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客厅内。


    宋永芳听了家里帮佣小梅的话,皱起了眉,再次确认:“外面的人叫什么?”


    小梅:“她说自己叫孟书婉,是老先生故交孟远鹏的孙女。”


    小梅进来时,宋永芳还在因为老大程景森生气,所以第一次听见孟书婉的名字时没反应过来是谁,直到现在听见是孟远鹏的孙女,这才想起来刚刚大儿子说的话。


    “真是稀奇,不是说失踪了吗?”


    宋永芳心里纳罕,不过想到正在伤心的丈夫,要是丈夫现在知道孟书婉来了,估计心里能好受些,便对小梅说:“领她进来吧。”


    只是在看到小梅身后的少女时,宋永芳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少女从头到脚都在她审美上蹦迪,特别是那老式的双耳帽和枣红色的围巾,像极了之前去乡下遇见的某些人,真是越看越想起那些不好的经历和体验。


    在宋永芳打量孟书婉时,孟书婉也在打量着这位前世的婆婆。


    宋永芳年轻时是文艺兵,哪怕如今养尊处优几十年,身材依旧苗条,一身简单的高领毛衣搭配藏青色毛呢裙就让她显得格外贵气年轻,旁人在她这个年龄,不说别的,眼周肯定是布满皱纹,头发也会在辛苦劳作中变白,而宋永芳则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让许多人看见,都会自惭形秽。


    当初的孟书婉就是。


    她本就窘迫自卑,见到了这样的宋永芳,更加手足无措,还因为太慌乱打翻了茶杯,这也让宋永芳对她的初印象格外不好。


    当然,这也是孟书婉后面才知道的,宋永芳最开始表现的很温和包容,让她误以为对方不讨厌自己,直到后面矛盾爆发,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宋永芳心中就是打秋风的穷亲戚。


    随着后面相处久了,她也看清了宋永芳嫌贫爱富的本质,特别不喜欢乡下人。


    孟书婉如今正好是宋永芳不喜欢的那一类人。


    她现在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只能从细微之处改变。


    她站定后,脱下了帽子,礼貌地朝着宋永芳弯腰:“您好。”


    这是小辈对初见长辈的礼数。


    随即,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还有一块手表,“这是我爷爷让我交给程爷爷的信,这是当初您送给我的手表。”


    这两样东西不过是为了表明身份。


    宋永芳没说话,李婶走过来接过孟书婉里的东西拿给她看。


    宋永芳也没拆开信,只是看了那手表一眼,就确定了孟书婉的身份。


    她抬头再看向孟书婉时唇角的笑真诚了些,“你这孩子怪有礼貌的,你喊我宋奶奶就行,我是你程爷爷的配偶,以前总听你程爷爷提起你,现在好了,终于能见到面了。”


    “宋奶奶好。”


    孟书婉乖乖喊了一声。


    宋永芳应下,将东西放到一旁,冲着少女招手:“快过来让我看看,以前只见过你照片,没想到转眼间,已经这么大了。”


    当初孟书婉出生后,因为没办法回黄桥村,夫妻俩就给她照了百天照,孟远鹏在收到后,大概是因为想给好友分享喜悦,单独给程安国邮寄了一张,现在那照片在程安国书桌上压着。


    孟书婉也没拘泥,很快就走到了宋永芳跟前。


    室内暖气开的很足,她这一身风雪,很快就融化了,头顶不住冒着热气,有些滑稽,边上的小梅忍不住笑了下。


    少女却好似没有察觉,依旧脊背挺直,露出的半张脸上,鼻挺眉秀,双眸清澈,灿若星辰。


    宋永芳视线忍不住被少女的眼睛吸引,却也注意到了那些白雾,笑道:“这屋里热,你先把大衣去了吧,小梅去泡一杯麦乳精。”


    李婶适时走过来,帮着孟书婉取下背在背上的行礼,又帮在她脱下大衣围巾时接过。


    孟书婉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帮助而显得不知所措,反而极为自然的把东西递给她,然后又对李婶真诚地道谢,“谢谢。”


    这个落落大方的态度,让李婶都多看了她一眼。


    没了围巾遮掩,少女一张漂亮的小脸展露无疑,虽然脸颊因为寒风吹的有些发红,可那五官极为出出彩,李婶忍不住多看两眼:“这丫头生得真俊。”


    “那肯定生得好,他爸长得就俊朗,当初来家里拜年,好几个丫头都看红脸了。”


    宋永芳笑呵呵地抬手,将少女拉到了自己身边,动作和表情极为熟稔亲切。


    孟书婉顺从的坐下,却还是小小的收了收手,露出了一个腼腆却乖巧的笑,“我手凉。”


    “没事,等会就暖和了。”宋永芳笑着拉回她的手,问起了这一路而来的事情。


    孟书婉乖乖地回答,期间目不斜视,态度不卑不亢,其中还讲了李春红的事情,省略了自己要办假介绍信和故意设计李春红被乘警带走的事情,只是说李春红故意跟她搭讪,想跟她一同走的事情,又恰到好处表现出了些微后怕,“还好我觉得不太对,就拒绝了,没想到还没下车,就看见她被乘警带走了。”


    “还好你机灵,这年头骗子拐子特别猖狂,都是些该吃枪子的玩意儿。”宋永芳皱眉评价,对少女的评价又高了两分。


    这时,小梅端着一杯热麦乳精走过来。


    孟书婉礼貌道谢,却没第一时间端起来喝。


    宋永芳笑意更甚,劝道:“先喝点热水暖暖身子,然后我带你去见你程爷爷。”


    “好。”


    孟书婉这才端起了茶杯,敛眸安静喝水。


    这一番含蓄的谦让,都是上辈子在程家学的。


    那时候,宋永芳嫌弃她不懂礼数,为了不丢程家面子,就特意让李婶教她。


    什么遇见人要怎么打招呼,去旁人家做客要矜持,不能主家端茶,就立马喝,那会显得没涵养。


    如今,她用上辈子学的东西,来应付宋永芳。


    她不能保证宋永芳会有多么喜欢自己,但起码,不再会像前世那样,对她满是鄙夷。


    *


    程安国没想到大儿子前脚才刚告诉自己孟书婉失踪了,后脚这人就自己出现在了他跟前。


    孟书婉立在书房内,身形清瘦,小脸尚有些苍白,但双眸炯炯,很是明亮清澈。


    只是第一眼,程安国便喜欢这个女孩,除了因为她是挚友遗孤,更因为他欣赏女孩的勇敢。


    从大儿子的只言片语中,他已经都能够想象女孩经历了何等惊心动魄的苦难,在听到她来时,他以为会看到一只失了巢穴,彷徨不安的小鸟,结果看见的却是一棵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这棵小白杨在面对他的问题时,也毫不怯场,平静且条理清晰地讲了自己的来意,末了还掏出了一封信和一个布袋子递给他。


    程安国拆开布袋,见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袋,打开就看见了一颗颗干燥饱满的炒花生。


    这时,孟书婉的声音响起。


    “大队分花生时,爷爷就念叨您爱吃炒花生,只是不知道要拿什么保存才能不返潮,后来过年时有人从南边拿了个塑料袋,他一看就笑了,说这下子可以叫您吃到他亲手炒的花生了,想着开春邮差上班了,就给您邮寄,临终前他还叮嘱我,一定别忘记给您邮寄。”


    孟书婉的语气很平静,只有细听才能听出她语气里的哽咽。


    程安国愣愣地盯着那些炒花生,一时间眼眶湿润了。


    他捏起一颗花生,手指颤抖着,半晌,他才低声说:“你爷爷这人啊,一辈子重诺,当年在部队时,他就常说,一口唾沫一颗钉,这人啊,话一出口,就得做到。他那时说要带我平安回家,他就真的做到了,多少次,他顶着炮火,生生把我从死人堆里拽回去,老孟啊,你就是太认死理了,早就说叫你来首都,你非不肯,脾气犟呀,你说你要是来了……”


    程安国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孟书婉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只是心里头酸酸的,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跟爷爷的相处并不久,从15岁正式搬回黄桥村,也就4年的时间,可这4年里,她却从爷爷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那不是书本上文绉绉的大道理,却是蕴含着老人家前半生血泪换来的人生哲理。


    这时,外头传来了敲门声,随后宋永芳走了进来。


    她满脸温柔地说:“老程,有啥事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小婉这一路走来,被冻得不轻,我叫李婶烧了水,先让小婉去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等缓一缓,你再跟小婉聊。”


    孟书婉低头听着,手指悄悄捏紧,这一幕与前世不同,前世,来敲门的是李婶,而且只是来喊她去吃东西,并没有泡热水澡这一茬。


    程安国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这女娃娃跟男孩不同,是受不得冻的,“怪我,是我一高兴给忘记了,你记得找点干净暖和的衣服给小婉换一下,”他说着看了眼孟书婉的脚,又叮嘱道:“叫小梅去供销社买双女式皮鞋,要里面带毛的。”


    宋永芳笑道:“放心吧,早就让小梅去买了,你就别操心了,”她说着看向了孟书婉,见女孩低着头,乌黑的辫子垂在身前,很少可怜可爱,再想到她的身世,越发怜悯道:“小婉丫头,你来了程家,就当是自己家,以后啊,没人敢欺负你!”


    “对,谁要敢欺负你,我程安国头一个饶不了他!”程安国想到老孟刚去世,那群狼心狗肺的就来欺负他孙女,就忍不住咬牙怒目,只恨自己还在病中,否则就不是派大儿子过去,以大儿子那老实做派,肯定不知道怎么对付那群土匪,要是他去了,定会叫欺负孟家爷孙俩的吃不了兜着走!


    一直低着头的少女肩膀微动,再抬头时,已然红了眼眶,哽咽道:“谢谢程爷爷程奶奶,我,我不是故意烧房子的……”


    她刚刚已经在程国安面前坦白了一切,从她被逼婚,到烧房子逃离黄桥乡,只是隐藏了自己被顶替学籍事情。


    上辈子跟程国安这位前公公生活的经历,让孟书婉很清楚,他喜欢诚实的人,不喜欢小辈隐瞒自己。


    前世,她不敢说出自己放火烧房子的事情,生怕他们会觉得自己心狠,不喜欢自己。


    可后来,还是被婆婆宋永芳知道了,并且还告诉给了公公,哪怕那时候公公没说什么,可孟书婉也能觉察出他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很多。


    所以这一次,她没有隐瞒,不仅不隐瞒,她还要再次强调。


    “我,我只是不想嫁人,姑姑逼着我嫁给瘸子,我,我不想,我才烧的……”


    孟书婉已经语无伦次了,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来,捂着脸痛哭起来。


    原本听到她烧房子还有些震惊的宋永芳,在听到她是因为被姑姑逼着嫁给瘸子才烧的房子,震惊瞬时变成了怜惜。


    “你这丫头,咋那么命苦。”


    宋永芳叹气,视线扫过那边的程安国,见他面色铁青,已经知道,那位孟家姑姑只怕要受教训了。


    程安国握紧拳头,望着哭泣的少女,眼中的心疼已经不单单因为她是孟远鹏的孙女,更是因为她是个勇敢坚强的孩子。


    从踏入程家,她一直挺直着脊背,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要让自己看着坚强,镇定。


    可她到底还是个19岁的女娃娃,经历了那么多,爷爷刚死,就被亲姑姑逼着嫁人,不惜奔袭千里,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首都,又在这大雪天里走了数十公里。


    她怎么可能不委屈,怎么可能不害怕?


    宋永芳听着少女的哭声,宛如杜鹃啼血,鼻腔不由酸涩起来,走过去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女孩,温柔地安抚:“别怕,你已经安全了,不会再有人敢逼着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了,以后你就是我程家的孩子,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程安国没说话,但表情已经证明一切,这一刻,他是认同妻子的话。


    少女抽噎着,好半晌才扬起湿漉漉的小脸,怯生生地问:“那,程爷爷,我,我还能继续念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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