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解毒5
在与聿瓴私下彻谈后, 赵姝方知戚英这七个月来的处境。她在西川受芈融独宠,那芈融仍是一味好男风,得了封地后酒色愈发无度起来,把后宫诸姬妾空晾着。
因着一些机缘, 戚英得了楚王后的赏识, 由王后特敕封了西川侯夫人。
非是戚英不受宠, 而是她毕竟没有正式的名分,芈融虽荒唐,初入西川, 也晓得夫人正妻之位,是个联姻固权的手段。
楚王后敕令一入西川, 芈融也不问, 连芈氏带去安插在宫中的势力一应也交了戚英。
聿瓴将这一切绘声绘色地尽数告知, 赵姝细细听完, 只问了一句:“英……王妹身子如何?”
聿瓴拍一记脑袋, 笑得喜庆,将眼中精光敛起:“看我这榆木记性, 就在外臣临行前五日, 戚夫人喜诞麟儿!”
“是早产?”赵姝面色一紧,忙直起身追问:“才得八个半月就生产,怎会如此!是误食了催产的吃食?还是跌伤动了胎气?医官可说什么了?”
聿瓴心中愈发笃定, 也明白了这位赵王的位子真个全是凭气运得来的。他从楚国一个给封君世子牵马伴读的小族庶子, 二十余年来摸爬滚打, 奇迹般地到了上大夫的地位, 见过侍奉过的君侯公孙不计其数。
也算见识过不少昏聩酒色之辈, 可像眼前这位赵国新王,一副透明肚肠示人的, 再没第二个了。
权利场上,这样一个人,心性犹如七岁稚子。
“大王说笑了,这些生产琐事外臣如何得知。不过大王稍安,临行前戚夫人还曾召见过外臣,面色红润行止无碍,说话嘱托也不像是气虚不好的样儿。”
聿瓴捋了下小山羊胡,饮一口案上新酿,连周折试探也觉多余,含笑将这位焦迫形容扫了圈,此刻他没丝毫顾忌,松懈下来,一双鼠目眯着,像看一件宝器一般来回打量上座人的脸。
他从尘泥里滚爬起来,早年颇信些面相之术。这一看倒有些愣了,但见座上人身形单薄,虽无君威,然则寡淡五官排布俨然,尤其是一双眸,映着鼻梁上的磕伤,反而尤为显得剔透清澈,这是天人之相啊!
怪道西川侯至今还对这位念念不忘。
一想到将来那芈融真做了楚王,这楚王肖想赵王,怕是亘古头一遭,这么想着,聿瓴又饮一盏,一时间想入非非起来。
一旁的宦者令丁丑看不下去,出言提醒:“大胆楚使!如此窥望吾王,是未习过礼么?”
聿瓴自知失态,连忙移目,毕竟还是在他国,也还是有些惊惧,心中暗骂自己二十年浸淫官场,竟也被这天人之相给晃了神。
“宫中规矩重,聿大夫见谅。”赵姝觉丁丑小题大做,又不想责斥于他,便当即举盏打圆场,“来,寡人与你共饮,烦劳聿大夫将王妹嘱托祥述。”
……
午膳时分,等嬴无疾提前处理完政务入余荫殿时,赵姝破天荒地没有看医书。
余荫殿后头按季节分连四苑,一跨进冬苑,他就瞧见一道清瘦灰影倚在弃置多年的秋千里。
这道秋千还是赵姝幼年先王后令人扎的,绳索是玄铁所制,四五丈长挂在一棵极粗的千年老樟下。秋千椅四面用藤编围拢,说是椅子,更像是直接将一个拦了挡条的长榻吊起,足够两三个人同时躺坐了。
此刻赵姝换了身更萱软的雅灰色常服,横着身卧躺着,将两只脚跨在围栏外头,脑袋搁在另一侧围栏,手边放着两个食盒似还有一壶酒,厚实的锦貂披风胡乱地搭在秋千榻另一头。
冬苑里栽满了各色奇花,她将两只脚稍使劲晃一晃,整个人犹如躺在凌空的孤舟里,头上树影游弋,身侧花海荼蘼。
夏冬两苑交界处,嬴无疾将脚步定在荒颓颓的夏苑,他手里提着个包了厚布的笼子。
恍惚间只觉眼前老樟秋千花海人影,在这数九寒天里,不真实得像是域外幻境,而身处其间者更只似谪仙过客,短暂飘渺的,只恐是一眨眼就要琼影玉碎,消弭无踪。
他便放重了脚步进了苑,将手上东西放了,正要去解时,秋千榻上的赵姝身子都没动一下,嗓音霜冷地直白问:“要用几日,你能让新河君也站在芈融这边?”
几名重臣里,姬显不必说,是一切唯上的。
其实即便有遗诏,楚国也还另有两位公子兵马不弱,赵穆兕不看好初入楚不久的芈融,也并不奇怪。这等事一旦站错队,轻则结怨,重则还会引来刀兵之灾。
赵姝本是无意掺合,可是戚英入局,一但有诏而失位,后果不堪设想。
她将从聿瓴处得来的情势一一分析,言罢,听一旁还没动静,才起身催道:“依你看,若秦赵两国一同去助他们,我再递信去洛邑,这王位又岂会有失?”
她的嘴开开合合,被热酒浸得殷红,天气冷,每说一句时,便有一圈圈带着香气的白雾散过来,雾腾腾后头是她隐隐现现的小脸,去了易容被冻的粉白剔透,也不晓得是在这处独饮了多久。
他上前扯过那张锦貂披风,抖开将人圈裹住:“你因何笃定秦国就一定会助他?”
秋千榻约莫半丈高,抵在他腹肋间,视线刚好齐平着,她就这么凌空歪坐着,好像去留上下皆得看他的意思。
原是想看她焦迫无措的茫然,却见赵姝点点头,毫不回避道:“你果然与芈夫人有隙,她若连自家侄儿都不助,依我看,咸阳的位子你也未必能稳坐,你还是及早回去。”
赵穆兕日日派人在朝会前念经一样将列国琐碎述报。赵姝虽然只呆坐着不开口,奈何耳朵不聋又是天生的记性好,到今日急用时,捕风捉影的仅凭直觉就一针见血地切中了秦国内痈。
一只手忽然钳在下颌两颊,嬴无疾半胁半哄地笑问:“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赵姝眉头一皱,仰着脸颇不耐烦道:“我瞎猜的,不是你说秦国不会助芈融嘛。听闻秦王病势日重,衡原君将国事都交了芈夫人,我只是随口劝你一句。”
嬴无疾观她面色细究,暗暗记下此事。她转头撇开他钳制,认真道:“芈融与我算起来同出周室,你若不去与新河君周旋,大不了我去费口舌。我新立本就无威,为楚国堵这一把又怎样。你若愿意添一点胜算,只以秦王孙的身份也从我邯郸发一道文书去。”
在咸阳时,赵姝就隐约觉出,那芈融虽与芈嫣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姑侄血亲,可分明对与王孙疾更有默契。她懒得去管那些繁杂政务,可对人心还是有一份敏锐的。
这一番话看似为了戚英一人在胡闹,实则说的滴水不漏,鞭辟入里地看清了她自个儿在赵国的情势。即便是谨慎到顽固的赵穆兕听了,怕也只能被她说服。
而她却说,只是凭借宦官的每日述报胡乱猜的。
“我怎么觉得,你若能自小将习医的心思放在国事上,说不准就会成我秦国劲敌。”难得抓住她身上透露出的活气,他目中含笑,似欣赏又似讽笑地打趣她。
却被赵姝转瞬无波无欲的眼看住,那里头连反驳责斥都没有,冰寒温和犹如这天地瑞雪,她没有应声,却已然将答案给了他。
是啊,她是赵戬‘独子’周王嫡系,即便是今日,他费尽心机踽踽攀踏到这一步,世人论起来,尤是连她出身时的权位都不及。而这样一个人,却原本连双十都活不过。
人要入世求索,尚且有五十知天命八十而耳顺,一个五岁上就知自己寿数的人,岂不是荣华权势越多,便越能衬出死后空寂荒芜。再叫她去求索,这些寥寥数年就握不住的烟云,何其残忍。
嬴无疾敛目避开,随口应了句:“秦楚这一代不好再开战了,融弟那处我一定会遣人去。”他转头朝石桌去时,仍是忍不住淡说了句:“赵戬这个禽兽,你若有打算,倒不必自己动手。”
背后静默片刻,地上成片的蕊黄蕙花艳得有些刺目。赵姝望一眼东墙下这些海一样浮动的绚烂色彩,忽的忆起些儿时旧事来,她阖目:“没了药人的血和国师季越,活死人一样,自有天收他。”
心窝里正一片木冷,鼻息间便嗅到些气味,她睁开眼,对上个三瓣嘴眼睛黑黝黝的东西。短暂的愣神后,便立刻有喜色溢出,她一把将大野兔搂过来,狠狠地在它益发壮硕的身子上吸了一口。
兔子味沁入,似是血脉又淌动了一般,嬴无疾拨开兔子耳朵,见她齿白微露,嘴角压不住得扬起。沉寂许久的一张脸,这一刻才真正有了活人的模样。
“七个月没见,你这崽子,就吃的这般胖。”
她把兔子反复颠了两下,举起又抱住,上上下下地四面查看。捏一下屁股,又点一点湿漉漉的鼻子,闻一下爪子,又看看牙口。
嬴无疾始终温色看她,抬手去她脸上拂去根兔毛。
看着看着,他发现兔头上黏了滩吃食,忙嫌弃地想去除掉,谁知或是黏的日久,很难弄干净。见脏污又硬又臭,底下拢进去的毛倒并没几根,嬴无疾一狠心,便想着一下拔了这撮毛了事。
“唧!”谁知这兔子一见旧主,吃痛之下竟反口就要去啃他。大野兔虽老,两只后腿却实足有力,这一蹬之下,就腾空跃出秋千。
等它惊觉下面竟还有半丈多高时,唬得当下更尖锐地‘唧’了记,也忘了咬人,顿时四脚凌空扑腾起来。
这高度跌得不巧,免不得要折条腿。
嬴无疾本是极轻易能接住它的,谁知秋千榻晃动,赵姝起身捞兔子的动作太大,失之交臂后一下子自己也没稳住,眼瞧着就似要翻落下来。
他自然一展臂将人搂抱出来,身形如电,下意识地刚好又伸另一只手去捞兔子。
却忘了左腕早没了从前灵活,兔子重重得砸在腕上,旧伤疼得他一滞,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记。左脚一勾,在离地尚有十余寸处垫了下,大野兔在他靴面上撞了下,一个扑腾四脚朝天得滚落进花丛里。
等赵姝赶过去,小心地重新翻看完兔子,发现它连丝皮都没擦伤后,她长吁口气,回头见嬴无疾有些幽怨地正看着他们。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瞳眸中并无厉色的水波怨色,同他周身气势奇异般地融合在一处,翡石目色里无助不解,像只受了重伤无家可归的猛兽。
她想起方才一幕,才小心放了兔子,快步回去,有些艰难地拉起他左手:“几年前我在燕国识得个看筋骨的奇人,已去请了,也就这几日过来,先让我看看,再误下去不好。”
邯郸入燕,最近处来回也要二十日,也就是说,她早就记挂着腰治他的手了。
心底忽然一热,他由着她捏瞧腕子,另一只手却一下按着腰贴上自己,俯身去她耳边暧昧戏道:“青天白日,大王急些什么,夜里去榻上好好瞧。”
湿热气息烫人一般,从耳朵尖漫开,赵姝尤摒起股冷冰冰的意态,在他左腕上轻索一圈。方抬头想要怼两句时,但见他鸦睫纤浓投翳,薄唇略勾似血,鬓裁如墨长眉逶行。分明是个剑眉星目的儿郎,偏一双眼里氤氲愁怨,入目唯有一个小小的她,这般倾绝颜色赤忱凝望,竟叫她莫名联想起曾经王宫里一个北地入贡的美姬。
那女子的名她早忘了,只记得也是不会汉话的。她是北地粟特族的贡品,入宫三月父王几乎夜夜同她安歇,极近荣宠疼爱。可后来,就被抛了脑后。秋日里赵姝在宫里放风筝撞见时,她对她笑,艳鬼一样,好看是好看,可她年纪小却是径直吓哭了。
仲春入宫连头一年的雪都没看见,那粟特女便吊死在了勤恤殿的后井栏上没了,气的赵戬填了那口井,剖了她的尸首喂豕,也正好借机征讨了北地才三万人的粟特小国,得了三千匹战马。
飞花忽如雨落,像什么人的魂魄摇散宫墙。许多年后的今时今日,这一段极不融洽地奔跳出来,惹得赵姝心口处猛一阵针刺般酸疼,也分不清是为哪一个。
这酸疼过于磨人,对着眼前人的戏笑引逗,她竟罕见地没有推拒,反是乖顺地倚在他怀里,许诺般抬起他的手:“好,药方今夜就该先到了,你晚上早些过来,我先给你治。”
这般模样让他有些不适应,又将重点落在‘早些’两字上,当下就浮想联翩起来,想着早些过去治手,晚些又做什么呢。
旖旎奇想里,连腕骨的疼都似微麻泛痒起来。
本想再挑弄着占两句口头便宜,越过她发顶时,远远瞧见那只胖兔子正竖着大耳朵正嗑哧嗑哧地孵在蕊黄的花海里啃花吃。他便出声提醒了句:“你养的兔子,傻的不拘什么都乱吃,那一片灰扑扑的,可别给毒死了。”
“哦,能吃的。是我小时候就种的蕙花,这一种难养,十几年了倒长满了……”浅笑着话到一半,赵姝望着那片澄黄明丽的花海,脸色木然一僵。
因见惯了病历,顷刻就想到一种可能,她听到自己木着脸一字字说:“你、你是不是瞧错了,哪里是灰色?”
这一句出口,虽未指明,嬴无疾却也立时反应过来。从第一次解毒起,他就请医官开了大热的汤药封住体内残毒。
解完毒会如何,他早有准备,只是此刻提前被翻到明面,惊惧诧异划过,他却第一时间里,还想着遮掩。
正苦寻说辞,外头宦者令丁丑快步奔来,立在夏苑里,着慌着恼地远远禀道:“王上恕罪,秦国渭阳公主非要见您,已经闯进余荫殿了,老奴实在拦不住。"
第92章 四散1
渭阳突然闯入, 身后跟着一大群侍从婢女,乱哄哄的涌进来,见她都闯到了御前,这些人也不敢再七嘴八舌地相劝, 唯恐惹祸上身, 便次第在冬苑门旁伏跪行礼。
因这渭阳公主身份特殊, 赵姝忙取出袖袋里的易容,三两下贴服好。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被这群人围困,倒让嬴无疾借故告了退。
玄色衣摆一晃, 他的背影不见,彻底消失在满目苍凉凋敝的夏苑里。
在少女或娇或嗔的絮语埋怨里, 赵姝移目矗立, 再次去瞧正在啃食惠花的大野兔。
蕊黄的花海澄明冶艳到刺目, 她呆愣了片刻, 须臾后, 一颗心皱缩起来,像是被药杵碾了, 溢出许多酸涩辛凉的苦涩药汁来, 苦得她五脏六腑也一并颤缩起来。
同寒毒有关的所有偏方杂记顷刻间浮过眼前,停歇不下来一般,恨不能立时就从中寻解端倪。
君王无言, 侍从们未敢起身, 也无人抬首, 但他们都不聋, 就这么听着秦国公主骄纵埋怨的动静。
算起来, 二人也有七个多月未见。来赵国月余,嬴环原还是顾忌着, 即便被冷落着,也大体总是守礼的。今日见了面,赵姝一身常服,完全没有抽长的势头,倒像是比七个月前更憔悴清减,哪里有分毫御极为君的威严。
嬴环先是乔张作势地小意行礼,顺着赵姝目光过去,她两步过去颇为野蛮地提起大野兔的耳朵,转过身搂抱进怀里,摸着兔子背亲昵地凑到赵姝身边。
“公子殊!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为何不理我?”
比及说了一箩筐撒娇撒痴的好话,而听者犹如入定一般,嬴环恼得一把推了过去,甚至还还喊出了从前的称谓。
赵姝一个趔趄,才转头茫然无措地望过去,呓语般唤了声:“公主。”
她面容清冷目色悲悯,在冰天雪地的素白、满园异色的绚烂里,干净得似一尊冰玉雕就的神祇。
这就是嬴环最先爱上的模样,帝王之尊、圣人心肠、玉雪容颜。如此少艾,衬得母亲给她安排的儿郎,一个个污浊厌憎俗不可耐。
可这一声‘公主’过后,怪的很,一股子轻蔑失望的怨愤刹时攻占起嬴环的心来。她忽然觉着,眼前这个,怎的荏弱得不似个男子。
她以为‘她’会长大,一个连王叔翼都不惧的质子,一个心肠软到为了一群貂敢于得罪她的人,还曾为了救落水的她险些一同淹死。
可嬴环敢堵上前程执意要入赵和亲,不单是笃定这人的心性,更是希冀着看到‘她’成年的模样。
这等厌弃失望也不过就是一瞬的念头,在赵姝从她怀里接过兔子后,嬴环扫了眼她被酒气醺得殷红的唇色,脑子里便跃过一个陪嫁媵妾送来的绢画,一时间臊得月面含春。
误称名讳,宦者令丁丑原是该斥,可抬眼觑见二人如此情景,犹疑了下,倒是没有开口。
赵姝醒过神,想起从前在咸阳时此女作为,心中厌恶。可因顾忌芈嫣权势,她抓过秋千上的锦貂披风将兔子裹了,还是敷衍了两句,一面匆匆往外赶。
自小受尽娇宠的嬴环又如何瞧不出她的态度,一路跟着到了两苑交界,心里头又恐又恨,她突然一把扯掉兔子身上的锦貂,口不择言阴阳道:“你以前不是说貂裘取法残忍吗!误打误撞做了这傀儡王了,自己倒也用上了?”
此等犯上谋逆之言,唬得才起身跟上的众侍从忙又一个个伏地。
“放肆!”赶在丁丑开腔前,赵姝陡然回身夺回锦貂。疑虑焦迫急怒交攻,当下扬起手就要甩过去。
嬴环素来恣意娇贵的一张粉面,霎时间满是惧色惶恐,妙目惊恐得睁大,雾蒙蒙得映着一个神态失常的少年郎。
这一掌还是没能打下去。赵姝收回手,将锦貂丢给丁丑,也不回避嬴环,道:“去赐与楚使。告诉他,让王妹戚英先行归赵,待楚国王位落定,再以国母小君之礼来相迎,那寡人必倾举国之力相持。”
说完这一段,她转过头去连看也不看嬴环,只冷淡吩咐:“公主不晓礼仪,传出去丢的是我秦赵两国的脸面,去捡几个资历高且严苛些的老嬷,请去藤萝斋习礼吧。”
藤萝斋地处赵宫西北,离着余荫殿和勤恤殿极远,前几代时本是宫人侍从居所,到赵戬后宫佳丽四五千人,就又在外围扩充屋舍迁走宫人,而藤萝斋则俨然成了年老又无势姬妾的居所,说白了,是比冷宫还不如的地方。
嬴环在秦宫时就是个混世魔王般的存在,她好热闹呆不住,遍咸阳也一处处踏过。来这赵宫一月,早就嫌闷把各宫尽数摸过,自然知道这藤萝斋是个什么样的鬼地方。
有宫人拂开皎月来压她,到这时候,她才真正体会到远嫁和亲的孤零,骇得一下子就掉下泪来*七*七*整*理。
丁丑瞟一眼嬴环的脸色,他心中早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秦国公主唾弃的很,此刻便连忙看似恭谨小心地追问了句:“恕老奴多嘴,秦公主是去习礼多久呢?王上,老奴听新河君提过,说是雍国夫人月前得了嫡子,已经代衡原君掌事了。”
嫡子一事,嬴环全然不知晓,目下如此场面却从一个宦官嘴里听闻,不由得更添一层无措,想起母亲临行前的失望目光,这一刻才隐约明白猜度了些,哽得泪都止住了。
不提雍国夫人尚好,这一提时,赵姝想到那孩子的来历,又忆起从前这位夫人的专横暴戾,当下烦闷道:“三个月里不许出来,等楚国的事了了,再行定夺。”
丁丑压着喜色刚要应诺,就听一声暴怒凄楚的哭嚎响起,这一嗓子给他吓得险些丢了锦貂。
就见这秦国公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十五六的小姑娘嗷一声挣开两个宦官挟制,一头朝自家大王撞去。
赵姝抱着兔子想要闪避,可早给这一年来的跌宕磋磨得身子虚软,而这嬴环日日各宫窜跳着,这一时又起了些疯劲,眼看着她兽一样歪垂着脑袋,这一撞势头必然不小。
婚仪未成,虽说宫中的眼线都清理干净了,可倘或秦公主撞伤赵王的事传至列国耳朵里,这样奇闻一个不慎或许就要名垂青史了。各侍从急得冷汗淌出,可巧离着最近的一个小宦会些功夫,这一急时,抡腿就是一个飞踹。
少女似一片云轻飘飘凌空腾起,又砰得一声重重滚落在地,若非皎月拦了一下,后腰就得磕上石桌。
见她疼得声都出不了了,赵姝心中不忍,却因熟知此女秉性,当即移步将踢人的小宦挡在身后不叫她看清:“你救驾有功,赐金千两,田百亩。请治粟内史寻一位富庶些的封君,就说是寡人的意思,去外头做幕僚客卿吧。”
那小宦愣了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自是千恩万谢地领命去了。在场众侍见状,无不在心里捶胸顿足,几个胆大的恨不能当场再去给嬴环补上两脚。
嬴环缓过痛,这一下是真的害怕到大哭起来。
“即便您是公主,也不敢犯了王驾呀!依我赵国妇人宫规,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来人啊,伺候秦公主,去领笞二十。”
丁丑试探着宣了宫规,不消他动手,见过了方才那一幕的众侍从一拥而上。几乎是争抢着,你一搡他一推的,七八个人有扯手的、压背的,刚一人揪着头发给拉起身,就又一个一勾在她膝弯里。
嬴环从前再厉害泼辣,那也是仗着权势身份,对着的也总都是各宫妃妾和宫外有头面的人物,又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还两下手斥骂两句,很快就发现,他们卯足了劲就为了刻意折腾羞辱她好媚主邀功。
“站着别动!这里是赵王宫!”瞥见皎月要动手时,她乜一眼还没离去的赵姝,忽然心头一凛,背着身对着皎月重斥了记,平生第一次,目中露出了灰败与绝望来。
无人制止,一个求功心切的老宦壮着胆子,察言观色几个来回,一咬牙将周遭两个同僚一把拂开。他扯着尖细鸭嗓破了音地高叫着按下罪名:“贱妇!你秦人觊觎我赵国,竟还遣你这贱妇来谋刺吾王?”
调拨给秦公主的都是宫内常年不得宠的,年轻些的尚好,这老宦年近六十历经四朝。在赵戬祖父那一辈,二十岁不到,他就因帮着旁的宠姬陷害自家主子,事发后作了替罪羊没为苦役。他在冷宫里熬了四十余年,这一次为秦国公主选杂役,他拿出了全部积蓄,卑躬屈膝地哀求从前的已然高升的宦侍,才有了这么一个出来的机会。
他腿脚不灵便,也是侍从里最年老的,就这么一个月,他就不知吃了这位公主多少排头□□。
人活三万日,他已过了两万余,残途暮年,他宁愿求死也不愿永远尘泥里过完。
老宦扬手,浑浊眼底都红了,‘啪啪’两个大巴掌,誓要向老天反抗他平生的卑贱屈忍,声若雷霆得霹退了众侍。
这两下极重,嬴环被劈倒着跌出去半丈远。她倒在地上,两颊立时高肿浮起,口鼻一同破了,鲜血淌水一样淋漓地滴在雪地里。
在众人惊异的呆愣间,但见那老宦踽踽迈步过去,竟是还要上手去殴,显见的是有些魔障了。
嬴环凄楚绝望,此刻就伏在地上哭,眼泪混着血沫鼻涕,妆面花了钗环散了,整个人一塌糊涂地躺在雪地里。
明眼人都能瞧出是闹过头了,可在场的除了皎月挣开人护了上去,没一个再吱声的。
哀哀哭声清亮凄绝里,老宦与皎月对峙起来。
丁丑捧着锦貂正犹豫,就听身后赵姝发话道:“住手吧。”
言辞里透出的疲累不愉令丁丑误解,他忙揣摩着补救:“韩顺你个老阉奴吃错药了,殴伤秦公主,来人呢,拖下去杖毙!”
名唤韩顺的老宦全身一个激灵,双膝一软他却没有跪下去,而是整个人伏坐在地上。浑浊木楞的双眼似愈发红了,‘杖毙’二字犹如千万根针刺着他垂朽的脑袋。求生之念顿时盖过四十年的卑屈愁闷,可又因自知没生路,恐惧深处,反倒酣畅着傻笑起来。
他边哭边笑:“小时候逃荒,娘让马贼开膛破肚,她眼睛里流着血说‘小顺啊,扶乩的算你是富贵命,是要做亭长的。’……”
眼见的是在胡言乱语了,丁丑要上前却被赵姝挥手制止。
“就差一步,越姬就能斗倒楚女,明明就只差那么一步。若是成了,四十余年前,我可就是南垣亭长了!这么多年,说不定都得封侯拜相了啊!”
老宦兀自沉浸般笑起来,只觉周遭鸦雀寂然里一阵烦心的哭声,他逡巡四顾,想叫哭者闭嘴,却在瞧见怀抱兔子的赵姝时,一下子若枭鸟般抖擞起来,枯朽老迈的手掌猛地直指过去,道:“乳臭未干的小儿,老天丢一个王位下来,你却只会日日躲于深宫凭悼义兄。快睁开眼看看,你当这些人是真心臣服吗?”
“反了反了!快快拖下去乱刀砍死!”
“都给寡人停手。”被迫看了许久戏的赵姝长叹一口,忽的凝目去丁丑身上,捋着兔毛轻轻说了句:“这些日子,你好像替寡人做了许多决定?可是嫌宦者令的位子施展不开?”
她心里头沉重,目光却还是清雅温和的。
然不止是丁丑,这两句轻飘飘的话一丢出,满苑私自动手的侍从俱是伏地。纵然是知晓这位脾性,可君王之怒伏尸千里,丁丑骇得后背全是冷汗,连辩解都不敢,只是把一个脑袋哐哐朝地上磕撞。
赵姝蹙眉不去看,这段日子她虽则悲痛,实则内宫里人心浮动的一些端倪还是能察觉的。原本倒没急着去管,恰好今日这契机来了。
听着磕撞声连响了七八下后,她才又发话:“寡人又非是虎狼,只是想说,以你的才干,屈居内宫做个宦者令实在可惜。这样,寡人开个特例,放你出去治民,天高海阔的多好,就……做个亭长可够?”
自古确有极受宠的宦官平调外放的特例,可宦者令地位颇高,甚至见了外朝的下卿也是平级见礼。而亭长却是连乡里的胥吏都看不大上。
内宫巨变,众人讶然,皆以为王上蛰伏多日,这是要从内宫开始彻底换血改制了。
只是不知这新任的内宫之长,会由何人担任?
“韩顺,你历经四朝熟谙宫制。可愿从今后跟随寡人,为我赵宫之宦者令?”
老宦顷刻呆若木鸡,还是丁丑当先醒悟接受,他叩首再三后径直解下玉牌递过去,而后颇大胆地望向君颜,发现赵姝果然目露不忍时,丁丑洒然一笑,将锦貂捧了捧:“还望大王择个富庶些的乡县,小吏斗胆最后再僭一回,替您将这个送与楚使后,再行离宫。”
“宦者令韩顺拜过吾王!今日起誓,当以残烛余年,宵衣旰食、肝脑涂地,侍奉追随吾王!”须发斑白的韩顺拐着脚扑上前,泪满衣襟,却是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疯样。
赵姝颔首,也知对这两人并不需再多费口舌了。目送丁丑离去后,当着众人的面,她缓步走到嬴环身侧,忽然以手挟着她两颊抬起。
美人落泪,哪怕心知面前的是个蛇蝎美人,也禁不住要动心怜惜。
见了这一张脸,赵姝就没法子不想到在咸阳时她对戚英的迫害。
她再良善,也绝非是个以德报怨之人。
只是……这档口上芈嫣送女儿入赵和亲,而曾在终南江水上欲杀此女的嬴无疾,到这里却又不动手了。
或许,咸阳昌明宫的家事要掀一场血腥风雨?
赵姝猜不透国事,却也知嬴环不能动。
底下人拜高踩低的手段她这一年也见识了不少,此刻,便俯弯了腰,伸手温柔地揩拭嬴环面上泪痕血污。
“藤萝斋习礼还是要去的,寡人会令人伤药。环妹妹这性子还真得改一改,毕竟这世上怕再没旁的女子,堪合寡人心意的。”
她笑得温雅善意,揩了满指的血沫,心里头涌上股古怪狠厉的恶意。
说完话,赵姝再不多望一眼地上人狼狈形容,她转身快步出苑,目沉俨然若冰却是鲜少清明,只吩咐韩顺:“即刻召医署里所有大小医官去观星楼,再去知会一声秦王孙,叫他入夜务必过来。”
她已经欠他太多,再不能多一分的。
再多一分,又如何还的起,更遑论等来日分别,两国再起刀兵,她又该如何处事。
第93章 四散2
召了遍医署的大小医官又翻检了一整日的杂方疑难, 直坐到暮色四合星辉万丈,赵姝遣散了陪坐的医官们,缓步上了观星台顶,颓败地凭栏而坐。
这一整日, 他们翻举了一共七个以人身为引的解蛊或奇毒的先例, 几乎没有一个, 解毒者不受损伤的。
她早该想到的,却还是让他为自己延命。
墨蓝夜幕星河低垂,澄明得连一丝儿云也没有, 天幕美得似一幅亘古不变的画卷。
她尤是不死心地翻手替自己搭脉,星河隽永, 的的确确是再没了寒毒的踪迹, 虚浮了十余年的心脉, 此刻涌跳有力同任何一个十八九的康健的年轻人全无二致。
寒毒解了, 她已经完完全全得好了。
“大王, 秦王孙来了。老奴去楼下守着。”韩顺苍老的声音让她着实吓了一跳。
她扬手挥退他,有些不敢回头去面对。
厚实披风罩上肩头, 他将她整个人小心地揽裹进怀里, 语调轻松地提醒:“内官与前朝都有牵扯,你要动手整治,外头牵扯的几个, 也别忘了收拢或是清理。”
她今日一撤下丁丑, 赵穆兕就遣人来过, 倒也是对此事颇为赞同, 连说辞都如出一辙。
翻手搭上他腕子, 没再用大热汤药压制,便能极轻易地觉出一脉阴冷来, 这脉阴冷残毒她实是太过熟悉。
“下去说,这天不好,连丝星光也没有。”乍然碰到这人比她还冰寒的手掌时,赵姝不愿承认心底触动,她抱着一线希冀,刻意说了句反话,等着他来驳。
可身后人完全没有指正的意思,对着漫天星河:“约莫是云层太厚了,今年赵国雨水多,腊月里倒也不常见。”他避开她的手,揽着肩朝下去,“楚国之事,新河君已思虑明白,这桩事成了,赵楚联姻永不开衅。”
二人并肩而下,他絮絮说着楚国王位派系,到了下层书阁,提过韩顺早备好的一个手炉塞到她怀里,朝围榻上的小几倾了盏热浆,推到她面前:“姬显此人我还不大确定,不过今日你召了整个医署,听闻他知道后也私下带了两个名医去新河君府上询问,看起来倒像是个忠心的。不过往后切不可再如此大张旗鼓地召医,外头若传赵王急病时,人心不稳起来,局面可不好收拾。”
他一面说,一面悉心观察着赵姝神色。
滚烫的热浆升腾起一层薄雾,她从落座后就一直低着头,暖黄色的灯台后,小脸上似蕴满不安愧色。
书阁只点了三两盏灯,嬴无疾发现,他已经连灯火的颜色都分辨不出了。
在觉察出寒毒攻入时,他赌的是这样少的残毒即便伤身,也总有法子压制,若是压制不得,也就是命中有劫折些寿数罢了。
从始至终,他都没信过赵如晦留下的解法会没有代价。倘或没有,他何不亲自去解。退一万步而言,即便真的没有代价,以赵如晦的谋算心机,要在解毒一事上设些埋伏,也绝非是难事。
只他万没有料到的是,这解法竟会如此阴毒。方才过来之时,天色黯淡,他能明显地觉出目力比早上又减退许多。
赵如晦是国师季越高徒,遍天下的杂方医典烂熟于胸,他若是蓄意用毒,只怕真是无药可解。
不要他的命,也不需他的寿数。可一个瞎子,又该如何去夺位治国。历朝再玄奇荒唐的事都有,却没听目盲之人堪以为君的。
他用了一整日去接受这一场算计,并没有离宫,而是遣退所有人,将自己独自一个随意静闭在一座无人荒殿的水榭里,不停的翻来覆去地睁眼阖眼,确认着目力极细微的丧失。
他从没有一刻像今日这般害怕,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胆寒。
就这么蜷缩歪坐在冰寒一片的水榭窗格下。直到日暮时分,水面上金乌西沉,落在他眼里灰蒙蒙一片,有死士递来咸阳加急密报。
密报上赫然两个蚊蝇般极为潦草的小字——王薨。
得此消息,他仅在窗格下阖目假寐了片刻,而后拂衣起身敛尽一切心绪,朝西方遥拜三下后,便朝死士令道:“此事除了蒙章二位将军外,余人不必知晓。去新河君府上送拜帖,就说本君有急务,去他府上讨顿夜膳吃。”
兜转了一圈,当他转回观星台顶,在满地的医书里望见赵姝面色,心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弦断绝,满目成灰里,他却尤能笑着同她讲楚国的事。另一头,却连目盲归秦后的事都思虑清楚了。
烛火昏昏里,赵姝低着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从袖里摸出包针砭,捡了最细的一根拔开灯罩反复烫了两下。而后起身绕桌,立到他跟前,凝着眉连解释也不曾,一手扶稳他的脸,就要朝左眼上头施针。
及至他下意识地抬手制在她腕上,两两相望,疑惑焦迫对上审慎紧肃,嬴无疾才幡然正视自己心底深幽,原来他从来就没信过眼前人。
即便是选择替她解毒,也不过是被生死催迫下的别无选择。他舍不得她死,也不可能再择解毒人选。这二十余日,是老天替他选的,质疑也罢防备也好,一切筹谋算计都没了用武之地。
既入穷巷,他无路可走。
“你动什么!”耳畔一声斥,眼前人小脸上无端严厉,像个老学究,皱紧眉梢一寸寸重新在眼皮上寻起穴位来。他还没见过她医病时的模样,手上松了劲,银针就扎了下来。
残毒被扼住,描了花样的杯盏在眼前晃了晃,五□□边清晰闪现。他按耐潮涌般心绪,一一拂过这些色彩:“绚若朝霞,秦宫里倒没这般出神入化的工艺。”
他抬眼又看她,便见她殷红的唇,还有染了血丝的眸,眼睛里头是掩不住的心痛悔意。
他便忙敛回目光,却依然是晚了。
银针抽了,这一方雕梁画彩的斗室顷刻灰暗下来。
又来回两次,眼前光影在明艳暖黄与灰败模糊间交织,摸清了寒毒走势位置后,赵姝颓然落手,她转身沉默着收针。
不必多说什么,从她的态度里,嬴无疾了然,被下了判决似的无望将他压入幽冥。他转着杯盏阖目抵挡这无际无涯的绝望,深俊面目里一派澹然,只是终没了笑意。
默然寂静,唯闻灯花偶然的噼啪。
有极力隐忍的抽噎响起,是想哭又不敢哭的压抑。
混沌无边的黑暗里,这哭声尤显凄厉惑人。
嬴无疾一下子睁开眼,碧眸里未及收尽的恐惧仓皇遁入赵姝眼里,刺得她肺腑魂魄都颤痛起来。
忍得太久,她忽扁了嘴哭得要背过气一般,一面固执地抬手,用指腹顺着寒毒走势去压抚他眼周。
纵是气滞到说不出话,手法却仍是精准异常,她边哭边按,灯影色彩便在他眼中奇异地嬗变。
“交叠浮连,美若天宫幻境。”他苦笑着赞叹了句,却引来她更多泪。芙蓉面、娑婆雨,眼泪多了就不值钱了,他见过她哭的次数已经无从计数,却唯有这一次,他能肯定,这人终于是完完全全地在为他一人哭。
便从未有过的,想在她面前纵着发泄一回,黯淡碧眸如洗,千百次轮回般他以指为她拭泪,却问她:“薄情人作深情状,是为那西域蛊叶么?接下来,你是不是又要说…若是治不好时,要把命赔给我?”
他微眯了眸重重按去泪意,一霎间,显露出全部的狠戾防备审望过去,染了寒毒灰斑的瞳眸冷到彻骨。
此等战场上厮杀对敌的审望,赵姝平生如何见过,她受不住般倒退两步,回过神又悚然立住:“兄长既去,便为了我也绝不会这样算计于你。一定有解,定有解的,我便不做这赵王也一定寻出来!”
她上前要再去碰他,却被他挥掌一把推开,这一下没有收着力,她跌摔着踉跄几步,撞倒在暖红色的椒墙下。
“不必了!秦国亦有医者万千,你的王位是多少人用性命换来,且安身坐稳了。哼,就当我自个儿活该定力差,也算遍尝了赵王滋味。一双眼睛罢了,总比他丢了命要强。”
归秦之期突至,蛰伏半生就要迎来最凶险的一场。胜了,他是风光无限立于万人之巅的第五代秦王。败了,则万戮加身被人碾成齑粉。
他背着身,口吐恶语,一颗心却柔肠百转。纠结容易,解脱不能。
丢下这一句后,他没再停留,抬步就朝楼下走去。
眼瞧着那背影消失在旋梯转角,赵姝木着脸听着脚步声渐远,心里头数着台阶数目。观星楼每层间是十八级木梯,在数到第三十级时,她虚妄沉寂了月余的心里头猛地漾起股念头来,便沉着脸起身下楼追去。
楼下脚步明显得轻缓下来,她步子越跑越快,在第五层琴阁出口,拦下他的去路。
未及喘匀气,她一把扯住他领口,一张脸鲜妍盛怒地骂:“放你娘.的屁!他哪里是为了叫我这等烂泥朽木当王,最初不过是替我寻药。是阿兄搞错了,药没琢磨透,反被权欲薰腐……”说到痛处,她垂下头更叠了一层悔怒,忍不住自语:“赵如晦你走火入魔丢下我,可曾想过小乐如何自处,你是天下第一的疯子、傻子!”
“何必自欺欺人,胜败寻常……”唇舌喉咙里止不住得冒起酸气,嬴无疾倒没再迈步,他一脸麻木地嗤笑着,今日偏就要刺醒她。
“闭嘴,不许你说!”没头没脑的荒凉焦迫里,她忽然极用力地揽着他的背朝自己压,跳起身却只歪啃了下他泛青下颌,男人昂起头撇开脸,她便只得攒了股无措,踮撑着脚尖,一口咬上他项侧。
第94章 四散3
齿尖一入肉便撤开, 只留下个淡淡齿痕,连皮都没有破一点。继而是软糯的唇扫过,温软濡湿,带了偏执又讨好的意味。
即便是再多筹谋恶语, 发肤相贴, 只要眼前这人稍稍主动些, 他便能顷刻丧了理智,情愿抛下此世一切将她牢牢纳入怀中。
她平生未曾负人,只对着他, 怎么还那债却都是越积越多起来。故而,唇齿里贪婪地嚼下男人清冽熟稔的气息时, 她仍是觉不出自己真实心意。
耸立若青松的人, 岿然不动似一尊无情石俑, 扶在木梯上的手背上青脉浮凸。
琴阁里仅燃了一点壁灯, 久不见回应, 岑寂昏昧里,她有些瞧不清他的面容, 脚下酸软, 心口里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得还掺杂了一丝不愿承认的失落。独木难支般,她卸下全部气性,却仍是勉励举高了手圈在他项上, 脑袋蹭着他胸口处。
或是已然失去太多, 也痛得太久, 此刻她目中冷落下来, 空洞无物。
二人相拥静默, 就在她终要松开手退时,脚下忽然一空, 臀下被一双有力臂膀重重箍了,视线陡转整个人就被他倒抗至肩。
赫然离地半丈多,头脸对着个深渊一样不见底的旋梯,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带到琴阁窗台边的一张长案边。
此间久无人启,堆满了当世名琴孤品。阁中未置榻,东窗月影长案上搁了一张七弦,长案玄冷七弦鬆红,她倒转视线看过去,依稀想起抚琴人多年前玉山端俨的背影。
明月斜照,若泠泠流水淌过琴弦,连杌凳的位置都没变过。
她脑子里突兀地掠过一个念头——若是他们今日未过来,待赵国延绵万世,会不会千年百代过了,这架名琴也还能这样孤零零唯有冷月相照。
正出神间,嬴无疾展袖一把将这七弦名品拂落,‘哐’得一声巨响后,及至她被放倒在长案上,琴板里头闷响仍旧混着空泛余音不绝。
暴虐的吻落下来,粗粝抚拭揉散了发髻扯去了易容,情至深处她早没了应对的本事,不过是被他控在掌心里。
一切就要水到渠成时,嬴无疾深喘着停了下来,染了灰的眸子阴鸷地瞧着她,指腹一寸寸描摹藕色檀口。
目光流连过她鼻梁上微微青肿时,心底仍起涟漪,不由得觉着有些好笑。
深藏起贪恋,他将这张脸定格刻画,像是从今往后未必再看的到一样。
克制住叫嚣的欲.念,他挑眉故作冷情,欣快地捕捉到她雾眸里的一丝诧异失落后,听见自己说:“日日吃一样的东西果然会腻,也难怪列国都是后宫殷实。你说的对,毒既是解了,就不必牵扯。等本君回去得了位,赵王若要报答,届时割几座城池再多送些美人吧。”
言罢,他再没一丝留恋停顿,抽身退开。袖摆轻拍了两下高大身影背对着她,玄衣整肃连头发丝儿也没乱一点。
而她散发宽衣地要去拦,一脚绊踏在凌乱下摆里,从琴案上跌滚下来,额角‘砰’得磕在案角上。她顾不得狼狈也觉不出痛,撑着身子还要去追:“我一定会找出化解的法子,倘若做不到,就、就砍了我的双手从此再不施针行医!一定能治好的,你别怕。”
最末一句话让男人浑身震了下,可他却嗤笑着哼了记,鼻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不屑:“赵王就是把全身的皮肉刮下来,剁成肉糜搅作饵馅,在菜市屠户那里,也未必比畜肉贵多少。”
步下半层木梯,他面目身子半隐,又添了句:“天下名医如云,赵王还是做好本分。倘或太闲,不如去赵穆兕跟前多替本君美言两句,你赵国若扶持了秦楚两国新君,得百世安宁,才是正事。”
这一句音落,他身影没入旋梯尽头,再不去回看她一眼。
赵姝倒颓在案下,嘴里头念念有词,尤还未平复喘息,便朝楼下奔去。韩顺方才见秦王孙冷面而去,此刻听到动静,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老宦一脚重一脚轻地往楼里跑时,一老一少两个就对撞在楼前玉阶下。
韩顺在冷宫里苦熬四十年,右腿膝踝常年肿着,而赵姝痛心彻骨这一月余也是败了腿脚气力。这一对撞,又恰在九层玉阶中段,老少两个轱辘似的‘哎呦’着就朝阶下摔。
赵姝到底是年轻,眼瞧着老宦朝石狻猊砸去,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朝他后脑垫了一下,二人相继扑在地上,左手掌钻心得疼。她却只是‘嘶’了一声,将人从地上扶起,言辞慌张里又带着希冀:“快去召怀安王姬显入宫,寡人要问话。”
钟情蛊乃是西域奇蛊,三十年一成。她今日绞尽脑汁地列了几个寻解法的门类方向,却直到现下才突然想起在兄长的札记里看到的蛊叶来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便是最难解的困局,凭他千头万绪抑或破绽全无,都只管去源头处找,才有胜算。
“可目下都快要三更天了,还有大王,您的手……”韩顺扶腰撑着石台爬起来,方才那一下的力道他是知道的。
心惊告罪暂且压下,他颤巍巍地刚想说先去治手,抬眼看清了君上形容。
少女额角鼻梁皆带着伤,常服散乱杏眸红肿仓皇里透彻坚毅。这张脸比易容后柔和清艳三分,无绝世之貌却若云月出岫,如此韶颜稚齿,又哪里是什么男儿郎!
饶是听过再多宫廷秘辛,此等冲击也叫人一时难以回神。
老宦先是愣了下,继而以从未有过的灰败无望倒伏去地上,只道:“老奴感念吾王再造,请王上赐死,来世结草衔环……”
“好端端,死什么死。”赵姝也反应过来,只气悔了一瞬,连忙就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在看见老宦眼里的动容忧疑后,人前敷衍矫饰了十几载的她忽觉一阵破茧般得轻松。
因这韩顺也算是孤零零一个在宫里,还牵扯不到前朝,不需防备。赵姝笑了笑,对着他苍老慧黠的脸,道:“阿翁与寡人有缘,从前那般风浪磨难都过来了,必然是高寿有后福之人。我是命薄福浅之人,举目赵宫亦是无亲,阿翁若是愿意,往后便近身跟着,也好为寡人镇掉些厄运,添两分福寿。”
君臣有别,生了这事,赵姝原以为要好一番折腾才能平息他的疑虑惊恐。未料老宦风烛残年除却尚存些昔年执念外,也早已生过些出世之心。
浑浊的目中,他只见一个饱受催折历经荒颓的小丫头,云泥殊路这一刻里奇异般得感同身受。
“好…好,都依大王所说。”不必虚言,许多年来,韩顺透过眼前的一国之尊天潢贵胄,莫名想起自己入宫时四岁的女儿。年深日久,梳着冲天辫的小娃娃早模糊了相貌。
老宦忽然吞声恸哭,珠玉如瀑划过他沟壑纵横的脸,却连一丝儿哭音都没有。
枯木似的胳膊不自觉地抬起,隔空停在她额前伤处半寸,挤出个极难看的笑,问:“再唤一声阿翁,老奴替大王去杀了秦王孙,狗崽子!欺我赵国无人么!”
“阿翁是想到年轻时什么事了吗?阿翁你误会了。”星月炽盛,照得观星楼前一片堂皇,赵姝最是敏慧,举袖也不嫌脏就往老宦脸上按了几下。因恐这人真趁着疯劲做出些什么,索性三两句托出了寒毒之事,又催道:“我去楼内敷面更衣,阿翁速去召怀安王。对了!新河君亦知我身份,你在人前还是如常,万不可叫他察觉分毫,否则先生若要杀你,寡人也保不住。”
老宦点头,心里头晃过赵穆兕的名字,领命而去.
这一夜,姬显入宫已是后半夜,却给赵姝带了个上锁的锦匣。
巴掌大的铜匣一共三层,形制似一个微缩的食盒,三层圆塔的式样,雕镂极是繁复精巧。托在姬显手上,远观不过数寸长短,然则镶金砌玉又是纯铜实心构作,分量委实不轻。
“卿上回说,你能挟令西域商队调动诸小国人马?”三更初刻,夜正是最冷最浓之时,赵姝顶着一脑袋狼藉,只随意拾掇了番,上前拎过铜匣子直入正题。
“大王错了,不仅是西域商队……唉,小心!”姬显打量过她脑袋上的伤,正要纠正辩驳,不防赵姝心不在焉被铜匣拖得一个趔趄,姬显立刻猱身近一步,一手托正铜匣,另一手贴着她的背将人朝自己怀中带了下。
其实原本赵姝只是没拿稳被手上物事带得坠了记,哪料到被他一扶反彻底失了重心,他的手托得用力且人立稳了也并不急着放手,如此便是十足得僭越了。
“多谢。”气氛尴尬,赵姝下意识地就欲自责圆过去,她两手抱稳了铜匣就要从对方怀里出来,一面掩饰转口问:“这匣子不大倒重得很,卿要献礼,又何故锁着呢?”
“这是晋阳君留下的,他特命属下晚些来献。”说着话,托在她背后的手却不松反紧,清瞿的一张脸上竟目露骇然痴迷,蛇一样有如实质的目光腻过她面额眉眼,突然来了一句:“大王,你身上的寒*七*七*整*理毒该是已经解了吧?”
“怎么了?”赵姝虽然讶异,可经历过这一切后,无论再发生什么,都很难在她心里再起波澜。她甚至连动怒都不曾,只是用胳膊肘不再客气地格挡着脱开身。
她留了个心眼没有直接说嬴无疾体内残毒,而是站稳了目中冰冷平和地望过去:“兄长留了什么话,要等一月后才来说?还有卿与兄长的挂碍缘故,不如也一并说清了。”
今夜近前细看,她才发现,姬显实在是面熟的很,从前在邯郸时定然是见过的,只是未必说过话,没有太多印象。他举手投足言谈行止里,都似带了赵如晦的一副影子。而他比兄长更年轻些,只是前两回见时,总一副板正恭谨的做派,容易让人忽视了他尚算清俊少艾的容貌。
姬显的确是被赵如晦的影子养大的,二十年前,赵姝尚未出世,还尚在襁褓中的姬显就被国师季越从旧晋末支里抱养来。
季越为了让他听话将这幼子养在暗室里,待他比禽畜更残忍严厉。再后来,赵如晦惊闻赵姝遭际,便从季越处将人要了过来,亲兄弟一样养在外头。赵姝时常在外头晃,他便总是让姬显在暗处看着,时时灌输,日日重复,便要将自己一番不能说的心肠复刻到姬显身上。
姬显较他小五岁,无亲无故,即便是人长大了总有自个儿的偏好,但要彻底摆脱被刻意设定好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显然是不太容易的。
连他今夜对赵姝和盘托出的话,也都是早被设定好的,他自己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只有说实话才能取得赵姝信任。
“呵,父王自以为无子是秘辛,不曾想知道的人竟这么多。”
姬显没有隐瞒,他将开铜匣第一层的钥匙递过去,甚至直白道:“晋阳君也给臣留了信,他说大王若思念成疾时,可令臣入夜伴驾。”
赵姝没应声,还没被那句‘思念成疾’刺痛,展开第一层的一卷月白素绢,看了上头赵如晦亲笔后,险些立不住身。
绢上一行苍劲墨书——见字如面。小乐,哥哥这一生苦心孤诣地筹谋,到今日替你解了寒毒,我虽死犹生。长篇大论不必,毕竟我已稳操胜券。可倘若真用得到这字条时,但愿你不要怨我。且记着,万莫放王孙疾活着归秦。
阖目唇角颤抖地出了一口长气,她避开姬显搀扶,尤是闭着眼,伸长胳膊朝对方摊开手,气滞许久才匀出一分道:“还有两把。”
“晋阳君定了时候,还不到……”
赵姝陡然发起狂一样,闭着眼把铜匣子朝砖地上狠狠砸去,巨响过后铜匣精巧的缘边金饰‘叮哐’着散落一地,只锁匙完好。
她蹲下身查看了番,发现锁头是用一种极为罕见的金属所制,怕是刀劈斧凿不成,倘若以烈火熔时,又帕会连匣中绢帕一并毁了。
身死念存,一个人竟能连死后之事都算计到这等程度。
自那日宫变后,除了医札,赵姝听不得任何同赵如晦有牵扯的事,她甚至连他归葬之地都不知在何处。
将铜匣来回翻看数遍,无计可施,一如他孤身执意要去争位,她纵是早知有生死之忧,整整四个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死地去。
她蹲在地上猛地抬眼,姬显一身月青广袖,那副固执端俨道貌岸然的意态简直同赵如晦一般无二。
“晋阳君遗命臣不敢擅改。”他拱手作礼,而后亦朝她跟前蹲下身,目中看似慈悯实则探究:“王上恕罪。”
她被堵得无法,忽而扬眉对望过去,痛得神智恍惚,便极妖冶寥落地笑了:“怎么,时机未到,是要等到你一个替身躺到寡人榻上吗?也罢,卿点个头,寡人今夜就招你入幕。”
第95章 四散4
“微臣合敢。”看出她形容不对, 姬显脸上表情变幻凛然自问。他是受周礼大义熏陶长大的,纵是如今承袭了旧晋掌半朝权柄,也只能苦笑着伏地朗声:“请王上治罪,只是晋阳君待小臣如兄如父, 他的遗命不能违。”
“他的遗命……”赵姝瘫在地上, 痴痴地笑:“赵如晦, 你到死了还要制着我。”
君臣二人对峙无言,窗外天色乌黑如墨,黑沉沉天地无声, 她正被这空寂罩得心底恐惧,便见一道影子晃过。
“姬显!吾王命你交匙, 你若不从, 今夜别想活着出殿!”韩顺拐着腿竟是举剑而入, 剑尖直指过去。
剑长足有五尺, 几乎与韩顺的身量差不多, 拎在他手里有些可笑,这样长度的铁剑当世罕见, 削金如泥难以近身, 一看就是御用之物。
姬显侧目扫了眼这老宦,只若有所思地轻说了句:“你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句过后,赵姝制止不及, 就见韩顺真个举着剑就那么刺了过去。她忙起身还未立稳, 只见浅青烫金的广袖一扬, 眨眼间, 韩顺手里长剑被夺, 人也似个破布袋子般飞起又落下连着撞翻了两座小几槅架。
“阿翁!”她忙捏紧指尖,快步朝持剑人过去, “你别伤他!”
到了近前,姬显尤拖着剑只要随手一挥时,就能叫她毙命。
他没有立刻弃剑,目有威压不满地看着这或是早就排演好的一场,虽则过分却更是可笑。
他垂首望着这着了男装面目稚气的君王,望着她绣口如樱,脑子里不由得冒出史册逸闻里许多荒淫无道的昏君模样。正慨叹皱眉间,就见她忽搓动颌角,两下里颊侧边缘分出条缝来,再一撕时,露出一张带伤却清艳的脸。
见惯了她男装矫饰的样儿,姬显并没见过她的真容。
其实最初在客店里扮作仆从在暗处见她时,他是不信这鬼机灵一样的男孩子是赵王独子的。再往后,他每个月都能看到她一二次,起初年幼,他常将自己与她作比,其实更多的是嫉羡。嫉羡她不过是染了寒毒,就能受晋阳君偏爱,可以无忧无虑肆意地活,好像连学都不用上,邯郸城赵王宫都不够她玩乐的。
印象里,她一直是很普通寡淡的相貌。
而眼前,她的脸一下子生动清艳起来。他跟着赵如晦早见过美人绝色无数,可如此容貌,还是平生仅见。
尤是那一双圆而上扬的杏目,到今日,望着人时,依然透着赤忱纯良。衬着她头脸上青肿,谪仙困世一样,莫说是世上凡俗的摧残磨难,仿佛便是堕入十八层炼狱阿鼻,她的神识魂灵仍旧还会是这样死性难改。
她眼周一圈还余先前哭过的残红,就这么垂袖仰面,忽然俏生生朝他一笑,那圈残红在睑下堆作一汪春潭,藕色檀口微启,像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几乎是柔声呓语地哄他:“卿想要什么都可,就将钥匙给我吧,好不好?”
姬显整颗心狠狠一颤,第一次真实地觉出自个儿来。
就是这么个愣神的空儿,赵姝袖摆朝他脸前一拂,他只来得及惊讶地唤了声便摆着身子,只退行了五步,长剑‘镗’然坠地,人便失去了知觉。
“王上要寻东西,老奴现就去他府上,掘地三尺也要寻着。”
赵姝沉吟着先于老宦搭了下脉,确认了没有伤及脏腑后,她背过身去,叹了声道:“他是来取信于我的,也未真的伤你,阿翁你去他衣衫里翻一翻,应当就随身带着。”
韩顺也没问,依言只翻了两下外衫,片刻后就在革带里摸出了两把钥匙,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是两把。”韩顺拐着腿没多说什么,过去抱起摔裂了缘角的铜匣子,他觑一眼赵姝单薄背影,踟躇了番,突然不合时宜地用一种欣快感叹的语气喃喃道:“唉,真是各人有各命哦,这御用的物件连个匣子都做得如此精巧。啧啧,这小食盒连个馒头都放不进,瞧瞧这錾金掐丝的工法,就顶上这枚蓝玉,莫不是就能换一座城池呦。”
听他拿腔拿调地吹捧赞叹,赵姝身子微动,状似无所谓地答了句:“可惜砸坏了,阿翁如此喜欢,就替我开了锁,这匣子你拿去。”
“半只脚入土的人了,要这等死物甚用,拿来陪葬啊?”老宦依言开锁,喋喋不休,“贼老天可真会作弄人!想当年阿父腊月里头一个饿死,后来是庚申新年初八,大哥叫白土饼撑圆肚子正同我外头挖野草根呢,半道上咽了气……老天爷啊,你咋不让我当年有这一个匣子么。”
说着话,他恨恨拍一记自己大腿,触着肿痛关节时又是一阵呲牙。
匣子另两层被抽开,就见赵姝起身特地绕远些朝地上昏迷的姬显走去:“阿翁看过,只捡要紧的说。”
韩顺皱褶遍布的脸上一凝,见她当真头也不回地给地上人施药时,他没顾忌心想着倒要看看这遗命写了些什么鬼东西,随手抖开绢帛埋头道:“这狗伢子不敬主上,要我说大王太好性,才药倒人,急慌慌这会儿就要施救,叫他躺一夜才好!该他小子的!”
“这药伤脑子。”她心口滞痛难受,恐惧到有些难以承受,反倒是开腔打趣应对回去:“老阿翁,寡人叫你开匣子你就开,叫你看旁人遗命你就真敢看,一把年岁哪里来的恁多废话,啰嗦死了,怎么在这深宫里活这么长的,不怕寡人赐你死罪?”
就这么会儿功夫,韩顺已经看完了两条绢帛墨书,他嘴角挂着讥讽轻视,像理小孩儿玩意儿般,随手又将绢帛照旧叠好锁了回去。
“老奴倒想见见这位晋阳君了。”提了铜匣他拐步往前走,装模作样地叹着气,见赵姝终是回头后,他毫不避讳地抚了抚铜匣顶部价值连城的蓝玉,浑浊的眼直视君王,慈蔼却酷烈:“一个用十数年逼斩国师季越,又借周秦齐三国勾斗夺田氏之权的人,年纪轻轻的,写这一手气吞河山的好字,还是当世难寻的国医圣……嘁,要我说,也就是个徒有其表的竖子,那么多王侯贵胄他一个旁支出身,走到那一步还欲壑难填,败了又鼠辈似的不认账。性子傲到这等地步,不肯低头,死的活该!”
直到他说完,赵姝刚发着抖地抬指过去:“你、你这老匹夫,你……”
一阵粗哑到惊悚的狂笑嘎然打断她未出口的怒骂,就见这老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地上姬显有醒来的迹象时,他方肺音浓重得抽笑着缓过来:“大王想说赐死老奴么,可大王杀过人吗?”
见他拖着步子想要蹲身却连膝都弯不下,只得伏到地上将钥匙又放回姬显革带里,赵姝突觉一阵无力。正无言以对,脚边有什么东西毛茸茸地来拱,她捉了它两只前腿将大野兔提溜着抱起来,静候着。
“第二张绢上无甚,说什么帝业成空的,就是说您若在宫里不畅意,届时就同地上这小子说一声,他不至于害你。”老宦说着话竟抬脚朝还昏迷着的姬显脸上轻轻踩了脚,而后他满意地看一眼那俊脸上的鞋拔子印,更言简意赅地继续说,“第三张么,记了一种蛊叶出产之处,巧的很,那地名老奴识得,是西域鄯善国的一座小城。”
一听西域,赵姝脑中一凛霎时抛尽了旁的情绪,她让韩顺取来寝阁的医札,就这么抱着兔子在殿内翻看起来。
一直到四更初刻,姬显睁开眼看到一老一少并一只硕大的杂毛兔子,而铜匣就在自己身侧,他心中明白,爬起身行了个礼。就听赵姝在上头道:“鄯善国伊循城,可有主事人在城内?寡人要递书信问事。”
伊循城城主母族来自旧晋,这是赵如晦经营最深的一处,领兵主将与城主平起平坐互相制衡,且军中参将以上皆是他一手择选提拔。当姬显如实告知甚至取出军令符节时,赵姝没有去接,又低头去看医札:“既如此,你先回去,我明早递条子出来,劳你飞信传问。”
明烛高照,主座上人不知疲累将一本医札同案上山积似的医典比对着。她没有再带回易容,问这两句话时也不显防备,是根本不打算在他面前再遮掩什么。
王座下的大野兔正在拼命啃食桌角磨牙,已经是积了一地的楠木屑,它的屁股后腿不知从哪里蹭黑了一大片,此刻或是嫌冷,后半边身子都挤坐在赵姝腿上,将她衣摆染得一塌糊涂。
姬显有些出神地望着王座,总觉着那累得他一人高的有数钧之重的竹简,或许什么时候就会一股脑儿得砸下来,把这一人一兔就给埋了。
“四更二刻喽,怀安王不回去歇歇?老奴送送您。”他在韩顺的怪嗓里惊醒,便朝王座揖拜告退。
出了勤恤殿内苑的门,韩顺提灯默然随行许久,过一片空旷凋残院落时,老宦开口道:“吾王情深,您也是晋阳君遗命不是。君侯当能觉出,王上她……在新河君与您之间更偏向谁人了吧。”
灯火晦暗,姬显无声勾了下唇,他回头打量了外表衰残年老的韩顺,突然一拱手,竟是垂首作了一个深揖:“韩翁真乃神人,连君心都能契准,往后小王全要仰仗于您了。”
“哎哎,不还是君侯识人,将老奴从深宫里捞出来的。”韩顺摆摆手,又故意当着他的面揉了揉被踢疼的左肋,半真半假地谦卑道,“不过老奴如今是大王的人了,可得得罪先说两句丑话。我这把年纪能一朝翻身已是祖坟冒青烟,可不敢再贪多。您要与新河君斗,老奴成全您,然吾王天命所归,您要生异心……”
“日久见人心。”姬显原本就看不上他,不愿听这人啰嗦,便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又说了两句虚实杂掺的客套话,二人便相辞而去。
第96章 四散5
腊月廿三, 赵国指斥诸公子的国书颁出。
廿九日,周人使节赴楚查验先王遗诏。原本支持诸公子夺位的巴蜀东南几位封君诸侯纷纷递信附和宗周。
天子睦五十九年正月初五日,周赵二国联军十七万驻扎楚国北境。
正月初七,楚国郢都兵变, 当夜即平定, 先王诸子二十三人, 此役后首犯三人皆阖族受屠,余子多遭贬谪幽禁,列国震动称奇。
正月十六望夜, 圆月高悬,清辉遍撒, 不过短短半月多些, 赵王宫里就接到了楚国新王芈融御极的飞信。
一并来的, 还有快马入宫的使者, 只说戚夫人的车驾随后撤的赵军而来, 约莫第二日黄昏就能到了。
彼时赵姝已在观星楼里待了足足二十四日未出楼过,她的面前是十余个木制笼子, 里面装了约莫二十余只老鼠。
她刚给一只新来的小老鼠解了毒, 揉了揉它的脑袋将它重新放回管道叠嶂的笼子后,她挫败地垂下头,发现新药还是一样, 即便她已经下了最微量的寒毒, 这些老鼠服了自己调配的解药后, 目力虽能恢复大半, 但似乎依然不可能如初。
她只在它们眼部用银针沾了最少的寒毒, 如此都无法彻底医好,更难以想象若是用足了剂量, 这些老鼠必会彻底丧失视物的能力。
从伊循城送回的蛊叶与医册她都能倒着背了,然远隔千里,炼制蛊叶的法子未能亲见,只凭一些行外人口述,她总觉着有步骤遗漏了。
听闻伊循城内有位南天竺来的神医,三十年来经他之手治好的疑难若牛毛之数。赵姝本意是要将人直接请来,奈何那位天竺神医年届期颐,已绝非是能远行的年岁了。
若是从前,她必然连夜收拾了行囊就启程,可如今……
闻听得戚英明日就到了,便似阴霾里照进一线天光,她几乎是颤巍巍地霍然而起。
过久地埋首医药让她的身子虚得不成样子,日日除了困极时倒头睡上二三时辰,她连走路都没甚机会。
也就是方才最后一次尝试,让她知道了就在这观星楼,她的努力已经到了极限,该是走出去的时候了。
“阿翁,姬显他……不不,新河君可在宫中?”
足下踉跄,她甚至要年老的韩顺来搀。辍朝二十四日,想到朝中还是新河君威望深些,接待戚英也好暂离邯郸也罢,还是要请新河君安排更妥当。
“王上糊涂。”韩顺的腿肿已是痊愈,就连经年的咳疾也好了大半,“这都二更末了,赵大人本该是在自家府邸休息。可今夜倒是巧了,他老人家在前殿同十几名公卿还在议事,看着还有武人将官出入。您这段时日都耗在此处,外头多少事不理,老奴觉着,这新河君近来有异。”
韩顺难得在她跟前说这许多前朝的事,下了两层旋梯,到观星楼匾下时,他终于不再吞吐,直谏道:“老奴方才擅作主张,刚遣人去探听了,王上您还是等人回来再……”
“新河君议事,有什么好探听的。”赵姝不以为意,她与韩顺相处日久,二人也是脾性相投,甩开他的搀扶还难得好笑了句:“阿翁不要见风就是雨,新河君若要篡位,倒还正称了我的意。”
这一句玩笑话分量实重,韩顺僵立了片刻后才连忙移步跟了上去。
到了前殿,果然他遣去探查的内宦还未来得及听到什么,就被守卫一声“王驾至!”给打断了。韩顺瞩目凝望,见一群公卿里混着武将地鱼贯而出,赵姝却连反应也没有,他忽然心神一震,明白过来,这一位莫不是真的不在意王位了。
他跟着赵姝进殿,低着头只听这位方唤了一声“先生”,那头赵穆兕依礼拜过,她连再开腔都不曾,就听得老者一阵劈头盖脸长篇累牍地指斥诘问。赵穆兕声如洪钟,不愧帝师之位,一气高亢质责的话直能成赋,便无一字僭越犯上,却让一旁的韩顺觉着,如被一张无形密织的网扣下来,压得心下憋闷。
“先生,明日接应了戚夫人,寡人想去一趟鄯善寻药,劳您安排。”赵姝敛着眼皮,颇有耐心地等他说完了,才抛出了这一句。
说这话时,她面目平和,好像只是在说要回新河君府上用膳一样。
一老一少师生两个,如此古怪的对话,让韩顺还以为他们会闹得不可开交起来。却不知这般场面,于这二人,从前并非没有。
赵穆兕素来严师出高徒,唯独对年幼的赵姝没法子,他甚至请过王杖,可是一旦赵姝摆出这幅平和脸面,他便知这犟种万不会让步。要知道当年赵姝师从于他,到最后却连国史兵法都没能遍习。
记挂着天亮后的一场,赵穆兕无暇同她纠缠,他捋着须髯压住气,罕见地放软态度劝道:“去鄯善快马也要两月,大王不是还要扶持戚夫人为后嘛。要让她名正言顺,可知祭告祖陵编理谱系,光是办这两件,总也要废半月功夫吧。”
老者言辞温和,说的话也十足得在礼。赵姝虽是心焦去伊循访见神医的事,这二十余日也毕竟是摸到了些治眼疾的方向。便经赵穆兕这一提醒,一时念起戚英来,难得地心头浮上雀跃希冀。
等赵姝刚一去,议事殿里就传来杯盏倾倒的巨响,内侍就见须发皆白的赵穆兕抖着嗓子连叹:“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她、她竟还不如……这是要亡我三晋嗣脉啊!”
殿内皆是亲信,他们未曾留意到将将从外间壁隙退走的探子,只上前劝问:“主君是忘了,您先前还夸过大王,说大王治愈了好几位公卿家眷的顽疾,是擅笼人心的。吾王毕竟还年少,要您匡扶呢,只是您为何不将明日围剿秦王孙之事相告?吾王再不济,事关朝野国运,相信这点道理还是明了的。主君何故要舍了这一场历练?”
进言之人也曾是新河君亲传子弟,只因赵姝身份特殊,除了赵如晦,这些个同门师兄弟们都并没机会了解她真正的为人心性。
赵穆兕望着先前赵姝晃着身离去的殿门方向,极颓然地坐倒下去,无力哼笑:“你们用尘世人的眼光去看她,自然会这么想。可偏生殊儿这孩子啊……”他顿了许久,“说到底,并非是为君为将之材啊。”
如此大逆之言也就帝师能说得,赵穆兕这一叹,便连周遭亲信都无一人敢再接话.
困乏得深,又理清了后续该做的,赵姝这一觉直睡到了第二日巳末时分。
她在观星楼高处听得远处若隐若现的嘈杂声,仿若山呼海啸梦境一样,又因离着远,也没多大声势。
只以为是为了晚些时候迎接楚国夫人的仪典排演,她迷蒙着眼穿了中衣,刚想着再去翻一册医书时,却被匆忙赶来的韩顺的一席话惊得立起身。
“王上,您可快去勤恤殿瞧瞧罢!前头说秦国王孙疾联合七县令尹,要谋刺您呢!”
竹简坠地,她心中忽生了股极强烈的不安,因着对政局的半明半昧,且勤恤殿亦是赵如晦丧命之地,赵姝自不信嬴无疾会要她的命,便只有将新仇旧恨都算在了赵穆兕头上。
她猜度着那人的状况,当下扯了套常服就朝外赶。
“王上您的脸!”眼见得她奔下楼,韩顺三两下理了一兜衣物用具,险些没能赶上,“老奴听着前殿杀伐声还没尽息,不差这么一会儿子。”说着话,他也顾不得什么,按着人就将易容朝服与她整备齐全。
……
赵姝是一跤跌进勤恤殿的,却腰佩历代君王世袭的长剑,是一把足有五尺长的青金镶玉铁剑。
此剑甚有来历,乃是旧晋立国之初,由镐京天子所赐,是历代赵王传世佩剑。赵姝不会使剑,得王位以来也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今日还是她第一回佩这青金宝剑。
宝剑颇长,磕在王座右侧的砖地上发出‘铮’得金石音,然而殿内酣战未歇,将她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动静遮没。
越是不上朝的日子久,对于文武公卿的背后的私语议论她总还是有些心虚的。
然而预想中的怒斥死谏未有,满殿公卿静默着,只听得零星力竭的兵器缠斗声。
她推开韩顺的手,掀开王座后的纱帐走出,对上一人持剑抵御衣襟半红的身影。只一眼,她蓦得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撼,满目惧意地连连摇首。
“先生……”她当即就要奔下阶朝群臣右列第一的赵穆兕行去。却才迈了一步,身侧一名内侍就低声道:“新河君说了,大王妄动一步,那王孙疾可就不是遣送归秦了。”
这内侍是新河君心腹,平日说话最是温厚的一个人,今日却是言辞锋利若刃,似乎毫不忌惮天威,只将赵穆兕的口吻语气学了个十足。
赵穆兕肃然立着,仿若没瞧见她的求告焦迫。顺着他的视线,便是殿末被围困的人。
老秦王薨逝,咸阳芈氏夺权。秦国乾坤颠覆,说什么联合七县令尹谋刺,如今的秦王孙不过是赵王向芈氏乞和讨好的一个筹码。
他被卸了军权,赵地举国最狠厉擅杀的死士皆在殿内,地上秦人尸首堆积,染得砖地化作血红色,一如当日赵如晦身死之时。
短短二十余日,嬴无疾双目已几近全盲,他都渐渐适应了听音辨位,就靠着一层明灭无定的暗影来辅助。
寒毒残余倾入他体内,除了目盲,倒也没旁的多大损伤,不过是一头青丝杂染了雪色,十之一二的,瞧在赵姝眼里,刺目亦刺心。
鏖战一个多时辰,跟随的秦人卫队已无活口。嬴无疾睁着空洞的灰色眸子,像是觉出了什么,游龙悬空劈刺腾舞,穿梭十二人的阵间,除了背上一刀浅伤,他竟还能游刃有余地凌跃出战圈。
两颗头颅落地,血沫子溅出,死不瞑目地等着凶戾的眼。
十人……九人……六人……
剑气明显弱了许多,他精疲力竭,而围困的六名死士又变幻了阵型,密不透风地将人摆在阵里围杀。
这些人可是整个赵国最精良难得的剑客武人,据称只要是出动这十二人的阵法,便是当世第一的游侠都未必能破。
公卿们观战,都入了迷。
可对于赵姝来说,好似天地日月顿止,每一霎,她的心都好似被搓碾凌迟,被他身上不断新添的伤惹得整个魂灵亦在震颤。
她的手死死按在剑柄上,赵穆兕步上前耳语:“王上即是赵国,不可失态。”
刀光剑影里,公卿们尤其是懂剑术者,皆是一脸慨叹,就连赵姝这个一窍不通的,也终是体悟到,王孙疾不愧有当世第一的剑客之名,他从前对自己是多少忍让迁就。
赵如晦死时的场景复现,她惊觉已是无泪,这一瞬间,只仗着他目盲肆无忌惮地盯着战局,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恐自己的鄙陋无能,还要将他也一并害死。
她立于王座之颠,眼看着他身处险境,眼看着他被利剑划破皮肉,血色蔓延开。
“你是赵国的王,公卿面前无泪无伤。好了,请王孙入囚车,总得说两句吧。”
鏖战息止,仅存的三名死士将铁锁套去殿中血人的肩背脖颈间,尘埃落定,赵姝却兀自沉溺在多日前相似的一场宫变里。
一时间,她还是忍不下滔天的木痛,‘蹭’得一下拔剑胡乱朝自个儿臂间刺去。
韩顺一记惊呼,殿末铁锁挣动,青金宝剑坠地,但听她睁着干涩的眼哑然道:“王孙疾,你既敢谋刺!寡人今朝血祭,从今后,你我恩义断绝,若再见时,便是秦赵死诀之日。”
……
一直到楚使仪仗入城的日暮时分,她眼中依旧是那人去时的一抹挂着血的冷嗤。
第97章 四散6
十七日的圆月依旧看不出多少残缺, 见到戚英的那刻,赵姝遍身套着最繁琐堂皇的衮服冕旒,是君王祭天会盟时才会穿的。仪仗军卫绵延三十五里,从邯郸南城的召阗门一路陈列拱卫着, 直入王宫。
文武公卿举凡族中有封爵的, 便连平日不上朝的闲散封君亦尽数入宫, 声势浩大四百余人满目雅白地分立于勤恤殿广场两侧。
雪一样地服色上,团纹镶边的金绣似云海里翻涌的刺目日阳。
这是赵宫迎客的至高规格了,赵穆兕拿定了与楚人交好的国策, 则顺水推舟将这一套摆了出来。如此仪制,晋赵二代立国以来, 也不过寥寥三回。最近的一次, 便是赵戬迎娶天子嫡女。
赵姝自王座上举目遥望, 她也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数九寒天的, 王座被摆在了殿外高阶上, 呼吸间不断有氤氲热气升腾而上,混搅着十二旒的彩色珠帘, 模模糊糊地望出去, 不似人间。
她执意要早早来等,此刻被冻得僵冷,杏目呆愣地死死望着来路。时而攥紧了袖摆, 又会突然重抽一口气地松开。
漫长的等候里, 纵是由这满堂满殿的公卿陪着, 她却只要一晃神, 就会浮现出嬴无疾临行前那一双灰败无神的眼, 血人一样被人捆缚进囚车里。
她还来不及搞清原委,却不得不压着满腹的愧痛悚然盛装坐候于此。
宫墙上令旗挥动, 第二重灯火燃起映得阖宫里幻若仙琼。
珠旒颤动,亮若白昼地将那些公卿服色分割成屑。
霎那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去岁入质时的光景。
她忽然扭动过僵冷的脖颈,如大梦方醒,自语地问:“阿翁,天上又落雪了吗?”
韩顺诧然地瞧一眼如洗晴夜,拢着手正踟躇着该如何作答,忽然眼尖地瞧见远处靛青绿服色的楚人队列:“像是戚夫人到了。”
赵姝一凛,拨开冕旒转头时,也就抛了方才那一句胡话。
楚人的仪制远望若青绿色的旋山巨蟒,而正主的辇轿更远的只似巨蟒背上负着的一点墨色。众人便见王座上他们这位赵国的新君,竟是掀起珠旒拖着曳地幅摆,似一只奔火的飞蛾翩跹着淌下长阶。
群臣皆讶,唯独赵穆兕仅是皱眉不愉,因他知晓此女的来意。楚国如今掌兵的大将桁乌父兄都丧于二十年前的秦楚之战,桁乌野心勃勃一直想要夺回当年蜀北的失地以告慰祖灵。
可秦国的雍国夫人芈嫣与楚国新王之间的姑侄关系,非要一个分量足够的理由,才能挑起秦楚新争。
至于怎样的分量么,赵穆兕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一个人——来和亲的芈嫣之女渭阳公主嬴环。
旁人不好去动秦国公主,可这位戚夫人就未必了。
是以,当他瞧见国君下阶亲迎于他国夫人辇轿下后,除了不愉鄙弃外,更多的反觉增了分稳妥。
阔别十余月,当赵姝再次看到戚英的第一眼时,她正由两个高挑恭谨的少女搀扶下辇。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着楚人内宫贵妇的繁复礼*七*七*整*理服,举止雍容步态缓缓,一抬头望来时,一张脸上脂浓描金。一番形容同去岁比若天渊之别,她是自小在赵宫长大的,却连近前的几名赵宫内侍都一时没将她认出来。
可当她含笑正视时,赵姝依然从这一具气韵万千的躯壳里,攫出玉粉金环背后,戚英乖顺柔怯的灵巧真容。除了略略丰腴些,身上多了些乌漆嘛糟晃得眼疼的物件外,简直没一点改变的。
鼻息间一股子甜桂香气,将赵姝一下子扯回了从前她们在邯郸恣意豪奢的日子,干涩的眸中顷刻淌了泪,伸出手唤了声:“你受苦了,英英……”
这只手却落了空,但见戚英笑了笑,领着两个随侍朝后退行一大步,便若一片盛极时的枫叶展开裙摆跪伏下去。数人前后有序,伏首叩拜。
一名楚宦在旁高声执礼,他每呼一记,这几人就拜一记。
——“楚国戚氏,奉吾王之命,叩拜赵王。”
——“楚使桁祎,携族中擅舞乐者,以进赵王。”
——“妾戚氏思乡悲绝,特归谒祖庙,再拜王兄!”
最末一句是戚英的声音,她用洪亮沉稳的音调说着悲绝,仰首时妙目里一片光华粲然。
等赵姝匆匆来搀时,她又含笑移目,当着众人的面侧身一一指过去:“这是两位桁家妹妹,我的媵妾薛姬、檀氏、玉氏、安氏、乐氏。”
王侯女归国省亲虽有,可将未嫁女桁乌族妹一并领来,其心昭然。
已经有离着近的公卿酝酿着进言了,赵宫苑囿如今无人无嗣,莫说赵姝只是朝政上荒谬些,私底下还医好了多家尊长的旧疾。便她是比赵戬更荒淫弑杀的,这长子的生母,多的是赶着去争的。
纵是邯郸一年来政局几番巨变,而新王是个权势送到手边也不取的傻子,就单凭着赵姝是天子睦嫡长王姬的独嗣这么一条,不消说后位,便是叫那些君侯将嫡女送入宫为夫人、美人,也是情愿。
这些人跃跃欲试着,让原本还在打量芈融几个媵妾的赵姝明白了些,她连看都未看那对桁氏姐妹一眼,对韩顺就说:“一并安置了,宫外寒素,她们就同王妹一道,入余荫殿。”
赵姝本能地就要去挽戚英的胳膊,却被那媵妾薛姬不着痕迹地挡开,戚英亦顺势朝一侧让了些。她见着主仆二人姊妹一样默契,心里只觉着哪里空了一块,再说话时,竟是局促不少:“王妹舟车劳顿,寡人已命人备下接风宴,怎的不见小公子。哦,不过这外头滴水成冰的,才出生的孩子何能随着同来。这妇人生产凶险,你也才诞子三月……”
一行人朝殿里去,本是呼奴使婢的随从甚多,却都在入内苑前被韩顺支走了。
很快的,就连几名媵妾也觉出赵王的不对来。
“韩大监?”戚英适时出言打断了这一场尴尬,她竟朝韩顺微微福了下身,轻声细语地笑道:“还请大监领着我这些妹妹先入席,妾身有两句话要同王兄说,不知可方便?”
“折煞老奴。”韩顺心中受用,连连揖拜了两下后,他倒也不傻,只与众女候在入宴的必经之处歇脚等候。
反观赵姝,这一日历经忧怖大喜,此刻二人立在檐下暗处,戚英同她经久不见,哪里看不出来这人是已有些臆症的先兆了。
戚英风致雍容的盛妆下,眉梢几番纠转,末了,语调温柔:“阿姊,我这一次回来怕要把这肚子里第二个生下才好走呢。”
但只这细风似的一句,叫赵姝停下呓语。她重抬眼将她望定,蓦然间像是又重回了去岁分别。
产后三月便有了身孕?无暇去谴责什么,她上前翻过戚英手腕,抓住了浮木般,目色清明郑重:“脉燥虚浮还是产后易发汗散阳的弱症,你且安心养着,这一次我一定替你调理好。那么多媵妾,他若待你不好,就别回楚国了。”
她隐约听得赵穆兕叹过两回,只道楚国此番诸公子夺位,牵连杀戮过重,是伤了国本的。
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戚英只觉似被这人噎了一下,她抽开手压下唇边讥讽:“那就先谢过王兄。好了,大监该等急了,快入席吧。”
短短几步路,戚英只捡了一桩自己想让她听的事说了。
原来那芈融依旧是好男风却独宠她,这一年来或许是夺位之凶险惨烈,他养了另一个毛病出来——独信扶乩之术。偏乱起之前,钦天司来报,说今岁九月楚宫将有巫邪出世。
可巧的是,戚英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算日子,还正就是九月的产期。她自不会信什么扶乩,极轻易地便揪出了幕后唆使砍了脑袋。而后又使计让心腹薛姬侍了寝。如此,这也是她归赵生产的因由之一。
若到时不巧还是得在九月生在了楚宫,那便由薛姬顶上,连同孩子一并弃了无妨。
……
莺飞草长,赵姝日渐觉着自己犹如一只囚鸟。
秦国那边传来王孙疾待罪,新立了雍国夫人幼子的消息。她苦索残毒解法无果,神思恍惚,朝政上的事闹出几次笑话后,赵穆兕都不大来请她去勤恤殿了。
而好不容易回来的戚英,约莫是为避嫌,像是也并不愿多见她。
初时赵姝还去余荫殿陪着,却见戚英不是在同哪位公卿夫人闲话,就是和薛姬她们刺绣对弈。她们瞧着亲热的很,就把赵姝冷在一旁。她毕竟明面上是男子,多去了两回后,也就懂了戚英的意思,吩咐了侍从一应起居多照拂着,自己便不再多去了。
宫中朝野在姬显和赵穆兕二人的合力操持下,倒也渐复平稳生机,再没出过乱子。
倒是二月头上秦公主渭阳在藤萝斋结绳自尽,被人救下后,赵姝反下令请了她到自己新殿中安置,只是一直没有婚仪。
三月初五是日福星至诸事大吉,认祖归籍的日子便定在了这一天。拜谒祖陵祭告天地,一整套下来,回宫时,都到了晚膳时分了。
“阿翁,去取些酒来。咱们三个今夜还是一同吃些。”
赵姝走到一座不知名的水榭旁驻足,对着满湖岸的嫩绿暮色,碎金浮光倒映在她脸上,罕见得起了些笑意,却也是浅浅淡淡的。
暮色尚晴,湖风携了春泥青草香气,卷着残冬仅存的枯叶飘飘荡荡地坠到水面上。
说来也好笑,这段日子来,日夜陪着她的人,竟是韩顺和嬴环。三个人说不上怎样热闹,终归是朝夕对着,同吃同行的,总是掩了这森森宫闱一些寒气。
一尊酒空了,几乎都是赵姝与韩顺分饮完的。水榭里灯火堂皇,天上繁星冷月落在冰雪消融的开阔湖面。
“环妹妹,你瞧!”赵姝已经醉了,水榭里高低错落或立或悬的一共燃了十九盏灯烛,她起身一一将它们吹熄过去,最后只留下桌案上一盏,便指着满湖的星月璀璨,笑得无牵无挂,“阿翁,环妹妹,寡人想出宫去,我摇舟带你们一同走?”
韩顺想也不想,哈哈大笑着应了:“大王就是想去天上,老奴也跟着。”
嬴环在藤萝斋受了磋磨,表面上脾性大改,总还是爱俏,着一身水青底藕黄边的鲜嫩罗裙,正垂首静静地戳弄着盘子里一枚玉兔糕。
玉兔糕被她戳得稀巴烂,嬴环有些出神,不是在怕将来宫中会有新的姬妾夺自个儿的‘宠’,而是越来越觉着这等矫饰伪装的日子没劲。
“这小舟只能去湖心渚,便是灞河里都未必能安生行多远。”说完泼冷水的话,她暗自翻了个白眼,又特意仰头娇嗔地笑了笑。
“那便不做这赵王了,环妹妹,你也该回家了。”赵姝一只脚踏在湖岸小舟上,摇摇晃晃地,语出惊人。
小舟晃碎了水中月影,此言一出,不论是醉了的韩顺抑或是没醉的嬴环,二人同时惊望过去,唯有一个赵姝孩子一样踩得小舟左右摇晃着,看着一圈圈涟漪月影,时不时发出短促的笑。
“这时节,山里的奇花异草都刚冒芽,该和阿兄收拾了外头游历去。列国山川风土各异,每年都能寻得一两味没见过的草药呢。一年里,也就这时节,他肯带着我……”
她兀自嘻嘻说着,全然没有留意到身后两人都没了声息。
小舟极浅,‘哎呀’一声鞋袜就沾湿了,料峭春水裹了足,刺骨的冷意让她止语。
面上笑意未散尽,呆愣地望一眼舟内积水,心口一阵皱缩地疼。
她忽然跨进舟内,矮身坐在了那一汪积水里。
犹嫌不够,便整个人仰躺下去,头枕着舟尾,本就只是在后背松松拢着的青丝垂进湖里。
才化冰的积水顷刻浸透身子,是常人不能忍的冷痛。赵姝却浑然不觉,头顶星河无数,浩瀚穹窿横亘过千古,满目寂杳又壮阔是望不到头的无垠震撼。
耳听的什么人在唤她,侧头贴着湖水去寻,便看见一张苍老面容焦迫着过来,其身后,邯郸王宫琼檐高楼悬叠正张开森冷硕大的口不怀好意地俯视着她。
万古一瞬,百代过客。当冰寒压抑的茫然惧意就要聚满心海前,她忙转回头重又对上壮阔天幕。
十一月初四,那个冬雨绵绵的阴冷日子。
也就是这一弹指,她仿若重回当日朝会。四个月零一天了,她第一次敢去清醒算日子。
水榭外,姬显领着人方一踏足,就听她恰好问了句:“晋阳君丧仪何时了的,他的棺椁可落葬了?”
“照封君侯爵之礼办的,依幽缪王长公子位,正月十六日落的葬。”
幽缪王是赵戬谥号,君王未死而得谥的,有周八百载以来,也仅此奇闻一例。
赵如晦定的是反赵复晋的谋逆重罪,丧仪却能照先王长子来办,明面上是姬显等人争取而来,暗里实则是赵穆兕费心说服宗亲的结果。
“岂不是今日祭告祖灵,顺道也算祭过晋阳君了。”韩顺醉醺醺地上前朝他执礼,话到一半接到对方眼神,他又补了句:“能叫新河君与宗师那群老家伙松口,此事君侯定然费了不少神。”
姬显朝一侧的嬴环温和点点头,不以为意道:“算不得什么,他们不过是忌惮主君留下的势力。”
这是嬴环第一次见姬显,身在高位的俊雅青年朝她谦恭执礼,已是许久都未有的待遇了。她隐约觉着此人气质举止颇有些眼熟,虽则一时没想起来,还是禁不住有些脸热。
三人互相见礼时,不远处仰躺着的赵姝阖目,一遍遍回忆白日王陵太庙里的景象。只顾着替戚英正名,满屋的牌位怎是她一个行尸走肉的人能看清的。
入殓、停灵、盖棺、落葬……她一件件回避开。四个月来,她将现实一点点偏执扭曲,编织了一个虚妄藏身的幻境。那样的话,闭上眼,这世上桃园或是深渊,他就总还在某一处地方赠医施药,只是她还没赶过去罢了。
“多劳你了。”小舟颠簸了一记,一只被啃得皮肉外翻的血淋淋的腕子砸在舟楫上,赵姝湿淋淋地爬起身。咧着一嘴血沫子,在众人讶然注视下,拖出一地长长水色走过来,发丝缠在项间,已是满面的泪,浅笑着吞声恳切:“是我无能,君侯代劳敛葬兄长,还是他想要的去处。”
除了韩顺外,在场侍从都被她惊了,反应快的几人连忙伏地垂首着装聋作哑。
她一步步走来,活似一只水鬼,姬显不着痕迹地拢了下眉梢,朝韩顺摆摆手挥退一众在场丛人。
水色沿浮桥拾级而上,当赵姝走到他面前时,水榭里幽灯一盏,静悄悄的只剩了他们二人。
他忍下要去揭她易容的念头,在她长久的注视里,竟是不自觉得移开目光。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他只配在暗处观她。即便如今时移世易,手握兵权,还是脱不出此等禁锢。
本质上来说,姬显瞧不起赵姝这样的人。
耽溺情志到这等地步,根本不配为君。
他是真正一无所有的人,年少时去军中,也曾有过几个至交同袍,偏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后来他知晓了因由,便除了利益牵连,再不与人交心。
对姬显来说,此世仅有的温情,全都是赵如晦给他的。晋阳君待他恩重如山,悉心培养,也毫无保留。他早知自己存在的意义,也知那人是死得其所,只是自己并不认同。
太浓烈的情会灼人,一无所有,一无牵挂,他只爱自己,只会为自己恐怖痛心。
正这么想着,身前人却陡然抬手捏住了他下颌。
姬显不由得怔愣着顺从着她的力道,就见一张脸上半是晕醉半又哀痛清醒,丧家犬一样没半点君王仪态:“你果真是兄长身边养出来的人,模样不像,偏这等神情意态,你二人,如出一辙。”
没用伪音,她身形孱弱,清瘦无光的小脸上遍布着泪,淌进嘴里混同血沫子口涎作一堆。她醉眼迷离着:“你安民治军的本事……是那些宗亲耆老也首肯的。不然,你来当这赵王吧?我受不了这赵宫了,不,我要离开邯郸,离开赵国……”
姬显眼角蓦得重重一抽,他按耐下性子暗自打量了她一会儿后,便一把握上她被自己咬伤的右臂,语调低柔蛊惑:“大王醉深了,此话若是落在新河君耳朵里,只怕臣也得先忧心自个儿的脑袋了。哦,对了,伊循城递了消息来,说那老神医已将残毒解法破了。”
第98章 四散7
“什么!你现下可带在身上?”她顷刻就没了醉意般, 边问着话,竟是直接就去扯他衣袖摸索……
水榭外的韩顺没有走远,他始终注视着二人的一举一动。就看到姬显不晓得说了什么,引得赵姝扯着他衣摆翻找, 而后她被男人牢牢压制住。
这动作太过僭越, 像是在亲昵地耳语戏弄。韩顺忙要赶过去时, 又见姬显说完了话退开,不待他过去,赵姝就快步跑了出来。
步履之快, 到底是他一个年迈之人赶不上的。
连喊了四五声都没能赶上,却被身后青年按住了肩。
“大王近日换了住处, 还得劳韩翁将晋阳君的这些遗物分置进去。”
侍从方提了个丝绢软包过来, 就被韩顺一下掼去地上, 周遭无人, 他也不避讳, 怒目指过去:“贼子!原来你打得的是要逼疯她的主意。”
睹物思人,这些日子赵姝苦究残毒解法, 看似是将丧亲之痛放下了些。对于殿内隔三差五出现的眼熟遗物, 她也只是平静地命人收好。
的确,这些东西都是经由韩顺之手放的,而他到今日才算看出来, 自己这是在被人当枪使。
玉冠简牍一类旧物散落一地, 姬显垂眼作苦思状, 竟是亲自蹲下身一件件拾了起来。他立起身长叹了记, 丝毫也不在乎韩顺的无礼, 只语调哀沉道:“晚辈不是韩翁,能日日陪侍着, 本是想叫大王有个宽慰凭悼的念想,倒是疏忽了……难怪前日里听新河君的一名弟子在那儿胡言乱语的,下了朝在那儿乱传吾王得了臆症,我让御史参了他,充军去了。”
见他语调沉痛,对自己也是一样得没有架子,韩顺醺醉着眼也就信了。他也懒得再多言什么,只捶胸顿足地骂了一记娘,便气鼓鼓地去了。
望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疾行背影,侍从收起沾了剧毒的袖箭,问:“主君,这老疯子靠不住,何不让属下直接取了他性命。”
姬显拍拍他的背,少有的笑得肆意:“你也说他是老疯子了,深宫里浮沉过半百,心思仍是写在脸上,叫人一眼看透。你若杀了他,哪里再去寻这种人来用。”.
伊循城的神医悟的解法需用到一味奇毒,终因过于玄微难学而无法记述,必得要极为熟悉此症之人当面亲传。
戚英的身份落了定,解残毒的法子她也试了个遍,赵姝整个人空了下来,便一心只想去伊循。
自那夜醉酒去赵穆兕府上言明,师徒两个大吵了一架后,赵姝执意搬去了北山的温泉峪别馆。
朝中晋赵数派近来缠斗,也不知御史廷尉吃错了什么药,翻了陈年旧账接,名目百出地接连惩黜官员。起初都非是重罪,直到族中一名子侄被贬作庶民后,赵穆兕才悚然确定了,从三个月前起,有人就已经开始处心积虑地剪除他的羽翼。
那一夜,赵姝饮醉闯进赵穆兕府上时,他正在宴请御史赵禀,试图将人扳回自己这一头来。
赵禀权衡利弊是第一个领着全族投靠姬显的,又因自家老祖母的顽疾是赵姝医好的,他自觉还是有两分正气,见了赵姝心中总有些气弱,便在她半湿着身子入府时,就自觉地离席避开。
仆从们守着满桌珍馐,才刚要引她去更衣添盏,君臣两个便爆发争吵起来。
论辩才,怕全邯郸也无人是赵穆兕的对手。
赵姝辩不过他,遂当堂耍起了酒疯。当她声嘶力竭地对他说,想要离了这座坟冢一样的宫殿永世不再回来,那一刻,赵穆兕也不知是不是操劳得过了头,鬼使神差地,竟当着一屋子侍从的面,跛着腿过去,举拐狠狠一击。
这一下准得很,恰好击碎了赵姝腰间悬的赵王信玺。
赵姝摔在地上,两个人一时都傻了,俱是呆滞地看着碎成十几瓣的信玺。
此乃二百年前立国之初,周天子亲赐的三玺之一。信玺最小,是历代国君会盟巡游时所用,若见此印,便能越过虎符直接调兵。此玺平日不多用,却是国君一旦继位,至死不得解下离身的。
“碎了碎了!新河君,信玺碎了,寡人可以离宫啦!”赵姝愣了片刻就捧起地上碎玉,像是碰着了天大的笑话,背靠着殿柱半坐起身,哈哈笑得半湿身子都歪了。
赵穆兕呆若木鸡地立了许久,一转头见她还在笑,他抚胸一串咳,肺音深沉的喘了两口后,急怒攻心,上前扬手就是一掌:“来人,大王病重请去温泉峪别馆养病。拿宦者令来,蛊惑君王其罪当烹!堂上这些人……就赐鸩吧。”
话音才落,府上亲卫就入内毫不客气地挟了赵姝起来,坚冷甲胄压下,她被拖出去的时候,双脚甚至都无法站稳。
直到在门槛前磕了下腿,吃痛之下瞧见满堂十余名广伯剧晓说漫话都在腾讯裙四贰二咡五救意四柒奴仆都在那儿叩首拜别,她当即面如死灰挣扎着大叫起来:“先生,是我醉后失手,先生!是我、是寡人错了!”
“姝儿错了,先生!”转过回廊,眼见得越来越远瞧不见了,她急的又连连告饶高呼了数次,心知无用,便开始怒得仰天吼起来:“赵穆兕,你这个老匹夫,撕破脸你还敢软禁寡人了……”
觉出手心里还有半片锋利的信玺残片,她举起残片对准自个儿颈项,顷刻就有血珠溢出。亲卫到底松了手,她举着残片呆了呆,意识到再下去半寸就真会死时,身子禁不住抖了抖。
“老匹夫,你不也姓赵么,我都说宁愿禅贤了,你非要绑着我干什么。不是说我比赵戬还不如吗,你去请他出来呀。这天杀的赵国王位,你们随便哪个去坐。赵穆兕,你出来,你个杀业深重、罪积如山、断子绝孙的老……”
贼字吞没,赵穆兕拄拐出来的一瞬,赵姝一下扔掉信玺碎片,挣开亲卫疾跑过去。她干涸着眼,小狗似地踉跄着扑挽过他一只胳膊,变脸祈求:“先生,我只要一歇下来,闭上眼满宫里都是他。先王后曾救过你们阖族,她把我托付给您,你不要再杀人了,也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姝儿实在是受不了了。”
赵穆兕瞥过暗处御史赵禀一闪而过的身影。刚好韩顺不明所以地赶来,赵穆兕警告地看了眼,他苍老面容一派平静,目中卷过一层灰,无奈道:“韩大监既来了,就陪着大王一并入温泉峪别馆休养罢。楚王封后的诏令方才来了,戚后不日该启程了,大王难道不想快些养好身子,免得误了她归期。”
……
三月十六,是楚人归国的日子。赵姝在前一日得赦可以回宫。
初春夜冷,她只草草吃了两口夜膳,就特意赶回来送她。回宫的路上,她随口问了句桁乌两个族妹和秦公主嬴环是不是也一并明日离开时,一贯同她说笑无忌的韩顺竟是吞吐起来。
她心里咯愣了记,想起先前去别馆时,本想带着嬴环一起去的,可她却一口回绝了。
在踏足余荫殿之前,赵姝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一夜,将会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梦魇。
第99章 四散8
余荫殿的大小是宫中仅次于勤恤殿的, 然她一踏进殿门,就听到了一种令人汗毛倒立的惨呼声,时断时续的哀嚎,像病饿到将死的猫儿。
入内苑时, 这声音愈发渗人, 一连迸发出好几重凄厉至极的尖锐嘶音。
最后一记厉呼后便没了声息, 吓得赵姝一个踉跄迎面撞上一人。
赵姝一眼认出人,若遭雷击般整个人木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不要命了, 一个个的欺软怕硬,你哪个宫新来的?惊扰王驾也不知告罪!”
这人抬起头, 目光极快地略过二人, 又低下头, 梗着脖子静默了片刻后, 便依礼单膝跪了下去。
被先前的惨呼惊着的韩顺来了气, 上前噼啪两个巴掌,骂道:“见了鬼啊, 你一低阶小宦, 发昏了用军礼啊?”
见对方不应,尤是兀自低着头时,他抬脚上前要踹, 却被那人极轻易地一下捏住了脚腕格挡开。
赵姝一把扶住他, 见地上身着宦官服的男人始终不肯抬头, 她明白了什么, 在心里轻叹了声“羽哥”, 而后一句话不说,拖着韩顺就朝殿内去。
“王兄?”见到她的时候, 戚英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也仅是一瞬,她手上不停,将剩余的丹药一股脑儿地灌进一人嘴里。
被她灌药的,正是得了幽缪王谥号囚居已久的赵戬。短短数月,他胖的不成样子,此时面露沉溺,还沉浸在丹药腾云驾雾的兴头上。
韩顺毕竟历经四朝,看她灌的药量,就心知不好。即使入殿时围着的都是他不认识的禁卫,他还是壮着胆子厉声上前呵止:“楚夫人,你明日就要归程,弑君的事做来何益?”
戚英挑眉,尚存了些婴儿肥的两颊娇嫩,却用一种看死人的幽冷神色望向韩顺,后者饶是胆寒只依旧不让地挡在赵姝身前。
“桶里头是何物?”殿内一角放了只硕大木桶,有可疑的血肉散落在旁,赵姝拨开人自语着就要过去。
“别去看。”却在半道被戚英一把抱住,她低声耳语,“听话阿姊,暖阁里备了酒菜,陪英英最后说说话吧,不要过去。”
也不知是好奇抑或恐惧占的更多,赵姝毅然拂开肚腹已微凸的人,走过去的时候,认出了地上血肉似是人的耳朵后,她的身子已经开始发起颤来。
走到跟前,还未揭盖,浓烈的腥臭味就丝丝缕缕地溢了出来。赵姝很小的时候就替人割过疥疮,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耳朵鼻子,她强作镇定,深吸了一口气后,猛一下揭开了桶盖……
下一刻,当木桶里被砍断四肢剥了面皮的嬴环血肉模糊地扭动了下后,桶盖落地,就见赵姝哭叫着跌去地上,连滚带爬地朝门外去。
动作之快,让戚英都没能拉住,倒是半道上,被药性半过的赵戬扯住了脚:“救救我,小乐!这贱妇要杀了父王呐。”
赵戬年轻时算的上是列国勇武翘楚,可偏生就毁在了丹药上。
赵姝从来习的就是救人之术,她低头瞧见他口鼻冒白沫的无助模样,再去瞧一眼灌丹药的碗盏大小后,便心知大抵是没救了。
“父王……”她父女二人实则从未在明处红过脸,除了那致命的寒毒外,回想起赵戬对自己的袒护纵容。赵姝忽然就哭着伏下身去,翻手搭了搭脉后,一下钻到他怀里。
赵戬身子剧烈抽搐两下,已是将死之象。她随手摸出针砭包,也是没必要烫了,隔着衣衫抚平了,一气十余针下去没一丝偏的,稍止了丹药的后劲,便小心避开银针拥着他后背。
春夜冷寂许久后,在木桶怪异得吱嘎一声后,已是呼不大进气的赵戬突然咿呀哽哭起来,一张被丹药酒色侵蚀的油腻脸上满是痛苦。
他最后抬手抚了抚赵姝的脑袋,抽搐着口中开始溢出墨绿涎沫,若不堪久病折磨般哀求泣告:“好孩子,送父王一程吧,是阿爹对不起你,你送为父一程!”
他苦求着,全没了昔日一丝君威。赵姝先是摇头,哪有什么死穴。见他实在痛苦,她想到颈后一个位置。在又一波抽搐后,她轻喊了声:“阿爹。”还是捏着银椎从他后颈捅了进去。
他右手腾在半空,像是要去抚她脸的姿势,还来不及说的话凝在渐渐无光的瞳眸里,全身松懈下来,肩头最后抽了抽,右手‘嘭’得打在砖地上,大睁着眼就那么断了气。
赵姝将人抱在怀里,手上尤捏着银椎,她第一时间掀眼皮扫了眼戚英:“缚母的仇报了,英英,我替她报了仇了。”而后,她凑身贴到赵戬耳畔,极近温存地呓语两句,又抱着人晃了晃。
确认了人死透了,她目中呆滞地晃起身,推开韩顺的搀扶,握紧了银椎一步步朝木桶行去。
靠近后,她闭上眼,触手抚上桶内人劲肉浮凸的血肉,一面含糊道:“不怕,很快就不痛了。”一面顺着黏糊糊的肩背抚上后颈处,认准了地方,一椎子又扎了进去。
全不似她犹疑怯懦的性子,这两下杀人的手法利落干净,不曾迟疑停顿,桶内人就和赵戬一样,几乎在瞬息间毙命。
‘镗’得脆响,银椎坠落,但听得戚英缓声令道:“送公主尸首归秦,带话给芈嫣,想要本宫的首级,就让秦军去西川相见。”
言罢,她转头跟上赵姝,想要扶时,却被人躲了开去。
赵姝双目赤红着朝前走,背影看起来比韩顺更老迈孱弱,她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次相见,可此时此地,满目满地的血腥臭里,她只不愿回头。
听得身后脚步急促,她仰靠在殿檐下喘息,背着身说了句:“王妹有身子,切记饮食节制些……还有廉家待我们不薄,你不要再……”
“大王是说宦者羽啊,本宫自会叫他活个天长地久。”戚英扶着薛姬小跑着追出来,二人心有灵犀地前后驻足,她粉面上终泄出一丝哀色,却洒脱地喊:“公子殊!来日不论怎样,你若有难,来楚国,本宫……楚宫不会拒你。”
前头人听她说完,只是停了瞬,再没留一句话。戚英远望空荡荡的殿宇,终是支撑不住,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浑浑噩噩睡了不知有没有一个时辰,她回去后第二日天不亮便满身冷汗的惊醒,就听得一个眼生小宦径直扑进寝殿,战战兢兢地嚷:“王上,不好了,幽缪王薨逝,新河君拿了楚夫人,已是定罪下狱了。”
“你说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地跌下榻去,她和衣朝外奔,一面追问:“她今日不该启程了吗,知道定的是什么罪名?韩翁何在?”
小宦言简意赅地便将赵穆兕决议将戚英送往咸阳折罪之事说了,恰好宫墙外楚人仪仗离去的声响隐隐传入,赵姝脑子里乱麻一团。瞧见御用的青金宝剑不知被何人搁在窗下,她想起姬显的话和先前自己被囚别馆的事,整个人犹如被魑魅附体了一般,问明了赵穆兕所在后,她提起剑就赶了过去。
余荫殿里,赵穆兕方着人料理了幽缪王后事,正同楚使聿瓴商议夹击秦人的日子。
赵姝闯进去一见聿瓴那张精明市侩的脸,只以为他们正在谋划着如何构陷戚英,便更是坐实了误会。
拔剑出鞘,指节抑制不住得颤了颤。
赵穆兕见她目中无神地拖着剑过来,不以为意地就要斥责,但听她率先问了句:“让他们把英英送回来。”
他当即皱眉回道:“大王当是幼时过家家酒,队伍都走了,再不可能回头!”
或许是有外臣在,他不愿同她丢人现眼地多争辩,沟壑纵深的一张脸上却是益发得严厉强硬。
厉斥才落,赵穆兕转身要走,剑风袭来,他到底是个年迈的文臣,又从未防备过*七*七*整*理一点,等着后腰上一热,他垂首去看时,青金宝剑已经扎进了寸余。
他艰难侧首,瞪大了浑浊的目,触到剑刃入肉处湿乎乎的一滩时,无措又难以置信地抻了脖子回头看她,却又因后腰还插着剑一时回不过身去。
“这、这这,赵王您是何意,戚后不过早些归国,何至于此啊!”聿瓴久经沉浮,自是一下就看出背后的门道。他见宝剑分明没刺多深,然赵穆兕的唇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起紫来。他在心中暗骂了声倒霉,预感着邯郸或是又要变天,当即连掩饰也无暇做了,拱拱手:“耽搁得久了,戚后那儿还等着我复命,外臣就此拜别。”
他慌乱步子方出殿,赵穆兕就捂着剑颓然倒了下去,黑血争先恐后地从口、鼻、耳朵甚至眼睛里淌出来。
赵姝再傻,也反应过来先前那眼生小宦的作用了,她弃剑一下扑坐在地上。
“天要、亡我赵国……”听着赵穆兕已经连说话都无力了,赵姝抖抖索索地要去替他探脉,被他用最后的力气打开,“昏才,好的很,你好的很呐……”
直到赵穆兕断气许久后,赵姝仍跪坐在他尸身一侧,嘴里头不停地喃喃自语。
很快,殿外就有禁军列阵的脚步甲胄声,她从头到脚地狠命一抖,惊魂未定地趔趄爬起来,连一眼也未多瞧,便自语着朝寝殿跑去。
当隐在暗处的人跟着她到了有密道的那间寝屋时,屋内地方窄小许多,便能听清楚她的自语。
“我杀了人……我把先生杀了……先生死在了我的手里。”
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她手上动作只不停,蹲在榻上扒拉摸索了几回,触到机括后,床榻‘轰隆’一声分开,露出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密道。
姬显辗着手上旧晋信玺,目色晦暗地看着她爬下密道,他对身侧人轻道:“你的宦者令做得还算称职,若是想留下,一切如常也可。”
韩顺只踟躇了一瞬,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他在心里暗骂不迭,也知终究是连性命都握在这人手里,他拖着腿疾行着要去追赵姝,扶栏爬上密道口时,泄气般地还是哀声问了出来:“事到如今,君侯若想要她的命,还请快些动手,也是不必兜转周折了。”
“细软用度都收在出口亭子的匾里头。”韩顺猛地回头看他,惊见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拖了个木箱子出来,变戏法似的从里头将赵姝先前时常养的大野兔拎了出来,“去伊循城的走法也在匾下放着,路上不太平,你们到磁山县去寻县尉,他会领着人马护送你们去。”
韩顺接过兔子,又极快地飞掠他两眼后,也就不再答话,躬着身子有些艰难地朝地道深处侧爬下去。
第100章 人间
天子睦五十九年三月廿一, 赵王殊不治薨逝,次月邯郸城异象频起,怀安王姬显复旧晋国号,上表去王号降爵称公。
夏五月, 楚将桁乌领兵七十万, 击溃剿俘秦兵十五万, 收巴蜀失地。
五月末,秦人逐雍国夫人芈嫣归楚,嬴氏宗亲拥王孙疾为辅国公, 仍立芈氏幼子为王,厚待芈氏族人。次月, 秦王晸颁诏举国, 复行商君之法。
……
七月流火, 残暑渐消。已是晋国国君的姬显正听着治粟史将各地历年的度支一一细述, 夏末三更初, 夜风已带了些许凉意。听到去岁大旱之处,他停笔将打了圈的绢图递过去, 嘱:“卿看看可还有遗漏的, 这几座城,派懂农事的吏去,免三年赋, 就地各开八千到两万人的军屯。城内民户有子自愿出城屯戍的, 免五年赋。”
治粟史仔细看了眼绢图, 发现竟比他上报的还多了两座边城时, 免不得沁汗羞惭, 遂连连点头将差事牢记。
自这位御极以来,手腕强势又不兴杀戮, 半载未及,就已将一本烂账的旧赵诸事大体理顺,各地民生恢复商贸通行,便连旧赵宗亲也大多各安其分,至少表面上都是归顺了。
治粟史退下,修陵的石陵中丞紧接着又走了进来。正要将旧朝二主的丧仪报述,外头一个玄衣武将来拜,姬显疲累的目中显出少有的一丝兴味来。
石陵中丞递上单子,他一目十行地将简牍‘哗啦啦’翻到最末,道:“余下十万金挪去军屯用,陵中一应从简。你自己把握着,样子工期做足了,从最费钱的工匠宝器削减。若是卿实在银钱不够了,尽管上奏,届时寡人亲自去监工也不妨事。”
古来修陵就是肥差,更何况这回是要一气儿葬旧朝两代国君。
说实在的,以姬显务实功利的性子,若不是顾忌着脸面人心,他是坚决不肯用这么多钱去修陵的。
只要是一想到那父女两个丧仪要废一座大城一整年的赋税,他是真想亲手去将那灵殿里一真一假的两具尸首给拖出来丢了了事。
石陵中丞历代修陵,这回本来给的钱同以往比起来就是少的可怜了,今日还要再削十万金,却是将将正好是他该贪墨的数目。他是真没见过算计到这等地步的国君,当下又被敲打,他不甘心地拱手要辩,一抬头,却见姬显温和含笑的目中满是杀机。
“主公操劳,十万金是微臣本就要省下的。”
“哦,爱卿既如此体恤,那十万金明日便去调拨。等年底丧仪毕了,你算算再有多的,一并报上来,寡人定当厚赏于卿。”
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皮笑肉不笑的。方入内的武将敛目肃立,知道这是主君要杀人的前兆。
石陵中丞到底是文臣,纵是惯贪,此刻也明白了这位才是真正眼里揉不得沙的主儿。想起此人上位之初,在军中夺杀异己的传闻,他哪敢再多说什么,觑着扫一眼上头颜色,骇得一下软去地上,伏着身子哆嗦着话也说不清。
“卿是有难处,还是寡人说错了什么话?”目的达成,姬显慢悠悠地踱步下去,又是一张温雅可亲的面孔,他甚至友好地拍了拍臣下的肩。
“不不不,微臣用、用心建造,余钱定当尽入府库。”石陵中丞连连叩首,在心底叫一声苦,逃也似地就告退去了。
清退了殿中众侍,姬显揉两下眉心,负手到窗前远望,问那武将:“如何,他两个凑够去伊循的盘缠了?”
武将循例将半个月的事报了,末了添一句:“朝中仍无人有异动,主君可要属下联络磁县县尉动手?”
原来这武将已授命暗中跟着赵姝二人四个月了。起初是想看看韩顺是不是不死心还与朝中公卿有联络,等引出了还对旧赵死忠的,一锅端了不迟。
这武将是军中校尉,少年英雄,追踪术了得。他被派去盯梢前朝旧主,本以为是凶险万分,谁知这一路跟下去,却是平淡如水,一颗心磋磨得发闷。
其实也只是对他平淡如水,对赵姝和韩顺却完全不是。
自平城之战后,又经水旱蝗疫,权位数易,赵国百姓流离失所,困顿生奸,盗匪横行。
这两个人,他二人一出邯郸城,包袱细软就被人抢夺一空,连住店吃饭的钱都没留住。靠着贱卖佩饰勉强走过一座大城,却在离邯郸才二百里的地方就花光了最后的盘缠,叫花子一样怎么也走不到磁县了,还是赵姝偶然替人针砭医好了病,才幸运地在祈县暂时落了脚。
如今四个月过去了,他们在祈县暂居于一医馆,也就与掌柜的有个契约关系。听说下月祈县有商队要去西域,他们已经交了定钱,再过二十日就要出发了。
听完武将催问,姬显沉吟片刻,他背着身看不清神色。
就在昨日之前,他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这一回再无人有异动,那他便能下令,叫人杀了韩顺再割了赵姝的舌头把人带回来。
然而听得他们已经定好了去西域的商队,此刻说出口的话却是:“旧朝已矣,二十日后,你看着他们出城,就与磁县县尉一同回宫复命吧。”.
时光荏苒,日月轮转。
转眼天子睦五十九年到了尽头,冬雪消融,或是世间万物总要守个盛衰交替的规律,这一年来,笼罩在列国头上的兵祸旱蝗赤地的灾祸阴云,便似第二年雪后枝头的嫩芽一般,于大乱之后短暂地透出些新生的希冀来。
天子睦六十年仲春之际,北地农灾疫症被春风吹散无踪,动荡了好一阵的秦晋楚三国亦都止戈息兵,没了用兵的打算,各地开仓施粮,生民繁孳。
……
又是一个碧空无云的大热天,离着咸阳西北八十里的泾武县,城外一座衰残寒酸的草庐外头,稀稀拉拉地坐着十来个乡民。
这些人都是慕名来看诊的,多是些穷苦的农户。有两个猎户脚边还搁着捕猎的矛网和血淋淋的野味,他们天不亮就拖着病体入山狩猎,有了收获后才径直过来。
韩顺吃饱了午饭,抱着兔子坐在门前的大槐树下乘凉。他一面剔牙,一面听排队的人闲话。
从天不亮起,来看诊的人便没断过。往常也就是午饭时辰过了人最多些。这些农户互相都熟识,莫瞧他们不识字,侃起话来,上到列国宫廷秘闻,下到隔壁花狗下了谁的崽,笑笑嚷嚷的,绘声绘色比那茶楼里说书的还要有趣。
“噫,老丈,您同小神医从西域鄯善国过来吧,也同俺们讲些,开开眼嘛。”
炎夏日长,韩顺摇着一把破蒲扇,一清嗓接过个后生递来的葫芦,压一口冰凉沁骨的米酿,惊喜道:“呦,还是井水里浸过的吧。”
他从门槛上起来伸伸胳膊腿,信口就说起了西域的吃食果饮来。从血红色的葡萄酒到香腾腾的烤羊肉馕,炙牛肉、咸奶茶,说的这些刚嚼过干面饼子当饭的乡民泛起馋虫来。
众人唏嘘了番域外的稀奇,韩顺正得意,就有个赊药好几回的后生跳出来,吊眉弄眼地好笑挑衅:“老丈你充什么大,耕牛就是能宰来吃,就您老这破衣烂衫的也能吃着,赶明儿我三麻子跟您也去一回,且等着你给我弄牛肉吃咧!”
三麻子爷爷辈做过里长,早年家里殷实,他虽说脸上有几点麻皮,也生得人高马大浓眉修目,十四岁成婚十七岁就做了鳏夫,单守着个病秧子女娃过日子。这些年,为给小女娃治病,原本殷实有薄田的人家反作了人家的佃客。
三麻子落了贫苦,每日里东奔西走地讨一□□路,可说起话来总是乐呵呵得不饶人,兼他来了三回,药钱都是赊的,便很是不入韩顺的眼。
“乡野里没见识的臭小子,老子像你这么大点,可是拿金玉当沙撒赏人的。”韩顺笑骂一句,掀起散发露出缺了右耳的半边脑袋,在众乡民的悚然里,他昂高了头:“告诉你,若不是咱去岁遭了马贼了,就身上随便抖块玉下来,凭你小子八辈挣来的,都换不起。”
众人起哄吁笑着,七嘴八舌地又议论起泾武县前日来视察新法的一个大官来。
屋前土路树荫浓密,偶有一阵风过,卷来些许清凉。瞧着看诊的人尚多,韩顺惬意地仰靠着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三麻子讲主家的庄稼牲畜,谋划着一会儿他若再赊账,那今日夜饭的菜蔬定要去他家中顺些来。
这样的日子,意外地契合了年少时入宫前的记忆,只是几十年过去,他已是风烛残年的老翁。此情此景,时常让他生出些不真实感。
“小神医,您怎么出来了,哦,您忙累一日,是该出来瞧瞧,就只剩我一人了。”
在三麻子殷勤的声腔里,半梦半醒的韩顺立刻爬起身,就看到屋子里看了一日诊的人拄着拐踱出来。
少女一身灰扑扑的葛衣,右腿微曲提着,是完全不能落地的。可即便是这等穿戴形容,仍掩不住如云乌发若柳身姿。尤是翠眉檀口、两颊丰盈的一张娃娃脸上,那双春樱一样温存清冷的杏目,实在叫人见之难忘。
秦地法令严明,子民私斗作奸者甚少。担心从前的男装叫人认出身份来,而她的本来模样几乎没人见过,索性也就不再矫饰了。从鄯善辞别恩师出来前,路引文书上她便用回了本来面目。
“小娃娃受不得风,走吧,还是去你家看诊。”她将药箱朝肩头掂了掂,蔼然浅笑着朝三麻子点了点头,目中安抚清和,哪里还有去岁出邯郸时的半点疯癫仓皇。
三麻子呆了呆,锯了嘴的葫芦般只顾搓手憨笑,被韩顺逮了机会上去抽了一柳条,毫不留情地戳穿道:“天没黑呢,就敢做大头梦,还不快去背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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