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钟情蛊1
他眼底犹豫起来, 多么想顺着常理继续下去。那些个咸阳公侯子弟,娇妻美妾,多少人年十四就有了陪房的宠婢,也常有将良家女逼入内苑, 而一旦厌弃时, 转赠交换亦不过算一桩笑谈逸事。
在这样的乱世里, 女子,尤其是没有地位家族可倚的美貌女子,则向来命数同美貌是反着来的。
就只是隔了一层衣衫了, 他粗粝指腹划过她腰后滑腻雪肤,引起对方又一阵惧怕战栗, 男人贪恋地叹了口气, 终是松手放开人。
放开她之前, 又解下块羊脂玉珏挂到了她项间:“记着你的话, 这玉珏就作信物。”
或是因着情热难解, 他衣带散乱语气亦是十分得不善,“这处只有一张塌, 滚去舱底睡, 莫再我跟前晃。”
赵姝如蒙大赦,连被撕坏的衣带也顾不得,口中称是, 顺手从箱笼内看也不看地就捞了两件衣衫并一根发钗后, 踏过地上郑姬的杏裙奔也似地跑出门去。
步下木梯的时候, 外头天色已然全黑, 也不知怎么的, 他们这船的甲板上连一盏灯都未曾点。
她摒着一口气,三两步之间, 就将先前留神带着的易容敷了,重新绾好散乱的发,到最后一级时,因着太过黑了,便一脚直直踏空下去,脚腕漏进木梯夹缝里,上半身狠狠地撞去甲板上。
左脚脚腕传来火燎似得疼,扭了扭腕子,她判断只是擦伤后,连瞧也不瞧,沉默着从地上捡起凌落衣衫就快步朝船尾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船已然行出了大湖,通到了外头一条更宽阔的大江里。
江水深黑,明月初升。
虽说舱底侍从都是宦者,可她也不想这么被人瞧了难堪。
借着一点月色清辉,赵姝勉强从顺手拿的两件衫子里挑了件衣摆短些合适的,要去解身上这件时,触到断裂的衣带同后腰被按的青紫的灼痛,气息不稳,再三哽了哽后,到底还是后怕地抽噎起来。
她是醉的快,亦醒的快,也就是喝了两口薄酒,现下江风一拂,彻底醒神后,先前的受辱的一幕再次浮现,偏还有那人可恶的嘴脸,好像是,他待她已足够耐心回护。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毕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公子殊,她亦在女闾救过几个被贵人欺压的女孩儿,有些事,其实她并非是全然不知的。
只是被他剖开了摆到台面上来讲时,对她来说,无异于戚英出事后,又一次的致命敲打。
商贾讲价,对那等稀缺的货物,原就是难成定数的。
她抹了把泪,恨恨将被撕坏的衫子丢去了江里。
望着黑黝黝深不见底的江面,赵姝告诉自己,她不必哭,也不能哭,大舅父没来,即便是真的周赵二国都不要她了,她也还有母亲悄悄留下的一块山城封地。
还不至于,她真的还不至于,要到被人待价而沽的地步。
再者说,大国师早就坦白过,为了与父王延命,作药人的那个,需终身服解药,不到死,亦永远没有解脱的一日。
她可不信,就凭他如今连王位都未承袭着,还能叫国师炼出个世上没有的药来。
思及此,她颤着眉强作泰然地静望远处,才略定了些神,脚边传来什么东西毛茸茸的触觉,低头一看是先前被丢忘在甲板上的大野兔时,赵姝蹲下身将它抱到膝上,一下子扁了嘴还是哭了起来。
“呜呜,兔兔,救你那人是个不要脸的大混蛋,下次见他,你记得替我咬他。”
她埋首到兔子背上,一面开解自己,一面出气般地将眼泪鼻涕都蹭到它厚实融暖的背毛上。
大野兔无知无觉,只是被她亲昵得欢喜,仍旧是拱着三瓣嘴,不停地在她颈项嗅闻。
一人一兔相拥着,忽然脑袋被什么物事砸了下。
力道不重又恰好砸在发髻玉簪上,是个不会砸痛却也绝不会叫她忽视的力道。
只听得那物事‘啵咯’几下坠地翻滚,她抬起迷蒙泪眼转头一瞧时,发现自己脚边不远处正落了个方棱木块。
方才就是这东西敲了她,暗光里,她蹙眉看了眼,就瞧见那木块似纹饰精良,好像还拖了个尾巴一样的长布绦子。
打了个哭嗝,一种心有灵犀的释然一下子撞在心扉上,她连怔一下都不曾,故意将兔子朝那处一丢,两步上去捉兔子时蹲身就将那连着绦子的木块藏进了怀里。
心口剧烈地跳动着,电光火石间,她没有先去拆木块瞧,而是抱着兔子状似远眺般得倚到了船侧栏杆边。
往下一瞧时,她喉间险些溢出一记惊喘。
因为她看见,船外侧壁边,竟然贴挂着个黑衣男子。
江水湍急冰冷,船也行的不慢,这人一张脸上连唇色都被泡的冰冷煞白,只一双虎目里,尤是无情煞气的锐利。
“大、大乙,你……”无声地张嘴唤了半记后,唯恐被船上人发现,她就立刻闭了嘴,只是心惊胆战地看着他。
大乙是邯郸宫中的戍卫长,是日常贴身护卫他父王赵戬之人,不过身手了得能开八十石重弓的大乙,却是赵国北地的流民出身,一路提拔重用他的,正是赵王义子,她唤了十几年兄长的人——赵如晦。
黑衣人一双虎目朝她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用口型说了声‘晋阳君已入秦’后,便挥手示意她退后,不必多管。
赵姝同大乙也相识多年,虽知他身手,也不免担心江水湍急,只是她做不了什么,也就抱着兔子假作无事发生一般,缓步朝另一侧而去。
四下无人,就要借着月色打开蜡塑的方棱木块时,她耳畔一动,依稀间怎么就觉着江面上有动静。
是从大乙藏身的另一边方向传来的,惊乍之事今日实多,她心有所感,就快步朝另一头走去,一面往漆黑冰冷的江面上看去。
就觉着两船之间的水面上,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在挣扎扑腾。
就借着兔儿灯倒映在水面上的一点流转波澜的火光,她的眼睛慢慢适应起黑暗。
劳神细看的档口,那一拢水花里突然扬起只人手来!
再凝神一瞧……
竟是个落水的小姑娘!
两座画舫上不知何时,皆好像变的空无一人了般,寻不到一个能施援的。
看那扑腾的模样,已经是溺水了,人命关天,来不及去喊人,赵姝顷刻收起方才一切情绪,肃目绑好绦子丢下兔子,攀到船板上,嘭得一下就跳进了水里。
从冰冷水面冒头的时候,她还是禁不住被冷得重重倒抽了口凉气,差点没被直接冻晕过去。
听的身后大乙游过来,她忙克制住苦色,回头朝他比了个退后的手势,大乙掀眼皮漠然看了她一眼后,浮着水就又贴回了舱壁。
赵姝水性极好,只是日久生疏,她适应了下湍急冰寒的江水,而后深吸一口气,看准了方向后,脑袋埋下去拼了命的就朝那处游了过去。
当她费了吃奶的劲,将那女子从水里托起,就要用反勾的姿势将人再原路拖回去时,却愕然发现,两艘船竟似都远了许多。
她蹙眉想了想,定下神来,只得先除了少女吸了水后沉重繁复的宫装外袄。
动作间,气力渐失,赵姝回头,却能瞧见两艘船此时,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远离。
她心底暗骂了声,亦有些天人交战起来,胳膊里的女孩明显是一点都不会水性的,而另一侧,却是八成不会对她见死不救的大乙。
她不能叫他们暴露涉险,她该放手自己游回去。
踌躇着试着松了两回手,她对着黑影渊深的荒寂水面低呵了声,一只手仍旧稳稳横在对方颈项前,从她胸前腋下牢牢穿过,不管不顾地就顺流朝王孙府的船游了过去。
即便是顺流,果不其然,她刨水的速度又如何赶得上画舫的船速,眼看着就要靠近了,那船却总是快上一分。
气力渐渐流逝,她却只是不甘得维持着揽着人的僵硬姿势,不愿放手。
这一幕,亦落在了推窗来看的嬴无疾眼里。
哑侍得了吩咐都未曾出来过,他亦是偶然听得野兔啾啾嘶鸣的奇异怪声,才推窗去看的。
起初男人眼底是不屑僵冷,想着此女真是自己的克星,好在今日算计不过只是报私仇,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
就这么冷眼瞧着她一路拖人跟着,看出那愈发脱力落后的模样时,男人不禁嗤笑,笑她的不自量力,看戏似地等着赵姝将人丢下。
可是,片刻后,船行愈急,眼看着两个人都要被江水淹没,可她依旧未曾放手时,他的嗤笑顿住,指节死死攀进窗框里,直到入木三分后,遂泄气般地快步飞身下去,朝舱底人重敲了两下暗号,就不再拖延,游鱼般一个猛子扎进了江水里。
待嬴无疾将落水女子托上船头甲板,示意哑侍施救后,他回身立在船舷侧,就这么冷眼瞧着落在后头的赵姝一点点挣命般地勉强跟着。
他满身浸水,意态悠闲,分明还有余力,却就是这么看着她自个儿游,甚至也没吩咐扎锚停船。
等赵姝费了吃奶了力被哑侍拉上船,抖着身子趴在一旁咳呛着呕出腹内水草时,他缓步过去,单膝跪在她跟前,笑不达眼底地看着她狼狈咳喘的模样。
她一面咳嗽看怪物般地怒视他,才要退开些时,就听男人古怪一笑,谦和道:“此番真要多谢赵质子了,否则本君未必能及时救下吾妹。”.
发丝水淋淋得黏过半张脸,赵姝趴着撑起身子转过头,圆圆的杏眸露出看鬼似的神色。
她……她方才差点搭上自己的命救下的人,竟然是渭阳公主!就是那个霸道残忍,还只是因着自己一些朦胧飘渺的嫉恨,就设计将英英送到昌明宫去的那个渭阳公主么!
她费力起身靠坐之际,嬴无疾暗讽完她,就已然云淡风轻地移步过去,男人立在不远处,周身滴着水,冷风过时浑然不觉的,就这么不言不语地瞧着两个哑侍对渭阳施救。
少女吐出一大口水醒转的瞬间,就见嬴无疾立刻俯身要去扶她,一张寒冰似的俊脸上既心疼又愤怒,他责道:“不是让你在宫礼学礼仪待嫁,怎么跑到这终南来,还差点丢了命!”
渭阳将将醒转,自是一脸茫然得任由他苛责。
可这场面落在赵姝眼里时,她将今夜里琐碎所见一一回想,猛然间灵台清明,愕然抬头看向眼前这对状似亲和无间的兄妹时,不觉后背悚然。
恰好男人碧眸扫来,她心虚得赶忙敛眉垂首,在他探究视线里,不由得紧张得咬住齿关,面上但作出一副畏寒的柔弱样子。
“江水湍急,说起来……环儿,若非赵质子当先发现了你,为兄亦未必能及时带你上来。等见了母亲,可得为质子请功。”
他言辞诚恳无奈,瞧上去就是个对妹妹劳心关切的长兄模样,只是男人盯着赵姝的眼神里,蕴着唯有她才能觉出的揶揄不屑。
好像在对她说——已经被雍国夫人弃置过一回了,还要将筹码放在她们身上,真是自作聪明。
意外救了这么个人,还似不小心看透了他的又一桩秘辛,赵姝实在不想再继续掺合,摸了下腰间尤记着的绦子,就想着回底舱去暖一暖。
才半立起身时,不妨得渭阳公主嬴环突然攀着哑侍跌撞着朝她冲过去。
就在众人错愕莫名之际,就听少女一下子大哭着抱住了赵姝的腰,回头语出惊人:“阿兄,是不知何人推环儿下水的啊!我在水里扑着就要淹死时,幸而是他拼了命地拉了那第一程。阿兄,你去同我母亲说,环儿不要嫁什么燕国太子,我死也不嫁,要么你们把我的尸体送去燕京!”
赵姝见她说到有人推时,就晓得自己的猜测是全然对的,她神色冷淡不想掺合这一场,只是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要告退。
历过生死鬼门,嬴环瞧她的眼神也不再似之前倨傲,见她回避,倒也是没有强留。
正巧后头那艘挂了兔儿灯的船靠了过来,嬴环恢复了些活气,两步过去立在嬴无疾身侧,她看着船上十余名侍从一个个跨过木板,而唯有皎月一身湿衣的刚从江里爬起来。
嬴环便怒气腾腾地指着皎月红着眼委屈道:“阿兄,这几个平日就不乖顺,定是背地里恨了我许久呢,除了皎月那丫头,你也不必查了,本公主就在这儿赐他们沉水便罢!还有船夫和厨娘,我也不想留了,可恶!”
嬴环不愿查,是因着自己平日从不涉及政事,而公主府御下却是有许多骇人听闻的手段,她怕一旦查问起来时,这些人什么都往外攀咬,到时反倒要坏了她的名声。
一群人除了皎月外,尽数不留,往后她再去内廷要些更听话的奴就是了。
这么个简单粗暴到极致的法子,连嬴无疾都有些愣住。
他是知道渭阳信自己,却没想到,她会信自己到这等地步。
渭阳如今是雍国夫人独女,将来是要承袭楚西一块封地的,而那块封地虽不大,却易守难攻,是秦楚之间横亘的战略要地。
原本他好不容易说动了芈嫣要将她远嫁入燕的,因燕国与秦实在离得远,则他一可顺势接管那片封地,二则芈嫣到底无子无女,他亦能靠些虚实无定的‘母子’情谊再多借她一段势。
而渭阳死也不愿嫁,还异想天开地逃婚尾随于他,盼着他来开解回旋。
对着这么个不听话的便宜妹妹,嬴无疾才临时起意,想着索性将她送下黄泉罢了。
可惜,事情却意外被赵姝给破坏了。
他是万分谨慎的性子,这等事一旦错过了最佳的机遇,也倒是不畏蛰伏,只待往后再伺机行事。
思量的瞬息,已有哑侍跨到渭阳所乘的画舫,拔剑将四散奔逃的仆从船夫厨娘尽数赶了出来。
除去公主府死士二人外,余下一共十六个人,便齐齐跪在他们跟前,一时间哭声溢满江畔,冤魂似得凄厉绝望。
兔儿灯依旧一个个俏皮得挂在船侧燃着,而这些人,很快就要浸入冰冷江水,陷入无尽黑暗。
哭声里,渭阳不耐烦地理着潮乱发丝,只催着快些料理了,一面不停咬唇为难地愁苦,该如何叫母亲推了婚事。而嬴无疾则在灯火阑珊里,听着不断传来的惨呼,他不自觉得卸下平日谦和温润的表象,只是面目清冷地立着。
哑侍手起剑落,一人负责杀,一人则负责查验丢弃,顷刻间就有六具尸身被丢入江里,要杀第七人时,却是个带着童儿的厨娘。
“公主饶命,老身并非是您府上出来的,我原只是做菜可口,想挣两份嚼用,才带着孙儿到这船上来的。”那厨娘已有六十余,被剑尖架着时,却尤能抖着身子挣出两句完整的话,“公主怀疑老身,杀了也就杀了,可我这孙儿才九岁呀,绝不会来害您……”
在利剑落下前,赵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原本都走到舱内了,此刻回身赶了出来,她闷着头一脚踢开了哑侍手里的剑,思量再三,才要叫渭阳收手时,还没开口,便有四声并齐的短促惨呼,滚烫血柱骤然喷出,她眼中一痛,再睁开时,却已是一片血红。
她半张脸上都是鲜血,连右眼里都被溅满,她微微张开嘴,木着身子回头瞧他,他的剑实在太快,若非是那剑尖一抹血珠,她都几乎不敢肯定,方才可真的是这人动的手。
嬴无疾不看她,只是用眼神朝两个哑侍示意,她一个‘不’字还未出口,剩下的几人也顷刻成了尸首。
唯有那个九岁的男童被留了下来,此刻正伏在地上哭着晃自个儿咽了气的祖母。
“本君原是想放了你们祖孙的,是那位小哥哥,她说,万不能放了一个可能伤害公主的人。”嬴无疾故作叹息地说着,一面踏着木板上的血过去,他从腰间抽出把半长不短的匕首,塞到了那孩子手里,还伸手温柔抚了下他发顶,蛊惑道:“好孩子,去吧,哭有什么用,该去给你祖母报仇才是。”
因着太过震惊,赵姝只是僵立着身子,就那么看着男童真的从他手*七*七*整*理里接过匕首。
这孩子应是被他祖母养的极好,才九岁的年纪身量结实,倒不必十二三的少年人差多少。
她还来不及抹去右眼血色,船头的位置里,就成了一半血色一半昏暗的浑噩场景。
那孩子执刀奔过来的一瞬,赵姝忽然就觉着不对,这全然不像是九岁孩童的身手,定然是受过苦训的。
她知道解释不通,才要凝神应对时,却见那男童骤然飞起一脚将自己踢开,而后举刀高呵着就朝渭阳而去:“你这毒妇,可是忘了从前害过的人,还我父兄阿姊的命来!”
……
男孩睁着不甘的血目,头颅落地的瞬间,赵姝看向那人淡然漠视的男人,一下子心头怒起。
十六条无辜生命的凋落,刺得她从没如此清明地去思量其中原委。
这场戏落幕,她才参透,想来这个男孩子,或许是培养了多年,而他一条命,就是为了今夜来同渭阳陪葬。
只是她阴差阳错救了渭阳,而这些人,又是渭阳不分青红皂白地下令,要尽数除去,换句话说,这些人,或许几乎都是因她才枉死。
心神震颤间,她抬头,半红的视线恰好同男人清冽阴翳目光撞上,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洞悉的。
再顾不得什么,她只觉着难受作呕,扬手一下推开递帕过来的渭阳,她伸手朝项间着力一扯,凭着一口气,两步走到他跟前,将那块才得的信物朝满地赤红里重重一掷。
玉珏碎成了数瓣,男人微眯了眸子,嗤笑着瞧她闷头钻进舱底。
满地狼藉,哑侍们或是忙着收拾残局,或是坐水泡姜侍候贵人,经过这一场变故,画舫返程,索性径直朝咸阳城而去。
……
二层主舱被渭阳占了,她摸着被皎月捡回洗干净的碎裂玉珏,难得愁眉不展起来。
“阿月,你来瞧瞧,这玉珏不会真的是从前嬴无忧带的吧。”
皎月过去看了会儿,点头认同。
但见小公主得了这个回答,就突然蔫了般朝桌案上作了个夸张的伏尸动作。
往常这个时候,皎月都该上去安慰问询的,只是她今夜才将这位主子踹进江水里,即便是面上再不显,也总有顾忌。
“要天明才入城,入了城定然要被夫人召见,奴婢为您铺床,还是早些睡罢。”
替她看过玉珏,皎月就试着引过她思绪。
可渭阳始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忙碌,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皎月都觉着发毛时,小公主突然劈头来了一句:“阿月,我往后再不打你了。”
“啊?”皎月愕然回首,又立刻谨慎跪道:“都怪奴婢水性不好,公主原该责罚。”
她竟被嬴环搀着手扶了起来,就见小姑娘用从未有过的纠结表情对她说:“阿月,我怎么觉着阿兄好像……”
她三缄其口的模样让皎月沁出冷汗。
“阿兄其实也好龙阳吧!”这一句出口,皎月才倏然放松下来,但听面前人絮絮:“还有啊,本公主怎么觉着,质子殊好像很讨厌我嘛,不过他应该更讨厌阿兄吧。阿月,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不管了,本公主决定了,我就要同这个赵国质子好。”
见皎月木愣愣的,嬴环娇俏一笑,突然便亲昵地拉过她,附耳令道:
“上回我去西市玩儿的时候啊,听一个大食国来的行商说过,说这世上有一种叫钟情蛊的东西,分作阴阳一对,是用各色助兴的药材泡制百日才成,人若分食,即便是有那深仇大恨的两个也要如胶似漆日日缠绵,啊呸呸,我能同他有什么深仇……”
“公主,这等道听途说未必作准。”
“我不管!阿月,总之燕国使节来前,你得给我把钟情蛊弄来。我就不信,这天下间,还能有什么买不着的东西!”
第32章 钟情蛊2
宗周发生了庶次子之乱, 嫡长子姬樵便因礼仪之争,被挡在了咸阳城外七日。到了最后,也还是衡原君不情不愿地亲自出城,才将队伍迎进了城内别馆。
天下如今数国皆乱, 老秦王就借口近来年纪大政务忙累, 因此, 迎接周使的宴饮,就被定在了三月廿五,于昌明宫主殿进行。
姬樵入别馆的第一件事, 就请人将赵姝接了过去.
三月廿三,咸阳西市。
一个带了幕笠的少女, 神情不耐地听着眼前波斯妇人用蹩脚的汉话断续激昂地介绍着, 她身侧只跟着个额角有火燎痕迹的侍从。此女正是数日前说要寻钟情蛊的渭阳公主嬴环。
一方粗陋破布中间, 那波斯妇人拖着两片枯褐的不知名叶子, 正费力用拙劣汉话同她将功效用法解释清楚。
这两片叶子阴阳一对, 就是波斯国传闻中的钟情蛊。
“哦,我美丽的娘子, 您可不要小瞧了这两片, 老身卖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媚.药,那等拙劣之物只能快活一时,而这钟情蛊, 磨碎了化在茶里饮下, 就可叫他朝三暮四, 日久生情……”
“什么朝三暮四, 你是不是想说朝朝暮暮。”嬴环实在听不下去了, 打断了她,“你直接说能叫两个人心悦互许, 水到渠成地成婚诞子不就好了。废话少说,本……咳,我要两对这东西,你直说要几金吧?”
这妇人虽然言语有些不伦不类的,却年方三十就做到了波斯国行商首领,十余年踏遍中土列国,从未有过哪怕一件欺客劣货的事儿。是以,她只要不是拿长生药来卖,便基本是个可信的。
“二十金一对,不过……”听她要两对时,波斯妇人明显犹豫了下,倒是照实说:“药材不是多么的珍贵,就是炼一对要三十年才成,我手里只有两对了,老身今年也三十二了,想着留一对……”
说到这处,原本干练张扬的妇人可疑得红了脸,嬴环竟然噗得笑出了声,而后也懒得多问耽搁,直截了当道:“十两黄金,听清楚了,不是铜是黄金,你识趣点,两对都给了我。”
以为还要威胁麻烦一番,谁知那妇人听的是黄金而非黄铜时,一双明丽妖媚的深刻眼睛瞬间夸张地睁到极大。
皎月将一个颇重的布袋子‘嘭’得朝桌案上置了。
妇人一句话都未再多言,转身朝柜阁里掏出最后一对阴阳蛊,竟俯身过去一把握上了少女的手,激动道:“哦,美丽的娘子,善神阿胡拉会护佑您,有多多益善的郎君。”
嬴环嫌弃地甩开她手,示意皎月收了两对蛊叶,又问:“你这钟情蛊,有解药吗?”
妇人正在细查金子,闻言想也不想地摇了摇头。
交易已成,见皎月出去套马时,嬴环一只脚跨到门边,忽而又转身回来,朝那波斯妇随手丢了块碎铜,说了句:“你这儿媚.药有吧,再给我来一副,要最烈的。”
妇人说了句“自然是有”,便又以数倍价格卖出包‘合欢’,见她笑逐颜开的势利模样,嬴环莫名就感觉自己好像个冤大头,遂回头不客气地丢了句:“其实朝三暮四是个绝佳的词呀,还有呢,我们这处的美丽姑娘,更喜欢旁人谦称她们为媪妪呢。”
妇人捧着自己一年的进账,笑呵呵地默念了那个新学的词,将人送到门前时,不由得就现学现卖地对嬴环说:“美丽的媪妪姑娘,您慢走啊。”
嬴环险些没从马上坠下去,气哼哼地剜了个白眼,也不再理她,急忙忙就朝公主府赶了。
当日下午,公主府一处密室,两只成年的公狐狸被喂了一对钟情蛊,半个时辰不到,嬴环便满意地瞧见那两只原本耸毛对峙的狐狸,很快不仅不再敌视,甚至依偎在一处歪缠起来。
她将另一对仅剩的蛊叶甩给皎月,羞氖道:“收好了,后日宫宴,你什么都不必管,务必想法子让质子吃了其中一片。”.
入夜时分,王孙府。
嬴无疾对着灯台,透过灯火,沿着枯叶的清晰纹路一寸寸看去,像是江山图上沟壑连绵的山川地势,他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也不知是在思量什么。
半晌后,他开口问:“这东西,若是一旦服食,可有解法?”
来人没想到他会和嬴环问出同一个问题,摇头否定后,就听上头说:“立刻着人,现下再去问。”
半个时辰后,皎月就给跟着两个死士回来复命,将问全了用法尽数上禀。
依旧是没有解法,不过那波斯商妇却在铁鞭面前被逼着想到了个曾听闻过的罕见用法。或是死士的手段过于酷烈,波斯妇缄默苟活,倒是没多嘴一句,只将后来嬴环又同她买下‘合欢’的事烂在了肚子里。
嬴无疾听完,挑眉总结道:“也就是说,虽无解法,但可让其中一人吞服完整的一片,另一人只略服食十之一二,则蛊叶即只在一人身上生效,岂非可以成为控制人心的法子。”
听他越说越不对,皎月连忙将三十年一炼的限制,和先前那两只黏在一处的公狐狸的事说了,她深知主上权位心重,唯恐他要成批购进后,做出些什么古怪事来,遂难得多嘴小心提醒了句:“王孙,这蛊叶虽则不是一般劣等的情药,其势却绵长也是……要欢.爱的,况三十年才得炼就,用来夺权的话……”
听懂她话中荒唐深意后,嬴无疾嘴角抽了抽,顿时黑了脸,天下大势,他还不至于留着这等法子去拿捏公卿政敌。
遂连忙重咳一记止了她的话道:“就依照渭阳的计划,后日宫宴你想法子将其中一片蛊叶下到质子的杯盏中。”
说完这句,他遣退了皎月。
密室中简牍累案,他就这么一个人枯坐了会儿。
一双眼眸映满融暖烛光,原本的碧色便被染得不那么明显,仿若上好的翡色暖玉。
安静下来时,他的眼睛便愈发显出遗世谪仙般得莹澈,只是为了这双异同,十六岁前,他在邯郸贵胄中不知受了多少冷落嘲讽。
今时不同往日,就在早上,入楚的军机飞报而来,章茂在过险隘的同时,就将这机务头一个用飞鸽传了回来,而这消息,走军中正式的文书,最早也得明日午时传入秦宫。
攻下了楚西,就可将秦楚交界再推动四百里,正好同雍国夫人的封地相连。
再下一步,他得算好祖父还在世的日子,或许得亲自领兵,捡一个最有把握的,身先士卒地为大秦攻灭第一个诸侯国。
如今除了太尉还是昌明宫出来的老臣,和祖父手里一支七万人的亲卫外,咸阳内外,他已然是拥兵最多的一股势力了。
即便是筹谋算计得再小心,将一切变数都列出来,无论如何,乃至于兵戎相见或是血溅宫闱,他都有万全的把握,御极大秦。
可是……纵然他心中有比登位更宏阔的愿景,只是,一颗心愈发不似活人,许多时候,政务一旦忙完了,空闲下来,他就会觉着不知所从。
尤其是在赵姝被姬樵接去别馆的这几日……
一种奇异的执念在心头涌起。
嬴无疾将手中剩下的那片蛊叶撕作三份,转身寻了个紫檀宝匣将其中两份收进,他端过被热茶,就要将撕好的枯叶吞服时,他长眉一凝,还是又将手里的一份再撕作三份,只取了最窄的一份,迟疑再三后,合着茶水饮了下去。
既然阳蛊只要够十之一二,就能对方体内的阴蛊发作十成,那他浅尝辄止就可,只需体会一二分就好,又何必真个陪着那人一同痴狂。
说到底,也是近来心乱实在困扰,他不过借她消磨消磨,本就已是不该的放纵。
声色之事嘛,尝个新鲜体味过了也就罢。
这么想着,嬴无疾好生将剩余大半的阳蛊都收进了宝匣里,他心里想着,若是将来好聚好散,她若真遇着什么意中人,他就将这剩下的蛊叶尽数交了她.
另一边,赵姝去了别馆后,自是同大舅舅姬樵好一番相叙。
姬樵同她生母酷肖,已是过了天命之年,虽然身量不高面貌和善,只依稀能瞧出宗周嫡公子的气度来。
甥舅叙完情后,姬樵一句不谈洛邑之乱,只是在赵姝的追问下,将天子未曾病重之事告诉了她。
言辞寥寥,也算是对她暗示了,周洛的庶子之乱,或许亦是外祖同舅父的一场大戏。
经过两日的交涉,秦人依旧没有放人的意思。
赵姝一则看出了舅舅同祖父无恙,二则也为那日见到了大乙,对于离秦之事,她倒分毫不去催问。
只是在要赴宫宴的那日下午,姬樵又遣人来请她,欲言又止地说了几句安抚的空话后,突然道:“小殊,你只记得,往后三年里,只可信王孙疾一人的话,恭谦些,此子尚算个能守诺的,你只管留在王孙府。那个常跟着你的戚丫头,明日我定想法子带走。”
姬樵毕竟未将她当外人防备。
到这时,赵姝才猛然听懂,或许洛邑的庶子之乱,周王的称病受制,还有秦国的公子翼攻周,这几桩事,或许……原本都是她外祖参与谋划的。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觉着莫名的失落怅然,不是为了归周的事一时未得结果。而是,她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原来外祖和舅舅,他们首先是宗周的天子储君。他们或许早就知晓她在秦国的处境,只是,在社稷家国面前,她亦首先是赵国被废的质子,而后才是……那个自小被她外祖抱在怀里,揪着他胡子玩闹的稚童。
她只是有些疑惑,倘若自己从前是真的害过嬴无疾,倘若王孙疾同他们合作的条件之一,是要她的命,那么……
结果会如何,她不敢深想下去。
算起来,她来咸阳不足两月,若是不细数时,那人救她的次数,连她自个儿有时都未必能一下说出来。
列国政事何能这般纷扰,想到那人长剑滴血的模样,赵姝心头顿时又恶心不适起来,索性兄长就要来了,实在不行,她就将英英托了舅舅,想法子叫兄长带她逃出去,天涯海角就算是去蛮荒之地,她亦不愿再深陷在列国这摊子臭泥堆里了。
正在别馆里闲逛之际,却见雍国夫人身侧的老嬷辛酉急慌慌过来传令。
“公子千万莫怪,上回您族妹的事,夫人也是实在没法子,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辛酉来传令,头一句却是告罪。
被按坐上快马时,赵姝才从这老嬷口里听懂,原来是芈嫣的腰疾又犯了,今早上已经是砍了两个医官的头了。
听的赵姝挽缰的手一顿,她皱眉平复了下怒意,也只好在辛酉的催迫好言下,快马朝昌明宫而去。
这一回,芈嫣的态度是真的变了许多,赵姝看过后,才发现的确是医官扎错了穴位,她坦言此症刺穴的位置刁钻易错,只是全程冷着脸。
末了,她接过渭阳公主嬴环亲自端来的一小盏极精致的甜腻菜羹,因着味道不错,她负着气正犹豫要说的话,遂连滋味都未细尝地一饮而尽后,行前,正色无惧地对芈嫣说了句:“夫人,那两个医官全然是无心之过,他们纵然是庶人草民,可亦有爹娘家人在等着回去。”
芈嫣从塌上起来伸了伸腰腿,却是没有恼,反倒极和善地同她点点头。
待赵姝走后,这妇人看着她去的方向瞧了许久,忽而便斜眸睇向自个儿独女,幽幽说了句:“环儿,今夜宫宴你便不用去了,燕国使节来前,你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一步也不许出内苑!”
以为自己方才已同赵姝都吃下钟情蛊的嬴环闻言,朝母亲做了个鬼脸,哼了声领着皎月就一同走了。
回了内苑后,嬴环看了看天色,她可还有一副‘合欢’没用呢,料想母亲此刻必然最防备皎月,是以她去唤了个平日决不打眼的小宦来,将那包‘合欢’偷偷交了他吩咐道:“将此物分置于融哥哥和阿兄的饮食里,今夜宫宴务必做成此事!”.
日暮时分,就在同姬樵一并要去昌明宫赴宴之际,才出得别馆时,就见王孙府与公子融府上的车架俱都顺道等在了外头。
视线瞥过骑着赤骥的高大身影,赵姝漠然移开眼,却在一座华蓬宝盖的车架边,瞧见了一身宫装的戚英。
她也顾不得旁人在,忙疾步奔过去,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
不过数日未见,戚英身侧还多了个十七八岁的伶俐侍女叫小沅的。
戚英瞧上去过的不错,赵姝连问了一串问题,侍女小沅亦回答妥帖得体。
末了,她小声问:“公子融可有欺你?都是我不好,英英,我已托了舅父带你回洛邑。”
戚英摇头,宫宴就要开始,她没时间解释,拿出袖间一个小竹筒塞到赵姝手里,只低声说了句:“成、少府给,说、是……治寒、寒毒的。”
小丫头无不担忧地看着她,也来不及去问邯郸的药如何还没送来时,就被小沅搀着身推进了车轿里。
赵姝捏着竹筒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触电似得仰头同赤骥背上人目光相接。
见对方目光犹如实质般地望着自己时,掩在易容下的一张小脸腾得就红了,她遂无赖般得故作不见,镇定收了这意外得来的竹筒后,快步朝前头姬樵的车架走去,越过那人时,只作不见。
嬴无疾挑眉,望着她无情傲气的背影时,他对南极小动物群死二而尓武救一司企整理本文,每天更新欢迎加入今夜宫宴上即将发生的事,越发期待了。
……
入夜的昌明宫华灯璨硕,笙歌觥筹舞乐不绝,热闹得直若仙府洞天。
原本此番迎的是周洛的嫡长子,该以钟鼓国风正礼而待,可衡原君不管,他偏将宴饮弄得似兄友相聚,虽则美酒美人无数,其规格实则连对普通诸侯都不如。
姬樵沉着脸独自端坐饮酒,他知道衡原君荒唐,亦知道老秦王的刻意,倒也还算沉得住气,有侍从美人来斟酒,也一一不拒。
反倒是赵姝,竟被雍国夫人亲赐了上首的位置,姬樵心中揣度,他与芈嫣算是同一辈的人,此女当年是何等的风光叱咤,亦是个精明不好相与的,也就如王孙疾那样的心计筹谋,都足用了三年时间,才彻底让这位夫人放下芥蒂。
如何质子殊,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得获她的赏识?
他这位赵国的外甥,自小就是个天真率性,不堪重用,不适为君的性子,若非王孙疾照拂,恐怕早该死在咸阳了。
看着雍国夫人对赵姝的和善态度,老嬷辛酉甚至还亲自殷勤为赵姝斟酒,姬樵就有些动摇起来。
笙歌再扬,舞袖漫撒。
这一处姬樵的不对劲,嬴无疾却全然没有去管。他从应付了几个必要的公卿后,虽未显山露水,一双眼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坐在芈嫣身侧的人。
在亲眼瞧着她终于喝下真正的阴蛊后,嬴无疾才释然回头,他接过一名大夫递来的酒,君子如玉,温煦有礼,恭谦地一面饮下酒液,一面试着笼络那名执掌城防的大夫。
正自神游想着那双天真杏眸往后瞧他的样子时,陡然间,便有一股子怪异炽烈的热气从胸腹里漫开,是同从前那等历过的全然不同的霸道,几乎催得他立刻暗喘起来。
难道是蛊叶出了问题?
可皎月是亲眼见过效果的,决不该出错的。
指节捏紧,他疑惑着去看坐在雍国夫人身边的赵姝,但见她依旧一副冷对顺服的模样,没有任何异色。
不是钟情蛊,而是另外有人害他。
那一瞬,他碧眸鹰隼似地扫过面前端菜来去的侍从,唯恐放了暗算的人脱逃。
第33章 钟情蛊3
就在他将目光锁向一个极生僻的面孔, 眼中泛出怎么也想不明白的犹疑时,飨宴的大殿里却出了更大的变故。
就在所有人都虚与委蛇地沉浸在这一场酒肉歌馔里,满以为一切政事交涉都已了结,只等着送走周人便罢。
姬樵身后的一直安静跟着的宗周府令蜣惠, 这个耄耋之年的威严老宦, 昂着鄙睨众人的鹤步, 执使节礼,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正前方,朝着高阶主位上, 已然饮得酩酊的衡原君简单施了一礼。
用的竟是平辈之礼。
老宦蜣惠是老秦王生母那一辈的人,虽是罪奴出生, 如今作为周国上卿, 按周礼, 与诸国储君之下, 的确是该以平辈相交。
可蜣惠平日对着姬樵, 却仍以奴仆自居。
这个举动,显然是挑衅, 或是昭示着周朝还有要事未同秦人谈判。
上座已有许多人注意到了不对, 而衡原君在酒与丹药的合力下,朦胧睁眼,只觉着眼前这个垂发花白的老宦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味, 他哈哈朗然一笑, 登云履仙似地歪着上半身踏到阶下, 在歌舞靡靡里, 小心问了句:“仙君从何处来, 要往何处去,可是来接我一并走的?”
在他身后, 始终维持着得体笑容的雍国夫人芈嫣,顿时将一张风致犹存的脸僵了下来。
老宦蜣惠面不改色,略等了片刻后,趁着一曲暂毕的空儿,饱吸了一大口气,赫然朗声宣令述道:
“传洛邑天子令!”
这一声过后,先是上座离着近秦国公卿反应过来,带头趋步离席就朝着座旁跪了行礼,而后是那些舞姬乐人伶官侍从,潮水般得尽数伏下身去。
独留上座寥寥数人安然坐着。
赵姝一颗心全在不远处坐在芈融边上的戚英身上,未等她起身行礼,蜣惠就直直望着眼中虚空的衡原君,宣了令道:
“天子令,已故赵先王后之子殊,于平城一战护生廿万而为质入秦,今天子悯其失位,念其贤正忠义有为雄才、兵法卓绝体恤苍生,故愿将赵南之地——缯,赐封于殊,今后缯国爵为第二等侯国,赵国公子殊,改称缯侯。赐封的文书,会在明春通告列国。”
因是早知舅舅要走,赵姝未曾想过这最后一场只是送客的飨宴还会有怎样实质的变化。
所以,直到蜣惠慨然述完这一段似早已拟好的口谕,公卿乐人皆山呼完了,赵姝微张了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口谕里的‘贤正忠义兵法卓绝’的形容,说的是她自己。
直到身侧的中年美妇轻推了她一把,含笑提醒:“缯侯还不去领旨谢恩么。”
她才呆若木鸡地真的确定,不过就是吃了碗菜羹的功夫,她竟就这么成了什么缯国的开国之君了?
第一时间她将视线调转向戚英,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她也顾不得那什么‘缯’地在哪个犄角旮旯了,立刻心潮澎湃地就要去领旨,只想着领了旨,这回她得抓着舅父,好生逼问个清楚。
另一侧,姬樵唤来心腹,嘱道:“即刻去查清殊儿与楚夫人的关系。”姬樵不怕将缯国许出去,他还是深笃这位外甥的心性,今夜临时起意,也不过是空许一场,可想着如今赵国亦内乱,万一殊儿最后真能活着离秦,又能再回邯郸,那他便能借着这位荏弱无用的外甥,同时控制周赵二国。
姬樵临时变了卦想要去嘱一嘱自家那倒霉的傻外甥,而傻外甥赵姝呢,亦是急着想去同舅舅问清楚。——受封缯国,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离秦?
她实在是太想带着英英离开这鬼地方。
什么缯国国君,她不惜得,有了指望,她只是想现下,立刻知会大乙一声,而后离秦,一夜都不愿多待了。
两下里未曾接洽,大殿里就乱了起来,先是有两个下卿站了出来,质问秦国尚未伯国,而泱泱大楚更只有个子爵,问他周洛何时也来升一升国爵,而后昌明宫的门客们亦有好几个辩才好的,跃跃欲试地出来理论,蜣惠仅凭一人,便开始了洋洋洒洒地舌战群贤。
堂上激辩正酣,而后衡原君听的无趣,又呵斥着责那些乐人舞姬莫停,一时间激辩舞乐交汇,闹哄哄乱做一堆,芈嫣看不下去,亲自过去劝衡原君索性回去安歇。
合欢的力道被这等乱局愈催愈迫,嬴无疾将赵姝的小动作都瞧在眼里,他此刻无暇去掺合公卿同周人的争辩,虽亦是错愕疑惑,却在药效的发作下,只能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人身上。
又撑了片刻,他眸光愈暗,见不远处的芈融撤席离去后,又有侍从过来请他。
因为先前留意过,他几乎一下就认出了,这就是方才递那杯酒的面生小侍。
对方借口说衡原君不适的时候,嬴无疾心里就是一松,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给他下这邪门药的人是谁了。
记下了小侍要他去的偏殿位置后,他又略坐了一会儿,看着底下的激辩,指着赵姝的方向同亲信安排好之后,便起身独自亦离了席。
……
下弦月斜斜挂在天幕,沿着越发稀落的宫灯,他走到昌明宫最东侧的一所偏殿,果然在小径边看到了皎月。
皎月挡在一条卵石岔路前,她自知失职,此刻见了自个儿真正的主子,未曾跪地请罪,而是抽出匕首就朝自个儿胳膊上狠刺了一刀。
鲜血涌出的一瞬,皎月敛眉垂目,只到男人压着声调缓道了句‘罢了’,她才拱手跪地。
没有一句赘言,只是指了指右侧小径,言简意赅道:“主上要的人,属下已安排人,一刻内就到。”
嬴无疾颔首,上前止了她右臂穴位:“此去渭阳住所约莫一刻,伤口深,你快些走,到她门前再解穴。”
言罢,男人又深喘了记,却快步朝她指的另一条路去了。
当嬴无疾在渭阳安排的水榭见到公子融时,便是有些心理准备,一张脸也几乎沉得能滴下水来。
芈融更是大骂渭阳,倒是他饮多了旁的酒,那加了合欢的药酒只饮了一半,境况虽比嬴无疾好上许多,只是瞧着烦躁暴怒。
不过他即便赤红着眼,亦更是畏惧尴尬,原想着随意找个小侍解决了,此刻哪里还有闲心留在这昌明宫,遂一面大骂渭阳,一面忍着欲讪笑着同嬴无疾告辞。
这一头两人分道扬镳,另一侧,赵姝正立在侍从领她去的荒殿庭院里,尤自沉浸在欣喜忐忑里,焦急地等着戚英过来。
那侍从收了她一块上好的玉璧,赌咒立誓地哄着她到这处来等着,说是必回在二刻之内将戚姑娘带来此地。
这所荒殿杳无人声,是她上回全然未踏足的地方。庭院寒素还有一口陈年的水井,像是多少年都未有人住过的样子,梅树竹林随心所欲地胡乱生长着,有两分野趣,入了夜,更多的则是清冷阴森。
赵姝自然不敢进去坐等,只是在院中的竹林石凳上,晚风愈冷,她禁不住抱臂取暖。
她尤自沉浸在得了封国的意外之喜中,背后人影过来时,竟连分毫都没察觉。
……
风过竹林簌簌,匿在林后的那人注视了她许久,终是下了决定,悄声步到她身后,粗喘着揽肩将人压进了怀里。
“英英,你吓我做什么。”
……
几乎是同时,一驾从昌明宫驶出的华盖车驾内,芈融在试过了多个被急诏而来的少年无果后,他只迟疑了瞬,就命人将戚英带了进去。
“傻丫头,你将衣衫脱了,本公子不会叫你疼的。”
戚英又不是真傻,听了这话立时就要朝外去,却被他伸手按去了轿底。
很快,车驾内就传来刺耳的布帛撕裂同女子哀泣痛呼的声调,而驾车的小宦面不改色,反倒稍勒了缰让马儿行的缓了些,好叫里头的事儿在入府前结束.
公子融的车驾入了府,昌明宫荒殿的纠缠却还未怎样开始。
月儿悄移,四周一片静谧,只是竹林中缠打对峙的一对人儿闹破了此间森然。
两人衣衫齐整,只是略有凌乱,倒是双方身上都添了些伤,是方才缠打说理时留下的。
赢无疾还在试图说服她,他脸上多了个可疑的牙印,颈项深处亦染了血,听了赵姝一大串叫嚣呵骂,他运气暂压下‘合欢’的药性,终是一把制住对方脸颊,而后接过话,狼狈而急迫地怒问:
“说得了寒毒解药就陪我一场的是你,如今收了药说不吃的也是你,质子殊,你未免自视甚高,将本君当猴耍么?!”他从前作流民时,耳濡目染了许多脏字,今夜里在这荒殿,已不知丢了多少出来。
“你是猴子,是以听不懂人话吗,孤如今都不是赵公子殊了,王孙,你该敬称孤一句缯侯才是。”
说来也是奇怪,自上回见了他滥杀无辜后,每每想起此人时,赵姝都会不自觉得就联想起那满船的鲜血人头,她就泛恶心,可这会儿子*七*七*整*理却怪哉,她虽还怕的厉害,只那股子恶心,像重病骤然痊愈了般,突然间就无影无踪了似的。
嬴无疾并不能察觉到她这等心绪变化,只是被‘合欢’的欲.念催得双目迷离,即便是这样难挨的境地,他依然不想就凭蛮力去压制一个女子。
一面在心底暗骂那波斯商女卖的假‘钟情蛊’,他长叹着,扬手将人压在潮湿阴冷,遍生了青苔的假山石壁边,迫着她直视自己欲.火深重的眼睛。
“采石场、春狩岩洞、终南河道,还有入质头一夜的咸阳箭楼下,再算上去那妖道交出来的可以彻底解了寒毒的药,若是本君没有算错,入秦以后,我救你,已有五次了……”
男人躬着高大身躯就这么死死盯着她,每说一桩时,那腹内的燥热亦是烧的愈旺,他就这么看着她的眼睛,也不知妄图从中寻些什么。
及至赵姝眼底才有感念歉意掠过,嬴无疾不再说话,他舐过犬齿眯了下眸,下一刻,俯身将惊呼的人儿猎物般得一把抗过肩头,朝着最近的一间荒僻厢房飞身而去。
第34章 钟情蛊4
虽说是久无人居的荒殿, 除了器皿珍玩少些,旬日里也是有宫人来照料洒扫的,殿宇寂寥森然,男人一路扛着人, 任凭她的呼救呵斥声在空荡的雕梁广柱间回旋, 最后在二楼的一处窗下, 终是寻着了处铺了干净毡垫的围塌。
护着脊背将人用力地朝那厚实软褥上摔了,男人亦翻身而上,将她牢牢压制在下方。
此地寂寥无灯, 唯独天上繁星冷月,洒进来片片清辉, 斜照在少女敷了易容的面额间, 她一双眼惊恐得瞪着, 兔精似的黑白分明, 呵骂了一路, 现下觉出了身上人的灼热后,反倒连话都不会说了, 就这么睁圆了眼直直地望着身上人。
力量差异太大, 况且她也从男人潮红的玉面间,瞧出了些非同寻常的端倪。——那双碧眸里蕴着的侵略贪婪,看起来, 像是随时都要爆发崩溃。
这模样, 可同前两回情动, 全不一样。
她双臂被制, 被他压住的绵软身躯动弹不得, 却在他这等目光里,难以遏制得剧烈颤抖起来。
张了张嘴试着想扭转, 可又怕一出声,反而要打破男人心里最后的防线。
是以,她想说又不敢说,只能在他的注视下不住得发颤。
她连控制着身子不发抖都做不到,实在是,既无助也难堪。
“我可还什么都未做呢。”殊不知,这副模样却叫嬴无疾心肠软了分。
对着无处可逃的猎物,他好笑地哄问她,“欠了这么多,你便是去外头酒肆食寮,人也得追着要账的。”
言辞尚算有条理,只是呼出的气息愈发急迫,他却依然维持着和煦的浅笑,甚至将赵姝外衫上的衣带递到了她自个儿手里。
赵姝攥紧了那条衣带,抿着唇目中还是渐渐起了氤氲泪意。
她手上如今同时有了两种解药,巧的是寒毒还未发作过,不过倘若发作时,她也宁愿吃大乙给的药,因此,私心里,并不觉着欠他多少的。
但听男人促叹一记,俯身捧过她的脸,吻上了那双蕴泪惊恐的杏眸。
游弋逡巡的吻同他的状态决然相反,是细致绵密的,蜻蜓点水的,甚至于饱含了怜爱哄慰的。
唇畔快要碰上前,他暂息了动作,四目相接,清辉映照,赵姝一瞬间几乎忘了害怕,似被这双深邃莹澈的眸惑了神智,她竟然会觉着,此刻这人的眼睛,倒是比月色春水还要柔和三分。
掌温滚烫,他宽厚结实的身躯覆压下来,遮蔽了窗外全部的光韵。
少女骤然回神,泪珠纷落,她推不开他,情急间,却反倒扬手圈上他背,虾子一般蜷缩起纤弱身子,贴进了男人怀里。
这个动作,使得场面一时有些可笑起来。
她蜷着身子像是一只小兽般,无赖且固执,不过到底是很堪应对的。
贴的太近时,反倒什么也做不成。
男人伸手拽了拽她,却觉这人像块膏药般黏在怀里。三月末的天气,外衫一褪时,便只隔了薄薄中衣,寸寸相贴,逼得他几欲发狂,却仍是没有下死手去掰她。
趁着这或许是最后停歇的空儿,赵姝一面试着止住抽噎,一面试着理清思路,对他说:“采石场那回原就是你罚我去的,终南山落水那次也不算,还有,还有寒毒不可能有彻底的解药,谁知道是不是骗人。怎么算,你都只能算救我两回,再去扣除三年前我在邯郸救你母子……”
她还要狡辩,谁知嬴无疾听她说起母亲时,眼中一黯,只是冷声重哼了记,他不再答话,掌下发力,就那么硬生生地将她双腿掰直放平。
赵姝吃痛,她以为自己听到了骨骼错位的响动,在男人探手要解她束胸之际,遂毫无形象地大哭起来:“你个禽兽,开了春你不是要求娶楚王嫡女,我或许都要去缯国上任了,你如何还敢来毁国君清白!”
“哪个和你说的,本君要娶楚王之女?”为了那最后半句,男人动作不停,不自禁地却又放轻了力道。
喘息间,他一把撕下她的易容。
衣衫凌落,箭在弦上。
赵姝以为避不过,泪水决了堤,细弱抽噎着将菱唇递到他耳畔,委屈悚然地说了句:“其实食寮酒肆也有欠账的嘛……呜呜,嬴长生,我害怕……阿生,我好怕。”
少女容色惨白,一双兔子精似的眼里盛满对陌生情事的惊恐。
就是这么一声唤,让男人长指顿住。
但见他万分艰难地隔开了些,伏在她上头,瞥开眼,他试着制约住‘合欢’的药性,可急促的喘息间平了一瞬,反倒是溢出记令他自个儿都讶然的吟声。
下一刻,他却迫着自己坐起斜靠去围塌另一头,将她重重摔去地上,难耐地苦声呵道:“还不快滚!”
俊逸面容潮红,眉梢眼角皆是欲痕。
瞧起来,恍若神祇受刑。
赵姝只是愣了一刹,手脚并用地撑起身,才刚转身要朝外跑时,果然却被人长臂一捞,圈着腰又被带去了塌上。
这回却是坐怀揽抱的姿势。
男人墨发散乱,雪色中衣下是坚实滚烫的肌理,只是捏了她的手,对着月色反复翻看。
满以为危机过了,他是还有什么警告的话未及说完时,赵姝收泪只乖顺地恭听。
却见嬴无疾陡然抓过她右手,顺着葱白指尖一寸寸捏过,莫名说了句:“许你先欠着,可本君要先得些利钱。”
在她还兀自疑惑何为利钱时,下一瞬,男人捉着那只柔荑,径直朝下探去……
杏眸泪雾一片得再次圆睁,耳畔热气哄慰递来,赵姝去了易容的小脸上,飞霞遍染。
第35章 钟情蛊5
月华流照, 荒殿旖旎。
事毕后,赵姝猛地抽回手委顿着瘫坐去地上,她指节酸软发烫,就连唇角都残存着刻意的光韵, 一张芙蓉面上难堪到了极致。
耳边传来句还带着喘的“多劳了。”
她蹭得一下从地上跳起, 朝屋内巡了一圈亦未曾寻得能濯洗的净水, 只好扁着嘴恨恨地朝一处帷幔上重重擦了擦。
“好了吧,我还要回主殿寻舅舅去。”
知道药性该是解了,她也没再提防, 擦了手之后,鹌鹑似地垂头丧气地步到围塌一尺远处站着, 闷声闷气地还想着殿上蜣惠说的封国之事。
或是她嘟着嘴的模样实在可爱, 耳边只听得男人一记轻笑, 她惊呼了声就又被人拖到了围塌上。
“你、你干什么, 哪个下的药, 这么多次了,还来!”或是因着方才她连衣角都未再被掀过, 此时倒也不甚怕, 只是怪责气恼回头质问。
这一回头,却见男人挺秀鼻尖上沁汗,一双碧眸雾蒙蒙含笑, 而眉梢里尤带了一二分残存情热, 一张脸瞧起来艳过三春。
“你猜这药名何, 又原是下给哪个的?”他不答反问, 动作倒还是规矩, 只迫着人同自己相拥,还将沁着薄汗的脑袋搁去了对方肩头。
他歪着头, 捏着她莹白指节,眼中是罕见的惬意温存。
赵姝觉着自己像只布偶般被他摆弄,她反抗不得,索性就将对方当成从前驯过的一头野熊,语气不善道:“你行事狠辣,树敌又那么多,鬼知道哪个想害你。”
肩头传来闷笑,想着反正这傻丫头一无所知,不如就将这‘欢药’也一并扣去她头上,但听男人陈述:“是你太招人喜欢,渭阳为了你,同波斯商妇买了几种媚.药,我的人替你拦下的前几种,倒未防她被禁足了,还敢在飨宴上动手,你本该坐在我身侧却被夫人召了过去,那侍从记错了位置,反叫我替你受了。”
这解释虽不够完善,却也足够叫一无所知的赵姝怀疑错愕了。
见她果然一骗就上当,嬴无疾勾唇笑了笑,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他忽然将那只柔荑抬到跟前,竟一口咬住了食指。
“你扮作儿郎哄骗人,牵累本君受罪,倒是还有脸嫌我脏么。”
湿热卷过的一瞬,赵姝脑中过电一般惊喘了记,遂重重抽回手,一推身朝围塌里就跌去,嫌弃万分地将指尖口涎擦到褥子上。
想着寻水去濯手,也是着实该去问舅父封国的事了,她撑着酸软的胳膊,径直跳去地上,头也不回地就朝外走:“今夜过了,你我也就两不相欠,我去寻舅舅,说什么嫌不嫌的,往后也未必见了。”
说完这句,她背影孤傲,脚下生风。
出殿的路上,赵姝认真地想了下他适才的话,觉着渭阳公主对自己或许真有胡来的可能,她皱着眉信了王孙疾的话,也愈发决意要速速离秦。
一路上竹林森森,月影移转,显得有些鬼影憧憧的,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行路。
过那口陈年旧井时,夜风簌簌,前后皆是无人,脑子里就不停地走马灯似的掠过从前看过狐仙鬼怪的传言。
这处是昌明宫废弃多年的荒殿,听闻衡原君年轻时就常年蓄美姬百余人,而雍国夫人又是手腕狠辣的妒妇,这等废殿也不知藏了多少冤魂,或者那口枯井里也曾是哪位美人的埋骨之地。
后脖颈起了层白毛汗,赵姝心里发凉,一面乱想,路过那处井口时,反而移不开眼似的,一味地就要朝里头瞧。
忽而一阵狂风起时,阴云蔽月,枯枝被吹断了‘嘭’得一声打落下来,她眼风里扫到什么瘦长鬼影飞似得靠近,禁不住‘啊’得叫了记,拔腿就朝前跑去。
好不容易寒毒解药来了,她也还等着带英英去缯国上任呢,可不能这时候触了狐仙鬼怪的霉头。
脚下一绊时,双臂被什么东西重重钳了,她当即厉叫:“何方鬼怪,快退、退、退!”周遭漆黑一片,她或是今夜实在累乏了,脑中一团乱泥,冲口又说:“我我,我现下又不想死了,狐仙大人放、放……”
月色重回,赵姝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一下子转惧为怒,惊魂未定地含泪抽了下男人胸口:“君有疾否!还跟着我干嘛。”
嬴无疾早看透了她色厉内荏的本质,听了她说死不死的话,一时间心里头似被堵了,亦有些后悔刻意跟着她的无聊举动。
他将人小心拥在胸前,还下意识地朝她脑袋上揉了把,出口的话倒尤带着嗤笑:“你这一天天脑袋里都在想写什么,赵戬究竟怎么挑上你这么个……咳,我跟着你,是因为和你要寻同一个人罢了。”
见赵姝疑惑地望着自己,男人心底一片柔软,嘴角亦不自觉扬了分,他忽然起了些玩心,眸带三分哀怨地嗔道:“怎知缯侯同本君才缠绵过,本君衣衫尚未理好,你这甩袖走人的步子倒快,叫我险些没跟上呢。”
一个大男人,还是个身量气魄较常人更凌厉的剑客,却刻意扭捏作态地作嗔怪状,原该是叫人恶寒的,可此君容色实在冶艳,赵姝听得心口一烫,遂挣开他的揽抱,佯怒着不客气道:“啰嗦什么,再不走,宴饮怕就结束了。”
嬴无疾笃定着笑了笑,任她在前头快步走了会儿后,他阔步过去,竟是直接握住对方掌心,引着人朝西侧门而去.
到的时候,便果然见到,王舅姬樵候在一辆车驾内,瞧模样,一向稳重的姬樵,都似是等的有些不耐了。
赵姝自是早就挣开了嬴无疾的手,四下无人,三人一同上去了,车夫就扬鞭赶着车远离了昌明宫宫墙。
这是一辆十分不起眼的单驾马车,进了狭窄的轿厢后,赵姝就径直坐到了姬樵身侧。
她想要开口问一句突然受封的事。
可轿帘落下的一刻,姬樵就同坐在自己对面的王孙疾神色俨然地聊了起来。
许多话他们都没有避开赵姝,因此,她听的了先前不知道的周赵二国的许多事。
“季越那妖道看似逃亡入燕,实则仍掌着邯郸半数兵权。”
“此事不假,晚辈甚至以为,赵王戬已失势被囚。”
“周赵之间,除了韩魏二国外,就只在最东侧隔了个山势叠嶂的缯地。”说到缯国的封地,姬樵止语,含笑看向对方,“秦王孙,你以为天子此举如何?”
实则分封一事早先周王提过,可姬樵原本是拒了的,因他原先以为外甥被赵王所废,未必活的了多久。可此番代天子巡幸,却不仅听得了赵国民众对废太子的感念拥戴,还意外发现,雍国夫人芈嫣似也对这傻外甥青眼有加。
若以缯地为引,再趁邯郸彻底无主之际,周人未必没办法再将赵姝送回去。
是以,他临行前,才在飨宴上,作此决断。
嬴无疾先前设计公子翼时,曾同姬樵盟誓共谋过一回,他对此人的行事韬略多有了解。
是以,他一下就明白了,姬樵是在打什么算盘。
心底里暗嗤宗周的不自量力,面上却颔首谦和道:“公子谋略深远,将来周赵合一,我亦将秦法废止,尊共主、复周礼!”
两人又交锋试探,细说了些诸国的密事。
什么燕国宜交,楚地宜分,赵姝听得头大,终是逮着他们歇下思量的空儿,曳着王舅的袖摆直截了当地问:
“祖父既分封了缯地,那我何时能离秦?是不是只要秦王点头,我就能同王舅你一道离开。”
轿厢内一时默然。
反而是嬴无疾轻笑了声,郑重道:“贵甥心怀苍生,亦有为擅谋,如今赵王失了民心,将来贵甥定能有一番作为,晚辈……同母亲,皆会好生照拂她。”
这句话赵姝自然听得明白,她漠然转头看向姬樵,见他亦点头时,一时间心底里泄了气般,才晓得什么缯国侯爵的,不过是个不能兑现的空话,她不还是得在咸阳为质!
因此车驾停下的时候,赵姝见他们还在不厌其烦地试探,一句话里不知藏了多少弯弯绕绕,她难得在王舅跟前现出不耐失落,直言道:“您的托付殊儿都记下了,我先回别馆安置了。”
下了车驾,她一路心事沉沉地就朝别馆内苑行去。
已经是三更天了,弯弯月牙儿都到了西天边。她想着今儿白欢喜一场,甚至还莫名其妙得为那人做了那样事,还耽搁了见戚英。
大喜之后,若是没能如愿,则常是愈发深重的失望落寞。
行至自个儿住的厢房前,她垂头气闷地才一拉开屏门时,眼角便又瞄到一个熟稔至极的影子。
不由得反手就推了那人一把,想当然地就斥道:“不是在同舅舅说燕国的事,夜深了,王孙是真有病吗,还要来特地奚落我。”
来人轻拢她手,掌心干净微凉:“小乐,是我。”
第36章 兄长
“小乐, 是兄长来晚了,叫你受苦。”
直到这人在廊下将这句话再重复了一遍,赵姝才禁不住浑身战栗了下,她几乎不敢回头去瞧他, 眼眶唰得一下就红了。
别馆虽不似王孙府, 因着自敕造以来就是接待列国使节宾客的, 眼下虽只接待了宗周一国的使臣,平日看着冷清,暗地里守卫亦未必少的了的。
廊外只孤灯一盏, 赵姝认出来人后,按耐下心绪, 先是并未相认, 只反握住对方的手, 背着身将人朝屋里牵。
屋门闭合前, 她依旧未曾去看他, 而是探了探头朝外确认。
“暗卫都去了你王舅的院落,此间只有几个洒扫庭院的婆子, 来前我已着人引开了, 你且放心。”
赵如晦立在她身后,语意里是一如往昔的温吞稳妥,只是到底染了三分颓然。
就是这么点子颓然, 让他听起来, 无依无恃的, 音调里透出些凄冷零落。
屋门阖拢, 赵姝抵着门想要控制情绪, 她两手撑在屏门浮屠鹤纹上,喉间发出微不可查的哽声, 背着身微微发颤。
“确是兄长来晚,小乐若是怨我,也是应当。”他音调依旧温和,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失了温度,自身后上下打量着她。
听得身后脚步靠近的一瞬,赵姝再也忍不得心中数月的思念流离,极低地抽泣了半记,遂转身一头撞进了男人心口。
“兄长……”她抽噎着压着声地唤,来来回回就是这么两个字,好似要把缺了数月的都一时补回,“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呀,小晦哥哥。”
其实赵如晦早已加冠四年,比赵姝要整整大上七岁,只是他生相偏年轻,虽无血缘,偏一双狭长的杏核眼倒是同赵姝莫名肖似。他容貌秀丽柔和,又常年钻研医理,笑起来时左颊还有个深深的梨涡,他自幼便是明朗温柔的相貌,即便如今年届廿四,亦同十七八的少年郎一般清瞿。
五岁那年,她从公主府拖着戚英仓皇逃出来后,泣血奔至宫门前时,于天塌地陷之际,正是这人,目中悲悯温善将她抱起,叹息着对她说,从今后她就是赵国的嫡长公子,而他是王新认的义子,是她的兄长。
少年说会帮她求情留下戚英,最后亦真的做到了。
从那年起,赵姝就爱缠着这位义兄,无人处,他唤她小乐,而她则会叠声亲昵地叫他小晦哥哥。
两个人长久地拥在一处,没有分毫逾矩,赵姝后背上传来有节奏的轻柔拍抚,一如从前每一回她不高兴的时候。
“兄长,你不跟着国师,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赵姝泣涕而笑,从他怀里挣出后,仰起脑袋笑着就去捏他脸。
此情此景,她也不知是怎么了,见了这人,依然是闲不住自己的手,她虽是被他明确地拒过,可还是忍不住,对着他就要戳戳抱抱。
赵如晦照例是宠溺地任由她动作,也伸手去她额间弹敲了下。
“王上信任妖后,师父他被褫夺了封地兵权,流亡入赵了,他忧心寒毒,令我亲自入秦。”
他笑起来梨涡一点,眉目间隐带忧色疼惜,一把捉住她作乱的手。
赵姝猛然间想起来先前在荒殿,自己是没有净手的,见兄长就盯着那食指瞧,她甚至忧心是不是有什么痕迹未揩尽,心虚羞氖铺天盖地般地袭来,她便未曾留意到对方眼底的阴冷,陡然就将那只手抽走,抿着唇藏到了背后。
男人手里一空,遂落寞地捏了捏袖中硬物,一面揽着人去几案边坐了,同她将赵国如今局势一一叙述。
其中还涉及到了燕齐二国的态度,许多人赵姝连听都未听过,她先还保持着俨然肃听的样儿,到了后来,在纷繁杂乱的国事里,便捕到一条不大对劲的。
同样说邯郸乱局,他说是父王被继后囚了,可方才王舅和那人不是这么说的,他们说是国师季越入燕,却还操控着邯郸的半数兵权,在与父王遥遥对峙。
两者的说法,对不上啊。
国师季越实则原是晋国落魄大支,他是如晦哥哥生父,却将独子送与赵王,而赵如晦只能称季越为师父这一点,赵姝其实也是知情。
倘或方才车轿内说季越失势的只有王孙疾,那赵姝会毫不犹豫地觉得是王孙疾说谎。
可王舅亦在啊。
两者说法不一,是他们中的谁,在故意骗她吗?
可是骗她的目的,又是为何?她又有什么能骗的呢?
“小乐,我如今走投无路,有一事或许只有你能助我。”
她后知后觉地仰起头,一见赵如晦眉眼里的失意时,一颗心当即被刀子绞动似的,想也不想地就说:“我能有什么助益,不给你添乱才是,若非我在平城降了,也不会害赵国至此,兄长你但说就是。”
男人避开她的眼,垂头又复拉过她手拍哄:“秦赵之战如何怪的了你,国人亦都说是廉氏作战失利,小乐,乱世难安,是兄长未曾护好你,如今我愿在咸阳谋生,想请你与我引荐一人。”
“兄长想要我引荐……王孙疾?”
“不是,我无心政事,只要你替我引荐雍国夫人芈氏。”
赵姝愣了下,刚想说芈嫣还不如嬴无疾呢,却被他打断道:“小乐,兄长都探过了,治腰疾的法子原就是我教你的,如今我身无长物,也就这一个安身立命的法子,你莫忧心,我只是想通过芈氏好入咸阳医署罢了。”
听他说的潦倒,赵姝心里难受,遂俯身再次朝他肩头倚去,闷着声地说:“那倒不难,只是委屈兄长,等长乐去缯地就封,咱们就可一起离秦了。”
借着外头廊下残辉,男人缱绻拂过她发顶,忽而目色晦暗阴冷,刚拂过她墨发的指节里,隐有铁器幽芒闪现。
燕京新来的令,国师季越要他即刻取了公子殊性命。
父亲在信中虽未明说,可他亦是猜出了,约莫是赵国要有王位之争,而这傻丫头,阴差阳错得因了平城之降,如今那二十万军士虽被分散了重编,却使赵国各处,皆在暗颂公子殊的仁义,说她有君王气度。
父亲同他谋了一世,也算是看着公子殊长大,可如今她深陷秦国,而父亲已同燕人谈妥,不必再拥立傀儡,只需公子殊一死,燕国就会助季越夺位。
指间寒芒转过数个来回,铁刃冰冷。而怀中人小脑袋亦不停在他肩头蹭着,鲜活柔软。
弹指刹那,他却纠结反复了不知多少回。
在少女仰头朝他眼前挥手之际,赵如晦笑着将铁刃又敛回了袖内。
他打着‘同姓不婚’的幌子在那昏君身侧潜藏侍奉了十二年,亦是克制守礼地忍耐了十二年,如今父亲还有一步就要登位了,亦终是要光复旧晋宗庙。
他想着,自己不是下不了手,而是不必下手。
筹谋了这么些年,他想着,即便是要这人死,他也总得先尝过了她的滋味,才不算辜负这一场‘兄妹’情深。
“小乐,我曾救过一位波斯商妇,她是行商里的翘楚,亦在西域诸国开设了许多酒肆驿站,待你为我引荐了,为兄想法子先送你去西域避祸,等赵燕事定……”
赵姝想问他是否能一并去时,就听的门外突然响起缓而有力的叩门声。
二人当即噤言,只见一道高大人影被孤灯投照,外头传来王孙疾低问:“小公子,你王舅先行一步去燕国了,他这是不要你了,别馆也不好久住,随本君回府吧。”
声调低沉又带了三分揶揄调侃,听起来却是亲密多过讨厌的。
赵姝立刻推着赵如晦一并躺去塌上,她既怕嬴无疾不管不顾地突然冲进来,又恼他发神经言辞如此亲密,唯恐叫兄长误解,一时被两重惊吓裹挟着,开口冰冷怒道:“我已解衣睡下了,别馆一切俱备,不劳王孙操心。”
外头人沉默了会儿,不仅没走,屏门发出嘎吱得撞击声,他反倒斜倚在门上,似是在望月,又劝了句:“此地皆是宫中眼线,你也不怕渭阳再来纠缠,说不准她下回再弄些什么药来,本君可不愿再替你承担。”
若说上句还有可能只是盟友知交的关切,那这一句里,便实打实地掺进浓重的嗔怨,是那种情人间才会用的语气。
赵姝不敢回头去看塌上人神色,她只觉着脖颈后都是凉气,想着那人先前在荒殿时的妖冶模样,她唯恐他再说出什么更可怕的话来,若是有可能的话,她此刻简直想洒包蒙.汗药,能叫这人立时消失就好了。
出口的话冷淡疏离却反而恭敬了起来:“渭阳公主不过是小孩儿心性,当不得真,今夜牵累王孙,我明日同她说清了也就是了。”
她以为这样的冷语总能先揭过今夜,可外头人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听她这般冷对时,反而‘啧’得嗤笑了记,立直了身子抬手就要去推门:“看来是别馆寝具更上乘些,本君索性也来试一试。”
这话几乎就是坐实了两人的关系,赵姝冤得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明白孰轻孰重,她无奈扬声应了下,回头朝塌上面容尤平和的男子摇了摇头。
无暇解释,她立刻抬手用被子将人一盖,打落床边帷幔后,一边快步朝门外去,只略一犹豫,就抬手扯下了易容,还将领口腰侧的扣子系带解了些,作出刚从塌上起身的样子。
她豁得拉开门,还没将准备好的说辞用上,就被人揽着腰一下子拥了过去。
她愕然抬头撞进一双含笑氤氲的碧眸。
觉出对方目带侵略,似在她颈项里不住游弋,赵姝怕他还要再当着里头人说些暧昧的话,她遂气哼哼地一把挥开人,一面扣衣,也不刻意去掩门:“都说了睡下了,王孙有事不好明日说吗,罢了,我倒有一阵没去马场了,走走。”
听她这么说时,嬴无疾暗自留神,想着赶明索性叫人去弄些珍禽走兽养着,凭他的耳力,竟一时也未注意到屋内还有人。
待二人走后不久,便有一人缓步而出,目容沉静地倚门矗立,残灯照着他孤影茕茕,瞧着前头两人不远的身影,暗夜里,他颊侧梨涡隐隐,却忽有滴滴答答的水声自掌心滑落,细看时,竟是血痕点点.
入楚的军队势如破竹,捷报比预想中的来的还要快,当楚国旧都郢被攻破时,雍国夫人芈氏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她还特地将芈融唤到身边斥责了一顿,后悔此番如此顺利,正是该与他积威的机会,早知道,当初就是绑也要将这混账东西绑去随军。
而燕国亦在缯地以北同赵人开战,双方势均力敌,不过半月尽皆罢兵,双方国君签了个边地贸易的文书,是个握手言和的事态。
只不过,赵王戬病重,外头都传言活不过今夏,不用远在燕国的国师季越操控,就连赵戬一些宗亲旧部,对着继后才降生不足一岁的小儿,都在私底下议论着主少国疑,邯郸王城暗流涌动,夺位之争,只待赵戬咽气就要上演。
而这乱世纷扰,赵姝日日休养在兰台,自是无人会与她知会分毫的。
这半个多月里,听闻兄长已成了医署的官长,颇受雍国夫人的看重。他倒是没亲自来,只让大乙一并送了三颗药,只嘱她万要贴身藏好,旁的也没说什么。
寒毒的确是发作了一回,她一个人蜷在浴池里,还是吃了大乙给的药。
日子流水似地过,天气渐暖,兰台里养了十余种珍奇小兽,皆是成双成对的,她的日子过的安逸平静,连戚英也被人请来了几回。
小丫头盛装而来,一回比一回打扮得俏丽雍容,最后一回来时,更是众星捧月般呼奴使婢,赵姝原还提醒她公子融非是良人,最后一回时,自己也疑惑了,甚至有些后悔,瞧起来,这芈融对英英怎么比她当年还要用心些。
不管怎么说,赵姝如今无权无势,入秦后似现下的日子,已经算是不错了。
唯一让她头疼的,便是那人夜里的纠缠。
他将政务处理的地方尽数移到兰台,同她一并宿在小楼里。
白日里倒还好些,不过是一个喂兔子逗松鼠,一个下了朝伏案研读,至多是吃饭时一处,有时话头岔了,要被他揶揄调侃两句。
只是一入了夜,这人就日日要她着回女装相陪,他自个儿吃素饮浆,倒时不时借夜膳的名头,变着法儿地勾她饮酒。
不过倒也就是搂搂抱抱,没有真的再逼迫过她。时日久了,赵姝都有些惯了,除了羞氖外,也不再有什么畏惧的情绪。
暖烛高照,这一夜小楼里特意燃了地龙,赵姝只穿了件极薄的贴身春衫,虽是广袖博带式样华贵,却到底只是单层,不该是这季节穿的,若隐若现的,连她自己穿戴后立在铜镜前,都觉着有些不敢瞧。
春衫是淡雅的杏粉,显得她芙颊鲜嫩,韶颜稚齿,*七*七*整*理好看是好看的,可她还是不惯这样特地换了衫梳妆打扮地去陪那人。
好好的一国储君,如今更是有封地的君侯了,却要似女闾里的娼优伶人一般,若非并没什么实质的事儿发生,她也好像没捞着什么好处,那她几乎就要觉着,自己就是个以色侍人的女奴了。
正自气闷委屈,没留意身后人的靠近,待那人揽肩一下将她抱住时,滚烫胸腹贴着纤弱脊背,她当即惊喘着回头,扁着嘴狠狠推了他一把,少女娇气声调里是毫无顾忌地埋怨:“用膳就用膳,你若有病就去诊脉,莫总是寻我开心。”
嬴无疾今日心情甚好,被她这样亦骂浑不在意,不过他还是板起脸,居高临下地一下将人抵在铜镜前。
对视不过片刻,赵姝立刻败下阵来,缩着肩想要逃走。
男人忽而朗笑着将她一下横抱起:“楚王纳了半壁江山归秦,他自降爵位为侯,芈氏会遣公子融入楚。”
他抱着人朝摆了膳的外间行去,见她兴致缺缺一脸不情愿,心下顿了顿,不由得将人朝怀里颠抱得紧了些,卸了笑状似无意般地又对她说:“对了,本君同楚姬的婚事,今早上祖父也主动撤了。”
听了这话,赵姝掀眼皮瞧了他一眼,心里头莫名起了些不愿承认的偎贴,只依旧横眉冷对:“那倒是该贺喜王孙,没有被那丧国失地的楚姬耽误了大好年华。”
嬴无疾‘啧’了声,还想再开口针锋相对地讨回两句时,就听旋梯上‘噔噔噔’脚步急促。
他皱眉将人放下,就见平日还算沉稳懂礼的采秠喘的话都说不清了,一下跪了指着小楼外头:“不、不、不好了,王孙!府上…来了个、疯妇…非说是您阿娘,李翁又不在……”
采秠一口气还没喘过来,就见男人什么都没问,风似地就朝楼下去了。
第37章 折辱
时隔三年, 当原已经化作一具焦骨的生母再次出现时,嬴无疾立在花厅外头的廊下,他远远地看着那对主仆,并没有立刻过去。
花厅里头的胡女年约五十, 比雍国夫人芈嫣还要长四五岁的年纪, 一身鲜亮罗裙映着雪肤花貌, 从远处乍一看时,若非两条垂腰发辫已经半白,竟就同二十上下的女子一般。
碧眸浓眉, 骨相深邃,全然是北胡那处牧民的异族相貌。
只是这妇人纵有倾国容色, 说话神态, 明眼人都不需多同她接触, 就能瞧出那异于常人的疯症。
嬴无疾就这么远远看了会儿, 忽而阖目长叹, 羽睫纤长颤动,再睁眼时, 他眸中动容, 却并无太多眷恋狂喜之色。
一幕幕黯淡惨戾过往自眼前浮过,许多事,不论来日如何, 都是不可能补偿重来的。
缓步进去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讶异, 阿娘并没有死, 即便他同她的关系, 自小就不甚好,可又如何竟能心无波澜到这等地步。
当胡姬身侧年逾七十的老妇帕丽斯惊喜地来他跟前行礼时, 嬴无疾终是朝这位颔首笑着叫了声‘阿嬷’,而后他朝另一侧用胡语轻轻唤了声‘阿娘’。
就是这一声‘阿娘’,瞬间打破了本在喃喃自语的胡姬的平静。
胡姬仰头,这美貌的异族妇人娇俏地歪了下脑袋,下一刻,她突然发狂一般,跳起来声调尖锐地用胡语指着自个儿亲生儿子的鼻尖喊道:“是你害死了我的无忧,你这魔鬼,不是被火神收了吗,你是鬼魂吗?!”
帕丽斯赶紧来拦,一旁沏茶的采秠惊立。
只有嬴无疾,好像早已习惯了似地恍若未闻,他让采秠寻来两个妥帖侍女,先将母亲安置去王孙府最隐秘的一处别苑,而后,单独将帕丽斯留了下来。
帕丽斯年岁太大,走路都有些不稳,倒是磕磕绊绊历经磨难地跟着他娘活到了如今,几乎同他半个祖母是一样的,是个没心眼的质朴妇人,入中土二十余年,汉话都还是不大流畅。
从她这处,嬴无疾很快就得知了自己想要的真相。
当他听得,阿娘是被从前留在赵国的一位异父兄长所救时,嬴无疾只是‘哦’了声,他母亲入秦前曾在邯郸女闾守了七年,后来被人赎身后,才转赠给衡原君的。对于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异父兄长,他并没觉着多奇怪。
然而当帕丽斯控诉着,说出当年亲耳听到贵人下令要烧死她主仆二人时,嬴无疾整个人如遭雷击。
当年公子殊是藏匿了王廷的身份的,帕丽斯口中的贵人,指的就是赵姝。
他考量了几个月,才笃定猜度母亲的死是意外,如今却叫帕丽斯几句话就推翻了。
当帕丽斯一板一眼地用汉话模仿,说她当年躲在窗下听到的原话:“可恶,婢母胡奴,一点儿也不听话,他不是杀了本公子两个侍从么……”
帕丽斯的口音十分古怪,然而那语气言辞确是学了个大差不差,嬴无疾从前总还要笑着指正这位长者的口音,然而今日,他却笑不出来。
耐着性子听她说完了,男人感慨地拍了拍老妇肩膀,只淡声诺道:“阿嬷,今时不同往日,你们且在府上休整几日,姨母来信说北胡诸部已统编了,过几日我就着人送你们出咸阳,姨母同娘亲算来也有快三十年未见了。阿嬷放心,那些欠你们的人,长生定不会放过一个。”.
将她们安置了,又陪着帕丽斯用膳说话,从别苑出来后,他独自在冷月下徘徊行路。
夜雾浓重,当他将后续事宜在心中掂算出个最妥当的安排后,行至兰台浮桥前时,北斗高悬,已然是三更天都过了。
没有漏洞,想不出缘由。
当一切不可能皆被排除之后,那么剩下的那一桩,即便再不可能,也就是当年的真相了。
他立在浮桥前,该是直接令人进去赐死。
可往昔的那些憧憧阴翳,合着少女仙童般得一颦一笑,鬼魅似得在他心口纠缠不去。
“婢母胡奴……北虏庶人……像你这样沟渠里的蜉蝣臭虫,本公子见的多了。”
当年邯郸城外,少年纵马恣意,她活的多么耀目率性。救下他,亦只是她一时高兴,随口一句话的事。
原以为她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纯善,谁知人性本恶,她可以凭父祖给的权势四处施舍赦免,也可以,只因了一点恶感,竟就要叫人……活活烧死阿娘同帕丽斯。
她们全然是无辜的,就为了她对他的厌恶。
他曾叫人将郑姬活剐了三个昼夜,如今,他亦该杀了她,再用这几个月寻一个同她酷肖的人去缯国受封,入赵国夺位,索性可以用易容,此人扮了这么多年男装,想必除了至亲外,若是被人替了,旁人反而不易察觉。
他就这么漠然立在浮桥前候着。
可当暗卫持刀过来时,嬴无疾听见自己将人拦住:“你且退下。”
行在浮桥上时,他脑中乱纷纷一片,望着足下宽阔黝黑的湖面,他给了自己一个理由。
郑姬害死了无忧一人,尚是受尽酷刑而死,可楼中人却想要他阿嬷娘亲两条命,如何能那般轻易地叫她就那么死了呢。
她不是为人宽和厚道么,还以为入质之路就是磨难催折了么,他该要她历一历娘亲此生遭际,他要叫她活着去看看,这乱世的真面目.
屋内浓黑一片,而赵姝正歇在三楼暖阁的锦帐宽塌内,酣然侧卧。她今夜听闻胡姬未死,本想着等他回来问一问,因一直未见人再回来,二更末的时候,索性偷偷将那只大野兔从外苑抱了进来。
此刻,她只着了月白中衣侧卧着,鼻尖埋在兔子背上,畏冷似得紧紧拥着两床厚实被褥,也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正微张了檀口呓语着。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哗得撩开锦帐,今夜月色极淡,床榻上的人没有被这响动光照扰了分毫,只是缩着身子又将那只兔子揽紧了些。
昏昧不明,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杵着看了许久。
月色从她眉梢移到眼尾,荒殿里此女不情愿的神色再次浮现,不知不觉的,他呼吸间就粗了几分。
大野兔挤着她脸动了动,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着瞧他。
男人面无表情地同它对视,下一瞬,他跨上床塌一下子就将那两层被褥尽数掀去地上,还一并将那只兔子赶了下去。
这动静太大,赵姝从酣眠中睁开眼,睡眼惺忪地见了来人,她也是惯了他的轻薄逗弄,自以为了然了他的行事为人,因此即便半夜乍见了这人,亦并不是怎样惊惧。
她稍顿了顿,见塌上空空如也,被子兔子一样也没了时,就要怒起质问对方时,却一下男人重重按去墙上,领口中衣嘶啦一声被扯开,衣料结实,他却像裁纱似的,勒得她肩侧生疼。
夜风透过未关的槅门拂过她莹润无遮的肩头时,赵姝打了个寒颤,不过就是愣神的空儿,男人滚热胸腹贴上,就已经将她半边袖摆都撕落了。
“你怕冷么。”耳边传来他低语,气息温热,语调却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一会儿就不冷了。”
其中恶意,直比三月前初入咸阳时,还要深重可怖。
他眼底蕴着炽热狠色,更有她看不懂的狂乱。动作间不似要亲昵,更像是要毁灭。薄唇只仅仅抿着,也未似平日那般轻薄温存。
掌心所过之处,掐得她生疼。
赵姝脑中一片空白,她彻底醒过神来后,开始不管不顾地踢打挣扎,眼见的只剩了小衣,她更是壮着胆子斥问:“胡女既然都没死,你冤枉了我,怎么倒一句不说地来发疯!”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嗤笑和对方愈发无情的动作。
她挣不动时,对着一室幽暗无光,几乎是立时就停下了无用的反抗,故技重施,开始哀哭泣求。
可是这一回,并无成效。
她心里惧怕崩溃,如被山覆,无处可躲,竟喃喃地极低声地唤:“兄长救我。”她自不敢真的唤出声来。
未料这一句胡乱低喃后,却有如神助,身上灼热份量一轻。
却是大野兔蹦上床咬了施暴者一口。
这只兔子也是老年了,本该是野性难驯,同她过了这几个月,倒也知道护主,只是它再胖硕齿利,也不过是只兔子。
嬴无疾皱眉回首,轻轻一甩,就将它从臂间又丢下床,兔子却不怕他,甫一落地,后足一个旋蹬又跳回了塌上,这一回它径直咬在他虎口上,隐隐有血痕渗出,口中还发出‘咕呲’的威胁声。
男人吃痛转头蔑然地同它对望了会儿,他试着想了想扭断这只兔子脖子的场景,而后却是放开身下人,提起兔耳朵朝门外走去。
暖阁颇大,他阔步提着兔子将它丢进西侧最里头的小间关了门,等他再回来时,就见一道人影跌撞着,中衣亦未及披,已然奔至了旋梯口。
见她步履极是不稳,他只是扬眉暗哼了记,刻意待她下了一半木梯时,才信步跟上。
他一面解衣,一面步子沉沉地跟着,零落的玉珏配饰撞在木梯上,一路碎裂清响。
那响动听在赵姝耳朵里,便直如催命符咒,她跌在二层小厅外头的石砖地上时,觉出嬴无疾已经离自个儿不过数步了,脚下一时间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她试着撑起身子,想要再下一层旋梯时,眼角余光略到他靴尖已挡在旋梯口时,免不得见了鬼似地惊喘着哭了一记,连忙手脚并用不辨方向地乱跑起来。
她慌乱地闯进湢浴时,才发觉是进了死路。
她泪眼模糊地回头觑了眼,却见嬴无疾已经只剩了中衣,正目色幽幽地瞧着她,一面并不迟疑地去解最后的衣带。
男人阔步过来,她软着腿还想绕过那方水池逃脱,不妨却先自慌张得绊了一跤。
“既然这么不喜欢在塌上,那本君便从你,在地上也无妨。”
这一句凉薄阴鸷的话一出口时,她想要起身,却顿时发觉骇得连爬起来的力道都没了。
淌着泪又不甘地试了两下后,嬴无疾已经信步走到她身旁,没再赘言半句,他伸手将她掰转过来,仰面朝天地将她按了在坚硬冰寒的砖地上。
湢浴里仅有的一扇窗户紧闭着,此间比三层的暖阁还要暗许多,连月儿的残辉都没有一丝。
她被压得极重,砖地上的寒气就那么贴着脊背皮肉一寸寸钻进身躯里,透进心口肩颈,再传遍四肢百骸。
锐痛袭来的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折辱’二字,她从前从未懂过。
泪水骤然尽数止了,她睁大了眼,却连他的脸都看不见。
第38章 折辱2
这一场带有毁灭意味的惩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来的时候本就已经是三更末了,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远处伙房炊烟都起了,湢浴中的动静才歇了下来。
砖地上到处都是半红的水色, 男人身上中衣纨裤皆未褪, 只是被汗水浸透了, 贴在他肌理分明的颀长结实身子上,顶发间亦有挣落的几缕墨发透湿着打着卷得贴在他俊逸深邃的面容上。
熹微晨光透过菱格纹的窗纱,雾霭淡霜一般得映在他皙白颊侧, 眉眼下方依稀还有先前沉溺情动的痕迹。
一宵未眠,他反倒精神似枭鸟, 并没有分毫困累的知觉。
他屈膝坐着, 足尖三寸之处, 堪堪抵着少女侧躺的腰.窝。
地上人死了一般已经昏了过去, 就这么歪斜地倒伏在冰冷砖地上, 一身狼狈。
云颠过后,非但未有惬意满足, 反倒是死寂一般的麻木无趣。
他就这么盯着地上横陈的人, 足足缓了有一刻之久。
日头渐起,到晨曦在赵姝身上镀满一层融暖的微光时,嬴无疾忽然就觉着心里头像有什么东西被挖走了一块, 空荡荡的。
原来这就是女儿家的滋味么, 也不过如此。
着实枉费他妄念幻想了这么多年。
他想着接下来, 自己还是该送这人上路, 而他从今往后, 于权势大业之外,便再也不会有这般俗人的贪恋与纠葛。
可是, 这么想着,一颗心怎就这般苦涩不适?
也对,这人世间,但凡是从‘有’到‘无'么,总归是不大舒服的。
地上人似极低地呓语嘤泣了记,嬴无疾瞥开眼,起身跨过她,到湢浴东侧壁上扭开了兽首机括。
滚烫山泉飞泄而下,很快就打散了他心底的空茫不适,男人没有去取剑,而是眼底清明地缓步又走了回去,他蹲下身等着即将醒转过来的人。
要取这人性命,他是根本不用拿剑的.
赵姝颤着眼睫才清醒过一分,就觉周身若被巨石碾得碎裂似的痛楚,这痛楚险些将她再逼昏过去。
她在梦魇里几番苦索几番奔逃,终是在鼻尖疏忽而来的凉意里,猛然睁开了眼。
睁眼之前,她还在鼓励着自个儿,那人该是不在了,她务要活下去,她不能让兄长白白来送药。
然而当她艰难万分地迫着自己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泛着冷意的碧眸。顷刻间,昨夜种种,这人的暴戾恣意尽数在脑海里复现。
鼻尖传来丝夹着古怪味道的血腥气,男人长指沾了什么正朝她面额上恶意地抹。
意识到那血腥气是何物的时候,赵姝差点一下子就要崩溃,只是她再不愿在这人面前哭,哪怕是再掉一滴泪,她都不会。
被各种物事稀释过的血污顺着她鼻尖淌落。
她身子钝痛得厉害,心气也被磨得湮灭,便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抬,也不去揩那点子对她来说残酷到无可挽回血污。
只是在那腥气污血要淌进唇角前,她转头面向蓄水至一半的浴池,任由血沫从鼻尖坠落,一滴滴坠在池岸边,很快便汇聚着流进了热腾腾的汤池里,被泉水搅着不见了踪迹。
她不想看到这人,也懒得去追问缘由。除了泉水哗啦啦的倾泻声外,两个人谁都没有先说话,湢浴里堪称死寂。
“赵人如今都在说,废太子悲悯慈慧,顾惜生民,有上古大德圣贤之风。”
嬴无疾还是先开了口,为她眼底的空洞悲彻,他心中再起悸然,便决意在动手之前,最后给这人一个机会,“可惜他们瞎了眼,你们这等生来的天潢贵胄,向来是视小民为蝼蚁。”
因着昨夜采秠来报胡姬活着归来时,赵姝也是在的,是以嬴无疾也就想当然地认为,这人对自己做过的恶,应当是心知肚明才是。
对着这么番拐弯抹角的指斥,躺在渐渐升温砖地上的少女却连入耳都不曾。
只是在这人带了恶意刻毒的语意里,她小心地伸手将一件被撕烂的小衣艰难地拉到胸口,勉强盖住了青紫交错的部分春色。
对她的漠然无视,嬴无疾心底里又卷起股怒意,他控制不住这股烦躁甚至是在意。
想过她醒来后会有无数种闹腾仇视的模样,甚至于会缠着他负责,或是痛哭流涕地悔悟曾经的罪孽。
原来他留着她的命,就是期待着她的反应。
只是万没想过她会是这等安静到漠然的乏味样子。
怒意里夹杂着浓厚的失望,嬴无疾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抬手就将那件仅有的蔽体的小衣一把扯落。
他将自己的空茫麻木转作盛怒,重重钳上她颊侧将人捏得悬空起来,哼笑着故意去激她:“还当自己是清白身子呢,昨夜我有哪里没瞧过么,惺惺作态,真叫人恶心。”
赵姝吃痛,被这么个姿势迫着,她亦只好撑着酸软的胳膊同他对视。肘间先前被撞得肿起发紫的伤处恰好磕在砖地上,这一句入了耳,她亦从昨夜那深渊里醒了些神智。
周身上下俱是污秽,她被‘恶心'两个字激了,杏眸波澜无神地望着面前人。
忽然间,一身狼狈的少女朝他面上‘呸’得唾了口,她开始发了疯似地要去攻击踢打这人,她从未有哪一刻,这样真真切切的后悔,当初真不该将这罪奴救下:“小人得志,就是个胡奴生的杂碎,有本事你索性杀了我,你敢吗!”
赵姝力竭身软,即便是用尽了全部的潜能,混乱间亦没讨到多少便宜,可当指甲在他项侧浅浅划过时,嬴无疾微眯了下眸,扬手就将人摔了出去。
池水滚烫,两人本就在汤池近处争执,这一下赵姝就像个破布袋子般摔滚了两圈,而后‘噗通’一声就跌进了浴池里。
汤池中几乎立刻传来凄厉的叠声痛呼。
今日机括出了些毛病,那滚烫的山泉没有掺凉,几乎就是滚茶刚泡了片刻的温度,若是常人立刻爬出来,也就是伤些皮肉,可她昨夜经历了那样的事,尤是暗处伤的厉害,被这样滚烫的水顷刻浸没,同酷刑无异。
疼痛的本能让她立刻撑着手就要朝岸上爬,可她被折腾得实在是早已脱力,石阶又在另一头若要趟水过去时,只怕皮肉早都要被泡成重伤。
看着她面容扭曲得再一次跌入水里,嬴无疾脑中一片空白,他快步过去探手一捞,就助她从滚烫的池水里解脱出来。
人被捞出来后,见她被烫得缩成一团时,他又想也不想地径直亦跳进池中,拔了池底木塞后,又将冷水的机括拧开。
忍着膝下生疼滚烫,他立刻将人捞到臂间横抱了,好让凉冷的湖水不停歇地朝她身上冲洗。
一番闹腾过后,两个人就那么偎靠着坐在冷水里。
一个遍身光着杏眸无神,另一个则始终冷着脸缄默。
就这么在池底坐着,怀间是少女玉软花柔却遍体鳞伤的身子,才这么拥着静了不到盏茶,男人忽而面有尬色得蹙了下眉——少年人气血重,可这才过了多久,他竟是又起了反应。
燥热中心头又混着些丝丝缕缕的快慰暖意,其实他从未要做什么圣贤,不过是自小酷烈凉薄的坏境下长成,即便是对着咸阳女闾里最风韵貌美的魁首,他也依旧没法起心动念。
偏偏这人,样貌身段心智没一样顶尖,却在她男装易容的时候,就能勾起他的念来。
人生无常,即便是再强大的君王帝胄,也总得有点乐子才能活下去。
回味了番昨夜风致,鬼使神差的,嬴无疾拢紧了掌下人,同她冷冷说了句:“西方天竺有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你当年没有害死她们,如今就该受着,倘或你听话些,陪我几年,到本君娶嫡妻后,我会考虑,留你一命。”
这番话说的慢,冰水里他掌心灼热,一面说时,又渐渐抚上她细削若柳的窄腰。
‘啪’得一声,赵姝缓过劲来拍开这只手,她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鬼话,事已至此,也无心去问,只是听懂他后半句的欲求。
她用微不可查的虚弱声调冷笑一记后,用虚音恨恨只说了一句:“你所求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这一句语带双关,如同诅咒。
嬴无疾亦从情热里暂醒过来,他也知这人大概近日都没了用处,忽而想到她素来最爱骂自己胡奴,意兴阑珊之际,心中便又腾起恶念,为这人拟了个合适的去处。
也正好,他近日得再出一趟咸阳,亲自去探一探邯郸的情况。
这么想着,嬴无疾起身,像丢一块破布似的,任由她挣扎着跌进冰冷池水里。
赵姝瞧着他出了门,方才在水里蜷抱起身子,就这么抱着自己抽噎无助地哭了起来。
可是,不到二刻的功夫,她才抖着手穿好外衫,就有四个陌生的粗壮婆子从外头闯进来,为首一人意态轻蔑地一下夺去她手中未及敷上的易容,当着她的面两下间扯烂了,而后转述道:“主君有令,府内容不得你这等爬床的婢子,既是想攀龙附凤,姑娘原该去女闾待客才是。”
她连稳立说话的气力都没了,更遑论质问反抗,那婆子语速极快地说完这句,朝后招了招手,后头两人上前不由分说就将她擒住,堵了嘴就用一个灰扑扑的结实麻袋子将人运了出去。
……
两日后,雍国夫人城北的行宫里,日头高照,红绡帐底鸳鸯欢语。四十六岁的芈嫣昨夜生辰吃醉了酒,又玩闹了整整一夜,此刻便再也撑不住精神,餍足地睡了过去
一只手掀起纱帐,青年面容温雅神态清瞿,浑不似刚酣战毕的模样,他俯身朝妇人额间落下一吻,而后转身披衣,缓步朝殿外行去。
“没有死么…”立在院外假山阴冷处,青年听完王孙府里这两日的动静后,指节扣了两下山壁青苔,而后含笑对来人说:“安排一支西去的商队,今夜我亲自去那女闾查探。”
来人跪地抱拳应下,欲言又止着,到底没有反驳。
就在他要奉命离去时,那青年突然收了笑转头补了句:“大乙,咸阳的事,你会不会去燕国告诉父亲呢?”
第39章 异父兄弟
对赵如晦来说, 原本接近雍国夫人也只是为了在咸阳安稳藏匿上数月,也可冒险再探些秦国的政事地形。
连他自己也没料到,借了按腰施针的来往,竟会得了这位夫人青眼。他是个极擅变通的人, 权衡利弊后, 当即从善如流地就应了她, 不过半月的功夫,芈嫣甚至就对他交了心。
如今老秦王病势愈重,衡原君也愈发没有顾忌地痴迷丹药, 而因觉亏欠嫡妻,竟就将军中三分之一的调兵之权托芈嫣代管。
即便只是个象征, 芈嫣不可能真的掌了实权, 却也为他行事提供了便利。
又过了十余日, 当燕国的密信跨越千里飞赴咸阳城北的行宫时, 赵如晦一身白衣, 君子如玉,他方从芈嫣的塌上爬起来, 就得了这么一封关键的密信。
看过密信后, 他朝听令的大乙颔首,做了个极大胆的决定:“立夏前,王孙疾要攻赵, 趁着这两个月, 你就借楚夫人的名义, 朝军中安排些人。”
筹谋着两月后秦赵两败俱伤的好戏, 青年算了算日子, 喃喃地说了句:“也该去看看小乐,以她受不得气的性子, 这两日送她出城,该是正合适的。”
城北胡商开的女闾,十日前半夜里,他就潜进去瞧过,没有见着赵姝的面,只是确认了她并不会同一般舞娘待客。
行宫同女闾都在城北,骑马不过二刻就能到。
可赵如晦换了身客商的装束后,进了喧闹繁华的北市后,却是先在一间货栈的仓房里见了那已任商首的波斯商妇。
他们上一回见面是在十年前,彼时,赵如晦年仅十四。
那一年,他也来买过一对钟情蛊。他将其中的阴蛊给了七岁的赵姝,而另一片阳蛊,他自个儿只吃了十分之一。
剩余的阳蛊便被他卷好了,一直收在贴身的玉佩里。
“大人,钟情蛊三十年一得,老身今年亦才三十多啊,那是真的没了。您不晓得,那天来了个凶丫头用黄金买走了最后两对,倒霉的呦,后来又来队更凶的,将老身打的,就为了问有没有解法。”
说着话,这商妇还不嫌羞地撩起裙摆,露出腿腕上被施刑后未褪的瘀伤,见对方浅笑着已无意听时,她便放下裙摆,素容说起了正事道:“西去粟特国的驼队三日后启程,不远不远,路上约莫七八个月,大人且放心,老身的副手贝赫什提会一路亲自照顾您要送的人。”
波斯妇大着舌头聒噪了一堆,而客商打扮的赵如晦白衣出尘,始终耐着性子淡笑着听,也不打断。
对钟情蛊的事得了印证后,他两指捻了捻食指上一枚墨玉扳指,而后客气地用了句波斯话同那商妇致谢。
待对方送自己到门前,他转头温柔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而后,一枚毒针从袖口探出,青年眼也不眨一下地,指节轻翻地扎进了妇人心口。
女人眨着绘饰了蓝雀石粉的深邃眼睛,倒地发作的那一刻,青年脸上笑意都还未及褪尽。
此女知道的太多又贪婪啰嗦,即便是十余年的交情,赵如晦也不想再用她了,他得换一个年轻谨慎些的。
这毒还没立刻要了她的命,他推开门,将一名栗色卷发的波斯少年迎了进来。
少年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生相秾丽又颇为魁梧,背影侧面看时,倒显得赵如晦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似还更年轻些。
赵如晦将一支解毒针递给他:“贝赫什提,往后你就是行商首领,此女,也不要再带来中土了。”
他笑的一脸和气。
贝赫什提拱手臣服,接过那根救命的针后,却又翻出把锋利短匕,快步过去将妇人抱住,少年没有犹豫,在那妇人的惨叫声里,手起刀落,从她口内挑出块肉来,又极快地割断了她右手手腕的经脉。
而后,他制住妇人,才敢将解毒针扎进去。
赵如晦全程瞧着,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在离开前,极轻地说了句:“贝赫什提,你还是…太过心慈。”
这一句轻到对方都没有听清,倒更像是在对着虚空儿说的。见对方迷茫跪地,他只得又补了句:“三日后西去的驼队物资再去查验遍,还有,给你一年时间,把汉话学了。”
波斯少年抱着满嘴血沫的妇人,在他身后行了个拜火教的大礼,虔诚畏惧亦感念.
咸阳北市,往来贩货喧闹的,北胡、波斯、天竺、大食等国的异族人占了半数以上。
而当一直笃定的赵如晦穿过女闾外数重鱼龙混杂的院落,在一处竹林深处单独辟置的小楼里见到赵姝时,他万年不变的笑意裂开,眼底清晰可见的浮上杀念阴翳。
赵姝一袭浅青收腰的襦裙,淡扫蛾眉轻点绛唇,女闾的妆娘端的好手段,将她的天真清丽浅扫突出,也没着意用多少妆粉胭脂,只一对垂髫双髻就已经将人衬得玉女仙童一般。
是他从未见过的风致,怕是赵国公卿来了,也多半认不出。
然而,少女神色不对,见了他从昏暗处过来,先是惊怕后退打翻了桌上一壶春酿,待看清了后,她便疾步一下扑进他怀里,呜咽哭着死死曳紧了他的衣角。
这反应大到连他都一时愣住了,趁对方哀哭之际,赵如晦探手与她搭了搭脉,探出她已非处子后,他眼底当即浮上浓重杀意。
这两日他一直着人盯着此处,王孙府的令也是不许这处待客的。那她如何失的身,不言自明。
娘亲疯病没那么厉害的时候,一直便同他说,嬴长生小时候多么多么乖顺,是她最得意的一个孩子,虽然偏执,倒也算是个守礼谦和的君子。
娘亲还说他*七*七*整*理们两个虽为异父兄弟,倒是身形心性有许多肖似之处。
赵如晦三年前将生母从公子殊府上劫走,同这二十年未谋面的生母过了三载,他自是不会全信了她的话。
是以此番他将胡姬送回,还借帕丽斯的嘴诬陷赵姝,原本想着,最好叫他两人离心,他好借机劝她离了中土。最坏的情况么,依他这三年对嬴无疾的暗察,只推测以他的性子,或许会将人一剑杀了,再寻个听话的替身。
只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堂堂大秦王孙,竟会以这样卑劣的手段夺去他养了十余年人儿的清白。
咸阳城什么样的美人没有,立夏就要攻赵,他不想着笼络赵姝,或是直接将人除了,怎会有闲情逸致同她玩这等耗神的把戏。
他养了十余年的人儿,若是死了也还罢了,倒是断了他的念头,可被旁人夺了身子,实在是让他心头苦涩恼恨。
入秦前,父亲季越反复叮嘱他,要他下不了手时,亦要亲眼瞧着大乙将姝儿杀了。
此刻,春衫单薄,赵如晦拥着怀中人,他阖上眼,面色清瞿暗红,掌下抚着少女颤动绵软的背,他开始思量起一种可能。——小乐不是喜欢了自己十年么,如今她没用了,再等也是徒劳。
或者今夜他也可效仿那无耻之徒,待尝过了她的滋味了,他也就不必再违逆父亲了。
想来这人世歧路实多,苦厄蹇塞,要小乐一个人千里迢迢地再出中土去那言语都不通的西国,他也是于心不忍的。
这么想着,手下蓄力才将这一团软玉整个紧紧拥进怀里,少女便从他胸前挤着脑袋仰起头,满面泪痕地哭着问他:“小晦哥哥,你上回不是说要送我去西域的吗?我想现下就走,一刻也不想再呆了,到了西域,你我就兄妹相称,你放心,我不会再来缠你了……”
最末一句,被泣音阻断,而青年一下瞥开眼,原本的旖旎邪思顷刻散尽,方才探到她衣带边的手,甚至在不可遏制地发颤。
“还有英英……”
听的赵姝还执着着要带戚英一并走,赵如晦当即就从先前的妄念里一下走出来。
片刻的功夫,他就恢复如常,也不去细问,只是一面思量犹疑,一面同她说了三日后的安排。
安抚完人,走出小楼时,他便留意到了暗处的眼线,心中惊叹那人对她的重视。
他筹码甚多,心中笃定那人如今不会动自己。
数步之间,倒是将对方心思盘算清楚。看来,他费神安排好的胡商驼队是用不上了,既然秦王孙这样看重小乐,那她的用处,或许该放到立夏时的邯郸城。
果然,等他才走到母亲安置藏身的宅院前头,帕丽斯来开门时,便听的身后战马嘶鸣声。
赵如晦解下客商的布巾,转过头朝马上凝眸睇他之人热络地颔首,帕丽斯忙在一旁替他二人引荐道:“长生,今日倒巧,你快来见见,他就是你娘亲入秦前就诞下的长子,是你的异父兄弟呢!”
北胡盛行收继婚,女子并不以婚前育子为耻,而帕丽斯陪着胡姬获罪流落中原时,已经是四十余年岁,是以,说起于中土人觉着尴尬的异父兄弟,她是浑若不觉的。
嬴无疾倒也不甚在意这个,他只是冷冷地瞧着眼前这个同自己身形确有几分相似的男人。
若孤竹冉冉,又似清风朗月,是个颇有遗世独立之风的青年人,五官眉目倒瞧不出多少异族痕迹,不似生母。
他对青年有敌意,绝不是因为这是自己的异父兄弟,而是为了方才暗卫来报,此人支开守卫,孤身一人去见了她。
胡姬今日疯病未犯,迎出门来做梦一样见了两个儿子在一处说话,她便一头使人去买酒菜,一头满院子寻人,口中喊着:“阿妈,阿妈,我的无忧去哪里了。”
素未谋面的兄弟二人,并着肩一同跨进院子。
“母亲唤你阿生,那兄长往后亦这般唤你了。阿生,三年前是兄长使计,将母亲接走,我四岁上母亲就跟了秦公子,便算是兄长妒恨,你不会介意吧。”
青年说完这番话,见嬴无疾若有所思得怔住,他又蔼然佯叹,似没法子了一般,揭开了自己的身份:“阿生,我亦是公子殊义兄,赵王戬的养子,你误会了姝儿,将她这般关着……”
话未说完,身侧人调头就走,赵如晦任由帕丽斯去追那人,他卸下笑,只独自过去将四处寻人的母亲搀住,灯影下,母子二人一般得背影萧索。
第40章 金屋
女闾里夜间客多, 且多为西域各地来的异族客商,言语粗放豪迈,即便是竹林小楼离着正厅有一段距离,到了起更的时候, 也依旧能听到筝歌笑闹, 隐隐不断。
到底是寸土寸金的北市, 这所独立的小楼附近,亦还有几所单独辟置的精巧楼阁,错落有序地布置在林子深处。
许是今日生意太好, 老鸨儿咂摸着那日贵人说的话,遂大着胆子试着将三名来寻欢的豪客引到了林子里。因见暗卫没有出来阻时, 她便放心地索性将林子里封了快半月的五间屋子都启用了。
老鸨儿早看出来小楼那位娇客该是哪位权贵的外室, 怕是个不听话的, 才被弄到她这处来吓唬受罪。
她是收足了银钱的, 可商人本性逐利, 眼看着竹林环绕小楼的五栋屋子白白空置半月,而那权贵亦未再有甚动静, 老鸨儿自是不甘心, 再这么等下去的。
她想着来此的客人多有怪癖,行事时若叫那声调传到小楼里,叫那娇客也听听, 晓得些这世上的道理, 岂不也算是她好心给人开导了不是。
老鸨儿的算盘打的不错。
掌灯时分, 赵姝原是思量怔忪着甩着绦子在门前竹林闲望的, 待见陆续有人跨过小径热闹起来, 她也怕惹了事端,遂唤来侍女, 打了水洗漱,早早就上塌歇着了。
她原本就心绪万千地睡不稳,到了二更初刻,四方作乐笑闹的动静反大了起来,她自是愈发睡不着,索性拥了被子在塌上靠坐起来。
隐隐约约的,像是有女子极低极细的调子入耳,听不真切,却足以叫她心头不适发怵,苦着脸攥紧了褥子。
近墨者黑,哪怕有暗卫护着,她也不是木胎泥塑只日日窝在这塌上,这十余日来,或是亲见或是听侍女闲聊,她也见闻了不少女闾里的阴私污糟。
有被赌输的郎君强行发卖的,有为了替弟弟救命换药自愿来的,也有来了后不到三日就后悔想要逃出去的。侍女说花魁娘子是个酒徒,得了怪病活不过三十,又说前儿哪个小女郎梳拢竟卖出了二金的花筹钱。
除了清倌人头回的花筹钱外,侍女们最爱谈的,便是哪个胡商又给了玛瑙犀角金环一类的稀罕物。
这些侍女通常并不卖身,只是同胡商们混久了,言语彪悍无忌,她们赏银得的多,说起闺闱床笫之事,便更是如数家珍。
赵姝从前惯爱逛邯郸女闾,她最爱瞧舞姬水袖翩然。
可是,她从前去的女闾完全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那是女子卖笑挣钱的地方,可从未想过,竟会有如此多的污糟腌臜无奈。
头几日她还纳罕无明,后来也自是回过味来,不是邯郸女闾有什么不一样,或许是她去的地方,早已经有人提前安排妥帖。
拥被缩在塌上,她听着不远处似是那花魁娘子柳娘的醉笑轻歌声。
柳娘算是花魁里年岁大的了,约莫二十三四的样儿,只是脸蛋身段不比豆蔻少女差。
是侬软的江南小调,咿咿呀呀的,唱的动情却又有些违和,倒不似与男人调情所用,更像是母亲在哄孩童安睡,在春夜里绕着竹林悠转徘徊。
听的叫人想起幼年童趣,听的赵姝眼眶微红。
她记得那位花魁,没有名讳只有姓氏连艺名也不起一个,一张芙蓉面素雅清冷,唯有一双眼顾盼含情,明丽魅惑,又似始终蕴着若有若无的哀怨。
听人说,柳娘本是越国大夫之女,却跟着庶人私奔,她郎君入秦要为客卿,因筹措不到足够的打点银钱,才于五年前将她骗来此地卖了。
闲极无聊,赵姝亦曾近前去听过柳娘登台献艺过一回。
今夜里,她听着柳娘的越国小调,竟忆起从前母亲在赵宫里带着她围炉煮汤的光景,模糊又渺远,一颗心莫名感应般,触动苦涩亦怀恋。
她还记得母亲曾笑着对她说:“小乐,人各有命,可我的小乐啊,偏就是天生帝胄的命,你同你乳娘和英英都不一样的。这世间女子苦辛,那也是旁人命不好,等你及笄了,母亲送你回封国,再替你招两个听话乖顺的夫婿。”
娘亲的面容都早已模糊,只记得这么寥寥数句偏爱的话,还有已经记不全调子的入眠曲调。
筝音乍起,柳娘的歌声渐高,赵姝抹了抹泪,倚在塌间思索。
正假寐间,外头门扉被人开了,她立刻警觉地睁开眼。
小楼内外室之间还有珠帘,透过床上纱帐却是能越过拐角依稀瞧见外头人影的。
她是夜夜点着灯烛睡的,此时,见来人步履颇快也没有出声,她隔着两重薄纱珠帘,摒着口气,亦没有发问。
先还是警觉惊疑的,待那道清瞿颀长的人影碰过珠帘,她以为自个儿看清楚了,是兄长去而复返,或是要提前接她离去。当即展颜涕笑着,从塌上一跃而下后,连鞋袜都没穿,就那么赤着足狡兔一般奔向来人。
或许同她自小被惯着任性长大有关,赵姝就是这等性子,天大的事,一旦挨过了,只要活着,她就得琢磨着来日何去。
尤其是对着赵如晦,她是从来都带了分无赖痴缠的劲头。
方才兄长来时,她已经自弃哀哭过了。也就是一二个时辰的空儿,她就已经想了透彻——就当是被狗咬了,从前她还清白着兄长也不要她,说不定自己什么都没了,哄着他去了西域,抛下一切,兴许反而就能相守了呢。
人常说债多不愁,这么想着,她反倒还生起了些浪迹域外的新奇期待来。
骨子里,赵姝就是这样,她天性自然喜欢去没去过的新鲜地方,而又眷恋兄长同戚英家人般的陪伴温暖。
“小晦哥哥,是都安排妥……”
她赤足单衣,一头撞进来人怀里,双手亲昵地才环上来人颈项,踮起脚正疑惑人怎么高了数寸时,便对上一双映着烛火的深邃碧眸。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赵姝险些咬了自个儿的舌头。自那夜过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见着,她竟就认错了人。
男人玄衣武服腰佩长剑,被他高大身躯笼着,对方还什么都未说时,赵姝就觉着遍身打颤,本能地疾步倒退。
她足下虚软脊背渗汗,一种无法呼吸的错觉涌上,只觉着眼前这人直比猛兽虎豹还要可怖。
烛火渺渺屋内黯然,因是退的太急,一双腿软得交错绊在一处,她低呼一记,眼瞧着就要朝后仰着摔去。
昏昧光影里,嬴无疾伸手一捞,就让她凌空着双脚贴撞到他胸口。
方才那一句错认自是落在了他耳里。
以他的敏慧思虑,就是这么一句,刹那间,破开三年来的无明迷雾,他几乎是一下子,就将这对义兄妹的关系猜度到了。
原来从一开始,她会救他,会在醉后偷偷对着他呢喃拂拭,会在发觉他狠厉手段后骤然厌弃,原来公子殊所贪恋之人,那个同他相似的人,竟然就是她那旁支出身的义兄。
世间的阴差阳错委实太多,周礼所谓的‘同姓不婚’,也是可笑,她痴恋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守礼的君子,而她如今又受困于此,受困于一个也是没法给她承诺和婚约的人。
嬴无疾心中不适,正想着讥问她两句时,却听怀中人挣命般开始低泣,好似魇着了一样,只一味要去挣脱他的圈抱。
他其实是来同她言和的。
可又被她此刻模样惹出了怒火。
她是赤着双足跑出来的,鞋袜都未顾得上穿,可见的方才错认人时是多么的急迫热切。然而一见是他,这副踢打挣扎活见鬼的样儿,两相较之,实在是天差地别的待遇。
他原是仅用一只手揽着的,掌下绵软身躯扭转逃避,食髓知味的人,一时间怒火里就又夹杂进了熟稔燥热。
“你这一身医术都是从他那儿学的?”嬴无疾没有将他同赵如晦的血缘关系说出来,他抬手将人圈着腰腾空架起,略略垂首与她平视,目色晦暗地冷哼:“你那义兄带不走你。”
趁她愣神的空儿,他俯身将人横抱起来,一言不发地就朝塌边去。
他想好了,上一回确是他的错,这一回,且该温柔待她,往后若是顺意时,将这么个没心眼又有封地的人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然而,当他将人压去塌上后,身下人就恍若稚童般哀哭起来,声调之大,实在是叫他没了心思。
嬴无疾平复了下,遂翻身起来将那人亦抱拥过来,小心又强硬地按着她斜坐在自己双腿上。
阖目叹了记,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想个强迫女子的恶霸一般低俗。
世间万物皆可交换,他只是对一个颇为麻烦的人起了念。
这人毕竟曾是赵国储君,又同姬樵宗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但凡是旁的女子,一座金屋贮之足矣,可对于曾经的赵‘太子’,珠玉食邑都未必能入她的眼。
他想同她谈场交易,又不至于会动摇大局的交易。
寒毒的解药不够的话,那赵国的江山,想必是足够的。
反正不论他往后娶哪国嫡妻,她做了赵王,亦只能诞下他的血脉。
这样的筹码,无论如何她都不该拒绝。今夜,他亦要她心甘情愿地俯首缱绻。
将心中思量筹谋又细细梳理了一遍后,嬴无疾制着膝上温软身躯,正想着要同她好生谈一谈时,就发觉这人有些不对。
但见她不知从何时起也不再做无谓的推动了,只一头乌云墨发披散着不住发着抖,他皱眉细听时,便听的她呼吸急促齿关紧咬。
这模样他太过熟悉,正是那些刺客死士就戮服毒前的样儿。
他只觉着脑中一空心口被利刃挑破了般得疼,是久远未觉的心悸慌乱,先前的绮念筹谋早散了不知何处云天外头,他当即捏着她的颊侧哑着声调冲口就是一句:“莫做傻事,我往后好生待你,那夜的事不会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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