛首辅他们为了玩闹放起了鞭炮,像过大年一样,薛仲何见了她,抱着满满奔过来,一脸期待,“姑姑,适才我放的鞭炮响不响?”
姜缨一笑,“响,太响了,都把陛下惊着了。”
众人一静,薛仲何一怔,姜缨从他怀里接过满满,叹了口气,“好侄子,明年你坟头上的草姑姑给你除,好不好?”
“不劳烦姑姑了!”薛仲何拔腿就跑,众人一看情况不妙,纷纷和姜缨道别,匆匆跑路,没过一会儿,院里只有一片狼藉,半个人影也无了,连戏班子都跑得干干净净。
柳渊踏步而来,一眼扫去,“嗯?”
人呢!
他还没发火呢!
“父皇,困!”
满满是个机灵鬼,见柳渊脸色一沉,从姜缨怀里爬到柳渊身上,姜缨乐得轻松,转身即走,柳渊被满满所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
翌日,天灰蒙蒙的,宫里来接柳渊上朝,满满趴在柳渊胸口睡得正香,柳渊为难地将他抱开,待穿好衣整好了仪容,满满不知何时醒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非要扒他身上,他无奈地拎起满满上朝去了。
下了朝,柳渊拎着满满进了勤政殿,薛首辅等几个辅臣进来议政,见了满满,深以为太子就学亦是大事,见缝插针地提醒柳渊,柳渊只笑,“太子就学易,朕难在别处。”
薛首辅等人闻弦音而雅意,知晓柳渊心在姜府,奈何姜府至今心意不明,又见满满总趴柳渊怀里,这几日政务又过多,恐扰了柳渊,遂道,“那太子殿下就学且放一放,不知太子殿下可愿随臣去文渊阁瞧一瞧?”
满满眨巴着眼,不舍得离开柳渊,柳渊摸了摸满满的脑袋,“不必,太子这几日都随朕,退下吧。”满满咯咯笑了。
众人一瞧,心说,也是,人家父子情深,可轮不着我们拆散,出了大殿直奔文渊阁,又喊了长公主襄王爷等人来,及至文渊阁人头攒动,薛首辅道,“太子迟迟不就学,陛下忧心忡忡,我等也不好干看着,还是要为陛下分忧的!”
襄王爷昨日才接省亲的襄王妃回到京中,今日就凑热闹来了,“别委婉,直接讲,如何让那姜家丫头回宫?”
众人犯愁,“姜姑娘可是连话都不和陛下说了!”
有人嘀咕一声,“陛下于情方面,既是这个水平,做什么喜欢姜姑娘这样的!”
这不提高难度么?
众人议论纷纷,唯有长公主淡定,“别吵,本公主已掌握一个绝密消息。”
“什么消息!”
长公主微笑,“阿缨并非对皇兄无意。”
然而,厅里并无胜利在望的欢呼声,反而沉寂下来,长公主咳了一声,“此等消息不值得欢喜?”
“倒也不是,臣有个问题哈,若是姜姑娘中意陛下,怎连句话都不与陛下讲?”
众人去望长公主,长公主恼怒,“莫要质疑本公主,阿缨当真中意皇兄!”
“臣等相信公主!”
薛首辅随口道,“既然中意就好办了,我妹妹也知晓陛下中意她吧?”
襄王爷觉着这是句废话,“那还能不知晓?夫妻都做过了,孩子都五岁了,陛下还能不说?”
“对啊!”
只有长公主讪笑一声,“其实呢,我们都知晓皇兄睿智英武,有时过于睿智英武也非好事,太过克制自己了……”
不等她说完,众人明白了,大呼,“神奇啊!”又觉匪夷所思,“不是,陛下于情方面都这个水平了,还搞默默痴恋不求回报?”
长公主哎了一声,“若不是猜出阿缨心思,皇兄是真不求回报的。”
众人一怔,“陛下他……”
薛首辅一拍大腿,“感动死老夫了,说什么都得帮帮陛下。”目光扫视一圈,“再者,若不是当初你们搅和了一圈,说不成两人就不和离了!”
众人大惊,“诚然有我们的问题,但陛下问题不更大么?做什么痴念人家这么多年,到头来人家竟一无所知,这可真是……”
众人词穷,襄王爷冷笑补上,“发什么癫不好,发感情的癫!”
众人鼓掌!
薛首辅觉着他们太无情了,“陛下不也行动了么?我们得把我们搅和的说清楚了,其余的就看陛下了。”
众人点头,“行!”
长公主一马当先,“本公主先来!”
众人:“公主真乃勇士也!”
长公主踌躇满志,勇不勇先不提,回了公主府,搬出成盒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命侍女抱上马车,杨文州见了心疼,“公主格外喜欢这些宝贝,当真割舍得下?”
“你不懂,东西越宝贝,诚意越大。”
长公主坐着马车直奔姜府,姜缨正在府里为京外兄长做夏衣,冷不丁看见长公主领着侍女抱着一盒又一盒的宝贝进来,懵了一下,“你脑子病了?”
“你才脑子有病,阿缨,本公主是来道歉的。”长公主夺过姜缨手里的针线放在一边,拉起姜缨的手坐在桌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姜缨一惊,“脑子没病,病在了其他处?”
长公主哭道,“是,我病了,病在心里。”
姜缨心里一松,“那公主去找杨大人啊,他不是你的心药么?”
“不,他不是,你才是!”长公主泣涕涟涟,姜缨啊了一声,慌张道,“别了吧,你负了赵郎中,又要负杨大人,还要与我暗度陈仓,这可不被世俗理解啊!”
“你想哪里去了!”长公主气结,没心情和她胡扯,“本公主的意思是,我曾说错了话,让你误会了,我每每想起心里都异常难受,若不与你说清,我是夜夜难眠啊!”
“杨文州躺公主身边,公主也难眠么?”
长公主要疯了,“把杨文州忘掉,现在是本公主与你的事!”
“哦。”姜缨轻描淡写,听长公主道,“阿缨,你还记得有年我们在东宫饮酒,本公主喝醉了,那时父皇已赐婚本公主与赵宣,本公主心又不甘,召了杨文州,与他说了些什么明知不是自己想要的,实则是想暗示杨文州本公主对他有意,可后来他送本公主回去,告知本公主他定亲了,本公主心灰意冷,也就与赵宣成亲了。”
长公主抹掉眼泪,言辞诚恳,“阿缨可莫要误会本公主的话,那话与你与皇兄本无什么关系的。”
姜缨从记忆里翻出这一截,点点头,“公主多虑了,我并无误会。”
实则当时确然被扎了心,但略微一想,又觉正常,事实罢了,柳渊那时娶她,本是无奈之举,算是太上皇下旨将两人凑在了一起。
“当真?”长公主迟疑,总觉姜缨反应不对劲儿。
姜缨道,“自然当真,后来我也能猜出长公主属意杨文州,就是可怜了赵郎中,正是大好年纪,被贬去了那僻静之地,也不知有无回京的机会……”
每说一句,长公主就愧疚一分,最后惨痛地起身就要离开,“阿缨,本公主还有急事,先走了。”
“公主这么急,回去陪杨文州么?”
长公主内心啊得尖叫,抵不过啊抵不过,落荒而逃,坐车回了公主府,杨文州迎上来,“事情如何?公主这是怎么了?”
“误会说清了,事情解决了,本公主受伤了!”
长公主再次幽居公主府,以表达对赵郎中的愧疚,她这厢偃旗息鼓,翰林院薛仲何等人蠢蠢欲动,耗费许多功夫,以姜缨和柳渊为主书写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编辑成册,一天卖遍京城。
薛仲何捧着劳动成果进了姜府,姜缨依旧在为京外兄长做夏衣,薛仲何近前笑道,“姑姑,歇一歇吧,对了,姑姑听说了么,这两日有个话本卖得可火了。”
姜缨放下针线,饶有兴致,“哦,什么样的?”
薛仲何顺势将话本递给她,“写得尤其感人,尤其是男主人公……姑姑好好看一看。”
姜缨点头,得了乐趣,埋头读起来,薛仲何一瞧这得读到何年何月,“姑姑,稍后再读吧,对了,姑姑,我也写过话本呢,喏,就是这一本。”掏出那陈年本子。
姜缨定睛一看,神色古怪,“这你写的?”
“是的,姑姑看过么!”薛仲何心道终于进入正题了,正欲张口解释,见姜缨起身捞起门边的扫帚,大惊,“姑姑,你下手轻些!”
姜缨二话不说,先揍了薛仲何一顿,薛仲何最后躺地上气息奄奄,也不敢委屈,“姑姑,我知道我写的话本让你和陛下吵架了,对不住姑姑了。”
姜缨惊讶,她可不知薛仲何知晓这事,那时候她在东宫,柳渊过于忙碌,两人见面也不多,她也就没多大乐趣,命宫人搜罗了一些话本,其中就有薛仲何写的一本。
凭心而论,话本十分有意思,她看了一个白日,及至晚饭点,柳渊与她同桌用饭,饭罢照旧问了她白日里做些什么。
她心思一动,觉着不若用话本绊住柳渊的脚,让柳渊多陪她一会儿,遂道,“看了话本,很有趣,殿下要看看么?”
柳渊嗯了一声,姜缨兴冲冲地拿了话本过来递过去,柳渊接过翻开,瞧得极为认真,姜缨咬咬牙,趁机去沐浴了,之后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回来。
柳渊还在看,她坐在床边,按不住心思乱动,“殿下……”她看着柳渊抬头,神色不虞起来,不知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只好问,“看完了么?”
柳渊直勾勾地盯着她,摇摇头,她心里气急败坏,她又不是真想让柳渊看那话本,语气有些委屈,“时间很晚了。”
柳渊神色微怔,淡淡垂眸,“那太子妃早些歇息。”言罢起身要走,姜缨一怔,见他不愿留宿,扯着帷幔的手指扭曲起来,“殿下!”
柳渊回眸,不等她说话,命宫人过来,“太子妃头发未干。”宫人了悟,捧着毛巾去为姜缨擦头发,姜缨挥手,“不用,你先退下。”
“擦干再休息。”
柳渊坚持,姜缨也坚持,宫人左右为难,捧着毛巾不知道怎么办,柳渊见状有些恼怒,“姜缨,擦头发!”
“那殿下给我擦!”
话一出口,姜缨就有些后悔了,因为柳渊半响没动,她不由心中难受,每一次都是她主动,拐弯抹角地留下柳渊,今日也是如此,偏偏花了心思也留不住。
姜缨心里疼,面上也和柳渊一样恼起来,接过宫人的毛巾,往头上一罩,冷冷道,“殿下若有事自可忙去。”垂下头,眼角落泪,又气恼自己没出息,忙擦掉了。
好半响,她听到一道略哑的低声,“都退下。”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头上的毛巾被拿下来,她抬头一看,柳渊面无表情地给她擦起头发来,她愕然地受着,视线愣愣地停在柳渊腰带上。
有那么一刻,她觉着柳渊的动作很轻柔,像是在对待什么宝贝一样,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柳渊,很不争气地又红了眼圈,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很快,下巴被大掌一托,整张脸被迫抬起,眼角的泪滴到了柳渊手指上,柳渊皱眉,目光幽深,“孤弄疼你了?”
就连声音都好轻柔,姜缨如踩云端,神思飘忽,她不答话,柳渊动作就更轻了,等头发擦干了,她才迟钝地道,“殿下擦得一点都不疼。”
柳渊丢了毛巾,眉头皱得更紧,“那哭什么?”
姜缨不敢说实话,就道,“话本太感人了,我看得很感动,就忍不住……哭了。”
柳渊眉头一松,了悟地看了看手里的话本,正欲还翻,姜缨面色微变,心下道,反正以前也主动过了,不缺这一回,遂探出两指勾住了眼前的腰带,拉了拉柳渊,暗示意味明显。
半响都不见柳渊动作,姜缨咬牙坚持,解开了柳渊的腰带握在手里,低低道,“殿下莫看了,我可以讲与殿下听……”
烛火熄了,帷幔扯下来,又是一片黑暗,姜缨被摁到柔软的被中,听柳渊声音低哑,“太子妃,讲吧。”
手腕被腰带拢着,姜缨羞耻地回忆着话本内容,那男女主人公自幼相交,门当户对,情意甚笃,她讲至一半,已没了力气。
柳渊粗声道,“确然感人。”
姜缨费力保持清醒,妄念缠绕上来,柔柔地问,“陛下也以为这两人合适么?”良久才听柳渊分神答,“合适。”
姜缨心脏一疼,不知怎么地非要在今夜犯轴,也许只想求个明白,“我听舒清讲,殿下与她也是自幼相识……”
姜缨惊喘一声,随即红唇被捂,一丝声音也发不出,她心知柳渊生气了,挣扎着摇头,试图让柳渊松了她,她再不提温舒清了。
柳渊无动于衷,她也就心凉起来,知晓这也是自己主动,只能受着,可还是不免伤心,伤心过后又觉愤怒,这算什么,提都不能提么!
姜缨阖眸,情动退去,挣开了双手,声音发冷,“殿下!”良久才感觉柳渊迟钝地冷静下来,她道,“夜深了,请殿下回吧。”
过了许久才传来柳渊离去的脚步声。
人走了,姜缨犹自气不过,气恼地抓起柳渊留下的腰带,拨开帷幔,摔到了地上。
翌日醒来,宫人照例来服侍,姜缨思及那腰带,有些尴尬,问宫人将腰带放哪里了,宫人们却奇怪,“回太子妃,寝殿并无什么腰带。”
姜缨奇怪,昨夜分明扔到了地上的,她自己在寝殿来回找了几圈都没找到,怀疑是柳渊去而复返,自己捡回去了,又见话本也找不到,遂在晚间,以找话本为由去了柳渊的书房。
她还不曾去过柳渊的书房,这是头次,柳渊见是她来,也是微怔,坐在圈椅上静静地盯过来,也不出声。
姜缨有些烦他这个样子,又一想到昨夜情景,更是烦闷,走近几步,忽地暼见柳渊腰间依然是昨夜的腰带,有些怔住。
一是因昨夜他竟真折返回来捡起来了,二是因他竟还用昨夜的腰带,按理说今早该换新的了。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姜缨不欲多待,知晓了腰带的去处,该问话本了,“殿下将我的话本放哪里了?”
柳渊一听,放松了身体,侧目看了看书架,“孤还未看完。”
姜缨不管这个,步到书架那里,正欲伸手,柳渊垂眸,“孤还未看完,能否不要拿走?”
姜缨不听,“不能。”
实则是因昨夜的气还未全消,她只知道要找柳渊,似乎柳渊才是让她消气的神丹妙药,可这个神丹妙药只会让她的火更大。
姜缨在书架来回翻找,柳渊也不告诉她到底在哪儿,她翻过许多东西,竟翻到了一封婚书,一时愣了愣,有些生气柳渊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乱放。
但转瞬又雀跃起来,她实则还没见过他们的婚书是何样子,她暗暗暼了一眼柳渊,见柳渊也不望这边瞧,索性抽了出来,偷偷翻开了。
“姜缨。”柳渊突然喊她。
她慌张地嗯了一声,眼瞧柳渊要转过头来,她只好匆匆扫了一眼婚书,只扫见两个字“舒清”,登时视线一抖,眼前如天地倒转般混乱不堪。
“姜缨。”柳渊转过头来。
姜缨头脑发晕,手忙脚乱地去扶书架,混乱之间捣乱许多书籍,书籍滚滚而下,将那婚书压到了最下面。
柳渊见她面色泛白,身形摇晃,疾步过来一扶,姜缨犹如心神俱碎,偏又极快地冷静下来,推开柳渊,脚步踉跄了几下,又站直了,一张脸又白又冷,“话本呢?”
“姜缨,你现在是否不舒服?”柳渊扬声命人去请太医,靠近姜缨想扶住她,姜缨摇头,步步后退,“我很好,话本呢!”
“你的脸色很不好。”柳渊脸色也难看起来,扬声再命人去催太医,姜缨还是摇头,低低道,“我不好是因为殿下……不给我话本。”
“你先坐下歇歇,孤去拿话本。”柳渊要抱她到座椅上,才伸出手就被她拍开了,“话本是我的东西,殿下何故不给我?”
“给,现在就给。”柳渊见争不过她,旋身去书架翻了翻,翻出那话本递过去,姜缨一瞬抓过去捏在手里,转身就走,被柳渊按住肩膀,柳渊是真生气了,“你的东西给你了,现下是否该听话等太医来?”
姜缨依旧要走,“我很好,不需要看太医。”
“姜缨!”柳渊转到她的面前,眸子里喷出火来,“你该看看你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
“殿下觉着难看就别为难自己,京中姑娘多的是,殿下觉着谁的脸色好看且去看吧!”
“你!”
柳渊气得胸膛起伏,生生退了几步,门外赶到的太医们面面相觑,姜缨瞅见,当即疾步出房,听柳渊在身后怒喊,“拦住太子妃!”
两个亲卫立时横在姜缨面前,姜缨左右走不出包围,索性探臂抽出亲卫身侧长刀,持在手中,“让开!”
亲卫不敢让,也不敢动,柳渊自身后过来,愤怒不减,“把刀放下!”
姜缨本就被婚书上的两个字激得心间悲恸,适才是极力强撑,这会儿已到强弩之末,脑中理智全失,捏着长刀回身,手腕转瞬被捏起。
柳渊怒得眸子都红了,贴身低语,“为了一本话本,你昨夜赶孤下床,今日又对孤持刀,姜缨,你还有没有脑子!”
紧接着,那话本被大掌抓着划过刀刃,登时被割得粉碎,飘落在地,姜缨头疼得厉害,眼神恍惚,已分辨不出落地的是什么东西了,只觉自己一颗心也像这话本一样碎在地上,低语一声,“那是我的东西!”
柳渊冷笑,“你的东西?姜缨,整个东宫都是孤的,连你也是孤的,何来你的东西!”
姜缨张了张口,心说,那我的心不是我的东西么?又思及自己一颗心全系在柳渊身上了,当真不算自己的东西,不由张皇无措,奋力地摇摇头,“不对,我的就是我的,再也不要给殿下了!”
柳渊面色一变,只觉哪里不对,正欲说话,姜缨上身一歪,就要跪在他的脚下,又被他顺着手腕提起来,“什么不要给孤了,姜缨,把话说清楚!”
姜缨摇摇头,还要跪,但终究还是没能撑下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再醒来身边只有侍奉的宫人,她也没心思问柳渊去了哪里,倒是宫人伏地告知,“殿下震怒,罚太子妃禁足一月。”
姜缨眼睛发涩,淡淡地嗯了一声,接受了这个惩罚,脑子清醒后想柳渊对她还是没下死手,毕竟光她持刀对着柳渊这一条就足以要她的命了。
姜缨自那日起不再出东宫,原以为柳渊不会再见她了,没想到当日晚间就来了,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她,也不吭声,看得她心烦意乱,自也一声不吭。
眼瞧到休息的点了,柳渊还不走,就那么坐着,欲言又止似的,她要气笑了,白日里耍了好大的威风,这会儿坐在这里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起身要出门,听柳渊低低问,“你那么喜欢那本话本么?”
姜缨有种无力感,两人这样不是因话本,可柳渊以为是话本的问题,怪只能怪她的心思无从诉说,无人知晓。
姜缨淡淡道,“嗯。”
“孤命人也搜罗了一些话本……”
“殿下,我只喜欢那一本。”
其实她哪里真心喜欢那一本,只是当时该说些什么呢,她头一次失去了对柳渊说话的欲望,后来她还没出房门,柳渊就神色难看地先走了。
恐怕,直到现今,柳渊还以为是那话本的问题,姜缨叹了口气,今日发现话本是薛仲何写的,顿觉一种荒谬之感,她瞥了一眼躺地上的薛仲何,笑道,“好了,我也没使力,起来吧。”
薛仲何一撅而起,她又道,“你误会了,我当时和陛下吵架,话本只是个引子,不是根本缘由。”又翻开那个新话本快速瞧了瞧,薛仲何赶紧道,“这话本的男主人公与陛下十分相似,女主人公与姑姑……”
“男主人公确实像陛下,真是样样都好。”姜缨认可地点了点头,笑着问道,“不知是哪个爱慕陛下的写的?”
薛仲何,“……”
姜缨见薛仲何不语,“你也不知?”
薛仲何内心尖叫,我知啊,是我和我的同僚们啊!
薛仲何神色复杂地回了翰林院,一众同僚迎上来,“如何?”
“误会解除了,姑姑并不怪我,但对新话本无动于衷。”
“哎,只能另想他法了。”
却不知姜缨在府邸已察觉他们的意图,她将长公主与薛仲何的行为归结为:柳渊数次发癫后引起的连锁反应。
因为柳渊这阵子过于接触自己,给他们释放了错的信号,让他们误以为柳渊在意自己,他们就有意解释起往年行为,让自己陷入以往对柳渊的痴恋中,这真是十分可耻的行为。
姜缨当即下了决心,与白芙道,“我决定不搬进陛下的别院了,先前是我糊涂,满满是陛下的太子,自可以搬去,我搬去算什么?”
白芙迟疑,“算陛下的前妻?”
“你也说是陛下的前妻了!我应当严格恪守这个身份,日后你没事在我面前多提几次前妻,好叫我脑子清醒!”
白芙,“……没有必要吧?”
“很有必要,必须这样。”姜缨决定了,“这样,你去宫里接满满回来,顺便告知陛下,*七*七*整*理今日满满就可搬进别院,我为了避嫌就不搬了。”
白芙,“……!”
这等要命之事,你怎么不亲自去!
白芙哭唧唧地进宫去了,再回来时,姜缨正在书房为满满备字帖,她一抬头,就见白芙抱着满满飞快地跑了,柳渊神色淡淡地踏步进来。
姜缨以为白芙已将情况说明了,心里平静地对上柳渊的视线,柳渊微微一笑,“阿缨,前几日朕太急躁了,总想你搭理朕,以后就不会了,阿缨想说话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姜缨一听极为满意,又解决了搬别院一事,对柳渊态度好了许多,柳渊唇角笑意更深,两人一起出了书房,姜缨见众人都在收拾东西,心道,动作真是迅速。
一开始,她还没觉出不对来,直到她见侍女进了她的房间,有条不紊地收拾箱笼,她进了屋,疑惑道,“做什么收拾我的东西?”
侍女惊讶,“姑娘不也搬么?”
“我何时说我要搬了!白芙呢?”姜缨出了门,见柳渊立在廊下,也未搭理,看到白芙过来,“什么情况?”
“我没和陛下提你不搬。”白芙拔腿就跑。
柳渊自也注意到了,见姜缨命侍女出屋,踏步过去,眉头一皱,“阿缨不搬?”
姜缨摇摇头,进屋去了,柳渊跟着进去,在屋中徘徊甚久,虽说他才提过姜缨搭理不搭理他都行,可此种情况他还是希望姜缨开口,见姜缨坐在了床边,便踏步过去,屈膝伏在姜缨身前,“阿缨,你搬进去,和满满在一起,不好么?”
姜缨心说,也不是不好,主要是这阵子你不太正常,引来了众人误会,我再一搬进去,恐怕更是说不清楚了。
得不到回应,柳渊难免焦躁,平静的心绪被搅动起来,他呼了口气,探手抓住了姜缨的手掌,将手掌轻轻地贴在自己脸颊上,“阿缨,朕已知晓了。”
掌心传来温热,却如滚烫的热水,浇得姜缨心口一缩,尤其是柳渊那双幽深的要吃了她的眸子,令她警觉心顿起,想要蹿起来,当即被柳渊用双臂禁锢,“你对朕……”
姜缨唇角一颤,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柳渊这阵子变化的缘由,近乎难堪地用手掌去捂柳渊的嘴巴,不让他说出来,柳渊眸色一深,探出舌尖添了一口,姜缨登时缩回手,柳渊笑道,“你对朕有情。”
这个笑激得姜缨面色一变,她试图用眼神让柳渊赶紧闭嘴,偏偏柳渊不如她意,一字一句道,“你去校场,为的是朕,你去寺庙,为的是朕,朕见那祈福条子了……”
柳渊每说一句,心中情意就激荡几分,魂牵梦绕的人就在眼前,他按耐不住地捉住那手,垂下眸子,一点点吻在手背上,高大的身躯臣服于地。
孰不知他说一句,姜缨的脸就白一分,她不想知晓柳渊何以知了这些,只知自己苦心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扒了出来,好比一颗昔年痴恋柳渊的心被剖出来赤裸裸地呈到了柳渊的面前。
姜缨从来害怕如此,前些年她从不声张对柳渊的心思,深深掩埋于心底,只供自己深夜里暗自咀嚼,不做他人饭后闲谈的笑话,因为知晓柳渊最终会有太子妃,但太子妃绝无可能是她。
她无数次猜测太子妃会是哪位,最大可能便是温舒清,温舒清自幼出入宫中,与柳渊结交甚久,亦时时出入东宫,柳渊漠视其他贵女,独独待见温舒清,这两人结成夫妻,自是水到渠成。
不只姜缨这般想,所有人都这般想,她对温舒清也并无嫉妒,甚至觉着温舒清与柳渊合该如此。
只是没成想,一场宫宴改变了所有,那时温舒清带她入宫参加宴会,中途温舒清出去了一趟,她起先不知,后来察觉温舒清不在,出去寻找,在廊下瞧见安王踉踉跄跄地进了房间。
姜缨不是什么都不知,安王那模样分明不对,她不想掺和进宫里斗争,本欲离开,不想瞧见温舒清从另一头过来,推开房门进去了。
姜缨大惊,奔过去也进了屋,屋里安王已失了理智,粗喘不停,她这才惊觉安王中了情药,正要扑向温舒清,她一把将温舒清扯回来,温舒清被惊了一下,回头见是她,安心下来,“阿缨,你先出去!”
姜缨用力扯她,“你也出去!”
“安王殿下他……”
“和我们无关!”
她抱起温舒清要走,安王的手掌已抓住了姜缨的衣袖,姜缨奋力挣扎,拖着温舒清到了房门口。
三人闹出的动静太大,姜缨恐引来别人,把心一横,顺势把温舒清推了出去,接着关上了房门。
耳边是安王的粗喘,姜缨绝望地阖上了眸子,她留下来为的不是自己,不是安王,也不仅仅是为了温舒清,还是为了柳渊。
温舒清是柳渊未来的太子妃,倘若今夜闹出动静,便是温舒清与安王没成,传出去也是风言风语,那堂堂太子柳渊该有多难堪?
姜缨任由安王靠近,眼角落下泪来,不是害怕,是在这一瞬间可怜自己,可怜自己对柳渊执念入魔,到头来还心甘情愿为柳渊舍弃自己的身子。
柳渊知晓么?
他连这个都知晓了么?
他知晓了校场,知晓了祈福条子,若是连这个都知晓……
姜缨一瞬难堪极了,为什么柳渊要这样说出来,一句一句告诉自己昔年痴恋他,提醒自己求而不得狼狈离京?又在几年后,带着孩子巴巴回来?
还偏偏在她最有骨气不理柳渊的时候,她鼓着劲儿不理柳渊,不就是为了表示自己对柳渊无情么?
那此刻,又算什么?
姜缨怔怔地落下一滴泪,眼泪坠在手背上,被柳渊无意吻进了口中,柳渊此刻才觉出不对,匆匆抬头,怔然一声,“阿缨……”
姜缨抽回手,抬袖抹掉眼角余泪,张了张口,无从反驳,只好道,“陛下说错了,是昔年我对陛下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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