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开春,但在去杀手阁的路上,刀片般的风还是会把脸拍得生疼。
灵愫特意绕了远路,到早市去买鳕鱼包填肚。
早市往东是片菜市场,稍一靠近就能闻见鱼肉腥气。
卖鱼摊前的老妇认出了灵愫,给她投喂了一张自家老伴刚烤好的烤肉馕。
老妇:“又要去接活儿啦?”
灵愫说是呀,晃了晃瘪了不少的钱袋子:“这年头物价涨得飞快,去年歇了好久,再歇下去连房租都付不起了。”
靠那点行侠仗义的江湖情怀,就算是她这般最优等的杀手也无法维持生计。
老妇麻溜捆好两条鱼,不由分说地塞到灵愫手里。
“怪可怜的。这两条鱼就当给那阁主送了礼,往后让他多照顾照顾你。”
见灵愫推拒,老妇飞快扭回身,重新坐回案板前,若无其事地吆喝叫卖,刮鳞剁鱼。
仿佛刚刚无事发生,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
灵愫摸出两串钱,悄悄塞到鱼肉摊角落,继续往前走。
择菜的、剥豆的,卖鱼的,都阗挤在一方小天地里。地上是菜叶豆荚掺着鱼鳞,有的泡在刚开始融化的雪水里,稍一停留,脚底就会被泡湿,粘上垃圾。
去年她大多时间都窝在家里,懒得出去,吃什么用什么都有热心邻居投递,所以到今日她才发现,这片土地,留给老百姓的地方越来越少,几乎是人挤着人,稍不留意就能被挤倒。
留给达官贵人的消遣场所却越来越多。
最明显的,是朱雀长街前多了好几座马场。
所以刚一推开杀手阁的门,她就抱怨:“能去马场消遣的人家那么少,地方却格外大,衙门难道就不怕百姓击鼓告状?”
话坦坦荡荡落了地,没有一个人来接。
灵愫抬头一看,不远处,杀手同僚们人头攒动,都在看榜上各行各列的任务单。
难怪没人搭理她。
每年开春放榜,任务都会贴在二楼大厅里,数量有限,杀手众多,因此每到这时候,大家顾不得相亲相爱,都在抢着接任务。
她来得晚,想着今日抢不到任务,干脆就不往前挤了,慢悠悠地走着。
有个妹妹扭头看见了她,脸色蓦地变得灰白,“易姐,阁主刚才跟大家说,你的任务得亲自找他去领。不在二楼,在六楼。”
六楼是杀手阁的顶楼,阁主在那里办公,若无特令,一般人不得靠近。
但灵愫不是一般人,她与阁主是发小。同僚怕他惧他,她可不怕。
不过这次情况特殊。
在六楼领来的任务,基本没人能完成,反而会把杀手自己的命给坑进去。
灵愫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小妹妹的肩,又分给她一条鱼:“我没事,不要担心。”
在小妹妹表示“自求多福”的目光里,她上了楼。
*
“喏,卖鱼阿婆让我把鱼送来贿赂你。”
灵愫把鱼甩在长桌上,对桌对面的人说道。
鱼尾巴猛得在桌面扇了几下,带着腥气的水珠四溅,有几滴恰好溅到对面那人的衣袖上。
她往太师椅里窝得舒服,“老妇让你好好照顾我。别再给我发那点还不够塞牙缝的薪酬了。”
对面,月白氅衣掩着一张精致疏离的面孔,背对灵愫坐着。
听到她气人的话,对面冷淡的表情上裂开了一个小口。
阁主把鱼从草条上解下,扔到鱼缸里。又拿出一张帕子,擦了擦袖口,擦了擦桌面。
“别这么说,”他道,“你的底薪是阁里最高的,平常接任务的酬金也是最高的,我给你的所有待遇也是最好的。我没有苛待你。”
但那又怎样。
阁主重新坐回椅里,“你攒不住钱,不能怪我。”
话落,从抽屉里掏出一封密信,推到灵愫面前。
“这里写着你的任务,难度特等,但我相信你能完成。”
灵愫盘着双腿,笑眯眯的。
她这人,所有心机都藏在笑眯眯里。
阁主无奈地叹口气:“不要轻敌,的确很棘手。”
灵愫依旧笑眯眯的,完全不当回事。她拍了拍肚子,哀怨道:“知道啦。但我现在好饿,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阁主额前青筋跳了跳,随手把一袋零嘴甩在她面前。
她飞快扫了眼,改了口:“哥你真好,这么了解我呀,随手一拿就都是我喜欢吃的。”
不过在她大饱口福前,阁主突然说了句:“这桩任务,与蔡家有关。”
灵愫的脸忽然拉得老长。
“蔡家……”她没了食欲,严肃起来时,脸色比阁主还要瘆人。
“与你复仇有关的那个蔡家。”阁主说道,“拆开看看吧。”
这桩任务可谓是为她量身定制,任务完成,她就能复仇。
“拿到《癸卯年庚子月石溪易氏抄家案》卷宗。”
信上写道。
明明看到复仇在即该开心才对,可她心情却异常沉重。
“我当然知道要调查案件真相,首先就得拿到卷宗。”她说,“毕竟这么多年了,还是只知道仇人在蔡家,却不知道仇人具体是谁。”
接着问:“现在这卷宗有着落了?”
阁主让她把信翻过来,指了指信,道:“也许会在他那里。不过只是‘也许’,也许在他那里,也许在他身边亲朋好友那里。但无论如何,你都需要先去接近他,他是任务的核心。”
她垂眸看,信背面写着四个字——接近蔡逯。
那么问题就来了,蔡逯是谁?
阁主看出了她的疑惑:“副相家的独子,蔡逯。蔡老爹很早就送他去了辽国,说是让他在辽国学骑马射猎,实际是避免他卷入当年的党争,不受迫害。他去外留学多年,最近两年才回来。蔡老爹将消息封得很死,你不知道也正常。回来后,蔡老爹给他建了几座马场。他呢,忙着交朋友,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纨绔。”
灵愫说难怪,“原来那些马场是蔡家的啊。”
阁主说是,“陛下有意任蔡逯为审刑院院事。全天下的结案卷宗都在审刑院里,接近蔡逯,混进审刑院,说不准那本卷宗就在里面。”
灵愫回知道了,但她仍没有一丝要离开的迹象。
与阁主对视,俩人大眼瞪小眼。
她问:“蔡逯他……他样貌如何?”
以免阁主觉得她心急,她先给自己做解释:“你知道的,我跟旧友小哥已经分开很久了。”
说着就开始扮可怜,眼神湿漉漉地望他:“我不是心急,我就是想再重温一下摸男人的手是什么滋味,亲男人的嘴是什么滋味,睡男人的……”
“打住。”阁主及时叫停,被她这无赖模样气笑,“久吗?”
说罢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也不算久,才十五日,半个月。前两天那小哥还来一哭二闹的,你不会都把人家忘干净了吧。”
忘干净倒不至于,不过她的确记不起那小哥姓甚名谁床上功夫怎样了。
严肃神情不过在她脸上恍了半刻,旋即被他所熟悉的云淡风轻代替。
她继续问回蔡逯,“所以他不丑吧?”
阁主说不清楚,“我不太了解,但应该会对你的胃口。”
想了想,补充道:“盛京一群纨绔唯爱打马球,而蔡逯是最潇洒倜傥的那位。”
他似不放心,紧紧盯着易灵愫,试图在她脸上找到除了笑的其他神情。
但总是徒劳无功。
阁主站起身,走到鱼缸旁,观察着缸里姿态各异的鱼。
倏地刮来一阵凉风,门扉好似被吹开,又悄悄关上。
“今日起,你就可以试着接触他。我想你心里已经有了具体的计划。”
她没回他。
阁主转过身,先看到桌上零嘴一个都没少,再抬眼看,她早已潇洒地走了。
作为她的发小,他很了解她在想什么,也能提前预判她要做什么。
她心里一向只有两件大事:
一是复仇。
二是睡男人,睡腻就分手,乐此不疲。
*
马场。
奉承着实不是件容易事。
譬如打马球,既不能让被奉承的人感受到奉承,自己又不能不奉承。
马场如官场,没有奉承吹捧,好似隔衣瘙痒,总是少了点趣味。
小弟们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新鲜玩法。
“蔡衙内,不如痛快比一场,谁输谁受罚?”
蔡逯正慢条斯理地把他的鞠杖擦得油亮,眼皮未抬,连谁在说话都不知道,就稳稳落了声“好”。
天难得放晴,他也觉这马球打来打去甚是无趣。
“赌注?”
见他来趣,小弟赶忙上前附和:“不如玩点大的?”
又是一声“好”。
小弟环顾四周,绿盈盈的马场一眼望不到头,“谁输,谁就去找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妹妹亲一下,怎样?”
蔡逯擦杖的动作一滞。
他懒洋洋地抬起眼,四周人迹稀散,都是男人,哪有什么小妹妹?
不过这赌注与他无关就是了。在辽国,他的球技令辽人心服口服。回了盛京,也丝毫不会逊色。
他翻身上马,蹀躞带上挂着的小物件叮当作响。
“行啊。”他说。
一旦吹哨开场,他的散漫便顷刻消散。骑着汗血马冲在最前,快得只能让小弟看见一道残影。
甫一开场,马蹄就把草地里的土翻卷出来。
马球被尘土包裹,一层带着土腥味的黄灰尘迅速蔓延。有的小弟被沙尘迷了眼,呛了嗓,一边揉眼一边咳嗽,渐渐落后,退出大部队。
很快,场上留下的人越来越少,马球被几根杖围绕,翻来覆去。
蔡逯在心里早已算好,只要这球进洞,他就能获胜。
他还是很乐意看小弟亲小妹妹这般戏谑场面的。
蔡逯给队友递去眼色,让队友注意打好配合。
正不巧,场内风向突变,那球裹进卷满沙粒的风里,快速旋转,渐渐看不清。
“砰——”
马球飞到了另一个方向。
与此同时,小弟那队雀跃欢呼:“蔡衙内,你输了!”
听说蔡衙内血气方刚的年纪,还没碰过女人。男人嘛,就没几个对女人不感兴趣的。
小弟觉得自己是在投其所好,便催促着:“蔡衙内,我都把妹妹给你找到了!”
小弟兴高采烈,顺手一指——
南边正好有个戴帷帽的小娘子走过,而那颗飞出老远的马球,就停在小娘子脚边。
那小娘子不知被马球砸到没有,站在那边一动不动,或许是被这场面吓到了。
黄风终于散尽,蔡逯没想到祸从口出,这赌注反把他自己给坑了。
怎么办?既然大家叫他一声“衙内”,总不能拂了大家的面子吧!
事后回绝,反而显得自己肚量小。
说不清是输了一场令他难堪,还是毁约会更令他难堪。蔡逯浪荡地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在小弟的起哄声里,慢慢接近那位小娘子。
*
刚一出活儿,就遭中伤。
虽说力道不大,但球还是撞到了灵愫的小腿。
带着帷帽,远远看到有一堆人在靠近她。
她眼力不好,又隔一层纱,只能勉强认出,为首那个骑马的公子哥应该是蔡逯。
在一众不怀好意的口哨声中,蔡逯的口哨声吹得格外缱绻。
小弟们距她有十几步的距离。这个距离有礼貌,不会让蔡逯和她觉得冒犯,也能隐约听清俩人之间的对话,满足好奇心。
蔡逯换了根新鞠杖,在她面前勒马停下。
他手指点着鞠杖,在考虑怎么做自我介绍。
下一刻,鞠杖一挑,直接掀开了这位小娘子的帷帽。
灵愫先看见一根油光锃亮的鞠杖,再看见一双掌背宽大,指骨明晰的手,紧紧握着鞠杖。
她抬起眼,把一张未施粉黛的脸抬给他看。
俩人一高一低,互相打量着对方。
骑在汗血马背上的是位青年郎。眉眼锋利,垂眼扫过她,射出一股凌厉的锐气。
看清了他的脸后,她心道真是有趣。
难怪阁主会说对她的胃口。
*
她看上去年龄很小,跟他的表侄女差不多大,或许是刚及笄的年纪。
鼻尖泛红,被冷风吹的。看上去老实,又带着一股微妙的怯生感。
脸素净,衣裳样式不时兴,衣料也很穷酸。
穷人家的孩子。
他内心闪过一句。
不过她眼睛黑黝黝的,缓慢地眨着,竟丝毫不怕他。
来的路上,蔡逯早已把要说的话在心里默背好,可现在却不知从何说起。
为给自己缓冲时间,他利落下马。
身后小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抑制住尖叫,表示这俩有戏。
蔡逯低声说:“我刚才赌输了,不知小娘子可否帮我完成赌注?”
话是这么说,可他把鞠杖矗地,架势摆得足,大有逼人就范之意。
这小娘子倒也奇怪,不仅不怕,还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好啊。”
居然都不问问赌注是什么?
她一脸坦荡,倒叫蔡逯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觉得羞赧。
蔡逯:“你能不能跟我亲一下?亲脸就行。”
亲嘴巴,小娘子怕是会被吓哭吧。
他还是很愿意怜香惜玉的。
身后那帮小弟,刚一听到“亲”这个字眼,就开始起哄。
热闹得像婚仪现场。
怕小娘子脸皮薄,不好开口推脱,蔡逯及时解释:“不用管他们,你不想做的话就回绝。”
但她笑意更深,“好啊。”
她说,“我当然可以。”
接着又问:“亲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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