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邯郸2
赵王宫改自前朝晋国一所行宫, 初建时,还在晋国国力最鼎盛之际,当年此地的封君又是晋国国君最得势的一位亲族,邯郸城又不在诸国交锋的前沿要冲, 据说当年那位封君一共用了二十年的时间, 才将这重峦叠嶂依山而建的恢弘行宫建造完。
赵戬也是个喜奢靡的, 在位廿年多,又是大兴土木,几乎倾举国多年的赋税, 在原有的五殿十六宫外,又拓展重造了许多苑囿池林。
故而得势的客卿若能有幸入宫觐见, 第一回 来时, 多会觉着是离了人间, 登云履仙似的, 仿若置身仙宫。
穿过重重宫门拱道, 记忆若水不住地灌进赵姝的脑海里,也就是离开一年, 这一草一木, 倒让她生了种隔世之感。
邯郸城凋敝多了,据说是田氏之乱时逃走了许多怕被祸连的齐人旁支,连带着门客商户都一道归了齐。
宫内的宦侍也好像换了一批, 竟有许多不识得公子殊了。
明明是日头正盛的巳正, 倒给人一种日暮凋残的衰败不详之感。
五千精骑安置在城东营地, 他们只带了三百人背弓佩刀随行, 却早已是足够了。
赵姝一直目色淡然地行路, 到朝阳大殿外头的广场时,三百秦兵将大殿挤得满满当当, 同角落里的文武公卿相对。
文书先一步换过,邯郸城里的公卿尽管各有算盘,这迎废太子归国的礼俗还是得做做样子的。
来的公卿约莫有几十人,列开数队,在虎视眈眈的秦兵注视下,这些人随着典客的呼声,朝着赵姝躬身行礼。
人群中,她一眼就瞧见了跛着一条腿,面容沧桑高瘦的新河君赵穆兕。赵穆兕抬头,老迈精光的眼同她交汇。
仪礼毕,场面静得可怕,众人皆怕此番公子殊归来,或要引起同田氏之乱一样的局面,便连最会溜须拍马的一些大夫都没了声息。
“太子,可去见过王上?”赵穆兕从队伍中跛行而出,刻意将称呼喊得极响,他喊的是‘太子’而非‘公子’。
印象中这个不苟言笑常常板着脸训斥她的新河君明显得又衰老许多,赵姝蓦然从惨淡过往里醒过神,心中百感丛生,她几乎是小跑着过去,一下将人扶住,颤着声恭敬又急切地问:“先生,学生回来了,正要去见父王,您这是旧疾又重了吗?”
赵穆兕忽然极为用力地狠抓了下她的小臂,眼底尚带着泪,便垮下脸耳语轻斥了句:“跑什么,一点也不稳重,希儿已从洛邑递了消息,废立之事我已知晓,这几日不寻常,你看看后头人堆里,可有谁?”
身后,赵符、扈子文、司马徽等王族旁支也迈步过来,赵姝辨认出好几个兄长丝绢上写着的名字,她误以为赵穆兕是问她这几个人,遂摇摇头如实答:“这几个叔伯兄弟,姝儿并不能认全。”
赵穆兕的脸板得更厉害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抽板子打人手心,他假意替赵姝整理了下衣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无奈道:“来的人也不多,公卿里头……”
“着白衣的年轻人,本君若是没有认错,是旧晋遗支,怀安王姬淏。”
赵穆兕赞许地乜了眼嬴无疾:“秦王孙消息通达。”
“先生,怀安王何时来的,他来作甚?”赵姝极快地瞟了下同她并肩而立的人,刻意在语意里带上分敌意。
他二人并肩立着,公子殊的头顶便只堪堪挨到王孙疾肩膀位置,倒也不是说男子定要身量高大才好,只是除了表象,更是手段气魄上,二人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赵穆兕想到从前赵姝从他府上翻墙逃学的无赖嚣张模样,再瞧她现下,不由得不忿又心疼,皱眉答了句:“不必管他,回去再谈,先同老夫一道进去。”
刚要迈步,怀安王姬淏含笑而至。
晋国被家臣赵灭后,旧族支系散乱若麻,因其有七百余年的根基,枝繁叶茂难以斩断,为防北疆动荡,当时的周天子便下令亲封晋国国君嫡子为怀安王,还在极北之地用财货从北狄处买下一块地,赐予了这些遗老遗少,为的也是牵制第一代过于雄心勃勃的赵王。
因此上,第一代怀安王甚至将国姓改回了数百年前用过的‘姬’姓。
其后,怀安王的爵位名号一路承袭五代,虽则地处苦寒无甚兵马,却是旧晋族人名义上的王。
这一代怀安王姬淏同赵王室关系密切,比赵姝大不了几岁,还曾在邯郸同她一道在女闾里饮过一回酒。这人在外有贤名,内里却是个真正的浮浪子弟,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家伙,说是与赵姝的一位王妹有婚约。
姬淏吊着一双桃花眼,拖着一身绣满暗纹的隆重华服,带着烂漫三春般的笑,赶到了他们身后。
日阳耀灿,照得他一身繁复绣纹璀然若海市蜃楼般光华,说起来,这一代怀安王的相貌真是没得说,是秀丽而又没丝毫女气的长相。
顶着这么张好皮相的姬淏上前,先是同王孙疾见了一礼,而后一双桃花眼定定地瞧向赵姝:“数年不见,公子殊安好?”
他其实并没怎么笑,可赵姝就觉着这人看他时,怎么都像只随时要变脸露出獠牙的狐狸。
此人,就是兄长要扶持的旧晋嫡支。
她越过姬淏朝他身后又仔细扫了圈,不安又希冀,而后失望敷衍地回敬了句:“听闻怀安领地遭了北狄劫掠,君上此番来,便只管安心,银钱若不够时,只管去问父王要,待这一段过了,本侯亲自主持你与王妹大婚。”
听着都是好话,实则不无讥讽,也是暗含警告,倘若怀安对赵国有所觊觎,那从前交情不论,便是与她为敌。
这话是说给秦人听的。
倒使得新河君同身后几个亲信听了,不由略高看了一眼她。赵姝与怀安王从前见面虽不多,在他们眼里,却算得上是狐盆狗友的关系。怀安年幼第一回 入邯郸时,在赵宫被权贵奚落,还是才五岁多的赵姝挺身而出,替他主持正义,呵退那些人的。
不过怀安王姬淏的弱势俱是伪装,皆知他是个狼子野心的,衬得他们赵国公子倒似个憨傻痴儿。
原本赵穆兕还担心他二人,赵姝一番话却让他意外,连带几个王族叔伯也侧目来看,他们面上不显,心里纷纷舒了一口气,暗自揣测自家这傻太子这回怕是真在秦国吃够了苦头,短短一年也是成长不少。
一众支持赵姝的王族耆老们跃跃欲试,都等着一会儿借周天子之势,逼赵戬废田氏幼子再重立太子。
有耆老客气地请嬴无疾去偏殿休息,被赵姝打断:“阿伯,是长生哥哥一路护送,姝儿想请他陪着一同进去。”
周遭没有外人,此言一出,莫说耆老们惊了,就连赵穆兕也忍不住愕然打量他们。
不是说赵太子初至咸阳,险些被这位王孙同公子翼二人欺辱害死吗?
背倚三百精兵,嬴无疾一样穿着甲胄作武人打扮,倒比文官的气度还要和煦,见众人都在犹疑,他朝赵姝温和地望了眼,而后竟落落大方道:“叫诸位笑话,太子在咸阳时曾为我母亲医好了顽疾,本君与太子亦投契,是故我二人已结为异姓兄弟。”
说罢,他也不管旁人眼光,转身第一个跨进了朝阳大殿的门槛,长剑在侧,一离开外头日阳,背影孤傲中透着威严。
他回过头,朝赵姝伸手,后者只是略忖了一瞬,当即握上他的手同进了殿去。
正名要紧,众耆老都等着拥立之功,好恢复家族荣光,一时竟不觉着这是什么坏事,都纷纷随同着鱼贯而入。
在他们身后,怀安王姬淏笑得一脸无害,白衣胜雪的衣带旁,挂着一枚醒目的血玉,他若有所思地用指节不住地抚弄血玉,视线盯着执手的两人直到不见。
有侍从上前,他猛然攥住血玉,力气大到那玉在手心碎作两瓣,似有物什从碎裂的玉里落出,他合掌收拢后一下子收笑,冷声同侍从交代了一句后,才转身离去.
穿过五大殿,也不知是否刻意安排,一行人在先王后住过的葳蕤宫找到了喝的烂醉的赵王戬。
赵戬歪躺在一处高座上,宫内四处廊柱竟捆缚着现任王后田氏和她的两女一子,四个大人竟都披头散发身着囚衣,也不知那囚衣是从何处寻来的,褴褛破烂活像是多少年没洗了。
进来的几名耆老纷纷移开眼,虽都痛恨田氏擅权,此刻却更只觉赵王无道,分明不敢一杯毒酒体面赐死,非要摆出这一场有辱宗室尊严的戏来。
反观周使,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只吩咐侍女斟茶,殿中诸人,倒也只有这老翁同秦王孙镇定无异了。对着两名公主残破脏污的衣衫,也只有他两个,连回避都懒怠。
“哥哥救我,我与阿姊什么也不知啊!”十二岁的赵玥一睁眼见了赵姝就嘶声呼救起来,少女惊恐声调回荡在空阔殿里,显得有些凄厉。
周使已经喝上了茶,嬴无疾淡然静立。而田氏长女知道些内情,此刻与母亲一道从发缝后看出来,俱是面色灰败。
“是姝儿回来了!”忽有一只铜盏从高座上掷下,径直砸在正哭闹的赵玥脑袋上,小姑娘立刻额角淌了血,骇得龟缩起来。而砸她的赵王戬从高座上踉跄而下,亲热万分地朝赵姝阔步奔去,一面高声悔恨:“姝儿啊,都是这贱妇设计叫平城援军到的晚,这一年父王日夜提着心安寝不得,谁能想我父子竟还能活着相见……”
他将一切罪责都推到田氏身上,睁眼说瞎话的急切模样,再没一点君王仪态。
赵姝怔愣地立在地上,印象中父亲的哪一点威仪也荡然无存。
“这贱妇同她所生子嗣,都交由你发落吧。”殿堂极阔,赵戬不仅饮了酒似还服食了丹药,从高座上踉跄下又朝她急行,一段路走了许久。整个殿堂里只不断回荡他的说话声,透露着他的心虚慌乱,“父王日盼夜盼,吾儿这是真的回来了,姝儿你放心,寡人这就下令废了田氏之子,现下就拟诏复你的太子位,不论你对这贱妇想用怎样刑法,寡人都允!”
这一段路,赵姝始终直直看着他,她怔忪着见父亲要来拥自己,突然便一个晃身避开。
赵戬走得急,这一下竟直接‘哎呀’摔去了地上。
赵姝却没再给他一眼,转而朝被绑在一侧廊柱上的赵玥行去。
她蹲下身解绳索时,小姑娘反而有些怕起来,他们毕竟不是一母同胞,从前也没有亲厚的机会。
赵姝理了理小姑娘乱糟糟的头发,对上她一双惊恐无助的眼睛时,才发现囚衣上的血真的是新染的。细辨了下,反应过来她真的是受了鞭刑。
为了稳固王位,一个父亲竟能对无辜稚女施刑。
多么可笑,即便她真的是傻子,他当初送她入质时要借秦人的刀杀她,难道今日就凭这可笑拙劣的伎俩,就以为能父女无虞么。
“小妹,无事了,去给你阿姊阿弟松绑。”
小姑娘这才敢抽噎着哭出声,她避蛇蝎般地绕开地上自己的父亲,快步先跑去了离着最近的幼弟那处。
这还占着太子位的男孩子约莫三岁上下,倒是昏睡香甜。
赵姝冷眼看着,见诸人还是没动静,才抬步朝王后田氏那儿去。
田氏是受了重刑的,人倒是还清醒着,见赵姝走近,似是想要开口唤她,嗫喏两下终是颓唐地闭上眼。
地上的妇人,赵姝唤了十余年的母后。
田氏年轻时,是齐国最负盛名的公主,眉眼生得秋水般清艳,偏又生了一张圆脸,瞧着是最和善讨小孩子喜欢的相貌。她心深似海,虽知有朝一日终要除掉作为嫡长子的公子殊,自小生活上对着赵姝却比对自个儿长女还要认真,事无巨细地照料宠纵。
她不如赵戬能舍得下脸皮,从田氏私兵被灭后,便早已等着这一日到来,此刻,只盼赵姝能照料自己三个子女,也不敢贸然开口,只作出引颈就戮的样子。
赵姝沉默地俯望着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既然得顾念齐国,总归是留着田氏,善待苛待也没什么区别。
又看了一眼田氏枯槁红肿的面容,她解下披风先与她裹了,而后小心避开伤处与她缓缓松绑。
“你……”田氏不可置信地睁眼,手脚自由的那一刻,她忽然猛地推开赵姝,嘶声悲鸣一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疯了似的就朝前头玉阶撞去。
这段距离其实不是太近,赵姝却如何也赶不及,她伏在地上脱口惊惧地喊:“母后,不可!”一瞬间里,年幼时这妇人一颦一笑轰然淌过脑海。
众人皆惊,嬴无疾却当先做出了反应,他一下抽出长剑反手挥出剑鞘,只听玉阶处田氏短促痛呼,膝弯一软便跪坐了下去。
似是早有所料般,他甚至在抽剑前还有闲暇挑眉轻嗤。
就这么一中断,赵姝连忙呼唤侍从与她一道过去按住王后。她很不惯这种痛打落水狗的场面,见了田氏寻死后,更是觉着没趣,心里头动容不快,当着众人的面,就将这位王后扶抱着坐起。
“姝儿,你当真……不恨我?”
听她这么讲,赵姝又觉着自个儿委屈极了,当着这么多人,她又不能真的怒声责问,她真的很想问她,帝王之家,人心怎么就都这么狠硬呢。
叹了一声,也是不必问,她只将她好生扶起:“你我皆有自个儿的命数,田将军那日与我说,将来只要他还在,至少会给姝儿一口饭吃的……母亲,我同田将军是一个想法。不过您也得认命,往后再有……姝儿也未必……”
见她越说越直白,周使再坐不住,‘咳哼’两下中气十足震彻众人,捋了捋胡须抖了抖衣袍,他气势斐然仪态万方地从座上缓步出来。
清了清嗓子,道:“宗周封诰,天子御令,殿中赵人尽皆听旨:今察赵王戬痴迷丹术昏聩无能,纵容北地佞臣私兵横行,又其继位廿三年,屡犯天颜争利周土,今宣告列国,废赵戬国君之位贬为庸伯,嫡长子赵殊祭告宗庙,以嗣其爵。”
都知天子有令,却都不知竟是直接废立的旨意,数百年来,小国国君有不敬周朝的,倒有此废立的先例,可煌煌大国,这还是头一遭。
实则,也还是凭着军力逼迫。
旨意宣毕,赵戬整个人若烂泥般瘫倒下去。
场面静得可怕,即便那些耆老是支持公子殊的,也没想到等来的是直接废君的旨意。一时间,这些人没一个出来附和说话,唯恐要叫他们立时出去,做那个宣告群臣的人。
嬴无疾从侍从手里接过剑鞘,浅笑着第一个接了腔:“诸位紧张什么,也还得行仪典祭宗庙,按章程一步步地办,你们只需想好了立场,旁的事自有本君和周使一同担待。”
第72章 邯郸3
先王后宫里这一场毕时, 外头宦者慌慌张张地飞跑着进来,见了殿内众人后,又吞吞吐吐的,只在赵穆兕的逼问下, 才瞟着持剑的嬴无疾道:“众位大人, 几座主宫皆被秦兵占据了。”
“北山上八千王军呢!”有沉不住气的一把搂住宦者衣领。
宦者吞吞吐吐:“一刻、刻前, 突然从浑源城聚了万余人过来,不晓得怎么,王军也没个动静啊。”
“王孙, 不是说只来了五千骑兵,如何商量也不曾秦军直接开拔邯郸城北了!老夫看你, 没法与宗周天下人交代吧。”在场诸人, 如今赵戬瘫在地上状若癫痴, 也唯有新河君赵穆兕替他暂开这个口, 老者脸上俱是怒容, 掷地有声,没有丝毫退让怯意。
恰有一队来接管宫室的秦兵同赵宫侍卫一同闯入, 场面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就在众人吊着一颗心捏紧拳头时, 嬴无疾却缓步走到赵穆兕跟前,竟是朝他揖了一个晚辈礼,他含笑反问:“老大人可再去查探, 北山牵制赵军的哪里是秦人, 既说是浑源城来的, 不会是赵国又起了流民?”
这是他早就埋布在赵东的, 平日散作各色百姓商行混迹各城, 就等着此时威慑之用,倒也不可能真同赵国王军血战。
听他这么说, 在场稍有头脑的人便都明白了意图,敲山震虎,秦人这是多做了准备,倒并非是要灭他们,就只为这一次废立能顺利进行。
思及此,几名耆老一面慨叹秦王孙擅谋,一面将打量的视线暗暗扫过太子殊。
他们多么希望浑源的人也有太子殊的一份,即便将来受秦掣肘,跟着新君也还能有所作为,也少些割城让地的事。
入宫的这三百精骑都是有爵禄的,此刻同宫内侍卫一道进来,虽气势慑人,却次序井然,同赵宫侍卫的慌乱对比鲜明,领头的手握寒芒刺目的宽刀对峙时,还不忘同几名耆老执礼告罪。
见此情景,跟着赵穆兕的几个人再不做他想,各自告退去为祭祀御极的仪典和联络百官的事宜做预备了。
而赵姝在离去前,经过田氏身侧时,对方抱着昏睡的幼子,美目恳切地低声说:“姝儿,母亲知你是天底下最最良善的孩子,御极前这几日你可得留心,邯郸城远不止表面的这些派系,就连我…你田大伯伯死后…朝臣中也是还有几个死侍家臣的。”
说到田震,田氏目光一黯,作势好像想要去触赵姝的手却又到底没有,只叹了口气:“不管你信不信,你田大伯伯说的话……也是得我的首肯的……”
“母后。”赵姝看了眼她怀里的男孩,同自己整整差了十五岁,自古废长立幼,史册里,长子没一个能善终,她无暇再同田氏纠缠,也不想再听她再像小时候一样温言骗她。
赵姝转头正视田氏那张清艳和善的脸,她探手要去摸一摸那男孩的脉,便果然见对方目中淌过刻骨的怨愤防备。
她没有让着她,而是偏执地拉出稚子的手腕,搭在脉上,在对方发作前,朝她说:“安神药的汤剂灌得太多,得尽快服解药,阿弟年岁太小,迟了恐要伤脑子。”
还不待她回头吩咐,嬴无疾手下的将官立刻道:“来人,即刻请医官去煎方。”
她有些讷讷地回头觑他一眼,但见嬴无疾目色染笑地望着自己时,倒是心里一悚,有些不自在地回过头,朝田氏最后丢了句:“请母亲再于赵宫待两日,待此间事毕,孤会遣人,送你们回齐国。”
直到她抛出这一句,田氏才彻底抛去伪装,目色震动到失语,抱孩子的两手颤着,一直到赵姝他们走远了,她犹是在重复着:“好……好。”.
这一日下午到黄昏,周使领着人召集邯郸大小官员,废立旨意下达各处举城哗然。而赵姝则由新河君陪着,先去了城东南的祖庙告谒祭拜,又亲去了几个守城军官府上,一直奔走忙碌到戌末天黑时分,她带着兵闯进了与廉氏有世仇的几家府上,在判断出对方仍没有*七*七*整*理投靠的诚意后,颁旨将其中两家族诛。
械斗结束,因考虑贵胄世家的颜面,当宫内宦者端着几十个雕刻精美的木盘,赐鸩酒时,两家府第内哭声震天。
她端坐着正堂楠木嵌金的交椅,腹内翻涌两手止不住得要抖。
厅堂里原本乌鸦鸦跪满的贵胄亲眷们开始在堂外乱起来,有男子反抗奔逃间,被执刑者一刀砍去了半边身子……
赵姝看不下去,腾得起身就朝连廊后院奔去,奉命护着她的一队亲位迈着整齐步子一并跟了她过去。
两步奔到苑囿,靠着一处假山,她再也忍不了扶着山石‘哇’得吐了个天昏地暗。
等赵穆兕从另一家过来迎,进门问时,卫队长如实禀告,就见新河君的脸色陡然变得万分难看起来。
老者面前恰有个正嗳嗳哭泣的四五岁的小公子,男童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冲天辫,身上华贵不俗的藕黄袍子半边都是血,也不知是他那个叔伯父兄的。
世家之家多有来往,这孩子正巧还去新河君府上吃过茶点,认得新河君赵穆兕。
赵穆兕一把挥开这挡路的奶娃娃,看了看四处乱糟糟的环境,口中略带了丝焦急:“这府囿半个时辰也走不完,太子年轻仁善,怎容得他乱走,快去寻回来。”
卫队长自不会独自承下新河君迁怒,只好把太子殊拖延犹豫以至这家家奴起乱的事说了,这才到现下都没料理干净。
等赵穆兕在后苑偏屋旁寻到赵姝时,竟见方才外堂里的奶娃娃缩在赵姝怀里,一个妇人自刎在旁边地上。
“先生……”赵姝虚着声抬头,目间一派悲怆茫然,她还捂着小孩儿的眼睛,“先生,孤想……留着这个孩子。”
堂堂一国储君,一派孱弱之态,若不出意外,三日后,这就是他赵国新君,来日,宗庙里第六代赵王。
赵穆兕拄杖跛行半步,心里头蕴满了气,赵姝当即心虚得后退两步,目光四处逡巡着,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
廊下一阵阵过着兵,追袭着时而奔逃过去的家仆。
梳着冲天辫的小公子吃得两颊粉面滚圆,尚不知自己娘亲就倒在三步开外,还扁着嘴要哥哥带他去找娘亲。
赵姝费力地将小孩托抱起来,指腹揩去小脸上的脏污血痕,回想地上妇人最后哀求希冀的眼,她按下酸楚竭力用平静夸张的可笑口吻去哄:“你家大人在玩官军捉贼的游戏,你娘刚才说你昨日贪吃零嘴,就罚你作贼,哥哥带你一起逃,好不好?”
小孩儿打了个哭嗝,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久,忽然撅着小嘴露出缺牙,勾着她的脖子认真说:“哥哥,你在骗我。”
赵穆兕眼皮一跳,再看不下去,呼了口浊气后,他一面朝二人行去,一面说:“罢了,这是檀侯家的嫡孙,年前过了四岁生辰,也还不到晓事的年岁,既是与太子有缘,就给他们家留一点香火,也不甚要紧。”
说着,他朝小孩儿伸出手:“哥哥身上还有伤,胖娃娃,来来,伯伯带你娘亲处去,还吃你最爱的茶点好吗?”
“多谢先生……”赵姝没分毫怀疑,她话没说完,小孩儿一双哭红机灵的虎目两边瞟了圈儿,自个儿就从她怀里跳下来。
可他双脚才着了地,连赵穆兕的手都未及碰到,突然一道寒芒伴着剑气闪过,藕黄衫子的小公子连叫一声都不曾,睁着惊恐的大眼就扑了下去,顷刻间,脖颈上的血喷涌着将他的衫子染透。
侍卫利剑太快,快到赵姝都来不及反应。
小小的身子离着他母亲的尸首不过短短二丈之遥,赵姝抖着身子难得发了怒,她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昔日师长:“新河君,你……你把孤当什么了,你们不如自个儿去继位吧!”
两侧侍从立时纷纷跪下告罪,而赵穆兕唯恐她再说出什么,扯过人跛行着朝廊下去,有个影子见他们过来,巧妙地闪避到柱后。
避人处,赵姝仍气的发抖,她堕泪下来主动发问:“一个不晓事的幼子,先生为了杀他,在我面前行诡诈之术,是何必!”
“不晓事的幼子?!这孩子长大了便是下一任檀侯!”赵穆兕气得丢开紫檀木雕狻猊的拐杖,抽出腰间一把平日仅作装饰用的短剑,剑尖直直顶在自个儿左胸,将剑柄硬塞到赵姝手里,道:“太子殿下若觉着老臣诡诈,尽可现下就取老臣性命。”
剑尖已入肉三分,赵姝气血上涌,脚下虚软,她想松手拿开短剑,哪知道这新河君都花甲之年了,脚是跛了,耿起劲来力气却不小。
眼看着老者不知疼般带着剑尖越刺越深,赵姝背对着连廊外的大湖,又气又急脑子里乱作一锅粥,只顾着使劲握牢剑柄,连辩驳的话都想不到说了。
就在二人争执时,身后湖面波动,而后游鱼般窜出个黑衣人来,因赵穆兕恰好是正面对着湖面,手上力道一松,高声朝远处苑囿里的侍卫叠声呼道:“有刺客!护驾!”
电光火石间,赵姝还没见着人,就觉脚下一凉,连呼喊都来不及,她就被人握着双脚拖进了湖里去。
那人水性极好,她在水中挣扎时被人按着头呛了水,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侍卫还没奔进这处院子门槛,她就被那人拖离岸旁数丈远了。
离着岸越远,水花波纹就越小,刺客明显非是常人,这是已经拖着人朝深处潜去。檀侯府第是赵人开国时就封赐的,苑囿庭院营建之精良仅次于王宫,此湖极为辽阔,若是一旦被曳至湖心深处,等淹死了赵姝,刺客上岸,他们再行船去追时,恐怕根本来不及。
第73章 邯郸4
带着湖藻味的冷冽湖水涌进口鼻, 赵姝呛了一口后连忙闭紧鼻息,她的水性也不错,便知在水里头越是危急便越是得冷静。
放松了身子,才觉出腰间被一双手死死箍着, 她缓缓睁开眼睛, 背对着人瞧不清身后的人。
头顶的火光在变暗, 很明显,他们在下潜。
腰间的力道铁桶似的,赵姝自觉不可能撼动, 生死之间,她鲜少有过这么冷静的时刻, 睁着眼只是不动。
一直屏息到就要撑不住时, 刺客终是松懈, 也或是他自个儿的气息也差不多了, 犹疑着想将她翻过身查看。
便就是转身略松脱的空档, 赵姝猛地捏紧方才同赵穆兕斗气时意外缠挂在衣带间的短剑。
她反手一刺,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抬脚朝对方猛蹬一记借力, 使出毕生以来最快的游速,拼命朝上浮去。
刺客被扎伤了腿,倒连喊一声都不曾, 水面上漫开血水, 火光照耀愈盛, 便听得‘噗通’数道入水的动静。他心知不好, 搏命般两下就追上了不远处的人。
眼看着水面将至, 赵姝脚腕一痛,整个人又沉了下去, 气息尽时,肺里头疼得要炸开一样,她目露绝望得昏死过去。
……
三日后,赵姝从梦魇里倒抽一口凉气地一下子坐起,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清雅萱软的高榻上。
高榻外头垂着两重浅青色的纱帐,婉约朦胧若烟霞般柔软好看,她一时未及发现自己周身异样。
掀开纱帐,里间布置素雅贵重,浅色梨木上案架上是一只月兔捣药的香炉,也不知燃得什么料,闻着有股子清幽的花草气。离着床榻不远的两扇菱窗皆支开了条缝,熹微晨光里,凉风习习,内间竟通上了地龙,丝毫也不觉着冷。
去檀侯府上执刑的一幕幕,同新河君翻脸争辩,连带着被刺堕水后的惊恐,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交织乱窜。
最后,定格在嬴无疾去城北前,同她交代不可离开侍从视线的场景。
或是花草熏香有安神效用,一想到那双坚毅淡然的碧眸,她长吁出一口气,慌张急跳的一颗心才缓和下来。
外间屋门响动,似是有人进来。
‘吱嘎’一声轻调,却又让她想起什么,翻身下榻后连鞋也趿反了,便要去问人。
她差点遇刺被活活淹死在檀侯府上,若是嬴长生以为她真死了,也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她理所当然地这般想,连怀疑都没有,趿着鞋一掀珠帘,正同进来的侍女撞了个满怀。
洗漱汤药碎了满地,两个侍女骇得跪地告罪,赵姝怕她们看出什么,随手取了件外衫两下裹好,咳了咳用伪音焦躁问:“不用怕,就两个杯盏,是孤自己没看清,秦王孙可从城北回来了?”
侍女连连摇头,正收拾时,外间响起了个苍老的声调:“去重新煎了药,一会儿送饭食,再来打扫。”
侍女退去,待屋门阖上许久后,赵穆兕有些吞吐地问了句:“姝儿,你可是起身了,老夫可方便进来说话?”
“啊?”其实他二人也就隔着一道珠玉坠成的垂帘,珠帘还在晃着,虽瞧得不甚清楚,可人影总能瞧见,赵姝奇怪道:“先生怎么了?”
说罢,她没等外头人进来,倒是当先一步掀帘跨了出去,走到赵穆兕跟前追问:“王孙疾昨夜可归?”
岂知,赵穆兕不答反而弯下腰深深行了一礼,道:“先王后待吾全族,恩同再造,老夫却不得不让她的独女曲降身份。王姬,请受老夫一拜!”
这段话若一记闷雷劈来,赵姝当即愣住。
湖底生死线上走了一趟,入新河君府上改换身份之事,也是同嬴无疾早就商议过的事,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突然……
原来昨夜王孙疾突然将北山事物交托了蒙离去办,他半道回来也进了檀侯府上,没成想就碰上了刺杀之事。
也是万幸他回来。昨夜赵姝一落水,侍卫赶过来前,王孙疾便从赵穆兕身后的廊柱旁出来,第一个跳下了水去,也是他在湖面上命人赶船照亮,在血水飘上来的一刻,他便一个翻身朝水下扎去。
将人活活淹死的刺杀之法,鲜少听闻,而檀侯府第侧院的大湖,又是绝佳的溺刺之地。
若非是衣带上缠了新河君的短剑,即便是嬴无疾反应再快身手再好,都无法在人淹死之前寻到。
“刺客伤了腿,老夫已命人阖城大索。”赵穆兕双手交握着撑在紫檀仗上,他同赵姝隔案对坐,始终带了两分拘谨,他压低了声:“事已至此,咸阳替身已代你入了余荫殿,王姬不必介怀那人。如今不仅秦人要来分一杯羹,各处旧晋遗族封臣亦蠢蠢欲动,至少这一月里,邯郸不会太平。”
说着他欲言又止地扫了她一眼,那日赵姝被捞起后已然闭气,也是王孙疾上去施救,赵穆兕活了这一把年纪,如何看不出他二人的关系。
再有两日他就满六十整了,这一生见惯风雨政争,他能看出来,王孙疾的焦迫无措,绝非作假。
只是他素来憎恶秦人,尤其是见了同赵姝几乎如出一辙的替身后,更是觉着,即便继位作了赵王,若真摆脱不了傀儡的命运,这王位坐着也是不吉。是以,他只三言两语就将施救之事一带而过。
“先生莫再揽责,我本就无意那个位子,倒是昨夜,实在是太险,若没有先生之前拔剑,短剑柄上还雕了个那么容易勾连的白泽尾巴,我怕就连御极也等不到,就真得淹死了。”
“什么昨夜,去檀府抄家是三日前的事了,你受寒发病在榻上足足躺了两昼夜。”
新河君仅有一子在洛邑任职,后头女儿六岁上便得了伤寒夭折,自此他府上寥落也没个妾室子女。他虽严厉古板,却全是对着不成器的世家儿郎,也因自家这一段缘故,有时见族中谁家添了女孩儿时,贺礼总备得重一些。
是故,在得知了赵姝这一段荒谬身世后,赵穆兕思及过往,尤是想到十几年前自己曾宝贝得眼珠子似的小女儿,在赵姝来拜师的第一日,两个娃娃玩得颇好,如今才明白,约莫都是女孩儿的缘故。
他的女儿命蹇,无法将这世上的好东西都捧了去。可他赵戬,竟能叫自己的扮了男装的女儿,去秦国为质。
一个这般韶华年岁的小姑娘,以降国质子的身份孤身入敌国,就没想过会遭受些什么!
“先、先生?”赵姝未料自己一气躺了这么些日子,见赵穆兕神色悲苦,她一时也无暇去细问,还是重复一句:“那秦王孙现下在何处,我想见他……额,姝儿有事要问他,也许能查出刺客来历。”
赵穆兕收回旧忆,他捋了捋花白胡子转头看向她,似是有许多劝解的话要说,顿了片刻后,只说:“我赵国岂是那么容易控制的,城内不太平,秦人这一段可有的忙。不急着去问,王姬……你兄长私下联络过我,可老夫没有答复。不过有一个人,你今日得先去见一见。”
第74章 邯郸5
说是去见一个人, 可她刚醒来面色白的似绢,赵穆兕便强硬地让那人回去,说是还得遣医官所的诸位都来诊过,才不怕落下病根。
老爷子絮叨反复, 好像全忘了昔年作太傅时在她手心里敲得那些戒尺。
“先生忘了, 从前可说我比皮猴子还能折腾, 我这就是连着大半个月没怎么睡好,倒托那刺客的福了,叫我这一顿好睡。”
从侍女手上接过青竹药筒, 她刻意趁空儿背过身在脸上猛搓两下,算着日子又快到寒毒发作的时候了, 她不愿让赵穆兕知晓此事, 哪里敢叫医官来, 便只得说些浑话, 显得自己也没那么在意王位:“对了, 先生,作您府上女眷, 不晓得规矩重不重, 凤沅斋的点心歌舞我也有一年多没赏了。”
待侍从布好膳食,赵穆兕鹤眉紧锁一脸愁苦地看着她吃,赵姝实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 一时也没去管他。
里间之剩了师徒二人, 一个对着块肘子发狠地啃, 另一个面色沉重时不时就要欸叹一声。
她已经换上了烟罗粉的家常软缎, 如瀑青丝只在发尾挽了下。分明是个极灵秀的人儿, 可动作举止仍是儿郎作派,又瘦得过分, 若不瞧脸蛋,穿着这件松垮的软缎,没一点能瞧出是个女郎,倒似个十三四没长开的少年人。
赵穆兕以手覆面,似是按了下眼眶。初时还有些要避嫌的不自在,现下就抛得没了影,他很快就适应了,只觉着眼前的赵姝,好像同从前也没甚区别。
人一旦年纪大了,有时候近前的事儿记不明白,反倒是十几二十年前的场景鲜活起来。
“邯郸再不太平,任他是哪家的,也总得给老夫三分薄面。我族中祖庙不敢要你拜,亲眷等人也不必见。至于身份么……老夫只对外有个说法就是,王姬与小女同岁,便说是圆圆六岁时未曾病故,跟了个道家修行之人去医病了。”这话说出口后,赵穆兕脸上起了些笑意,语调也略轻快了些,“孩子,既来之则安之,你养好身子,愿去哪处玩带够人就是。王宫里的那几位,老夫自会替你盯着。”
赵姝先是一面吃一面点头,听他说到‘圆圆’,嘴巴一滞刚咬下的一口肉怎么也嚼不下去了。
圆圆……便是新河君独女,六岁上一场伤寒,正是隆冬时节,一场伤寒死了数千国人。宫里头落锁月余,国师季越亲自去新河君府上为其嫡女诊治,拖了半个多月,圆圆还是没了。
赵圆圆是生于盛夏酷暑,只比赵姝大三个月。
虽是十足久远的记忆了,可被赵穆兕这么一提,二人一同玩耍的场景一下子也鲜明起来。
她那时已是赵王独子,身份尊贵。依稀记得赵穆兕府上有个珍禽苑,圆圆喜静最是个软糯听话的小姑娘,却常常跟在她后头,偷溜进苑里摸鱼掏鸟蛋。
六岁炎夏,寒毒已在她体内盘根错节地长牢,按时服药也不会再痛,她因为有了圆圆这个新玩伴,性子才重新活泼起来。
那时节田氏还是新嫁娘,有一回见了她两个,还打趣说以后要同新河君亲上加亲呢.
赵穆兕走后,赵姝有些食不知味,她同自己把了下脉后,也没有再去歇息,而是领着侍女去府里头逛了圈。
新河君两处封地都在赵南,府第规格只比檀侯府上小了一个湖,五个主苑三处园子,曲径漫回松柏菊竹遍植,排布雕镂极是清幽,只是走了小半个时辰,也没碰见侍从之外的什么人,空荡荡的院落内外,显得孤清寥落。
陪侍的少女兰溪年十六,竟还是十二年前跟着赵圆圆的那个兰溪!尤记得这丫头那年才四岁,路都走不快,她们溜去珍禽苑玩,总是很容易就能将她甩掉。
兰溪长开了,形貌高挑清丽,个子比她还要高许多了。
相隔十二年,音容早是分辨不清,兰溪性子也和这府第一样清冷,早上初见她时,却是哭得不能自抑,现下眼圈仍是红的。
论起来,兰溪本不该活到这个岁数。
王族贵胄,有幼年夭折的公子小姐,爹娘悲痛无度,便有将贴身玩伴与小主子殉葬的成例。
新河君最重仪节,悲痛女儿之余,倒是能不理会闲言,没有去牵累无辜。
“小姐您同道人去后三年,夫人便作了古,主君吩咐人每日照原样洒扫各处,府上也再没添过一个人。”
兰溪面上泪痕尤在,侧目温柔地笑,她的胳膊被赵姝挽着,说话间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忐忑惶恐。
“不提过去,妹妹生相这般清艳,笑起来连日头都要多明耀三分,你家小姐现而今不是活着回来了嘛,合该多笑笑。”
赵姝从前是‘男子’,也是很会哄小女孩开心的,现下恢复了本来面目,更方便她黏黏糊糊地挂着人说话。
兰溪身上有股子好闻的药草香,让她想到兄长,便格外地同她亲近。
“也不晓得一会儿是去见什么人,先……咳,父亲也不说,你可知是何人吗?”
“大概是哪位故旧?”兰溪小心地引着她过一池枯败的莲塘,也就半日功夫,自觉是摸透了主子的好性,见她眉目间总蒙着些若有似无的阴翳,不由得也玩笑了句,道:“主君身份特殊,谁人都想得咱们府上的首肯,听说太子殊是带着宗周废立的旨意回来的。说不准,主君怕您被有心人哄骗,许是早早寻个局外人来同您相看?”
“啊?!”赵姝自然不认为是这等情况,也不会因这等打趣如寻常女儿家一般害臊脸红,莲塘深处,她不禁沉思起来,思量着兄长同赵穆兕从前的关系。
以新河君门生遍天下,又有两处富饶封地,其子亦正在洛邑任要职的尊崇,实则不论何人御极,都不会有太大影响。
她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开口。
见她心事重重,苍白小脸上连一丝儿晕红也没有,兰溪只猜测她这些年不知在外吃了多少苦,心中怜惜不忍,遂话锋一转,又笑意盈盈地婉婉道:“小姐,说起太子殊可也不是个寻常的,他去岁为保平城将士,倒敢越过大王以一己之力担起降国的罪责。您可还记得,就是公子殊呀,小时候他最爱去咱们府上的珍禽园,带着您爬树下塘的,婢子那时太小,他嫌着碍事,总拿个糖块点心的,骗着甩脱我呢……”
枯莲残叶衰败,少女婉转柔声里,也渐渐带上了三分不忿计较来。
“有这等事么?我怎么没印象嘛。”赵姝有些尴尬,信口不认。出莲塘时,她步子一转,就朝着珍禽苑的反方向而去,或许是府上草木砖瓦俱没挪动,兰溪缓缓指着帮她回忆,眉目间阴翳愁云倒暂且放下,透过这些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致,她好似看到了十二年前蝉鸣酷热的盛夏.
被按着歇了个午觉,原本以为是睡不着的,不想倒差点直接睡到晚膳时分。
未末申初,她气喘着从困梦里一下子坐起身,睡眼惺忪着抚着心口缓解,把了下脉,能觉出是寒毒发作的日子又近了些,气血有些不畅罢了。
替自己写了个方子,兰溪便领着两个小丫头,端了两大方盘的钗环金玉迈进来。
几十件女子钗环佩饰铺展,赵姝看得眼花,本想随手捡个式样最间素的墨色玉钗绾发,却被兰溪按下。
杏色烟罗的绫裙外罩薄透明彻的瑞黄纱衣,云鬓在脑后绾作垂鬟双髻,一支雕着小狻猊的金步摇嵌着蓝玉,数寸颇长的流苏垂晃着不时拂过肩头,竟是四五种玉石磨连而成,色若虹霓,像是由波斯国珍贵的七色石制成的。
一番装扮,足用了小半个时辰。
“小姐这些年是修行去了,倒似天上仙童下凡了一样。”兰溪颇为自得,看了半日,又总觉着不对,突然‘哎呀’一声:“瞧瞧奴婢,都被小姐晃晕了心神,险些将口脂给落下了。”
朱色檀口一染,整个人气质又变了,稚气灵动的眉眼里,无端多了丝媚,仿若清泠泠的白玉盏里滴下一点血色果酒。
女儿家装扮与否,差别也太大了,难怪从前与自己姊妹见面不多,时而妆容差异大,她会误以为她们是易容了。
赵姝出神地看着铜镜,她摇一摇头,镜中人肩头五色宝石流苏晃动,她檀口微启,略略露出侧面一颗小虎牙时,镜中人便笑得温软娇俏。
杏眸弯弯明澈若秋水,这双眼剔透干净的,倒真个不似人间,直比那五色流苏还要耀目。
明明她心老似翁媪,还藏了那么多的算计。
……
赵姝没有再去追问所见之人,她吊了一路的心,期待又惧怕,直到黄昏时分被兰溪带入凤沅斋的雅间时,见着了人,才把一颗心安了下去。
换了这个身份后,赵穆兕第一个安排她见的人,竟是怀安王姬淏。
她二人进门时,天幕昏昏泛着霞光,姬淏换下了那日白衣,着一件鸦青锦衫,正斜靠着西窗饮酒。
兰溪没成想是来见这位,足下一顿,看向窗边人的眼睛里有哀色怨恼,只略一闪,那人抬眸勾唇看来时,她深闭了下眸,依礼退了出去。
身后这一瞬息的变化赵姝自是察觉不到,她笑不达眼底地福了福身,女子的见礼动作还不太顺畅,她自个儿不在意,抬起头就直直看向对方,目中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暮色烂漫,晚风徐徐,阔大的雕花窗外飘来凤沅斋一楼的热闹戏文。凭窗闲立的青年分明是眉目如画,长身玉立,可一双桃花眼扬着,带着微醺的气息,笑得浮浪。
赵姝对着无关的旁人时,那生来的天潢贵胄的气势分毫不减。
她同姬淏只是少年时见过两回,此时此地,算的上是陌生男女初见了,即便是有新河君的安排,这人的目光也是僭越到令人不快了。
看来赵穆兕已有立场倾向,兄长也早料定了不需得她去游说。
一旦事成,这怀安王,又不比兄长有封土士卒,怕只是一个比她还不如的傀儡罢了。
因此,对着此人过于热情的打量,赵姝垂手淡立,避也不避地就那么同他对视。
怀安王愈发觉着有趣,他视线越热烈大胆,她回望的神色里便越发冷硬似冰。
雅间里酒菜羹馔热腾腾得摆着,侍从皆退了出去。二人一个门边,一个窗侧,就这么隔了三四丈远,一冷一热地对峙着。
“啧啧啧,好一个粉玉雕琢的人物,如此良辰美景,小美人,莫用这等看死物的视线瞧我嘛。”姬淏仰头饮杯中酒,桃花眼里头氤氲一片。
好一个丰神俊秀的怀安王,天生一张清正无害的脸,便是说着轻薄挑弄的话,只需带着笑,仍是意态风流,叫人无法生厌。
赵姝不吃他这一套,尤是冷目而对,语调平和言辞里也略去了客套:“君侯这时节入邯郸,想必是有国事要筹谋。父亲大人既然安排我来见您,便不必对我绕弯子,大可直言正事。”
姬淏一挑眉,夜风微凉,他顺手将原本大开的窗子阖上一半,酒盏搁了,便信步悠然地朝赵姝行去。
他驻足在她身前,有如实质的目光一寸寸自她脸上扫过,他柔声开口语调温和:“入秋夜里冷,小姐还没用过晚膳?咱们入内室,饮一盏果酒暖暖身子慢慢说。”
二人不过半臂距离,从他身上也没闻着什么酒气,便知是真的在等她一道用膳,赵姝忍着不愿露怯,退一步都不曾,道:“男女有别,你我也非熟识,有什么话,君侯直言就是。”
头顶传来一记嗤笑,她皱了眉欲后退时,姬淏反倒退开了半步,冷下脸就这么看着她,忽然轻声说:“我幼时在赵宫被人欺辱,是你来解围,后来几回来邯郸时,也是你领着我去的酒肆女闾,你……可好生无情啊。”
说罢,他一甩鸦青袖摆转身入了内室,徒留赵姝心若雷击。
这才几日功夫,怀安王如何就认出了她?
思来想去,赵姝不认为是新河君府上出了奸细,这么大的事,又是新河君亲自安排他们见面,唯一的解释,怕只能是赵穆兕早已暗自定了立场。
原来这条路,兄长早就安排得差不多了,即便她不来助他,或许也只是麻烦周折一些。
看着姬淏背影晃过屏风,她眉头深锁,一咬牙还是快步跟了进去。
第75章 邯郸6
赵姝跟在他后头入了内室, 说是内室,实则此间是一处临河的边套,三面都有窗,通透敞亮布置得也十分有雅趣。凭窗一丛桂枝, 沁人幽香混着夕阳霞光遍撒在祥云纹的水磨砖地上。
这是凤沅斋不对外的一处雅间, 也是赵姝从前来时专用的, 这暮色天光,河风杳杳,本该是叫人惬意心悠之所, 可因着三日前一场刺杀,赵姝如今见了水, 就恍惚有种咽喉被扼住的窒息感来。
外头天幕虽还亮着, 或是寒毒将近, 饶是她穿了两重衣衫, 河风吹着, 也仍旧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见姬淏又在阖窗,赵姝也不以为意, 她立在桌旁一眼也不曾瞧摆在上头的各色玲珑点心, 不耐追问:“君侯既有这等本事,可与晋阳君商议过,不知有几分逼退秦人的把握, 又要我与新河君做些什么?”
姬淏回头眼中笑意消退了些, 望了她一会儿后, 径自朝桌案旁坐了, 他没有作答, 反而新拿了两只杯盏,与二人都斟了酒, 还朝赵姝跟前的玉碗里夹了一只黄澄澄的小猪包。
“不急,你我……这许多年未见,还记得上回来邯郸,也是来此用膳……”
“还请君侯莫再绕弯子。”赵姝冷声打断了他,面上是不再掩饰的焦迫,她不觉着与怀安王真有多少交情,也不喜这人打量自己的眼神,便连入座也不曾,“或者,君侯可否告知,我阿兄可也来了邯郸?”
这拒人千里的态度,让姬淏失了面上最后一丝笑意。
他长久地细望她面容,在赵姝彻底发毛转身前,说:“晋阳君赵如晦呀……正是他要我先来见你,拖本王转告一件事呢。”
话音未落,另一侧的赵姝已然落座。
打蛇要打七寸,姬淏似对她这反应颇为满意,二人原是分坐两端,在她落座的一瞬,他反倒一手执箸一手捏着杯盏起了身,两步晃了过去,直接坐在了她身侧。
起落间,杏色裙摆擦过他腰间佩的血玉,这是个极为唐突失礼的动作,姬淏却还伸手将两只碟子并拖到一处,在赵姝发作前,他转过头,桃花眼里蕴起温雅的笑。
“你……”他身形虽有些清瘦,可属于成年男子的气息骤然迫近,还是会让人不适。可姬淏并没什么不轨的动作,反是温笑着的眼底,情绪复杂,依稀似还有疼惜牵念。
侧窗没有关严实,一阵风钻入,将她鬓发吹散了一缕垂挡着眉眼,鸦青袖摆扬起,姬淏竟抬手将那缕垂落的发抿回了她发间,颇顺畅地勾回了她鬟侧蓝玉扣里。
这般动作意态,像极了一个人……
只是略一怔忪,下一刻,赵姝突然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捏了记。
触手温软肤质也不错……
她没去管对方探究打量的眼神,松开脸颊后指尖下滑,贴着他颌角线从下往上地细细搓了一遍。
没有丝毫易容的痕迹,的确是真容。
这一番查验却惹得男人神色变幻,在她有些尴尬地缩手要坐开些时,却被他一把捉住了腕子。
“干什么,我只是查验一番,万事小心为上。你……你放开!”
姬淏并没有太用力*七*七*整*理,他指腹捏着她虎口处,将她的手缓缓拉到跟前,而后两只手将她手掌拢住,似是安抚般轻拍了拍,语重心长般地徐徐道:“晋阳君号令不了旧晋遗族,他最忧心的便是你这妹妹,怕你坐不稳王位。入邯郸前,他说……希望我能做他的妹婿。”
“你、你胡说!”赵姝一下抽回手起身,五色流苏在肩头晃得厉害,目中满是惊愕不信。
兄长明明允诺过,不仅会找出寒毒解药,若等这一切结束,他二人都还活着时,是愿同她相守着过一生的。
她同秦王孙……本是降国之际迫于情势,可如今他还要亲手推她去旁人处。
眼中有泪意浮起,却只是心思稍一转动,又将这情绪强压了下去。
“本王也还未有意中人,待秦人离开,你我成婚后,我只守你一个也可……”姬淏将她的一切心绪看在眼底,话音愈缓。
可观她面上难以置信般的苦厄神色,他忽就觉着一颗心被揉碎,念头怪异错乱到连自己也分辨不明。
就止了允诺的话,一把捏过她下颌将人转过来,眯着眼厉色质问:“你落魄身陷于秦,这一年来,赵如晦可曾来营救接引?公子殊,你就当真执念甚深,偏就对那么个东西执迷不悟。”
这一番话,由姬淏说出来,实在没什么立场,可二人都深陷各自心绪,当局者迷,也都没觉出来。
赵姝檀口抿作一线,偏开了眼只盯着砖地,这一回,是连对视都愿了。好像避开了,就听不见这人的话了。
他指节收紧了,透着些躁动地在她清瘦光润的下巴上摩挲起来,言辞也变得尖锐刻毒来:“其实他是去了咸阳的,赵如晦私底下同多少女子有勾连,你不会说全然不知吧,听说咸阳昌明宫的芈氏……”
“君侯去新河君府第下聘吧。”他看着清瘦,力气却不小,赵姝挣不脱,她似陡然变了张脸一样,深阖了下眼,睁开时,杏目里是一派古井无波还夹了分无奈哀色,一开口,语调里七分漠然三分决绝:“我会向新河君表明立场,助君侯重建晋国。你去告诉他,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请他永远别想赖了对我说过的话。”
一滴浊泪挂着香粉坠到姬淏手背上,换来微不可查的一记颤动。
就着那滴浊泪,他放轻了动作,从她脸上揩下一层浅红香粉,露出其下霜雪般的肤质。
咽下多余的话,姬淏松开手,又挂上玩世不恭的笑。他转头一挑眉梢:“你的话,我都会转告晋阳君。不过……”他拉长了音调,突然倾身过去,骇得赵姝略一缩身,他却只是伸手将她发间五色流苏的发钗拔去,很快又退了回去,端坐着甩玩:“不过我对小姐非是无意,为了那位,今后你便少不得要同我虚以委蛇,小姐貌若灵云,比天边霞色更艳,比这五色石更夺目,哎!难道,你就不怕本王假戏真做了?”
言罢,他目色灼热地侧首,眼波流转着,将热切目光又黏去她周身。
见她是无意再留了,便径自放了筷取过青铜酒尊,对着尊直接饮起来。
一面饮时,他支肘撑颊,歪着头,一副笑意盈盈又志在必得的模样。
赵姝立在他跟前思量,对着那些夸赞的屁话只作未闻。待这人都饮了半壶了,她理清了思绪,转头睥睨着这位空有侯爵封地,实则同她一样的傀儡,她便如从前男装要唬人时一样,自觉淡漠又威严地说:“你敢吗?”
却只是她自个儿觉着,本就是偏稚气软糯的外相,今日被兰溪这一番杏裙蕊黄的装扮,拔了五色石流苏后,单只绾了对素淡垂鬟,外加她唬人的本事实在欠缺,这三个字一出口,便直如哪家未及笄的小娘子在同家人置气。
姬淏先是瞧得一愣,继而竟是低头闷笑起来,似是遇着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一样。
酒意上来,他笑得岔了气,痛苦万分地咳了起来,即便是这样,这人还是像遇了个天大的笑话般,止不住地抽着气地笑。
一时间,这喘不上气的咳呛醉态,只叫人觉着有些可怜起来。前一刻还横眉冷对的赵姝立马顺着医者的直觉,以为他是呛了食物了,她本能地要上前去替他拍顺气,拳掌刚准备好,就见姬淏急喘了口,知他无碍,赵姝顿足,看疯子一样地看着他。
心道这怀安王可真是个怪人,这么多年不见,怕是不得势又有妄想,竟把人活活给折腾得有了疯病了。
也不知兄长用这人作幌子招揽旧晋遗族人心,会不会出岔子?
原本到新河君府上,顺利得过分的一程,顷刻消弭在对怀安王的疑虑里。
自从知道赵如晦想要挑唆芈氏引起秦人内乱,好拥立旧晋傀儡统摄赵国后,她几乎日日都要梦魇,倒把心性历练出来,甚至于也不在乎何时能见着他了。
她从来无法控制他的心念,亦从不敢奢望同他白首,可有一点,事涉生死,她绝不容自己有丁点松懈。
在这世上,她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人皆会伤她害她利用她,唯有赵如晦不会。
这么想来,再看向姬淏时,便带上了三分同情不忍,看着他笑倒在案上,赵姝不由得想,在丧母又寒毒发作的时日里,幸而她有阿兄陪着。
‘笃笃’叩门声响起,门外响起兰溪的询问声,赵姝愣神之际,却见案上人忽然立起,他两步过去,像是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扬手将人一把勾进了怀里。
颊侧极轻得略过一个吻,湿意还没漫开时,她回头惊看他,耳畔传来句:“公子姝,我…对你情根深种,久矣。”
她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个巴掌,羞红了脸,结巴地怒道:“有病就去开药!”
第76章 邯郸7
目送着她走后, 姬淏生动眉目立刻转作一派沉郁寂杳,他长指朝瓷盏上‘叮’得敲了下,很快便有七八个身法卓绝的死士凭窗而入。
“从燕国刚回来?”得了与预期中一样的答复后,他摩挲起那枚碎后又黏合的血玉, 吩咐道:“等验过解药的人醒了, 就在九月初三日动手, 国师身侧的人,宁可错杀一千,莫放过一个, 事情了了,以怀安的名义同燕王说清楚, 将剩下的人尽数撤回来。”
“主子, 国师在燕国经营廿载, 这么做……失了助力岂不可惜?”一人上前半步, 忖度着要劝。
姬淏无声轻嗤, 他温和回头,指了指这人示意来坐:“你是老人了, 自小看着我长大, 过来细说。路途劳顿,饮杯酒解解乏。”
那人依言在赵姝先前的位子上落座,抬头扫过姬淏脸上温笑时, 却是目中惊骇, 一股子灭顶冷意油然漫开, 他没去饮酒。
正措辞着想如何转圜说情时, 颈部一下子似被人用了千斤之力遏住般, 他心知不好,想要求饶时哑着嗓子却已是开口都不成了。
痛苦中他猛地立起, 带倒了数张圆凳和碗盏发出一阵叫人闷乱刺耳的响动,他死死掐着自己喉咙,就见姬淏捏起先前与他斟酒的那只杯子,转头却避开了他,对着后头几人,将杯中酒液往他们脚前一洒。
任凭酒液沾染,另外几人纹丝未动,连神情都没有分毫变化。
他满意颔首听着身后拼死痛苦的动静,语调温柔道:“叔叔自小教我骑术武艺,我虽不成器也懂感念,也算是亲手与你斟过解药了,倒不想叔叔忠心至此,黄泉路上,非要先行一步去替自己的主子铺路……”
身后动静止了,他话调一转,狠厉道:“徘徊两端,这样的忠臣本王不需,今日用他开了头,尔等应该明白如何做了。”
……
回去的路上,雅间里的画面不停得在赵姝眼前乱晃。方才她一时激愤动了手,姬淏挨了打,却是没有分毫怒容,尤是眼波缠绵,竟还同她说什么,这世上能挨她一掌的人怕再没第二人了,反问她手心可疼。
她越想越觉着这怀安王怪异极了,他表面上作出副登徒子的样儿,今日这一场叙,倒更像是经年不得志有些失心疯似的。
兰溪沉默地陪着她,二人在侍从的护卫下穿行过数条比从前寥落许多的街巷,赵姝走走停停,走得很慢。她看着这些逛遍了的街巷,不由得想到了戚英,算时候,英英的肚子也快有五个月了。
一直到月上柳梢,一行人才回了新河君府上。
赵穆兕也刚从宫中回来,正在用晚膳。见赵姝过来,老爷子顿了下,当着众仆人的面朝她招手,亲昵道:“圆圆身子没大好,怎逛的这么晚。”
他须发皆白,威严含笑的一张脸上,目光苍老疲累,让赵姝想到了外祖,未有犹豫,她快步朝食案行去,自在对答:“这么多年未归,是女儿看邯郸街景稀奇,让阿爹挂心了。”
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她因逃学被罚抄,赵圆圆要叫她一同去玩,便是跟在赵穆兕后头,一声又一声地‘阿爹’耍赖。
这一声唤,让赵穆兕立刻哽了嗓子。落座后,二人颇有默契地摒退仆从,还不待他问,赵姝端直了身子,沉声正色道:
“阿爹,女儿同怀安王殿下渊源甚深,情投意合,此生非他不嫁。殿下也许诺,今生今世唯有我一人,亦会将您奉若身生父母。”
说着山盟海誓,目中却冰冷决绝没半点情谊,她从袖袋中取出青竹药筒,小心地将暂缓寒毒的药倒出后,将底下那枚月牙坠子递了过去。
先王后救过赵穆兕长子的命,这枚月牙玉坠本是他妻常佩的耳坠子,当年便分作两只,送了一只入宫做信物。
见此玉坠,便是要阖族效力之时。
“先生,他们可有联络过您,不知要您做到什么程度?我……不想看您被牵连进来。”赵姝压低了声音,一番话说得纠结懊恼。
赵穆兕将玉坠收进掌心,用比她更低的声音,言简意赅道:“老夫只调兵震慑,不论朝局如何,无人敢动我。只是……”他苍老眼中有精光聚起,转头探究地直视赵姝:“老夫族中本就是旧晋遗支,若要扶持晋阳君,本就容易的很……王姬,决断好了?”
她语调坚定,却避开了他的注视,垂头郑重:“自然是。”.
说来也巧,北地兴起了不小的反对宗周与秦人的声音,甚至酿成了兵变,秦王孙领着城外的二万人亲去镇压,一连二十余日才算平息。
这二十余日,宫中朝野军营都无事发生,表面看来,倒是一派祥和,择定了九月初五日‘太子殊’御极登位。
因是有了抉择,这段时日,怀安王再来府上请,赵穆兕有所误会反过来替她安排好催着多去相处。
周使的诏令已经昭告了国人,继田氏之乱后,街市上有了难得的热闹人气,连城南渚河街的夜市都开了,酒楼里都是通宵达旦地宴饮歌舞。
尤其是八月十五这夜,赵姝面带轻纱,同一袭赤红绣暗金锦袍的姬淏同行。
今夜月圆,原本是新河君府上办家宴,说是家宴,也寥寥落落,不过是请了亲族里几个叔伯姊妹。
这些人赵姝都不识得,她怕露馅,正吃得没滋味,仆从就报怀安王来了。
姬淏这人过于张扬,趁着万家团圆之日,他竟叫人抬了定亲的聘礼过来,浩浩荡荡唯恐旁人不知一样,进门时,那些贵重铜器盏盘绢帛不论,当先就是一只鸿雁,其下压着许多金玉坠连的同心结、百子图、福禄银碗……
从那一日后,连着二十日,姬淏都遣人朝新河君府上送东西,几乎每隔上两日,就会以游湖、逛集市、上香各种不同的名义来邀她。
起初两次,赵姝还防备着,次数多了,也再不见那一夜的唐突失礼,这人也实在是见闻广博又风趣,就像真只是专心带她游冶一样。毕竟这人也算赵如晦成事的关键,渐渐的,赵姝同他应对着,也不再只是防备了。
一街一景,皆是她昔年策马踏遍的,倒是随同的人是戚英或是一些要溜须拍马的世家子,反而是同兄长,鲜少有过这等纯粹游冶的时候。
她从没想过能以真面目这样肆意地游逛邯郸,回顾这十余年少年畅意,不免感慨。
也不知是怎么的,她每回见了姬淏,都存了些期许,总觉着现下秦人暂离邯郸,兄长或许哪一次就会同姬淏一起过来,虽则到底一次也没有。
好在兄长的消息谋算,她总能从姬淏口中探出些,也算没白同他出行。
倘若他不要每回都眼含热切,装出一副情深意笃的情圣模样盯着她瞧,那便更好了。
诸河街两岸灯火煌煌,酒肆店铺前燃着各色新奇灯笼争揽着生意,这久违的盛景,听过路的货郎说,是自平城之战后再没有过的了。
这条街由隔着河的数条岔路组成,蜿蜒绵长,河道窄的很,三四层的屋宇楼阁紧凑贴着,一些小巷遮天蔽日见不着天日,即便是来过数回的人,到了诸河街,也常常要沉迷其中,若是愿意兜圈子,便好像怎么也走不出似的。
九成的店家都开了,此地商户都是向朝廷买了地的。邯郸是诸国货运过路的要冲,这些商户世代都富裕的很,乱了近一年,再开张时,大多也还是一年前的那些店家,鳞次栉比着,或是预感时局能安定一段了,纷纷将货品食单的价格降的极低,已是戌末时分,渚河路人头攒动喧闹得厉害。
二人寻了许久,便连远离主路最僻静的小肆也是食客盈门人多到聒噪,姬淏还想往前走时,赵姝指了指一座有些寥落狭长的酒肆,当先一步就跨了进去。
这酒肆的吃食没什么名气,却因价格低廉一楼厅堂坐满了人。
原以为是无处坐,没想到赵姝径直走到胖胖的老板娘跟前,随手递了个钱袋过去。老板娘将钱袋掀开条缝,胖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捂紧钱袋忙说:“客官随我上楼,老身取食单过来。”
老板娘亲自将他们领到了二楼的,上来之后,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比一般屋宇要高许多,也没有正式的雅间房舍,而是构筑成风雨连廊的半敞式样,蜿蜒着一直连到隔壁颇有名的一所女闾里,尽头做了隔断,虽翻不到女闾去,倒能将隔壁的丝竹管弦听得清楚。
左侧朝北是临街的,此处地势高,外头人瞧不见,身处连廊的人却能极为清楚地看见往来不断的人群车马。
二人在一张简陋至极的小案边相对而坐,赵姝侧首有些出神地瞧着长龙似的灯笼,余光觉出姬淏的视线又黏了过来,她也不恼,只不阴不阳地幽幽说了句:“多看看这人间的浮华盛景吧,等九月初五过了,一旦入主赵宫,也未必还有出来的机会了。”
怀安王领地叫北狄占了,又没有兵权,她是在暗示他注意自个儿的身份。
姬淏自然听懂了,楼下伙计过来送食单,他浅笑着接过,略扫一眼后,便抬眸去远眺楼下热闹蜿蜒的窄巷,等伙计走远后,他忽然皱了下眉迟疑道:“都说人心最难驯服,却原来也是简单,邯郸荒芜一年了,废太子不过回来一月,他们便能迁回安居重开市易,看来……你很得民心。”
家宴时,赵姝没来得及动筷,此刻正在看食单的她只是乜了他一眼,正要唤伙计端两个爱吃的菜,对面人忽然俯身过来,一伸手压在油腻简陋的木质食单上,问:“你从前,时常到这处来?”
食单上的菜价都比寻常的贵上十倍不止,可赵姝显然没有发现过,她从前来此,便只为一个缘由——素来洁身清贵的赵如晦,被她发现,每月总要去隔壁那座女闾一回,她知他有事瞒着又不愿问,便每月都到这僻静破落的小楼来等他。
只因这处能听见,也能瞧见那女闾进出的情况。
姬淏眼里有审视揶揄,神色间是掩藏不住的柔情怀恋,像是透过重重山海,在看分别经年的心上人。
她忽然就觉一阵心脏闷跳,连呼吸也不自在起来的,想要拿回食单,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念乱成一团。
将她变化尽收眼底,姬淏眼底黯了黯,暖红色的灯笼照得他面目愈发柔和清艳,趁着赵姝愣神之际,一只血玉缠金的镯子被一下套进了她左腕。
仔细看,便能发觉这血玉里头丝丝缕缕的纹路极为漂亮,浑然天成的,恰好构成一副绰约壮阔的游龙驾云之景。同他腰间的玉珏同出一块原石玉料。
“没什么能送的出手的,这是先祖从西域得来的通灵玉,听说能养身延命……”他温声絮絮,语调里似有蛊惑人的力量,末了,又合掌去她指节手心无意识来回摩挲,“就算作王姬今岁的生辰礼了,往后每一年我都会送一样,但愿岁岁年年送上百余件,到最后我连送什么也想不到……”
到底是无意之人,赵姝很快就回过神,她在心底冷笑,一把夺过食单随口打断:“我要是你,就会对女孩儿说,本王也是朝不保夕之人,实在没甚贵重也只有这一颗心一条命能交托。”
她模仿着男子的音调,见他托腮越发得趣般地歪头望着自己,遂烦躁挑衅道:“再这么瞧人,倒不如把这双眼睛挖出来赠我!”
“你倒只喜欢这双眼?”廊边桌案本就窄小,姬淏身子前倾占去了半张,同她就仅有数寸的距离,他幽幽说了这么一句,竟像是认真考虑了起来。
赵姝刚想再讥讽一句,叫他快快说正事时,寒芒闪过,他竟陡然拔了匕首交到她手里,握紧了她的手,朝着自个儿那双眼就刺了下去。
力道之大,即便赵姝反应及时,用了十足的力拉着,匕首锋刃一偏,也还是在他脸上落了伤,从右眼尾浅浅下拖到耳侧。
姬淏浑若不觉面色不改,反是赵姝惊喘着叫了一记,猛地起身松开手,匕首‘叮镗’两下掉去地上。
她张口颇愤怒地想问他不得势朝她发什么疯,待转头看清了他右眼下一片正漫开的血红时,连忙改口道:“我看看伤。”
刚上前要替他查看,腕子一紧,后腰被人轻轻压了下,一个旋身就被抱坐到对方膝上,她心中不适刚要翻脸,就见姬淏随手揩去伤痕下漫出的鲜血,状似无意地轻轻说了句:“这样浅的伤,略施些药粉,敞开着不去包扎,四五日结痂十天上也就看不出太多痕迹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赵姝整个人如遭雷击般顿住。
宫中王族治伤,无一不是求稳妥细致,对于一些浅表类的伤势,白天包扎入夜敞开,这是赵如晦亲自验证后记录在医书上的。
他随身有一本册子,古籍药方有谬误之处,或是在外游历得了偏方,都会第一时间记在册子里。
怀安王素来是对医药没半分兴趣,况他也只是旧晋的一个傀儡,二人即便接触的多,也不大会交流到这上头去。
方才这句对伤处的见解,几乎与那本册子上记载的如出一辙,这样的口吻,也是像极了。
连呼吸都染上颤意,她不敢回头,思量间,尤是不能相信,一个人易容再成功,也不可能在朝夕相处的亲人面前完全变成另一人。
不论是行路姿势、说话习惯,这些细枝末节之处,若是日日相见的门客侍从,还可能瞒过,可一旦是真心没隔阂的人,便很容易从一个动作里就觉出破绽。
二人身形相类,可面貌迥异,一人清瞿端方似孤竹,一人则炽若炎夏轻狂浮朗。
仪态行止,便连嗓音都微有不同。
唯独这番话,她能确认,普天之下,唯有赵如晦一人会这么说。天知道她这一刻,有多想回头去直接发问。
似是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凝眉探手去他衣带间摸索,也没言语,急着寻一样东西。
第77章 兄长1
入秋还不久, 又连着两日无风雨,许多人畏热甚至都穿起了单衣,姬淏也是如此,袖袋衣带边来回两下, 也就都摸遍了。
并没有他, 视若珍宝的医书。
赵姝眉梢皱起, 神智都皱成一团了,却尤死死捏着对方衣带,褰起他右臂一截袖管, 低着头没了动静。
“王姬这是做什么,不要我的眼睛, 难道……”他右手用了些力气揽上她后腰, 衣衫浮动肘下皮肉尽显, 轻佻反问:“既不想要眼睛, 王姬想要何处? ”
说着话时, 他展眉朗笑,因是牵动了伤处, 血线再次漫开。
露出的右臂内侧, 一滴泪珠形的浅褐胎记,小到红豆一样,赫然在目。
见她仍是不答, 他愈发大胆, 径直捏上了那细瘦下颌, 动作间却还是小心温柔, 将人转过, 正想要再挑逗撩拨几句荤话,却一下哑然顿住。
眼前受制少女眉目清婉间充斥欲发不发的纠葛苦厄, 瞬息的沉默后,一串串泪珠便不住得从她杏目间无法抑制般坠出。
强忍着无声落泪,有时候,反倒是伤心到极处。
心弦触动,赵如晦有一瞬的感动身受,甚至于,隐隐后悔,或许不该连她一起瞒着。
毕竟是自小恋慕,又求而不得这许多年的人,就凭着一句话一个胎印,赵姝已然彻底醒悟,确定了这位同自己虚与委蛇多日的怀安王,的的确确,就是她唤了十几年阿兄的人。
观她神色,赵如晦如何不懂。
他没有应答,伸手想去替她拭泪,指腹触到她温软颊侧的一瞬,赵姝一下子从他身上挣脱着跳去地上。
他故作不知,伸手想去触她:“王姬这是想到什么了,哭得我好心疼啊。”
这一声‘心疼’若利箭洞穿她心扉,平白惹出更多的泪串,就在二人无话尴尬之际,老板娘摇着色彩绚烂的裙摆端了酒上来:“呦,客官可是瞧咱这儿的夜景入了迷,这食单看了半日,可是想吃的太多,做不了抉择?”
赵如晦正想调正心绪,这妇人恰好上来,他便起身接过酒,闻了下后:“浊酒怎堪饮,你知我癖好,走罢,换一处地方。”
说着,他牵过赵姝的手,就朝楼下去。胖老板娘颇有微词地絮叨,得了他的一句:“你这二楼坑人的价钱再多一日,恐怕就有官差来抄了,收了十余金,怎么,还当人是傻子待?”
他声息温雅地问了这一句,胖老板娘当即唬得一张脸煞白,这十余金,就是将她家的食单全盘点上三个月都尽够了。不过是她守着地利,难得遇着不知数的富贵子弟,便想冒险狠捞一笔,现下明白过来,想要还钱袋时,就见说话的郎君已携着先前付钱的那位飘然下了台阶。
老板娘抹把冷汗,暗骂自个儿方才说话实在托大太不谨慎,不过从前每月里都会有一位根本不懂银钱数目,又极好说话的小郎君来此,可从去岁九月后那小郎君便再未现身过,她着实是怀念啊。
……
从这陋巷到隔壁女闾的短短一刻里,赵姝一瞬不瞬地一寸寸注视过这人,除非这世上真有巧合至此,眼前这个,挑弄痴缠了她多日的人,竟就是,她恋慕不得十余年的人。
这一年离乱变故,她早已不是当年的矜持天真的公子殊。
她无暇去想他同怀安王姬淏的关系,只是不停地想,眼前这个同自己过分亲昵的人,是不是千真万确的,就是阿兄。
从陋巷行至隔壁渚河街最负盛名的女闾,只需不到炷香功夫。
女闾里门庭若市弦音绕梁,来的晚的客都只能在底下的厅堂过道间落座,连清倌人都在一个时辰前都卸了牌子。
然而赵如晦只是刚踏足外院,就有个极高挑妩媚的美艳少女迎上前,径直引二人从偏院回廊穿过熙攘吵闹的主院,绕到了女闾四层上一处僻静的雅间里。
雅间分了三进,有外室、中厅、内寝,比寻常待客处至少阔大一倍有余,各室陈设许多宫中才有的玉器珍玩,帘幕重重间,隔绝了女闾外头的俗艳热闹。
赵姝早擦了泪有些木然地坐在中厅的花梨木的食案前,还是先前接引的少女领着人不断朝里头端菜。
羹馔茶果铺陈着一一上了,她听到有小仆唤少女‘丽娘姐姐’,而后众人阖门退出,丽娘却没走,她迈着莲步款款过来,只略扫了赵姝一眼,竟语调带刺地问:“呦,这是哪个院里来的,芳龄名讳是何,奴家今岁十六,也不知好不好唤你一声妹妹?”
这丽娘是个没甚头脑的,不过是赵如晦两年前消遣过几回,才能在这女闾里过自在日子,他原不靠这位递送消息,今日来此也没承想会当先就碰上此女。
见这素来柔情的恩客难得冷着脸对自己,而一旁的赵姝也似没听见一样,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丽娘心里怄气,扭着水蛇腰,面露挑衅地立到赵姝跟前,俯身不满道:“你是个聋子不成,确是生了副我见犹怜的相貌,可这身段么……也太过寡淡,啧,是刚及笄不久?来,唤一声姐姐听听。”
她俯身下来,斜襟衣衫松垮,半遮半掩地露出里头薄如蝉翼的小衣,春光招摇。
尽管是不满,在女闾里长大,连带这无礼责问的话也带了风尘气,因她到底还收着,赵姝听不懂话外的刻毒敌意,只是木然抬头,觉着这丽娘当真是体态似酥,娇柔到了骨子里去。
这一句说完,赵如晦皮笑肉不笑地展颜,见赵姝依旧没有搭话,他举箸朝酒盏敲了下,丽娘会意,撅着嘴却是立刻上前执壶斟酒。
他最爱此间烈酒,除却沟通消息收买权贵外,但凡遇着难以排解的不快闷堵,就到这处,独饮上一夜的烈酒。
人皆道晋阳君是当世难觅的君子,不喜荣华权谋但痴医理,苦索古方悯恤苍生,不饮酒无妻妾只一心医病救世。
所以他给自己塑造了两重身份,做怀安王的时候,才能显露真容,肆无忌惮地同那起子纨绔贵胄一般,纵情妄为酒色畅意。
开始的时候,还能节制,到了后来,他才发现,终究是‘怀安王姬淏’不需得演戏,简直没一点包袱,就算夜夜笙歌,也让他觉着自己更像个活人。
他早就想用这个身份,去回应她,只是到底不能够。从前也有两回,一看到她天真赤忱的小脸,他就会被从‘怀安王’被打回到‘赵如晦’的角色里。
一见到她,‘姬淏’的幻境就会碎裂,他就会觉着心痛。时间长了,便从最初的小心翼翼珍若生命,渐渐的变了味,沉重到他甚至可以连着数月回避她。
这等心境经年难改,赵如晦知道,其实自己心底深处,一直隐隐希望着摆脱她,甚至不止一次地盼着,那折磨人的寒毒,索性早些要了她的命。
可如今解寒毒的法子叫他真的弄来了,还是那等罕见的解法,情势全然不同,他恰好又要借‘怀安王’的身份行事,心境变幻犹如天地倒置,只觉着这二十余日挑弄,乐在其中。
他一直在等着她来识破,比料想中的迟了太多日,既是自得又失落。
一盏烈酒下肚,他瞧出这傻姑娘尚在犹豫,不经就想着等她来挑破,便重又挂上浮浪勾人的笑,带着些自毁的倾向,想叫她见见自个儿往日的真面目。
“丽娘,久别了,不知你舞技可有生疏?”
就是这一句,叫丽娘误会,真以为他只是随兴带了个新人来游冶。她一时将心放到肚子里,妙目里重聚了神采,或是要示威,她刻意仍凑到赵姝身前,压下目中羞氖,洒脱道:“公子来的真真是巧,奴家正要去同乐娘排舞,可是专为您一人,奴家刻苦习演了五个月呐,您且看着。”
说罢,她花指绕背摆了个起势,竟是当着二人的面就褪起了衣服。
外衫除了,纤腰款摆着系一段坠了明珠的粗红结绳,襦裙贴身才看清是双腿都不大好迈开,上身仅着一件绣纹繁复的紫色抹胸。
就是这样装束,回旋下腰不在话下,身姿清泠,一个鹞子翻身举重若轻,落下时才似鸿毛,偏又受了束缚跌转摆动,动作间行云流水。
她穿着最艳的舞姬都不会着的艳装,用尽平生所学,以最放荡的外相,跳着全邯郸最难学的一段舞。
因是离得近,那柔韧腰肢下的爆发力尽数落入赵姝眼底,她目中迷惘渐渐转作惊艳诧异,只觉这舞姿仿若神女。
而赵如晦饮着酒,从头到脚的细*七*七*整*理观她,一双带笑的桃花眼里看似沉溺,实则轻贱。
见赵姝看向自己,他便任由自个儿眼底的不怀好意倾泻而出。
艳舞很短,一舞毕,丽娘却尤是额间清亮,美人香汗,羞涩而缱绻地看向另一侧的男子。
她在等着男人的夸赞沉迷,好叫‘新人’主动知趣退开。
“不过如此。”却等来这揶揄的一声,而后是让人脸红心跳的一句:“穿的太多了些,此处也没旁人,丽娘,本公子看着,你大抵是又丰腴了些。”
脸红过后,丽娘朝赵姝抛了一个胜利的眼风,却久等不来他叫人退开的命令,一时反应过来以为要当着‘新人’的面玩弄她。
丽娘打记事起就被舅舅卖到这里,因生相漂亮做清倌的时候就常受些无赖混账的欺负,到十四岁上,她被一个公卿子弟瞧中,那人生得脑满肥肠一连在榻上弄死了好几个姐妹,还因为家中是掌刑狱的,付的银钱也不够数。
鸨母原是想等她及笄□□卖个大价钱,那一日听说这事后,就偏说是她狐媚子风骚地引人家,只为了暗示那公子付的缠头少,在后院里就要将她活活打死。
那一天正是丽娘十四岁生辰,她伏在潮湿的泥地上挨到第七十六鞭时,一个醉酒的公子过来夺了鞭。
那一夜,他亲手替她用了最好的伤药,包扎完了,又轻笑着破了她的身子。
她永远记着,初见这人时,只觉着他的眉眼,艳丽温柔得好似三春枝头的蕊花。他还同别的商客都不同,细致柔情还会医理,除了嗜酒和榻上索求多些外,再挑不出旁的毛病。
他太会照顾人,也不找女闾里其他人,以至于丽娘一度敢肖想,也许真的能同这人修成正果呢。
从那以后,他就成了她心里的光,而她,也再不怕在这所女闾里遭人欺辱。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自两年前,丽娘也算是养尊处优了,她又不似旁的女子有心眼,此刻觉着受辱,面上也有些不好看起来。
赵如晦目中闪过冷色,他虽仍是在笑,却只想借机朝这娼女发泄怒:“怎么,本公子让你……”
“你这舞练了多久啊?”却不防赵姝开了口,看了这么久,她终是确定兄长没觉出来,此情此景,也不愿去扯破他的脸。
她方才哭过,从来水一般柔和乖顺的音调里掺了些哑,丽娘误会,拘谨警惕地盯着她:“每日四更就起,加起来一起练六七个时辰,妹妹也要学?”
赵姝不掩惊异地朝她笑了下,伸手扯了下她腰间红绳,语出惊人:“姑娘误判了,我比你还虚长两岁,我见你亲切,若是肯唤我一声阿姐……”
丽娘怔忪,却只以为这‘新人’不自量力在拿她玩笑,她忽然偏身一下靠到赵如晦身侧,语带不满地娇嗔道:“奴家空念公子数月,还当您真是公事忙呢,倒原来是变了口味,这是哪来的雏儿,敢同我攀认姊妹呀,要不要阿姊送你一根红绳……”
‘啪’一声颇响的掌音过后,丽娘妙目茫然,难以置信地望着昔日恩客,这一掌几乎将她打蒙了,她眼睁睁地瞧着从前柔情蜜意的公子朝着自己心窝处狠踹了一脚,冷冷道:“瞎了你八辈子的狗眼,这是新河君府上嫡女。”
这一脚极重,丽娘顿时扑在地上呕了血,可她眼中仍带着神采地望过去,却见赵如晦还要动手。
“你饮的有些多了。”赵姝起身挡在二人中间,差一点就受了他的拳脚,她看着他讪笑着跌回座上,一瞬里又怀疑起这人的身份来。
却有没有犹疑,转头将一件外衫披到丽娘身上,抚了抚她的额发,语重心长道:“这等人有甚好执恋的,你叫丽娘是吗,明日我就让父亲遣人过来赎你。我叫赵圆圆,从今后会护你佑你,唤一声阿姊,恩?”
赵如晦冷眼看着,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么个东西,即便易容术再高朝,单凭此等任意良善的心性,就是化成灰,他也不可能认不出她。
丽娘心中震动,踟躇半日,却到底转过头只幽怨期盼地盯着另一人瞧。
在赵姝的嗤笑下,丽娘还是被人请了出去。
绮丽雅间静谧,一时间,便只剩了他兄妹二人。
一个目中思量沉痛,又犹疑着不知何时该去揭开这一场伪装。另一个,则是目空一切,只顾着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纸醉金迷杳然有绮声传来,她启唇无声默唤了句‘兄长’,仰头一下饮尽杯中烈酒,咳呛着却朝他说:“君侯真不会怜香惜玉,丽娘走了,不如就由我来与君侯舞乐助兴?”
“这处的果子是邯郸一绝。”赵如晦故作不知,急切打断了她,“不妨尝尝。”
雅间外头琵琶弦促,赵如晦始终含笑吃菜,没多久,见赵姝醺然,春里春气地朝自个儿使劲朝自个儿媚笑。
他如何不懂,但觉心口处一阵皱缩剧痛,遂一把拨开她的脸,佯醉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王姬不擅饮酒,倒也肯陪某胡为,夜深该睡了,饮酒不好。”
第78章 兄长2
她是饮两口浊酒就会醉的人, 更遑论是激愤下连饮了十余盏烈酒,几乎是一下就失了克制。
“阿兄,你到底要做什么嘛,秦人哪里那么好摆布……不论你要做什么, 都不许瞒着我。”
“你好糊涂啊哥哥……”
醉话盖过远处丝竹喧闹, 赵如晦饮惯了, 此刻反倒是卸下了白日里虚伪的笑,面露苦涩好笑地将她撑在怀里,小心哄着:“你这小东西, 又懂些什么,没丁点城府还总要管我。烈酒最是伤身, 都回邯郸了, 与其伤神还不如多吃喝些。”
说着话, 他自个儿却不停地仍旧饮着酒, 仿若千杯难醉似的, 见怀中人已经阖目睡着了,混沌间揽着人踉跄去寝阁榻上。
“小乐乖, 往后再不饮酒了。”两个人滚作一处, 他望着肩窝里的人,竟是堕下泪来,不停歇地轻轻拍扶她后背, 呓语哑然:“都是阿兄不好, 这处酒烈, 明儿起身你怕不是要头晕难受。”
像是已在耍酒疯的样儿了, 忽而又安静下来, 细细打量着她。
本就是没一点攻击性的长相,睡着了的赵姝瞧起来乖顺到令人心乱。苍白清瘦的小脸上染着红晕, 微张开的菱唇间是两点雪白的门牙。没有任何表情睡态酣然,依稀能想象出两分幼时那团子般的模样。
已是睡得沉没知觉,肩头纱衣外衫不知何时在揽抱间歪斜着滑落下去,露出半边荏弱的薄肩,雪一样的颈项下,若隐若现的,是即便清瘦却到底风流袅娜的勾人身段。
已是三更夜冷,歌舞丝竹零落。
还有正经事没交代,他原是想就这么挨着睡两个时辰,可或是酒饮得太多,怎么也睡不着。
榻侧少女温香软玉横陈,心头燥热。
揽抱搭靠的手本能地就去她腰间逡巡起来,呼吸渐促,想象着衣衫下的玲珑温软,可探得衣带的一霎,他忽如被刺了一记般,收手从榻上撑身坐起,形容间是罕见的慌乱。
连回头也不曾,反手拖过榻尾丝被朝她身上胡乱一掩,起身后又觉不够似的,怕她醉后着了寒,欸叹一声,索性抖开另外两条原本铺床用的颇厚的锦褥,还是仔细替她将肩颈缝隙都掖好了,他才快步转身离开。
丽娘就侯在雅间旁边的小室里,这处小室极为隐蔽,且要从外头进来时,其实得先越过这小室外的过道。
他二人饮了一个多时辰的酒,丽娘就一直待在小室里。雅间内寝到这处小室隔着两间屋子一所过道,故而她始终竖着耳朵,听不清里头说话内容,却听大致猜着些情形。
她一直候着,皱眉听着赵姝含糊不清的醉语,确认二人还只是在说话。
子正时分,里头却没了说话动静,丽娘困得厉害,却立刻警觉万分地起身,竖着耳朵坐立难安。
她贴在过道边,没有预想中的奇怪声调。
这会儿见着赵如晦终于过来,一颗心落到实地,遂妖妖娆娆地迎上去,勾在他脖子上嘟着醉毫不掩饰委屈。
赵如晦今夜饮得尤其多,低头肆意地打量她,他面上醉意朦胧,温存笑意里藏着不怀好意的轻贱,而那眼波流转的意态却仍叫丽娘心头发热。
没有任何前戏,裂帛在冷夜里发出刺耳的‘嘶啦’声,丽娘撞在美人榻上,后背生疼,尤是娇笑着主动拉开榻后暗格,从中随手摸索出一把做工精致的短鞭递过去,含羞紧紧拥他。
……
五更天蒙蒙亮的时候,赵姝就被热醒了。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晃了晃脑袋坐起身,觉着嗓子渴得厉害,才发现自己身上竟盖了三床被子。
若非是寒毒将近,初秋时节这么个盖法,常人怕是半个时辰就得热醒。
想到是何人所为后,她也顾不上收拾洗漱,一面趿鞋一面随手将乱了的钗环拔下,只拿一根缎带在背后松松束了下发,经过中厅食案时,拎起一把铜壶灌了一大口冷茶。
就这么一团糟地跨出门去,才走了两步,浓睡刚起的样子,就被两个早早预备归家的客商碰着。
“二位兄台,可知,丽娘在哪里?”赵姝一个不认识,她急着寻人,就只好报了丽娘的名头。
因是作儿郎惯了,又睡得有些懵,她大大方方地趴到倚栏上朝楼下望,也没有覆面。
两个客商同一群舞姬胡闹了一夜,这一撞时,见是个粉面无妆清灵毓秀,又一脸焦急的小姑娘,不由得眼前一亮,只以为是撞大运,赶巧先见了楼中未见客的清倌人,自然上去拦着就要调戏。
当先的客商还算讲两分礼义廉耻,只笑嘻嘻地扯她衣摆,赵姝受惊回神,同他掰扯起来,争执中不敌。这客商是流连花丛的老手,只一味冤枉她还欠自己一曲琴,要拉着人去用早膳,他试探着也不似动粗,渐渐倒像是赵姝自己要缠去他身旁一样。
就要伸手越界,忽然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扭了。
动手的客商痛得面目扭曲,赵姝转头,见了来人,目中当即现出神采,她压住脱口而出的唤,欣快又有些拘谨地笑了笑:“君侯……却还没回府吗?”
赵如晦并不大习武,只是他气势清贵,一身红衣佩饰不凡,叫旁人见了就知非是一般贵胄子弟,此时又被唤这一声尊号,那客商还痛的呲牙咧嘴,却也知轻重,立刻俯首连连说着‘叨扰冲撞’一类的头也不回地就冲下楼跑了。
留下他两个宿醉醒来的人,赵姝反应过来,一时间倒被两重尴尬搅着。
一则后知后觉地明白方才是被人故意调戏了,她却还傻里傻气地同那人理论掰扯,着实得丢脸;二则她忆起昨日一场,如何觉不出,阿兄现下是更愿意以怀安王的身份出现。
若说昨夜他刻意责打丽娘时还不确定,那迷醉里一声‘小乐’,她却阖目听的清楚。
不明白阿兄何以连她也要瞒,也不想去管这人的真面目。
既然他要做,那她就陪他共存亡。
以后如何,一切都等时局定了再论。
思及此,赵姝两步走上前,傻笑着就凑上前,也不去想,这态度迥异同昨日之前对姬淏的,直是判若两人。
却还没有碰着袖摆,就被他塞了只香囊到手里。
赵如晦躲过了她的手,倒从善如流地一下揽在她肩上,拥着人走,看似调笑耳语,实则道:“秦人回城就在这两日,见到王孙疾的第一日,起更后子正前,让他服下。”
赵姝愣了愣,意识到掌中香囊是毒物后,她眉梢紧蹙,像是不确定真假般用力捏了捏香囊,仿佛只凭指腹触觉就能辨别是什么类型的毒药。
胸臆起伏,她下意识地就想问他,若是失败怎么办,若是计划中止,是不是能斩断此间所有,一起同商队逃去西域?
几乎就要问出口了, ‘姬淏’赤红衣摆刺目,提醒着她这可是要交付性命的变局,若这人非是兄长,她此时问这样退堂鼓的话出口,就等同是背叛求死。
这么想着,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似乎也变得冷硬没知觉起来。
死生大事,岂容犹疑。
既然应了兄长,她阻碍不了一些事的发生,那就必须站定立场,就像赵穆兕问她时,毫不迟疑地就选了旧晋一样。
若因她迟疑之故事败……她不想悔恨终生。
“起更后,子时前。”她点点头,压着声咬字极重地重复了下时辰,以示应承。
他揽得有些重,是从前不会用的气力,昭示着所有权一般,是男子对情人的态度。
被困锁般的气力,竟让赵姝生了一瞬的抗拒,短短两步路,一想到这人的真实身份,莫名叫她从头到脚生了股说不清的不适来。
可她心里又是欢喜的,经年愿景,得偿所愿。
发乎情,止乎礼,她从不敢去想,原来兄长心里竟真的对她存过那么一丁点的男女之情,若是有,他这些年来,又是为了什么,朝夕相对,能掩藏到那等地步。
欲盖弥彰的强势越界,在赵姝心里,反倒彻底坐实了他的身份。
下楼穿廊,跨过小院一片狭长阴暗的竹林斜径时,四处灯盏在五更初都熄了,熹微晨光被茂密无尽般的竹林挡得严严实实。
肩上的手趁势滑落下去,停在了她腰侧,来回揉捏起来。
女闾众人大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跨院往日亦是特供宫中一位老宦用的,除了每晚洒扫外,本就无人使用。院里头遍载林木奇石,不大的地方,弄的跟所迷林似的,卯正都未到的时辰,除了鸟雀叽喳清响,往来无人。
隔着竹林路过一座小榭时,赵如晦刻意放慢了步子,本就让她不适的动作越发放肆起来。
不似昨夜醉意深沉,赵姝整个人发懵,脊背一片僵冷,而更令她觉着不安的,是当那只手朝臀上探去时,她竟要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去将人推开。
强烈的不真实感。
脑子里反复一个念头,她恋慕了十余年的人,会做这样的举动吗?
她是在发梦吧。
然而下一刻,她被一把勾进了小榭旁的一座假山里,背后抵靠上终年阴湿潮冷的青苔壁。
身上人似是情深到极处般唤她:“圆圆,成败都在你了,往后,这一辈子都只有你一个。就在此地……要了你吧?”
‘姬淏’面上是招牌似的清艳惑人的笑,鼻尖唇畔不住地在她面额间流连轻触,应是觉着周遭无人,他并没有收敛声音。
流连的动作却始终没有落到实处,唇畔来来回回的,亦仍只是气息交融。
只是赵姝愣得睁大了眼,痴傻了似的立着,没有他料想中的反应。
如此,他忽然嗤笑一声,也不再啰嗦,一扬手就解开了她的衣带,而后略过她的面额唇角,径直吻上了她的颈。
羞耻心觉醒,她猛撑肘使了个从前在廉老将军处学来的招式,也是她唯一使的像样的招式,合掌猛击再推,不仅身上压迫顿撤,还将人一下拍撞去了对面石壁上,挂在他腰间血玉‘砰’得一声重击在坚硬壁间,沿着早已分开又黏合了数次的缝隙裂作两瓣,有一瓣脱开系绳,‘铛’得坠在泥地上。
便是在入质咸阳的路上,也无人敢要她在这等地方褪衣。
赤红血玉里头似早被挖开。
另一半中空的玉珏,摇摇欲坠得挂在绦绳上。
玉里头,竟似藏了张缺角的枯褐枫叶。
似是没有料到会如此,男人脸上的笑有一瞬的凝滞,他垂头贴在石壁上,没有去管地上的半块玉,而是迅速将另一半藏着枯叶的玉珏捏进手里。
即便光线昏暗,奈何赵姝对他太过熟悉。
藏玉的手看似不着痕迹,她却能明显地捕捉到他合掌时的慌乱。
二人视线一错而过,不笑时显得他面容清雅孤冷,桃花眼里透着股死气,那一瞬间,赵姝才在他眼里瞧见了赵如晦的影子,只是他目中除了清冷外,更多了种果然如此的自伤。
是从前绝不会显露的,虽伤人却鲜活。
这目光一晃即逝,他这个人,就如世外孤海,茫茫渺渺里陡生起一座果木葱茏奇花灼灼的小岛。
十几年来,他一直遮蔽她的眼,即便在最艰难的朝局,最空虚的境地,乃至最绝望的抉择里,他都尽力,不叫她看见外头苦海。
在了无生机里,即便自身枯朽作妖魔,也只记得,要破那廿岁之局。
“我、我不是故意的。”看着跌靠着敛眉不动的人,赵姝僵立着,许多话徘徊着说不出口,她虚伸着手:“可有撞疼?”
掌心被血玉锐利边缘刺破,赵如晦低着头没有说话。
晨风簌簌空扫过假山竹林,二人从未当面有过这般冲突,就是这么弹指静默的功夫,赵姝的眼圈红了。
才要收回手,却被他牢牢握了,抬起头,她呆愣地瞧着他又一次艳阳若春的面目。
“出来久了,岳丈大人可要担心我将你拐跑。”说着话,便右手握玉左手牵了人朝外走。
当二人立在日阳下,他便已然神态自若到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了,三两片碧色竹叶轻轻飘落,沾了晨露挂在他耀目的衣摆间。
他似又恢复了那姿容绝艳玩世不恭的模样,可赵姝不行,只觉着他的沉默,就要将她的心困乱而死,就要出竹林前,或是为了缓和气氛,她忽然讪笑着问:“噫,不见丽娘么。”
赵如晦笑意略减,有些古怪地侧首温声道:“问她做什么?”
“就是昨夜醉前,我记得好像说过,要替她赎身的嘛。”
赵如晦不置可否足下不停,在二人身影快步离了此地后,先前跨院里,幽暗小榭里,一人立在跪地的女子跟前,肃然说:“香囊里的药只是这种?良臣不侍二主,你可要想好,我平生最恨叛主之人。”
丽娘掀起袖摆,露出满是鞭伤乌青的胳膊,如实答:“奴家没有欺瞒。不过……他毕竟维护我多年,奴斗胆问一声,您,是否一定要他的命?”
见她小心翼翼还要再褪外衫,那人抬手制止,收了她给的药,倒是出乎意料地不吝言辞地答了她:“他既有两重身份,自也是有两条命在,你只管看好了人,做好自己的事。”
……
半个时辰后,丽娘梳洗打扮完毕,妖妖娆娆地扭着水蛇腰,哼着侬软小调去伙房寻吃食,她从一个缺了一只耳的小厮手里接过提篮,娇笑着同他打骂了两句,笑骂间似不经意地夹了句:“事已办妥,他信了。”
第79章 黄雀1
中秋之夜过后, 邯郸、咸阳、蓟城风云暗涌,各方势力都在酝酿着最后的变局,尤其是邯郸城,一般的豪商国人不知, 可掌兵的几家却都是严阵以待, 军中日日操练戒严。
而表面上, 城中愈发热闹有生气,中秋过后两日,已经退位的赵戬大赦天下, 许多未服劳役或因受灾缴不出租税的犯人纷纷受赦回了家,听说旧王下了罪己诏, 都一派欢欣地等着新主御极。
自从断定‘怀安王’的身份, 虽有那一日清晨的唐突, 赵姝倒是日日都盼着去见他, 城中商户街巷张灯结彩, 两个人出入不避旁人,没几日功夫, 几乎阖城都知晓了, 新河君府上要嫁女,择的子弟还是旧晋的怀安王。
邯郸城是诸国往来的中转要冲,景致宜人城内好玩的去处也实在多。起初赵姝还有所顾虑忧心, 在赵如晦几次说‘诸事皆妥’后, 也就安下心来, 像是要完成小时候许多没做到的事一般, 倒全心全意地扑到游冶里去。
头几夜, 她还会陡然惊醒,只觉着有种末路狂欢的错觉。
可她既没心腹也搞不懂公卿派系, 只能确认了香囊还在,再啐一口暗骂一声不吉利,便也什么都做不了。
便每日里憧憬满满又心惊胆战,如此度日如年的,一下也就过了近一旬.
八月廿四黄昏,二人闲逛到城西土地庙前的一座泥人摊边,天上黑沉沉压着积雨云飘来,摆摊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说话间显然是有些憨傻的。
点点雨丝飘下,小丫头结巴着催着快些,见客人没反应,她只想着雨势大前快快家去,随手就将一对雕画精巧的童男童女塞到了赵姝手里。
“送、送给、娘子,百、百年、好合呀……哎呀,阿、阿爷说,多少钱、忘、忘了。”
拇指大的泥人雕的活灵活现,还各在发髻上留了孔洞绑了绳结。
“该回去了,今夜不太平。”赵如晦从她手里接过童男,两下系到自己腰间,他知道她是想起戚英了,摸了块铜丢给小丫头,在对方收摊转身之际,又将衣摆末的赤金袖带抽了,悄无声息地掖去了她兜里的泥人堆里。
小丫头正顶雨背着身忙乱,赵姝见着了,含笑侧首望他。
赵如晦顺势在她头上揉了把,转头一下拖住差点倒下的泥人摊,对着那有些痴傻的小丫头道:“借你吉言啊,小妹妹,雨大了,我们帮你一起收拾了,归家时当心路滑。”
说着话,他倒真个弯下腰,手脚麻利地张开口袋,赵姝会意,配合着用软布裹着泥人堆叠。
尾指粗细的一条赤金袖带连着袖带上一颗硕大东珠,就这么滑在布袋子底部。
三个人齐心,赶在雨大前,两下就将未干透的泥人一气儿收了。
小丫头似是从未被人这样帮过,雨幕渐密,她还执意亲手将那绿衣童女在赵姝腰侧系好,作别之际,眼眶都有些红红的。
转身才迈了两步,赵姝忽然对身侧人说:“你见她手上灼伤了吗?小小年纪,做泥人多苦……我带她回去算了。”
臂间被人按住,但听他好笑道:“一条金袖带,尽够她家这一世活的了。今夜里可得你担待,等这里都结束了,我遣人去楚国。”
说着话,远处仆从将马车赶了过来,在她衣衫尽湿前,他双手揽过她腰,将人一把提了上去。
雨势一下子大了起来,他却没上来,四目相对着凝望良久。
“小乐……”他忽然喊她,“怕的话,今夜就别回去了。”
原本还沉浸在赤金袖带的价值里的赵姝一凛,而后开口无声唤了两个字,顿了一瞬,而后展颜答他:“你终于肯叫我了……怕什么,我绝非无用之人。”
言罢,她果然撇下垂帘,再不多看他一眼.
车辙辘辘,承诺已毕,回新河君府第的路上,她只觉一颗心发木了似的,恨不能摒弃了所有念头。
闭目养神,一派老神在在,等仆从将她迎进内院时,她忽莫名问了句:“三两金加一颗东珠,不是赤铜,一般人家能用多久?”
“哎呦喂,大小姐可会说笑。”今日引路的恰好是与她送甜点的老妈妈,因她平日没架子,府里头下人没一个畏她的,“城西的暗集大小姐没去过吧,光是纯金二字,一般人家便活两辈子,都不一定能亲见的。”
老妈妈虽没明说,赵姝也是会意,她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在对方自荐着要随她陪嫁时,因急着回去,遂婉然笑着应下。
老妈妈陡然欢呼一记千恩万谢地去了,倒是吓了赵姝一跳,很快后头涌来一群请恩典的人,在院门口,将她拥得险些没法喘息,直到兰溪出来驱赶,她才讪笑着脱了身。
“小姐看清了吧,您就是太好性了,御下之术往后还得用一些的。”
她浑然不觉兰溪的态度,夜色降临,只心事沉沉地回了内室,吩咐洗漱安寝,连夜膳也随口撤了。
从起更后,她在案前辗转难安地等着,摒退了包括兰溪在内的所有侍女,一直到冷月西沉的二更末分,外头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来人的动静。
或许是晚了一日,是兄长误判了?
绝不会!她细索过往,赵如晦最是沉稳妥帖,凡事他所说,就从没有食言的。
离子正就差不足半个多时辰,该来的终归是要来的,她攥紧了香囊一下子翻身坐起,两步跨到外院,唤人取了些酒菜来。
内室燃起铜灯,赵姝还是遣退侍从,她一边死盯着更漏,一边禁不住又饮起烈酒来。
许诺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烈酒灼喉,亥正一刻,才从铜壶里倾出第三盏时,腕上一暖,她悚然侧目,对上一双多日不见的碧眸。
饶是事先有准备,她刻意压制了心虚,恍若不经意地问了句:“干什么,兴师问罪来了吗?”
这身份原就是秦人安排的,她却用这身份带着赵穆兕投奔了旧晋。
替身御极之事虽未必有变,可全邯郸却都知道新河君同怀安王联姻之事。
光这一件,她就已做好了受一番催折的准备。
知他是当世难得的剑客,非是一般贵胄子弟,可她还是畏惧的,这等神龙见尾不见首的现身方式。
“呵,比从前顺眼许多。”嬴无疾将她扣揽在桌案前,却是不提新河君同怀安王的婚事,玩笑着揶揄:“不是不惯饮酒么,我不过离开二十九日,怎么就因思成疾了?”
杯中烈酒泼洒,他重替她倾了盏甜酒:“醉酒伤身,乖,再饮两杯就睡罢。”
熟稔气息流连,覆压着的力道正好,仿若有了依托般,赵姝眼底顷刻染上温色,只是,很快转作泪意。
取过案上一只方浸透药材的壶,她放柔了身段,窝到身后人温热坚实的胸腹间,斟一盏后,举到他眼前,委屈道:“姬淏那厮太难缠,嬴长生,你说要娶我,不会说说罢了?”
美人婉转控诉,即便心中有怨愤,这一刻,也消弭无踪了。
第80章 黄雀2
屋内燃了四大盏落地铜灯, 榻边食案上摆着的镂空月兔灯笼也燃着,赵姝撑手抵在他胸前,凭了酒意,近乎撒娇耍赖般地问出这一句。
明晃晃的柔和灯火照在纤袅身段上, 只着了一件月白的软绢寝衣, 她举着手, 云纱一样的袖摆滑落,月兔灯影恰好打在举盏的藕臂上,莹润雪肤雾蒙蒙着了一层昏黄柔光。
自以为是最惑人的姿势了, 可一双杏目直直望着人,黑白分明溜圆上扬, 清正赤忱将这一身的风情都给带偏了。
小别多日, 赢无疾靠依在榻边, 原还是心猿意马, 被她这么一望时, 似见了什么趣事逸闻,突然闷声笑了起来:“除了医术驯马, 你倒是学一门偏一门。别扭的很, 如此,还不如作回原本那个公子殊。”
糟了否定的赵姝端着酒愣住,她心生挫败, 暗骂这怪人, 难道好好的红妆不爱, 倒偏生喜欢她覆面束胸的男装模样?
挫败里又混着些侥幸, 能与她这样玩笑, 这人大抵是听信了他们与赵穆兕编好的说辞,对她与‘怀安王’议亲的事, 并不打算今夜同她算账的。
知他素日不饮酒,又怕他来时夜深不用吃食,药便是下在甜酒里,带了青竹甜香的澄黄米酿几乎没几分酒气,倒恰好借了香气把药气尽压。
即便是赵姝自己,若非亲力亲为,无人提醒时,也未必能尝出端倪来。
此刻,因怕她醉深,嬴无疾先前与她换了壶盏,她手上的,倒就是掺了药的甜酒。
听他现下心情似不错,她又是半靠在他胸前的,或许……只要她举盏稍稍再递过去几分,他就会顺势喝了,之后的事……
这么想着,她仰头扫他一眼,却惊见他面色冰冷,哪里有分毫说笑的样子。
心头一凛,连酒意都顷刻散了大半,也不知是浑噩还是清醒,倒把过去这人同自个儿的晦暗走马灯似的在脑中敷演。
“太子殊在宫里呢,不就是你们安排的。”她忽一把撑在他臂侧,朝后两下躲到另一侧榻栏边,不愿示弱,便背靠榻栏,曲了一腿自在,同他对面正视。
男人神色一转,碧眸深处泛起些柔色,高大身躯斜倚着莲花纹的闺秀榻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大半个月功夫,他似瘦了许多,俊朗眉目更深了些。
应是在外平叛落下了伤,臂间有血腥气时而漾出。
对着这么双眼,赵姝又心下一沉,有丝丝缕缕的酸涩慌乱在胸怀间荡开,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无端的,又想起这人待她的好来。
一桩桩一件件,鲜活历历,渐渐就盖过了过往的晦暗。
二人一个床头一个床尾,赵姝笑着冲他举了盏示意对方饮,而后者只是沉默着瞧她,没有动作。
为免劝酒起疑,连片刻都没等,颇自然地将甜酒搁到食案上,随手捏过原本自己喝的藕色琉璃杯,倾了一大杯烈酒。
琉璃杯泼泼洒洒地才到身前,她便仰头饮了一大口,剩下一小半,皱眉*七*七*整*理不住咳呛起来。
勉力压下后,清亮杏眸在食案和对面人之间逡巡,最终轻笑一记,低头晃荡着杯中残酒,刻意道:“不饮酒、不荤食,瞧着是个俾倪天下的主儿,偏连一点过往都走不出,多没趣。”
她口中那一点过往,却是嬴无疾年少无依时最沉重的痛与苦厄。她一直知道,手刃胞妹之苦,他从来都没走出来过。平日不敢提,这会儿借了酒意,却是口无遮拦起来。
赵姝虽不擅饮,平生却最好吃喝游冶,若是太平盛世,每天更新txt文档看漫话加群似而而贰武久义死七什么好玩的有趣的,她都断不会略过。这天底下还有不吃肉的人,一直以来,她都没法子苟同。
浑浑噩噩间,她嗤笑着就说出了心中所想:“日夜忙累,心系天下诸国,却连肉都不吃,嬴长生,还总有脸笑我无用呢,你说你活着多累,没一点快活……”
随心而发,说着半醉的话,赵姝缓过劲,憨笑着便要再将剩酒饮尽,好壮胆行事。
才举了琉璃杯到半空,忽然一阵劲风袭来,她腕子一松,琉璃杯脱手朝食案飞去,磕在案角边发出极重的一下撞击声。
肩侧下颌吃痛,她转头瞧见身前陡然靠近制着自己的人,一双眼冰冷若三九严霜,但听他凑近了吐息炽热:“本君在外头出生入死,心上人却另结新欢,恨不得日日同人游冶欢醉。没一点快活么……你说的也不尽然对,这是醉成什么样了,不是正好与本君送些乐子来了?”
已经是许久,未再听他说欺辱贬损的话,嬴无疾这么说着,手上动作也是毫不客气,便如女闾里的浮浪豪客一样,两下就探进了她衣襟揉捏,行事之孟浪,甚于从前任何一回。
一个是被酒宴寒毒掏空了,一个则是连年拼杀剑术卓绝,遑论男女本就有的力量差异,他若是一旦真心动粗时,赵姝是连呼喝动弹的机会都不会有的。
四肢被压制如缚,这场面也未必没经过,便是拼尽了十二分气力,也撼动不了分毫,一股子绝望涌上心间,也是存了愧意,一下子便卸了反抗,哑声苦笑道:“酒烈成这般,真是难喝。也不晓得,是哪个遭天杀的酿的……”
后半句,便掩在一记哭腔里。
十足得无赖,又用了原音,少女声调无助荏弱,强撑着愈发叫人心颤。
几串泪珠滑落,滚在他腕侧,只觉烫得人难受。
已是将人压在身下了,侵略视线一寸寸来回。
芙颊晕红惨白,半敞细肩微抖,更要命的,是那双清亮杏目里,漾出的纠结惶恐,似走投无路的小兽,落入他编织好的套,引颈就戮。
欲.念责怪顿时烟散,嬴无疾压着人,只觉着,自己是一只凶兽一样,迫得她到如今地步。
“吓着你了。”他泄气般松开劲,虚身望着她,说着自己都陌生的话:“莫哭了,对不住,是我不好。”
寥寥两三言,却叫二人都怔愣顿住。
觉出他心意,赵姝翻身极轻巧地就将个山一样的人一把掀开,抹干泪,她二话不说,又去桌案前倾烈酒。在对方上前阻时,便又新倾一盏甜酒,赤足立在他跟前,仰头晃了下身子,稳住直言道:“嬴长生,陪我同饮,恩?”
她举着甜酒的青铜盏,脸上分明挂着泪,尾音里却还不伦不类地挂了个戏弄人的问法,就好像回到去岁之前,她还是邯郸城里独一份尊贵的公子殊。
见这人连立稳都勉强,嬴无疾松气叹了一口,正色道:“好的不学,尽会这些毁人心智的。”
他刚想去接盏,谁料赵姝不知哪根筋触了,哽了声一下子翻身坐回榻上。
杏目颤颤地决然望了会儿,她忽而长叹一声,阖目凝眉地静默了会儿。
而后,竟是将杯中甜酒,一饮而尽。
又长出一口气,藕臂探出,云纱尽落,也顾不得不成体统,试探着将酒盏举了些过去,带了些腻声地讨好问:“这酒清甜,你尝一尝嘛。”
分明是风刀霜剑,掺合着她这一张脸时,倒显得江南绮梦般温软可亲。
“你……”嬴无疾难得面露诧色,只吐露了字,就被外头吵嚷打断。
“小姐,小姐!”竟是新河君府上官家的声音,“实在叨扰,主君有急务同您相商。”
他还未做反应,赵姝一下捏紧了杯盏,着力惯去桌案,踉跄着就下了榻的,道:“恐是有什么变故,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将酒盏丢在案上,逃也似地就往前厅主院去了。
赵姝怎么也想不到,在她走后,兰溪便从暗处拜谒而入,调情闲话,两下里就哄着嬴无疾饮下了药酒。
新河君府第阔大,她还没跑到前厅,药性就发了,身子一软,当即就倒了下去。
周身一暖,未曾着地。
耳畔一人,轻笑叹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世间事,还真是,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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