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几位相公已经在崇明宫等候了……”
“嗯,我知道了。”
听到传音,长宁宫外的宫侍默默退下。
一年了,帝君总是独自去泯海。
常常往泯海边上一站,就是好几日。
珩澈负手走出殿门,跨过门槛时,殿外的栀子花香偶然飘过丝缕。
他略地一顿,而后嘴角挂起淡淡的笑。
“今日的栀子花也很香。”
……
只是个比较寻常的小议,殿内坐着宁景山、奉尘、颜舒、随否、允尚行,以及两位司监阁内的官员。
珩澈落于上座,从容自如。
“诸位请言。”
就如从前凛乌那般。
只是让人意外,珩澈似乎比凛乌还要更为合适。
这一年来郁郁寡欢的不止珩澈,颜舒与凛乌也有神识信契,当时——断了。
为此,他哭了好些天,可他又想到,连神明都称哥哥为“父神”,哥哥能有什么事?
……于是他心中仍有那么些希望。
但这一年里,往日喜欢鲜亮色彩的颜舒穿了一年的素衣。
反倒是同样沉郁的珩澈,穿上了红衣。
没有人去问这两个祖宗怎么了——这哪是能问的?
一念府如今在泯界不少地方都有开设,直属十二阁。当然,实际上几乎是由司政、司空二阁负责。
司吏阁也忙到了极致。
灵犀令试点也已在两月前开始。
一切都稳步进行着。
而泯界,有衍虚坐镇,显然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第一大界。
凛乌先前用术法设下的那一道不许讨论桐山覆灭的禁令,在“有”的更替下悄然消失。
珩澈则让司典阁恢复了被凛乌删去过的一切记载。
——无论是好是坏,那些记载都该被留存,而不是抹除掩盖。
……
议完了事,珩澈也没再去别的地方。
他独自坐在长宁宫的殿门口。
万里无云,日丽风清。
绽放的栀子花在晴空下静立,若近了,便香得醉人。
直到最后一抹太阳的余晖,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珩澈眼中。
他才悠悠叹出一口气。
黑夜铺入门扉,吞噬着光亮。
于是珩澈缓慢起身,回到殿内,将凛乌经常用的那一盏灯拿出,亲手点燃。
夜幕与昏淡的灯光,各掩住了他一半的单薄身影。
“这盏灯,我且先替你点着,但…不可以一直是我点……”
他的声音轻轻散在长宁宫的寂静之中,同那份焰光一起。
照不见眼角滑下的泪。
那身空荡荡的红衣被珩澈规整地叠了起来,放在枕边。
在黑暗中,他终是忍不住对着光亮道:
“我…很想你。”
他已经等了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
很多时候他都会恍惚。
——为什么凛乌还是不在了?
而留下的是那颗道凝珠。
所以…之前的美好,会不会都是……梦呢?
但他发现,他并不会像从前那般恐惧了。
——因为他坚信,凛乌还在。他也相信,无论隔着什么,他们都终会重逢……
一定会的。
……
次日,珩澈依旧来了泯海。如往常那样,他只是站在泯海边上,望着平静的海面。
碧海无边,没有风浪兴起,只偶有飞鸟经过。
他好像看见了栀子花岛。
也好像看见了小山般冒出水面的蔽空鱼……
好像还听见……
却是一眨眼,皆成了虚妄。
不过没关系……
珩澈淡淡开口:
“你看,今天的泯海多漂亮”
……
无人应答。
蓦地,他笑起来,笑得柔和。
“我的意思是…”
“我好爱你”
“你若听到了,便让风给我带句话吧……”
……
此时,恰巧有海风穿过他耳边。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
珩澈瞳孔骤缩,而后欢欣地转身回头。
“……”
不是他。
是那个新的“有”。
“抱歉,刚接过规则秩序,内界那边理了好一会儿,来晚了点……”
……
他带着珩澈去了桐山。
那棵始祖凤凰花树下。
“还记得……这棵树的传说吗?”他问珩澈。
珩澈记得。
珩澈当然记得。
——那是神明创造出来送给他爱人的。
他曾觉得,凛乌对那人的感情没有到这般地步,于是否定过这个传说。
但……那个猜想再次浮上珩澈的心头……
——传说没有错。
红色和凤凰花,是凛乌所喜欢的。
所以……
晴阳之下,珩澈看着这棵从未凋零的红色凤凰花树……
有什么东西于他心中呼之欲出……
他抬手抚上始祖树,探出神识。
刹那间,千万朵火红的花齐齐一颤,其中飘落出一朵白色半透明凤凰花,钻入他眉间……
这一刻,那古老的传说故事,绘成一幅幅画卷。
终于又回到了珩澈的脑海中。
……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这世上还没有的。”
“我想要既像火又像鸟儿的花!”
红衣少年眸光瞬间一亮。
白衣人:“…为什么想要这个?”
少年扬眉笑起来:
“火焰能带来温暖、生机,又有着最鲜明的色彩,会飞的鸟儿又可以看遍那么多事物,这样的生命一定精彩极了!”
阳光照在那少年的身上,便已是世间什么也比不上的一份色彩。
“那花……又是为什么?”
少年偏了偏头,看着眼前穿着白衣的人:“因为花和你一样温柔!”
其实他是想说漂亮——他真的觉得那些发光的丝线好漂亮。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这样说。
……
后来,那颗种子长大了。
繁盛茂密的枝头,开了好多火红的花,一红一白相依坐在下面看着日出。
少年:“你为什么不给小花取个名字?这么多生灵不都有名字吗?”
被问到的人轻轻摇头,眉目柔和:“我从来没取过名,让他们自己去取吧。”
“那你给我取一个吧!我也想要名字,就想要你取的!”少年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欢喜。
白衣人本来想拒绝,但回头看向少年那双充满光彩的眼睛,又把话咽了下去。
——视线好像很难再挪开了。
少年只是看着远处的日出,对此丝毫不觉:“哇,太阳出来了!你快看啊!”
听到声音,白衣人回过神来。
他看向初日,那向来冷清如玉的面上带了点笑容,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他说:
“凛乌吧。”
身旁的少年一下子就安静了,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我的名吗……?”
“嗯。”
他道。
“有的生灵称太阳为金乌,初升的太阳是冷的,凛乌。”
初升的太阳是冷的,但会带来无限光亮。
一下子,凛乌话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好像又出现了那种读不太懂的感觉。
他看着送他名字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白色丝线不在了,但对方依旧好漂亮……
凛乌想起这个人曾经说的一句话。
——透亮美丽,是澈。
又想起初见时,那一片茫茫的白。
凛乌望着他:“谢谢你,那我以后,可以叫你澈吗。”
对方微愣,而后点头,轻声应下:“嗯”
太阳将要完全升起的时候。
“澈,谢谢你,带我看见了这么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突然想起生灵们常说的一句话,我好像明白了。”
澈:“什么?”
凛乌恍然抬手,捂上了心口,默默感受着:
“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两位神明静默了许久。
直到——澈无奈叹了口气。
他少有地笑了出来,笑声中带着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而后,他不再看少年,投向远方的太阳,只是那目光落寞:
“凛乌,那你明白别离是什么吗?”
凛乌摇头,说:“你想要我知道的话,我可以学啊,我现在只知道我喜欢你,你呢?”
澈并没有回答,他知道,凛乌口中的喜欢,就只是像喜欢红色那样。
仅此而已。
他抬头望着天,仿佛这样可以止住什么,他将手掌放在阳光下,渐渐透明起来……
——时间不多了。
他不甘……
他好不甘……
原本召出“无”,是他希望自己神格的转移可以有万全保障。
但……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念动成执。
世间生灵,皆可以是他的一部分,他念如何,生灵便如何。于是这“神”做得久了,自己只像是个看客,看着无数尘埃沉下、又漂浮……周而复始。
像是在玩木偶戏。
他很难说“生”到底是什么。
但“无”是突然的,不同于任何生灵的……他是独立的,不受任何限制框束……
更是鲜活的。
于他而言,这是唯一的鲜活……
他早就挪不开视线了。
他转过头。
看向此刻同样渐渐透明的凛乌。
那眼眸敛起,
他倾身在凛乌额心落下一吻。
“我其实……不愿你明白,别离是什么。”
在最后一刻,他抽出凛乌这段与他的记忆,跟他共同埋葬在这棵树下。
——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是念。
他当时便想
——能再见到他吗……能吧
他赌他对凛乌的念,是否能冲破规则桎梏。
多么万幸啊,他赌赢了,尚存一念,他活了下来。
在这棵树中温养千亿年、万亿年……
其实他根本没有十足的把握。
甚至说希望渺茫。
所以他抽走了凛乌跟他所有的回忆,埋在自己神魂深处。
如果他们能再相遇,凛乌便可以再想起他,如果不能相遇,就别让凛乌一直记着他了吧……
……
从古老的记忆中回过神来。
珩澈心中抽痛,已经泪流满面……
何其有幸,能再次遇见啊
原来,珩澈就是这个万千世界最开始的“有”。
是他不愿众生随他一同尽灭,召出了“无”……
从无前例。
那个传说没有错,只是故事里的“神明”并非凛乌……
这时,他听到耳边响起一串铃铛声……
他一瞬怔然,定了定心神,却一时间不敢回头。
背后的铃铛声越来越近。
他的心跳也愈发震耳。
那熟悉的声音响起时,他心头一滞。
“阿澈,你还没回答我当年那个问题呢。”
“我喜欢你,你呢”
栀子花香不断靠近,直至几乎将他围裹……珩澈才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看着他,说:“我…爱你……”
又张了张嘴,泣不成声。
“久等了…我的……”
久等了,我的小太阳……
我的挚爱……
凛乌一身白衣,那双眼里亦有泪光。
委屈十足。
两人一红一白,正如当年,只是珩澈的白换下,变成了红,而凛乌,则穿上了记忆深处的白衣。
他们都将彼此刻入了记忆深处。
哪怕是互相遗忘,也能在再次相遇的第一眼,便无法平息心念……
他们终究是相拥在一起。
跨越生死别离
跨越无数岁月
跨越万物法则
……
“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丢下我这么久……”
凛乌将人搂着,软声诉说委屈。
“还抽我记忆……”
“可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忘记……”
那残念成执,到了后面,几乎将他磨疯。
珩澈想错了……凛乌对他的念,从来没有那样轻。
最初的最初,他不曾知道,大小、声音、形状、光色、气味、时间是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
但在两人第一次相见,珩澈对他说‘你当能听见’时,他拥有了这世界上的一切声音。
珩澈又说‘你当能看到’时,他拥有了所有光芒色彩。
自此,他或许也就有了生命。
而生命中拥有的第一片色彩,是给了他一切的珩澈。
那一刻之后,无,与无尽划上等号。
……
珩澈带他览尽世间万象,他真是,喜欢极了这鲜活、这种“拥有”。
但万象皆与他无关,珩澈是他唯一的羁绊,确定了他的“存在”……
……
凛乌吻上珩澈,轻柔缱绻。
“凛乌,你刚刚在我神识里融了什么?”
“我,或者说我的心”
一半神格。
“你感受到了吗,我的一颗真心”
此后便能真正地相守永恒。
别离很好,不要有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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